目錄 金石緣
◀上一回 第四回 林小姐因相生嗔 金進士過江被劫 下一回▶

  詞曰:

    莫道相無准,骨格生來定。婢妾豈長貧,胡為太認真。

    貴賤多更變,安分休留戀。試看綠林豪,塵囂枉自勞。

     --右調《醉公子》

  話說愛珠與無瑕打扮完了,就同妹子與眾丫鬟等,一齊出去,在內堂等候。員外出去,就叫石道全廂房少坐,自己同了相士進來,先叫無瑕上前,「這是大小女,請先生一相。」相士細細將無瑕一相,心中想道:「虧此老,倒生得出這樣一個好女兒。」便道:「請小姐咳嗽一聲。」無瑕便輕輕咳嗽一聲。相士便對著員外道:「恭喜員外,有這樣一位好令愛,小子方才說員外有半個貴子,還不想有這般大貴的令愛。」員外聽了,已不覺好笑道:「被我試出來了。且不說破,看他說如何好法。」相士道:「我看令愛尊相,肩抱日月,定作朝廷之貴。眉灣星宿,准為王者之妃。目如秋水,聲似鳳鳴。但嫌嘴臉少狹,山根略斷。為此早年蹭蹬,不能母儀天下。然亦必為侯伯夫人,後來還有大貴兒孫,壽元限元八十八、九,夫妻榮貴,子媳團圓。小子在江湖上二十餘年,這樣好女相,見得甚少。再請第二位來相。」員外就喚過素珠說:「這是二小女,請相。」相士又將素珠細細一相,也叫咳嗽一聲。說:「二令愛尊相,雖大不如大令愛,然也是一位貴相。你看他五嶽端厚,骨氣磊落,神色溫和,坐視不凡。面雖紫黑,而紅光暗現,聲雖高大,而響亮神清。一二品榮封可保,夫榮子貴無疑。小子前看員外,該有半個貴子,該應在二令愛身上。適見大令愛如此大貴之相,員外就不該只有半子之榮了。難道小子先前看錯了不成?」員外道:「這且不要管他。我家這些丫頭裡邊,可也有個好些的相麼?你們一齊來同立了,也煩先生相一相。」那時有六個丫頭,一般打扮,愛珠亦雜在其中。先生兩邊細細一看,對著員外道:「六位尊婢,相總不相上下。一生衣祿無誇,後來都也有些收成。要十分大出息的,卻也沒有。」員外見他相不出大小姐,便指著大小姐說道:「那五個丫頭原是我家生的,只這一個,是我上年外邊討來伏侍大小女的。前日有個相士,說他目下雖是丫鬟,將來倒有夫人之分。請先生再細細相他一相,果是如何?」相士又將愛珠一看,便道:「今日相多了,遲日再相罷。」員外道:「只這一個,何難一相。雖是丫鬟,相金自然照數奉送。必要請教的。」相士道:「小子哪論相金,只因這位尊婢,相貌可疑,說來誠恐員外見怪。」員外道:「想是他的相還好過小女麼?說來恐小女們怪。這個不妨。丫頭原有好相,只要據相直言便了。」相士道:「既如此,姐妹們請便,我與員外細談便了。只不要怪,這位尊婢,若果相好,何妨直言。方才員外說:有個相士說他自下雖是丫頭,將來倒有夫人之分。這話大相反了。目下丫鬟,倒還屈了他三分。若說將來,不但夫人無分,就要學這五位尊婢,只怕還趕他不上腳根哩!」員外道:「哪有此理。」相士道:「女人最忌有媚無威,舉止定然輕狂;面薄唇澆,作事定然刻薄。顴高帶殺,定主刑夫。山根細軟,定難招子。興腰如擺柳,貧賤無疑。兩目似流星,臭聲難免。氣短色浮,難過二九。幸喜伏侍大令愛,若能真心著意靠他宏福,或者還有小小收成。若一離心,不要怪小子說,不作青樓之女,定為乞丐之妻。死了,棺木還要別人捐助哩!」言未畢,員外早已氣得發昏,道:「放屁!放屁!眼睛也沒有,還要出來相面。」裡邊院君也大喊道:「這樣放屁!叫家人們挖去他的眼珠,拿糞來灌他。石道全這老奴才,薦這樣人來相面,也與些他糞吃吃。」愛珠道:「總是無瑕這賤人,叫老子領這放屁的相士來罵我,我只打這賤人。」嚇得相士連連賠罪道:「小子原說相多了,相得不准,員外何必著惱。」

  員外正要叫人來打他,因想前日在外聞得新按院是江西人,久已在此私行,知道這相士是誰?不要打出事來。趕他去罷。

  且說石道全在外,聽見裡邊大鬧,不知何故。只見相士急急的跑出來,正要問他,相士一把將他扯了就走。出了牆門,走到一個廟中,方才立定。相士便將進去先相小姐,後相丫鬟,如何好,如何歹。又另相上年新討的丫鬟相甚壞,到不堪。因我直言,一家怒罵,並累老兄也罵,還要叫人打我二人。幸喜走得快,方免一頓打。

  道全聽說,大驚道:「不瞞先生說,上年新討的就是小女。據先生說,是極壞的相了。先生還說我有半子顯榮,卻從何來?」

  相士一想道:「決然不是!若是令愛,不過是他家一個丫鬃,我就說他不好,他也未必這般惱怒。即使惱怒著我,決不為了你令愛,倒把你也罵。況還隱隱聽得一個嬌聲,說:『都是無瑕這賤人,叫老子領來罵我的,我只打這賤人。』即此一言,可知不是令愛無疑。他說我相壞了他,要打令愛,其非丫頭又無疑。想來先相的大小姐,倒是令愛。另相的丫鬟,倒是大小姐。他們改扮了來試我的。若果如此,尊相一發准了,我相此老,決沒有這樣好女兒的。我說他半子之榮,當應在二小姐身上,那裡還有一個貴女。」道全道:「如此說,我女兒倒要吃打了。」相士道:「不消慮得。令愛如此好相,目下就吃些苦,不幾年就看他不得了。小子且別,數年後,等你女兒貴顯,你做封君,那時再來奉候罷。」說完分別而去。

  道全一路懊悔,來到家中,將前言一一對周氏說了。周氏便痛哭起女兒來。道全又怨說都是妻子叫薦去的。彼此怨悔不題。

  且說愛珠,就將無瑕一把扯進房,叫他換去了裙襖、繡鞋,命他跪下。說:「賤人!好一個皇后夫人。你叫人來,說得你這般好,說得我這般賤。你且到糞缸裡照一照嘴臉,看不信你是夫人皇后,我倒不如你?說我刻薄,又說我輕狂,你也到我家兩年了,我刻薄了你甚麼來?如今總是叫我刻薄輕狂了,且從你夫人皇后面上刻薄起來。」便拿起門閂,一連打了二三十。

  無瑕憑他打完,說:「這是小姐與我改扮了,那相士看不出,胡言亂語道的,與小婢無涉。」愛珠道:「還說與你無涉。是你老子領來,明明叫他罵我的。」又提起門閂,打了一二十,無瑕也不敢再辯。虧院君在外,聽見打得多了,便走進把無瑕罵了一場,將愛珠勸了一會,方才住手。

  自後疑神疑鬼,見無瑕與同伴講句話,就疑是笑他,便要打。偶與二小姐一處,便說你夫人對夫人,在那裡說我,又要打。不但無瑕常常受打,連素珠也常常受阿姊的氣不題。

  且說金彥庵帶了家眷,一同上任。一日,船到江心,只見一隻小船,在他船邊飛一般搖了過去,少停又飛一般搖了轉來。

  如此者三四回。彥庵雖然驚奇,也不放在心上。晚間住了船,吃罷夜飯,公子見月色甚好,老家人俞德在艄上,他也到艄上看月。忽見幾只小船,搖到船邊,就有十數人各持刀斧,跳到船頭上來,打入艙中,嚇得老爺、夫人、元姑俱跌倒在船板上。

  眾強盜就將什物罄擄一空,並將老爺、夫人、元姑俱活捉過船,飛也似搖去了。那梢工水手,見強盜上船,各搶一塊板,跳入江中去了。俞德見船家水手,都跳下水,情知不好,也搶一塊大板,抱了公子一同也跳下江中,且按下再表。

  先說眾強盜擄老爺等解到山上。原來此山喚大爐山,大王姓蕭,名化龍。自幼響馬出身,後來招兵買馬,漸漸想起大事業來。年紀四十,尚未有妻。於三年前,在江中劫得陝西西安府鐵知府一家,那時將知府拋在江中。夫人解氏十分美貌,一子年方六歲。夫人見丈夫拋在江中,也便望江中就跳,被大王一把抱住。知府在水中冒起說:「忍辱存孤要緊。」一句話沉了下去。夫人就想:「我家世代單傳,如今只有此一子,我若死節,此子必不能獨存,豈不絕了鐵家後嗣!殺夫之仇,誰人來報?所以相公叫我忍辱存孤。且待兒子長大,報得此仇,那時尋一自盡便了。」於是便勉強忍住,被強盜擄上山來,就要夫人成親。夫人一想:拼得忍辱從他,須要與他一個下馬威,以保眾人性命,以留報仇地步。便道:「奴家是個誥命夫人,要殺就殺,休得妄生癡想!」大王再三哀求。夫人道:「若必要我相從,必須力行王道,指望有個收成結果,也不在為失節之婦。若照目今所為,專以殺人擄略為事,倘遇官兵到來,原不免於一死,徒然遺臭萬年。莫若死於今日,還留得個完名全節,以見丈夫於地下。豈肯貪生怕死,苟延性命於一時麼?」

  大王道:「夫人之言極是。只不知王道如何行法,但求吩咐,決不有違。」夫人道:「若要我從,先須依我三件。」大王道:「夫人若肯順從,莫說三件,三十件,三百件,無有不依。」夫人道:「既要了我,凡一應婦人,不許再近一個;第二件,我的兒子,須要極力保護,撫養長大;第三件,自此以後,凡一應過往官員客商,不許輕殺一人。」大王道:「都依,都依。第一件,有了這樣美貌夫人,還要別個婦人何用?第二件,我今年已四十,尚無子嗣,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一般,哪有不極力保護之理!第三件,我只要銀錢,原與人無仇,自後立誓,不傷一命,只將活的捉來聽憑夫人發落何如?如今沒得講了,就請過來拜堂。」夫人無奈,只得含羞忍辱,隨了大王。

  幸而大王事事遵夫人之命,果然半點不敢違拗。所以今日金彥庵夫婦,得免殺害。解上山來,大王就請夫人出來發落。夫人出來坐定,強盜就將三人解到案前。彥庵也不跪。夫人問道:

  「你二人可是夫妻?何等樣人?」彥庵道:「我是兩榜進士,今選陝西浦城縣令,同夫人女兒上任,被你們劫了上來,要殺就殺,不必多問。」解氏聽說,物傷其類。心中傷感道:「原來是位兩榜,請坐了,有話商量。」回向大王道:「孩兒年已九歲,正要讀書。恨無名師指教,難得今日到來,意欲屈為西賓,訓誨兒子。大王以為何如。」大王道:「夫人之言甚是。就叫收拾西廳,讓他夫婦居住。擇日開學便了。」彥庵道:「休得妄說。我是朝廷命官,豈作強盜先生麼?」解氏道:「大人不必推卻,且請西廳暫住。明日著小兒來相商便了。」彥庵也不答應,推到西廳,夫妻想起兒子與老家人,必然死於江中,痛哭一場,一夜何曾合眼。

  明日早晨方起,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走來作揖道:「先生拜揖。」彥庵一見,想來是強盜的兒子了,也只得還了個半禮,道:「小官何來?」那孩子就將門關上,扯彥庵到內一間去,跪下痛哭,道:「學生姓鐵,家住浙江,紹興山陰縣人,父親名廷貴,也是兩榜出身。前年升任陝西西安府知府,帶了我母子到任,在此經過,也被這強盜劫了,將我父親拋在江中。我母親隨欲投江自盡,被強盜扯住。可憐我父親,在水中冒起,對著母親說『忍辱存孤要緊』,如此而死。母親因我家世代單傳,母死子亡,必然絕嗣,又因父親之言,要留學生為報仇之地,隨立三件,要強盜依允:一不許姦淫婦女;二要撫養孤兒;三不許殺害一人,捉來人口,俱要母親發落。那強盜要母親順從,樣樣允從。只可憐我母子忍辱事仇,今已三年,如坐針氈。今見先生,心中甚喜,欲屈先生暫時將就,訓誨學生,一有機會,共報此仇。諒強徒決不敢來相犯。」彥庵道:「如此說來,你是我的世姪了。令祖與家父同年,尊翁曾做過敝府吳江縣令。那年來看家父,我也會過,若果是真,我也只得權住,只恐令堂已順強徒,果肯再報仇否?」孩子道:「先生說哪裡話!家母雖則相從,日夜暗自啼哭,急思報仇,並無虛假。」彥庵隨亦應允。那孩子報知母親,各各歡喜。先將擄他物件一一送還。

  然後擇日開學,送兒子拜見先生。彥庵就替他取名純鋼。

  拜見畢,大王備下筵宴兩席。外邊彥庵與大王對席,純鋼坐在旁邊。內裡夫人與解氏對坐,元姑坐在旁邊。未幾席散,各各安睡。自後彥庵盡心教誨純鋼。幸喜純鋼甚是聰明,更兼苦讀,彥庵每每冷眼看他,讀書之時,常常暗淚,方信是真。

  讀書之暇,又教他些武經七書,並叫他學些武藝,以為報仇根本。正是「天下無難事,只怕用心人」,不數年文武精通,師生母子,常想報仇。奈大王勢燄日盛,急切難於下手。

  不知此仇幾時得報,金彥庵可有出頭之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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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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