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惺集/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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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五言古三
编辑〈（萬曆乙卯閏八月，予以典黔試竣，還過武陵，候年伯楊侍御修齡先生與文弱。道予遊德山。登覽之次，睹莽中一碑，暗然如礪，有文可按，跡之，為元丞相姚雪齋《送僧歸楚》詩。詩甚雅，草書，有右軍筆體。因輟遊事，各竭其心目之力，由偏傍得字，由字得句，由句得篇；思者退聽，得者競發。修齡先生命予紀其事，未果。久之，文弱為詩寄予，深妙渾成，已獲其珠。予恥於鱗爪，憚而未作。今茲寄予全幀，再睹此詩，因追和之，在己未正月十日。）〉
枉渚猶修竹，清湘多古煙。
坦步輟思詠，靜得文字緣。
精神超礫莽，文質中塞淵。
心形忽而止，遭異同所虔。
作者標勝國，未窮金石年。
剝蝕增時代，曠如邃古前。
虛懷候其至，蹭蹬如恐遷。
當其泮渙際，意滿莫能先。
思理蘊殘斷，不為鈍者傳。
離合不可強，以待慧與專。
誤書思即快，不必得其全。
一靈散群慮，半者有時圓。
逢舊如創獲，字句忽以篇。
數載憶斯日，願力亦云堅。
一士才德成，天人幾交釀。
勿曰兼人資，後遂不可量。
閱人久且多，本末自殊狀。
風日損不知，驕吝美已喪。
能使好德人，十語九成妄。
見君白門日，弱冠神內曠。
如彼岸未登，意已先人上。
敢自負人倫，秉彝不能忘。
人多惡其狂，利子終易向。
予雖不謂然，口譽心兼創。
今茲後我來，再見君已壯。
安保十年外，前途副遠望？
交相勞苦言，不暇道無恙。
舟近察其人，豫睹清實相。
拜手誦清風，穆如表靜尚。
曩言庶有試，今懷始獲放。
感子不相負，非因來破浪。
默思昔搖搖，為子肩疑謗。
愧予當子年，事事遠相讓。
雖云根器殊，亦緣心目障。
倘有他山石，如我於君向。
何至老大時，衰劣猶悵悵。
乃知賢愚分，運會默相仗。
十年明一冤，人生年幾十？
可見始禍人，為謀亦不失。
左官無明條，聊取前事畢。
素心如諸生，寵辱安能及！
諸生如之何，屹屹事經術。
翻校非苟然，血誠散卷帙。
可以有感通，匪惟存矜式。
笑向冥理遊，淵淵神內實。
各思看花時，少壯意難戢。
今來是再見，木雞應可挹。
古之歷落人，人不可衣食。
又況可得居，一枝如鳥息。
愚公庇天下，不苟德所識。
徐生雖相依，雅亦能自立。
肯於泛愛中，求分萬間一。
愚公獨重之，幸舍與棲集。
既貴長且賢，下交無倦色。
生亦安廡下，以明愚公德。
張公畫隱人，長者年七十。
高愚公古誼，圖之以特筆。
一丘但清妙，霸氣如暫銷。
層層不覺上，心目隨所超。
吳天多在水，澹澹不能高。
歌吹石留響，精靈澗泬寥。
柔豔輟秋冬，溪山多後凋。
以茲嚴枯內，彌想其夭喬。
暮煙看群動，去人抑何遙。
鴻漸生竟陵，茶隱老苕霅。
襲美亦竟陵，甫里有遺轍。
予忝竟陵人，懷古情內挾。
十載吳越心，風煙未遑接。
誰知苕上路，可用甫里楫。
迎送非俗情，山水分夙業。
吳淞始有江，天遠流漸疊。
未揖桑苧翁，皮陸跡先躡。
苟可添佳遊，取途何必捷。
二公居遊地，一身逝將涉！
閉門一寒流，舉手成山水。
動止入戶分，傾返有妙理。
修廊界竹樹，聲光變遠邇。
從來看園居，冬日難為美。
能不廢暄萋，春夏復何似。
何以見君閑？一亭一橋裏。
閑亦有才識，位置非偶爾。
出門武林心，中聞苕霅豔。
移帆暫先之，初懷有時變。
豈知湖山外，別有深緣願？
伊人水一方，屢盟圖再見。
山光十里來，淡爽如君面。
自許今夕言，從昏至於旦。
風雨示其難，進止斯須亂。
揖酒拜榜人，黽勉幸勿倦。
舟泊雨晴初，月生更未半。
微照接離緒，煙霜亦婉孌。
其一
编辑不謂入戶久，身始行山中。
水石凡幾里，坦步得始終。
此山廿載前，無人山月空。
居士開山意，一以孝思充。
人所美丘壑，君作桑梓恭。
高下奉先誌，疏鑿敢不躬。
籲嗟志氣壹，思理為之通。
天人有幽讚，靈昧無不從。
積歲殫頂踵，既成仍鴻蒙。
久住睹剝蝕，巧力亦既融。
大哉風霜權，能滅斤斧蹤。
心力示來許，豈曰非天工！
又
编辑天哀至性人，酬之慧與福。
慧亦有聖狂，福亦有榮辱。
君秉清淨根，余因及眷屬。
奧博友逸妻，閉門一佛族。
共資津逮恩，雙修報鞠育。
昏嫁累不多，有子兼式穀。
空山焚誦時，聲聲在風木。
誰令丙舍傍，豫為置澗谷？
地既煩表章，人亦遂薖軸。
嶺誰名涅槃？應待君卜築。
何哉一樸心，經營妙伸縮。
刻玉作二蟲，子母願何堅。
有絲不忍縛，厥意在纏綿。
有辛不忍螫，含飴相愛憐。
吉夢乃生男，朱芾萬斯年。
漢皋豈無珮？徒結燕婉緣。
入春已五旬，春從今日始。
冉冉梅花年，奄忽接桃李。
常年新柳來，淮流不濡軌。
今年新水來，依依黃幾里。
相值亦偶然，彌覺風煙美。
二月城南遊，輟入淮流裏。
仍作閉門人，清興未遑起。
子來望之夕，桐月照新涼。
是時子見我，空綠猶沾裳。
今春約過子，梅花不可忘。
蹉跎遂首夏，各道梅子黃。
子心自冰雪，如攜鄧尉香。
曰予往不易，子來焉可常？
所寓近淮流，可以日舟航。
如何四月望，忽忽欲端陽！
有美得吳子，況皆婉清揚。
復有何異同，良晤猶相商。
淮流三十夕，夕夕明月光。
今雖屬晦夜，積暉如清湘。
吾弟共斯契，我舟弟則床。
可見佳情事，意外多所妨。
子雖來十日，但如始至觴。
吳子諱言別，引衣已欲裝。
子又云此後，別予隱石梁。
此夕暫復暫，前後一何長！
汩汩百念至，未暇及文章。
承平一事起，百千功名人。
建言無禍福，疏賤亦得申。
兩載非遼事，出語遂無因。
口耳遞出入，茫然孰為真？
聲盡鳴亦止，不必中苦辛。
雖無出位罪，未聞用其身。
於公懷表餌，往往言中倫。
致身別有術，匪用幹要津。
迂慮謂今患，不獨在虜塵。
假使遼遂伏，標本難具論。
豈云焦爛後，遂無可徙薪？
君地文武彥，矯矯多力臣。
我友夏祠部，況君之周親。
君肯作狂腐，冒昧先叩陳。
性雖不適時，索處亦何獲。
況復本寡昧，能無藉三益？
數載見人情，旦暮有今昔。
平時曰知慕，過門馳短策。
亦有下問者，不招造我宅。
未忍相誑誤，古道共尋繹。
面從久不堪，反唇見罪謫。
加以嚴冷名，初心彌踧踖。
以茲每自安，客居半屏跡。
區區好德心，幽明庶可格。
同心在四海，閉門原不隔。
婉孌梁水部，虛懷忘我僻。
緘詩不通書，曩疑猶未釋。
必也笑相視，乃各睹肝鬲。
我友一片心，殷勤為騎驛。
君臣共元化，宰相尤樞軸。
今之師保傅，於古曰三獨。
以親則心膂，以尊則伯叔。
豈曰猶夫人，無故叨簡錄？
矧乃不世君，豈能睹庸熟？
聖主責愚相，不待其覆餗。
以茲輕且疑，積而成躑躅。
三四十年中，吾見王文肅。
御劄藏公家，惺也曾跪讀。
每於點畫內，尊禮意堪掬。
致此非苟然，才誠妙伸縮。
嫌怨盤錯間，微茫爭倚伏。
業已忘非譽，豈惟輕寵辱！
九廟實臨之，貞心照霜旭。
外人寧得知，聖主獨鑒燭。
所以越庭推，金甌默有屬。
險人與腐儒，大奸之臂足。
謠啄不自由，犬吠驢鳴續。
於赫哉明綸，竟以此曹束！
邇者舌耳敝，強半為枚卜。
宸聽歎天淵，幾成道傍築。
那知恭默中，痛憤於此觸。
庚寅歲召對，巷牖公啟沃。
此後多靜攝，臨軒勞補牘。
正使日三接，群情彌窘促。
乙卯庚申事，可以見碌碌。
安得公其人，清問堪反覆！
乃悟再召公，宸斷超流俗。
年來誤國人，巧於逃大戮。
不居權奸名，猥以庸自贖。
大臣係安危，庸即同凶族。
醫以庸殺人，參苓等鴆毒。
安得公其人，默定紛紜局！
國未竟其用，身後蒙屍祝。
籲嗟蹇蹇心，此事非所欲。
庶以風來者，頑懦有私淑。
士能苟讀書，無文亦自可。
篇章日日傳，吾知腹未果。
錢生學道人，著述不妨夥。
案之皆精博，孔釋如觀火。
別予謁梁公，反不忘見我。
離久如初逢，去鶴空中墮。
歸吳臥冰霜，經籍以自裹。
置婢亦偶然，何嘗因病阻。
女子稱薄命，低回向父母。
雜香照火台，幃燈孤未吐。
中有枕衾人，叨作群豔主。
未及辨時地，傍列人三五。
何暇自言新，默然入儔伍。
錫餘以佳名，傳呼別眾女。
親賓明日來，推排避無所。
君言蒲柳姿，吾衰良負女。
自有生平顏，來晚未及睹。
毀容傷君心，隨例成眉嫵。
察君雙眸光，炯炯能識取。
僶勉待君健，精神照窗戶。
隻作初相見，飲食重歌舞。
況非既嫁身，良時猶可補。
〈（雪無暢於庚、辛之冬春者，看雪無博於庚、辛冬春鍾子之在白門者，由今想之，於木末亭，於雞鳴寺塔下，於烏龍潭，於孝陵，於秦淮之舟。大要木末之雪秀，秀於木、於煙；雞鳴寺眺後湖，後湖之雪曠，曠於湖；烏龍潭之雪幽，幽於潭，亦於木、於煙；孝陵之雪雄，雄於陵；秦淮雪舟，前此未有也，雪則蔣山，蔣山之雪活，活於從水看山。退尋追賞，作《五看雪詩》。）〉
木末亭看煙雪
编辑群動無漸次，同時被萬光。
平楚出其端，煙杳生下方。
若非寒悄悄，已是春蒼蒼。
始知原野秀，或不藉青黃。
亭台不足言，當觀於大荒。
雞鳴寺塔下看後湖雪
编辑日日玄武湖，今朝曙暉廣。
波不在湖中，白非生雪上。
明明忽如月，堪作清夜想。
奇光不可名，茫茫從此往。
烏龍潭看雪
编辑天淵但一深，初無陰霽殊。
身處孤光內，乃知積雪餘。
寒照無遁情，動蟄難為居。
此時同一覺，靈者獲其珠。
孝陵看雪
编辑王氣養晨寒，積厚光亦融。
松楸自森肅，陵谷乃鬱蔥。
一白難思議，萬象無始終。
鞠躬向山爽，六龍在其中。
秦淮棹雪
编辑淮流與蔣山，雪期苦難共。
臘雪忽過春，意外流澌送。
山中所消水，還為看山用。
寒影本卓然，隨舟或蠢動。
從舟見諸山，舟輕山則重。
一雪達冬春，萬花生巷陌。
嘉祥久且多，物情反成紵。
霽後速我遊，春物宜甲折。
空蒙煙靄中，郊原胡以白？
得非消未盡，餘霰猶狼籍？
何知是寒梅，遙香表韻格。
澗松暫輟聲，留風吹素魄。
氣如可承攬，光真難采摘。
孤疏有本性，花煩終不積。
感君開較遲，來晚及芳澤。
折枝愧區區，聊誌私所惜。
相延歸索笑，勿謂瓶中窄。
截發一何苦，結友如不足。
所求在宦達，未能超寵辱。
不應如是母，教子以幹祿。
三讀陶公傳，悔此論未篤。
晉室何等時，首足已翻覆。
亂頭養望人，何關於剝復？
區區陶長沙，大廈之一木。
其母知是子，才誠堪補浴。
猶慮狃近圖，有負於鼎軸。
一片截發心，感勵等慟哭。
所以惜寸陰，孝哉守母勖。
如彼仗劍人，劉項運已卜。
死生雖不同，各具興亡目。
非無匪他誌，足以樹儀鵠。
別有尊攘懷，自隱於膏沐。
尋常柏舟言，難為此母讀。
六載秣陵人，自許遊棲熟。
所愧城南寺，前此未寓目。
懷新快初至，詢仰得前躅。
數里聲香中，人我在空綠。
金碧感廢興，林軸增幽獨。
佛事寄花果，僧意安水竹。
微雨灑新陽，群有俱膏沐。
淨地不必言，亦可備登矚。
先往勸同心，靜者來相續。
庶借奔悅情，共為信施勖。
君有吞胡志，時無御眾才。
無故驅出關，委敵亦足哀。
頻年壯士去，君見幾人回？
犁庭名洵美，誰實受其災？
為兔而忌狗，別自有覆培。
騎劫代樂毅，賊喜士氣頹。
預知有今日，不待敗音來。
城亡義軍死，寧止四萬哉！
聞君方被檄，引衣就行枚。
非不欽壯誌，巢卵恐同摧。
捐軀屬無名，為君中徘徊。
智勇生有限，疆土猶可恢。
書來知遼陷，君猶在燕台。
從此宜審擇，努力收餘灰。
山以人得名，去來關隆替。
犯雨訪句曲，諒亦有冥契。
依夕忽如朝，輿步踏殘霽。
天寒百靈肅，山空眾響厲。
嶺上自白雲，真人已天際。
始悟洞壑跡，祗是真仙蛻。
按圖窮物隱，歲晚冰霜閉。
世人睹神物，不賞亦不忌。
一落名山中，眾靈必驚異。
所以金石文，往往半完毀。
運數雖不同，珍惜理無二。
籲嗟唐以前，此山無一字。
崎嶇平原筆，摧折亦數四。
殘光照灌莽，去留不無意。
逸姿寄典刑，妙情超勁氣。
如彼蹇蹇臣，反見為武媚。
此在顏書中，圓警最滿誌。
中分幸兩存，延津合亦易。
不然或收之，斷者曷能覬？
〈（沈刻《隱秀軒集》詩地集五言古三止此）〉
山雨兼既暮，千峰化一雲。
誰知中歷歷，界畫皆有紋。
惜哉米高後，雲山日紛紜。
冥蒙殘沈外，遠近未遑分。
下馬追所見，落筆欲云云。
稍近岩巒出，已復似朝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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