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論上下篇(並序)
宗閔讀孟軻書,至於王霸之說,未嘗不歎曰:「嗟乎!知其時之可者,不知時之不可者也。」即牛鼎之事,未嘗不歎曰:「嗟乎!知其身之不可,不知其身之可也。」於是退而著《隨論》上下篇,因明王霸之所以興廢,進退之所由同異,且以解執事者之云爾。
△論上
客有問宗閔曰:「孟軻稱齊王由反手,謂管仲為不足為。若是則功業存乎人,不存乎時,不亦信乎?」宗閔曰:非也。可以王而王,可以霸而霸,非人之所能為也,皆此時也。人皆奉時以行道者也,不能由道以作時者也;能因變以建功者也,不能由功以反變者也。昔時紂為無道,以流毒於群邦,天下器然,不待文王之仁人,然後忻戴之也。苟有息肩之所,則民莫不疾乎奔走,如逃其水火焉。當此之時,有能扶義陵戎,除去大憝,則民莫不爭被矢石,以報其父兄之仇。故太公相武王,起而革滅獨夫,以成王業,宜建其國。雖無大惠於群邦,天下順焉。雖文王之仁,且欲招而懷之也。苟微虐殺之害,則諸侯孰肯忘國從亂,而違其天子焉?當此之時,有能匡飭暴強,夾輔王室,則諸侯孰肯不爭奉盟誓,以休其戰伐之勤?故管仲相桓公,從而撫之,藩衛宗周,以立乎霸功,亦宜也。誠使太公居管仲之勢,而能以周王天下乎?吾有以知其不能也。太公、管仲,並時而起,則吾未知孰前焉。故仲尼稱管仲曰「如其仁」,稱桓公「正而不譎」。豈有非其道也。而仲尼稱之?且曰聖人之門,無道桓、文之事。吾不信也。
客曰:「然則古人為天下者,亦如是乎?」宗閔曰:固也。所由曰道,道之不可易,禮樂仁義之謂矣。所遭曰時,時之不可常,應天順民之謂矣。昔者陶唐氏之為天下也。法天而則地,授時以任民,垂其衣裳而天下無為,推其誠心而刑罰不用。當此之時,各順其情性,樂其習俗,保其奉命,故謂之至(闕一字)時一大變。及有虞之為天下也,始放四凶以除民害,是故勤而不德,時又一變焉。及夏后氏之為天下也。始用肉刑,以寒民心,是故威而不能懷,時又大變焉。及湯武之為天下也。始及干戈,放殺昏虐,是故勇而不能善,時又大變焉。及桓、文之為天下也,始合諸侯,以匡王室,是故順而不能革。彼三王二公,皆元德也,夫豈樂為相反哉?勢異則事殊,時遷則俗易,執一不可以通變,循古不可以制變。是故觀時而立功,論世而創業。唐虞各以其道而自帝,三代各以其變而自王,二公各以其時而自霸,不其大哉。吾故曰禮以因人,苟有以因之,不必法乎古也;樂以和人,苟有以和之,不必法乎古也;兵者除亂,苟有以除之,不必法乎古也。為政者平理天下,必法乎古人也。況古之行法豈有常,亦有從其宜,當其道,天下隨時而已矣。然膠柱鼓瑟,惡能成其音聲哉!若乃誦前聖之言,守已行之制,遭變而不通,得時而不隨,夫如是,可謂王莽宋襄公之言,不足為有道者也。昔者王莽嚐為德化矣,不問可否,語必援經,不量人心,動必據古,於是天下煩潰,從而喪之。此不知變之禍也。昔者宋襄公嚐為仁義矣,楚人尚詐我必信,彼兵尚奇我必正,用欲以興商道,霸諸侯,一戰而為敵所執,再戰而身死國削,為天下僇笑。此不知時之禍也。《易》曰:功業見乎變。又曰:隨之時義大矣。非天下之至明,孰能通乎變?非天下之至聖,孰能通乎時?且軻之所言,前王之遺跡矣,君子亦云道而已矣,何必履其故跡耶?嗚呼!自周室下衰,諸侯放恣,仁義之道,隨沒於干戈。微管仲,中國幾為戎矣。而曰不足為也,孰可為之哉!
△論下
客有曰:「王霸之事,既聞之矣。或言伊尹負鼎,百里奚飯牛,而孟軻非之,曰未聞枉己而直人者也。又曰聖人之行不同,潔其身而已矣。又可信乎?」宗閔曰:非也。聖人以枉道為恥,以屈道為辱,不以屈身為辱。唯守其道,故雖辱其身而進焉,非其道,故潔其身而退焉。進退豈有他,唯道所在而已矣。天生聖人者,孰為然哉?為行天下之大道也。立天下之大教也,利天下之人民也。故天下有不由其道者,聖人憂也;天下有不知其教者,聖人憂也;天下之人民有不寧者,聖人憂也。聖人之職也如此,聖人之憂也如此。得其時,遭其會,上有明天子,下有明諸侯,遑遑然求合。豈不曰今辱吾身,則天下蒙其安,百姓得其利,不辱吾身,則天下不蒙其安,百姓不得其利,吾寧以一身之故,而危天下病百姓哉?此伊尹之所以樂為割烹,而不顧其恥也。若不得其時,不遭其會,上無明天子下,無明諸侯,則必汲汲而求退。豈不曰今辱吾身,澤得施乎民,道得行乎世,吾往也;今不辱吾身,澤不得施乎民,道不得行乎世,吾止也。雖然,吾豈圖是安哉,亦將激偷幸之風,全百姓之教,以為乎後之人耳。此顏回所以樂窮巷而不動其心者也。故《易》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唯其時。故《傳》曰:富貴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取舍唯其義也。然則趨時不可以潔己,喪義不可以圖身,亦猶追亡者趨,拯溺者濡,豈樂為之哉!其勢則然也,故曰觀逐者於其反也,觀行者於其終也。奈何君子之道,豈可以小知哉?非匹夫之為諒也。觀懸爇之危,有救之道,小霸則可,王則不可,而曰非堯舜之事,吾不忍為之,是知堯舜之道乎?是誦堯舜之言乎?且軻之言過矣,所惡夫干進務入者,懼其為利也,苟不知為利,於辱何有哉?
客曰:「然則仲尼不蒙恥而進何也?」宗閔曰:仲尼將蒙恥而不得當也,豈不願之乎。當仲尼之行也。上之人害其道,下之人壅其言,猶且厯說諸侯,環軒於天下,冀幸時君之一悟,王風之變,其存心遇合,惓惓而不能已焉。終無可奈何,故逐於魯,斥於齊,圍於匡蒲,厄於陳蔡,棲遑狼狽於楚鄭之間。其道逾窮,其進彌塞。而不知者以仲尼之為,欲顯榮其名位,富貴其躬者也。孰知聖人急於扶世,而不恤其難者哉!故嘗稱伯夷不辱其身,且曰我異於是。及公山弗擾以費畔,而欲從之,豈不將由是道行,舍其恥焉可也。今牛鼎雖為辱,猶不愈於公山氏乎?因斯而言,仲尼亦有枉也。惡有仲尼枉己而不能直人哉,安得乎潔其身而已?是故水受濁以濯物,不傷其清;石受磨以利物,不磷其堅;君子屈已以教人,不害其義。嗚呼!進取之士,誠能察伊尹顏淵之所以進退,思仲尼執鞭亦為,觀大《易》動靜不失其時,後匹夫之果其行,無忘兼濟之道,則雖有甚於牛鼎之恥,吾將歌誦之不暇,又何譏焉!若果孟軻之言,則人之相率獨其善而已矣,惡能理天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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