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孝子喋血酬恩記評語
余讀《史記·刺客傳》,聶政姊伏政屍次,號曰:「其是吾弟與?嚴仲子知吾弟。」嗚呼!「嚴仲子知吾弟」六字,悲塞天地矣。夫以仲子之仇傀,不必出於道;聶政之仇傀,亦未必本諸義憤,正以貧賤受知,此大累人耳。然政有老母,不卽以身許人。迨老母以天年終,始爲仲子死傀難,政之孝亦正可錄。雖然,百金之饋未嘗受,則亦未必於仲子爲有恩。惟此金爲母來,不爲身來,仲子之饋意固在政,而其命饋之名,則又在母,卽此已足以死政。政之事,與兩孝子不類而類,要之酬恩之局,均激於孝行。且政之誅傀,傀不必能爲亂人;而兩孝子仇虛無黨人,平亂也。其死正,其義正,卽其孝亦正。吾讀聶政傳,吾益服此兩孝子矣。
伊梵者,虛無黨人也。其父以殺人伏法,伊梵與父同捕治獄中,切切授以仇富尊貧之宗旨。伊梵八歲,夙讀微克討休固書,深斥小拿破侖之不道。伊梵孺子,以爲天下之富人均小拿破侖也,恨根已錮;又見其父獄死,而獄事之成卽出之富人,雖無虛無黨人詔之以愎厲,其道已足殺人,宜其日狺狺然無平和之思。獨其天性摯孝,以八齡童子,不挾餱糧,行烈日中五百里,卒達獄所,親面其罪父之死,惟其愛父,故仇富,且不知父死之爲罪,而但以爲富人殺之,日圖與公卿爲難。其道則甚昧,然其緣起則皆爲父,許之以孝,亦賢者原心之律也。
夫使聶政不報仲子,而仲子未必卽爲韓傀所誅。以區區私仇,彼此復不相見,且事隔數年,仲子或忘懷矣,而政忽進而鼓動之。迨政旣殺傀,仲子雖喜,未必不悔;而在聶政,固但念仲子之恩,初未嘗計其曲。若欽司克利亞公爵與黨人何仇?與黨人無仇;復與伊梵有恩,黨魁之遣伊梵,事已大左於仲子。今使以仲子之恩,遣政殺傀,則政必行;使傀轉遣聶政殺仲子,則政必不行,且將剚刃於使我之胸,此定理也。今黨人乃欲身爲聶政之伊梵,倒戈以向公爵,故伊梵決不爲使。不爲使者何?以此身爲死父而奔波,而公爵卽諒我救父之心,爲寘善地,實爲亡父存其遺孤。存孤者,父必陰義其人,天下安有爲父所陰義,而爲子者乃陽仇之?故伊梵之存公爵,初若與孝無涉,更原其心,又宜以孝許之。
伊梵之趣父難也,長日道行,前望無見,但覺有囚父獄牆一片亙其眼中,其心殆謂此獄牆猶天上淸都,到卽宅心之所。且云:獄牆如燈,伊梵之身則如蛾,千里、百里,亦將一撲爲快。嗚呼!吾譯敍至此,淚落如綆矣。夫身奔父難,在古固有其人,獨難責之八齡之童子,非至性出之天授,胡得有此?寧謂盜俠中無善類哉?
享利利邦者,尤聶政一流人也,年近五十,猶對母作嬌啼。其始爲母行貸於馬來公爵,爲閽者所格,三上書,則又格於舍人。及公爵知狀自來,則衎衎陳說,向之行貸,爲母貸,不爲身貸,身可槁死,母不可以槁死。公爵雖痛其獷,亦未嘗不欽其孝,乃益贍其母。觀利邦之吿伊梵曰:「吾母眞善人,常申申詈余仇公爵,余身爲人子,老母之詈,安敢引爲微憾。」嗚呼!利邦,銅匠耳,未必卽被文化,而所言所行,乃爲士夫所弗及,彼虛無黨人竟欲利邦殺其贍母之人,宜其不爲所用矣。
馬來公爵於伊梵、利邦均有恩者也。黨魁宗旨,首仇富。其必以二子殺馬來者,正欲重恃二子以爲用,故僉謀以詐術誆誘,使之必行,謂二子旣殺公爵,則官中必懸金購賞,重獲其人,於是二子且帖耳就黨人鞭笞。嗚呼!誤矣!天下深於仇者必稔於恩,虛無黨旣以扶弱抑强爲宗,則不宜以反恩爲仇事干義士。且英、法之巨富,又寧止兩公爵?黨魁用人,乃不用其心而用其身,此在略有知覺尙不爾爾,矧辯才如保羅竟復出此,然則虛無黨人亦蠢物耳!
方今新學大昌,舊人咸謂西俗寡倫理,然西哲不乏舊人,亦以今人之薄,不如古人之厚,故日爲倫理小說,用以醒世。此書敍虛無黨,正爲彼中厲禁,然始誤而終歸於正。且其中用無數正言,以醒豁黨人之迷惑,則作者救世之苦心,其殆與史公之傳刺客同趣乎!畏廬居士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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