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天譯餘賸語
畏廬曰:余自辛亥九月僑寓析津,長日見聞,均悲愕之事。西兵吹鼓伐角過余門外,自疑身淪異域。八月以前,譯得《保種英雄傳》,爲某報取去,自是遂不復譯。壬子九月,移家入都,譯得《遺金記》二卷,授之《庸言報》;又譯得《情窩》二卷,授之《平報》;又自著得《劍腥錄》二卷,授之曾雲沛;又譯得《義黑》一卷、《殘蟬曳聲錄》一卷、《羅剎雌風》一卷,均授之商務印書館;茲復譯得是篇,自謂較前數種勝也。
著是書者爲森彼得,盧騷友也。其人能友盧騷,則其學術可知矣。及門王石孫慶驥,留學法國數年,人旣聰睿,於法國文理復精深,一字一句,皆出之以伶牙利齒。余傾聽而行以中國文字,頗能闡發哲理。因憶二十年前與石孫季父王子仁譯《茶花女遺事》,傷心極矣。而此書復多傷心之語,而又皆出諸王氏,然則法國文字之名家,均有待於王氏父子而傳耶!
書本爲怨女曠夫而言。其不幸處,如蔣藏園之《香祖樓傳奇》。顧《香祖樓》之美人,侍姬也,爲頑嚚之父母所梗,至於身死落葉之庵,殆其夫仲氏卽而相見,立奄忽以死,詞中所謂「纔待歡娛病來矣,細思量浮生無味」者。今書中葳晴之死,則爲祖姑所阨,歷千辛萬苦而歸,幾與其夫相見,而浪高船破,僅得其屍。至於家人楚痛葳晴之死,舉室亦盡死,並其臧獲亦從殉焉。文字設想之奇,殆哲學家喚醒夢夢,殊足令人悟透情禪矣。
凡小說家立局,多前苦而後甘,此書反之。然敍述島中天然之樂,皆涵無懷、葛天時之露,又兩少無猜,往來遊衍於其中,無一語涉及纖褻者,用心之細,用筆之潔,可斷其爲名家。中間著入一祖姑,卽爲文字反正之樞紐。余嘗論《左傳·楚文王伐隨》,前半寫一「張」字,後半落一「懼」字,張與懼反,萬不能在咄嗟間撇去張字,轉入懼字,幸中間插入「季梁在」三字,其下輕輕將張字洗淨,落到「隨侯懼而修政,楚不敢伐」。今此書寫葳晴在島之娛樂,其勢萬不能歸法,忽插入祖姑一筆,則彼此之關竅已通,用意同於左氏,可知天下文人之腦力,雖歐亞之隔,亦未有不同者。
讀此書者,當知森彼得之意不爲男女愛情言也,實將發宣其胸中無數之哲理,特借人間至悲至痛之事,以聰明與之抵敵,以理勝數,以道力勝患難,以人勝天,味之實增無窮閱歷。余今謹採書中所言者,爲之詮釋如左:
書中之言曰:文家者立世之範,使暴君亂臣,因而慄懼,而己身隱於草莽之間,忽生奇光,能掩蓋帝王之威力。嗚呼!孔子作《春秋》,非此意乎?前淸文字之獄,至於族誅,然私家記載,至今未能漫滅。卽以元人之威力,而鄭所南之《心史》,居然行諸人間,則文人之力,果足以掩蓋帝王之威力也。
又曰:果人人能知後來之事,孰則更願長生?但使後此有未來之不幸,爲我前知,則憂煩願慮之心,寧何時息耶?果禍事未來之前,剋日知其必至,則未被禍之前數日,又何有寧貼之時?故凡事以不推測爲佳。嗚呼,達哉!長生之人,猶海舶中不眩暈之人也。盡人皆僵皆嘔,卽一人獨行獨飲獨食,又何生趣之有?每見年至九十之人,往往爲曾、玄之所厭惡,此猶其小者;果見親知死亡都盡,累年傷心,已不可堪,況禍事尤在不可知之列,知有後來之禍事,則願長生又何樂趣?且禍事未來,吾已前知,雖以郭璞之能,知所祈禳,如銜刀登廁之類,終亦何補?矧天數所在,又焉能逃?所以名爲造化者,正使人以難知之巧,不惟禍至無端,卽福至亦無端。故知命之達人,全不用推測。鄙人生平未嘗問卜求禱等等,卽早知其無用,故不爲耳。
又曰:天下有太過之事,必有太過之事與之相抵。此言大有史識。魏武之篡漢,而司馬氏卽蝕其子孫;司馬氏之奸謀,而子元子上,奸乃尤甚,然八王之禍,兄弟屠戮,及於南渡,又爲寄奴所有,國中初無寧日,所謂太過相抵者,乃加甚焉。貨之悖入悖出,言之悖出悖入,其應如響。故欲立身安命,當自不貪便宜始。
又曰:凡得意之事,應念而來,則欣慰之情亦減,惟閱歷久者始知之。飢者之久不得肉,旣得少肉,卽骨胔咀嚼亦有餘甘;寒者之久不得衣,旣得木棉,卽鶉衣百結,亦有餘暖。膏粱子弟,所以日無歡意,至於窮奢極欲,人望之如神仙中人,不知當局之願望,亦咸有所不足,正以求則得之,轉無意味也。
又曰:凡能激人甘死如飴者,特須臾之勇氣,更爲人鼓勵,卽立捐其軀。嗚呼!黄花岡上之英雄,多吾閩之聰眀子弟也,雖未必爲人所激而然。然耳聽滿乎前淸之弊政,又恥爲外人所凌轢,故不顧身,於是聞風興起。少年之言革命者,幾於南北皆然。一經事定,富貴利達之心一萌,往日勇氣,等諸輕煙,逐風化矣。嗚呼!死者已矣,生者尤當知國恥爲何物。舍國仇而論私仇,泯政見而爭黨見,隳公益而求私益,國亡無日矣。
又曰:歐洲之視工人,爲格滋卑,謂長日勞動,與機器等。田夫之見輕於人爲尤甚,工藝則較農夫略高。嗚呼!此爲中國今日言耶?抑爲歐洲昔日言耶?歐洲昔日之俗,卽中國今日之俗。盧騷去今略遠,歐俗或且如是。今之法國,則純以工藝致富矣;德國亦肆力於工商,工商者國本也。獨我國之少年,喜逸而惡勞,喜貴而惡賤,方前淸叔末之年,純實者講八股,佻猾者講運動,目光專注於官場,工藝之衂,商務之靡,一不之顧,以爲得官則萬事皆足,百恥皆雪,而子孫亦躋於貴閥。至於革命,八股亡矣,而運動之術不亡,而代八股以趨陞途者,復有法政。於是父兄望其子弟,及子弟之自期,而目光又專注於官場,而工藝之衂,商務之靡,仍弗之也。譬之賃輿者,必有輿夫,輿乃可行,今人咸思爲生輿之人,又人人恆以輿夫爲賤,誰則爲爾抬此輿者?工商者,養國之人也,聰眀有學者不之講,俾無學者爲之,欲與外人至聰極明者角力,寧能勝之耶?不勝則財疲而國困,徒言法政,能爲無米之炊乎?嗚呼!法政之誤人,甚於八股,此意乃無一人發其覆,哀哉,哀哉!癸丑三月三日畏廬林紓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