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雪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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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別離多 望音書偏嘆鱗鴻杳 编辑

  筆祇一枝,事宜分敘。如今且將殷勇這邊情節暫停。卻說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蔣宅,時光迅速,不覺已是三個年頭。自去年八月初劉公子兄妹起身之後,時時盼望南邊信息,不覺挨過殘冬又是清明時候,音耗俱無。蔣士奇道:「那劉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這音書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後來適遇南邊到來一起客人,問起江南消息,那夥客人說:「這候巡按已被黃總制糾參,早離任去了。」這話祇因侯巡按與黃公不合託巡視為名往廬鳳遠避,又因他行事乖張,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這個訛傳。岑公子聽了這個傳聞就信以為真,因與母親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來牽掛著雪姐,回去好就近打聽,二來過了三個年頭並無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況梅氏回去亦無音信到來,更是放心不下,因此亦想回去﹔況且又是兒子的功名大事,歸念更切,因即對蔣老婆婆母子說知其意。蔣公道:「若說大侄要回去鄉試,這是一樁正事,我都不好攔阻。但是江南尚無的信到來,又兼倭寇作亂,失了崇明,軍興旁午,恐道路難行。不若再待些時,或者劉公子有的信到來亦未可知,再打聽倭寇平靖,道路通達,到夏間起身亦不為遲。」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復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總無音耗,且聞倭寇已經平靖,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氣炎熱,路上難走,為此決意要行。蔣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祇叫大相公回去應考,待恭喜了,那時送你回去未遲。」岑夫人道:「嬸嬸與大娘子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祇是叫孩子自去,家中無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劉公子去時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專腳寄個信來,不知何故也竟沒有信來?家中雖沒有甚麼東西,祇丟下個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想那個侯巡按,已過了兩年,諒不到得再尋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兒兩個再轉來,嬸嬸們諒不多我。」蔣公道:「這件事總是我當日見得不到,劉公子起身時,我大該專差一個人同到江南,有了著落好叫他回來報信。那時卻料不到此,如今悔之無及。大姊必要回去,我這裏專人送去,倘有意料不及的事,仍可轉來。不過多費了一番途路辛苦,盤纏一切總不要大姊費心。」岑夫人因對岑秀道:「你叔叔所說甚是,竟定了主意,不必游移。」因對蔣公道:「我母子在這裏攪擾了三年,一家子待得如至親骨肉一般,謝也謝不得許多。你侄兒倘有出頭日子,慢慢報答你們的大德。」蔣公哈哈大笑道:「大姊怎麼又說起這客氣的話來?祇恐將來我們還要倚賴大侄哩!」當下商量已定,取通書來擇了五月十一日起身。婆媳母子彼此依依不捨,就如雪姐起身時一般,日夜相敘,淚眼不乾。大家千叮萬囑:務必再來。蔣老婆婆又道:「我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你此番去後,不知還得再見你麼?」岑夫人聽了心酸道:「你老人家精神強健,壽數正長,還要受誥命享大福,莫說這話。」嘴裏雖如此安慰,由不得心上悲酸,淚珠兒滿襟亂滾。玉馨小姐在傍道:「我待送了娘去再同了娘來,何如?」岑夫人道:「獃姐姐,這是好近的路兒,說得恁般容易?將來等到你的喜期我若得來更好,倘或不能,我在家裏等你,你們順道到我那裏來,我再接了雪姑娘來,大家相聚幾時,這倒是算得定的。」蔣大娘子道:「聽得大姆姆家裏到江西祇得一水之地,明朝竟請大姆姆與玉姐做送親去倒好。」岑夫人道:「這到使得,祇不知那劉親母做人如何?」大家說了一回,悲切一回。那個小學生聽得說岑公子要走,他拉住了啼啼哭哭道:「我祇不放姆姆、哥哥去。」蔣大娘子騙他道:「大姆姆是騙你的,看你留他不留。」小學生聽說就笑了道:「我怎麼不留?我正要大哥哥教我做文章做官哩!」大家聽說倒都笑了。

  卻說岑夫人母子又自備了兩副祭禮,往兩家墳上奠辭過了。蔣公已僱下了一輛大車到臺莊,祇講定了二兩五錢銀子連酒錢在內。到了臺莊再僱船前進,派定老家人蔣貴夫婦兩口相送。岑夫人道:「我娘兒兩個路上好走,不必人送,省得要人遠遠的往返。」蔣公道:「著他兩口子送去,一來好路上服侍,二來好著他同到許公那裏討個的實信息,三來等他回時便知道你們的下落,省得懸望。」岑夫人道:「大弟既如此費心,祇叫蔣貴同了去就是了。我路上有你侄兒,不用人服侍,省得他轉來帶著個婆子不快當。」蔣公道:「也罷,聽大姊說,我祇僱一個牲口,叫蔣貴同去就是了。」當下計較定了,卻將行李預先收拾齊備。裏邊玉馨小姐連日連夜與岑夫人趕做鞋腳之類。岑夫人給了玉姐幾件釵環首飾做個紀念。蔣老婆婆體己與了岑夫人一對金鳳釵,說:「將來好與你媳婦戴。」蔣大娘子送了四匹大繭綢,好些零碎東西。岑夫人一一都拜謝收了,留下一個項圈,上面一把小金鎖鐫著「長命富貴」四個字,與小學生戴。蔣大娘子叫兒子來磕頭謝了,戴在項上,甚是歡喜。

  起身前一日,就在內堂擺酒餞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與叔嬸待如骨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時口上謝得盡的。這小兄弟聰穎過人,必成大器,須要請個高明的師傅教導,切不可隨著鄉塾,耽誤了他。老叔大人明歲春初務必往都中一行,小侄當靜候捷音,千萬不要錯過。」蔣公笑道:「且到臨期再作理會。我昨日已寫下了兩封書:一封與許公的,賢侄回家後就可前去相會許丈,他見了賢侄定當樂從,這封書就是紅葉了﹔一封與劉公子的,賢侄覓便寄去,不必專差。但是這沒有回音的緣故賢侄須查個明白。我看劉賢侄決不是輕諾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緣故。」岑公子應諾。當下一家們飲酒敘話,直至交三更纔罷。蔣公取了兩封書,格外一封二十四兩銀子與岑公子,道:「這來回盤費我已交與蔣貴,賢侄路上一些莫管。這幾兩銀子不過少助賢侄夜窗燈火之用。今秋我這裏專望好音,明春進京會試,又好便道到來相會。」岑公子道:「祇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岑夫人便道:「大兄弟這就太多情了,娘兒兩個在這裏三年擾得不夠?還要格外費心,叫人心上也過不去。」蔣公未及回答,蔣大娘子道:「這是他與侄兒做燈火費的,大姆姆不要管他。」岑公子見義不可卻,便道:「長者賜,不敢辭。」即拜謝收了。岑公子又給了元兒二兩銀子,眾家人媳婦、丫頭們共賞了五兩,各人都叩謝了。這夜祇蔣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餘眾人都沒有睡覺。相敘到五更時分,又擺上起身的飯來,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銜杯和淚飲,夜短情愈長。

  少刻東方漸白,車輛行李都已齊備。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別了,灑淚起身。蔣大娘子與蘇小姐一定要送出南關,惟蔣老夫人祇送出大門口,著丫頭們扶岑夫人上了大車。蔣大娘子與蘇小姐已上了轎車岑夫人在車上再三請嬸嬸進去,然後開車。蔣士奇與岑公子都上了牲口,蔣貴騎騾在車前引路,一同往南關來。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住了車,岑公子下牲口來阻住了叔嬸的車馬,又在路傍叩謝。蔣大娘子叫將轎車打在大車傍邊,道:「不得遠送,姆姆前途保重!」岑夫人在車上探出身來又與他娘兒兩個流淚謝別,並囑咐蔣大娘子:「與我拜上嬸嬸,叫他老人家寬心,再圖後會。」岑公子又在車前拜謝了蔣大嬸子,謝別了玉妹,看著轎車回了轅,請蔣公上馬。蔣公道:「賢侄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見過許丈,打聽了劉公子的信息,即著蔣貴回來,免我懸望。」岑公子應諾,纔灑淚登車而去。

  蔣士奇見車去得遠了纔同著轎車回家。到得門口,見老婆婆還在門首與鄰居的兩個老婆子說話,看見兒媳們回來,纔一同進內。老婆婆道:「你們倒送得快,這咱就回來了。」蔣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寬心再圖後會。」玉馨小姐還是眼淚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後倒還是相會得著的,我們是算不定了!」家中這些丫頭、僕婦沒一個不說岑夫人好的:「在咱這裏三個年頭,重話兒也沒見他老人家說一句,倒不知給咱們說了多少好話,解了多少是非。」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覺冷清,直待過了幾日纔把這心腸漸漸放下。那日幸虧起身得早,小學生還未睡醒,及起來知道他大姆姆同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這也是前生的緣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這般情深意重,難捨難分?

  如今且不說這邊分別的話,卻說這不通音信的緣由。原來劉電所託寄的這書信盤纏,周老人正要覓妥當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來,日重一日之,竟至不起。他兒子又在外邊與人做夥計,及到家時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兒子並不曉得有人寄書信的事,及至忙忙亂亂料理喪事畢後,這事信盤纏已不知落於何人之手,竟沒有蹤跡了,以致兩下音信不通。這也是有個定數在內,並非劉電與周老人的誤事。

  再說這岑忠自從岑夫人母子起身後不及三個月,被按院行牌著落江陰縣查追岑家家產。原來岑公當日兩袖清風並無餘蓄,祇有祖遺薄田數十畝並這所住宅。江陰縣明知尋釁,祇將住宅著經紀估值了五百兩銀子申報,侯巡按飭令勒限官賣,要抵償他代還的官項。這縣官知是按院作對,平地風波,沒奈何照牌行事,祇得著岑忠將箱籠家什盡行搬出,即時封鎖,著落經紀速賣。這侯巡按憤猶未息,要將岑公子仰學除名,幸虧徐老師暗令三學聯名公保他,據情申詳:「該生告遊學在先,且並無絲毫過犯,乞恩免革。」侯巡按看來難違公論,纔得了局。

  這岑忠被逐出來,十分惱恨,無奈將箱籠等物暫寄鄰家。適值他兄弟岑義到來探望,岑忠就僱了一隻大船將一應物件盡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往山東報信,不料氣出一場病來。這有年紀的人受了驚恐,著了氣惱,一病年餘不得痊好。幾次要僱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亂的時節蘇、松、嘉、湖等處戒嚴,行旅都不敢來往。他兄弟、弟媳都是個本分鄉農,膽子最小,惟恐倭寇殺來,日夜懷著鬼胎。後來聽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動,因對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兩年,杳無音信,他們也不知家中遭此變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雖則我此時略可動彈,終是出不得遠路。我們三輩子受他的恩養,到此時連信也不通知他們一個,明朝豈不叫他母子們抱怨?如今我與你料理家中的事務,你代我往山東去探望一回。」岑義道:「哥哥說得極是。端正起來,明後日就起身。況且如今五月氣又不用帶鋪蓋累贅,祇消一床夾被、隨身衣服,打個包裹就好去了。祇是要打湊幾兩盤費。」岑忠道:「這個不用你說,祇是你不慣出門的人,路上須要諸事小心!」原來這岑義夫妻兩口祇有一個六歲的小兒子,倒有一個十五歲的閨女,取名端姐。岑忠當日跟岑公做官的時節積攢了幾兩銀子,都把與兄弟買了幾畝水田自己耕種,又置了幾間小小瓦房,與他討了親事。兩口兒倒也勤儉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東去,便一口應承,並無難色。岑忠當下在箱內取出五兩銀子與兄弟做盤纏,又開了一個路程單並山東沂水縣尚義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寫甚書,你到那裏將家中的事細細說知,或者在何舅爺那裏再住幾時,或者竟回到這裏來暫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尋事,且計算他不久也就限滿,那留任不留任還不可知﹔若是這對頭去了,大相公還好回來應考。總聽他老人家的定奪便了!」岑義一一應諾。到次日,別了兄長,拿把雨傘,背了包裹,計水路搭船,旱路僱短盤牲口而去。

  總因事有前定,若使當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亂,周老人不死,山東得了信息,岑夫人回與不回尚在未定﹔誰各這邊病的病,死的死,山東又沒個人來,以致岑夫人母子回來,又生出許多情節。正是:

  當知飲啄皆天定,須信窮通是命該。

  畢竟不知岑義如何往山東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敘岑、蔣內室分手,寫得情意纏綿,凄涼酸楚,妙在用家常本分語傳出,能令讀者陪許多眼淚,真寫生妙手,然非有情人不能道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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