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四部叢刊本)/別集卷第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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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歸有光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康熙刊本
別集卷第三

震川先生別集巻之二下

 應制策

 浙省策問對二道

  問今之浙省古㑹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著

  於前史古未暇論自洛學浸被東南而浙士有

  親及程氏之門與受業于其門人者其人果可

  稱歟朱子集諸儒之大成陸子静崛起江右二

  家門人傳受之緒其可述歟其與朱子並時而

  起者果亦有聞于道歟其能纂述朱氏之學亦

  有可言歟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歟

  諸士子生長斯地景行先哲乆矣願相與論之

執事先生以浙中道學之傳下問承學顧愚非其人

何敢與聞于斯然古者祀先聖先師于學所謂先師

即其國之賢者明有所嚮仰也浙之諸君子愚生亦

竊識之矣昔楚威王有問于莫敖子華子華對以楚

之先令尹子文以至䝉穀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

能善語其國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謂齊魯諸儒于文

學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敢無述焉葢嘗謂士之所以

自成者莫貴于學學莫貴于聞道知所以求道矣而

後知其所以爲學知其所以爲學矣而後能有以自

成其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難也秦漢以下其


經學文章功業節行稱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歸


于不知道而以氣質用事故其所就不能庻幾于三


代葢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紹明之其澤流


被于閩粤間此朱子所由以得其傳者也至于兩浙


又河洛閩粤所漸被者也然程子之門惟游楊謝號


稱髙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門者周行已能發明中


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學而劉安節戴述知求


成已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資近道敏于問學


此門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龜山載道東南學者多從


之遊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脉榆樗推明中庸大學


論語之㫖王師愈從受易論朱子稱其有本有文徳


望為東州之冠此受業于程氏之門人者也自羅從


彦從學于龜山再傳而為李侗侗授之朱子學者以


為程氏正宗陸九淵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


立乎其大者之㫖二家議論初有不合其全體大用


之盛皆能不謬于聖人其學皆行于浙中輔廣徐僑


初事吕祖謙後從朱子偽學之禁學者解散廣不為


動而五經解詩童子問多所發明僑以朱子之書滿


天下不過割裂掇拾以為進取之資求其専精篤實

能得其所以言者葢鮮其學一以真實踐履為本葉


味道對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傳心之要然朱


子門人黄幹為最著何基師事幹得聞淵源之義王


栢捐去俗學從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㫖金履祥

事王栢從登何基之門論者以為基之清介純實似


尹和靖栢之髙明剛正似謝上蔡而履祥親得之二


氏而並充于已者也其後許謙學于履祥其學益振


及門之士著錄者千餘人自基以下學者所謂婺之

四先生以為朱子之正適者也子静之門人則楊簡


篤學力行為治設施皆可為後世法清明髙逺人所

不及而袁爕端粹専精每言人心與天地一本能精

思慎守則與天地相似舒燐刻苦磨勵改過遷善沈

煥人品髙明不苟自恕朱子嘗言與子静學者遊往

往令人自得葢浙中尤尊陸氏之學而慈湖其倡也

二家門人相傳之緒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楊氏可

謂光明俊偉能紹其傳者矣雖末流門户各異而朱

子所謂子静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學者一于天理

而不以一毫人欲雜于其間者其為夐出千古不可

誣也今推原程子之學自龜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後

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學雖行于江西而慈湖為最

著則伊洛閩粤江西之學豈復有盛于吾浙中者哉

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繼顔子之絶學傳之程伯淳氏

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曽子之學以成已而教人而

張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顔曽之學均出于夫

子豈有異哉因其資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

然則所謂道統者其可妄議哉此可以為二家傳授

之定論也吕東萊以關洛為宗變化氣質其所講畫

將以開物成務陳傅良于古人經制治法討論精博

陳亮才氣髙邁心存經濟王褘以為考亭朱子集諸

儒之大成而廣漢張子東萊吕子皆同心勠力以閑


先聖之道而當其時江西有易簡之學永嘉有經制

之學永康有事功之學雖其為説不能有同而要皆


不詭于道者豈不皆可謂聖賢之學矣乎此與朱子


並時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項安世黄震方逄

時史伯璿之徒無慮數十人皆發明朱子之道者也


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黄溍呉師道呉萊柳貫皆為一

代之儒宗而貫與師道皆學于許文懿公而文獻公

嶷然獨任斯文之重見諸論著一本乎六藝以羽翼

聖道謂文辭必原于學術揆之聖賢之道無媿也宋

景濂實出文獻公之門遂為本朝文字之宗而國初

設禮賢舘景濂與麗水葉琛龍泉章溢浙右儒者皆

在焉國朝崇尚理學實于是始則今日論先正之有

功于斯道者豈可分道學文藝為二科哉抑士之相

與為斯學者非苟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貴之

道苟明施之于世特舉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

有為于世葢天命不欲興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

用也而景濂獨謂諸儒後先相繼推明闡抉疏闢扶

持理無不章事無不格雖聖賢復生于後世無以加

矣卒未有能繇其説而大有為于天下以為其有志

者鮮也夫豈盡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學之傳敢因


明問及之而道統之傳尚未之悉也伏惟進教焉


  問禹之跡逺矣尚書獨載九州所至蓋已周四

  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


  山表無逺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非禹行逺


  不能造也及學者言禹事多竒怪史稱禹葢㑹


  諸侯江南計功㑹稽及杜元凱注左傳以塗山


  在夀春㑹稽與塗山豈二事歟㑹稽固今浙江


  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庻子于此以奉禹祀號為


  於越由此越世世為君王矣果真禹之遺烈耶


  入其地有覩河洛而興思者諸士子皆越産必

  知其國之故請言之

昔之聖人開闢宇宙以濟生人萬世之下皆仰賴其


功徳而思慕之况禹治水造地平天成萬世永賴之

功而含氣之屬雖在四海之外猶知慕之况當時㑹

羣后之地子孫封守之國有不知誦述之者乎夫人

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


者矣有數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徳之相


去之逺也雖然以其人足為數千里之外思之而又

同地則其思之何如也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内


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跡多在焉後世

之人考尋其故紀載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

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至長老皆各稱堯


舜之處風教固殊焉又南登盧山觀禹跡九江遂至

于㑹稽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逆河行淮泗


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于朔

方壮哉子長之遊其所感慨有餘思矣宜其為書能


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成一家之言也夫唐虞堯舜

之處今去之數千載而天下之人皆能識之以其功

徳之盛利天下于無窮也則夫遊觀聖人之地者雖

數千載宜不能無感也自黄帝以來帝王莫不有都

軒轅之都涿鹿顓頊之都帝丘髙辛之都偃師帝堯


之都平陽帝舜之都蒲阪禹興于西𦍑湯起于亳周


之王也以豐鎬而黄帝披山通道未常寧居東自岱


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無常處及尚


書載舜五載一巡狩至周猶因之則三代天子其遊


常徧于五嶽矣蒼梧九疑之間紀舜之跡尤著歷世


乆逺而前古聖人之跡具在而帝王世紀皇覽之書


其述備矣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


九州行跡所至葢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論者乃以為


山海經皆禹之所親至而紀述之以為東至轉木日

出九津青𦍑之野攅樹之所㨉天之山鳥谷青山之

鄉窮髮帶方之國南至交趾孫濮續樠之域丹栗沸

水之際南族黄支之堵不死之望西過三危之阨巫

山之下飲露之民竒肱之國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

窮祝栗之介禺疆之里積水積石之山此皆荒誕不

可稽考張騫之窮河源班勇之記西域不能覩也大

抵上古久逺故作者不經之論多託之而學者言禹

事尤竒怪羽淵之龍紀其父石紐之生本其初台桑

之合著其配觀河伯而受括地見六子而獲玉匱得

黑書于臨朐覩緑字于濁水桐栢有鬼神之書宛委

出五符之要秦藪著陽行之跡應龍有尾畫之詭其


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猶勤其問郭璞直信其眞不


知洪範錫禹九疇禹乃取其隂陽之數自一至九之


序耳豈實有神人為之手授乎惟㑹稽之㑹雖不載


于書而經傳猶有所據葢禹㑹諸侯江南計功非五


載巡狩之常典也傳稱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則


意在此久矣故為是非常之㑹也而禹之事終于此


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傳㑹于塗山執玉帛者萬


國杜預以為塗山在壽春北酈道元以禹㑹諸侯防

風氏後至禹殺之王肅家語塗山有㑹稽之名則杜


預之説非矣而羅泌路史乃謂致羣臣于鍾山晉灼

言㑹稽茅山故越絶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羣臣乃更

名㑹稽今㑹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捄水至大越上


茅山今㑹稽在越中而防風氏之國在今武康則㑹

稽亦非茅山矣禹之㑹羣臣非今之所謂㑹稽乎然

云至大越而上茅山豈今之㑹稽即古之名茅山而

非建康之茅山也呉錄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釡葢禹


改之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筍又名宛


委山即㑹稽一峯也在今㑹稽縣之東而太史公言


上㑹稽探禹穴所謂禹穴即在㑹稽山中而近世解

者乃曠絶數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誤矣禹既終


于㑹稽故㑹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庻子于此


以奉守禹之祀號為於越此越之有國所以始也然


傳至十數而中間國絶民復奉而君之是為甌越東

越故越北界有禦兒鄉萬嵗曆之説其事亦頗怪葢

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孫之為君如此其後勾


踐為王而與呉戰夫椒之敗保棲㑹稽得范蠡大夫

種為之臣乘夫差之驕黄池之㑹以兵襲其國都卒


復棲呉王于姑蘇之山故春秋於越入呉當是時越

小國幾覇天下越垂絶而復興者亦以越人之慕思


禹而欲其子孫之不亡如此其後王子搜患為君而

逃乎丹穴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


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之丹穴

即禹穴也方呉越之戰迎之檇李敗之姑蘇敗之夫


椒棲之甬東檇李即嘉興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


椒山也甬東即勾章之東海中洲也後數世王無疆

為楚所滅盡取故呉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諸族子争


立或為王或為君濵于南海上葢越人之慕思禹雖


敗散而猶戴之為王為君也南海今台州之南海也


無疆之長子後去瑯琊其次子蹄守歐餘之陽猶受

楚封焉無諸保泉山漢立為閩越王其季餘善與孫

揺又以海東隅地稱王號三越其地猶在今㑹稽之

域則雖至漢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猶戴之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葢反覆嘆禹之功大矣滌九川定九

州至于今諸夏乂安乃苖裔勾踐苦身焦思終滅强

國北觀兵中國而推稱禹之遺烈其論東越列傳則

謂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歷

數代常為君王勾踐一戰稱伯至餘善滅國而其苖

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户侯由此知越世世為

公侯矣而又嘆禹之餘烈葢越之世祀視三代之後


最為久長實以神禹治水之功在萬世子長之論不


可誣也愚生生長越中覽臨安之勝觀錢塘之江潮


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㑹之盛每慨然太息况思禹

之績有吾其為魚之歎乎承明問敢述所聞要之其


所懐者逺矣非誇胥臣之多聞子産之博物也謹對


 河南策問對二道


  問古之君子因時㑹竭忠讜建竑論卓然有稱


  於世紀諸史傳多矣今不暇槩舉姑取其最著


  者與諸士子論之或舉世共稱而不無疵議或


  一時救𡚁而未為通方或言可經常而足以行

  之後代或意義深逺可為世主法誡者夫通達

  國體矣而其學出于申商潛心大業矣而其術

  流於災異經明少雙者被阿諛之譏然其言可

  廢歟博物洽聞者泥五行之傳然亦有可釆歟

  語當世理亂⿱目兆 -- 晁錯之徒不能過其果然歟志在

  獻替其所論辨通見政體可備述歟至于竭誠

  奉國而理歸切要儗之政論為孰是論諫本仁

  義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學所得而為世龜鑑方

  之申鑒孰優夫學者稱道古昔所以規摹當世

  也數子之書繁矣抑可以擷取一二足以為警

  誡而備世務者庻幾于魏相條陳⿱目兆 -- 晁董之對蘇


  軾進讀陸贄之言用以觀經世之學


論天下之士非才不足以達當世之務非識不足以


周事物之情非誠不足以攄獻納之忠務不達則其


幾莫能中也情不周則其致莫能極也忠不攄則矯


激以沽名懐隠而多避狥私而少公怯懦而不盡其


言莫能信也甚矣人臣之于君于其得言之時亦莫


不有言而嘗失之是三者猖狂叫號以自試于萬乘

之前而不自度且以售其欺冐之姦故井鼃不可語


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語于氷者篤于時也曲

士不可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持寸梃以撞萬鈞之鐘


必不振矣世之説者曰諫之道天下之難為欲以觀


其所易而閑其所難然後上下恬然而雍睦又以為


臣能諫而必能使君之納諫而後為能諫之臣此與


韓非之説而憂其不合者何以異是皆懼攖人主之


逆鱗而天下無忠義之言矣要之君子遭時遘㑹立


人之朝其才足以達是其識足以周是其忍不為明


主言之故知而不言言而不盡者非所以立人之朝

者也是所謂謂吾君之不能為堯舜者也執事發策


舉前代之論諫者以為問夫一世之君則一世之臣


不知其幾也當時陳説者葢多矣而史之所載彰彰


者僅是以史之所載累而積之葢多矣而執事所舉


者又僅是雖然言而中其幾極其致而忠誠足以感


移人主垂法後世者又少也如執事之所舉皆其人


也夫謂舉世共稱不無疵議者豈不以賈誼通達國


體而出于申商董仲舒潛心大業而流于災異匡衡


被阿諛之譏劉向泥五行之傳乎漢髙祖時同姓寡


少尊王子弟大啓九國諸侯王僣擬逾制匈奴數盜


邉賈誼陳治安之策皆當世切務而或謂其明申商


之學者獨以論諸侯王宜用權勢法制耳然衆建諸

侯實事之當然也與晁錯削七國異矣本三代之所

以長久謂天下之命懸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諭

教與選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太子正矣或謂誼與⿱目兆 -- 晁

錯皆明申韓而錯則以人主之所以尊顯功名揚于

後世者以知術數也而以術數教太子若保傅之篇

使後世知三代教太子法者誼啓之也豈可與錯同

論乎漢初制度疏濶誼欲改正朔易服色正官名興

禮樂謂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徳澤洽秦置天

下于法令刑罰而徳澤無一有移風易俗使天下囘

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夫刀筆筐篋之間非

徒漢事然也雖後至今數千年如此矣劉向稱誼言


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伊管


未能逺過可不謂然乎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仲舒

以賢良對策皆傅經義本天道曰王者欲有所為宜


求其端于天故聖人法天以立道天地之性人為貴


知自貴于物又曰勉强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勉

强行道則徳日起而大有功尊其所聞則髙明矣行


其所知則光大矣此孔氏之遺言七十子之後莫能


述也論聖王之禮樂教化欲令當世人主改絃而更

張之與賈生之㫖不異而仲舒之淵源深矣自漢興

以來天子與其大臣皆好尚黄老至孝武始興文學


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實自仲舒發之故諸不在六藝

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並進至於今學者


守之雖然自恣苟簡之治百世未能變也道同六藝

用世操術則異者又未必軌于聖人也班固稱仲舒


遭漢承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

令後學者有所統一為羣儒首其不謂然乎漢儒傳


經皆有家法而匡衡明經説詩當世少雙所以其論

奏粹然儒者之言曰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

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争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


義髙節則民興行寛仁和惠則衆相愛曰治性之道


必審已之所有餘而强其所不足聰明疏通者戒於


太察寡聞少見者戒于壅蔽勇猛剛强者戒於太暴


仁愛温良者戒於無斷湛静安舒者戒于後時廣心


浩大者戒于遺忘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化之原


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曰審六藝之㫖


則天人之理可得聖王之自為動静周旋奉天承親


臨朝羣臣動有節文以章人倫夫端本養性審藝治


内正儀皆人主之大法也衡能為此言而史譏其持


禄保位被阿䛕之㫖與孔光等同譏以為恭顯用事

不能犯顔直諫則然也然傳先王語其醖藉亦足稱


賢矣劉向博聞通達古今作洪範論發明大傳著天


人之應七畧剖判藝文綜百家之緒三統歷譜考歩


日月五星之度與孟軻荀况司馬遷董仲舒楊雄並


稱而譏切王氏尤發于至誠葢自恭顯之世其忠懇


已見于封事矣曰衆賢和于朝則萬物和于野覽歷


世之治亂必以和氣致祥乖氣致異因論當世人主


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游寛容使得並進章交


公車人滿北軍朝臣舛午繆戾乖刺文書紛糾毁譽


混亂熒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勝載是時恭顯用事


善類䝉僇永光之詔亦自謂邪説空進事亡成功公


卿大夫好惡不同孝元固已自知之卒以優游不斷


墮宣帝之業可為來世之永鑑矣向之學在洪範傳


推迹行事比類相從緣箕子之意著天人之應世儒


亦未可妄論也夫謂一時救𡚁未為通方者豈不以


崔寔語當世理亂而有政論之作也漢之儒者言教


化自賈誼董仲舒匡衡劉向皆極論之而王吉亦謂


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行也以意


穿鑿各取一切而質樸日衰恩愛寖薄東京以後尤


競察察鍾離意宋均魯恭第五倫之徒常以為言而

杜林亦譏後世不能以徳而勤於法吹毛求疵詆欺

無限桃李之饋集以成罪家無全行國無廉夫而仁


義之風替矣崔寔獨著論謂漢承百王之敝數世以


来政多恩貸馭委其轡皇路傾險欲峻法以求治以

此為亂世之藥石仲長綂稱其書以為人主宜寫一


通置之座右將不以其達權救𡚁為一時之所急耳

若以此施于宦戚縱横之日是固其宜也寔之政論


夫豈通方之論耶夫謂言可經常可以行之後代者

豈不以荀悦志在獻替而有申鑒之作也當建安之

時政移曹氏天子拱手而悦自以時無所用作申鑒


五篇其所論辨通見政體謂致政之術先屏四惡乃


崇五政而以僞亂俗私壞法放越軌奢敗制爲四惡


興農桑以養其性審好惡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


化立武備以秉其威明賞罰以綂其法為五政悦之


論非所以施于漢末顧自以抱王畧而不得志為奏

以發之要其所施設皆平世法也可謂言簡而事該


矣攷其正俗之論謂君子之所以動天地應神明正


萬物而成王化者必乎貞定而已在上者審定好醜


善惡要乎功罪毁譽效於凖騐聽言責事舉文察實


無惑詐僞以蕩衆志故事無不覈物無不功善無不

顯惡無不章百姓上下覩利害之存乎已也肅恭其

心愼修其行而民志平矣漢氏所以凌遲恣戚宦之


權成鈎黨之禍夫豈不由於此即匡衡言四方楨幹

劉向譏朝廷舛午皆此意也悦之申鑒豈非經常之

法耶晉初士大夫祖述何晏老莊之論朝廷皆以浮

誕為美武帝創業法度廢弛劉頌竭誠奉公每有論


奏該覈政體謂法禁寛縱積之有素未可一旦以直

繩下然至于矯世救敝自宜漸就清肅如行舟雖不


横截迅流然當漸靡而往稍向所趨然後得濟也其


救時矯世非急迫之論異于徒事一切敢于斷割者


矣又謂聖王之化執要于已委務于下居事始以别


能否因成敗以分功罪而羣下無所逃其誅賞尚書

綂領大綱嵗終校簿賞罰黜陟之今權不歸于上事


功不建不知所責也細過繆妄人情之所必有而悉

糾以法則朝無立人矣為監司者類大綱不振而㣲


過必舉謹密網以羅㣲罪奏劾相接状似盡公而撓

法實在其中也故聖王不善碎密之按而責凶猾之

奏頌之斯言實末世通患所以然者彼持天下之衡

而未能公天下之大觀以為如此足以塞區區之責


也亦類俗吏之所為耳由此言之頌欲矯弊而不必

任嚴切之法所以為賢于寔者也儗之政論則頌為


是矣唐徳宗時陸䞇上言諫諍之道有九弊以好勝


人恥聞過騁辨給衒聰明厲威嚴恣疆愎為君上之


弊以諂䛕顧望畏愞為臣下之𡚁論朝廷之乏人其

患有七不澄源而防末流不考實而務博訪求精太


過嫉惡太甚程試乖方取舍違理循故事而不擇可


否而覈才馭吏之三術則㧞擢以旌其異能貶黜以


糾其失職序進以謹其守常其欲人主悔禍新化要


在捨已從衆違欲遵道逺憸佞而親忠直推至誠而


去逆詐杜讒沮之路廣諫諍之門掃求利之法務息


人之術其道易知而易行在約之于心焉耳唐史稱

其論諫數十百篇譏陳時病皆本仁義可為後世法


炳如丹青蘇軾以為進苦口之藥石鍼害身之膏肓


如䞇之言開巻了然聚古人之精英為治亂之龜鑑


者也雖房杜姚宋克致清平考其道徳仁義之㫖葢


過之矣其論興亡之際謂天所視聴皆因于人天降


災祥皆考于徳非人事之外别有天命也而時之否


泰事之損益萬化所繫必因人情情有通塞故否泰


生情有厚薄故損益生聖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


從天下之欲不以天下之人從其欲乃至兢兢業業

一日二日萬幾幾者事之㣲也信哉孔子讀易至于


損益喟然嘆曰損益其王者之道歟䞇于天命人情


之際可謂論之剴切者矣宋嘉祐間司馬光上言人


君之大徳有三仁明武以興教化修政治養百姓利


萬物為人君之仁知道誼識安危别賢愚辨是非為


人君之明唯道所在斷之不疑姦不能惑佞不能移


為人君之武其論御臣之道有三曰任官信賞必罰


謂國家采名不采實誅文不誅意故天下飾名以求


功巧文以逃罪欲博選在位之臣各當其任有功則


増秩而勿徙其官無功則降黜而更求能者有罪則


竄刑誅而勿加寛貸又以祖宗開業之艱難國家


致治之光美難得而易失作保業隆平之基因而安


之者易為功從而救之者難為力作惜時無逺慮必


有近憂作逺謀燎原之火生于熒熒作謹㣲華而不


實無益于治作務實合而言之謂之五規光自謂獲


事三朝皆以此六言獻平生所學盡在是矣又謂五


規皆守邦之要道當世之切務也宋之仁宗可謂漢


唐以来之令主矣當此時韓琦為宰相君臣皆賢迄


不能如光所言豈以其分量有所止雖四十年深仁


厚澤無以進于三代之隆為可惜也葢嘗讀其保業

之規言天下得之至艱守之尤至艱自周以来離而


合合而復離五代生民之類不盡著幾希太祖始建


太平之基上下一千七百餘年天下一統五百餘年


而已承祖宗艱難之業奄有四海傳祚萬世可不重

哉人主撫全盛之運知易離難合之天下土崩瓦解


之勢常伏于至全至安之中誠不可一日而不兢兢


業業者也唐自失河北以天下之力終不能取燕雲

十六州没于契丹宋南北遂至抗衡迄不能自支折


而入于北若奄有唐宋所不能有之土其不為尤重

也哉所謂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人也其所以


愛吾人保吾土誠不可一念自放者矣夫陸䞇司馬


光其言固皆可以為萬世之所取法而申鑒之言亦


不能易也文有博有約固不得以優劣論矣執事欲


取數子之書為可垂警誡而備世務者愚于前所陳


葢亦得其畧矣昔者嘗誦而論之雖其言散見于史


傳而天人性命之理出焉詩書禮樂之道存焉治性


正身之則著焉端本善俗之幾昭焉朝廷之所以順


治百官之所以得職王化之所以隆國是之所以定


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繫于此也夫謂意義深逺可


為法誡則劉向山陵之奏與陸贄司馬光論天命保

業此其尤諄切者也至于財賦兵農夷狄之大務諸


疏皆有之以明問之所未及亦未暇盡述也夫此數


子者固皆一代之偉人其論議著于本朝載于後世


視小儒齷齪暖姝勉强綴論而中無所有者真秋蟲

之鳴也夫大人之言逺小人之言隘正人之言直邪


人之言慝仁人之言恕賊人之言刻智人之言明昩

人之言窒米鹽博辨非當施于人主之前也銖稱寸


度非可以規天下之大也蓼菜成行瓶甌有堤量粟


而舂數米而炊非治萬乘之國也如此之類常形于


奏牘則人主之聴覽眊矣故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

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

狌言殊伎也鴟休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

丘山言殊性也故非有天下之才與天下之識而忠

足以犯人主者其言必不文而其行必不逺噫安得

起諸君子而與之言天下之事哉愚生狂愚亦頗有

感于今世之務顧不敢以言未及而言之然竊有慕

於魏相蘇軾之條陳進讀不勝忠愛之惓惓也

  問今河南置省大梁包鄭衞梁楚潁川南陽之

  地前代人才之盛難以盡舉姑取當時任事為

  豫冀之産者各舉其槩與諸士子論之俱逢角

  逐之秋矣或運籌帷幄辭萬户之封或崇明王


  畧拒九錫之議其心跡何似並遇戚豎之囏矣


  或依違順㫖定左袒之功或守正嫉邪嬰滅頂


  之禍其道誼孰得負蒼生之望均也一以致山


  桑之衂一以致淮淝之㨗其名實孰當際中興


  之運同也一以成述作之能一以成應變之務


  其功名孰優屬時多難或負髙志而不能免陳


  濤斜之敗或有膽畧而不能拒封丘門之入其

  才畧孰勝遭世治平識量英偉定社稷之策臨


  時果斷有大臣之風其徳業孰隆諸士子尚論


  古人凡此者固所宜究心况其鄉之先哲乎其


  悉述以對

任天下之事貴乎善應天下之變而非其才徳之全


不足以當之才徳純備是以能受之至大而不驚納


之至繁而不亂以輔世成治能使天下不傾而自居


其身于安全之地其在我者則然而使其所遭之數


有不然者是固君子之所不能必也書曰若有一个


臣斷斷兮無他技此徳之有以兼乎才者也徒徳而


已則椎魯樸鄙之徒也不可以語才書又曰不敢替


厥義徳率惟謀從容徳此才之本乎徳者也徒才而

已則輕儇疾㨗之徒也不可以語徳夫欲以任天下


之事出于是二者皆不足以有成世因以為才徳不


足以集天下之事而又求夫小才涼徳用之何怪乎


天下事日以廢壞而不振也昔成周作洛宅于土中


謂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㑹也隂


陽之所和也詩曰嵩髙維嶽峻極于天維嶽降神生


甫及申人才之盛固有以哉如伊尹太公申伯仲山


甫卓然為王者之佐而管仲子産百里奚孫叔敖皆


有聞于世孔孟葢論之矣今特因明問畧舉漢以来


遭時遇主經綸世故史傳所記者謹掇拾以對張子


房當秦楚之際以家世相韓為韓報仇擇可以委身


者遂從髙帝漢之天下已定矣子房不受萬户之封


願從赤松子遊或謂子房不終事漢者為韓也夫誅


秦滅項子房之志已畢移以事漢何損于義而必去


之獨其為道恬澹薄視人世之功名而有飄然逺舉


之志耳荀文若遭漢室之亂間關河冀以從曹氏奉


迎鑾駕徙都于許魏之大業垂成矣文若不從九錫


之議畢命夀春或謂文若之死非為漢也夫士之死


亦非容易使其甘為曹氏佐命何以輕于殺身獨其


為才所役度天下無可以盡其用者而自托非所昧

明哲之智耳葢世之于子房也病于予之過其于文


若也病于絶之深善乎史氏之言曰智算有所研踈


原始未必要終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成仁之義也


其論當矣陳丞相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髙祖常


出竒計以救紛糾之難迨諸吕擅王無能有所匡正


而阿意順㫖吕氏之權由此以起然能将相合謀因


間而發遂定宗廟葢其從髙祖在兵間不憚為詐卒


以此成功可謂應變合權矣夫所貴于成天下之事


使皆若王陵之言未必能逆折其勢不過謝疾杜門


而已其後將何以有為哉陳仲舉處桓靈之時有清


世之志樹立風聲抗論惽俗為天下正人所依歸而


宦豎操弄國權濁亂海内仲舉與聞喜合謀誅廢以


清朝廷天下雄俊莫不延頸企踵以思奮其智力而


謀之不逺致太后有雲臺之遷凶豎得志士大夫皆


喪其氣而邦國殄瘁矣徒能死天下之事而智不足


稱也夫户牖功成而不免于譎仲舉身殞而不失于


正善乎史氏之言曰以仁為己任功雖不終然其信


義足以携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數公之力


也其論卓矣殷深源識度清逺為風流談論所宗屏


居不就徴辟而時人擬之管葛以其出處卜江左興

亡及其入秉國鈞乘季龍之殂殁實關河蕩平之機


也而出領中軍師次山桑曽無禦敵之策蹙國喪師


華夏鼎沸豈非名之浮于實者乎謝安石髙卧東山

本無處世之意而諸人每恨其不出為蒼生憂及見

登用鎮以和静禦以長算苻氏率衆百萬次于淮淝


京師震恐夷然無懼色指授將帥大致克㨗勁宼土


崩中州席巻江左奠安豈非實之能副其名者乎雖


然深源之清徽雅量固自為衆議所歸而桓温尤忌


之温亦謂人曰浩有徳有言向使作令僕足以儀刑


百揆朝廷用違其才耳斯言不誣矣或以安石比王


導則誠然而以深源並王衍不無少貶也張燕公于


𤣥宗最為有徳及太平用事納忠惓惓所與袐謀密

計甚衆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長引天下


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澤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

儒術開置學士修太宗之政皆公有以倡之開元文


物彬彬公之力居多故天下稱其文姚元之尤長吏

道决事無淹思三為宰相常兼兵部屯戍斥堠士馬


儲械無不諳記帝方躬萬幾朝夕詢逮他宰相畏威


謙憚惟獨元之佐裁决以得専任承權戚干政之後


紀綱大壞而能先有司罷冗職修制度擇百官各當

其才故天下稱其通雖然元之雖善應變以成天下

之務然天資權譎計出張説于相州罷魏知古為尚

書而東都壞廟之對幾于佞矣故燕許並稱其文章

真為無媿而姚宋齊名君子不容無優劣也房琯自

成都奉冊靈武亟見任用以天下為己任知無不為

叅决機務諸將相莫敢望既而以賀蘭之譛分軍討

賊師敗于咸陽唐世名儒皆稱其有王佐之材然將

兵固非所長一與賊遇遂至喪師前史稱其遭時承

平從容帷幄不失為名宰而用違所長遂䧟浮虛比

周之罪桑維翰事晉當草創之初藩鎮多不服維翰


勸其主推誠棄怨以撫之訓卒繕兵務農通商以安

中國羽檄從横從容指畫神色自若當時齊王捨維


翰之謀信景延廣之狂策遂被俘虜抑維翰屈意事

虜所謂毛羽未成不可以髙飛葢其勢不得不然耳


又嘗讀唐史稱琯之廢朝臣多言琯謀包文武可復

用雖琯亦謂當柄任為天子立功其喪師亦以監軍

之促戰非其罪也惜夫一跌而遂不復振人比之王

衍陸機謬矣桑維翰兩秉朝政出楊光逺景延廣于

外一制指揮節度使十五人無敢違者使居平世都


將相其勛業豈小哉嗚呼士之不幸遭逢阨㑹身名

俱殞者則房桑二子是也宋自仁宗之世天下號稱


治平韓富二公與范希文歐陽永叔一時並用世謂


之韓范富歐魏公嘉祐治平間再决大策以安社稷


當朝廷多故處危疑之際知無不為而與范歐同心

輔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稱治富鄭公爲相守典故


行故事傅以公議無心于其間而百官稱職天下無


事史臣稱魏公相三朝立二帝垂紳正笏不動聲氣


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又稱國家當

隆盛之時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餘足芘當


世富公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數十年不見兵革

與文潞公皆享髙夀于承平之秋至和以来共定大

計功成退去朝野倚重由此言之二公之功名葢相

當矣嗚呼士之幸而遭際太平福徳俱全者則韓富

二公是也抑中州之人才此特因執事所問及者言

之若賈生之通達蔡邕之文學張衡之精思卓茂之

循良李𭙶之髙節黄憲之雅度鄧禹之功勳有不可

一二數者孔子嘗在衞則衛多君子光武起南陽則

南陽多功臣至如程氏兩夫子傳千載不傳之道統

而許文正公自得伊洛之學有開世太平之功皆今

河南境内之産也詩曰髙山仰止景行行止願因程

氏以求觀聖人之道而志伊尹之所志也謹對









震川先生別集巻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