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四部丛刊本)/别集卷第二下
震川先生集 别集卷第二下 明 归有光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康熙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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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二下
应制策
浙省策问对二道
问今之浙省古会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著
于前史古未暇论自洛学浸被东南而浙士有
亲及程氏之门与受业于其门人者其人果可
称欤朱子集诸儒之大成陆子静崛起江右二
家门人传受之绪其可述欤其与朱子并时而
起者果亦有闻于道欤其能纂述朱氏之学亦
有可言欤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欤
诸士子生长斯地景行先哲久矣愿相与论之
执事先生以浙中道学之传下问承学顾愚非其人
何敢与闻于斯然古者祀先圣先师于学所谓先师
即其国之贤者明有所向仰也浙之诸君子愚生亦
窃识之矣昔楚威王有问于莫敖子华子华对以楚
之先令尹子文以至蒙谷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
能善语其国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谓齐鲁诸儒于文
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敢无述焉盖尝谓士之所以
自成者莫贵于学学莫贵于闻道知所以求道矣而
后知其所以为学知其所以为学矣而后能有以自
成其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难也秦汉以下其
经学文章功业节行称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归
于不知道而以气质用事故其所就不能庶几于三
代盖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绍明之其泽流
被于闽粤间此朱子所由以得其传者也至于两浙
又河洛闽粤所渐被者也然程子之门惟游杨谢号
称高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门者周行已能发明中
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学而刘安节戴述知求
成已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资近道敏于问学
此门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龟山载道东南学者多从
之游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脉榆樗推明中庸大学
论语之旨王师愈从受易论朱子称其有本有文徳
望为东州之冠此受业于程氏之门人者也自罗从
彦从学于龟山再传而为李侗侗授之朱子学者以
为程氏正宗陆九渊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
立乎其大者之旨二家议论初有不合其全体大用
之盛皆能不谬于圣人其学皆行于浙中辅广徐侨
初事吕祖谦后从朱子伪学之禁学者解散广不为
动而五经解诗童子问多所发明侨以朱子之书满
天下不过割裂掇拾以为进取之资求其専精笃实
能得其所以言者盖鲜其学一以真实践履为本叶
味道对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传心之要然朱
子门人黄干为最著何基师事干得闻渊源之义王
柏捐去俗学从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旨金履祥
事王柏从登何基之门论者以为基之清介纯实似
尹和靖柏之高明刚正似谢上蔡而履祥亲得之二
氏而并充于已者也其后许谦学于履祥其学益振
及门之士著录者千馀人自基以下学者所谓婺之
四先生以为朱子之正适者也子静之门人则杨简
笃学力行为治设施皆可为后世法清明高远人所
不及而袁爕端粹専精每言人心与天地一本能精
思慎守则与天地相似舒燐刻苦磨励改过迁善沈
焕人品高明不苟自恕朱子尝言与子静学者游往
往令人自得盖浙中尤尊陆氏之学而慈湖其倡也
二家门人相传之绪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杨氏可
谓光明俊伟能绍其传者矣虽末流门户各异而朱
子所谓子静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学者一于天理
而不以一毫人欲杂于其间者其为夐出千古不可
诬也今推原程子之学自龟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后
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学虽行于江西而慈湖为最
著则伊洛闽粤江西之学岂复有盛于吾浙中者哉
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继颜子之绝学传之程伯淳氏
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曽子之学以成已而教人而
张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颜曽之学均出于夫
子岂有异哉因其资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
然则所谓道统者其可妄议哉此可以为二家传授
之定论也吕东莱以关洛为宗变化气质其所讲画
将以开物成务陈傅良于古人经制治法讨论精博
陈亮才气高迈心存经济王袆以为考亭朱子集诸
儒之大成而广汉张子东莱吕子皆同心勠力以闲
先圣之道而当其时江西有易简之学永嘉有经制
之学永康有事功之学虽其为说不能有同而要皆
不诡于道者岂不皆可谓圣贤之学矣乎此与朱子
并时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项安世黄震方逄
时史伯璿之徒无虑数十人皆发明朱子之道者也
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黄溍吴师道吴莱柳贯皆为一
代之儒宗而贯与师道皆学于许文懿公而文献公
嶷然独任斯文之重见诸论著一本乎六艺以羽翼
圣道谓文辞必原于学术揆之圣贤之道无愧也宋
景濂实出文献公之门遂为本朝文字之宗而国初
设礼贤馆景濂与丽水叶琛龙泉章溢浙右儒者皆
在焉国朝崇尚理学实于是始则今日论先正之有
功于斯道者岂可分道学文艺为二科哉抑士之相
与为斯学者非苟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贵之
道苟明施之于世特举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
有为于世盖天命不欲兴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
用也而景濂独谓诸儒后先相继推明阐抉疏辟扶
持理无不章事无不格虽圣贤复生于后世无以加
矣卒未有能繇其说而大有为于天下以为其有志
者鲜也夫岂尽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学之传敢因
明问及之而道统之传尚未之悉也伏惟进教焉
问禹之迹远矣尚书独载九州所至盖已周四
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
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行远
不能造也及学者言禹事多奇怪史称禹盖会
诸侯江南计功会稽及杜元凯注左传以涂山
在夀春会稽与涂山岂二事欤会稽固今浙江
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禹祀号为
于越由此越世世为君王矣果真禹之遗烈耶
入其地有睹河洛而兴思者诸士子皆越产必
知其国之故请言之
昔之圣人开辟宇宙以济生人万世之下皆仰赖其
功徳而思慕之况禹治水造地平天成万世永赖之
功而含气之属虽在四海之外犹知慕之况当时会
群后之地子孙封守之国有不知诵述之者乎夫人
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
者矣有数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徳之相
去之远也虽然以其人足为数千里之外思之而又
同地则其思之何如也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
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迹多在焉后世
之人考寻其故纪载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
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至长老皆各称尧
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又南登卢山观禹迹九江遂至
于会稽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逆河行淮泗
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
方壮哉子长之游其所感慨有馀思矣宜其为书能
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成一家之言也夫唐虞尧舜
之处今去之数千载而天下之人皆能识之以其功
徳之盛利天下于无穷也则夫游观圣人之地者虽
数千载宜不能无感也自黄帝以来帝王莫不有都
轩辕之都涿鹿颛顼之都帝丘高辛之都偃师帝尧
之都平阳帝舜之都蒲阪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
之王也以丰镐而黄帝披山通道未常宁居东自岱
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无常处及尚
书载舜五载一巡狩至周犹因之则三代天子其游
常遍于五岳矣苍梧九疑之间纪舜之迹尤著历世
久远而前古圣人之迹具在而帝王世纪皇览之书
其述备矣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
九州行迹所至盖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论者乃以为
山海经皆禹之所亲至而纪述之以为东至转木日
出九津青羌之野攅树之所㨉天之山鸟谷青山之
乡穷发带方之国南至交趾孙濮续樠之域丹栗沸
水之际南族黄支之堵不死之望西过三危之厄巫
山之下饮露之民奇肱之国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
穷祝栗之介禺疆之里积水积石之山此皆荒诞不
可稽考张骞之穷河源班勇之记西域不能睹也大
抵上古久远故作者不经之论多托之而学者言禹
事尤奇怪羽渊之龙纪其父石纽之生本其初台桑
之合著其配观河伯而受括地见六子而获玉匮得
黑书于临朐睹绿字于浊水桐柏有鬼神之书宛委
出五符之要秦薮著阳行之迹应龙有尾画之诡其
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犹勤其问郭璞直信其真不
知洪范锡禹九畴禹乃取其阴阳之数自一至九之
序耳岂实有神人为之手授乎惟会稽之会虽不载
于书而经传犹有所据盖禹会诸侯江南计功非五
载巡狩之常典也传称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则
意在此久矣故为是非常之会也而禹之事终于此
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传会于涂山执玉帛者万
国杜预以为涂山在寿春北郦道元以禹会诸侯防
风氏后至禹杀之王肃家语涂山有会稽之名则杜
预之说非矣而罗泌路史乃谓致群臣于锺山晋灼
言会稽茅山故越绝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群臣乃更
名会稽今会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救水至大越上
茅山今会稽在越中而防风氏之国在今武康则会
稽亦非茅山矣禹之会群臣非今之所谓会稽乎然
云至大越而上茅山岂今之会稽即古之名茅山而
非建康之茅山也吴录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釡盖禹
改之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笋又名宛
委山即会稽一峯也在今会稽县之东而太史公言
上会稽探禹穴所谓禹穴即在会稽山中而近世解
者乃旷绝数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误矣禹既终
于会稽故会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庶子于此
以奉守禹之祀号为于越此越之有国所以始也然
传至十数而中间国绝民复奉而君之是为瓯越东
越故越北界有御儿乡万岁历之说其事亦颇怪盖
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孙之为君如此其后勾
践为王而与吴战夫椒之败保栖会稽得范蠡大夫
种为之臣乘夫差之骄黄池之会以兵袭其国都卒
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故春秋于越入吴当是时越
小国几霸天下越垂绝而复兴者亦以越人之慕思
禹而欲其子孙之不亡如此其后王子搜患为君而
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
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之丹穴
即禹穴也方吴越之战迎之檇李败之姑苏败之夫
椒栖之甬东檇李即嘉兴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
椒山也甬东即勾章之东海中洲也后数世王无疆
为楚所灭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诸族子争
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南海上盖越人之慕思禹虽
败散而犹戴之为王为君也南海今台州之南海也
无疆之长子后去琅琊其次子蹄守欧馀之阳犹受
楚封焉无诸保泉山汉立为闽越王其季馀善与孙
揺又以海东隅地称王号三越其地犹在今会稽之
域则虽至汉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犹戴之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盖反复叹禹之功大矣涤九川定九
州至于今诸夏乂安乃苖裔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
国北观兵中国而推称禹之遗烈其论东越列传则
谓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历
数代常为君王勾践一战称伯至馀善灭国而其苖
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
公侯矣而又叹禹之馀烈盖越之世祀视三代之后
最为久长实以神禹治水之功在万世子长之论不
可诬也愚生生长越中览临安之胜观钱塘之江潮
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会之盛每慨然太息况思禹
之绩有吾其为鱼之叹乎承明问敢述所闻要之其
所怀者远矣非夸胥臣之多闻子产之博物也谨对
河南策问对二道
问古之君子因时会竭忠谠建竑论卓然有称
于世纪诸史传多矣今不暇槩举姑取其最著
者与诸士子论之或举世共称而不无疵议或
一时救弊而未为通方或言可经常而足以行
之后代或意义深远可为世主法诫者夫通达
国体矣而其学出于申商潜心大业矣而其术
流于灾异经明少双者被阿谀之讥然其言可
废欤博物洽闻者泥五行之传然亦有可釆欤
语当世理乱错之徒不能过其果然欤志在
献替其所论辨通见政体可备述欤至于竭诚
奉国而理归切要儗之政论为孰是论谏本仁
义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学所得而为世龟鉴方
之申鉴孰优夫学者称道古昔所以规摹当世
也数子之书繁矣抑可以撷取一二足以为警
诫而备世务者庶几于魏相条陈董之对苏
轼进读陆贽之言用以观经世之学
论天下之士非才不足以达当世之务非识不足以
周事物之情非诚不足以摅献纳之忠务不达则其
几莫能中也情不周则其致莫能极也忠不摅则矫
激以沽名怀隐而多避徇私而少公怯懦而不尽其
言莫能信也甚矣人臣之于君于其得言之时亦莫
不有言而尝失之是三者猖狂叫号以自试于万乘
之前而不自度且以售其欺冒之奸故井蛙不可语
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
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持寸梃以撞万钧之钟
必不振矣世之说者曰谏之道天下之难为欲以观
其所易而闲其所难然后上下恬然而雍睦又以为
臣能谏而必能使君之纳谏而后为能谏之臣此与
韩非之说而忧其不合者何以异是皆惧撄人主之
逆鳞而天下无忠义之言矣要之君子遭时遘会立
人之朝其才足以达是其识足以周是其忍不为明
主言之故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者非所以立人之朝
者也是所谓谓吾君之不能为尧舜者也执事发策
举前代之论谏者以为问夫一世之君则一世之臣
不知其几也当时陈说者盖多矣而史之所载彰彰
者仅是以史之所载累而积之盖多矣而执事所举
者又仅是虽然言而中其几极其致而忠诚足以感
移人主垂法后世者又少也如执事之所举皆其人
也夫谓举世共称不无疵议者岂不以贾谊通达国
体而出于申商董仲舒潜心大业而流于灾异匡衡
被阿谀之讥刘向泥五行之传乎汉高祖时同姓寡
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诸侯王僣拟逾制匈奴数盗
边贾谊陈治安之策皆当世切务而或谓其明申商
之学者独以论诸侯王宜用权势法制耳然众建诸
侯实事之当然也与晁错削七国异矣本三代之所
以长久谓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谕
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太子正矣或谓谊与
错皆明申韩而错则以人主之所以尊显功名扬于
后世者以知术数也而以术数教太子若保傅之篇
使后世知三代教太子法者谊启之也岂可与错同
论乎汉初制度疏阔谊欲改正朔易服色正官名兴
礼乐谓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徳泽洽秦置天
下于法令刑罚而徳泽无一有移风易俗使天下回
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夫刀笔筐箧之间非
徒汉事然也虽后至今数千年如此矣刘向称谊言
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伊管
未能远过可不谓然乎武帝举贤良文学之士仲舒
以贤良对策皆傅经义本天道曰王者欲有所为宜
求其端于天故圣人法天以立道天地之性人为贵
知自贵于物又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
强行道则徳日起而大有功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
其所知则光大矣此孔氏之遗言七十子之后莫能
述也论圣王之礼乐教化欲令当世人主改弦而更
张之与贾生之旨不异而仲舒之渊源深矣自汉兴
以来天子与其大臣皆好尚黄老至孝武始兴文学
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实自仲舒发之故诸不在六艺
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至于今学者
守之虽然自恣苟简之治百世未能变也道同六艺
用世操术则异者又未必轨于圣人也班固称仲舒
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
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群儒首其不谓然乎汉儒传
经皆有家法而匡衡明经说诗当世少双所以其论
奏粹然儒者之言曰朝廷者天下之桢干也公卿大
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
义高节则民兴行宽仁和惠则众相爱曰治性之道
必审已之所有馀而强其所不足聪明疏通者戒于
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太暴
仁爱温良者戒于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
浩大者戒于遗忘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化之原
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曰审六艺之旨
则天人之理可得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
临朝群臣动有节文以章人伦夫端本养性审艺治
内正仪皆人主之大法也衡能为此言而史讥其持
禄保位被阿䛕之旨与孔光等同讥以为恭显用事
不能犯颜直谏则然也然传先王语其醖藉亦足称
贤矣刘向博闻通达古今作洪范论发明大传著天
人之应七略剖判艺文综百家之绪三统历谱考步
日月五星之度与孟轲荀况司马迁董仲舒杨雄并
称而讥切王氏尤发于至诚盖自恭显之世其忠恳
已见于封事矣曰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览历
世之治乱必以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因论当世人主
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章交
公车人满北军朝臣舛午缪戾乖刺文书纷纠毁誉
混乱荧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胜载是时恭显用事
善类蒙僇永光之诏亦自谓邪说空进事亡成功公
卿大夫好恶不同孝元固已自知之卒以优游不断
堕宣帝之业可为来世之永鉴矣向之学在洪范传
推迹行事比类相从缘箕子之意著天人之应世儒
亦未可妄论也夫谓一时救弊未为通方者岂不以
崔寔语当世理乱而有政论之作也汉之儒者言教
化自贾谊董仲舒匡衡刘向皆极论之而王吉亦谓
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礼义科指可世世行也以意
穿凿各取一切而质朴日衰恩爱寖薄东京以后尤
竞察察锺离意宋均鲁恭第五伦之徒常以为言而
杜林亦讥后世不能以徳而勤于法吹毛求疵诋欺
无限桃李之馈集以成罪家无全行国无廉夫而仁
义之风替矣崔寔独著论谓汉承百王之敝数世以
来政多恩贷驭委其辔皇路倾险欲峻法以求治以
此为乱世之药石仲长綂称其书以为人主宜写一
通置之座右将不以其达权救弊为一时之所急耳
若以此施于宦戚纵横之日是固其宜也寔之政论
夫岂通方之论耶夫谓言可经常可以行之后代者
岂不以荀悦志在献替而有申鉴之作也当建安之
时政移曹氏天子拱手而悦自以时无所用作申鉴
五篇其所论辨通见政体谓致政之术先屏四恶乃
崇五政而以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为四恶
兴农桑以养其性审好恶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
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明赏罚以綂其法为五政悦之
论非所以施于汉末顾自以抱王略而不得志为奏
以发之要其所施设皆平世法也可谓言简而事该
矣考其正俗之论谓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
万物而成王化者必乎贞定而已在上者审定好丑
善恶要乎功罪毁誉效于凖验听言责事举文察实
无惑诈伪以荡众志故事无不核物无不功善无不
显恶无不章百姓上下睹利害之存乎已也肃恭其
心慎修其行而民志平矣汉氏所以凌迟恣戚宦之
权成钩党之祸夫岂不由于此即匡衡言四方桢干
刘向讥朝廷舛午皆此意也悦之申鉴岂非经常之
法耶晋初士大夫祖述何晏老庄之论朝廷皆以浮
诞为美武帝创业法度废弛刘颂竭诚奉公每有论
奏该核政体谓法禁宽纵积之有素未可一旦以直
绳下然至于矫世救敝自宜渐就清肃如行舟虽不
横截迅流然当渐靡而往稍向所趋然后得济也其
救时矫世非急迫之论异于徒事一切敢于断割者
矣又谓圣王之化执要于已委务于下居事始以别
能否因成败以分功罪而群下无所逃其诛赏尚书
綂领大纲岁终校簿赏罚黜陟之今权不归于上事
功不建不知所责也细过缪妄人情之所必有而悉
纠以法则朝无立人矣为监司者类大纲不振而微
过必举谨密网以罗微罪奏劾相接状似尽公而挠
法实在其中也故圣王不善碎密之按而责凶猾之
奏颂之斯言实末世通患所以然者彼持天下之衡
而未能公天下之大观以为如此足以塞区区之责
也亦类俗吏之所为耳由此言之颂欲矫弊而不必
任严切之法所以为贤于寔者也儗之政论则颂为
是矣唐徳宗时陆䞇上言谏诤之道有九弊以好胜
人耻闻过骋辨给衒聪明厉威严恣疆愎为君上之
弊以谄䛕顾望畏愞为臣下之弊论朝廷之乏人其
患有七不澄源而防末流不考实而务博访求精太
过嫉恶太甚程试乖方取舍违理循故事而不择可
否而核才驭吏之三术则㧞擢以旌其异能贬黜以
纠其失职序进以谨其守常其欲人主悔祸新化要
在舍已从众违欲遵道远憸佞而亲忠直推至诚而
去逆诈杜谗沮之路广谏诤之门扫求利之法务息
人之术其道易知而易行在约之于心焉耳唐史称
其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
炳如丹青苏轼以为进苦口之药石鍼害身之膏肓
如䞇之言开卷了然聚古人之精英为治乱之龟鉴
者也虽房杜姚宋克致清平考其道徳仁义之旨盖
过之矣其论兴亡之际谓天所视听皆因于人天降
灾祥皆考于徳非人事之外别有天命也而时之否
泰事之损益万化所系必因人情情有通塞故否泰
生情有厚薄故损益生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
从天下之欲不以天下之人从其欲乃至兢兢业业
一日二日万几几者事之微也信哉孔子读易至于
损益喟然叹曰损益其王者之道欤䞇于天命人情
之际可谓论之剀切者矣宋嘉祐间司马光上言人
君之大徳有三仁明武以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
万物为人君之仁知道谊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为
人君之明唯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
为人君之武其论御臣之道有三曰任官信赏必罚
谓国家采名不采实诛文不诛意故天下饰名以求
功巧文以逃罪欲博选在位之臣各当其任有功则
増秩而勿徙其官无功则降黜而更求能者有罪则
流刑诛而勿加宽贷又以祖宗开业之艰难国家
致治之光美难得而易失作保业隆平之基因而安
之者易为功从而救之者难为力作惜时无远虑必
有近忧作远谋燎原之火生于荧荧作谨微华而不
实无益于治作务实合而言之谓之五规光自谓获
事三朝皆以此六言献平生所学尽在是矣又谓五
规皆守邦之要道当世之切务也宋之仁宗可谓汉
唐以来之令主矣当此时韩琦为宰相君臣皆贤迄
不能如光所言岂以其分量有所止虽四十年深仁
厚泽无以进于三代之隆为可惜也盖尝读其保业
之规言天下得之至艰守之尤至艰自周以来离而
合合而复离五代生民之类不尽著几希太祖始建
太平之基上下一千七百馀年天下一统五百馀年
而已承祖宗艰难之业奄有四海传祚万世可不重
哉人主抚全盛之运知易离难合之天下土崩瓦解
之势常伏于至全至安之中诚不可一日而不兢兢
业业者也唐自失河北以天下之力终不能取燕云
十六州没于契丹宋南北遂至抗衡迄不能自支折
而入于北若奄有唐宋所不能有之土其不为尤重
也哉所谓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人也其所以
爱吾人保吾土诚不可一念自放者矣夫陆䞇司马
光其言固皆可以为万世之所取法而申鉴之言亦
不能易也文有博有约固不得以优劣论矣执事欲
取数子之书为可垂警诫而备世务者愚于前所陈
盖亦得其略矣昔者尝诵而论之虽其言散见于史
传而天人性命之理出焉诗书礼乐之道存焉治性
正身之则著焉端本善俗之几昭焉朝廷之所以顺
治百官之所以得职王化之所以隆国是之所以定
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系于此也夫谓意义深远可
为法诫则刘向山陵之奏与陆贽司马光论天命保
业此其尤谆切者也至于财赋兵农夷狄之大务诸
疏皆有之以明问之所未及亦未暇尽述也夫此数
子者固皆一代之伟人其论议著于本朝载于后世
视小儒龌龊暖姝勉强缀论而中无所有者真秋虫
之鸣也夫大人之言远小人之言隘正人之言直邪
人之言慝仁人之言恕贼人之言刻智人之言明昩
人之言窒米盐博辨非当施于人主之前也铢称寸
度非可以规天下之大也蓼菜成行瓶瓯有堤量粟
而舂数米而炊非治万乘之国也如此之类常形于
奏牍则人主之听览眊矣故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
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
狌言殊伎也鸱休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
丘山言殊性也故非有天下之才与天下之识而忠
足以犯人主者其言必不文而其行必不远噫安得
起诸君子而与之言天下之事哉愚生狂愚亦颇有
感于今世之务顾不敢以言未及而言之然窃有慕
于魏相苏轼之条陈进读不胜忠爱之惓惓也
问今河南置省大梁包郑卫梁楚颍川南阳之
地前代人才之盛难以尽举姑取当时任事为
豫冀之产者各举其槩与诸士子论之俱逢角
逐之秋矣或运筹帷幄辞万户之封或崇明王
略拒九锡之议其心迹何似并遇戚竖之囏矣
或依违顺旨定左袒之功或守正嫉邪婴灭顶
之祸其道谊孰得负苍生之望均也一以致山
桑之衄一以致淮淝之捷其名实孰当际中兴
之运同也一以成述作之能一以成应变之务
其功名孰优属时多难或负高志而不能免陈
涛斜之败或有胆略而不能拒封丘门之入其
才略孰胜遭世治平识量英伟定社稷之策临
时果断有大臣之风其徳业孰隆诸士子尚论
古人凡此者固所宜究心况其乡之先哲乎其
悉述以对
任天下之事贵乎善应天下之变而非其才徳之全
不足以当之才徳纯备是以能受之至大而不惊纳
之至繁而不乱以辅世成治能使天下不倾而自居
其身于安全之地其在我者则然而使其所遭之数
有不然者是固君子之所不能必也书曰若有一个
臣断断兮无他技此徳之有以兼乎才者也徒徳而
已则椎鲁朴鄙之徒也不可以语才书又曰不敢替
厥义徳率惟谋从容徳此才之本乎徳者也徒才而
已则轻儇疾捷之徒也不可以语徳夫欲以任天下
之事出于是二者皆不足以有成世因以为才徳不
足以集天下之事而又求夫小才凉徳用之何怪乎
天下事日以废坏而不振也昔成周作洛宅于土中
谓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
阳之所和也诗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
甫及申人才之盛固有以哉如伊尹太公申伯仲山
甫卓然为王者之佐而管仲子产百里奚孙叔敖皆
有闻于世孔孟盖论之矣今特因明问略举汉以来
遭时遇主经纶世故史传所记者谨掇拾以对张子
房当秦楚之际以家世相韩为韩报仇择可以委身
者遂从高帝汉之天下已定矣子房不受万户之封
愿从赤松子游或谓子房不终事汉者为韩也夫诛
秦灭项子房之志已毕移以事汉何损于义而必去
之独其为道恬澹薄视人世之功名而有飘然远举
之志耳荀文若遭汉室之乱间关河冀以从曹氏奉
迎銮驾徙都于许魏之大业垂成矣文若不从九锡
之议毕命夀春或谓文若之死非为汉也夫士之死
亦非容易使其甘为曹氏佐命何以轻于杀身独其
为才所役度天下无可以尽其用者而自托非所昧
明哲之智耳盖世之于子房也病于予之过其于文
若也病于绝之深善乎史氏之言曰智算有所研踈
原始未必要终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成仁之义也
其论当矣陈丞相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祖常
出奇计以救纷纠之难迨诸吕擅王无能有所匡正
而阿意顺旨吕氏之权由此以起然能将相合谋因
间而发遂定宗庙盖其从高祖在兵间不惮为诈卒
以此成功可谓应变合权矣夫所贵于成天下之事
使皆若王陵之言未必能逆折其势不过谢疾杜门
而已其后将何以有为哉陈仲举处桓灵之时有清
世之志树立风声抗论惽俗为天下正人所依归而
宦竖操弄国权浊乱海内仲举与闻喜合谋诛废以
清朝廷天下雄俊莫不延颈企踵以思奋其智力而
谋之不远致太后有云台之迁凶竖得志士大夫皆
丧其气而邦国殄瘁矣徒能死天下之事而智不足
称也夫户牖功成而不免于谲仲举身殒而不失于
正善乎史氏之言曰以仁为己任功虽不终然其信
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馀年数公之力
也其论卓矣殷深源识度清远为风流谈论所宗屏
居不就徴辟而时人拟之管葛以其出处卜江左兴
亡及其入秉国钧乘季龙之殂殁实关河荡平之机
也而出领中军师次山桑曽无御敌之策蹙国丧师
华夏鼎沸岂非名之浮于实者乎谢安石高卧东山
本无处世之意而诸人每恨其不出为苍生忧及见
登用镇以和静御以长算苻氏率众百万次于淮淝
京师震恐夷然无惧色指授将帅大致克捷劲宼土
崩中州席卷江左奠安岂非实之能副其名者乎虽
然深源之清徽雅量固自为众议所归而桓温尤忌
之温亦谓人曰浩有徳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
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斯言不诬矣或以安石比王
导则诚然而以深源并王衍不无少贬也张燕公于
玄宗最为有徳及太平用事纳忠惓惓所与袐谋密
计甚众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长引天下
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天子尊尚
儒术开置学士修太宗之政皆公有以倡之开元文
物彬彬公之力居多故天下称其文姚元之尤长吏
道决事无淹思三为宰相常兼兵部屯戍斥堠士马
储械无不谙记帝方躬万几朝夕询逮他宰相畏威
谦惮惟独元之佐裁决以得専任承权戚干政之后
纪纲大坏而能先有司罢冗职修制度择百官各当
其才故天下称其通虽然元之虽善应变以成天下
之务然天资权谲计出张说于相州罢魏知古为尚
书而东都坏庙之对几于佞矣故燕许并称其文章
真为无愧而姚宋齐名君子不容无优劣也房琯自
成都奉册灵武亟见任用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
参决机务诸将相莫敢望既而以贺兰之譛分军讨
贼师败于咸阳唐世名儒皆称其有王佐之材然将
兵固非所长一与贼遇遂至丧师前史称其遭时承
平从容帷幄不失为名宰而用违所长遂䧟浮虚比
周之罪桑维翰事晋当草创之初藩镇多不服维翰
劝其主推诚弃怨以抚之训卒缮兵务农通商以安
中国羽檄从横从容指画神色自若当时齐王舍维
翰之谋信景延广之狂策遂被俘虏抑维翰屈意事
虏所谓毛羽未成不可以高飞盖其势不得不然耳
又尝读唐史称琯之废朝臣多言琯谋包文武可复
用虽琯亦谓当柄任为天子立功其丧师亦以监军
之促战非其罪也惜夫一跌而遂不复振人比之王
衍陆机谬矣桑维翰两秉朝政出杨光远景延广于
外一制指挥节度使十五人无敢违者使居平世都
将相其勋业岂小哉呜呼士之不幸遭逢厄会身名
俱殒者则房桑二子是也宋自仁宗之世天下号称
治平韩富二公与范希文欧阳永叔一时并用世谓
之韩范富欧魏公嘉祐治平间再决大策以安社稷
当朝廷多故处危疑之际知无不为而与范欧同心
辅政百官奉法循理朝廷称治富郑公为相守典故
行故事傅以公议无心于其间而百官称职天下无
事史臣称魏公相三朝立二帝垂绅正笏不动声气
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又称国家当
隆盛之时其大臣必有耆艾之福推其有馀足芘当
世富公再盟契丹能使南北之民数十年不见兵革
与文潞公皆享高夀于承平之秋至和以来共定大
计功成退去朝野倚重由此言之二公之功名盖相
当矣呜呼士之幸而遭际太平福徳俱全者则韩富
二公是也抑中州之人才此特因执事所问及者言
之若贾生之通达蔡邕之文学张衡之精思卓茂之
循良李𭙶之高节黄宪之雅度邓禹之功勋有不可
一二数者孔子尝在卫则卫多君子光武起南阳则
南阳多功臣至如程氏两夫子传千载不传之道统
而许文正公自得伊洛之学有开世太平之功皆今
河南境内之产也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因程
氏以求观圣人之道而志伊尹之所志也谨对
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