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語陽秋/卷二 韻語陽秋
卷三
韻語陽秋/卷四 

元、白齊名,有自來矣。元微之寫白詩於閬州西寺,白樂天寫元詩百篇,合為屏 風,更相傾慕如此。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頓進,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 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與《送客嶺南詩》,樂天皆擬其作何邪?東坡嘗效山 谷體作江字韻詩,山谷謂坡收斂光芒,入此窘步。余於樂天亦云。

詩人讚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碧玉、錦繡、花草之類,至杜子美則豈肯作 此陳腐語邪?《寄岑參詩》云:〔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一誦 詩》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贈盧琚詩》曰:〔藻翰惟牽率,湖山 合動搖。〕《贈陳諫議詩》云:〔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寄李白詩》云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贈高適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皆驚人語也。視餘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余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之篇,然後知 二子之源流遠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 國多荊榛。〕則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 嗟不見,漢道盛於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獨取垂拱 四傑何邪?南皮之韻,固不足取,而王、楊、盧、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至有〔 不廢江河萬古流〕之句,褒之豈不太甚乎?

賈島攜新文詣韓愈云: 青竹未生翼,一步萬里道。安得西北風,身願變蓬草。 可見急於求師。愈贈詩云: 家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來尋吾何能,無殊嗜昌歜。 可見謙於授業。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洎愈教島為文,遂棄浮屠,學舉進士。《 摭言》載島初赴名場,於驢上吟〔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遇權京尹韓吏部 呵唱而不覺,洎擁至馬前,則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遊詩府,致衝大 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時島識韓已久矣,使未相識,愈豈肯教其作敲 字邪!

余讀許渾詩,獨愛〔道直去官早,家貧為客多〕之句。非親嘗者,不知其味也。 《贈蕭兵曹詩》云:〔客道恥搖尾,皇恩寬犯鱗。〕〔直道去官早〕之實也。《 將離郊園詩》云:〔久貧辭國遠,多病在家希。〕〔家貧為客多〕之實也。

蘇養直《清江曲》見賞於東坡,以為與李太白無異。所謂〔屬玉雙飛水滿塘,菰 蒲深處浴鴛鴦〕是也。既為前輩所賞,名已不沒。而又作《後清江曲》一篇,豈 養直尚惡其少作邪?所謂〔呼兒極浦下笭箵,社甕欲熟浮蛆香。〕〔輕蓑淅瀝鳴 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語。〕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隱《柳詩 》云:〔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恨其有斧鑿痕也。石曼卿《梅詩》云:〔 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矣。劉夢 得稱白樂天詩云: 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世人方內欲相從,行盡四維無處覓。 若能如是,雖終日斫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於規矩之中,而其跡未 嘗滯也。山谷嘗與楊明叔論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 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捏聚放開,在我掌握,與劉所論,殆一 轍矣。

杜牧《赤壁詩》云: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李義山集中亦載此詩,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雖在艱危困踣之中,亦不忘於製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卹也 ,況下於此者乎?李後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 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親見其遺稿 。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 所託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云:〔賢相燮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 ,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託 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 成白髮,餘生猶待發青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 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絏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與?

黃庶,字亞夫,嘗有《怪石》一絕傳於世云: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家池館來。 人士膾炙,以為奇作。唐張碧詩亦不多見,嘗有《池上怪石詩》云: 寒姿數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應是厭風雷,著向池邊塞龍窟。 我來池上傾酒尊,半酣書破青煙痕。參差翠縷擺不落,筆頭驚怪黏秋雲。 我聞吳中、項容水墨有高價,邀得將來倚松下。 鋪卻雙繒直道難,掉首空歸不成畫。 二詩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詩喜用《文選》語,故宗武亦習之不置,所謂〔熟精《文選》理,休覓綵 衣輕〕。又云〔呼婢取酒壺,續兒誦《文選》〕是也。唐朝有《文選》學,而時 君尤見欽重,分別本以賜金城,書絹素以屬裴行儉是也。外史《擣扤》載,鄭奕 嘗以《文選》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讀《論語》,免學沈、謝嘲風弄月,污 人行止。〕鄭兄之言,蓋欲先德行而後文藝,亦不為無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里門,遇盜,薨於牆下。許 孟容謂國相橫屍而盜不得,為朝廷恥。遂下詔募捕,竟得賊。始得張晏者,王承 宗所遣;訾珍者,李師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錡之必反。已而錡果反就誅。由 是諸鎮桀驁者,皆不自安,以致於是。劉夢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詩》云: 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畫堂歌舞人。 又云: 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牆東便是傷心地,夜夜秋螢飛去來。 余考夢得為司馬時,朝廷欲澡濯補郡,而元衡執政,乃格不行。夢得作詩傷之而 託於靖安佳人,其傷之也,乃所以快之與?

裴度平淮西,絕世之功也。韓愈《平淮西碑》,絕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當 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發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謂沒父之功,訟之於朝。 憲宗使段文昌別作。此與捨周鼎而寶康瓠何異哉?李義山詩云: 碑高三丈字如斗,負以靈鼇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 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 愈書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到蔡, 取元濟以獻。〕與文昌所謂〔郊雲晦冥,寒可墮指。一夕捲旆,淩晨破關〕等語 ,豈不相萬萬哉!東坡先生責官過舊驛壁間,見有人題一詩云: 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斷碑人膾炙,世間誰數段文昌。 坡喜而錄之。

裴度在朝,憲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賊。已而吳元濟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 ,李師道被擒。兩河諸侯,忠者懷,強者畏,克融、廷湊皆不敢桀驁,勳烈之盛 ,一時無與比肩者。惟李義山指為聖相,詩曰〔帝得聖相相曰度〕,又曰〔嗚呼 聖皇及聖相〕,亦過矣哉。荀卿曰:〔得聖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 聖臣也,謂四人為聖臣則可,謂裴度為聖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無詩。世傳翱有《縣君好磚渠》一詩,並《傳燈錄》載《答 藥山》一偈,湜祗有《浯溪留題》一篇而已。

劉叉愛金使酒,不拘細行,士類鄙之。史載叉持韓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 人得爾,不若與劉君為壽。〕是愛金者。又載少為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 。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詠》云: 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義死天亦許,利生天亦嗔。 胡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 豈叉自以為烈士邪?

劉叉詩酷似玉川子,而傳於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車》二詩,雖作 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於正也。《冰柱詩》云: 不為四時雨,徒於道路成泥柤。不為九江浪,徒能汩沒天之涯。 《雪車詩》謂〔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祕藏深宮 ,以禦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補於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後有三:一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 〔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三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 之言。蓋摛章繪句,嘲弄風月,雖工亦何補。若睹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 能蹈其軌轍也。山谷嘗跋淵明詩卷云:〔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 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又嘗論云:〔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 餘力,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牆者,二子有意於俗人讚毀其工拙,淵明直寄焉。〕 持是以論淵明詩,亦可以見其關鍵也。

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於見題,則易於牽合,中聯縛於法律,則 易於駢對,非若遊戲於煙雲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 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於作省題詩,則疏矣。王昌齡《四時調玉燭詩》云: 〔祥光長赫矣,佳號得溫其。〕錢起《巨魚縱大壑詩》云:〔方快吞舟意,尤殊 在藻嬉。〕孟浩然《騏驥長鳴詩》云:〔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李商隱《 桃李無言詩》云:〔夭桃花正發,穠李蕊方繁。〕此等句與兒童無異,以此知省 題詩自成一家也。

詩人比雨,如絲如膏之類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鎗為比,恐未盡其形似。《念昔 遊》云: 雲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羽林槍。 《大雨行》云:〔四面崩騰玉京仗,萬里橫亙羽林槍。〕豈去國淒斷之情,不能 忘雞翹豹尾中邪?

武元衡詩不多,集中有《酬嚴司空荊南見寄詩》兩篇,一云:〔金貂再領三公府 ,玉帳連封萬戶侯。〕一云:〔漢家征鎮委條侯,虎節龍旌居上頭。〕皆續以〔 簾捲青山巫峽曉,煙開碧樹渚宮秋。〕第三聯一云:〔劉琨坐嘯風清塞,謝朓題 詩月滿樓。〕一云:〔金笳盡掩故人淚,麗句初傳明月樓。〕皆續以〔白雪調高 歌不得,美人相顧翠蛾愁。〕人訝其太同。余謂乃元衡刪潤之本,集中兩存之爾 。當以前篇為正,後篇誠未工也。

詩體如八音歌、建除體之類,古人賦詠多矣。用十二神為詩者,始見於沈炯,山 谷亦嘗效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嘗以辯舌說賊,脫百人於死,意其後必 昌,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難曉也。余嘗以此格作詩贈之云: 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餘燠。起來敗絮擁懸鶉,誰羨龍髯織冰縠。 踏翻菜園底用羊,從他春雷吼枯腸。擊鍾烹鼎莫渠愛,小芼自許猴葵香。 半世饑寒孔移帶,鼠米占來身漸泰。吉雲神馬日匝三,樗蒲肯作豬奴態。 虎頭食肉何足誇,陰德由來報宜奢。丹灶功成無躍兔,玉函方秘緣青蛇。

仲長統云:〔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餐,九陽代燭。〕蓋取無情之物作有 情用也。自後竊取其意者甚多。張志和則云:〔太虛為室,明月為燭。〕王康琚 則云:〔華條當圜屋,翠葉代綺窗。〕吳筠則云:〔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 〕劉伶則云:〔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皆是意也。李義山《無題詩》云: 〔春蠶到死絲方歇,蠟炬成灰淚始乾。〕此又是一格。今效此體為俚語小詞傳於 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 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 ,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 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 。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書諸 紳。嘗以親製龜冠為獻,坡受之,而贈以詩云: 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慶喜。智能周物不週身,未免人鑽七十二。 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刱其制。今君此去寧復來,欲慰相思時整視。 今集中無此詩,余嘗見其親筆。後坡歸宜興,道由無錫洛社,嘗至孫仲益家。時 仲益年在髫齔,坡曰:〔孺子習何藝?〕孫曰:〔學對屬。〕坡曰:〔試對看。 〕徐曰:〔衡門稚子璠璵器。〕孫應聲云:〔翰苑仙人錦繡腸。〕坡撫其背曰: 〔真璠璵器也!異日不凡。〕二事皆吾鄉人士所知,輒記於此。

唐王建以宮詞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宮詞百篇,不過述郊祀、御試、經筵、翰苑 、朝見等事,至於宮掖戲劇之事,則祕不得傳,故詩詞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內 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宮中之事為詳。如 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眾裏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 又云 避脫昭儀不擲盧,井邊含水噴鴉雛。內中數日多呼喚,寫得滕王蛺蝶圖。 如此之類,非守澄說似,則建豈能知 哉。初,守澄讀建宮詞,謂之曰:〔宮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儻得罪,將奚贖? 〕建與之詩曰: 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脫下御衣先賜著,進來龍馬每教騎。 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不是姓同親說向,九重爭得外人知。 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宮詞百篇,如 月頭支給買花錢,滿殿宮人近數千。遇著唱名多不語,含羞急過御床前。 之類,亦可喜也。

郛子稍學作小詩,嘗賦《梅花》云: 玉屑裝龍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淒迷。 《留友人詩》云: 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繫春渚。 昨夢墮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 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塵。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 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家畦逕,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