鮚埼亭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六

卷第五 鮚埼亭集 卷第六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純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卷第七

鮚埼亭集卷第六

  鄞 全祖望紹衣譔  餘姚史夢蛟竹房校

 碑銘

  明四川道御史再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諡忠貞

  今諡恭潔陳公神道碑

世祖章皇帝追䘏甲申十九忠臣吾鄞陳公其一也公

之䘏典在勝國巳有之後復邀  新朝之恩命而埏

道之文未具蓋公無後凡再繼而再絶以故遲之至今

乾隆改元諸陳請予爲之予考□□所作公傳□□略

而家傳又失之誣乃徵之高都御史所作志銘并林都

御史之集别爲一通以𢌿之按公諱良謨原名天工字

士亮一字賓日宋文介公禾之後崇禎辛未進士釋褐

雲南大理府推官滇中道遠而土瘠筮仕者多畏之及

公謁選而銓司㢙有大理一缺或曰盍少待之公曰擇

地而仕非貞臣也慨然請行至則以法淸浪穹民屯積

逋之困蠲祲歲糧東晉湖爲趙州七村所仰給而漢邑

亦資其啟閉常兩爭之公立斗門二閘於湖蓄洩以均因豁

湖中新增夏稅練兵禦冦六載以考最召對時思宗方

講敬天之學諭一切章奏箋表不得䙝用天字乃御筆

爲之更名擢四川道御史巡按川中公爲人木訥不妄

言笑每當廣座諸人論辨蜂起公獨嘿然其居官循分

盡職不與時風衆勢相和於世間所謂黨部門戸流品

之說不曉也時流寇鴟張天子倚督相楊嗣昌以平賊

賜劍出征初亦負時望及大用後日以舛繆自其用熊

文燦爲總制大壞國事不得巳親出嗣昌故楚人不欲

流賊塗炭鄕里思縱之入蜀而徐圖之而公以巡按甫

至公之在朝也不甚知嗣昌心迹猶以前此人望謂其

才爲可倚旣抵蜀亦不知其將以蜀爲壑躬閱關隘飭

文武爲堵勦計初公奉勅專任城守以衞蜀王巳而又

有監軍之命行間功罪無所不豫獨勦撫進止機宜聽

之撫鎭而撫鎭又受督相節制蜀撫邵捷春亦良吏顧

嗣昌不之喜欲誤其事而陷之公時時調兵食以佐捷

春賊遷延東去復自巴巫入楚嗣昌始終思撫賊公謂

捷春當仍調兵合東北二鎭以堵賊又言川中間道最

多宜防詭師又極言賊之不可撫捷春阨於嗣昌不能

盡行公言而賊果乗虛自巴霧渡開新公恐其薄成都

晝夜講求守禦之法賊偵知有備不復至嗣昌委開新

之過於捷春有詔逮問并奪公職令殺賊自贖公之受

事也嘗奏言督師實心辦賊其功可就識者知公朴誠

將爲嗣昌所賣至是而驗及秦兵報瀘州之捷斬首一

千三百餘嗣昌夸爲大捷而公覆按有瀘州殉難官民

無首一疏極言秦將之欺負時取官民死事之首以爲賊首乃知嗣昌

之誤國而賊巳自蜀入楚襄王被害嗣昌聞報自裁天

子爲之旰食命公畱蜀以任後事再踰年始代還以乞

假省親歸公之歸也同里林大行繭菴迎質之曰聞公

前此有奬武陵之疏然否公歎息曰良有之不知其方

寸一至此也大行笑曰公從西臺出獨不知其排黄石

齋殺盧九台陷楊機部害孫白谷引陳新甲熊文燦𫆀

而尚信之耶公謝曰是吾罪也蓋公之醇厚有如此者

返命補原官視太倉時國事巳去京師在官者皆求南

下以避禍公瀕行獨呼畫師寫照而後發或問之曰此

委身而去之日也生還其可望耶甲申三月十九日城

陷作書二函一上太孺人一以與承祧子久樞賦絶命

詞示其客李芳泰公之少姬時氏燕人也時年十八已

有孕公欲使僕從護之南行不可欲遣歸其家不可請

先公死腕弱結繯不急公助之歎曰一婦人乃如此時

氏氣絶公乃自縊時年五十有六義僕周明以公柩及

時氏之柩歸鄞人相率焚香迎拜哭之南都贈太僕寺

卿諡恭愍江東加贈右副都御史諡忠貞

世祖章皇帝賜諡恭潔命有司致地七十𤱔以祀之董

戸部守諭嘗曰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賓日不好名

其殺身所以獨眞也至於公與嗣昌始末自少知人之

鑒此不足爲公諱顏魯公尚爲賀蘭進明所欺況他人

乎陳氏家傳乃謂公早草疏欲糾嗣昌或援石齋黃公

之禍以危公是以中止是則欲爲公囘護知人之哲而

反誣公以見義不爲之懦夫以失察咎公是不知也如

家傳之言是無勇也不知之過如日月之食不久而更

此公所以終暴其瀘州之欺罔也無勇之過則持祿養

交以與於誤國之罪是小人之歸其以愛公而誣公不

亦愚乎又云公於嗣昌死後劾之遂追削其官爵按嗣

昌身後未嘗褫奪也諸公不審引入志乗可謂疎矣是

不可以不辨公之墓在城南蔣監橋其祠在城北娑羅

園乃又爲之銘曰

公之大節足感信公五百餘年魂夢早通失於武陵不

害其忠粹然心迹天日昭融彼諱之者適成愚蒙我銘

公墓据實折𠂻

  明直隸寧國知府玉塵錢公神道表

明萬歴中臨江知府錢公若賡在儀部以選妃事得罪


神廟神廟欲得間殺之旣出守會勘故御史劉公爲江


陵所陷狀江西故撫臣坐是遣戍諸貴人之右江撫者

怒乃以其嚴刑捕盜賊目爲酷吏峻其語上聞神宗大


怒詔置之死三法司諸臣救之不能得臺省救之不能


得臨江之士民連年赴闕救之者以千餘人卒不能得

閣臣申文定公等心知其𡨚乃與理臣密議連年請緩


決而以長繫徐爲之圖長繫三十七年終不得出萬歴

四十七年已未臨江之少公敬忠成進士臨江三子皆

授經於獄中少公當臨江下獄時秪一歲至是不赴大

對而歸作誓墓文挈家省其父獄中還京囚服𥸤𡨚於


朝時熹宗新卽位未改元也其疏曰臣敬忠冐死言臣


伏覩恩詔一欵内外現監應決重犯情罪有可矜疑准

與辨明開豁欽此眞累世聖仁好生之德罪疑惟輕之

至心臣父錢若賡歴官臨江知府臨江盜賊淵藪臣父


刻意剪鋤刑罰不撓強項執法屢忤當事浸淫致撫按

劾奏杖斃多命乞賜罷黜奉旨提問撫按初招以淹禁

多囚擬杖爲民後以聖旨嚴責遂弔取監簿内病故囚

犯槩作杖斃坐酷擬遣復奉嚴旨從重擬罪法司執稱

酷吏律止爲民增例充軍亦已從重或再加邊遠烟瘴

此外更無律例可引止有懷挾私仇故禁平民致死律

一條似可比擬若賡招内杖禁死者查未細開事犯必

有無罪平民但揆之懷挾私仇之條又若有間臣等未

敢輕擬取自上裁竟奉聖旨監候處決夫曰必有曰似

可實憑空臆度之詞無何巡按御史朱鴻謨勘得招内

監故犯人皆強竊盜賊竝無無罪平民且有在外病亾

或已經發配或從未到官或當時省發不宜槩稱監故

勘的在案則法司所謂必有無罪平民者非眞臆度姑

爲雜引以完從重擬罪之嚴旨耳嗣後恤刑員外袁一

虬疏稱若賡情罪可原謂江西諸郡惟臨江盜賊繁夥

號爲難治若賡念欲保全善𩔖當先制伏𠒋頑稍厲威

嚴多用鞭朴復因囹圄拘禁致多累死咎在求治太急

嫉惡太深原非以酷濟貪故爲殘忍斯其情有可矜者

按律故禁之條蓋爲官吏懷挾私仇將無罪平人故意

監禁因而致死今查若賡招開監斃人數如盜賊楊班

九等係應該拷訊之人其徒杖罪人彭亮一等亦皆犯

在有司本與平人有間以官治民因事用法亦與懷私

故禁者不同邂逅致死律應勿論此其罪有可疑者又

大理卿曾同亨疏稱四品職官爲獄囚盜賊抵命國家

二百年來所未有同亨名臣卽臣父所治江右人非但

執法之平亦出見聞之確又刑部主事黃道瞻疏稱若

賡之獄按臣以爲當戍法司以爲當戍陛下獨令從重

論死且若賡靑年守郡攻鋤太甚至於操持竝無可議

是以今雖繫獄民共惜之不避斧鉞赴闕𥸤訴莫非人

心之公又工科給事中唐堯欽疏稱若賡意主於嫉惡

守嚴於茹冰江右之民屢爲若賡訟𡨚何止千人此千

餘人者可以聲色驅率而動乎又戸部員外聞道立疏

稱刑法不可使有偏重若賡所犯與被逮知州方復乾

情同復乾照新例充軍若賡竟坐大辟犯同而罪異乞

廣欽恤以一法紀臣略舉諸疏凡皆謂臣父法不應死

也至於臨江合郡小民每年控訴各衙門及各衙門勘

審條陳案卷盈几充棟未敢枚舉以凟聖聰哭思以嚴

訊盜賊而謂之酷刑杖斃𡨚矣原參杖斃多命乃取監

故罪囚槩充杖斃抑又𡨚矣至將現在之人誣充監故

之數𡨚之又𡨚矣卽以酷論亦律止爲民例止遣戍乃

以盜賊爲平民應監爲故禁而比律入死自爲民而遣

戍自遣戍而瘴軍自瘴軍而大辟因一時之聖怒傅會

加等深幽黑獄忽忽三十七年今巳七十九歲每年𤍠

審旣以去天萬里而不獲開五年欽恤又以懼干天威

而不敢釋卽如萬歴四十二年恩詔有情罪矜疑不合

律例及七十以上篤老廢疾者許該衙門奏請辨理臣

兄弟號訴撫按撫按明知臣父情罪老疾俱合詔條第

恐聖怒不測未敢題釋遂令光天化日之下有此偏枯

𡨚横之夫恭遇皇上誕膺寶歴大慶覃恩矜疑詔書一

年再霈但無死法咸得生門若臣父幽囚四紀年及八

旬初招未協兩騰廷尉平反之章特旨處分屢勤大小

臣工諫諍之疏現今痿痺風廢七年又與篤疾減死例

合臣甫脫胞胎見父陷獄自稍有知卽欲以臣餘年及

父未死代父伏法而叩閽無䇿愧彼緹縈幸叨國家培

養忝中南宮將奉大對於廷而忽聞父病危篤重繭星

馳冀一訣父於獄臣父見臣不遑廷試匍匐就省悲喜

交集絕而復甦豈意尚延八十一息之殘人幸際三朝

肆赦之曠典且神祖遺詔廢者起錮者釋詿誤者與雪

與復皇恩至渥也憶神祖初錮臣父而風霆無竟日之

怒臣敢涕泣終竟言之臣父爲京官時愚戇得罪權要

别搆蜚語聞於神祖致觸雷霆故道瞻諫疏有云若賡

罪犯輕重正宜察諸細民之言以備處分乃不之聽又

從而罪之夫事以虛心聽之則可恕以成心聽之則可

怒臣願陛下袪成心擴虛心以天下法讞天下獄悉歸

之平恕而止當時神祖詰責道瞻致蒙降處給諫救之


亦止奪俸使道瞻等而在神祖遺詔且用之矣況釋一


久錮之纍臣哉伏乞勅下法司察臣父坐辟時撫按原


招刑部原擬竝無死法廷臣奏牘官司案卷皆稱𡨚枉


今監禁四紀老廢篤疾又合矜疑律例況逢遺詔覃恩


及臣父一刻未死還錄本等原擬罪名或憐垂死槩從


開豁則國法衡平皇恩普浹臣生生世世糜軀殞首以


報陛下再生之德必不俞允臣請願代父繫獄使臣父


幸遂首邱臣獲稍申反哺卽與全活之恩等無有量實


不忍見父庾死獄中臣獨偷生地上垢辱賢書玷汙聖

世得旨令羣臣集議而部院遷延未暇及也公再疏言

臣父罪不至死法司坐以律外之死雖然廷臣有奏牘

官司有案卷朝野士民有公論臣非敢以人子一偏之

說而冀洗臣父數十年來之𡨚抑但以臣父朝不及夕

臣生不如死之苦縷縷爲聖朝愬之臣父下獄時年未

及四十臣甫週一歲未有所知祖父祖母年俱六十見

父就獄兩歲之中相繼斷腸而死未幾嫡母張氏年未

五十以憂怖死臣父有子之妾二人一時改嫁子母生

離兩弟以憶母五歲而殤兩姊旣喪嫡母别無親人日

夜號咷成疾未嫁而殀止餘臣兄弟三人俱斷乳未幾

相依圜土父以刀爼殘喘實兼母師之事父子四人聚

處糞溷之中推燥就濕抱哺喣濡每灑血和鉛含酸授

簡未嘗不以神宗皇帝緩死長繫之恩爲臣言之也無

一日不以臣死忠子死孝之義爲臣嗚咽勉之也滿望

臣等長大能識忠孝二字庶幾幹蠱蓋愆戴盆之下猶

有見天之日臣自一歲而至三十八歲矣桁楊㭱櫃之

間沮洳臭穢之地履影弔心酸鼻痛骨臣父自強年而艾

而耆而耄而今且耋矣每涉旬月迫季冬天光沉陰命危

朝露或三日不食以待盡或仰天扼吭以求絶昔人所

謂拘囹圄者以日爲修當死市者以日爲短臣父三十

七年之中兼嘗其惡趣但賖一死而𡨚苦窮抑實倍於

死矣卽眞正酷吏受此業報亦足以懲矣臣在童年不

忍屢睹之每以頭觸圜牆欲自刎而死臣父強慰之曰

汝今雖死無益於父此非汝死時也臣爾時無以自寬

亦惟有收涙受書庶幾稍能竪立不至父子并命圜扉

臣強顏苟活求取功名專爲救父耳今臣忝中萬歴四

十七年㑹試行將奉大對於廷而臣腐心囓指深念通

籍之日卽爲致身之始苟無父何有身臣尚不得自有

其身而又何身之可致退旣不得爲人子而進又安可

爲人臣又忽聞父抱病危篤遂重繭星馳寧妨廷試之

期不忍不一訣父於獄臣父惝怳困憊中見臣幸擢南


宮匍匐就省不半月而達西江哀臣辛楚骨立悲喜參


并絶而復蘇且幽拘日久氣血盡衰監房卑濕蒸成鬱


毒膿血淋漓四肢臃腫瘡痬滿身更患脚癅步立俱廢


耳旣無聞目旣無見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

氣謂之未死實與死一間耳只今死於獄中與死於牗


下亦只在旦夕間耳但臣爲人子年已長大身玷衣冠

自兒童時不忍見父受苦今何能兩眼看父斷送圜中


且何能手持父屍獨生出獄門臣爾時必無逃於一死


而爾時死究何益生爲行尸死爲𡨚鬼臣不揣昧死僥

倖願以臣餘年及臣父猶未死代父伏法使臣兩兄得

褁父殘軀舁至祖父母之墓灑血長號一寫終天之痛

而臣父得免於拖屍之惡名臣雖身首異處死有餘榮

含笑入地矣今三朝大霈草木向榮内外現監死罪重

囚得以矜疑覆審免死充軍者何止百千臣父雖麗大

辟然不過以必有二字委曲比例而入之非眞犯死罪

爲恤審所不及者也撫按原招法司原擬俱止充軍竝

無死罪又不比尋常疑罪尚須覆審者也倘得引矜疑

免罪之詔援老疾釋放之條使向之比例而入者今亦

得比例而出此眞聖朝哀老泣罪之宏仁但臣迫切之

至情亦不敢必以此僥恩於聖世惟願以臣之死易父

之死以臣死於父後之死翻作死於父前之死臣庶得

稍舒毛裏泫流之血仰醻獄中䑛犢之私使人子有自

致之心明一體無不分之痛不特臣父子生死刻骨啣

恩而我皇上不匱之孝與我皇祖不測之威竝行不悖

新政益光矣臣聞太祖高皇帝時犯大辟者其家屬多

請代刑率蒙寛宥其後繼請乃一切許之爲多如黃巖

陳叔宏坐贜論死其子圭請代太祖喜欲原之刑部尚

書來濟以爲國法有常不宜撓法開僥倖路遂論如法

議者惜圭之死不知圭當日之志原不望生他如蘇州

戴用之代父王敬之代兄率俞所請不可殫述旣以杜


人奸譎因以成人孝弟聖明舉動萬出尋常祖武可繩

芳規不遠用敢𤁋血具疏伏乞皇上憫哺烏之私情矜

投兎之窘迫賜臣一死貸父殘生卽今時方春煦或未


遽行刑乞先勅法司收臣於獄及臣父一刻未死放還

鄕里及臣一刻猶生見父出獄則臣欣趨地獄眞不啻


登仙而一介竪儒且得與文武官員移封移贈者同仰

㒺極之報共沾錫𩔖之仁臣父𡨚與不𡨚無敢深辨而


臣業巳死心灰骨決不敢冀再生以負皇上矣疏上通

政司以此案巳經發議不必凟請且其言過峻弗敢上

也初公入京時巳草代死之疏先以呈之蒲州韓公公謂

代死久無此事恐不得俞旨不如詳敘本末辨𡨚當自

邀寬典耳倘不得辨請死未晚公乃改爲𥸤𡨚疏上之

而遲久未得法司之議乃復上此疏然卒爲匭臣所格

公三疏言臣荷蒙皇上好生之恩准將臣父罪案發廷

臣集議臣待命數月未有成議臣以臣父八十之年朝

不及夕情急願代死以釋父罪匭臣不肯爲臣奏聞原匭

臣之意將以待廷臣之議也廷臣果議則臣父或邀寬

典亦不必以不祥之言𡚶叩彤墀今廷臣寂然是將以

臣父爲神宗皇帝不赦之辟萬無所容解網之恩雖有

皇上集議之命臣終不得盼覆盆之雪此臣所以不得

不以不祥之言請代死也而匭臣終格之臣更何望是

臣之窮途終無告也臣思臣父本身居官本末尚有可

原但臣始而訟𡨚不敢言父之非酷而伹言父所犯酷

吏之罪不至於死繼而請以身代并不敢言臣父之罪

可以無死而伹求代父之死臣之下悃亦巳極矣夫人

疴癢疾痛則呼父母呼父母而不得則呼天皇上爲天

下大父其尊則天也寧容坐視臣之狂呼至於生理將

盡而不爲一雪且臣叨國家培養得沐鴻恩登名天府

亦與凡民有間矣凡民有難遂之情皇上尚將體之不

忍使一物不得其所蓋中和位育之功也臣之所處較


凡民似進一等況幸得豫神宗皇帝大行前一年之選

雖草茅下體亦𡚶思自附於鼎湖弓劍之末又幸得豫

皇上龍飛之慶雖未經釋褐亦妄思自附於向陽草木


之流故敢觸冐萬死以輸其情今不特爲父求生不得

抑且爲巳求死不得傷矣聞之古人云死貴得所臣今

總判一死但得所爲難倘蒙代父而死臣雖死猶生將

以懽笑而死倘不得請卒以父死俱死臣且死而不瞑

以神宗皇帝及皇上覃恩遍於宇内使臣以強死倘亦

滿朝之所不忍也伏乞皇上取匭臣所收臣前疏垂覽

格外准臣所請臣度日如年以望賜死之命公復恐通

政司阻之乃囚服跪午門前泣血求閣部諸臣爲之轉

請而江右人在京者徐公良彥姜公曰廣吳公士元徐

公天衢王公振奇亦出公揭爲之申請公之同年姚公

希孟孔公開運陳公子壯倪公啟祚丁公乾學力言之

當道倪公又與李公廷森謀其事於部又有陜人陸宗

本者爲之經營而鄒公元標方在刑部乃促令法司議

之議入得旨錢敬忠爲父呼𡨚請以身代其情可哀汝

不負父將來必不負朕准將錢若賡免死放還鄕里公

自京赴江西奉父歸浙公之伏闕也又作誓天文要以

必死卒遂其志乃以壬戌補奉大對謁選得刑部主事

丁外艱除服璫禍方熾林居不出公之成進士也出𣵠

鹿馮銓門至是𣵠鹿方眤於璫呼吸通風雲而公若將

凂焉戊辰南京御史沈希韶疏言敬忠泣血長安道上

三年而出父於獄精誠上通帝座馮銓炙手可𤍠敬忠

不肯一爲俯首如水不波宜亟加擢用以重學使銓衡

之選乃詔起公原官浙江巡按御史郭必昌亦薦公孝

不忘親忠甘去國宜加大用而公以生母田氏病甚念

嫡兄二人在不得援終養之例乃乞休奉母幾二十年

再補原官出爲寧國守罷歸甲申之難公重趼赴南京

福王稱制公於六月朔日上疏曰皇上所親遘之難與

三月十九日開闢未有之變纔一念及則蹐地跼天行

屍走肉不覺魄巳離魂生不如死獨念國破君亡雖陵

寢震驚鐘簴非故猶賴東南半壁何止一成一旅而皇

上淵躍天飛依然有君則自五月四日監國以來乃至

五月望日登基以後皇上一大事因緣朝野一正經題

目除郤討賊復仇喫𦂳外更無與爲第二義者賊一日

未討則一日未有君一日未有父不可爲臣不可爲子

今觀舉朝諸臣似以三月十九之事亦未爲地覆天翻

千古非常之奇變如以爲奇變當必有洗胃刮腸一番

痛心之設施乃兩月以來立綱陳紀張官置吏亦旣濟


濟彬彬且章滿公車言滿朝聽而討賊復仇一事未聞


有痛哭流涕爲皇上一贊決者亦未見有單肩赤脊爲

皇上一亟圖者天下無無父之國匹夫有必報之仇不


諗諸臣忠愛究竟當爲皇上作何等計興言及此臣不


敢深言亦不忍深言百年以來功利之毒淪入骨髓巳


成膏肓乃有書破萬卷官躋一品未識君父二字者致

有今日夫復何言以今日世道人心恢復大事諸臣巳

不足恃獨有皇上不共戴天一念果可徹地通天反風


郤日決不愁萬靈不護呵羣力不輻輳也滕文公欲行

三年喪父兄百官皆不欲孟子朂之曰是不可以他求

者也世子遂奮然曰是誠在我臣今亦以是爲皇上決

發其機皇上乗不共戴天之舟而以是誠在我爲舵䇿

不共戴天之馬而以是誠在我爲鞭不但轟轟烈烈誓

不與賊俱生尤當汲汲皇皇惟恐賊或蚤死倘賊惡貫盈

自遭天戮如祿山思明逆孽反噬自是天罸有罪或可

以快通國萬姓同仇之志而未足以了皇上一念自致

之誠則亦未爲光明俊偉之事業也臣昧死請我皇上

無煩再計不俟終朝推瞿然失席之情挺身蹶起效素

服哭郊之事灑淚誓師懸詔國門布告天下親率敢死

之士一往無前滅此朝食四海之内義稱臣子者各各

損貲賈勇以佐軍現有職司者在在錬兵轉餉而接濟

萬事不理單刀直入卽有謂萬乗之孝與匹夫不同孤

注之危非萬全良䇿者彼雖陳議甚高吾思吾父不能

顧矣卽今殘破地方姑置弗論其未經兵火者南直

數郡而外江浙閩廣皆雄藩也誠早以訓練轉輸專責

之師帥之任十數萬子弟兵數百萬糧草何慮不首尾

接應只須掀翻格套使鬱盡舒寛假便宜令膽智畢

吐庶幾眞才爲我作使若復一瓢衆輿十羊九牧徒相

與蒿目而憂無兵無餉眞是向飯籮邊愁餓死耳且兵

用其氣者也氣一而作再而衰三而竭不獨士民之氣

朝盈暮涸卽皇上一身之氣寧無朝暮乎今聖懷孺慕

猶在慘悽惻愴之餘輿情亦正當鬱勃滿盈之㑹及其

鋒而用之猶可以逞更爾歲月遷延日忘日去痛癢一

脈者猶將哀憤漸平慘舒隔體者能保肝膽如昨乎伍

員欲報父仇夜行晝伏未曾須臾忘郢一旦聞平王死

夜坐而泣於室痛仇人之不我待也以爲他日鞭屍抉

眼不如手把仇人而揕其胸之爲快也況兵久變生將

以老而愈猾愈奸師以老而愈驕愈憊文武將相之間

帥伍軍民之内且有互爲拔刺交相魚肉者徒資逆賊

之鷸蚌安望鯨鯢之立殛乎在事諸臣必詆臣腐儒不

諳時務不曰祖宗社稷爲重必曰輕舉躁動爲殃臣亦

何敢不謂其然獨恨功利之毒自錮錮人聽其言洋洋

至理捫心自揣或亦非其本懷也從來誤人家國貽羞

千載何嘗不據一面之理臣唯願皇上存敝蹝草芥之

心不緩被髮纓冠之舉思伍員夜泣之悲早決枕戈待

旦之計除𠒋雪恥遠跡康宣抑亦懼亂賊扶綱常正人

心息邪說否則無父無君不知其所終矣得旨錢敬忠

有何異謀可足兵食以便恢勦著再奏公再疏言臣通

籍甘餘年實歴不及二載未曾司兵司餉但以爲皇上

纔發意親征卽世界人心登時一變便是中興氣象皇

上無意親征一任諸臣悠悠布砌恐他日求爲偏安而

卒不可得從來剙業中興罕有不親事戎行坐而遣將

者況我皇上此番是爲君父報仇義當不共戴天又不

比漢光武昭烈不過以一姓圖再興成敗利鈍可付之

天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庶人有必報父仇之志鬼神猶


且祐之況天子肯發不共戴天之心而苟有不萬全之

患則世間眞無復有君父二字矣古人有持三日糧示

士卒必死無一還心者尚慮食多何患食少信陵救趙

勅晉鄙兵令軍中獨子無兄弟者歸養勾踐伐吳有父

母耆老而無兄弟者慰諭遣歸尚慮兵多何愁兵少未

聞限定幾許成數必待取盈而後舉一一皆如王翦破

楚非六十萬人不可者也況今四鎭之兵布散淮甸左

鎭之兵雄據上海少以萬計多以數十萬計者此非吾

兵乎不促之勦賊坐豢此輩令漁獵吾赤子乎昔年饋

運艱難三千鍾而致一石曰餉不足今漕艘萬計挹彼

注兹如左右手亦曰餉不足然則士飽馬騰當待何日

而可乎且孔子有足食足兵之說隨卽有去食去兵之

說今日爲君父報仇正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卽去兵去食猶不可以已而況兵食不憂不足耶皇上

誠赫然發憤立勅當事諸臣料理部署現在兵馬實得


若干徵發兵馬可得若干現在糧草可給幾時接濟糧


草勒限幾時督令閣臣中任兼將相素嫻軍旅如史可

法馬士英王鐸三臣分統五帥大兵鼓行前驅皇上親


率禁旅精銳爲中權而擇督撫中之夙有材幹者數人


督令直省州郡練兵積粟陸續塡補接濟以爲後勁其


三臣中或有願効居守者不妨畱一人與文武大寮之

才堪彈壓者鎭守南京以當蕭何關中轉餉補軍之任


其紳衿豪俠閭里驍雄願率子弟親兵及忠義勇士自


備糧草扈蹕西征者登署姓名聽其扼要爭奇以自圖

報効題目旣正神彩一新先聲可以奪人壁壘旌旗變


色如秦襄征西爲祖報仇而婦人女子亦知勇於赴敵


以今方古固當勝之彼諸弁中縱有素懷跋扈者敢不

讋於名義奉我鞭笞苟非乗時決起萬一有揚言爲我


報仇滅闖賊而自得其地此時雖有巧者莫措其手究

竟將何結局乎臣又不忍言矣得旨報聞公三䟽言陳


恆弑君孔子沐浴請討當時以兩國論魯爲齊弱久矣

就魯一國論征伐自大夫出久矣然使魯公乗仲尼之一

告躬帥三子以抗齊則三子必無詞以抗魯君一舉而

弱魯化爲雄魯今天下大勢之所在淮徐之四鎭與荆

襄之左閩粤之鄭其爲極重無疑也廟堂諸老非有張


良之智裴度之忠李德裕之才與識不過以定䇿而枋


國耳責大臣以督諸鎭何異命孔子以吿三家責諸鎭

以勦元𠒋何異吿三家以討陳氏大勢輕重巳可驗矣

而幸有反輕爲重之一機全賴于討賊復仇之精誠昔

者楚漢之爭天下之勢重在楚不在漢三老董公遮說


於是義帝之喪一發而天下大勢盡歸重於劉楚漢輕

重之勢卽當日齊魯輕重之勢亦卽今日我與賊輕重


之勢及廷臣與諸鎭輕重之勢也而漢高能蚤握其機

以成帝業此我今日君臣所當共念者也昔者晉欒郤

弑厲公立十四齡之悼公晉國之勢重在欒郤不在悼

公公召羣大夫而誓之曰人之求君以出令也令而不

從將焉用君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於是諸大夫

羣然稽首唯命是聽而晉國大勢盡歸重於公夫悼公

與欒郤輩輕重之勢卽孔子當日哀公與三家輕重之

勢亦卽今日我皇上與諸大臣諸鎭臣輕重之勢也而

悼公能蚤握其機以致中興此又我皇上今日所當獨

念者也然則舍此一著何言宗袥百年卽欲爲皇上圖

一身亦無計矣何言恢復一統卽欲爲皇上保半壁亦

無計矣葢皇上一失此機則浸假而移於柄臣又浸假

而落於雄鎭且浸假而倒授於賊矣今登萊等處未睹

詔書猶爲我大明堅守民心思漢可知而山東道上土

賊多蟠結蟻聚亦只以未識共主競思跳梁若親征之

詔一下在在轉相鼓動忠義者益堅頂戴蟠聚者亦備

驅除天兵所臨如湯㓇雪皇上試取兩者對觀則一身

輕重之勢其轉機處昭然可睹乃當事諸臣四顧躊躇

動憂兵食且鰓鰓乎奇謀異計借此箸籌此皆推托解

免之詞此機一失此勢不囘天下事未知稅駕并偏安

且不可得臣從此不敢發口妄言矣匭臣以公累凟不

上公旣連上三疏待命逾月廟堂充耳怏怏失志乃歸

硤石之寓亭自稱崇禎遺臣臥病不出公之連上三疏

也預憂朋黨互爲拔刺四鎭交相魚肉之禍不旋踵而

文武諸臣皆蹈其轍又逆料流賊不能久據京師必有

逐而得之者不旋踵而 大兵入關又大聲疾呼以爲一

失此機且移於柄臣及諸鎭不旋踵而晉陽之甲起每

晨夕讀邸抄未嘗不撫膺慟哭自歎其不幸而多言也

次年公病已亟聞 大兵巳渡江遂勿藥以六月望後一

日卒公生平喜聚書終日丹黃不倦其手批書至數千

卷顧不甚精於吏事簿書旁午非其長也少與李侍郞

橒同居相善已而有𨻶侍郞晚遭金盆之誣公爲刑部

力白之生平大節爲孝子爲忠臣家國情事俱當於古

人中求之明史不爲公立傳百年以來知之者鮮矣公

初寓居禾中故殯於硤石之審山查職方繼佐嘗爲之

銘及歸葬臯前之靑山墓上之文未具三從孫中盛來

乞予言予乃節略前後疏爲文以勒諸墓予讀宋史最

嫌所載奏疏之冗令人生憤不欲踵之而公之諸疏似

又不可沒也乃破戒錄之公諱敬忠字孝直一字玉塵

浙之寧波府鄞縣城東芍藥沚人明初以侍郞管廣西

布政使奐之五世孫江西信豐縣知縣崑之曾孫封禮

部主事鳳午孫臨江知府若賡子生於萬歴辛巳年五

月初四日娶楊氏所著有偶存集子光繡昭繡竝能詩

光繡尤有名其銘曰

孝則巳申忠則未遂墓門流泉潸潸者淚故國河山同

此破碎試讀予文寒芒不墜

  明淮揚監軍道僉事鄞王公神道碑銘


乙酉 王師南下揚州失守閣部史公之死也或傳其


巳渡江而東故其後英霍山寨猶冐其名或曰⿱㓁大 -- 𥤮圍出

城死於野寺莫能明也幕府監軍王公之死亦然是時


僕從星散或傳其巳縋城逃之淮北者故是時家中猶


望其還見於其姻家董戸部德偁之詩閣部之死於南


城也以史德威之目見而後信之王公之死也以應參

軍廷吉自軍中歸寄其遺言而後信之嗚呼士君子斷

頭死國而其事猶在明昩之間令人疑信相參良久而


始得其眞也豈不悲夫公諱纘爵字佑申鄞工部尚書

莊簡公佐之孫也父某蔭生公亦以莊簡身後恩得官

甲申試知溧水巳而補應天府通判時則赧王方登阼

馬阮哆張用事公無所見故請赴閣部軍前自効乃以

同知揚州府監軍而閣部亦内困於讒口外則諸鎭不

用命待死而巳尋晉公按察僉事持節閣部憐公一日

謂曰時事可知矣君徒死於此何益吾當送君還畱都

以爲後圖公曰下官世受國恩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

生也閣部改容謝之時知江都縣周公志畏亦鄞人也

與公誓共死登陴分守城破隕於兵嗚呼公志在死節

畱都亦何嘗不可死海岸之從容足爲孝陵弓劍之光

正不必謂定偕馬阮偷生也而公所以不肯者不欲負


閣部耳不負閣部豈肯負國斯其不媿爲莊簡之孫而


有光於故國之喬木者不巳重哉

聖祖仁皇帝脩明史巳爲公立附傳於閣部卷中顧猶

稱其故官予以應氏所言參之嘉禾高氏忠節錄乃知


其巳爲監司也公之大節豈在階列之崇卑而確史則

不可以𮎰朝之命而沒之公一女適董戸部德偁子允

珂賢而孝通翰墨當公生死譌傳之日昕夕泣血望父

而死一子兆豸有異才以公之殉於揚州也不忍家居

食先疇終身躑躅蜀岡䢴溝之上遂以野死君子哀之

兆豸詩尤工里中錢退山董曉山關中孫豹人皆推之

予求之揚竟無傳者公之從孫丙乞余銘公墓予故牽

連附志之其銘曰

喟彼石頭不如廣陵願從明公死不從馬阮生先公可

作葆兹家聲





鮚埼亭集卷六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