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的最后见解》序言

《陈独秀的最后见解》序言
作者:胡适
1949年4月14日
本作品收录于《陈独秀的最后见解

陈独秀是一九三七年八月出狱的,他死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廿七日。最近我才得读他的朋友们印行的《陈独秀的最后论文和书信》一小册,我觉得他的最后思想——特别是他对于民主自由的见解,是他“沈思熟虑了六七年”的结论,很值得我们大家仔细想想。

独秀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写信给他的朋友们说:

“我只注重我自己的独立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在此发表的言论,已向人广泛的声明主张,自负责任。将来谁是朋友,现在还不知道。我绝对不怕孤立。”(给陈其昌等的信)


在那时候,人们往往还把他看作一个托洛斯基派的共产党,但他自己在这信里已明白宣告他“已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主使”了。

一九三九年九月欧洲战事爆发之后,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特别译登列宁反对一九一四大战的论文,天天宣传此次战争是上次战争的重演,同是帝国主义者的战争。中国托派的动向月刊也响应这种看法。独秀很反对这样抄袭老文章的论调,他坚决主张:

“赞助希特勒,战反希特勒,事实上,理论上,都不能含糊两可。反对希特勒,便不应同时打到希特勒的敌人。否则所谓反对希特勒和阻止法西斯胜利,都是一句空话。”(一九四零年三月二日给西流的信)


他更明白的说:

“现在德俄两国的国社主义(纳粹主义)及格柏乌(G.P.U.按即秘密政治警察)政治,是现代的宗教法庭。此时人类若要前进,必须首先打倒这个比中世纪的宗教法庭还要黑暗的国社主义与格柏乌的政治。——”(同年四月廿四日给西流的信)


这时候美国还没有卷入大战争,但罗斯福对于英法两国的同情与援助已很明显了。独秀在这个时候毫不迟疑的宣布他盼望世界大战的胜利属于英法美。他说:

“此次若是德俄战胜了,人类将更加黑暗至少半个世纪。若胜利属于英法美,保持了资产阶级民主,然后才道路走向大众的民主。”(同年给西流等的信,约在五六月之间)


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理论:“保持了资产阶级民主,才有道路走向大众的民主”,——这个理论在一切共产党的眼里真是大逆不道的谬论。因为自从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以来,共产党为了拥护“无产阶级独裁”的事实,造成了一套理论,说英美西欧的民主政治是“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资本主义的副产品,不是大众无产阶级需要的民主。他们要打到“资产阶级的民主”,要重新建立“无产阶级的民主”。这是一切共产党在那二十多年中记得烂熟的口头禅。托洛斯基失败之后虽然高喊著党要民主,工会要民主,各级苏维埃要民主,但他是在没有彻底想过整个政治民主自由的问题,所以“托派”的共产党都承认了二十年来共产党攻击“资产阶级民主”的滥调。在这一个重要问题上,列宁与托洛斯基与史大林,希特勒与墨索里尼,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法西斯党徒与纳粹党徒都抄袭了国际共产主义攻击“资产阶级民主”的老文章。

因此,独秀要从资产阶级民主“走向大众的民主”的一句话,当时引起了他的朋友们“一致”的怀疑与抗议。这时候(一九四零年七月)独秀在病中,只能简单的答复他们。他说:

“你们错误的根由,第一是不懂得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之真实价值,(自列宁,托洛斯基以下均如此。)把民主政治当这是资产阶级的统治方式,是伪善,欺骗,而不懂得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是:

    法院以外机关无捕人权;

    无参政权不纳税;

    非议会通过,政府无征税权;

    政府之反对党有组织,言论,出版之自由;

    工人有罢工权;

    农民有耕种土地权;

    思想、宗教自由,等等。

这都是大众所需要,也是十三世纪以来大众以鲜血斗争七百余年,才得到今天的所谓”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这正是俄、意、德所要推翻的。

所谓”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和资产阶级的民主只是实施的范围广狭不同,并不是在内容上另有一套无产阶级的民主。

十月(革命)以来,拿“无产阶级的民主”这一空洞的抽象名词做武器,来打击资产阶级的实际民主,才至有今天的史大林统治的苏联。意、德还是跟著学话。现在你们又拿这一空洞的名词做武器,来为希特勒攻打资产阶级民主的英美。——”(一九四零年七月卅一日给连根的信。分段分行是我分的,为的是要醒目。)


这个简单的答复,是独秀自己独立思想的结论,实在是他大觉大悟的见解。只有他能大胆的指摘“自列宁、托洛斯基以下”均不懂得“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之真实价值”。只有他敢指出二十年(现在三十年了)共产党用来打击民主政治的武器——“无产阶级的民主”原来只是一个空洞的抽象名词!

独秀的最大觉悟是他承认“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有一套最基本的条款——一套最基本的自由权利,——都是大众所需要的,并不是资产阶级所独有而大众所不需要的。这个“这个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独秀在这里列了七项。在同年九月给西流的长信里,他两次讨论到这个问题:在第一处他列举“民主之基本内容,无级和资级是一样”的:

    法院外无捕人权,

    政府反对党派公开存在,

    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权利等。

在同一信的后文,他做了一张对照表,如下:

(甲)英美及战败前法国的民主制 (乙)俄德意的法西斯制(原注:苏俄的政制是德意的老师,故可为一类。)
(一)议会选举由各党(政府反对党也在内)——发布竞选的政纲及演说以迎合选民的要求,因选民毕竟最后还有投票权。开会时有相当的讨论争辩。 (一)苏维埃或国会选举均由政府党指定。开会时只有举手,没有争辩。
(二)无法院命令不得捕人杀人。 (二)秘密政治警察可以任意捕人杀人。
(三)政府的反对党甚至共产党公开存在。 (三)一国一党,不容许别党存在。
(四)思想、言论、出版,相当自由。 (四)思想、言论、出版,绝对不自由。
(五)罢工本身非犯罪行为。 (五)绝对不许罢工,罢工是犯罪。

在这张表之后,独秀说:

“每个康民尼斯特(适按:独秀似不愿用”共产党“的名词,故此处用译音)看了这张表,还有脸咒骂资产阶级的民主吗?宗教式的迷信时代,应当早点过去,大家醒醒吧!今后的革命若仍旧认为“民主已经过时,无级政权只有独裁,没有民主”,那只有听格别鸟蹂躏全人类!......”


这封给西流的长信是独秀在病中“陆续写了廿余日才写好”的,全文五千字,其中有三千多字是讨论“民主政治”的。我觉得这封信是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上稀有的重要文献,所以我要多介绍几段。

独秀说:

“关于第二个问题(即民主政治制度问题),我根据苏俄二十年来的经验,沈思熟虑了六七年。始决定了今天的意见。”


这是他自己的引论,下文他的意见共分六段,我现在摘引我认为精彩的几段。他在这几段里,反复陈说民主政治的重要,往往用俄国革命以来的政制历史做例子。他说:

“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即所谓”大众政权”或“无产阶级独裁”必然流为史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别鸟制。这是事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人的心术特别坏些。”


这是很忠厚的评论。向来“托派”共产党总要把苏俄的一切罪恶都归咎于史大林一个人。独秀这时候“已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了,所以他能透过党派的成见,指出苏联的独裁政制是一切黑暗与罪恶的原因。独秀说:

“史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产阶级独裁制之逻辑的发达。试问史大林一切的罪恶,哪一样不是凭借著苏联自(一九一七年)十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


独秀自己加注释道:

“这些违反民主的制度,都非创自史大林。”


他又说:

“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史大林而起的,谁也不免还是一个“专制魔王”。所以把苏联的一切坏事都归罪与史大林,而不推源与苏联独裁制之不良,仿佛只要去掉史大林,苏联样样都是好的, —— 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度的偏见,公平的政治家是不应该有的。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史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在十月(革命)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


独秀所主张应该恢复的民主制度,即是他屡次列举的“民主政治之基本内容”。他在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写成“我的根本意见”一篇论文,又给这个基本内容作一个更简括的叙述:

“民主主义是自从人类发生政治组织,以至政治消灭之间,各时代(希腊,罗马,近代以至将来)多数阶级的人民反抗少数特权之旗帜。“无产阶级民主”,不是一个空洞名词,其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没有这些,议会与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根本意见第八条)


独秀在这一年之内,前后四次列举“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这是最后一次,他看的更透彻了,所以能用一句话综括起来:民主政治只是一切公民,(有产的与无产的,政府党与反对党)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他更申说一句:

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


在这十三个字的短短一句话里,独秀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制度的生死关头,近代民主政制与独裁政制的基本区别就在这里。承认反对党派之自由吗,才有近代民主政治。独裁制度就是不容许反对党派的自由。

因为独秀“沈思熟虑了六七年”,认识了近代民主政治的基本内容,所以他能抛弃二十多年来共产党诋毁民主政治的滥调,大胆的指出:

“民主主义并非和资本主义及资产阶级是不可分离的。”(根本意见第九条)


他又指出:

“近代民主制的内容,比希腊罗马要丰富的多,实施的范围也广大到多。因为近代是资产阶级当权时代,我们便称之为资产阶级到民主制吗,其实此制不尽为资产阶级所欢迎,而是几千万民众流血斗争了五六百年才实现的。”(一九四零年九月给西流的信)


他很感慨的指出,俄国十月革命以后“轻率的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以独裁代替了民主”,是历史上最可惜的一件大不幸。他说:

“科学,近代民主制,社会主义,乃是近代人类社会三大发明,至可宝贵。不幸十月(革命)以来,轻率的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以独裁代替了民主,民主的基本内容被推翻了,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到空洞名词,一种门面语而已。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有国有大企业,军队,警察,法院,苏维埃选举法,这些利器在手,足够镇压资产阶级的反革命,用不著拿独裁来代替民主。独裁制如一把利刃,今天用之杀别人,明天边会用之杀自己。列宁当时也会警觉到“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警察,容许反对党派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用等。托洛斯基甚至独裁者把利刃伤害到他自己,才想到党与工会和各级苏维埃要民主,要选举自由,然而太晚了!其余一般布尔什维克党人,更加把独裁制抬到天上,把民主骂的比狗屎不如。这种荒谬的观点,随著十月革命的权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个采用这个观点的便是墨索里尼,第二个便是希特勒,首倡独裁制的本土——苏联,更是变本加厉,无恶不为。从此崇拜独裁制的徒子徒孙普遍了全世界。......”(同上)


所以独秀“根据苏俄二十年来的经验,沈思熟虑了六七年”的主要结论是:

“应该毫无成见的领悟苏俄二十年来的教训,科学的而非宗教的重新估计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及其领袖之价值,不能一切归罪于史大林,例如无产阶级政权之下民主制的问题。......‘无产阶级民主’的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无产政党若因反对资产阶级及资本主义,遂并民主主义而反对之,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权。 ......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制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我的根本意见第七、八、九条)


以上是我摘抄的我的死友陈独秀最后关于民主政治的见解。他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九日有给S和H的一封信,我引几句作这篇介绍文字的结束:

“弟自来立论,喜根据历史及现时之事态发展,而不喜空谈主义,更不喜引用前人之言为立论之前提。......近作《根本意见》,亦未涉及何种主义。第七条主张从新估计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及其领袖(列宁、托洛斯基都包括在内)之价值,乃根据苏俄二十余年之教训,非独以马克思主义为尺度也。倘苏俄立国的道理不差。(成败不必计)即不合乎马克思主义,又谁得而非之?“圈子”即是教派,“正统”等于中国宋儒所谓“道统”,此等素与弟口胃不合,故而见得孔教道理有不对处,便反对孔教;见得第三国际有不对处,便反对他,对第四国际,第五国际,第——国际,亦然。适之兄说弟是一个“终身反对派”,实是如此。然非弟故意如此,乃事实迫我不得不如此也。......”


因为他是一个“终身反对派”,所以他不能不反对独裁政治,所以他从苦痛的经验中悟得近代民主政治的基本内容,“特别最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

胡适 一九四九,四,十四夜 在太平洋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