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自杀

一个民族的自杀
作者:胡适

述一个英国学者的预言  

  去年8月太平洋国际协会在加拿大的班府(Banff)开第五次大会之后,许多英国代表和澳洲,纽西兰,加拿大各国的代表都往东去,准备赴9月中在陀朗陀(Toronto)开“全不列颠联邦关系讨论会”(British Commonwealth Relations Conference)。我回到美国境内,有一天在纽约报纸上看见一段惊人的报告,说,在陀朗陀的讨论会席上,有一位学者曾说:在将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加拿大的西边一省——英属哥仑比亚——将要做第二个比利时。我很注意这段记载,所以我10月初回到温哥华候船回国时,在旅馆中会见曾出席班府与陀朗陀两会议的一位纽西兰代表,我就问他那位预言家是谁。他回答:是英国现代国际关系史的专家学者陀音贝先生(Arnold J. Toynbee),这更使我注意了,因为陀音贝先生是伦敦大学的国际史的研究教授,是英国国际关系研究所(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的研究主任,他每年主编的《世界大事年鉴》是世界公认为最正确公平的记载。这样一位权威作者是不会轻易造出耸人听闻的谣言的。

  过了几个月,太平洋国际学会改组的《太平洋大事》季刊(Pacific Affairs)的3月号出来了,第一篇大文就是陀音贝先生的论文,题为“下一次的大战,在欧洲呢,在亚洲呢?”这篇文章的大意是说日本和美国的战争是可能的;说日美战争时,美国的海军一时不易在太平洋西边作战,但空军战争有许多此时还不曾梦见的可能,也许美国可以用阿拉斯加(Alaska)作空军根据〔地〕,用空军攻日本;也许日本要先占据阿拉斯加海岸。所以那夹在阿拉斯加与美国本部之间的英属哥仑比亚,大有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比利时的可能。

  陀音贝先生说:人们总想日本不至于疯狂到向美国挑战,他们总想:“中国和西伯利亚都是日本口袋中的东西,随时可以取得,日本何必要向那些英语国家挑战呢?”其实这样的疯狂不是没有历史的先例的。最近的先例就是1914年至1917年的德国。德国当时若在西线专取守势,也许可以用全力打败了俄国,也许可以在那年秋叶未凋时把巴尔干各国和土耳其都放在她的口袋里了。德国为什么偏要发疯,把法国,英国,美国次第都拖进漩涡里来呢?这个德国的先例,很可以说明暴力主义和常识是不并立的。即使人人承认日本向英语国家挑战是疯狂的行为,这也不能担保日本的军人不走这条疯狂的路。

  况且,在某种情形之下自杀,本来是日本民族的遗风。如果这种情形一旦发生了,整个日本民族毅然走上“切腹”的路,也不是绝不可能的事。

  陀音贝先生说:也许日本现在的统治者,真感觉目前的绝大难关无法渡过,只有全国自杀的一条生路。1931年九一八的事件的背景是日本农民的经济破产。日本军人对农民说:只要征服了满洲,他们就有救济了。殊不知这是绝不可能的迷梦。日本农村移民到了满洲,第一受不了那边的气候,第二不能同那两千八百万的中国人竞争。所以满洲的征服至多不过能添出一二十万穿长袍和军服的饭碗罢了;对那好几百万的急待寻出路的过剩人口,还是毫无办法。所以满洲的征服不是一本戏剧的终场,后面也许还有许多幕呢——也许后来的几幕要用更多的脚色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演做出来。“一只老虎一尝到了血腥,就同一个酒狂尝到了酒味一样,他要发疯的乱跳了。”如果太平洋西岸的一块瘦骨头不中吃,隔水可望见的肥肉更要引起这支老虎的馋涎来了。

  至于美国呢,陀音贝先生也承认美国的海军不能在距离根据地那么远的海洋里活动,但他不信美国会忍受日本的挑战而不回手。他说,美国人民的心理是走直线的,在一个时候只能专注一件事;但他们每做一件事,总会用全力去干;而且他们专注的目标也会忽然变换的。平时你刺她一针,她好像不觉得;你戳她一刀,她也好像不会叫痛;可是你把刀子在她肉里打个旋,她忽然回过身来把你撕成几块。从1914年到1917年,德国军人对待美国的历史就是这样的。今日的日本军人也许会照抄这篇老文章。“他们相信美国人民今日正用全力应付经济恐慌引起的内部问题,无暇顾到国外的事,所以他们也许趁此机会得步进步,在那个美洲巨怪的厚皮上刺戮,刺进了一层,更进一层,总有一天戳到了那个巨怪的嫩肉上,他会怒跳起来的。我们可以想像日美关系上一大串可能的事件,起初全世界必定很诧异美国人民好像全不感觉日本的挑衅,到后来全世界必定又很诧异美国人民好像不看见别的,只看见日本的挑衅了。”

  至于这场日美战争的结果,陀音贝先生毫不迟疑的说:“这一战是一场‘辟尼克战争’(Punic War即是纪元前三世纪至前二世纪罗马与迦太基的战争),扮罗马的是美国,扮迦太基的是日本,结局当然是迦太基的毁灭。”

  陀音贝先生是一个历史家,他爱用史事作比例(前四年我们谈中国中世史,他劝我用东罗马帝国的历史作比较)。他说:如果古今历史可以等例齐观,那末日本的毁灭还算不得终局,只可算是一篇新历史的开端。迦太基的败灭引起了罗马帝国的大扩展。在日美战争的过程中,太平洋的英语国家(加拿大,澳洲,纽西兰)都会加入战团,变成美国的“卫星”;中国与苏俄当然不但都是战争的目标,并且要变成一个主要的战区。战事终了之后,美国不能就完全退出这些地方,正如罗马当日不能退出西班牙与非洲北岸一样。所以这场日美战争的终局也许可以看见美国变成太平洋列国的霸主。这些国家占全世界有人烟的土地的三分之二,这就离武力统一全世界不远了。

  以上摘译陀音贝先生的预言,是他在几个月之前说的。4月17日东京外务省发表了一篇谈话式的声明,震动了全世界。远东的暴行,自从去年热河失守以后,久已变成了一个局部的中日问题,现在又忽然第二次世界化了。这个问题今回骤然变成全世界的问题,不是靠施肇基、颜惠庆的辞令,也不是靠德拉蒙、拉西曼的政治手腕,乃是全靠日本军阀和军阀卵翼之下的政客的无忌惮的向世界挑战。在这一只铁手套掷下之后,第一个牺牲者当然是我们自己。但我们在准备受最大最惨的摧毁的时刻,终不能不相信我们的强邻果然大踏步的走上了“全民族切腹”的路。我们最惭愧的是,我们不配做这切腹武士的“介错人”(日本武士切腹,每托其至友于腹破肠出后斫其头,名为介错人),只配做一个同归于尽的殉葬者而已。

  二十三,四,二十八

  (原载1934年4月29日天津《大公报》星期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