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太爷 一筒炮台烟
作者:老舍
1943年12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贫血集

阚进一在大学毕业后就作助教。三年的工夫,他已升为讲师。求学、作事、为人,他还像个学生;毕业、助教、讲师,都没能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在大学毕业的往往像姑娘出嫁,今天还是腼腆的小姐,过了一夜便须变为善于应付的媳妇。进一不这样。直到作了讲师,他的衣服仍旧是读书时代的那些,衣袋里还时常存着花生米。他不吸烟,不喝酒,不会应酬,只有吃花生米是他的嗜好。

作了讲师,他还和学生们在一块去打球和作其他的运动与操作。有时候,他也和学生们一齐站在街上吃烤红薯,因此,学生们都叫他阚大哥。课后,他的屋里老挤满了男女同学,有的问功课,有的约踢球,有的借钱,有的谈心。他的屋子很小,可是收拾得极整齐清爽。门外铺着一个破麻袋,同学们有踏了泥的,必被他勒令去在麻袋上擦鞋底。小几上有个相当大的土磁花瓶,没有花,便插上几根青草,或一枝树叶。女同学们时常给他带来一点花。把花插好,他必亲自把青草或树叶扔在垃圾箱里去。他几乎永远不支使工友,同学们来到,他总是说一声:“请不要把东西弄乱,我给你们提开水去。”

虽然接近同学,他可是永远不敷衍他们。他授课认真,改卷认真,考试认真。因此,他可就得罪了一小部分不用功的学生。在他心里,凡事按规矩办理,就是公正无私,而公正无私就不应当引起任何人的反感。他并不因为恨恶谁,才叫谁不及格。同时,他对不及格的学生表示,他极愿特别帮助他们在课外补习;因为给他们补习功课,而牺牲了他自己的运动时间也无所不可。通融办理,可是,绝对作不到。

这个公正无私的态度与办法,使他觉得他可以畅行无阻,可以毫不费心思而致天下太平。所以,他一天到晚老是快活的,像个无忧无虑的小鸟儿。

但是当他升为讲师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个儿的快乐,像孤独的一枝美丽的花,是无法拦阻暴风雨的袭来的。好几位与他地位相等的朋友,都争那个讲师的位子,他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更不想去向谁说句好话,或折腰。他以为那是极可耻的事。

聘书落在了他的手中。这,惹恼了竞争地位的同事们,而被他得罪过的同学也随着兴风作浪。他几乎一点也不晓得。假若聘书落在别人的手中,他一定不会表示什么不满意,聘谁和不聘谁是由学校当局作主啊。所以,聘书到了他自己手中,他想别人也应当无话可说。可是慢慢的,女同学们全不到他的屋中来了;又过了一个期间,男同学也越来越少了。没有人来,正好,他可以安静的多读点书,他想不到风定了之后,会有什么大雨下来。谣言都已像熟透了的樱桃,落在地上,才被他拾起来。他有许多罪过;贪玩不好好教书,巴结学校当局,行为有乖师道。联络学生……还有引诱女生。

他是个粗壮而短矮的人,无论是立着还是躺着。他老像一根柏木桩子似的。模样长的不错,而脸色相当的黑;因此,他内心的爽朗与眉眼的端正都遮上了一片微黑的薄云。好像帮助他表示爱说话似的,他的嘴特别大。每当遇到困难问题,他的大嘴会向左边——永远向左边——歪,直到无可再歪,才又收回来。歪完了嘴而仍解决不了问题,他的第二招是用力的啃手指甲,有时候会啃出血来。

谣言的袭击,使他歪了几小时的嘴,而且咬破了手。最后,他把嘴角收回,对自己说:“扯淡!辞职,不干了!”马上上了辞职书。并且,绝对不见一个朋友,一个学生。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用不着宣传。

辞呈被退回来,并且附着一封慰留的信。

把文件念了两三遍,他又歪了嘴,手插在裤袋里,详细的打主意。大约有十分钟吧,他的主意已打定:“谣言总是谣言。学校当局既不信谣言,而信任我,再多说什么便是故意的啰嗦!算了吧!”对自己说完这一套,他打开了屋门与窗子,叫阳光直接射到他的黑脸上;一切都光亮起来。极快的买来一包花生米,细细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时候,嘴向左边歪了去。又想起个主意来,赶快结婚,岂不把引诱女生的谣言根本杜绝?对的。他给表妹董秀华打了电报去。

他知道,秀华表妹长相当的清秀,而脾气不大很好——小气,好吵嘴。他想,只有他足以治服她的小气;绝对不成问题。他还记得:有一回——大槪有五六年了吧——他偷偷的吻了她一下,而被她打了个大嘴巴子,打的相当的疼。可是他禁得住;再疼一点也没关系。别个弱一点的男子大槪就受不了,但是他自己毫不在乎。他等着回电。

等了一个星期,没有回电或快信。他冒了火。在他想,他向秀华求婚,拿句老话来说,可以算作“门当户对”。他想不出她会有什么不愿意的理由。退一步讲,即使她不愿接收他,也该快点回封信;一声不响算什么办法呢?在这一个星期里,他每天要为这件不痛快的事生上十分钟左右的气。最后他想写一封极厉害的信去教训教训秀华。歪着嘴,嚼着花生米,他写了一封长而厉害的信。写完,又朗读了一遍,他吐了口气。可是,将要加封的时候,他笑了笑,把信撕了。“何必呢!何必呢!她不回信是她不对,可是自己只去了个简单的电报,人家怎么答复呢?算了!算了!也许再等两天就会来信的。”

又过了五天,他才等到一封信——小白信封,微微有些粉味;因为信纸是浅红的,所以信封上透出一点令人快活的颜色。信的言语可是很短,而且令人难过:“接到电报,莫名其妙!敬祝康健!秀。”

进一对着信上的“莫名其妙”了十多分钟。他想不出道理来,而只觉得妇女是一种奇怪的什么。买了足够把两个人都吃病的花生米,他把一位号称最明白人情的同事找来请教。

“事情成功了。”同事的告诉他。

“怎么?”

“你去电报,她迟迟不答,她是等你的信。得不到你的信,所以她说莫名其妙,催你补递情书啊。你的情书递上,大事成矣。恭喜!恭喜!”

“好麻烦!好麻烦!”进一啼笑皆非的说,可是,等朋友走后,他给秀华写了信。这是信,不是情书,因为他不会说那些肉麻的话。

按照他的想法,恋爱、定婚、结婚,大槪一共有十天就都可以完事了。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便干脆。秀华对每件事,即使是最小的事,也详加考虑——说“故意麻烦”也许更正确一点。“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在进一想,是必然的。到结婚那天,他以为,他只须理理发,刷刷皮鞋,也就满够表示郑重其事的了。可是,秀华开来的定婚礼的节目,已足使两个进一晕倒的。第一,他两人都得作一套新衣服,包括着帽子、皮鞋、袜子、手帕。第二,须预备两三桌酒席;至不济,也得在西餐馆吃茶点。第三,得在最大的报纸的报头旁边,登头号字的启事。第四,……进一看一项,心中算一算钱,他至少须有两万元才能定婚!他想干脆的通知秀华,彼此两便,各奔前程吧。同时,他也想到:劳民伤财的把一切筹备好,而亲友来到的时节谁也说不清到底应当怎样行礼,除了大家唧咕唧咕一大阵,把点心塞在口中,恐怕就再没有别的事;假若有的话,那就是小姐们——新娘子算在内——要说笑,又不敢,而只扭扭捏捏的偷着笑。想到这里,他打了个震动全身的冷战!非写信告诉秀华不可:结婚就是结婚,不必格外的表演猴儿戏。结婚应当把钱留起来,预备着应付人口增多时的花费。不能,不能,不能把钱先都花去,叫日后相对落泪。说到天边上去,他觉得他完全合理,而表妹是瞎胡闹。他写好了信——告诉她彼此两便吧。

好像知道不一定把信发出去似的,他没有照着习惯写好信马上就贴邮票。他把信放在了一边。秀华太麻烦人,可是,有几个不啰嗦的女子呢?好吧,和她当面谈一谈,也当更有效力。

预备了像讲义那么有条理的一片话,他去找秀华。见了面,他的讲义完全没有用处。秀华的话像雨里的小雹子,东一个,西一个,随时闪击过来;横的,斜的,出其不意的飞来,叫他没法顺畅的说下去。有时候,她的话毫无意义,回答也好,不回答也好,可是适足以扰乱了进一的思路。

最后,他的黑脸上透出一点紫色,额上出了些汗珠。“秀华,说干脆的,不要乱扯!要不然,我没工夫陪你说废话!我走!”

他真要走,并不是吓吓她,也没有希望什么意外的效果。可是,秀华让步了。她开始对着正题发言。商谈的结果:凡是她所提出的办法,一样也没撤销,不过都打了些折扣。进一是爽快的人,只要事情很快的有了办法,他便不愿多争论。而且,即使他不惜多费唇舌,秀华也不会完全屈服;而弄僵了之后,便更麻烦——事事又须从头商讨一遍啊。

他们定了婚,结了婚。

在进一想,结婚以后的生活应当比作单身汉的时候更简单明快一些,因为自己有了一个帮忙的人。因此,在婚前,他常常管秀华叫作“生活的助教”。及至结了婚,他首先感觉到,生活不但不更简单一些,反而更复杂的多了。不错,在许多的小事情上,他的确得到了帮助:什么缝缝钮扣,补补袜子呀,现在已经都无须他自己动手了。可是,买针买线,还得他跑腿,而且他所买的总是大针粗线,秀华无论如何也不将就!为一点针线,他得跑好几趟。麻烦!麻烦得出奇!

还有秀华不老坐在屋安安静静的补袜子呀。她有许多计划,随时的提将出来。她连头也不抬,就那末不着痕迹的,一边挑花,或看《妇女月刊》,一边的说:“咱们该请王教授们吃顿饭吧?你都不用管!我会预备!”或者“咱们还得买几个茶杯。客来了,不够用的呀!我已经看好了一套,真不贵!”

进一对抗战是绝对乐观的。在婚前,只要一听到人们抱怨生活困难,他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勒紧了肚子,没有过不去的事。我们既没到前线去作战,还不受点苦?民族的复兴,须要经过血火的洗礼!哼!”他以为生活的困难绝对不足阻碍抗战的进行,只要我们自己肯像苦修的和尚那么受苦。他的话不是随便说的,他自己的生活便是足以使人折服的实例。因此,他敢结婚。他想,秀华也是青年,理应明白抗战时所应有的生活方式。及至听到秀华这些计划,他的嘴歪得几乎不大好拉回来了。秀华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不要歪嘴,可是他没法矫正自己。他想不到秀华会这么随便的乱出主意。他可是也不便和她争辩,因为争辩是吵架的起源。

“别以为我爱花钱请贵客,”秀华不抬头,而瞟了丈夫一眼,声音并没提高,而腔调更沉重了些,“我们作事就得应酬,不能一把死拿,叫人家看不起咱们!”

进一开始啃手指甲。他顶恨应酬。凭自己的本领挣饭吃,应酬什么呢?况且是在抗战中!但是他不敢对她明言。她是那么清秀,那么娇嫩,仿佛是与他绝对不同的一种人。既然绝对不相同,她就必有她的道理。在体格上,学识上,他绝对相信自己比她强的。他可以控制她。但是,无论怎样说,她是另一种人,她有他所没有的一些什么。他能控制她,或者甚至于强迫她随着他的意见与行动为转移。可是,那并不就算他得到了一切。她所有的,永远在他自己的身上找不到。她的存在,从某一角度上去看,是完全独立的。要不然,他干吗结婚呢?

他只好一声不响。

秀华挑了眼:“我知道,什么事都得由着你!我不算人!”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眼中微湿的看着他,分明是要挑战。

他也冒了火。他丝毫没有以沉默为武器的意思。他的不出声是退让与体谅的表示。她连沉默也不许,也往错里想,这简直是成心呕气。还没把言语预备好,他就开了口,而且声音相当的直硬:“我告诉你!秀华!”

夫妻第一次开了口战。谁都有一大片道理,但是因为语言的慌急,和心中的跳动,谁都越说越没理;到后来,只求口中的痛快,一点也不管哪叫近情,何谓合理;说着说着,甚至于忘了话语的线索,而随便用声音与力气继续的投石射箭。

经过这一次舌战,进一有好几天打不定主意,以后是应该更强硬一点好呢?还是更温和一点好呢?幸而,秀华有了受孕的征兆,她懒,脸上发黄,常常呕吐。进一得到了不用说话而能使感情浓厚的机会,他服侍她,安慰她,给她找来一些吃不吃都可以的小药。这时候,不管她有多少缺点,进一总觉得自己有应当惭愧的地方。即使闹气吵嘴都是由她发动吧,可是她现在正受着一种苦刑,他一点也不能分担。她的确是另一种人,能够从自己的身中再变出一个小人来。

看着她,他想像着将要作他的子或女的样子:头发是黑的,还是黄的;鼻子是尖尖的,还是长长的?无论怎么想,他总觉得他的小孩子一定是可爱的,即使生得不甚俊美,也是可爱的。

在婚前,有许多朋友警告过他!小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小人比大人更会花钱。他不大相信。他的自信心叫他敢挺着胸膛去应付一切困难。他的收入很有限,又没有什么财产。他知道困难是难免的,但不是不可克服的。一个人在抗战中,他想,是必须受些苦的。他不能因为增加收入而改行去作别的。教育是神圣的事业。假若他为生活舒服而放弃了教职,便和临阵脱逃的一位士兵一样。同时,结婚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事,一个人必须为国家生小孩,养小孩,教育小孩。这样,结婚才有了意义,有了结果。在困苦中,他应当挺着胸准备作父亲,不该用皱眉和叹气去迎接一条新生命。困难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唯其有困难,敢与困难搏斗,仿佛才更有意义。

可是,金钱到手里,就像水放在漏壶里一样,不知不觉的就漏没有了。进一还是穿着那些旧衣服,还是不动烟酒,不虚花一个钱。可是一个月的薪水不够一个月花的了。要糊过一个月来,他须借贷。他问秀华,秀华的每一个钱都有去路,她并没把钱打了水飘儿玩。

他不肯去借钱,他甚至看借钱是件可耻的事。但是咬住牙硬不去借,又怎么渡过一个月去呢?他不能叫怀孕的妇人少吃几顿饭!

他向来不肯从别人或别处找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错,物价是高了,薪水太少,而自己又组织了家庭。这些都是一算便算得出来的,像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显明。可是,他不肯这么轻易的把罪过推出去。他总认为家庭中的生活方式不大对,才出了毛病。或者仅是自己完全不对,因为若把罪过都推在秀华身上去,自己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秀华有一点便给肚中的娃娃预备东西。小鞋,小袜,小毛衣,小围嘴……都做得相当的考究,美观。进一很喜欢这些小物件,可是一打听细毛线和布帛的价钱,他才明白,专就这一项事来说,他的月薪当然不够花一个月的了。由这一点,他又想到生娃娃和生产以后的费用;大槪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接生的花费呢!秀华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重了。他不敢劝她少给娃娃预备东西,也不敢对她说出生娃娃时候的一切费用。她需要安静,快乐;他不能在她身体上的苦痛而外,再使她精神上不痛快。他常常出一头冷汗,而自己用手偷偷的擦去。他相信自己并没作错一件事,可是也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岔子。

秀华的娘家相当的有钱,她叫进一去求母亲帮忙。他不肯去。他从大学毕业那一天,就没再用过家中一个钱。那么,怎好为自己添丁进口而去求岳母呢。他的嘴不是为央求人用的。

这,逼得秀华声色俱厉的问他:“那么,怎么办呢?”

进一惨笑了一下:“受点苦,就什么事都办了!”

为证明他自己的话合理,进一格外努力的操作。他起得很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顶整洁,仿佛是说:“你看,秀华,贫苦并无碍于生活的整洁呀!”同时他在一个补习学校兼了钟点。所得的报酬很少,可是他满脸笑容的把这一点钱递在秀华手中:“秀华,别着急,咱们有办法,咱们年轻轻的,肯出点汗,还能教贫穷给捉住吗?是不是,秀华?”

秀华很随便的把那一点钱放在身旁,一语未发。

进一啃了半天手指甲,而后实在忍不住了,才低声的,恳切的说:

“华!我知道这一点钱太少,没有什么用处。可是,积少成多,我再去想别的法子呀。比如说,我可以写点稿子卖钱。”

“写稿子!”秀华冷淡的问。

“嗯!”进一想了一会儿:“是这样,秀华,我尽到我的心,卖尽我的力,去弄钱。可是弄钱只为解决生活,而不为弄钱而弄钱。因此,我去兼课,我写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还为教书与作文章是有益于别人的事。假若,你以为我可以用我的心力去作生意,发国难财,除了弄钱别无意义,你就完全把我看错了!我希望你把我凭良心挣来的每一个钱,都看成我的爱,我的劳力,我的苦心的一个象征。你要为这样的钱吻我,夸赞我,我才能得到鼓励,而更要好要强,像一匹骏马那样活泼有力,勇敢热烈!能这样,我们俩便是一对儿好马,我们还怕拖不动这一点困苦吗?笑!秀华!笑!发愁,苦闷,有什么用处呢!”

秀华很勉强的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只简单的缩敛成很短的,没有头尾的几句话:“什么也没有,没有交际,没有玩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朋友来,都叫你脸红。没有好茶叶,漂亮的点心,没有香烟……甚至于没有够用的凳子和茶碗。可是,朋友们也该知道现在是抗战时期呀。他们知道这个,就该原谅咱们。假若咱们是由发国难财而有好茶好香烟好茶杯给他们享受,他们和咱们就都没有了良心,你说是不是?秀华,打起精神来,别再叫我心里难过!”

秀华没再说什么,可是脸上也并没有一点笑容。进一也不敢再多讲,他知道话太多了也不易消化。他去擦皮鞋,扫地,以免彼此对着。虽然如此,屋中到底还是沉静得难堪。

一位朋友来给解了围。进一的迎接朋友是直爽而热烈的。有茶,他便倒茶;没茶,他干脆说没有。假若没有茶,而朋友真口渴呢,他就是走出二里地也得把茶水弄了来。

这位朋友是来求他作点事。在婚后,正如婚前,进一有求必应的。特别在婚后,他仿佛是故意的作给秀华看:“你说咱们不会招待朋友,朋友有事可是先来求我呀!彼此帮忙才是真朋友,应酬算什么呢!”

三言两语,朋友把事情说清楚;三言两语,进一说明了他可以帮忙。然后,他三步当作两步的去给友人办理那件事。

把事情办成,他给了友人回话,而后把它放在脑子后头——进一永远不爱多说怎样给别人帮忙的经过;帮忙是应该的,用不着给自己宣传。

过了几天,他已经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友人来了,给他道谢。一边说着话,友人顺手的放下一筒儿炮台烟。

“喝!炮台!”进一笑着说。“干什么?”

“小意思!”友人也笑了笑。“送给你的!”

“我不吸烟!”进一表示不愿接收礼物。

“留着招待朋友。遇到会吸烟的。你送他一枝,一枝,他也得喜欢!”说罢,友人就搭讪着告辞了。

送客回来,他看见秀华正拿着那筒烟细细的看呢,倒仿佛从来没看见过的样子。

“秀华!”进一笑着叫。“给他送回去吧,反正咱们俩都不抽烟。凭咱们这破桌子烂板凳的,摆上这么一筒烟也不配合!”

“你掂一掂!”秀华把筒儿举起来。

“干吗?”

“不像是烟,烟没有这么沉重!”

进一接过烟来,掂了一掂。了一小会儿,“不是香烟!可也不能是大烟吧?”说着,他把筒子的盖儿掀开。“钱!”

“钱?”秀华探着脖子看。“多少?”

“管它多少呢,我马上给他送回去!”进一颇用力的把盖儿盖好。就要往外走。

“等等!你等等!”秀华立了起来。“到底是怎回事?”

“他托我给说了个情,我给办到了。没费我一个铜板,干吗送我钱呢?”进一又把嘴歪到左边去。

“大槪事情不那么简单吧?”秀华慢慢的坐下。“他求你的事必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人家求你,你仿佛吃了蜜,连事情还没弄明白就一劲儿点头!”

“管它呢,反正我不能收这点钱!”

“这点钱,他应当给,应当多给!”

“秀华!”进一的脸上很不好看了。“这是贿赂!一文钱也是贿赂!”

说完,进一又要往外走。

从外面进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学生,走得慌速,几乎和进一碰个满怀。

“阚先生!”学生的眼中含着泪。

“怎啦?丁文!”进一关切的问。

“弟弟急性盲肠炎!入院得先交一千,动手术又得一两千!他疼得翻滚,我没钱!我们的家在沦陷区!先生,你救命!”丁文把话一气说完,一下子坐在了小凳上,头上冒出大汗珠子。

“嗯!”进一手中掂着那个香烟筒,打主意。他好像忘了筒里装的是钱,而忽然的想起来。“等我看看!不要着急!”他打开烟筒,把一卷塞得很结实的钞票用力扯出来。极快的他数了一数。“嘿,整三千!丁文,这不是好来的钱,你愿意用吗?”

丁文几乎像抢夺似的把一卷票子抓在手中。“先生,人命要紧!”他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来,没再说什么,像箭头儿似的飞跑出去。

进一把嘴歪到一边,向门外发

“进一!”秀华含着怒喊叫,“我不久也得入医院,也得先交一千,也得花一两千医药费!你怎么不给我想一想呢?你从那里再弄到三千元呢?”

进一慢慢的走过来,轻轻的拍了两下秀华的肩。“华,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必有办法。无论什么吧,咱们的儿女必要生得干净!生得干净!”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两岸四地、马来西亚以及新西兰属于公有领域。但1943年发表时,美国对较短期间规则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国仍然足以认为有版权到发表95年以后,年底截止,也就是2039年1月1日美国进入公有领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权在原作地尚未过期进入公有领域。依据维基媒体基金会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极容忍处理,不鼓励但也不反对增加与删改有关内容,除非基金会行动必须回应版权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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