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革命史论

中国革命史论
作者:陈天华 
1905年10月20日
署名“思黄”,1905年10月20日和1906年5月6日分两部分发表于《民报》第一号和第二号,全文未完稿。

第一章 绪论 编辑

中国之革命,以今日之眼孔观之,其足以搀入近日泰西革命史者,殊不易觏。虽然,岂惟革命,中国凡百事业,其足与今日之泰西媲美者有几?而究不得谓中国可无史也。准是以谈,中国革命史之作,乌容已哉!

近人有作《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者,以中国革命史与泰西革命史比较,举其不如者七端:一曰有私人革命而无团体革命;二曰有野心的革命而无自卫的革命;三曰有上等、下等社会革命,而无中等社会革命;四曰革命之地段较泰西为复杂;五曰革命之时日较泰西为长久;六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自相残杀;七曰因革命而外族之势力因之侵入。其所列之事实,不一而足。是不知今日万事皆当开一新纪元,不得援旧闻以相难。阻变法者以熙宁为借口,阻开矿者以明季为借口,不能谓熙宁、明季所为皆尽善也。而法之当变,矿之当开,讵可以熙宁、明季惩艾乎?世固有名称同而实际异,其收效自殊,稍有识者所同认也,奈何于革命而有所疑心乎?且中国革命之无价值固也,泰西革命之有价值,亦自近世纪始然也。希腊、罗马之革命,德意志、法兰西、英吉利诸国之革命,亦尝乱亡相寻,杀戮不已。惟中国为私人革命,而泰西为团体革命,此较胜于中国者。然佛之革命主动为市民,非普及于最大多数,而前乎此,所谓平民团体者,其范围极狭希腊之市民、罗马之公民,其数极少;其极多数为奴隶,亦一次等之贵族团体也。谓泰西于中古以前,已有平民革命,不过表面之名词。实际尚不如中国自秦以降,革命者多崛起民间,于平民革命较近之,革命以后虽无自由之享受,而亦无特别奴制。彼泰西因革命而得自由者,次等之贵族团体也,于多数之奴隶何与?以泰西近世之革命例吾以往之革命,而曰中国不如泰西,泰西可革命,中国不可革命,为是言者,殆不明泰西之历史者也。

宇内各国,无不准进化之理。其所以雄飞突步得有今日者,进化为之也,非自古而然,革命亦其一端也。当其更新之际,恐怖革命者,度亦如今世之人,惴惴焉谓将蹈历史上覆辙。二三之仁人志士,苦心组织,卒奏澄清之功,一扫从来之污点,其惊喜乃出于意外,从而讴歌之,笔载之,乃放大光明于历史。后虽有欲非革命者,不敢复开其口。故革命者惟问于当世宜不宜,不必复问历史,自我作始可也,苟无创始者,则历史又何从有乎?

从来历史之要义,法、戒各居其半。历史而良也,固当详述之,以为后人之规则;历史而即不良也,亦当细叙之,以垂后昆之鉴。中国之革命固可戒者多,而亦未尝无一二足法者也。即使果无一可足法者,而愈不可不指示症结所在,促后起者之改良。此余所以有中国革命史之作也。

泰西革命之所以成功者,在有中等社会主持其事;中国革命之所以不成功者,在无中等社会主持其事。泰西之中等社会,何以主持革命?则以作历史者,以革命为救民之要务,从而鼓舞之,吹唱之,能使百世之下,闻风而起,历史上之影响,决非寻常。中国则反是,稍束身自爱者,不敢逸于常轨,以蒙青史之诛。唯一二之枭雄,冲决藩篱,悍然不顾,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求济其私心之所欲。一般之细民,则因迫于饥寒,铤而走险,其举动毫无意识,此所以革命同而收果异也。前人既造此恶因,而以此不良之结果贻吾侪,吾侪不可不急于改造良因,以冀有良结果之发生。不此之务,惟取消极主义,从事于革命之镇压,拔本塞源,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深愿当世之秉史笔者,于斯三致其意也。

质而言之,革命者,救人世之圣药也。终古无革命,则终古成长夜矣。彼暴君、污吏,不敢以犬马土芥视其民,而时懔覆舟之惧者,正缘有革命者以持其后也。不然者,彼无所恐怖,其淫威宁有涯耶?中国虽无文明之革命,而既革命矣,必鉴前王之所以失,而深思所以保持其民,抚绥之策出矣。虽出于假托,吾民亦得以息肩,较之前此处于深汤烈火之下,有霄壤之殊。夫革命非文明者,其主动非直接由于国民者,尚能造福于吾民若是,矧主动由于国民,而出之以文明,其食福尚有量乎?吾因爱平和而愈爱革命,何也?“革命”“平和”,两相对待,无革命则亦无平和,腐败而已,苦痛而已,尚忍言哉!

余于是叙述中国古今之革命,自秦末以至近世纪。三代之革命多由贵族,不论;东汉之七国,西晋之八王,明世之燕王棣、宸濠,君主之家事,无关国民之消长,亦不论;其他权臣篡国,夷狄乱华,暨揭竿者之旋起旋灭,当别有史,不得混入于革命,兹亦不叙。惟因于时君之失政,草泽啸聚,英雄崛起,颠覆旧政府者,乃撮录之。一篇之中,必详叙其致乱之源,当时革命之实迹,及革命后之影响,务录其实,不敢诬罔。终以近世之文明革命,两相比照,为正当之批评,俾使世人知法、戒之所在。区区之用意,其亦转移时势之一道乎?

第二章 秦末之革命 编辑

第一节 革命前之秦国 编辑

三代之政治,一贵族之政治也。君主之专制实不能完全发达,受多少之限制。民在其间,颇有左右足则为重轻之势,而臣之欲篡其国者,辄预见好于民。如公子鲍之于宋,陈氏之于齐,其明征也;而晋灵公之不君,其则赵盾因得以弑之。当时民气之隆,虽不能如今日之欧洲,亦非后世所能望。其所以致此者,一由于有言论自由权。工执艺事以谏,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上之求言,固如不及;他若郑人游于乡校,以诋毁时政,时制毫不禁之;其有一度禁止之者,如周厉王设卫巫以监谤者,而召公以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卒之流王于彘,后无敢再为之者,故曰有言论自由权也。二由于有著述自由权。当时史官,振笔直书,无所徇隐,固也。如《老子》等诸书,非薄礼义,纯取自然,自当时观之,亦可谓非圣无法矣,而不遭当世之文网,故曰有著述自由权也。三由于有集会自由权。孔子以文会友,而至有弟子三千,率之以周游列国,实为当时一大学会,一大政党,而列国君长争欢迎之,不闻有议其非者,以视后世以讲学获罪,而毁及书院,谴及门徒,相去何止天壤,故曰有集会自由权也。四由于人民有参政权。《洪范》“谋及庶人”,《周礼》“每岁召万民而询之”,晋文听舆人之诵,以卜军之进退。其他经传所举,若此类不胜枚数,要非尽虚拟文词。当时之人民虽无议院,亦获与闻时政矣。五由于君权不甚重。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天子特高于公一等耳。而当时之公、侯、伯、子、男所领之地,不过百数十里,犹今之州县巡检司耳,而皆直接于天子。公、侯、伯、子、男之下有卿大夫、士,则犹今之乡绅耳,而皆有其职守。天子之权受限制于诸侯,诸侯之权受限制于卿大夫、士,而操纵之者国民也。故天子欲与诸侯争权,诸侯欲与卿大夫、士争权者,以民之从违为胜负,而民之权乃昌大无比也。六由于教育普及。“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君主之所以贵有愚民也。至三代而庠序之制渐已完备,不学者少。如丈人荷蒉者流,虽处下贱,而皆有超世之识,不满于君主政治,则君主之威严不得不因之而损。民之不易侮,殆由是也。七由于兵、民不分也。三代兵、农合一,失其民者失其兵也,其何所恃以加于民耶?民之所以能御上,上之所以不得不俯首以听命于民,胥以此也。若后世兵与农分,民即怨之,其若之何?此君权、民权隆替之大原因也。八由于均地权也。井田之制,人皆受田百亩,民无甚富,而亦无甚贫,以其馀假,致力于学,无所须于人,而自尊自立之风由之养成,欧美视之,犹有愧色也。有此八因,虽未进于升平而为据乱也,得保民权之一部分,其于自由犹庶几也。不幸而至于战国,井田之制先废,而兼并之风起,兵、农又渐分离,教育亦多不振,七雄相争,版图日大,而君主之尊严甚矣。集权中央,政主独断,而人民之参政权无矣。然而处士横议之风亦浸炽,贫贱骄人之辈,往往气折王侯,而言论、著述、集会之自由尚获保存,中国学术之昌明,实于斯时达其极点。物质上之自由虽感多少之损失,精神上之自由则转见其有所增加,犹十八世纪之欧洲。不有学界之声光,不足当政界之凶焰。有秦政其人者出,以枭悍雄杰之资,乘六世之馀烈,执长鞭以御宇内,吞噬六国,大揉大搏,震天撼地,举前圣之精意,屡代之典章,扫荡无馀,犹悬河以泻火,犹倒东海以倾大地,虽山川如故,而景物全非,㢠如隔世。自羲、黄以来,二三千年之旧制,至此结一大局,为一大顿挫,而另开一大生面,为后此二千馀年政界之新纪元。亚历山大欤?大彼得欤?雄猛则有之,暴犹不及也。噫嘻!以欧洲之十八世纪,而产出十九世纪之自由,以中国之战国,而产出秦之专制,始皇之能力为之乎?抑由于当时无卢骚、孟德斯鸠其人乎?殆皆非也。当时国民之能力,不如今世之欧洲,而始皇之威权,更甚于路易十四,李斯之徒,复无异于梅特涅,此专制之所以达于极点也。不特此也,欧洲各国,势力平均,不能由一国一统,国际之争甚,则务智其民,而国内之专制有难行者;惟六国皆非秦敌,见并于秦,莫予敢侮,所患者民智而思抵抗耳。举其心目之所营,皆用之于所以愚弱其民者,他更无足以劳其心者也。夫无外界竞争者,以共和行之则愈趋于共和,以专制行之则愈趋于专制。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故始皇之政策首在剥夺人民言论、著述、集会三大自由始皇置酒咸阳宫,仆射周青臣进颂曰:陛下平定海内,以诸侯为郡县,上古所不及。始皇悦。博士淳于越曰:殷周之王千馀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四海,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恒六卿之臣,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非所闻也。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言:五帝不相复,三王不相袭,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诸生不师今而学古,闻令下则各以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欲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制曰:“可。”,然后可以予智自雄,人莫能非之,为专制一进步。改封建为郡县,削地方自治之权;销兵器,徙豪富于咸阳,为强干弱枝之计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不置王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始皇下其议。李斯议: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闘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收天下兵器聚咸阳,销以为锺鐻金人,一法度、衡石丈尺,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为专制一进步。若此者,皆非一统之后不能也。彼自以为功兼三皇,德并五帝,改号皇帝,示古今无与为俦。路易十四“朕即国家”之言,殆为彼之代表。国民为其所束缚驰骤,实无异于牛马之受覉绁。史称其修阿房、筑长城,民疲于奔命,而不知不自由之苦,更有远甚于此者。语曰:“不自由,毋宁死!”为秦之民者,不自由甚矣!始皇虽神圣,国民即微小,准诸“足寒伤心,民怨伤国”之理,能无有群蚁溃堤之日耶?故博浪之锥,见于始皇当世。身死无几,所惨淡经营之天下,欲留为子孙万世之业者,已土崩瓦解矣。

第二节 革命中之秦 编辑

法兰西专制之主,路易十四,而非路易十六也。然而布奔氏王朝之亡,不亡于路易十四,而亡于路易十六。论者多谓布奔氏之颠覆也,路易十六懦弱所致,非专制之咎也。使路易十四而在,则法民虽愤,若彼何哉?论者既如此,于是移以论秦末之革命者曰:“始皇之暴戾恣睢,虽人皆侧目,而卒无敢发难者,必待其死而后反侧四起;倘胡亥之才武,能始皇若,吾知革命军之不能起也,即起亦易于扑灭。始皇年方鼎盛而殂,胡亥复不肖,天之所以厌秦也。是故亡秦者胡亥,非革命军也。公子扶苏若立,急谋所以救亡之道,革命乌能为者?”呜呼!为是言者,何其昧于因果也?夫世无无因之果,始皇、路易十四造其因者既非一日,而胡亥、路易十六适食其果,其幸而不及身遇之者,缘于当日果未熟耳。倘其寿命延长,而至胡亥、路易十六之世,则被望夷之弑者,非胡亥而始皇;上断头之台者,非路易十六而路易十四也。曾谓一人之智勇,足以敌万民之愤怒耶?至若扶苏之为人,正路易十六之流亚也,徒见革命军之初起,假其名号,而人争相附集,以为人心所归,其立必足以副民之望,可以消祸于未形者,则不思之甚也。推原其实,则由于苦秦已久,见有反抗者,则惊喜出于望外,皆走而从之,不暇辨主名之为何人,此正足以见怨毒之深,讵可为扶苏幸乎?扶苏而立也,度亦不能行大改革以收已失之人心;即能而为时已晚,终亦无济。彼路易十六,不亦尝与路易十四异其趣者乎?而何解夫民怨也?况秦之大臣贵族,俱不利于政体之改变,其能任扶苏之所行乎?既无始皇奋发踔厉之才,而当众叛亲离之日,谓足以全首领而保宗庙,无论谁人,俱不能为扶苏信也。吾于是而知专制之为祸烈矣!始以杀人,终以自杀。始皇务尊君权以抑民权,民之视君,如虎狼之不可近,积威之渐,命令所至,无敢抗违,真假是非,不暇分辨,此赵高、李斯所以利用之而杀其子扶苏也。初,始皇使公子扶苏监蒙恬军于上郡。三十七年,始皇东巡至平原津而病,令中军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为书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未付使者。七月,始皇崩于沙丘,丞相斯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秘不发丧,独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之。赵高与蒙恬弟毅有隙,与胡亥谋,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更说丞相斯,相与矫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立功,数上书怨谤,而恬不矫正,皆赐死。扶苏发书泣,欲自杀。恬曰:陛下使臣将三十万众,而长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安知其非诈?复请而死未暮也。扶苏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恬不肯死,使者属吏,系诸阳周,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还报胡亥。至咸阳,发丧。胡亥袭位,赵高用事,日夜毁恶蒙氏,胡亥遂杀恬兄弟。刻薄寡恩,果于诛戮,私图所便,不别亲疏,此胡亥所以师之,而尽杀诸公子、公主也。二世谓赵高曰:人生居世间,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年寿,可乎?赵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而昏乱主之所禁也。然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今陛下初立,此其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高曰:严法苛刑,诛灭大臣、宗室,尽除故臣,更置亲信,陛下则可高枕肆志宠乐矣。二世然之。乃更为法律,益务刻深,大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鞠治,公子十二人戮死于咸阳,十公主矺死于杜,相连逮者不可胜数若是者,即微革命诸人,而始皇之血胤已将尽矣。乃竭亿兆之血泪,欲剚刃其所爱而不可得者,不动声色,而其子若女骈死于市,非专制之效曷至此?盖立宪国三权鼎立,君主有行政之权,而无司法之权。杀一平民,必其显犯法典,经司法者合议其刑,复审无误,然后付之司狱,否则虽以君主之诏敕,不能加人以罪也,况于皇子、公主之尊乎?使秦而如今之立宪国也,君主之命亦必以法典限制之,越法典者无效,又何至以一宦官,得假其命令以歼其嗣哉?是故始若为民,终以自全者,立宪国也;初若有利,继以自祸者,专制国也。始皇恐民权盛而君位不克世守也,其所以保持其君权者无不至,而不知人即以其君权杀其子女,作法自毙,其始皇之谓乎!始皇以一秦而灭六国,胡亥以天下而不能敌渔阳之戍卒,兵甲之坚,将帅之武,举不始皇时若耶?陈胜、吴广、刘邦、项羽之俦,其智识力量,皆超于六国之君若臣耶?殆皆不然也!当日六国之所以虐其民者亦如秦,民未习闻国民之主义,以为特君主之奴隶耳,相率而服从强者;及见秦之虐更甚于六国,卒所以怨六国之君者而锺于一秦,故一夫发难,四隅响应,如爆发物然。始皇满实其药,而特以导火之线授胜、广,岂胜、广之力哉?始皇使之也。吾观于赵高之所以朦蔽二世者,而叹专制君主为臣下所愚,古今一辙也。盖专制之君主不欲分权于民,而己身又欲行乐,惮执国事,于是暗以其权与之近幸;迨至大权已去,则身命随之,二世未伏国民之诛,而先死于赵高之手赵高欲专秦权,恐群臣不听,乃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或默,或言鹿,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之,莫敢言其过。高前数言关东盗无能为,及沛公已破武关,二世使责让高,高惧,使其婿咸阳令阎乐弑二世于望夷宫,此之故也。岂必待子婴之素车白马,而始知秦之不祀哉?嗟乎!嗟乎!始皇欲遗其业于万世,不三世而亡。世之欲以专制保其君统者,可以返矣!

第三节 革命后之影响 编辑

有国民之革命,有英雄之革命。革命而出于国民也,革命之后,宣布自由,设立共和,其幸福较之未革命之前,增进万倍,如近日泰西诸国之革命是也。革命而出于英雄也,一专制去而一专制来,虽或有去旧更新之实,究之出于权术者多,出于真自由者少,或则群雄角逐,战争无已,相持至数十百年,而后始底于一,幸福之得,不足以偿其痛苦,中国历来之革命是也。秦末之革命,为国民革命乎?抑为英雄革命乎?其始也,殆为国民革命,教育未普及,程度不相等,野心家利用之,而其结果,遂至为英雄革命。何以谓始为国民革命也?革命而出于少数人之意见者,可谓之非国民之革命;革命而出于多数人之意见者,可谓之国民之革命。胜、广发难,未数月而遍及天下,孔鲋以先圣之裔,抱器相从,义军所指,曾无抵拒,则非出于少数人之意见明矣。既非出于少数人之意见,则亡秦之功,不得以归之陈胜、吴广、刘邦、项羽,而必以之归于多数之共亡秦者;吾故曰,其始也,殆为国民之革命。顾一变而为英雄之革命,复见六国之纷争,重来楚、汉之剧战,使丁壮苦于征役,老弱罢于转输,必数载而后已者,又何也?其原因诚有非数言可了者,语其大端,则由于当时未闻共和之说,但存君主之制。夫既同时并起,势均力敌,孰甘为之下者?势必互相角逐,非群雄尽灭,一雄独存,生民之祸不得已也。故陈胜之起,即自立为陈王,未几而武臣自立为赵王,田儋自立为齐王,秦未灭而皆有帝制自为之心矣。甚至张耳、陈馀以刎颈之交而相攻。沛公入关,即遣兵守凾谷,为刘、项交恶之始,卒蹶项而殪之,朝同盟而夕仇雠,是岂非利害不相容耶?以数私人之竞争,而流无数国民之血,吾于是而知革命不可出于功名心,惟当出于责任心也。胜之陇上辍耕,而叹息于富贵。邦、羽之纵观始皇,或欲取而代之,或以为大丈夫固当如是。故知非出于责任心而出于功名心也。夫出于责任心者,功不必自己出,利不必自己居,目的苟达,则奉身而退,无所私焉;出于功名心者反是。使邦、羽而出于责任心也,择一人而君之,皆为之臣可也;不然,以天下为公,听民之所选择亦可也。项、刘相协以奖中国,惠元元,则斯民之康乐安强,可立而俟也。元气已复,民力已充,更用之以向于外,以刘居守,以项为将,奉扬声威,广宣王化,则辟疆万里,垂庥亿载不难也。顾计不出此,拔山盖世之气概不施之于犬羊,而施之于同胞,致使生灵涂炭,匈奴坐大,始皇所辛苦经营之地而仍失之始皇收河南地为县,匈奴远徙。至楚汉之际,仍为匈奴所得。匈奴乘中国之敝而入,数千馀载,常受其患。是故以人道论,则吾不能不恕刘、项而恶始皇;以民族论,则吾甯予始皇而斥刘、项也。幸匈奴当日尚未如今之列国也,非然者,两雄相逐于中原,匈奴乘隙而收渔人之利,其堪设想乎?故中国今日而革命也,万不可蹈刘、项之覆辙;而革命之范围必力求其小,革命之期日必力促其短;否则亡中国者革命之人也,而岂能遂其家天下之私心耶?夫人群,进化者也。吾诚不能以今日之文明革命苛责古人,而亦不愿今日仍有私人之革命,而无国民之革命,故不惜龂龂致辩也。

第四节 国民之小康与汉祖之政策 编辑

《诗》曰:“民亦劳止,迄可小康。”中国古来君之所以绥其民,下之所以要其上,皆不外消极之方法,从未有持积极之方法者,况于暴秦之后,而有人焉,轻其负担,减其束缚,有不感激涕零者乎?史称汉高宽仁大度,除秦苛法,天下归心,大业以立,树四百年有道之长基者,端于此是赖。抑知汉高果为宽仁大度之人,而能除秦苛法者耶?他勿论,挟书之律,诽谤之诛,夷族之法,终汉高之世未尝去也。民之所获自由者有几?胡亦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之类耳。夫以始皇、二世之横征苛役,淫刑以逞,以汉高较之,仁暴自相天壤。譬如炎暑行沙碛之中,苟有荫庇,皆走就之,虽为恶林,不暇顾也。汉高之得宽仁大度之名者,亦犹恶林之在沙碛中也,使遇今日之国民,则必起第二次之革命也。吾观汉高之用心,一始皇之用心也,其所施之政策,阴师之而阳反之,特异其术耳。始皇以严核而败,故易之以柔缓;始皇以苛碎而亡,故易之以宽大;矫其失而非出于性也。不然者,彼于勋戚故旧,诛戮无所假,猜忌无不至,而独能有爱于民乎?始皇恐启纷争,改封建为郡县,子弟功臣,无尺寸之土;汉高惩秦孤立,大封同姓为诸侯王,自其表面上观之,立于正反对之地位也,自其居心论之,则若合符节也。何也?皆欲以保其一家之私产也。故政策苟不关系于国民者,无劣优之可分,无得失之可论。世人每于封建郡县,详论其优劣得失,其亦不思之甚也。始皇、汉高相异之大点,在于始皇烧诗书,而汉高求诗书,吾以为此汉高之大作用也。夫礼,非仅朝仪也,汉高于他之仪制阙焉不讲,而首命叔孙通创朝仪,以定皇帝之贵,严堂陛之辨,其求诗书也,度亦犹是耳,有利于君权者存之,其不利于君权者仍禁之。始皇之烧诗书,以极迂阔之手段愚民,故不三十年而消灭;汉高之求诗书,利用诗书以愚民,二千年尚保其薪传。始皇之政策在一时,汉高之流毒在千古矣!综而论之:始皇之恶在刚,汉高之恶在柔,心术之光明,度有不始皇若者。始皇有征匈奴、辟疆土之功,而汉高贻和亲之辱。据此而论,汉高之罪,浮于始皇矣。至于论专制之宗法,则吾宁祧始皇而祖汉高。世之识者,或不以予言为谬乎?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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