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二曲集
卷三
作者:李颙 
卷四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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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庠汇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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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在两闻也,如日月之经天,不可一息之或冥焉;如江河之行地,不可一息之或壅焉。故有斯道而后存人心,有人心而后有风俗。尧、舜、禹、汤阐其傅,尹、阔、濂、洛衍其秘,贤圣相承,心源遥印,无非为天下万世存此几希一脉耳。第人心易于泪没,即读书道古者穷年咕哔,祇不过为青紫之阶,而于先圣先贤之精意,不啻尘土视之,糟粕弃之。

阙中二曲先生力学多年,毅然以斯道为己任。太府骆公前令繁厔,躬谐其庐,见风雨不蔽,德容道气,望而知为隐君子。公馀之暇,辄就正辨论焉。盖芝兰同室,白尔芬芳气洽也。今守毘陵,先生贲然玉及大道之南,非特一邦之幸。馀小子司铎郡庠,愚陋何知,太府骆公命传集多士于明伦堂汇讲。先生之言,以正心术、励躬行为要,而下手处在静则涵养,动则省察。一时荐绅暨弟子员环堵而听,犹聋者忽闻锺鼓之声,盲者忽睹五彩之华也,无不欢忻畅悦,如梦斯觉。

夫道必讲而后明固已,第学者必身体力行,则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不患不到圣贤地位。不然聆其言而不返之于身,则今日一堂论辨,遇此以往,安知不内战于嗜欲,外战于纷华乎?于先生谆谆面命之旨,太府骆公传集之雅意何当焉?兰陵陆生,笃信人也,随绿其言,付之削劂,由此刊布海内,共知正心术、励躬行为人门第一义,将见斯道如日日之经天焉,江河之行地焉。先生之言在一时,先生之功在万世,不甚宏钜也哉!

时康熙辛亥仲春之吉,金沙王迈题于兰陵荒署

常州府武进县两庠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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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人【吴发祥】【陆士楷】仝录

先生曰:“明伦堂为设教之地。教化必自学校始,未有教化不行于学校,而可以言教化者也。然教化不在空谈义理,惟在明此心,体此理。人人有此心,即有此理。自圣贤以至愚夫愚妇,此心同,此理同。譬如眼中黑白,古人见是白的,今人亦见是白的,黑白何尝以古今异。可见心理同然,古今一辙。但古人之学多为己,今人之学多为人。夫子教子夏,所以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而君子、小人之分,只在立心上辨别。为己之学,事事从自己身心上体认,绝无一毫外炫;为人之学,不但趋名趋利,为圣贤所弃,即聪明才辩,无一可恃。故圣门如子贡,夫子不取而独取颜子。颜子何等聪明,夫子只取他‘不迁怒,不贰过’,盖颜手一味为己,只在心地上用功故也。人能从为己上用功,不论资禀高下,个个可造到圣贤地位。故颜子而下,如曾子得之于‘鲁’,子夏得之于‘笃信’是已。为己之学,不过明此心,体此理,修此身。此心未发之前要涵养,既发之后要省察,总不外日用常行、纲常伦理间,随时随处体认已。夫子说‘三畏’、说‘九思’,《中庸》说‘戒惧慎独’,孟子说‘求放心’,总是令人牧拾身心,不致放逸。此便是圣贤为己根本。古人学知求本,父兄相戒,子弟相规,只在此处,别无他道。今人教子弟,自六七岁读书时,怅是富贵利达,子弟自受学之初,便已种下务外的种子。故朝夕所从事者,名利而已,与人会聚,言及名利则欣悦,言及修己治人,不以为迂,则以为异。此古今人之所以不相及也。而犹居之不疑,自以为功名,却不知‘功名’二字,今人亦多认错了。所谓功名者,有功于一方,有功于天下,有功于万世。如伊周孔孟,得志则经纶参赞,兼善天下;不得志则绍前启后,兼善万世。自然天下公颂之,后世传之。不求名而名自随,如形之必有影,是有功即有名也。而今童子进学,举人登第,只知肥身家、保妻子,谓之富贵则可,谓之功名则未也。若谓真正学问,即功名已落第二义了。人要明心见性,本源澄澈,比心凝然不劲,常变如一。不豫期功名,面时至事起,随感而应,功自建,名自立。故求功名者,须以道德为本,社稷生露为念。否则,富贵来必得,而此心先亡。此心既亡,多一富贵,则反受一富贵之累。然此非读书人之咎,亦学术不明,势使然也。为今日计,惟在明学术。学术明则人才兴,人才兴则风俗正,而治化翔洽矣。”

或言及“异瑞”。先生曰:“‘三端’字亦须体认。吾人发端起念之初,其端果仁、果义、果礼、果智,此是正念,此便是心术端,比便是端人正士。否则,径是邪念,便是心街不端,便非端人正士。即此便是大异端,不待从事于杨墨释老而后为异端也。”

座中偶言及“鸡呜章,先生曰:“昔潘侍即求教于伊川先生,先生并无他说,只令在鸡呜而起时辨别,为善为利,俱在此处。盖以今之所谓‘善’,乃古之所谓‘利’也。潘竦然拜谢而去,终身佩服不忘。今农、工、商、贾求利,原以资衣食;士为四民之首,当正谊明道,表正四民,乃汲汲于利,反更甚若辈。其有闭户读书,鸡呜吟诵,人人便钦其笃志,称其好学,却不知彼终日揣摸者,全在富贵利逢,起心结念,满胸成一利团。如此为学,即终日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忘食忘寝,亦总是孜孜为利,与大舜分途者也。即学富二四,文工一吐,占状头,跻显要,适足以为济恶之资而已。故发端起念之初,不可以不察也。学者慎诸!”

问:“学问之要,全在涵养省察,当何如?”先生曰:“也须先识头脑。否则,‘涵养’,是涵养个甚么?‘省察’,是省察个甚么?若识头脑,‘涵养’,涵养乎比也;‘省察’,省察乎此也。时时操存,时时提撕,忙时自不至于逐物,闲时自不至于著空。”

敢问:“如何是头脑?”先生曰:“而今问我者是谁?”在座闻之,咸言下顿豁,相与叹曰:“先生一言之下,令人如还故乡,此古人所以贵亲炙也。”

先生曰:“成始成终,不外一‘敬’。‘敬’之一字,是圣贤彻上彻下的工夫,自洒扫应对,以至察物明偷,经天纬地,总只在此。是绝大功业,出于绝小一心。”

又曰:“为学不要骛高速,但从浅近做起。手足耳目,神明之符也,须是整顿精神,中恒惺惺,足重手恭,视明听聪,对境不迁,敛之又敛,以至于无时无事之不敛。如是,则吾身之官器治,万物之官器亦治;吾身之性情和,万物之性情亦和。所谓修身立命,成己成物,一贯之道也。故最上道理,只在最下修能。”

间:“官器之治,性情之和,在己一身,何以便至万物之官器、性情亦治亦和?”先生曰:“《礼记》一部,开卷第一义便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而《论语》之称‘安人,安百姓’,以至《中庸》所谓‘笃恭而天下乎’,莫不本于修己之敬。盖己身庄敬不肆,俨然人望而畏之,默有以律其骄肆多矣。己身安定和平,人对之则鄙吝自消,是不言而饮人以和,鲜有不和者矣。比所谓正己而物正,一正百正,一了百了。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天地之和亦应矣。乃位育参赞之实际也,夫何疑?”

问:“鸡呜平旦,此衷亦觉清楚,一与物接,未免随境纷驰,奈何?”先生曰:“当境纷驰时能知纷驰,即不纷驰矣。”

问:“入门下手之要,可得阖乎?”先生曰:“我这裹论学,本无定法,本无一定下手之要,惟要各人自求入门,自国下手耳。”曰:“学人若知自求入门,自能下手,则何敢过问,以滋烦聒。”先生曰:“我这裹论学,却不欲人闻讲泛论,祇要各人迥光返照,自觅各人受病之所在,知有某病,即思自医某病,即此便是入门,便是下手。若立定一个入门下手之程,便不对症矣。譬犹所患在虚寒,教以服温补之剂,若即以此概投之强壮之人,快人不浅!”

先生曰:“人之病痛各别,或在声色,或在货利,或在名高,一切胜心、妒心、惶心、吝心、人我心、是非心,种种受病,不一而足。须是自克自治,自复其元。苟所病不除,即终日讲究,只成画饼,谈尽药方,仍旧是个病人。可慨也已!”

先生曰:“孔、颜、思、孟,及宋之濂、洛、阅、闽,明之河、会、姚、泾,俱是医人的名医;《五经》、《四书》及诸儒语录,俱是医人的良方。乃吾人自少至长,终日读其方,祇藉以为富贵利逢之资,实未尝以之按方服剂,自疗其病,岂不辜负明医立方之初心。”

问:“学问之要,在于自治其病,固矣。但道理无穷,学问亦无穷,病去之外,可遂无进步乎?”先生曰:“噫!何言之易也。夫以文王之圣,犹称‘望道未见’;尼父论学,一则曰‘未能’,再则曰‘未能’。二圣之心,即尧舜犹病之心也。若文王、尼父自以为已见、已能,便是自画,便是大病。惟见而不自以为见,能而不自以为能,乾乾惕厉,日进不已,此二圣之病病,所以卒能无病也。”

先生言已,又喟然曰:“吾人诸病,犹易拔除,惟葛藤好名之病,病在膏肓,卒未易除。”众请其故,先生曰:“不讲学者,可无论已。乃有挺身号召,名为讲学者,及察其实,仍旧祇是掣章句,论书旨。如此祇是讲书,非讲学也。即真正不泥章句,不滞故纸,能以理道为务,则又舍目前各人进步之实,茫不究心,往往言‘太极’、谈‘理性’、辨‘朱陆异同’、指‘阳明近禅’,葛葛藤藤,惟鼓唇吻,此其一病也。浅之为富贵利逢之名,深之为圣贤君子之名,浅深不同,总之为大病。此病不除,即谨言慎行,终日冰兢,自始至终,毫无破绽,亦总是瞻前顾后,成就此名根,毕生浇灌培养的是棘蓁,为病愈深,死而后已。比皆膏肓之证,卢、扁之所望而却走者也。”

府学博请问:“阳明‘良知’之说,何如?”先生曰:“比千载绝学也。”“然则人疑其近禅,何也?”先生曰:“此不知者之言也。天若无日月,则遍地成昏暗,安能出作入息;人若无良知,则满身成僵尸,安能视听言劲。自己一生大主宰,抵死不认,支离缠绕,摹拟仿效于外,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骑驴觅驴,可哀也巳!”

问:“‘致良知’三字,泄千载不传之秘,然终不免诸儒纷纷之议,何也?”先生曰:“此其故有二:一则文字知见,义袭于外,原不曾鞭辟著裹,真参实悟;一则自逞意见,立异好高,标榜门户,求伸己说。二者之谬,其蔽则均。若真正实做工夫的人,则不如是,譬犹婴儿中路失母,一旦得见,方刻刻依依之不暇,又何暇摇唇鼓舌,妄生异同也。”

一友问《君子欲讷于言》章。先生叹曰:“‘君子’二字要看。惟君子方讷于言而敏于行,否则,敏于言而讷于行矣。世之无志于学者,固勿论已;即号为有志者,亦往往辩论有馀,而实体不足,是道之所寄,不越乎语言文字之间而已。申公有言:‘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今为学亦不在多言,亦顾力行何如耳。减能于《四书》中,著著实实力行一二言,即终身无议论,无著述,亦不害其为君子。否则,论辨虽精,撰著虽富,不过巧言而已。夫巧言乱德,学人所当痛戒也!”

问:“承先生敞切之诲,今后当励志躬行,杜门杜口,不敢徒讲。”先生曰:“人患不著实躬行,诚肯著实躬行,则不可一日不讲。讲则神情娓娓,日精日进;不讲则自作自辍,率意冥行。譬犹杜门安生之人,终日讲尽无穷路程,而自身却依然在家如故,此则可羞可戒。若启程就途,不详讲路程,而曰“贵行不贵讲”,未有不北辕南辙,入海而上太行者也。”

问:“静坐所以收敛此虚灵也,而一念省存,随一念逐外,奈何?”先生曰:“此切问也。然亦无他捷法,惟有随逐随觉,随觉随敛而已,久则自寂自定。静坐时如此,纷扰繁冗时亦如此矣。释犹浊水求证,初时犹浊,既而清浊各半,久则澄澈如镜,自无纤尘。”

问:“随逐随觉,随觉随敛,犹从流迎源也。不知可于未流时得其主宰,自不至逐否?”先生曰:“亦熊他法。祇是要主静,静极明生。无事时自不起念,有事时自不逐物。如明镜,如止水,终日监而未尝驰,常寂而常定,安安而不迁,百虑而一致,无声无臭,浑然太极矣。所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雕’是也。”

越华先生问:“天命之性,三教同否?”先生曰:“同而异。在天为于穆不已之命,人禀之为纯粹至善之性,直觑原本,不落思想,不堕方所,以臻无声无臭之妙,是则同;持之以戒慎,济之以穷理,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发强刚毅,文理密察,立大本,纶大经,参赞位育、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则异而异矣。以彼真参实悟,其有见处,非不皎洁,而达之于用,犹无星之戥,无寸之尺,七倒八颠,回视儒者真实作用,何啻霄壤!”

熊别驾见堂联,有“学以致道,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一语,因以“致道”焉闷。先生曰:“性本人人各具之性,则道为人人当由之道,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得而私也。然人人当由,而人人不能尽由,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能率其性所固有,由其日用之所当然。如尧之‘允执’,舜之‘精一’,禹之‘祗承’,汤之‘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文之‘不临亦式,不谏亦入’,武之‘敬胜怠,义胜欲’,周公之‘思兼’,孔子之‘敏求’,皆是也。后之学者,诚能如群圣已然之效,而率之、由之,尊所闻,行所知,见群圣之心而因以自是其心。始也,就其效先觉之所为,而若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终也,自返自照,自戒白证,乃各人自致其各人当由之道也。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乎何有?若执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手之道而致之,是义袭于外也,是舍己之田而芸人之田也。其摹拟仿效、畔援歆羡之私,中心不胜憧憧,乃行仁义者之所为,而非由仁义之实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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