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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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九
编辑重刊四书反身录识言
编辑蜀中《反身录》之刻颇多,而《大学》有缺焉,《下论》有缺焉,《孟子》之缺尤多,《续录》则全未有也。《二曲集》刻工既竣,醵资尚馀,因借善本梓之,亦谱荃赵君意也。丁卯二月,上浣牛树梅并识。
序
编辑理学与世运相表裹,白尧舜开道统之传,至我夫子而集大成,删述《六经》,垂教万世,若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而斯道赖以常存。迨战国异端并兴。孟子辞而辟之,论者至谓其功不在禹下。秦汉以来,千有四百馀年,乘之以佛氏,乱之以庄老,泪没于风云月露之词,废坠于干戈抢攘之际,而斯道或几乎息。有宋贤君继作,世际雍熙,大儒乘运而起,院溪倡之于前,二程张朱推挽于后,发明绝学,内外同归,斯亦三代以还,文明再睹之一时矣。自是承流嗣响,代不乏人,而关中接横渠之绪,名接踵而起,五百年问,凡三十馀人,呜呼盛已!迄朋未造,风会中蚀,而关学独以醇正称于天下。
恭遇我国家治化翔洽,讲道崇儒,中孚李先生崛起盩厔,其言以“躬行实践”为基,“反本穷源”为要,嘉惠后学,开导迷津,开往圣之心源于浸昌浸炽之会,斯真可与弇山呜鸟,同昭盛世之光华。顾以家世食贫,养亲不逮,痛自刻责,绝意功名。筑垩室独处,时人罕接其面。尤矢志谦退,不欲以著述自居。四方学者每从问答之馀,辑其所闻,各自戍帙。其高弟王心敬朝夕侍侧,敬从口授,集为《反身录》一书。先生举以授余,余反复卒读,大要以士人童而习之,袭其糟粕而不悟,其指归欲学者反身循理,致知力行。其指约,其趋端,其论说,质实而不涉于高远。横渠有言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先生是书之谓也。
余学臣也,亦与有斯文之责。窃意学校为教化之源,撰士为储材之本,煌煌功令,务先德行而后文艺;乃士子徒工估毕,以冀主司一日之知,海枣春华,都无实际,圣贤之精意,久已湮没。诚使是书布之学宫,士子从身心研究之馀,有得于明体连用之学,于以宣猷宏化,黼敞休和,登斯世于唐虞,岂日小补?是则余割俸授梓之意也夫!
康熙二十有五年岁次丙寅清和月,三秦视学使者淝水许孙荃题于上郡考院
四书反身录引
编辑《四书》之在天下,犹日月之经天,而陆沉于读者之口耳,其来久矣。二曲先生起而拯之,力扫道听途说之陋,以“实反诸身’为天下后世倡。其《反身录》一书,凡进修之要、性命之微、明体适用之大全、内圣外王之实际,靡不一一开关启钥,合盘托出,盖欲读者深体力践,为一己树真晶,为国家树真才,为千秋抉纲常,翊世运。识者谓有天地则不可无《四书》,以葆天下之人心;有《四书》则不可无《朱注》,以释《四书》之疑义;有《朱注》则不可无斯录,以挽天下之人心。斯录未出,《四书》虽家传户诵,无异告朔之羊”,名存而实亡;斯录一出,则《四书》诵不徒诵,人知所奋,可谓取日虞渊,揭之中天,中兴《四书》之功埒于始初表章,夫固有不可得而诬者矣。足发凝神三复,不忍释手;历阅从前诸大儒阐道觉世之书,实未有明快透髓,豁人心目一至于斯者。昔季札请观六代之乐,至“韶”则喟然叹曰:“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虽有池乐不愿观也。”今足发于斯录亦云。故读先生斯录,如见先生之心;见先生之心,如见孔曾思盂之心。心心相印,若合符节。地非所论,时非所论,学者当日用常行之际,语默动静,诚是体是遵,旧染污习,涩以江汉,暴以秋阳,方不负吾先生“反身”之教,方是善读《四书》。
河汾李足发沐手谨书
弁言
编辑自二曲夫子倡明绝学,士始知词章记诵之外原自有学,相与向往二曲,犹百川之趋海。夫子独启迪不倦,然未尝标宗旨、立门户,惟就各人所读之《四书》,令其切己自反,实体力谐;一言一劲,稍有不合,则惕然自责。不泪训诂,不尚辞说,务期以身发明。迨癸丑闭关以来,宴息土室,即骨肉至戚,罕睹其面。近年独尔缉王子朝夕起居得侍左右,盖以其英龄志道,弃功名如敝屣,颖悟绝伦,操履纯笃,故特容入侍,有问必答,王子随聆随记,名曰《四书反身录》。语语晰迷破惑,如拯溺救焚,其忧之也深,故共言之也切,使孔曾思孟淑世觉人之初意,赖以复振,有补于世教匪鲜。械士焚香静对,惭悚汗下,追思凤昔《四书》之读,不堪自问。因观兴感,人同此心,斯录一出,观者既广,则感者自众,必有憬然悟、爽然失、勃然奋者,迥狂澜于既倒,障百川而东之,端在斯矣。
同州门人马械士沐手谨识
识言
编辑《四书反身录》者,绿二曲先生教人读《四书》、反身实践之语也。先生尝谓:“孔、曾、思、孟立言垂训以成《四书》,程朱相继发明,表章《四书》,非徒令人口耳也,盖欲读者体诸身,见诸行,充之为天德,逢之为王道,有体有用,有补于世也。国家颁《四书》于学宫,以之取士,非徒取其文也,原因文以征行,期得实体力践,德充道明,有体有用之彦有补于世也;而读之者果体诸身、见诸行,充之为天德,达之为王道,有镀有用,有补于世乎?否则诵读虽勤,阐发虽精,而入耳出口,假途以干进,无体无用,于世无补,夫岂圣贤立言之初心,国家期望之本意耶?”于是感慨救弊,力障狂澜,居恒教人,一以反身实践为事。小子恭侍函丈,特蒙提诲尤谆,日获闻所未闻,退即随手箭记,自夏至冬,不觉成帙。然遗忘不及记者甚多,特存什一于千百,铖砭韦弦,奉以自勖,并为同读《四书》者勖。
鄠县受业门人王心敬顿首百拜识
四书反身录序
编辑关中征君李二曲先生昌明正学,为国朝巨儒。康熙癸丑,创府鄂公上言,于是天子特旨敞先生。先生称疾不就,杜门著述,日于《四书》考究圣贤精意,切己自反,以身发明。久之门人王子心敬辑其前后问答之语,遂成一书,名曰《四书反身录》,今岁丁卯,特为邮寄,盖霞与先生有通家好,故以见示也。
明崇祯末,督师汪公乔竿讨贼至襄,先王父以军门赞画,与先生先子忠武将军同佐汪公城守,同与难,而先大人暨诸父又与先生为昆弟交。庚戌冬,先生过襄招父魂以葬,时主于予家,拜予王母于堂上如家人礼,大人为经纪其葬事,割地营宅兆、起丘垄,复树丰碑表于道,题曰“义林”。霞时尚少,大人命之出拜,尝侍立左右云。先生既去,岁以所著书种种见寄,大人亦以所学相酬答,虽千里睽隔而音书不绝,历数年以为常。泊大人捐馆,霞亦稍长知向学,而季父与先生共昌道学,因得复读先生所著书。今者以《四书反身录》示下,盖所以训诲者深矣。
霞受而卒读反复,不忍释手,因窃叹四子之书乃孔曾思孟内圣外王之具,明体达用之学,而古今常存、人心不死者恃有此也。以故国家设科取士特重经书,盖欲世之学者实践力行,而体用备具之儒,得以罗而贡之大庭。是则圣贤之所以垂教万世,与国家之所以储养真儒,惟笃行是尚,而不在乎词章句读语言文字间也。然而《四书》之在今日,固已家传户诵,未之有异矣;而求其绍圣贤之学,以慰国家之望者,抑何寡乏耶?岂非以穷年诵读者,仅视为口耳之具、进身之阶哉?噫!此先生《反身录》之所由作也。人而不知“反身”,虽读《四书》,终属皮毛。迨斯录一出,世之学者,庶不徒事占毕,则圣贤立言之旨昭然于世,而为理学、为名臣,穷不失己、达则兼善之儒,吾知其将接踵而起矣。其有功于圣贤,有裨于国家,夫岂微哉?淝水四山许公视学三泰,读而好之,为授梓传布焉。予虽固陋,从事理学颇久,承先生之教,谊不容以无言,故为序之,以告世之读《四书》者,共各“反身”焉可也!
中州后学刘青霞肃林甫顿首敬撰
四书反身录序
编辑《反身录》何?录二曲征君李夫子之所恒言者也。其以《四子书》何?非疏《四子》也,于其言之有合于《四子》,或时感于《四子》之言,而偶有所发,其诸门人小子笔而存焉,以为可以示家塾、告远近也云尔。夫世之号为读书知古者,龌龊驵侩之流无论已;吾徒章甫逢掖,问或贤豪自命至雄辩也,而朋师慈父之所海,圣君良相之所求,童而习之,迄于白首,试一自问:果皆孝子乎?友于兄弟乎?忠于君、信于朋友乎?不妄语,不冥行,不私妻子,不怀诈伪,财无苟得,难无苟免,绝奔竞,耻干谒,不辱亲负国,为武夫减获所羞称乎?今夫子之为此书也,约略易简,如良医知疾,直达腠理,缄之熨之,骨髓皆痛。人人有身,即人人宜反,勿矜训诂,勿尚词说,亦如号太子之遇越人,蹶苏而起,斯可耳;不然则利禄而已矣,名誉而已矣,儒服贾行穿窬而已矣,侮圣人之言而已矣!
戊辰上元,莘后学河山康乃心敬撰
反身录跋
编辑二曲先生读书立德,直达性天,故能剖破朱陆藩篱,而上接部鲁之统。其说书也,切近精实,纯正缜密,有雍容自得之味,无骇遽张皇之气。学者尊其言而一返之于身焉,其亦可以不差矣。
中州后学潜谷张开宗书
二曲先生读四书说
编辑《四书》,传心之书也。人人有是心,心心具是理,而人多昧理以疚心。圣贤为之立言启迪,相继发明,譬适迷途,幸获南车,宜循所指,斯迈斯征。乃跬步未移,徒资口吻,终日读所指、讲所指、藻绘其辞阐所指,而心与指逢,行辄背驰,欲肆而理泯,而心之为心,愈不可问,自负其心,而并负圣贤立言启迪之苦心。噫,弊也久矣!
吾人于《四书》,童而习之,白首不废,读则读矣,祇是上口不上身。诚反而上身,使身为仁义道德之身,圣贤君子之身,何快如之!吕新吾云:“圣贤千言万语,锐的是我心头佳话,立的是我身上妙方,不必另竭心思,举而措之,无往不效。而今把一部经书当作圣贤遗留下富贵的本子,范吃终日,讲读惓惓,祇为身家,譬如僧道替人念消灾禳祸的经忏一般,念的绝不与我相干,祇是赚些经钱食米来养活此身,把圣贤垂世立教之意辜负尽了。有道之士仔细思量,笑死!愧死!”斯言切中吾人通病,吾人所宜猛省。
一士问《四书》疑义,先生谓之曰:“吾子是行至此致疑乎?抑徒夸精顺奥,以资讲说已耶?夫《大学》之要在格、致、诚、正、修,吾曹试切己自勘,物果格乎?知果致乎?果意诚、心正、修身以立本乎?《中庸》之要在戒慎恐惧,涵养于未发之前,子臣弟友,尽道于日用之际;吾曹试切己自勘,果或静或劲,兢兢焉惟独之是慎乎?果于子臣弟友尽道而无歉乎,论语之要在于时学习;吾曹试切己自勘,果明善乎?果复初乎?果存理克欲,视听言动之复礼乎?言果一一忠信,行果一一笃敬“三畏”、“九思”之咸事乎?《孟子》之要,在知言、养气、求放心,吾曹试反己自勘,言果知乎?气果养乎?放心果收乎?不择纯驳,惟资见闻,恐非知言之谓也;不惩忿窒欲,集义自反,恐非养气之谓也。才辨方甲,即以猎荣网誉为务;多材多艺,祗以增其胜心。日凿日丧,放犹不足言也,《四书》之设,果欲吾曹之若是乎?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然则吾曹日读《四书》,而不能惟其言之是践,虽欲不谓之孔曾思孟之罪人不可也。昔有一士千里从师,师悉出经书,期在尽授,甫讲一语,其士即稽首请退,浃月弗至。问之,对曰:“未尽行初句,弗敢至也。”必如此,始可谓善读,始可谓实践。
一人肯反身实践,则人欲化为天理,身心平康;人人肯反身实践,则人人皆为君子,世可唐虞,此致洽之本也。区区于读《四书》者,不能不拭目以望。
四书反身录
编辑二曲先生口授鄠县门人王心敬录
大学
编辑《大学》,孔门授受之教典,全体大用之成规也。两程表章,朱子阐绎,真文忠公衍之于前,邱文庄公补之于后,其于全体大用之实,发明无馀蕴矣。吾人无志于学则已,苟志于学,则当依其次第,循序而进,亦犹农服其先畴,匠遵其规矩,自然德成材达,有体有用,顶天立地,为世完人。
吾人自读《大学》以来,亦知《大学》一书为明体适用之书,《大学》之学乃明体适用之学。当其读时,非不终日讲体讲用,然口讲而衷离,初何尝实期明体,实期适用,不过藉以进取而已矣。是以体终不明,用终不适,无惑乎茫昧一生,学鲜实际。
明体适用,乃吾人性分之所不容已,学而不如此,则失其所以为学,便失其所以为人矣。
《朱注》谓“大学者,大人之学”,则知学而不如此,便是小人之学。清夜一思,于心甘乎?甘则为之,否则不容不及时振奋,以全其性分之当然。
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汨没于辞章记诵之末,便是俗儒:皆非所以语于《大学》也。
吾人既往溺于习俗,虽读《大学》,徒资口耳,今须勇猛振奋,自拔习俗,务为体用之学。澄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体用兼该,斯不愧须眉。
问体用,曰:“明德”是体,“明明德”是明体;“亲民”是用,“明明德于天下”、“作新民”是适用。格、致、诚、正、修,乃明之之实;齐、治、均、乎,乃新之之实。纯乎天理而弗杂,方是止于至善。
“明德”心,心本至灵,不昧其灵,便是“明明德”。心本与万物为一体,不自分彼此,便是“亲民”。心本“至善”,不自有共善,便是“止至善”。
“明德”之在人,本与天地合德而日月合明,顾自有生以来,为形气所使,物欲所蔽,习染所污,遂味却原来本体,率意冥行,随俗驰逐。贪嗜欲、求富贵、慕声名、务别学,如醉如梦,如狂如痴,即自以为聪明睿智,才识超世,而律之以固有之良,悉属昏陈。故须明之,以复其初。亲师取友,谘决心要,显证默悟,一意本原。将平日种种嗜好贪著,种种凡心习气,一切屏息,令胸次纤翳弗存,自然净极复明,彻骨彻髓,表裹昭莹,日用寻常,悉在觉中。
昔显仲间象山云:“某何故多昏?”象山曰:“人气禀清浊不同。祇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好。今吾人平日多是逐物,未尝加意剥落,口淡‘明明’,心原不曾‘明明’,虽欲不昏,得乎?当时时提醒,勿令昏昧,日充月著,久自清明。”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随感辄应,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万善自裕,无俟拟议。
问:“明德”、“良知”有分别否?曰:无分别。徒知而不行,是明而不德,不得谓之良。徒行而不知,是德而不明,不得谓之知。就其知是知非,一念炯炯,不学不虑而言,是谓“良知”;就其著是去非,不昧所知,以返不学不虑而言,是谓“明德”。曰“明德”,曰“良知”,一而二,二而一也。
心之为体,本虚本明,本定本静;祇缘不知所止,遂不能止其所止。随境转迁,意见横生,以致不虚不明,不定不静,未尝安所当安,是以不能虑所当虑。须是真参实悟,知其所止而止;止则情忘识泯,虚明不劲,如镜中象,视听言动,浑是天机。
知止不难,实止为难。吾人终日讲学,讲来讲去,其于所止非全不知,然志向未尝专精,世缘未尝屏息。初未尝实止其所止,心何由常寂而常定、至静而无欲、安安而不迁、百虑而致之一乎?此心既未定贴宁静,安固不摇?“幢幢往来,朋从尔思”,思虑纷扰,天君弗泰,学无下落、无结果,学问之谓何?
学问之要,全在定心;学问得力,全在心定。心一定,静而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犹镜之照,不迎不随,此之谓“能虑”,此之谓“得其所止”。
静中静易,动中静难。动时能静,则静时能静可知矣。是故金革百万之中,甲科炬赫之荣,文绣峻雕之美,财货充积之盛,艰难拂乱之时,白刃颠沛之际,一无所动于中,方是真静。
吕原明晚年习静,虽惊恐危险,未尝少动,自历阳过山肠,渡桥桥坏,轿人俱坠浮于水面,有溺死者,而原明安坐轿上,神色如常。后自省察较量,尝言十馀年前在楚州,桥坏堕水中时,微觉心动;数年前大病,已稍胜前;今次疾病,全不动矣。故学问得力典不得力,临时便见。此公临生死而不动,世间何物可以动之乎?吾人居恒谈定谈静,试切己自反,此心果定果静,临境不动如此公否?
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尽己分内事。
古人以天下为一家,亿兆为一身,故“欲明明德于天下”。今则一身一家之外,便分彼此,明明德于一乡一邑,犹不敢望,况明明德于一国、明明德于天下乎?
古人为学之初,便有大志愿、大期许,故学戍德就,事业光明俊伟,是以谓之“大人”。今之有大志愿、大期许者,不过尊荣极人世之盛;共有彼善于此者,亦不过陉陉自律,以期令闻广誉于天下而已。世道生民,究无所赖,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虽与“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德性作用与气魄作用不同,然志在世道生民,与吾人志在一身一家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逢人;即欲即仁,此欲何可一日无?吾人非无所欲,然不过欲己富,欲己贵,欲己寿考,欲己不朽;即欲即私,此欲何可一日有?
吾人立志发愿,须是砥德砺行,为斯世扶纲常、立人极,使此身为天下大关系之身,庶生不虚生,死不徒死。
“格物”乃圣贤入门第一义,入门一差,则无所不差,毫厘千里,不可以不慎。“物”即身、心、意、知、家、国、天下;“格”者,格其诚、正、修、齐、洽、平之则。《大学》本文分明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其用功先后之序,层次原自井然。“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与“物有本末”是一滚说。后儒不察,遂昧却“物有本末”之“物”,将“格物”“物”字另认另解,纷若射覆,争若聚讼,竟成古今未了公案。今祇遵圣经,依本文,认定为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物”,从而格之,循序渐进,方获近道。“格物”二字,即《中庸》之“择善”,《论语》之“博文”,虞廷之“惟精”“博文”原以“约礼”。“惟精”原以“执中”,“格物”原以“明善”。大人之学,原在“止至善”,故先格物以明善。善非他,乃天之所以与我者,即身、心、意、知之则,而家、国、天下之所以待理者也。本纯粹中正,本广大高明。涵而为“四德”,发而为“四端”,达而为“五常”。见之于日用,则忠信笃敬,九思九容,以至三千三百,莫非则也。如此是善,不如此是恶,明乎此,便是“知致”。知致则本心之明,皎如白日,善恶所在,自不能掩,为善去恶,自然不肯姑息,此便是“意诚”。以此正心则心正,以此修身则身修,以此治国则国治,以此平天下则天下平,即此便是“止至善”,便是“明明德于天下”。若舍却“至善”之善不格,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理不穷,而冒昧从事,欲物物而究之,入门之初,纷纷罹辎,堕于支离,此是博物,非是“格物”。即以身、心、意、知、家、国、天下言之,亦自有序,不能究其身、心、意、知,而骤及于家、国、天下之理,犹是缓本急末,昧其先后,尚不能近道,况外此乎?今须反其所习,舍去旧见,除《四书五经》之外,再勿泛涉,惟取《近思录》、《读书录》、高景逸《节要》、《王门宗旨》、《近溪语要》,沉潜涵泳,久自有得,方悟天之所以与我者,止此一“知”,知之所以为则者,止此“至善”。虚灵不昧,日用云为之际,逐事精察,研是非之几,析义利之介,在在处处,体认天理,则诚正之本立矣。夫然后由内而外,递及于修齐之法,洽平之略。如《衍义》、《衍义补》、《文献通考》、《经济类书》、《吕氏实政录》及会典律令,凡经世大猷、时务要著,一一深究细考,酌古准今,务尽机宜,可措诸行,庶有体有用、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矣,夫是之谓“大学”,夫是之谓“格物”。否则,误以博物为“格物”,纵博尽羲皇以来所有之书,格尽宇宙以内所有之物,总之是骛外逐末。昔人谓“自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此类是也。丧志愈甚,去道愈远,亦祇见其可哀也已。
问:身、心、意、家、国、天下可以言“物”,而“知亦言”物乎?曰:古诗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凋。”由斯以观,则“知”非“物”而何?有此“物”而后能物物,亦犹乾坤虽与六子并列,而其所以为尊者,固自在也。
“格物”,下学也;格物而格得此“物”,下学而上逢矣。
此物未格,则主人正寐,借“格物”以醒主;此物既格,则主人已醒,由主人以“格物”。识得“格物”者是谁,便是洞本彻原,学见其大。
果返观默识,洞彻本原,始信我之所以为我。惟是此知,天赋本面,一朝顿豁,比圣胎也。戒慎恐惧,保而勿失,则意自诚、心自正,齐治均平于是乎出。有天德自然有王道,夫焉有所倚?
知与不知,乃是一生迷悟所关。知则中恒炯炯,理欲弗淆,视明听聪,足重手恭。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万善皆是物也。否则昏惑冥昧,日用不知,理欲莫辨,茫乎无以自持,即所行或善,非义袭,即践迹,是行仁义,非由仁义,此诚、正、修所以必先“致知”也。致知而致得比知,方是复还旧物,克全固有之良知。闻见知识之知,终属螟蛉。
知为一身之本,身为天下国家之本,能修身便是“立天下之大本”。在上则政化起于身,不动而敬,不令而从;在下则教化起于身,远迩归仁,风应响随。
修身立本,斯一实百实,空言虚悟,济得甚事?世固有颖悟,度越前哲,而究竟不免为常人者,知而不行,未尝见诸修为故也。
圣如成汤,犹铭盘致警,检身若不及,日新又新,无瞬息悠悠。吾人多是悠悠度日,故息自弃。圣之所以圣,愚之所以愚,病正坐此。
面有垢,衣有污,则必思所以洗之;乃身心有垢有污,不思所以洗之何哉?
修身当自“悔过自新”始,察之念虑之微,验之事为之著,改其前非,断其后续,使人欲化为天理,斯身心皎洁。
念虑微起,“良知”即知,善与不善,一毫不能自掩。知善即实行其善,知恶即实去其恶,不昧所知,心方白慊。若知善而不肯实行其善,知恶而不肯实去其恶,自知而白昧之,非自欺而何?
学问之要,祇在不自欺,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初则勉然而然,久则自然而然。
自欺与不自欺,君子小人之所由分,即人鬼之所由分也。不自欺便是君子,便是出鬼关、人人关:自欺便是小人,便是出人关、入鬼关。吾人试默自检点,居恒心事,果俯仰无怍,出鬼关、人人关乎?抑修仰有怍,出人关、入鬼关,终日在鬼窟裹作活计耶?人鬼之分不在死后,生前日用可知。
大庭广众,则祗躬砺行,闲居独处,即偷惰恣纵,迹然而心不然,瞒味本心,支吾外面,斯乃小人之尤,身未死而心先死矣!虽然衣冠言动,其实是行尸走肉。
纵心于幽独,自谓无人见闻,不思人即不见不闻,而天之必见必闻,未尝不洞若观火。故一念之萌,上帝汝临;一动之非,难逃天鉴。人惟忽天、昧天、不知天,是以欺己欺人无忌惮,诚知上天之降鉴不爽,则檩然日慎,返观内省之弗暇,又何至申节昭昭,堕行冥冥?
为善不密,多由名誉起见,故为名誉而为善,是有为而为也。有为而为,纵善盖天下,可法可传,闻望隆重,声称洋溢,举世之所羡,正神明之所瞠也。此所谓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人之小人,明有人非;天之小人,阴有天谴。总之,皆心劳日拙,“自贻伊戚”。
念及“自贻伊戚”,独知不可不慎,若虑情移境夺,理欲迭乘,不妨祈监于天。每旦爇香叩天,即矢今日之内,心毋妄思,口毋妄言,身毋妄动。一日之内,务要刻刻严防,处处体认。至晚仍爇香,默绎此日心思言劲有无伪妄:有则长跽自罚,幡然立改;无则振奋策砺,继续弗已。勿厌勿懈,以此为常,终日钦檩,对越上帝,自无一念一事可以纵逸。今日俯仰无怍,浩然坦荡于世上;他日属缤之时,检点平生,庶不至黯然消沮,自贻伊戚于地下,存顺没宁,何慊如之?
尹和靖初看《大学》有所得,举以告伊川,伊川曰:“如何?”和靖但诵“心广体胖”而已。今吾人读《大学》不为不久,不审亦有所得否?亦洒然有以自乐,心广而体舒否?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一有意必固我之私,则心为所累,不免忿忆、好乐、恐惧、忧患之偏,便不得其正。
如监照物,如谷应声,行乎无事,不随不迎。若未至而先迎,既至而不化,前后尘相积,监暗谷窒,其为心害不浅。
心体本虚,物物而不物于物,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如是则虽酬酢万变,而此中寂然莹然,未尝与之俱驰。即此便是心正,便是先立其大。否则物交物,随物而驰,驰于彼则不在于此,有所在斯有所不在。
薛文清公每晚将就枕时,必自呼曰:“主人翁在室否?”此可谓善存心者。能敬则心常惺惺,自无不在。持身须是严整而浑厚,简易而精明。
视听端凝,言动不苟,久自“啐面盎背”,四体泰然。“九容”以修其外。“九思”以修其内,内外交修,身斯修矣。
修其身为道德仁义之身,圣贤君子之身,担当世道之身,主持名教之身,方不孤负其身,方是善修其身。
身为型家之准,身若不修,则家无所准,虽欲齐,乌乎齐?昔曹月川先生居家,言动不苟,诸子侍立左右,恪肃不怠,则是子孙化也;夫人高年,参谒必跪,则是室家化也;兄爱弟恭,和顺亲睦,则是兄弟化也;诸妇皆知礼义,馒献整洁,无故不窥中庭,出入必蔽其面,则是妇女化也;铃下苍头皆知廉耻,趋事赴工,不大声色,则是仆隶化也。此岂声音笑貌为之哉?由是观之,吾人亦可以知所励矣。
居家果言有物而行有恒,无亲爱贱恶等辟,家人自心悦诚服,一一听命惟谨。
居家事父母,须感格妻子,同心尽孝。冬温夏清,晨昏定省,怡恰祗奉,务承其欢。待兄弟宜以父母之心为心,友爱笃至。中间有贤有愚,贤者是敬是依,愚者多方化诲,即或冥顽难化,亦须处之有方,断勿忿疾以致决裂。
《易》云:“闲有家,悔亡。”故必事事律之以义,维之以情,使闺门之内肃若朝廷,蔼若一身,方是好家道。
父母不顺,兄弟不睦,子孙不肖,婢仆不共,费用不节,莫不起于妻。家之兴败,全系乎妻,能齐其妻,方是能齐其家,斯家无不齐。
居家教子,第一在择端方道谊之师,教以嘉言善行,俾习闻习见,庶立身行己,一轨于正。
陆贺治家有法,晨昏伏腊,男女各以其班供职,俭而安,庄而舒,薄而均。子九龄绎先志,著仪节品式,名曰《家制》行焉,使隽者不敢踔厉,朴者有所依据,顺弟之风,被于乡间,而闻于天下。子九韶又以训诫之辞为《韵语》,晨兴,家长率聚子弟谒先祠毕,击鼓朗诵,使列听之,其家教如此。吾人诚仿其意,取同马温公《家训》及曹月川《家规》撮其要,每朔望集家众宣读,以教共家,务齐其家为勤俭礼义之家,清白仁厚之家,自然福寿绵逮,此之谓是善齐家。
治国平天下,必须纯一无伪。赤心未失之大人,率其固有之良,躬行孝弟仁慈,端治本于上;民孰无良,自感格蒸蒸,兴孝兴弟,不倍风动于下。上下协和,俗用丕变,孟子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者此也。此至德要道,于治国乎何有?
问:后世在上者亦有孝弟仁慈之人,而俗不丕变、国不大治者,何也?曰:后世在上者,虽间有孝弟慈之人,未免从名色上打点;若果天性真孝、真弟、真慈,则爱敬根于中,和顺达于外,一举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推之诗人接物,事临民,不敢刻薄一人,不敢傲慢一事,而国有不治者乎?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乐祇君子,民之父母”。“父母”云者,视民如子,生之养之,所好如己之欲,务思所以聚之,所恶如己之譬,务思所以去之。惟恐一事失宜,一民失所,因心出洽,至诚恻忸,宰一邑,则一邑之民戴之如父母;牧一郡,则一郡之民戴之如父母;抚一省,则一省之民戴之如父母卜君天下则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山川草木亦藉以生色矣。
“平天下”,平其好恶而已。不作好,不作恶,好恶一出于公则政平,改平而天下平矣。
好恶不公,由君心不清;君心之所以不清,声色、宴饮、珍奇、禽兽、宫室、嬖幸、游逸为之也。君若以二帝士一王自期,以度越后世庸主自奋,以建极作则,治登上理为事,自无此等嗜好而心清;心清斯好恶公,好恶一公,则理财、用人事事皆公,与天下同其好恶而合乎天下人之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此之谓“天下平”。
问:“财聚则民散”,固矣;然国家正供,所入有限,安能以有限之财散之百姓?曰:祇不使掊克之人在位横敛,正供之外,不求羡馀,不别巧取;鳏寡孤独、颠连无告之人,时加存恤;水旱饥疫,流离失所之民,亟图赈救,不事虚文,务求实效。即此便得民心,民岂有不聚乎?
乎天下莫大乎用人,而相则佐君用人以乎天下者也。相得其人,则相所引用之人俱得其人,故必极天下之选,择天下第一人而相之,以端揆于上,休休有容,好贤若渴,拔茅连茹,众正盈朝,为斯民造无穷之福,子孙尚赖其馀泽。相苟不得其人,妨贤能,蠢政害民,酿宗社无穷之祸,子孙尚受其馀殃,唐之李林甫、卢杞便是覆车。然则置相可不慎乎?
“无他技”,非全无技也;若全无技,何以识人之技也?惟共有技而自忘其技,若无若虚,以天下之技为技,悉心采访人物,凡一材一艺之长,必贮之夹袋,公论贪同,则矢公矢慎,极力推毂,务在得人为国,不树私门桃李,即此便是宰相大技。
周公为相,下白屋,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尚已。其在后世,若诸葛武侯之相蜀,开诚布公,体国如家,日孜孜以人才为事,微长必绿,虽譬不废。下比如崔佑甫为相,推引荐拔无虚日,作相二百日,除官人百人。李吉甫入相,谘于裴珀,曰:“报国惟在进贤。”吉甫流落江湖,一旦入相,人才多所未谙,堆乃取笔疏二十馀人,数月之间,所用略尽。王旦荐人,人未尝知,比虽与古一德大臣不可同日而语,然能奖进人才,较之贪权固位、止知有己而不知有人者,犹为彼善于此。
见贤而不能举,盖未见而浮慕其名高,既见而心厌其不阿,往往目为迂阔,不复省录。如汉孝武之于董子、申公,宋宁、理之于晦庵、西山,始则温旨招致,随即弃置散地;其所眷注不衰者,公孙弘、桑弘羊,韩侂胄、史弥远一班逢迎容悦之臣而已。好尚如此,致治奚由?
问:必如何而后谓之贤?曰:道明德立,学具天人,是谓道德之贤;识时达务,才堪匡世,是谓经济之贤。道德之贤,上则举之置诸左右,俾专讲明古圣帝明王修己治人大经大法,朝夕启沃,随机匡正;次则举之俾掌国学,督学改,师范多士,造就人才。经济之贤,上则举之委以机务,俾秉国成,献可替否,默乎章奏;次则举之随其器能,任之以事,分理庶务。共有职业不修者退之,以儆素餐;蠹政病民者罪之,以肃百僚;元恶大憝,则依“四凶”之例,以雪苍生之愤。举措当,好恶公,方不拂人之性。
平天下者,“以义为利”,则惟义是好,上倡下效,大义浃于人心;人心既附,则元气自固,三代之所以享国长久者此也。“以利为利”,则惟利是好,剥民自奉,人心不附,元气不固,则国祚不永,前五代、后五季是也。
问:“平天下”若全不言利,则经费不足,亦何以乎天下?曰:三代亦此天下,三代以后之天下,亦此天下,三代之天下,经费何以足?三代以后之天下,经费何以每患其不足?亦可以思其故矣。盖三代之天下经费俭,俭则恒足;三代以后之天下经费奢,奢则不足。今且勿论三代,姑以漠之天下言之,汉初尚鲜盐茶征榷之入,文景又屡下宽恤之诏,蠲民租税而经费不患不足者,灵台惜百金之费,不轻营造,后宫无锦绣之饰,凡百有节,是以财货充积,贯朽粟红。故有天下者,能以文景为法,经费亦何患不足耶?
问:纪纲、制度、礼乐、兵刑,皆治平所关,乃“平天下”传略不之及,何也?曰:有了本,不愁末。“乎天下”传言“先慎乎德”,言理财用人。“以义为利”,以端出洽之本,本立则纲纪、礼乐、制度、兵刑因事自见;若本之不立,纵纪纲、制度、礼乐、兵刑一一详备,徒粉饰太平耳。宁文泰之于周、唐太宗之于唐,治具非不粲然可观,而治化果何如哉?贞观之政,虽几致刑措,然本源不正,既无天德,又安有王道?此正所谓五霸假之,乃有识者之所羞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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