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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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五
编辑子罕篇
编辑“罕言利”,所以定学者之操也,盖天下事,出乎义便入乎利。尽言义,人犹趋利;若言利,流弊何所底止:学者诚体夫子“罕言”之意,于此处先要清楚。惟正谊明道,不谋利计功,则立身方有本末。人事尽而后可以言命,义之所在,君子不言命。仁固学人切务,然求仁之工夫可言,而仁之本体,则不可以轻言。二者日用之间,惟尽其所当然,而其所以然之实,果力到功深,夫固有不言而喻者矣。
帝尧之大,荡荡乎民无能名;孔子之大,“博学而无所成名”:盖“至德”难名,固无名可名。党人惜其无所成名,此正乡人之识、世俗之见,乌足以知孔子乎?余因是而窃有感焉。夫学之所以为学,原蠢其性分之当然、职分之所不容已耳。亦犹饥之于食,当食而食,非欲成食之名而后食也;寒之于衣,当衣而衣,非欲戍衣之名而后衣也。自成名之说出,而天下后世之人,类多惟名是图。为性分职分而学者,百无一二,为博学成名而学者,盖千人而千、万人而万也。于是学寻章摘句,以科第成名,学诗学文,以风雅成名;学多材多艺,成名于天下;学著书立言,成名于后世。地无南北,人无穷达,莫不各勉所学,各图成名而止,而性分职分、当务之急,终其身反多茫然。噫,弊也久矣!
问“子绝四”。曰:无思无为,寂而不动,感而遂通,物来顺应。犹镜之照,不迎不随,何“意”、何“必”、何“固”、何“我”?
圣人自然而然“绝”此,贤人勉然而然“毋”此,众人则冥然惘然“滞”此。一有所滞,便为心累,昔人谓“莫教心病最难医”,此正心病之最难医者也。
四者之累,咸本于“意”,所谓“意虑微起,天地悬隔”是也。意若不起,三累自绝,“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圣人之所以为圣,盖以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二毫人欲之私,非以其多材多艺而无所不能也。若以无所不能为圣,则古来无所不能者不少,岂皆圣乎?
夫子之圣,固是“天纵”,然天之生人,人人有是心,心心具是理,则亦未尝不人人而纵之也。顾人人纵之,而人人不能循理以全心,是以圣益圣、愚益愚,遂以圣为绝德、为“天纵”,斯谓自诬诬天。
“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分明谓君子之为君子,原不在“多能”。心能循理,即一无所能,亦不害其为君子;否则纵事事皆能,究无当于君子。
元人谓宋徽宗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不能为君耳。今聪明人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不能为人耳;能为人,则惟理是循,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俯仰无愧,不负乎为人之实。诗文字画,愈以人重;苟为不然,诗文字书纵极其精妙,亦不过为诗人、文人工于临池而已。
夫子自谓“无知”,此正知识尽捐、心同太虚处。有叩斯竭,如谷应声,未叩不先起念;既竭,依旧忘知,虽曰“诲人不倦”总是物来顺应。
问:“空空如也”,先儒有作夫子说者,有作鄙夫谎者,果孰是而孰非?曰:夫子“空空”,亦何待言,此则专就鄙夫说。盖鄙夫惟其“空空”,素无意见横于胸中,斯倾怀惟夫子之言是听,若先有所见,必不向夫子问;印问亦必自以与夫子所见不合,必不能虚怀以受。曰:若谓夫子亦“空空”,议者以为近禅,何也?曰:言夫子“空空”,而便疑其近禅,则是鄙夫胸无意见,而夫子反有意见,多闻多识,物而不化,与后世书生之学富二酉、胸记五车何异?夫子惟其“空空”,是以大而能化,心同太虚;颜子惟其“屡空”,是以未达一间,若无若虚。后儒见不及此,因释氏谈空,遂讳言空,并《论语》之明明言及于空者,亦必曲为训解,以避其嫌。是释能空其五蕴,而儒不能空其所知;释能上达,而儒仅下达也?本以辟释而反尊释,崇儒而反卑儒,弗思甚矣!夫“空”之出于释者固可避,而出于夫子之口者则不可避;“空苦”、“空幻”、“真空”、“无相空”、“无所空”之说可辟,而“空空”,“屡空”之说不可辟。彼释氏空其心而并空其理,吾儒则空其心而未尝空其理;释氏纲纪伦常一切皆空,吾儒则纲纪伦常一切皆实:得失判若霄壤,岂可国噎废食。
吾入学无归宿,正坐不能空其所知,比之鄙夫,反多了一番知识,反增了一番心障,以致下不能如鄙夫,是以上不能希往圣。
问:颖悟如颜子,学夫子之道,犹“仰钻瞻忽”,叹其“尚坚前后”之难入,今学者既无颜子之颖悟,而欲学夫子其尤难,将何如耶?曰:谓颜子从夫子学道则可,谓为学夫子之道,非惟不知道,并不知颜子矣。夫“道”为人人当由之道,存心尽性之谓也。颜子存己心、尽己性,而由己所当由之道,由之而初未得其方,不是“过”便是“不及”,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潜天而天,潜地而地,是以有“高坚前后”之疑。若谓学夫子之道,是舍己而学人,乃后世循迹摹仿者之所为,即一学而成,不高不坚,不前不后,亦与自己心性有何干涉?而“循循之诱”,则是夫子诱其“博文约礼”以学夫子,他日颜子问“仁”,夫子答以“为仁由己”,而颜子之请事,不待请事“四勿”,惟直请事夫子便为仁矣。颜子幸亲炙夫子,得以学夫子,而夫子之前未有夫子,夫子之后再无夫子,学者抑将学谁耶?曰:颜子非学夫子,胡为而依依夫子耶?曰:依依夫子,正所以亲承指点人道之方,“博文约礼”是也。
问:“博我以文”,说者以为使我知古今、达事变,然欤?曰:以“博文”为知古今、达事变,则稍知读书者皆可能,颜子乃反见不及此,必待夫子之诱,而始知从事于此,何以为颜子?夫“博文”而止于知古今、通事变,亦何关于身心性命之急,乃“欲罢不能”,博之约之,而至于“如有所立卓尔”耶?然则所谓“文”者,果何所指?必何如而后为“博文”、为“约礼”耶?曰:身心性命之道,灿然见于语默动作、人沦日用之常,及先觉之所发明,皆“文”也;莫不有当然之则焉,皆“礼”也。从而潜心默会,一一析其当然之谓“博”;随所博而反躬实践之谓“约”“博”即虞陆之“惟精”、《大学》之“格物”,“约”即虞廷之“惟一”、《大学》之诚、正、修,知行并进,无非为身心性命上做工夫,岂区区知古今、逵事变者所可同日而语耶?
以“博文约礼”为善诱,此正颜子悟后之语,亦犹饵所以诱鱼,非便以饵为鱼也,知此则知“性”矣。
颜子惟共知性,是以藉博约工夫,尽性分之当然,逛不能自己。用力之久,至于聪明才智俱无可用,不觉恍然有会,跃如在前,实非畔援欣羡之私所可拟议。虽欲从之,果何所从?有从则有二矣,有二便非道。
陈白沙先生亦谓静坐久之,见比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街勒,水之有原委,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今吾人为学,自书册之外,多玩因循,寅未尝鞭辟著裹,竭才以进,而欲共有所见,难矣。即或自谓有见,亦无异漠武帝之见李夫人,非惑即妄。
士患立身有瑕,不是美玉;果是美玉,售与不售,于玉何损?“求”固戍玷,“藏”亦有心,“待价”二字,夫子特为求者下铖砭耳。其实“待”亦无心,有心以“待”,固远胜于街玉求售,然一有“待”心,便非嚣嚣用舍,安于所遇。行“藏”亦出无心,斯善矣。伊尹、太公耕莘钓渭,咸嚣嚣自得,初何尝有心待贾,而成汤、西伯并重买以售。其次若孔明之高卧隆中,不求闻达;康斋之身世两忘,惟道是资,一则三顾躬邀,一则行人敦迎。王仲淹生乎漠晋圣道陵夷之后,毅然以周孔自任,岂非一时之杰、问世之玉乎,乃诣阙自街,速成大瑕。其他随时奔竞之徒,本不白玉,本自无愤,故人亦不以玉待之,多不言贾,昔人谓周之士贵,士自贵也,秦之士贱,士自贱也。士亦奈何不白玉而甘白贱也哉!
问“逝者如斯夫”。曰:达人观化,知无停机;君子体道,自强不息。涵养省察有须臾之息,便足心之不存;心一不存,则造化生机之在我者,自我而息,便与造化不相属矣。故必言有教,动有法,书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乾乾惕励,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方是不息,方是与造化为徒。
“逝者”固无息,心体亦无息。盖心之为心,本虚灵不昧,昭著于视听言劲之间,无昼无夜,味尝一时一刻而或息;郁深夜熟寐,一呼便觉,是寐者其身,而本体之不昧不息者,自若也。知此则知心矣,知心体之不息,务“戒惧谠独”,存其所不息。夫是之谓道体不息,“逝者如斯”。
谢上蔡以子见齐衰者、冕者与瞽者,过趋坐作无两心,其“纯亦不已”,便是“逝者如斯”,可谓知吉。学者须无贵无贱、无显无微,成如此存心,无或少忽,始也“自强不息”,久则“纯亦不已”。
“末如之何”,悼之也,惜之也,非绝之也。夫“法语”、“巽语”,所以陈善纳诲、委曲化异之者至矣。若悦而知绎,从而知改,斯身修而德立,何患不及古人,其如不绎不改何?自弃自暴,虽圣人亦且奈何哉?圣人此言,固有感而然。其实一部《论语》,正言处皆是“法语”,婉导处皆是“巽语”即《六经》、《学》、《庸》、《孟子》,先儒语录,千言万说,莫非“法语”、“巽语”。读之者非全无所悦,然果绎之于心而见之于行乎,果力改旧习、维新是图乎?否则长为弃人,负圣贤立言之苦心,其可悼为何如耶?
匹夫有志,匹夫而豪杰也;临境不夺,豪杰而圣贤矣。
人惟无志,故随俗浮沉,若真实有志,自中立不倚。主意既定,九死靡移,如水必东,百折不回。此之诮乾坤正气,人中铁漠,凛烈一时,彪炳千载。
立志须做天下第一等事,为天下第一等人。志不如此,便是无志;志遥于比,便不成志。
问:何如是“天下第一等事”?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何是“天下第一等人”?曰:能如此,便是天下第一等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谓“不蓉”。
志于道德者,潜心性命,惟期道明德立,功名不足以夺其志;志于功名者,究心经济,惟期功成名就,富贵不足以夺其志。若志在贪图富贵,刻心“雕虫”,锐意进取,辄自以为有志,人亦以有志目之,及所图既遂,便以为有志者事竞成,其实止成得一个患得患失之鄙夫耳,乌睹所谓志哉!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境临即夺,安往不可?故学莫先于辨志,亦惟辨之于三者之间而已。
问:“岁寒,然后知松柏”固矣,当其未寒时,亦可以先知其为松柏乎?曰:居乡不苟同流俗,立朝则清正不阿,亭亭物表者是也。知而重之培之,可赖其用,若必待岁寒然后知之,亦惟知其不凋之节而已,不究于用,虽知何益?
士穷然后见节义,国乱然后显忠臣。在士与臣则得矣,其如世道何?
汉唐宋明之末,非无松柏正人,在野则遗逸而不知收用,致其老于穷途;在朝则建白不采,多所搐斥。及值变故,徒成就了忠臣义士之节,至此虽知某也义、某也忠,亦已晚矣,嗟何及矣!故士而以节义见,臣而以忠烈显,非有国者之幸也。兴言及此,于焉三叹。
问“权”。曰:且先学“立”,能立,然后可以言“权”也。问“立”。曰:道明而后能立。然必平日学无他歧,惟道是适,务使心之所存,念之所发,一言一动,必合乎道,造次颠沛,不变所守。始也勉强,久也自然,富贵贫贱一视,生死患难如常,便是“立”。学至于能立,斯意定理明,而可与权矣。盖天下有一定不易之理,而无一定不易之事,惟意定理明之人,始能就事审几,惟理是从。孟子谓“权然径知轻重”,夫轻重靡定,从而权之,则必有极重者,吾从其极重者之谓权,是权之所在,即道之所在也。《易传序》谓“随时变易以从道”,《中庸》谓“君子而时中”,皆能权之谓也,则权非义精仁熟者不能。彼借口识时达变而行权者,皆小人而无忌惮者也,丧心失身,莫此为甚。可惜也夫!可戒也夫!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我者,此心是也,心果远乎,心本不远,而自以为远者,舍心而言道,道在迩而求诸远故也。试反而思之,即此一思,便是心在;心一在而身有主,视明听聪,足重手恭,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自备万善,自绝百非。
问:思固圣功之基,顾太思又易幢憧,未免朋从尔思。曰:思其所当思,思是惺惺;思其所不当思,思是憧憧。惺惺与憧憧,慎与不慎之问而已,故学须慎思。然身既有主,则百体从令,亦何幢幢之有?
乡党篇
编辑居乡须温恭淳谨,勿立崖岸。“孔子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此便是居乡的样子。
孔手居乡,犹舜之居深山,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居乡如此,才是善居乡;若言劲稍异于人,便不近人情,人思逮之矣。不善居乡,是不善立身;不善立身,便是不能修身。
居乡而或以贤知先人,或以门阀先人,或以富贵先人,或以族大先人,或以事业闻望先人,或以学问文章先人,有一于斯,其人可知。
圣如孔子,居乡恭谨,固无论矣。下此如汉之张湛,官至太守,归乡必望里门而步,主簿进曰:“明府位尊德重,不宜自轻。”湛曰:“礼,下公门,式路马,‘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父母之国,当尽礼,岂为自轻哉?”明太宰渔石唐公致政家居时,出入惟徒步,或曰:“公官居八座,年迈七句,固天下大老也。孔子谓“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公学扎子者,而顾欲过之耶?”公曰:“固然,第吾枫山先师致仕归,祇是徒行,未尝乘轿。侄朴庵章侍即及竹简潘侍即俱守此礼,吾安敢逢耶?”松江张庄筒公与庄懿公,皆以尚书同居东南城河外,中间隔数十武。两君岁时入城祝厘,则皆出而往朱待诏家拜节。待诏者,栉工之称也。两公与朱为老邻,即贱必肃章服拜之,栉工则戴老人头巾,接两尚书具茶,送之而出。此皆居乡而不以名位先人者也。
居乡岂惟事事不可先人,平日犹当曲尽处乡之道。盖既庐舍相比,须情谊相关,联络则休戚与同,涣散则缓急无恃。孔子曰:“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天下皆乡里之积也,全要养得此太和元气在闾巷阡陌之间,才是人情;必“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才是处乡有道。若仅恭默自持,无补于乡,不是乡愿,便是独善,此又不可不知也。
“吉月,必朝服而朝”。盖在家望君之所在而朝,非趋朝而朝也。夫君亲一也,遇朔望则宜肃衣冠以拜亲。
瓜勿作必,是以瓜致祭,亦所以献新也。子孙之于祖父,凡遇时节新物,皆当然,比特其一耳。
“席不正,不坐”。今人亦有遇不正之席而移之正者,使正心若正席,斯善矣。
“‘伤人乎’?不问马”,盖仓猝之间,以人为急,偶未遑问马耳,非真贱畜置马于度外以为不足恤而不问也。畜固贱物,然亦有性命,圣人仁民爱物,无所不至,见一物之摧伤,犹恻然伤感,况马乎?必不然也。学者慎勿泥“贵人贱畜”之句,遂轻视物命而不慈夫物,必物物咸慈,而后心无不仁,庶不轻伤物命。
“时哉,时哉”,即经所谓“鸟兽咸若也”。子路一共,即“三嗅而作”,鸟固知几,缘人机动,人无机心,鸟则自若,可见人心一动,斯邪正诚伪,终难自掩。鸟微物且然,况人更灵于物乎?物犹不可欺,人岂可欺乎?是故君子慎动,动而无妄,可以孚人物、感幽明,一以贯之矣。
论语二十篇,其十九篇记圣人之言,此篇则记其行也。行状之妙,莫妙于此,先儒谓分明画出一个圣人,祇是精神命脉未曾画得出。夫精神命脉在内,不可得而见,岂可得而画耶?然精神命脉,固不可得而见,见其川旋进退、动静语默,亦可因而知其精神命脉矣。盖有诸内,自形诸外;观其外,便可以知其内。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水惟有本,故溥博时出;圣惟有本,故肆应曲当。
问“本”。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暗嫡乎不可尚”,此其本也,此即所谓精神命脉也。善学圣人者,就精神命脉大本之所在而深体之,果粹白洞豁,胸无纤尘,自诚中形外,经曲咸宜。若徒景行盛德之著于外者而袭其迹,即一一毕肖,亦优孟之学孙叔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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