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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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三
编辑反身续录序
编辑增补二孟小引
《反身录》刊布问世矣,兹录《二孟》之所待增者为一册。盖在昔丙寅之岁,敬绿此书,草稿初具,而学宪淝水许公索先生未布之书,时即以此请教,盖意图就正云耳。不意许公见而悦,谓自孟子揭“求放心”之旨,而千古学问之大要明,今先生以“反身”之旨,揭读书纲领,其功上继孟子,可以无愧。遂不谋而授梓行世,意良美矣。顾原本原属敬参订未详之书,中间未符先生原意者实多,又《二孟录》尚未竟,抑尤有待增补而未及增补,为可惜耳。寒士贫生,重翻无力,徒付慨叹,暇日乃绿《二孟》合入之条,另为一帙,藏之箧笥,自今当节口缩腹,冀量聚微赀,他日佐工而续梓焉·乃若全录待正之刻,则自分终身徒抱郁抑而已。外又有年来书答一册,亦手录成册,以待他日补入全集云。
门生王心敬百拜识
反身续录序
编辑《反身录》旧梓于学宪淝水许公。当时以许公急欲以“反身”之旨风示士林,使知读书不徒在口耳之末,故不待其绿之完而遽以授梓,甚盛心也。然《二孟》缺然,尚非完书,海内同志惜之,兹芳、藻等僭不自量,校仇《二孟续录》之条,附梓其后,共成八卷,以公同好。於戏!自圣学不明,学者诵读《六经》、孔、孟之言,不过为资闻见、博富贵之阶梯,论者以为经不毁于秦火,而毁于后儒之诵言忘味。得先生“反身”之说,而孔孟穷经致用之旨始明,则是有《六经》、孔、孟之言,必不可无先生之是说。若曰“反身”二字,不过理学先生家之常谈,芳、藻等窃不敢许为知言。
康熙壬午岁二月朔日,韩城门人贾缔芳、程伊藻顿首拜志
反身续录
编辑二曲先生口授 鄠县门人王心敬录
孟子上
编辑梁惠王
编辑七篇之书,言言痛快,豁人心目。君相由之,足以拨乱返治,旋乾转坤;韦布由之,足以壁立万仞,守先待后。当时目为迂阔,当时所以不洽;后世诵而弗由,何异“买椟还珠”。
当时功利成风,人皆随风而靡,此风不革,则致治无由。孟子目击斯弊,故一承梁王之问,即极口力辟,急先务也。
此风要自上革,上不好利则源清,源头一清,流无不清,上下俱清,自然民安国泰,世跻雍熙。若利源不清,比风不革,而欲民安国泰,世跻雍熙,是犹却步而求前也。善乎,汲黯之对汉武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汲黯之言,岂惟深中汉武之病,实中天下后世学人之通病。当其志学之初,非不浮慕往哲,欲做君子,然大半越做越假,多做不成,只缘利心未清而内多欲也;虽尝顾名思义,黾勉为义,而宾义主利,终是有为而为。为术愈工,则为病愈深,饶是遮盖周密,到要紧时候,不觉本态发露,大丧生平隐微之所,自以为利者,究竟反成大不利。
“利”之一字,毒埒于鸩,鸩一入口便丧命,利一熏心便丧品。
论学于今日,不必谈玄说妙,只革去“利”心,便是真学;绝去“利”源,方是真品。否则徒饰皮毛,病根终在。
《集注》谓孟子“拔本塞源以救弊”,诚哉是言也!继孟子而为“拔本塞源”之论者,莫畅于姚江王子,其言最为痛切,读之真堪堕泪,吾人宜揭之座右,触目警心。
“仁义”曷尝不“利”,只患人不“仁义”耳。天子仁义,则天下钦仰,天下钦仰,斯天下隆昌;卿大夫仁义,则朝野钦仰,朝野钦仰,斯爵位隆昌;士庶人仁义,则乡县钦仰,乡县钦仰,斯身家隆昌。同视惟利是耽、品污望轻、人所羞齿者,果孰利而孰不利耶?
梁王以“制胜雪耻”为问,孟子答以“修其孝弟忠信”、“可使执挺以挞秦楚坚甲利兵”,不惟当时乍聆之以为迂,在后世骤读之,亦未有不以为迂者。然而非迂也。人心为制胜之本,人伦修明,忠义自奋,情所必然,无足疑者。天启初,边事告急,远迩震恐,冯少墟先生时为副院,慨然曰:“此学术不明之祸也!”于是限日率同志、士绅立会讲学,千言万语,总之不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及圣谕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六言”,当人心崩溃之馀,赖比提撕,激发天下,当十万师。使天下晓然知有君臣父子之伦,三纲之道明,而樽俎之容,威于折冲,亦孟子“修孝弟忠信”,“以挞秦楚坚甲利兵”之意也。或曰:“此何时也,而犹讲学?”先生曰:“此何时也,而可不讲学!讲学者,正讲明其父子君臣之义,提醒其忠君爱国之心,正今日要紧第一著也。”或又谓:“方今兵饷不足,不讲兵饷而讲学何也?”先生笑曰:“试看今日疆土之亡,果兵饷不足乎?抑人心不固乎?大家争先逃走,以百万兵饷,徒藉寇兵、斋盗粮,祇是少此一点忠义之心耳。若要提醒此忠义之心,不知当操何术?可见讲学诚今日御敌要著。”由先生斯说观之,益知孟子之言非迂,而人伦之修,在所不容缓矣。
自《孟子》此章剖析“仁义与利”利害后,复以义、利分别舜、踪,利非所尚,而仁义非迂,学者类能言之。顾义利公私之间,为端既微,而人心擩染之久,出义入利,势又甚便,自非有“格物致知”之功,实造乎意诚心正之地,将有利心乘于不自觉,而仁义牵于不能自胜者。故清源拔本之要,在平日实下“居敬穷理”之功。然非有真师友、真识见,则或有毫厘之差,而流害或至千里之谬,故欲“居敬穷理”,又必以讲学取友为急也。此理之相因,断不可易者,乃今之学者,或以为学不必讲,甚者以讲学为诟病。噫!其亦不思而已。
观移民移粟之术,不足以致民多,则知吾辈帮补凑泊之学,不足以“明明德”,学不务本,而以德之不明归咎气质,是犹王道之不行、“民不加多”而罪岁也。孟子曰:“王无罪岁,则天下之民至。”余亦曰:学无咎气质,则德明矣。
惠王尽心于移民移粟,在当时亦费许多转搬安插之术,孟子尚不许其尽心;后世为民父母行政,平日既无先事预防之图,而临荒又坐视其死而莫之救,甚者或益之以暴征横敛,从而追之死亡盗贼之涂,吾不知清夜之间,果何以自安也耶?此又梁惠王之罪人矣!
荒政无奇策,皆不过权宜补救于什一耳;即行之尽善,仅足以救民之死,而不足以赡民之生。故圣贤言治,皆以平日力行王道为要。但在今日,时异势殊,与古昔作用,必不能尽同。如孟子言王道之始,在重农事、明禁戒;王道之成,在制里田、教树畜、兴学校。今欲力行王道,唯重农、兴学二事,今昔不异,其馀则不免于今昔异宜。古法既不能尽行,而王道又不可以苟且粗略而成。吾人读书论世,正须从此反身,实究出一不乖于时、不悖于古的大经大法,使他日得位行道,不必尽袭成迹,而亦足使民养生丧死如古时;不必尽摹古法,而亦足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如古时,然后为通时变,善读书也。不然,不达其意而徒古法之泥,纵于前人之言解得明、说得当,究成何济?
问:古法既不可尽复,王道又不可粗略苟且而成,今欲行之,何施而可?曰:择吏、重农、轻放、禁暴,其始乎;明礼、正学、兴贤,其成乎。得其人则法行,非其人则法废,责实效、慎保举,此择吏之要也。农者,国之本、民之命,劝相有术,而后地无遗利,审其土宜,通其有无,如水利其最要矣;次如种树、种蔬、种药之法,必详必备,则生众而民富国足矣:比重农之要也。税敛无艺,则吏缘为奸,究之上之所入无几,而民之受害无穷,非时不征,额外有禁,则民力宽然有馀矣,“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此轻敛之要也。污吏渔民,豪强兼并,奸胥网利,有一于此,皆为民蠹,此禁暴之要也。夫如是,则吾民养生丧死无憾矣,养生丧死无憾,此王道之始也。礼不明则体统陵,体统陵则民志惑。民志惑者,僭奢之端、祸乱之原也。自君后以至庶人,自祭享以至日用饮食,白宫室以至车服器用,贵贱有章,隆杀有等,崇朴尚雅,黜浮去靡,如是则上下志定,而用度节约,民有馀财,国无乏用,而天灾人害可无虞矣,此明礼主要也。学术者,人心风尚所关,人才所由出也,无所统一,斯小辩起而害道矣。明孔孟之大义,距异谒之邪说,无妄分门户,以坏吾道之大全,无徒徇皮肤,以戕圣学之血脉,可大可久,“无党无偏”,此正学之要也。有治人,无治法,治以贤始,即以贤终,然无所待而兴者,其惟圣人乎?其馀则皆俟乎上之振作鼓舞矣,而兴学校其首也。其法则《礼记》之说详,而前朝王文成之说,更为精明可用。慎师儒其次也,其法则宋明道先生上神宗之谎为至要而可行。精选举、严考成,又其次也,其说则《周礼》与《戴记》之言备矣。以至宗族勋戚之学必严,武弁侍卫之教必详,则《大学衍义补》之所条陈,可斟酌而采取矣。教化明则学术端而人心正,人心正则人才蒸蒸然出而不穷,人才众而天下有不久安长治者乎?此兴贤之要也。如是则颁白不负戴,而黎民不饥寒,此王道之成也。人君诚以是道实心行之,公卿大夫诚以是道实心奉行之,吾见三代之治,可复见今日也。若夫井田封建之宜兴宜废,则存乎时与人,区区执一偏之说,以为必宜复、必不可复者,皆非至当之论也。
观仁民在先去其害民,可见养心,在先去其害心。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其同类相残也。吾辈同师尧舜,同学孔孟,或以意气不合而排挤心生,或以学术不契而讥贬妄加。又或不论学脉之真伪偏全,迎合时好,假卫道之公名,为趋时邀名之藉,诋斥正学,讪讥先贤,此真以人食人也,心忍于率兽食人矣。吾党戒之。
《施仁章》不为孙吴出奇制胜之术,而实为强国雪耻之大本,大本乃谓之经。后世言兵者不此之论,而徒以孙吴权谋变诈之术为经,失其旨矣。故今之《七书》,谓为兵家权谋术数可也,不可以为经。
或问:孟子受梁惠王卑礼厚币之聘,久处于梁,何以一见新君而恝然即去?先生曰:敬者德之聚,言者心之表。襄王初政,任大投艰,见宾师而容貌辞气,慢易粗率如此,则其他可知;德器如此,其不足以有为可知矣。不足有为而久留,是干泽也,焉有君子而干泽者乎?比与不受齐万锺百镒同义,未可议也。言毕,因顾心敬曰:容貌辞气,岂细故哉?诗云:“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又曰:“无易由言,无曰苟矣。”
王道本于不忍,圣学本于无欲。外不忍而官治,是杂霸之道,而非王道也;外无欲而言学,是支离之学,而非圣学也。
民有恒产,然后可望其有恒心。故明君将欲兴学校以教民,必先有以制民之产;所以然者,衣食足然后可望其知礼义也。后世言治者,动曰“兴学校”,却全不讲为民制恒产,不知恒产不制,而责民以恒心,是犹役馁夫负重,驱赢马致远,纵勉强一时,究之半途而废耳。此即以古先圣王教民之法教之,尚不可望其一道德而同风俗,况以后世苟且具文尝试,而可望其治礼义哉?王道既湮,不特后世无行先王之道者,即求一知治本者,与之言先王之道,亦不可得,可叹也夫!
庄暴
编辑“以小事大”为“畏天”,“以大事小”为“乐天”。今之学者,一无所知能,而傲然自大于先生长者之前,其悖天甚矣!
“乐天”者保天下,学者亦须有此襟度,然后可云万物一体之学。
或问:如何养此大勇?曰:明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而学聚问辨、宽居仁行,则“集义”而生矣。
或问:古者什一而取,国用而外,如何得有留馀,以常施补助之仁?曰:古人凡事皆为民起见,公田之入,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量入为出。故三年必有一年之馀,九年必有三年之馀。《诗》曰‘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言节以制用,大田之入,常留陈以食农民也。曰:今之社仓,得古之意否?曰:古以贡之官者赐之民,社仓以责之民者之民。古者食民,则并其本而给之,社仓则不惟收其本,而并敛其利,其意已与春秋补助、取陈食农之义,天地悬隔矣。且其散之无法,则囷竭廪虚,而遇凶无以用;主之非人,则奸猾邀利,而贫民无实惠,又岂得与古者取陈补不足、助不给之美意良法同乎?曰:常平何如?曰:其意善矣,然非得贤者主之,适成聚敛病民耳。为今之计,古法既不能遽复,必也社仓而兼济以常平,以常平备储畜,而使丰凶有备,以社仓岁赈贷,而使农耕有藉。更为之慎择有司,严立条格,以杜胥吏舞文侵渔、富豪乘时射利、奸猾冒名妄食之弊。如是,则民有实惠,而国家亦可赖以无水旱之忧,虽不能无愧于古,亦庶乎善于今之法矣。
讲至“从流下而忘反乙四句,先生怆然而叹曰:今之学者,不讲于敦本务实之学,而役役于辞赋诗文之场,甚者驰逐乎富贵声华之域,穷年卒岁,敝精疲神而不知反,吾不知谓之何?小子戒之!
好货好色,齐王以为病,孟子不惟不以为病,而且进之于王;盖王道初不外乎人情,七情之发,即圣人不能无,但在得其正、得其公耳。“同民”则得其正而公矣,其于好也何病?后世儒者不达此义,却迁就其说,谓孟子欲行其道,姑借比引进时君,为信用之机,审如是,是枉道而徇人矣,尚何道之行哉?大抵后世游谈无根之说多类此。
五官、百体、伦物、日用,此吾辈之四境也,一有不治,即为负天地生我之意,与受托而负友、受任而负君同罪。吾辈戒诸。
用贤固在用察,然用察亦非易事。镜必先明,而后妍媸无能逃其鉴;不然,将有以贤为不贤,以不贤为贤者矣。故人君以“居敬穷理”,稽古亲贤为奉务。
为室必求大木,琢玉必使玉人。为治而不务求贤,为学而不务得师,愚亦甚矣。
为政不在地之大小,为学岂限于资之敏钝;行仁则百里可王,力行则愚柔强明。安燕所以安天下之兵,息机所以静吾心之妄,异事一理,学者能于此反身而体验之,其于学也,思过半矣。
公孙丑
编辑圣学明于宋而光于明,其在今日,可谓“王道荡荡”,“王道平平”矣。有志者诚能遵而由之,当不待穷搜若素,而会极归极,信所谓事半功倍也。吾辈当自奋,无自弃。
告子有志心学,只为不达心体,故差入硬把捉一途去。今之学者茫不知心为何物,见先达言“主静”亦主静,至有轻视一切伦理为繁文琐节,而冥目跏坐于暗室屋漏之中,以为道即在是者,不知此与告子何异?
“至大至刚”,孟子分明将“浩然之气”形容矣;而先曰“难言”,盖“难言”非谦辞也,即其言者,特于不可形容中姑强形容之耳。然则吾辈读古人书,须默会于意言之表,然后见古人立言之心。
“养气”以“集义”为功,须要明得何者为“义”,如何为“集”,然后可望其生“浩然之”。今之言“集义”者,吾见其义袭而取耳,所以资谈柄则有馀,当大任则不足。
工夫不离本体,识得本体,然后可言工夫。今人不识本体,开口言“勿忘”、“勿助”,不知早巳入“助”、“忘”也。以病为药,宜其服药而病转增也。
“助”、“忘”异病而同根,此等病从标末上偏救之,终于扑东生西,须用拔本塞源之剂。
问:如何谓之“善言德行”?曰:青、齐之士善言海,秦、蜀之人善言山,凡夫阅历身处之久者,其言之也倍亲,故仁义之人,其言蔼如。颜、闵有德之人,其言德行也,不啻数家珍、辨一二,自一一于血脉上,说得亲切的当,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
问:孟子“愿学孔手”,先生何所愿?曰:愿窃比于我孟子而已。见礼知政,闻乐知德,学者必有此识见,然后可以论世知人。
见礼知政,闻乐知德,此非精义入神者不能。今人无精义入神之功,而好以成迹雌黄古人,多见其不知量也。
“仁”、“荣”,不必大国之畏,然后见其荣,即其同心而俯仰无愧,荣也何如?不仁之辱,不必受侮而后见其辱,即其自反而“怍心汗背”,其辱也何如?
见孺子入井,而怵惕恻隐心生,孺子岂必亲于我哉?吾心生机之发,于此自不能已耳。夫“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今人于骨肉之间,往往视如路人,或至视如仇敌,其为灭绝天性,自梏生机甚矣!
“有四端而自谓不能,谓之自贼;谓其君不能,谓之贼君”。今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皆与尧舜同,与孔孟同,与周程张朱同,而往往谓尧舜不可至,孔孟不可学,周程张朱不可企,吾不知人将谓我何?其亦不思而已。
“耻”之一字,人品、心术、善恶、生死之关。孟子曰:“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为人君而有耻,则必耻不为尧舜,耻不为尧舜,则必为尧舜矣;为人臣而有耻,则必耻不为禹、稷、皋、夔,耻不为禹、稷、皋、夔,则必学禹、稷、皋,夔矣;为学而有耻,则必耻不为孔、孟、周、程,耻不为孔、孟、周、程,则必为孔、孟、周、程矣。故有耻则为贤为圣而无不足,一无耻则为愚、为罔、为小人而有馀,耻之所关大矣哉!
天时
编辑古之学者,君就则见,君召则不往见,非是自高其身分,道固如是耳。今之仕进者,囚首跣足,求进乎有司之门,以侥幸于不可必之知遇。呜呼,其视古之学者,抑何不相侔也!
士必有耻,而后可望其服道德、建功业。故古之时,在上者遇士以礼,以作兴其羞恶之心,士亦以道自重,以无亏其羞恶之实,是以居上有功业,在下有礼义。后世场屋待士之法,上之所以求之者,既非所以重之,下之所以自献者,亦不知所以自重,习以成风,皆莫知反。呜乎!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士之始进如此,则其平日之服习乎道德可知矣。既不知道德,尚何望其建功立勋,以无负于朝廷之任使哉?噫,弊也甚矣。
不受百镒、不受万锺,非其义一毫不以假借,如孟子者,始可谓财上分明。名节者,卫道之藩篱;辞受者,立身之大节。学者谈仁义、服道德,必须有此操守,然后学为真学,品为真品。
孟子论周公之过,不讳其过,而却于其中指出无过之实,如孟子者,才可谓之论世知人,才可谓之“观过知仁”。今人论人,不原其心而惟迹之泥,往往于无过中吹毛求疵,其亦异于孟子矣!
古人论人,往往于有过中求无过,今人论人,往往于无过中求有过;古人好成人之美,今人好成人之恶:今古人品、心术之悬绝如此,可叹!可叹!
改过是美事,人却不喜为;文过是不美事,人却喜为之:真是不知好歹。
滕文公
编辑人性皆善,吾之性即尧舜之性,故曰“道一”,曰“有为亦若是”,曰“尧舜可为”。此实理实事,今人却以为孟子故意引进人为善,非真“人皆可为尧舜”也。此等议论见识,不惟不信圣贤,自小其身分,亦且甚坏人心术学问。某见此等,必深辨而痛辟之。
“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自汉文不学,临终遗令短丧,以日易月,后世相沿,遂成故事。晋武虽复,而未纯复。唯魏孝文毅然不顾盈廷之议,一如古制,与滕君可谓异世同揆,余每读其批答廷臣之言,未尝不为之堕泪。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后世丧制,往往以日易月,独不思父母当时鞠育顾复、怀抱提携之恩,亦尝以日易月否?
《礼》“三年之丧”:三年之内,“齐疏之服,飦粥之食”,不御内,不露齿,不群立,不旅行,不饮酒茹荤,恒处苫茨。后世士庶名为居三年之丧,然多不过衣白三年而已矣。夫居丧而止于衣白,即三十年不难,矧三年乎?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今庠序未尝不设,学校各处皆有,而教安在哉,不但立身行己之道、济世安民之务,梦想所不及,即章句文艺之末习、登堂画卯之故事,亦寥寥无闻。士不皆才,岂士之罪?兴言及此,可为太息。
井田之行,古今纷如聚讼,有一辈人谓必可复,有一辈人谓必不可复。夫大冬之可为大夏,萌芽之可为合抱,安在井田之必不可复于后世?然大冬之不能遽为大夏,萌芽之不能遽为合抱,又安在井田之能遽行于今日?两家各执一偏,而不能相通,宜其抵牾而不合也。即如三代而后,授田之制,唐为近古,然实是缘周隋遗制而缘饰之,以成其制。今谓井田之必不可复,何以于王制久湮之后而唐独能行之?今谓井田之可以遽复,何以于留心均田之周世宗而终未能行?大率古法无必可复,亦无必不可复,亦视乎其时与人耳。学者论古不时之思,而区区执可不可以为说者,是皆游谈无根之说,非定论也。
人者天地之心,万物之灵,必能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绝学而开太平,乃为“大人之事”,否则终不免于小人之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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