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俎/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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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难知也,圣人犹然,叹今之取士也,以文章,而纸上之谈,不足凭也。程官也以功状,而矫诬之绩,不足信也。采之于月旦,而沽名者进矣;核之于行事,而饰诈者售矣。居家而道学者,大盗之薮也;居官而建言者,大奸之托也。呜乎!世安得真才而用之。
乱世之奸雄,其才必足以自文;贪得之鄙夫,其术必足以自固。故干纪济恶者,皆世所谓才士也;吮痈舐痔者,皆世所称善人也。
任大臣,则当略其小过;用大才,则当宽其小疵。以吏事责三公,非礼貌之体也;以二卵弃干城,非驾驭之术也。
告令烦者,官必茸;礼数多者,人必险陂;议论繁者,事必无成;言语躁者,学必不固。
郡县之间,功令琐屑,故外宦不若内宦之逸也;朝廷之上,事体掣肘,故内事不如外事之办也。故旅进旅退,与世浮沈,则金马门尽可避世全身。如欲建尺寸之竖,上有实政,而下蒙实惠,则非外吏不可。
台谏虽以风闻言事,然轻以赃私,污人名节,则过矣。纵使有而发其阴私,已非厚道,况以传闻暧昧之事,或爱憎毁誉之口,而妄加诬蔑乎?宋人小说载台谏当上殿,未有题目,五更不寐,平生新旧,一一上心,有乡人来访,延款殷勤,而翌日即上弹章者,乃知此风,其来已久。
从来仕宦法罔之密,无如本朝者。上自宰辅,下至驿递巡宰,莫不以虚文相酬应。而京官犹可,外吏则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过已往之旧牍,历年之成规,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责下,则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虚文应之;一有不应,则上之胥曹,又乘其隙而绳以法矣。故郡县之吏,宵旰竭蹶,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以不振者,职此之故也。
上官莅任之初,必有一番禁谕,谓之通行。大率胥曹剿袭旧套以欺官,而官假意振刷,以欺百姓耳。至于参谒有禁,馈送有禁,关节有禁,私讦有禁,常例有禁,迎送有禁,华靡有禁,左右人役需索有禁,然皆自禁之而自犯之,朝令之而夕更之。上焉者何以表率庶职?而下焉者何以令庶民也?至于文移之往来,岁时之申报,词讼之招详,官评之册揭,纷沓重积,徒为鼠蠹,薪炬之资,而劳民伤财,不知纪极,噫、弊也久矣!
唐、宋以前,不禁本地人为官,如朱买臣即为会稽太守。宋时蔡君谟,莆人,而三仕于闽。我国家惟武弁及广文不禁,其外则土官与曲阜令耳,然亦不闻以乡曲故,法令不行也,不知文职何故禁之?永乐中,邵圮以浙人巡按两浙,则知国初尚无此禁也。南赣开府,兼制闽、广,然蒙慎以广人,余从祖杰以闽人,皆尝为之。蒙不知云何,从祖当时已有称不便者。一二骄恣家奴且挟势不避监司矣,不如引嫌之为愈也。又河道总督制及浙西,而潘季驯以浙西人为之,每行文移于监司守令,常有格不行者。古法之不可行于今,此其一端也。
地方若省冗官,十可去其二三。居官若省冗事,十可去其六七。京师之民最繁杂,事最猥琐,而官常有余闲者,虚文省也。只以人命一事言之,京师有杀人者,地方报之,巡城御史行兵马司相视其情真者,即了矣。有疑不决,然后行正官检视,狱成上疏,下之法司,一谳而毕矣。外藩则不然,地方报县,先委尉簿相视,情真而后申府。府有驳,再驳而后申道。道有驳,再驳而后详直指。其间一检不已,再检不已,比至三检,所报分寸稍异,又行复检,遂至有数县官会问者,数司理会问者,数太守会问者;而两造未服,争讼求胜,自巡抚中丞,直指使者,藩臬之长,守巡二道,隔邻监司,纷然批行解审。及至狱成,必历十数问官,赴十数监司,而上人意见不一,好作聪明必吹毛求疵,驳问以炫已长。迨夫招成不变,而死者已过半矣。况转详又有京驳审录,又有矜疑恤刑,至部又纷纷告辩,卒有元凶未正典刑,而中正亲属相望告毙者。至于官徇私而曲断,吏受赇而寝阁,优柔不断者,动必经年,迁转不常者概行停止,其害又难以枚举也。嗟夫!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故不省虚文,而望事集民安,此必无之事也。
国家于刑狱一途,倦倦留意,不啻三谳五覆,而往往有负屈以死者。如往岁荷花之冤,甚与宋墨庄所载沈香事相类。此皆初问之官不能用心细察而草草下笔,其后遂一成而不可变耳。又有人作聪明,专以平反为能者。如山西赵思诚,初任莱州司理,雪一冤狱得名,拜谏议,后出为监司,一应强盗杀人之狱,皆以为诬,悉纵之,此则以意为轻重者也。
元世祖定天下之刑,笞、杖、徒、流、绞五等。笞杖罪既定,曰:“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应笞一百者止九十七,杖亦如之。此虽仁心,亦近於戏矣。我国家绞之上有斩,有凌迟,而自流罪以下,有《大诰》者减一等,盖当时颁《大诰》于天下,欲人人习之故也。后世相仍,一概减等,而遇热审尺恤刑之期,又减一等。每岁决狱,多时降旨停免,故以诖误,陷大辟者多老死园土中,此亦法中之仁也。
为守令者,贪污无论,已上者,高谈坐啸,而厌薄簿书,此一病也。次者,避嫌远疑,一切出内,概不敢亲,此亦一病也。而上之人,其疑守令甚于疑胥役,其信奸民甚于信守令,一切钱谷出入,俱令里役自收,而官不得经手,此何里役皆伯夷,而守令尽盗跖也?事有违道以干誉者,莫此为甚焉。
为令者有八难:勤瘁尽职,上不及知,而礼节一疏,动取罪戾,一也;百姓见德,上未必闻,而当道一怒,势难挽回,二也;醇醇闷闷,见为无奇,而奸驵蜚语,据以为实,三也;雕剧之地,以政拙招尤,荒僻之乡,以疏逖见弃,四也;上多所喜,多见忌于朋侪,小民所天,每见仇于蠹役,五也;茧丝不前,则责成捆至,苞苴不入,则蒌菲傍来,六也;宦成易怠,百里半于九十,课最易盈,衔蹶伏于康庄,七也;剔奸厘弊,难调驵侩之口,杜门绝谒,不厌巨室之心,八也。至于郡守礼貌稍殊,白黑难混,虽百责攸萃,数令稍易,然时有漏纲于吞舟,而负冤于覆瓿者,此仲翔、敬通所为仰天长叹也。
监司之臧否属吏,盖亦难矣。粉饰者见赏,则暗修者弗庸;迎合者受知,则骨梗者蒙弃;搏击者上考,则长厚者无称;要结者得,则孤立者无誉;畔援者承旨,则寒微者自疏。至于资格一定,则舍豺狼而问狐狸;意见稍偏,则盼夜光而宝燕石。故下吏之受知长官,有难于扣九阍者。昔王荆公为幕职,读书达旦,犹不为韩魏公所知,况其他乎?
宋刘亻冉为陜州参军,居官贫甚;及归,卖所乘马为粮,跨驴而归。魏野赠以诗云:“谁似甘棠刘法掾,来时骑马去骑驴?”及真宗封禅,求野著作,得此诗,即拜亻冉为京官。噫,今之小官如亻冉者,难矣。然不可谓无其人也。但送行之诗,多浮其实,有如野之不阿所好乎?而贝锦一成,泣血剖心,上人终不见信,如宋真宗者,今监司千万中无一人也。
古人长官之待僚幕,真如父子兄弟,绝无崖岸之隔。如晋时庾亮登楼,共诸从事踞床啸傲,桓宣武直入谢太傅室中,至为狂司马所逼,入内避之。然此犹远事也。宋欧阳公在西京幕职,与诸名士终日游山,时钱思公为守,至携酒,遣歌伎迎劳,何尝稍以势分自居,而亦何尝失时废事也?今太守二千石下,视丞判司理已如雕之挟兔,而琐屑脂韦之辈,趋承唯诺,惟恐不及,虽云同寮,已隔若殿陛矣。况上而藩臬,又上而部使者乎?上下相临,俨若木偶,鱼贯而进,蒲伏而退,其有赐清坐,假颜色者,即诧以为国士之遇矣,敢与之抗是非,争可否哉?礼文进退之节,平反出入之间,一失其意,朝白简而夕报罢矣。故仕路相戒:“天子之逆鳞易犯。而上官之意指难违。”古人所谓善事上官,无失名誉者,亦有激其言之也。
藩司之职,即行中书省之别名也。臬司则汉之刺史,宋之提刑也。但昔之权重可以巡历黜陟,二千石以下皆得易置。国朝自有巡按御史之设,而提刑之权轻矣。其分司于外者,虽时一举行,不过循袭故事耳。其后以藩司分辖各郡为分守,臬司辕者为分巡。盖藩臬之长,以地遥不能周知。而岁时复有祝厘入觐之役。迁徙事变之故,非分司不足用也。自万历壬辰以后,天听稍高,铨补之牍,不时得请,藩臬十七空署,事多兼摄,而民愈不便矣。
宋枢密使最尊,其事权、礼遇与宰相等。当时文事出中书,武事出枢密,谓之两府。国朝兵部,仅在六卿之列,而永、宣之朝,大司马如马公文升、刘公大夏,时与辅臣同参密议,盖虽与相臣有间,而其权亦与冢宰埒矣。但既为宰相,自当兼管文武,乃与枢密分权,此宋制之失也。
六卿之序,唐则吏、礼、兵、民、刑、工,贞观改吏、礼、民、兵、刑、工。宋初以吏、兵、户、刑、工、礼为坎,至神宗始定吏、户、礼、兵、刑、工,盖用《周礼》之序也。今虽沿宋制,而清贵之秩,吏之下则礼,礼下则兵,兵下则工,工下则户,户下则刑,至于都察院,虽居六卿之下,而权势与吏部埒。百年以前,尚无定序,今则一成而不可变矣。
太祖诛胡惟庸后,罢丞相不复设,而以九卿分治,凡事可否,听自上裁,当时岂有内阁,及票本之事哉?永乐初,以万机多故,于词臣中选数人入阁办事,军国重事,面与商确,而当时九卿,亦召预议,不独阁臣也。其后稍倦勤,遂令票拟以进,习以为常。三杨当英庙之初,主少国疑,权由已出,天下遂以相名归之,而实非也。夫以大学士为相,则学士不过词林殿阁之职,秩止五品,非相也;如以处百僚之上,则其尊多由兼官,或六卿,或宫保,非本等职业也。票拟不过幕宾记室之任,可否取自朝廷,何权之有?而其后如分宜、江陵之为者,如猾吏之市权,窃之也,非真权也。唐、宋宰相,礼绝百寮,坐中书堂行事,自九卿而下,进见皆省吏高唱,鞠躬而入揖;及进茶,皆抗声赞喝。待制以上,见则直言某官,皆于席南横设百官之位,不迎不送。其尊如此,黜陟予夺,无一不自己出。如申屠嘉廷辱邓通,苏良嗣笞薛怀义,赵普按诛陈利用,韩琦立召任守忠,此宰相之权也。今之权皆已散而归之大小九卿,而阁臣之门欲笞一人而无{楚},每日坐容膝之地,晨入酉出,啄息不休,退居邸第,丞郎皆与抗礼,迎送仆仆,安在其为宰相也?但去天尺五,呼吸可通,大小万几,悉经心目,上之礼眷,殊于百辟,于是人始以为天下事无一不由阁臣定者,而不知阁臣票拟悉据九卿之成案,不敢增一毫意见,不敢逾尺寸成规者也。夫无宰相之实而冒宰相之名,不能行宰相之事而天下必责以宰相之业,故今之为阁臣者,亦难矣。愚尝谓永熙宣弘之朝。若三杨刘谢等。得君行道,言听谏从,是以阁臣而做宰相之功业者也。嘉、隆以来,若分宜、新郑、江陵等,广布爪牙,要结近侍,是以阁臣而假天子之威福者也。至于今日,主上神圣威福,既不可窃,而上下否隔,功业又不可就,且议论繁多,动辄掣肘,其不以身为射的,则幸矣。救死之不赡,而何暇治天下哉?
史称姚崇为救时之相,夫救时之相岂易得哉?世衰道微,主德不聪,奸究潜伺,几务业脞,百姓流亡,即以伊、周处此,亦不过成得救时二字耳。相之治国,如医之治病也。其人强壮无疾,则教以珍摄保养,无所事事之方;若病势已深,急当治标,虽有卢、扁,亦必针石汤炙之剂;可谓其非神医,而仅为救病之医哉?宋儒敢为高论,而轻薄世务,乃于干戈云扰之际,犹以正心诚意之说进,譬之垂绝之人,教以吐纳隳引之方,足以速其死而已矣。
三代而下,只得救时之相为上策。何者?主非神圣,人非结绳,与其高谈性命,而无益于用,不如救偏补弊,随事干蛊,为有实效也。如张良当楚、汉之际,孔明辅偏安之国,李泌立革命之朝,司马光处变革之日,其所经画设施亦不过视其所急而先之,故卒能反乱为治,功成事举,使四君子者处三代之盛时,岂不能陈王道,兴礼乐或?而不尽用其所长者,其时势非也。故曰:“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夫尧、舜之知,不过知所先务耳;知先务者,救时之相也。
才足以拨乱者,多鸷而自用;量足以镇俗者,多懦而无为。抱苦节之贞者,必褊于容众;具通达之识者,或昧于礻是躬。诸葛武侯外综军旅,内和人民,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开诚布公,集思广益,举世之所难者,而皆兼之,三代以下,一人而已矣。
寇莱公为相,用人多不以例,曰:“若用例,则胥吏足矣,何名宰相?”此格言也。天子既以进贤退不肖之权寄之宰相与冢宰矣,若复事事拘例,人人循资,又恶用进退之权为也?近来文罔既密,奸弊亦多,藩臬外吏以下,一切论俸,而铨选之时,置签抽掣,防弊之典,可谓至公至慎矣,而于用人之道则未也。
古之为相及冢宰者,其于天下贤才,尽在胸中,故可以不用例。今之冗员既多,事几亦繁,大小九列之外,不复知其人矣。至于铨选猥杂,尤极不得不循资例。但掣签之法,终不可传后世,况其中弊窦,亦自不少也。
管仲之生,诚不如召忽之死,然一匡九合,尊主庇民之绩,百召忽无为也。平勃之谲,诚不及王陵之戆,然乘机定乱,反吕为刘之功,虽百王陵无为也。圣人于管仲,不责其死,而惟取其功,其心之恕,论之平如此,而宋儒乃责平勃,以不争责王魏以事仇。使平勃废王魏死,汉、唐无文、景贞观之治,此政孔子所谓匹夫匹妇之为谅者也。又云:“济大事者,当以狄仁杰为法。”夫仁杰之法,政得之平勃者也;既以王陵为正,又以仁杰为法,俗语所谓“要吃杨梅,又怕齿酸;不吃杨梅,又怕口干”者也,其无定见甚矣。
才禀于天,不可学而至也;量成于人,可学而至也。故大臣当以德量为先,德量不足,即有周公之才,之美,亦不足观。如宋王临川,近代张江陵,其才非不绝世,然愎而自用,褊而寡容,其行事必自以为是,而人莫敢矫其非,故王终误国,而张竟覆宗,所系非细故也。国朝夏忠靖原吉,识量不减韩魏公,人尝问公:“量可学乎?”公曰:“何为不可?吾少时遇犯者必怒,始忍于色,中忍于心,久之自熟,殊无相校意,即大事亦不动矣。故圣人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于小者,所以成其大也。”
处世须是耐烦,而居官尤甚。上自公卿,下至守令,但能耐烦,便有识量,著一急性者不得,盖事多在忙中错也。至于读书交友,当户涉世,无不皆然。不惟涵养德性,亦足占后来之造就。使憧憧往来,卤莽裂灭之人,即读书亦不能咀嚼意味。作事交友,必且有始无终,孔子所谓无恒之人也。况于居官举动,食息不得自由,不如意事,举目皆是。若以忿帽躁竞之心处之,惟有投河赴海而已。噫,此虽人世之不古,亦宇宙缺陷世界宜尔也,故士必知命而后能乐天。
《易》曰:“吉人之词寡,张释之谓周勃、张相如两人,言呐呐不出诸口。然言语者,心之华也,未有无学术,无识见而能言者。以孔门而独宰予、子贡居言语之科,言亦何容易哉?子产有词,诸侯赖之,词之不可以已也。盖春秋、战国时,其习尚已然矣。其后仪、秦、首轸之流,皆以一言取卿相,然观其立谈之顷,析军国之大计,察海内之情形,如指诸掌,此虽非圣门之言语,而其苦心考究,捭阖推测,有后世宿儒所不能及者,其难尤倍蓰之矣。自晋一变为清谈,言始不适于用,宋一变为道学,其言又皆糟魄刍狗,而不可听,则又何贵于言哉?
三代之人必习为词命,童子入小学则教以应对,盖赫蹄未兴,赤牍未削,一切利害事宜皆面陈而口宣之,故必其平日学问该博,事机熟透,猝至而应,莫不合宜。如今人上一疏,投一书,不知经几筹画,费几改窜,或假手他人,或剿袭旧语,犹自诧以为奇,而况于立谈之顷乎?吾读史至子产之对晋人,张禄之说秦王,毛遂之定楚从,蔡泽之感应侯,樊将军数羽之言,淮阴侯筑坛数语,匆匆旁午之时,答辩如响,皆成文章,而见事定计,发必破的,若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有余地者,其亦可谓命世之才也已。自汉以后,惟孔明见先主,立定三分之计,姚元之马首倥偬,以十事要明皇,此皆修词决策,预定于平日者也。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及天章阁召问,皇恐不能对,退而上书,词之难也甚矣。
古人不作寒暄书,其有关系时政及彼己情事,然后为书以通之,盖自是一篇文字,非信手茍作者。如乐毅复燕昭王,杨恽报孙会宗,太史公复任少卿,李陵与苏中郎,千载之下,读其言,反复其意,未尝不为之潸然出涕者,传之不朽,良有以也。下此鲁连之射聊城,已坠纵横之咳唾;邹阳之上狱书,不过幽愤之哀词。君子犹无取焉,况其他乎?自晋以还,始尚小牍,然不过代将命之词,叙往复之事耳。言既不文,事无可纪。而或以高贤见赏,或以书翰为珍,非故传之也。今人连篇累牍,半是颂德之谀言,尺纸八行,无非温清之俚语,而灾之梨枣,欲以传后,其不知耻也亦甚矣。
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饰以绮之语,甚者词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此在笔端游戏,偶一为之可也,而动成卷帙,其丽不亿。始读之若可喜,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观,百篇以上,无不呕哕矣。而啖名俗子,褒然千金享之,吾不知其解也。
王安石立新法,引用小人,卒致宋室南渡,其祸烈矣。而其初不过起于执拗之一念,盖《孟子》所谓讠也讠也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者,当时亦但以快一时之意,而不虞其害之至此极也。近来名公清贞苦节,天下想望其风采,及其得位行事,动与世龃龉而不相入,乃其自信愈笃,而人之攻之也日益甚,终不能安其位而去,虽诋诃者太过,而亦有以自取之也。
顾佐为都御史,疾恶如仇,百僚莫敢闯其居者,待漏朝房,至比邻十余室无人声,其风采可想见,然似亦过矣。近代如海瑞在留都总宪,诸御史不敢私市一物,卒之日,布被萧然而已,其清而狷,其天性也。然抚金陵时,所行过当者甚多,下弗堪也。亦有必不可行者。每官舫行,限以拽夫十五名而止,一日行部,入浅河,舟胶中流,数日不能前。迎送之禁既严,廪既俱绝,不得已自发白镪,雇舁者,乃得行。其在南吏部日,中道有诉冤者,辄受其词,归行之司属。司属以非职掌,不受也。行之法司,法司以非通政司所准,不受也,乃取而焚之。其苛碎类若此。然海公精力干办,尚能必行其意,后人效之,一步不可行,而物议沸矣。
唐、宋百官,入朝皆乘马,宰相亦然。政和间以雨雪泥滑,特许暂乘轿,自渡江后,俱乘轿矣。盖江南轿多马少故也。国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三五十年前,郎曹皆骑也。其后因马不便,以小肩舆代之,至近日遂无复乘马者矣。晋江李公为宗伯时严禁之,然终以不便,未久即复故。盖乘马不惟雇马,且雇控马持杌者反费于肩舆,不但劳逸之殊已也。
国初进士皆步行,后稍骑驴。至、弘、正间,有二三人共雇一马者,其后遂皆乘马。余以万历壬辰登第,其时郎署及诸进士皆骑也。遇大风雨时,间有乘舆者,迄今仅二十年,而乘马者,遂绝迹矣,亦人情之所趋。且京师衣食于此者殆万余人,非惟不能禁,亦不必禁也。
宋赵清献公有《御试日记》一卷,盖嘉六年御试进士,公时为右司谏,与贾直孺、范贯之皆充编排官,所记自二月二十六日起,至三月初九日止。驾幸考校所者二,幸覆考所者四,幸详定所者二,幸编排所者一。虽上巳、寒食休暇之辰,孜孜不废训敕,劳赐茶果酒肴,无日无之。当时仁宗在御已四十年,而犹慎重勤若此,亦足见作人之盛心,有终之懿轨矣。国朝御试进士,惟以三月十五日,而十八日传胪,二十二日谢恩,故事,上皆视殿。自永陵之末,高拱不出,近日遂习以为常矣。至于撤御膳,赐考试官,则间一行之。如嘉靖之壬戌,隆庆之辛未,万历之癸丑,是时慈溪、江陵、福清三公皆受主眷最隆,故有殊典,非例也。
唐时进士及第,醵金为曲江之会,即于同年中选最年少者二人为探花,使世谓之探花郎。今以一甲第三为探花,不知起于何时。而以第二为榜眼,其名尤俗。宋时及第,不拘人数,遇非常恩泽,有一榜尽赐及第者,亦有随意唱一甲至三百二名方止者。放进士,至五甲而止,本朝止于三甲。而一甲入史馆,二甲授六曹,三甲出为郡县,其迥别不啻云泥。然故同籍之谊,寝以衰薄矣。
唐时进士,榜出后,便往期集院,醵金宴赏,于中请一人为录事,二人为探花,其他主宴、主乐、主酒、主茶之类,皆同年分掌之,广征名伎,穷搜胜境,无日不宴。至曲江大会,先牒教坊,奏请天子,御紫云楼以观,长安士女,倾都纵观,车马填咽,公卿之家,率以是日择婿焉。盖不惟见声名文物之盛,丰亨熙豫之景,亦以人臣起韦布,登青云,故慎重其事,以诱掖奖劝之也。今里中儿入泮宫,补弟子员,犹箫鼓旌旗,ピ赫闾里,而登第之日,俨列而进,分队而退,客邸萧然,亲朋嘿坐,桂玉莫惜,征责捆集,而当事者,动欲禁谕之,约束之,稍涉轻肥,便滋物议,此于士子之动心忍性不为无裨,而国家右文宾兴之大典亦稍轻矣。譬之贫家娶妇,合巹未毕,遽令造饭缉麻,一不当意,声色相加,此虽教妇之道,而非摄盛之礼也。
唐时举进士,自状元以下,皆以势力游扬得之。以摩诘之才,不难作梨园子弟,以干公主;及其末也,裴思谦紫衣怀阉竖之刺,求状元及第,而试官不敢违,奔竞之风,于斯极矣。武陵之荐杜牧,黄裳之访尹枢,虽怜才之盛心,而终非公慎之懿矩也。至于宋而渐密矣,然犹有玉山之援故人,子瞻之私方叔也。至国朝而禁令益严,二百年来,法度之至公至慎者,独此一途耳。
唐时士子入试,皆遍谒公卿,投贽行卷;主司典试,亦必广访名流,旁搜寒。如王起放榜,先问宰相所欲;沈绚主春闱,承其母命,与宗人及第;牛庶锡贽卷,萧昕要令首拔;至于郑薰错认颜标,虽被冬烘之诮,亦不失为激劝之盛心也。宋初举人被黜者,犹得击登闻鼓声冤。上命重试必多见收,当时谓之还魂秀才,盖其法纲犹宽,疑议亦少,至国朝而禁令之严极矣。迨夫近日,则投刺及门,皆为请谒;知名识面,尽成罪案;上之防士,如防夷虏;而旁观之伺主司,如伺寇盗,举荡平正直之朝,化为羊肠荆棘之路;以登贤<页>俊之典,变为防奸明刑之狱;虽士习之渐靡有以致,然而刻核太过,于拔茅连茹之初心,亦稍悖矣。
洪武丁丑,会试天下,进士已定,因所取多南人,士论不服,始命重试,取韩忠克等。而先中者,及考官刘三吾等,皆得罪。弘治己未会试,程敏政典试,给事中华昶劾其鬻题与徐经、唐寅等,及揭晓,林廷玉又论之,于是命李东阳重阅,而黜经、寅等十余人,敏政亦坐罢归。今万历庚戌,汤宾尹为房考,越房取韩敬为第一,言官论之不已,但终无左证,韩与汤皆坐褫职。而场中越房取者尚有十七人,言者并及之,于是行原籍,取所中朱卷,会九卿台省覆阅之,然俱无他故,不能深入也。此事盖三见矣,而庚戌为甚。盖议论纷纭不一,越三四年,始定其中十七人,盖多知七人名士云。
宋初进士科法制稍密,执政子弟,多以嫌,不令举进士,有过省而不敢就殿试者。庆历中王伯庸为编排官,其内弟刘原父廷试第一,以嫌自列,降为第二。今制惟知贡举典试者,宗族不得入,其它诸亲不禁也。执政子弟擢上第者,相望不绝,然顾其公私何如耳。杨用修作状头,天下不以为私也,至江陵诸子,文皆假手他人,而相联登高第,可乎?万历癸未,苏工部浚入闱,取李相公廷机为首卷,二君盖同笔研、桑梓,至相善也。然苏取之而不以为嫌,李魁天下而人无间言,公也。庚戌之役,汤庶子宾尹素知韩太史敬,拔之高等,而其后议论蜂起,座主门生皆坐褫职。夫韩之才,诚高而汤之,取未为失人,但心迹难明。卒致两败俱伤,亦可惜也。然科场之法,自是日益多端矣。
国家取士,从郡县至乡试,俱有冒籍之禁,此甚无谓。当今大一统之朝,有分土,无分民,何冒之有?即夷虏戎狄,犹当收之,况比邻州县乎?且州县有土著人少,而客居多者,一概禁之,将空其国矣。山东临清,十九皆徽商占籍。商亦籍也,往年一学使苦欲逐之,且有祖父皆预山东乡荐,而子孙不许入试者,尤可笑也。余时为司理,力争之始解。世庙时,会稽章礼发解北畿,众哄然攻之,上问:“何谓冒籍?”具对所以。上曰:“普天下皆是我的秀才,何得言冒?”大哉王言,足以见天地无私之心也。
拜主司为门生,自唐以来然矣,策名朝廷,而谢恩私室诚非所宜,然进身之始,不可忘也。士为知己者死,执弟子礼,非过也。至于郡县之吏拜举主为门生,则无谓矣。范文正以晏元献荐,入馆终身,以门生事之,盖感特达之知,非寻常比也。今江南如闽、浙,得荐尚难,至江北部使者,诸差旁午于道,每循故事,列姓名以报,亦称举主门生,其恩谊衰薄,视朝夕相临,游扬造就者,又迳庭矣。近代惟霍海南韬、张永嘉孚敬不拜主司。然霍亦不受人作门生,永嘉不能也。永嘉登第时,年逾五十,主司见而悯其老也。永嘉憾之,其后大拜,竟不及门云。
训蒙受业之师,真师也,其恩深,其义重,在三之制与君父等。至于主司之考校,一日之遭遇耳。无造就之素也。当道之荐扬,甄别之故事耳,无陶铸之功也。今人之所最急者举主,次殷勤者主司,而少时受业之师,富贵之日,非但忘其恩,并且忘其人矣。夫所贵师弟者,心相信也,行相仿也,势可灼手,则竿牍恐后;门可罗雀,则踪迹枉绝;甚至利害切身之日,戈可操也,石可下也,何门生之有哉?
朋友者,五伦之一也。古人之于师友皆恩深义重,生死久要,以臣卿、伯元,一言相许,千里命驾;伯桃、角哀,信誓为期,九原不爽。盖亦自重其信义,非徒为人已也。降及后世,渐以衰薄,然王阳结绶,而贡禹弹冠,禹锡贬官,而子厚易播;尚有休戚与共之意焉。至今日而死友无论,即生友可托肝鬲者,亦寥寥绝响矣。
今友谊之所以薄者,由友之不择也。今之人,少则同塾之友,长则同课之友,又长则有同调、同游之友,达则有同年、同僚之友。然此数者皆卒然而遇,茍然而合,非古人之所谓友也,故其中亦有心相孚行相契者,不过十中之一二。而败群背义,忄佥薄无行之人,亦已滥竽其中矣。况少之群居,长则必离,穷之追随,达则必隔,是非毁誉萦其中,世情文罔牵其外,欲其欢然无间,安可得哉?夫士君子处世,而无一二知己之人,可托死生急难者,则又安用此生为矣?故欲全友道,须先择交。其于同塾、同游等辈之中,观其行事、心术灼然无疑者,而后以心许之,勿为形迹所拘,勿为谗毁所,勿为富贵贫贱所移,则庶乎古人之所谓友矣。噫,谈何容易!虞仲翔谓“海内得一知己死不恨”,韩昌黎谓“感恩则有之矣,知己则未也”,故士必有一二知己,而后谓之士;亦必仅有一二知己,而后谓之知己;其它市道之交,去来听之可也。
今人处贫贱,则泛滥广交,一切佻闼驵侩皆与游处;及富贵之日,则疾之如仇,逐之如虎,惟恐其影响之不幽。此虽友之无良,而对面云泥,亦已甚矣。况其意不过为保富贵计耶?余筮仕佐郡,相知者以绝交为急务,余戏谓:“朋友,五伦之一也。使穷时之友可绝,则穷时之父子、夫妇、兄弟皆可绝矣。”然余卒坐左迁,而后闻善宦者,其母诣之而不得见,兄弟往而被逐,始知前言亦有行之者矣,非戏也。
自唐以前,最重门族;王、谢、崔、卢,擅名弈世。其他若荥阳之郑,陇西之李,虽皇族国戚,不敢与之争先,以侯景之篡逆,欲求婚王、谢而不可得,薛宗起以不入郡姓,碎戟请死,盖流品若是之严也。其后贞观、开元,屡加摧抑,而族望时尚,终不能禁婚姻嫁娶,必取多赀,故李桢谓爵位不如族望,官至方岳,惟称陇西。然士贵自立何如耳,如其人,则鳏夫岩筑,可以登庸。彼王之莽也,李之陵也,独非望族耶?而名辱行败,玷宗多矣。宋以后渐所不论,至今日缙绅君子,有不能举其望者,亦可怪也。
三代以前,因生赐姓,胙土命氏,故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姓所以别婚姻也。然亦有一氏而分为数姓者。三代而下,姓氏合矣。其同出而分支渐繁,愈不可考矣。春秋之时,善论姓氏者,鲁有众仲,晋有胥臣,郑有子羽,而其他之子无称焉。溯流穷源,若斯之难也。世远人亡,文献无征;兵革变迁,家国更易;故名世君子,至有不能举其宗者,势使然也。然与其远攀华胄,牵合附会,孰若阙所不知,以俟后之人?故家谱之法,宜载其知者,而阙其疑者。汉高祖为天子,而其祖弟呼丰公母为昭灵后而已,名字不传也,盖尚有古之遗意焉。
今世所传“百家姓,”宋时作也;故以赵、钱为始。岂吴、越之臣所成耶?我朝吴沈等进千家姓,以“朱承天运”为始,其中有怪僻不经见者,而海内之人又有出千家之外者,惜当时儒臣未能遍行天下广搜之也。汉颖川太守聊氏有万姓谱,今不复见;近时吴兴凌氏有万姓统谱,第恐其学识尚有限耳。
夷狄之中,极重氏族,如契丹唯耶律氏与萧氏世世为婚姻,天竺则以刹利、娑罗门二姓为贵种,其余皆为庶。庶姓虽有功,亦甘居大姓之下。其它诸国莫不如是。故唐以后之重门地,亦跖拔氏倡之也。礼失而求之四夷,殆谓是耶?
州先生以王、谢为望族,而谓谢安能比王。王,大也;谢有衰谢之义。此语太近儿戏可笑。然余亦有语复之曰:王者,大也,满则招损;谢者,远也,谦则受益。天道恶盈而流谦,于王、谢宜何居焉”不知先生九京,亦有以难余否也?
今世流品,可谓混淆之极,婚娶之家,惟论财势;耳,有起自奴隶,骤得富贵,无不结姻高门,缔眷华胄者。余尝谓彼固侯景、李建勋之见,而为名族者,甘与秦、晋而不耻,何无别之甚也?余邑长乐。长乐此禁甚厉,为人奴者,子孙不许读书应试,违者必群击之。余谓:此亦太过!国家立贤无方,即奴隶而才且贤,能自致青云,何伤?但不当与为婚姻耳。及之新安,见其俗不禁出仕而禁婚姻,此制最为得之。乃吾郡有大谬不然者,主家凌替落薄,反俯首于奴之子孙者多矣,世事悠悠,可为太息者此也。
婚姻不但当论门地,亦当考姓之所自。如姚、陈、胡、田,皆舜之后;姬周、鲁、卫、曹、郑,皆武王之后,俱不宜为婚,其余可以推类。又历代有赐姓者,如项伯、娄敬,皆从刘,徐、安抱玉皆从李之类也。有改姓者,如疏广之后改为束,唐谷之后改为陶之类也。有杜撰者,京房推律而定为京氏,鸿渐筮易而定为陆氏之类也。有支分者,如赵括之后,因马服而为马;李陵之后,因丙殿而为丙之类也。充义至类,别嫌明微,宁过于严,毋伤于茍。婚姻人道之始也,加慎焉可也。
古人丧礼,为父斩衰三年,而父在,为母不过齐衰期而已。此虽定天地之分,正阴阳之位,而揆之人子之情,无乃太失其平乎?子之生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要之,母之够劳,十倍于父也。夫妇敌体,无相压之义,以父之故,而不得伸情于母,岂圣王以孝治天下之心乎?且父母为长子齐衰三年,而子于母反齐衰期,亦倒置之甚矣。此礼三代无明文可考,或出汉儒杜撰,未可知也,而举世历代无有非之者。至我国家始定制,父母皆斩衰三年,即妾之子亦为所生持服,不以嫡故而杀,此圣祖所以顺天理,达人情,自我作古,万世行之可也。
古者,嫂叔不相为服,所以别嫌也,然兄弟同室,一居杖期之丧,而一缁衣玄冠,不惟礼有不可,亦心有不安矣。我国家定为五月之服,其于情礼可为两尽。又古者有服内生子之禁,今亦无之。夫丧不处内,此自孝子之心,有所不忍耳,禁之无为也。律设大法,礼顺人情,如我国家之制,可谓兼之矣。
师友无服,非不为服也,义恩厚薄不等故也。如七十子于孔子,以父丧之可也;如管、鲍、雷、陈,以兄弟丧之可也;然而不可为常也,先王制礼,顺乎人情,求为可继也。昔虢叔死,闳夭、太颠诸人为之服礼,可以义起也。盖师友至于今日,恩义之衰薄极矣,生时贵贱且隔云泥,况生死之际乎?
今执亲之丧,不饮酒食肉者罕矣。百日之内,禁之可也,过此恐生疾病,少加滋味,亦复何妨?至于预吉事,赴筵席,则名教之罪人也。江南之人,能守此戒者,亦寥寥矣。尚有生辰元旦,变易吉服者,亦何心哉?
人有乘初丧而婚娶者,谓之乘凶,此在它处不知云何,吾郡则恒有之矣。此夷俗也,当事者为之厉禁可也。
闽俗于初属纩之时,有女适人者,则婿家延巫,置灯轮转之,男女环绕号哭为之药师树,甚无谓也。死每七日则备一祭,谓之过七,至四十九日而止。或有延僧道作道场功德者,绅礼法之家不尔也。死后朝夕上食,至百日而止,至六十日则不用本家食,而须外家,或女家送之。相沿以久,不知其故。但吴越之俗,亲友来致祭,主家皆用鼓乐筵宴款客,闽中独无之,客来祭者,一尝茶果而出,子姓族戚,乃饺其祭余,较为彼善于此耳。
丧不哀而务为观美,一惑也。礼不循而徒作佛事,二惑也。葬不速而待择吉地,三惑也。一惑病在俗子,二惑病在妇人,三惑则旧世蹈之矣。可叹也已!
古礼之尚行于今者,丧得十七,昏得十五,至于祭则茍然而已,冠则绝不复举矣。吾长乐人最习家礼,亦间有行之者,然世多笑其迂也。
婚礼以不举乐,思嗣亲也,此或为长子之当户者言耳。若父母在堂,而为子娶妇,即举乐何伤?且摄盛之礼,既已极其隆矣,而独禁音乐,无乃不情乎?
嫁女三日,父母家来饷食,俗谓之饣Й女。女于五月五日回省父母,谓之归宁。此汉以来礼也,今人三日后,女偕婿省父母,谓之回鸾,闽人谓之转马,盖春秋时有“回马”之义也。五月归宁,谓之取夏衣。按《周礼》,后妃归宁,亦用,则夏之归宁,其来久矣。
张公艺九世同居,古今以为口实,近代则浦江郑氏耳,盖由祖宗立法谨严,子孙世世相承,不敢逾越,纵有长舌之妇,败群之子,无所容其恶也。然吾以为人心不同,一室之内,岂无胡、越?况于孱婿悍妇,骄儿稗子,代不乏人,间隙一开,仇衅渐起。与其隐忍包涵,中离外合,不如分析各得其愿,使兄弟好合,妯娌肃雍,无害于义,政不必慕古人之虚名,而酿阋墙之实祸也。余尝见巨室兄弟众多,先后宛若日逐勃溪,至于婢使奴隶,各为其主怨尤谗隟,无所不至,殆不能一日安其生者,此虽女子小人之性,亦宜分而强合有以致然也,故必世世人人,不畏妇而后可以同居,如浦江者,绝无而仅有者也。
张公艺书忍字以进,其意美矣,而未尽善也。居家驭众,当令纪纲法度,截然有章,乃可行之永久。若使姑妇勃蹊,奴仆放纵,而为家长者,仅含默隐忍而已,此不可一朝居,而况九世乎?善乎,浦江郑氏对太祖之言曰:“臣同居无它,惟不听妇人言耳。”此格论也,虽百世可也。
古今同居者,又有汉樊重、晋郎方贵,俱三世。博陵李几七世,河中姚氏十三世,宋会稽裘承询十九世。而魏杨播百口共衅,陆象山累世义居,又不知凡几代也,录之以愧恶妇劣子之欲析产者。
汉称万石君家法,唐则穆质、柳公权二家,为世所崇尚,至宋则不胜书矣。我朝文物威仪之盛,则来江南,而纯厚谨严,西北士夫家居多,风气使然也。吾邑长乐虽海滨椎鲁,而士夫礼法甲于它郡。余初登第时,至邑中,不敢乘舆,绅往来者,大率步行也。出郭登车,遇村落辄为下。市者不饰价,男女别于途,不淫不盗,不嚣讼,不逋赋。先辈如郑司寇世威家居,犹布衣徒步,盖海内所绝无而仅有者。近来一二巨室,侈土木,娱声色,凿浑沌之窍矣,然校之列邑,犹为彼善于此也。
礼有出于圣人而实似无谓者,如祀郊以配酏天,祀明堂以酏上帝是也。天与上帝果有二耶?无二而分之,是矫诬也,圣人不为也。又有世之所非而实是者,欧阳濮议是也。礼,为人后者,不得顾其本生父母,特不为之服耳,未尝并父母之名没之也。礼有三父八母。养者,继者,皆父母也。嗣大位而改其所生父为叔伯,于心安乎?于理顺乎?此拘儒之见,必不可行者也。肃皇帝之初,廷臣亦有主吕诲之议者,则愈非矣,肃皇于谅暗之后,从邸入继,与英宗之久养宫中者,又不同也。弟承兄统,而以兄为父,以父为伯,岂理也哉?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夫子所以有正名之叹也。今不父其父而祢其兄,于正名何居焉?甚矣,腐儒之误国家事也。且亡者犹可耳,太后在也,以嫂为母,而伯母其母,置太后于何地?古人行一不义而得天下不为也,况不孝乎?幸而圣心独断,天伦无亏,其神武明决,过宋英宗万万矣。诸臣之杖谴,虽永嘉不善处,而亦有以自取之也。
《周礼》大祝辨九拜:一稽首,二顿首,三空首,四振动,五吉拜,六凶拜,七奇拜,八褒拜,九肃拜。郑玄注:“稽首,头至地也。顿首。头叩地也。空首,头至手,所谓拜手也。振动,战栗变动之拜,一云两手相击也。吉拜,拜而后稽颡也。凶拜,稽颡而后拜也。奇拜,屈一膝,今雅拜是也;或云,一拜也。褒读为报。报拜,再拜也。郑司农云:‘持节拜也。’肃拜,但俯下手,今时抬是也。抬即揖也。”今人以顿首为常礼,而稽颡、稽首概施之丧服矣,不知稽首非凶礼也。尊长之施卑幼,则云再拜,而肃拜则惟藩王用之,其它空首、振动等拜,皆无知者矣。又书札中动称九顿首,此申包胥乞师于秦故事,亦非佳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