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寓言 (林纾)

伊索寓言
作者:伊索
1902年
译者:林纾 严培南 严璩
本篇为最早的使用“伊索寓言”这一译名的中文译本。

伊索产自希腊,距今二千五百有馀岁矣。近二百年,哲学之家,辈起于欧西,各本其创见,立为师说,斯宾塞氏撰述,几欲掩盖前人,命令当世;而重蒙学者,仍不废伊索氏之书,如沙的士、如麦生蒙、如沙摩岛、如可踢安之人,咸争以为伊索氏产自其乡里,据为荣显。顾古籍沦废,莫获稽实,独雅典有伊索石象存焉。相传伊索冤死于达尔斐,达尔斐数见灾眚,于是雅典始祠以石象。然则昌黎之碑罗池,神柳侯之灵,固有其事耶?伊索为书,不能盈寸,其中悉寓言。夫寓言之妙,莫吾蒙庄若也,特其书精深,于蒙学实未有裨。尝谓天下不易之理,即人心之公律。吾私悬一理,以证天下之事,莫禁其无所出入者,吾学不由阅历而得也。其得之阅历,则言足以证事矣,虽欲背驰错出,其归宿也,于吾律亦莫有所遁。伊索氏之书,阅历有得之书也,言多诡托草木禽兽之相酬答,味之弥有至理。欧人启蒙,类多摭拾其说,以益童慧。自余来京师数月,严君潜、伯玉兄弟,适同舍,审余笃嗜西籍,遂出此书,日举数则,余即笔之于牍,经月书成。有或病其书类齐谐小说者,余曰,小说克自成家者,无若刘纳言之《谐谑录》、徐慥之《谈笑录》、吕居仁之《轩渠录》、元怀之《拊掌录》、东坡之《艾子杂说》,然专尚风趣,适资以侑酒,任为发蒙,则莫逮也。余非黜华伸欧,盖欲求寓言之专作,能使童蒙闻而笑乐,渐悟乎人心之变幻,物理之歧出,实未有如伊索氏者也。余荒经久,近岁尤耽于小说,性有所惬,亦莫能革,观者幸勿以小言而鄙之。

光绪壬寅花朝,闽县畏庐林纾序于五城学堂。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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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狮卧于丛莽。山鼠逸过,触其题。狮怒,将扑杀鼠,鼠曰:“能勿抵吾以罪,必报公。”狮笑释之。已而猎者得狮,系以巨絙。鼠审其声为前狮也,啮系而断之,狮逸。鼠追呼曰:“吾向几膏公牙,公以为纵我者,纵鼠耳,今知狮亦有获报于一鼠耶?公此后请勿鼠我矣。”

畏庐曰:处势据权,恩一人而忽获其报,此间有之事。然权势方盛,积仇积忌,而图所以报者,不甯可虑耶?故小人之念私恩而报者,其积私仇,则亦必报之矣。


就乳之羔,失其群,遇狼于水次,狼涎羔而欲善其辞,俾无所逃死,乃曰:“尔忆去年辱我乎?今何如?”羔曰:“去年吾方胎耳,焉得辱公?”狼曰:“尔躏吾草碛,实溷吾居。”羔曰:“尔时吾方乳,未就牧也。”狼曰:“若饮涧而污吾流,令吾饮不洁。” 羔曰:“吾足于乳,无须水也。”狼语塞,径前扑之曰:“吾词固不见直于尔,然终不能以语穷而自失吾胾。”嗟夫,天下暴君之行戮,固不能不锻无罪者以罪,兹益信矣。

畏庐曰:弱国羔也,强国狼也。无罪犹将取之,矧挑之耶?若以一羔挑群狼,不知其膏孰之吻也?哀哉!


驴行野,闻草虫鸣,悦焉,而欲效其声,问曰:“尔食饮何属,而鸣如此?”虫曰:“亦饮露耳。”驴审饮露善,乃去刍而露饮。积十日,驴死。

畏庐曰:驴之不能为骥,脱见骥而学之,犹曰从其类也。露饮之物,殆辟谷导引者伦,以血肉之躯效之,安有不死?故欲变其术以自立于世,必当追蹑强者之后,若湛于虚寂,适足自毙其身。


狼搏兽,而骨鲠其喉不能出,悬赏购能出其鲠者。鹭应募至,入喙狼喉,骨出狼愈。鹭责诺,狼怒嚼其龈曰:“尔试审天下安有探首狼吻,而能完其首以出,则狼之善君,所值已不赀矣。胡仍责偿?”嗟夫!天下为凶人谋,能不为所陷,为愿已足,安可责之以常理?

畏庐曰:凶人以杀人为利,犹强国以灭国为利,不审其包藏祸心,而厚结以恩,将终为其所覆。彼心盖知有利而已,甯省所谓邦交耶?


有一父而育数子,迨长不相能,日竞于父前,喻之莫止。思示之以物,萃则成,睽则败,令诸子合群。一日取小竹十馀枝,坚束而授诸子,令折之。诸子悉力莫折,父乃去束,人授其一,试之果皆折。父喟曰:“尔能同心合群,犹吾竹之就束,匆遽又焉能折?若自离其心,则人人孤立,人之折尔易耳。”

畏庐曰:兹事甚类吐谷浑阿柴,然以年代考之,伊索古于阿柴,理有不袭而同者,此类是也。夫欧群而强,华不群而衰,病在无学,人图自便,无心于国家耳。故合群之道,自下之结团体始,合国群之道,自在位者之结团体始。


蝙蝠夜飞,触壁而坠,为鼠狼所获。蝠乞命于狼,狼曰:“吾性与羽族为仇。”蝠曰:“吾虽善飞,前身鼠耳,非羽类也。”狼释之。已而复坠,更为他狼所得,蝠复申前语。狼曰:“吾最恶鼠。”蝠曰:“吾固鼠,然今蝠矣。”因而复免。嗟夫!因变而全身,此蝠盖智者之伦也。


雄鸡率雌饮啄,抓地出宝石,其光莹然。鸡顾而叹曰:“尔出世苟遇其主,必以处宝石者处尔,俾尔得自副其为宝石者。今遇我,直不如—粟。”

畏庐曰:以宝石之贵,求贵于鸡,乃不如一粟。然则名士处乱世,自命固宝石也,能不求贵于鸡,始无失其为宝石。


燕与乌遇于林间,而各炫其美。乌诋燕曰:“尔羽荣于春,寒至则瘁落,吾羽凌寒益完。殆吾胜!”燕惭而去。

畏庐曰:燕羽虽经冬瘁落,燕种不因此而亡,且燕之飞行,日万里,其力猛于铁路。乌鸟飞鸣榆槐之间,分固不足以哂燕也。男子亦自葆其万里之志耳,乡里之评论,甯在所恤?


群兽野集,立狮为王,王狮自明性善不虐,且甚爱其类,猝撄之,亦勿怒。狮既即位,驰檄四方,群兽咸戾,约曰:“今后羊也隶狼,山羊也隶豹,鹿也隶虎,兔也隶狗。并居无忤,若友焉。”兔见而叹曰:“余之期此非一日矣,大王令果行,则弱者均足自保矣。”其果然耶?

畏庐曰:今有盛强之国,以吞灭为性,一旦忽言弭兵,亦王狮之约众耳。弱者国于其旁,果如兔之先见耶?


畜狗之家,主人启关出行,狗卧适当其𫔶。主人叱曰:“尔倦而梗吾道,吾今行具已饬,胡不吾从?”狗徐起而摇尾曰:“主人,吾一身耳,何时不可行者?”观此则食人食而惰人事,往往委过于人,其自视又焉得过?

畏庐曰:天下非英雄不能引过,彼食人食而惰人事,固有所谓自全之道,足以塞责者。故国家非行政之善,督率之勤,不足以立懦人。


冬蚁出曝其夏取之粟,他虫饥过其侧,乞粟于蚁。蚁曰:“而胡为不储粮于夏?”虫曰:“吾方向夏风而歌。”蚁笑曰:“君当夏而歌,则亦宜乘冬而眠矣。胡言饥?”

畏庐曰:平日不储才,事集求才;平日不练兵,乱起征兵,均非善谋国者。


烧炭之翁,治炭于山中,一日遇业沤者于道,炭翁请与同居,俾各省其家费。沤者曰:“吾沤以白为职,奈何与治黑者同居?”却之。

畏庐曰;小人之溷人,其始必饵人以利,求免其溷者,当屏其饵。


童子捕蝗于野,大得蝗。有蝎伏其次,童子将并捕之,蝎出其钩示童子曰:“尔试近我,匪特莫能窘我,将并尔所得蝗,亦将尽失之矣。”

畏庐曰:蝗害稼,蝎螫人,在律均宜杀。然捕蝗者卫稼耳,蝎不害稼,科以见行之律,则无罪。欲诛小人,株连于其事外者,恒召其噬。


兔哂龟曰:“尔缩其足而行纡,其状甚丑。”龟曰:“尔自侈其行如御风,然斗疾或不吾胜。”兔大笑,乃示龟以径途,立表于三里之外,为之的,延狐为监,约先及表者胜。于是龟兔咸举足行,而龟行甚缓,向表而进,未几至其的。兔自信行疾,知龟无能为,假寐于道周,以为寐醒,而龟行仍莫至。既醒逐龟,而龟已前至,睡移时矣。

畏庐曰:聪颖自恃者恒无成。


渔者渔于泽,暇则治乐,甚精。挟箫及罟,至海滨,下罟据石吹其箫,以为鱼当闻箫而自跃于罟。迨久俟,莫获一鱼,置箫投罟,鱼乃大获,且争跃于罟中。渔者曰:“尔乃大悖,吾吹箫娱尔,乃不一至,吾置箫而大获,何者?”

畏庐曰:所操与所求歧,焉能获?一置箫,则志专于鱼矣。学者志学而别有所挟,宜其穷老而莫得也。


犬得肉,经溪桥之上,沈影水中,以为他犬也。水纹荡,见其肉大逾己肉,乃自弃其肉,狞视水中之影,将夺之,遂并失其肉。

畏庐曰:贪人无厌,终其身均沈影水中也。


犊车过狭巷而陷其辙,御者惶急,目其车而呼神。神闻号而至,戒之曰:“肩而轴,鞭而牛,车脱险矣,焉待呼我?而惟致方于能尽之地,始大有验。惮其劳而哀我,何益?”嗟夫!人惟自求助可尔,待人而为,虽神犹不为庇,而况人耶?


生而盲,一日告其母,自诩能视。母欲证其不能视之实,乃取檀香之屑,陈其前,问之。曰:“石也。”母叹曰:“尔盲其目,且并盲其鼻。”

畏庐曰:以新学之明,证旧学之暗,自知为暗,则可以向明,若居暗而侈明,未有不为一者。


有牧于丛蔚之地,而亡其犊,四诇莫得。祝曰:“神孰能知吾犊所在?请杀羔酬神。”一日跨小阜,见巨狮方噬其犊,牧者大恐,更祝神曰:“吾向言得犊酬羊,今求犊得狮,将幷亡吾身。神更庇我者,吾当不爱吾犊,且杀犊祀神矣。”

畏庐曰:牧者以犊为命,至忍杀犊,怵于祸也。呜呼!天下爱命之人,甯舍其所牧者众矣。


麑谓其母曰:“母躯壮于狗,走疾于狗,且吾父有角以自卫,乃畏狗弥甚,何也?”母鹿曰:“吾均知之,特吾闻狗声辄震,尽吾力所能及,必趋避之。”观此则积馁之人,虽力助之,又恶能益其勇?

畏庐曰:以主客之势较,主恒强于客,今乃有以孤客入吾众主之地,气焰慑人,如驴之慑鹿,志士观之,至死莫瞑其目矣。敬告国众,宜各思其角之用。


驴与狐友,誓相为卫。一日同履郊坰,侦食,遇狮于野。狐径谓狮曰:“吾请助公得驴,以易吾死。”狮阳许之,狐引驴投之深穴,意以狮恋驴,必且同陷,吾得以逸。狮见驴陷,知不复脱,因先毙狐,始徐步以取驴于穴。

畏庐曰:此事类因果之说,实则非也。狐之陷驴,已以机启狮矣,狮触机亦立启其杀狐之机,盖物理应尔。若云因果,彼司命者,安能簿录其事,日日逐人之后耶。


人置蜜隐处,而覆其𭾅,流蜜被地。蝇群集争入,其足并翼而胶之,死蝇无算。蝇垂死,群相诟曰:“吾辈乃大愚,图一蜜而丧其躯,是寻乐而趣祸也。”故天下之至乐,从辛楚而得者,其乐永,且无祸。

畏庐曰:小人未始无悔祸之日,独其悔恒在事后耳。人谓小人乐死于祸,冤哉。


野兽鳞集,争诩谁之多子,质于雌狮,曰:“君一胞得子几也?”雌狮笑曰:“予每育一耳,然其生也,即为狮。”天下贵产,不以数争,安有以多寡定贵贱者?

畏庐曰:支那莫审卫生之术,嫁娶既早,而又苦贫,故得子恒羸。欧西人量力而娶,娶则能育,胎教及保婴之术,在在详审,故其民魁硕精悍,寡夭折之祸。其种不必尽狮也,然其对支那人固狮耳。


蛇方冬而蛰,田者得之,而怜其僵,置之腹上。蛇苏,咬田者,毒发,田者死。垂死言曰:“吾施德及于恶物,吾死顾不宜乎?”天下博爱之人,不能使阴毒之小人,反而为善,甯在一蛇?

畏庐曰:阴毒之人,固不足悯,然无素而引为心腹,托以性命,此事虽墨子不为。吾友韦生,哀一瘟丐,就而诊之,遂以瘟死,幷死其妻与女。彼瘟丐非蛇也,第其毒足以死人,韦生乐善,犹田父也。其死状与田父埒,正坐无素而托以性命耳。


有人挟狮并行,途次争勇。偶经石人象前,象持絙绾狮,状至雄厉,乃指而示狮,诩人之能。狮曰:“此象出诸人为,故尔。果狮能制象者,亦状狮以缚人矣。”

畏庐曰:唐宋史书,矜言功者,每自张大,以唐宋有史,匈奴诸种族之史,中土不能译也。中史之矜功,即缚狮之石人。故事不两证者,恒不得实。


柿树与苹果之树竞美,荆棘处邻园,进而语曰:“二君竞美胡为?凡人自视,无不以为美者。吾若自美其美,亦何讵不若君?二君休矣。”

畏庐曰:快意人宜防冷眼。


田父种稻,以巨网羃其上,因大得鹳。一鹤亦处其中,鹤胫触网折,乞命田父曰:“主人赦我,君试审吾足折,而血液淋然,后焉为盗?吾且非鹳,盖鹤耳。吾性孝,君更视吾羽,何类鹳者?恃此求逭吾死。”田父大笑曰:“尔言固善,然吾科尔罪,实与鹳等。鹳死,尔焉得生?”故天下之物,不可舍其类而自比于贱族。

畏庐曰:鹤之自辨非鹳,其心固鄙鹳之非偶,特恨其集田之时,偏自偶于鹳。彼鹤固自谓鹤鹳之辨,辨之在己,而行事之类鹳,则又未之计。嗟夫!不辨诸事,而但辨诸心,彼人焉能鹤汝耶?


有群呼于山之巅者,邻村怪之,以为遇眚也。争趋视之,至,乃见众逐鼠。天下有以小物而讧众心者,此耳。

畏庐曰:人心慑虚而易动,故登高者不呼,是说与礼合也。


人熊自表于兽中曰:“吾仁兽也,匪特无甘人之心,即陈死人,吾亦莫敢遽即焉。”狐笑而复熊曰:“愿公甯甘死人。”

畏庐曰:熊恶尸而甘生人,犹鹤之不食腐鱼也。凡人明置其所不嗜者,而求遂其所嗜,人方以廉予之,恶知其属意别有所在耶?是言明理者咸辨之,不必桀黠如狐,而始觉之也。


龟曝日中,与海鸥语身世,谓无傅吾翼以飞者。鹰过而听之曰:“吾能挟尔于青冥之上,尔且何以报我?”龟曰:“能尔,吾将竭红海中沈秘之宝,举以酬君。”鹰曰:“诺。”爪龟而升,上出于九天,陡落于万峰之巅,龟乃碎其甲。龟垂死言曰:“吾死分耳,吾泥行且纡,胡为造九天而登之?彼云霄与吾胡属,而必欲至之?”天下之人,欲酬其不可必得之欲,安得不碎甲以死?

畏庐曰:求获于分外者危。


有狐陷于眢井,百计莫出,羊渴而思饮,临井见狐,谓曰:“泉甘乎?”狐佯为笑悦,盛道泉甘,招羊而下之。羊救渴忘溺,委身果下,渴止,狐始语以陷深莫出,乃交议脱险。狐曰:“君举其前足抵甃,俯其首,吾将梯君之背而登,吾出则必脱子于厄。”羊诺,狐登,跃而即上,既出而跳。羊大詈于井中,狐临语之曰:“尔老而悖,设尔脑纹多逾其须,则必预思所以图出者,何由得为吾愚?尔此后求饮于井,当先审而后入。”

畏庐曰:小人与人无仇者,亦无必害人之心,独其可以害己者,则必移害于人以活己。故智者恒不乐与小人共利。


狼欲求食于人,乃蒙羊皮而杂于群羊之中,牧人牧羊,并圈狼,严扃其栅。夜中牧人思烹羊佐朝飨,启圈取羊,误得狼杀之。狼图食乃反见食于人,哀哉!

畏庐曰:章惇之误入党人,小人之幸也;狼之误入羊圈,小人之不幸也。


最黑之乌,见雁羽,怅然将去其黑,因念雁羽白,必浣水而洁,乃舍其得食之地,即水中濯之。百濯莫变其黑,乌终不悟,遂委顿死。彼乌也,乃思易其天质,以求逞于世,胡可得哉?

畏庐曰:此非为向学者言,殆为安分者言也。


鸽中暍求水,见人图杯水于店壁,不计其为画也,锐前而就之,触壁折其翅,因见获。卤莽之夫,去聪塞明,殆求水于壁杯者乎。

畏庐曰:冒利者智昏。


一狮处深山之中,悦山家女郎,将偶之。其父畏噬,以术愚狮曰:“吾愿婿汝,若能如吾约,则听汝。汝能落而牙,去而爪,则好事近矣。”狮如约,更莅门请婚,父知其失爪与牙也,以巨椎斥去之。

畏庐曰:嗜欲中无英雄。


笨车载重行野,用多驴拽之,轴大鸣,回语其轮曰:“尔胡鸣?吾辈任重,尔享吾成,宜鸣者吾耳。尔胡鸣?”呜呼!天下能任重者,固不鸣者也。


鹳大集于麦陇,田父扬其带以祛之,鹳知带之不为害也,仍止而食。田父缀石于带末,用以击之,鹳多死,乃呼其群曰:“彼麦方熟,防之甚至,吾当他适。彼爱其所艺,安能饱我?且彼心非徒冀我之避也,不逃将及。”天下巽语之弗动,继且绳之以法矣。


狮老莫能搏兽,思以术得兽,乃处穴而阳病,且使群兽尽悉其为病者。兽果集而哀之,狮起扑,尽果其腹。凡兽视疾者均无免。一狐知之,亦临存,去穴绝远而立。狮曰:“狐来狐来,吾病良已,尔胡遥立者?曷前就我。”狐曰:“敬谢大王,吾见泥上行迹,入就大王之居,乃未见其返者。”卒不入。呜呼!人能以人之被患为戒,其智者之所为乎!


狐见取入槛,锐出而断其尾,丑之,思以术掩其丑。一日大招其类,请皆去尾,且曰:“去尾较前美,亦无曳涂之患。”一狐起于曹中曰:“君苟非自丑其失尾,又甯合众而议去其尾?”丧尾之狐乃大惭。

畏庐曰:一事不便小人之私,虽亡国覆军,亦甘心行之。狐之求众去尾,所求固未奢也。


二人同行,遇熊于道,其一攀树而登,翳叶以避熊,其一攀树莫及,佯死于地。熊嗅其身殆遍,其人闭气如尸,熊忌死人,久乃去。攀树者下,笑语之曰:“熊附君耳何语?”对曰:“熊戒我勿与畏死者为友,遇难不相扶携,而先其身。”嗟夫!患难至,交情见。


有人足迹四周天下,既游而返,盛夸其能,自言游倭漏支时,能健跳极远,此时无人能逾吾高者,可取倭漏支之人为吾证。时有一人曰:“勇哉壮士!若技果确者,何待取证于倭人?今更健跳以试其技,此地亦倭漏支耳。”

畏庐曰:操伪券以讼者,其中恒列死人之名为证,而讼卒不直,如此类是也。


狗席藳卧,而吠牛之过,以为将丧其草。牛语其辈曰:“彼夫也,殆为己者也。据草莫食,又不以予人,何也?”

畏庐曰:藳固莫利于犬腹,而据之足祛一身之寒,牛一得之,藳无馀矣。此美洲所以力拒华工也。


牧人得亡羊,而收合其群,抵暮吹角,趣羊归。群羊皆行,而亡羊不习其声,弗行。牧人怒,取石碎其角,欲没其羊,不令归属主人。且语亡羊曰:“见主人慎勿言。”亡羊曰:“吾虽不言,而吾角固若能言者。”凡事不能谩人,则慎勿谩也。


人有尽货其家具,而镕得黄金一锭,瘗之坏墙之下,日临视之。为其佣所觉,阴伺之,知其为瘗金处也,窃掘以去。瘗金者亡金,大哭,掣其发。邻翁慰解之曰:“君勿悲,第别取一石封识之,以代前瘗之金,则此石之娱君者,其用亦与金等。以君之处此金,固未尝责金之用,等无用矣,此石又何讵不如金?”

畏庐曰:中有所恃者,虽舍金乐也,若无恃而但恃金,又焉能舍?彼吝者之拥金,敝衣菲食,其中泰然,正以多金为泰,犹贤者之泰于道耳。代为思之,亦颇有滋味,故吾一生怜钱虏。


豚与山羊及羖同圈,一日畜豚者取豚,豚大嗥,山羊及羖责之曰:“汝胡鸣?主者常执吾二人,吾二人未尝鸣也。”豚谓羖曰:“主人执君剪其毳耳,取山羊者,取乳也。吾今见执,殆欲吾命耳。”

畏庐曰:不知祸者,未尝以得祸为苦,故人见决囚于市,恒欣幸之,痛不涉己也。若设身处之,则乐祸之心,必少杀。


群蛙之国无君,遣使求君于木星,木星之神,授以巨木,令君蛙国。木坠于大浸,触水浪涌,群蛙尽潜,已见木浮水弗动,乃稍出聚登其上。既而以为木之为君蠢蠢然,无人君之度,复上笺于木星之神,请更立君。木星授之以鳝,鳝亦不能君,蛙复请。木星怒其渎,遣鹭鹚临王其国,鹭鹚既莅国,乃尽食蛙类无遗噍。

畏庐曰:前尹谨愿,则后尹必暴烈,正以习而玩之,遂以张其怒也。杀民无遗噍固酷矣,然吾科其罪,则重在乎前之纵之者。


一瓶实栗满中,儿童入手瓶中,饱取之,拳不得出。童不忍舍栗出拳,怒而大哭,保母谓之曰:“若能少取栗,则拳出矣。奈何贪多栗,而以一拳括之?宜其不得出也。”

畏庐曰:人之求利也,利未至,已虚构一美满之量,谓皆为己所应得者。一不售其贪,则呼怆甚于丧祸。使能操之以约,则利长存,亦无争夺掣肘之虞,不其泰乎?


蛇穴于周廊之下,一日出咬其主人之子,立毙。主人主妇大悲,明日蛇出,主人以巨斧伺之,蛇疾行,仅断其尾。既而主人防蛇之复也,修好于蛇,以饼及盐置其穴,飨蛇。蛇微语之曰:“自是永无和时,盖吾见断尾,则必仇君,君思子,亦必仇我。”天下安有积仇于心,而能不图复者也?

畏庐曰:有志之士,更当无忘国仇。


狮病暍卧穴,鼠旋其耳与颈而窘之,狮怒振其毛,且搜穴取鼠。狐过而调之曰:“君狮也,讵畏鼠?”狮曰:“吾讵畏鼠?吾盖怒不率之子弟,乘长者之惫而弄之,侵人自由之权,可罪也。”

畏庐曰:小人难防。


枥人长日刷马不倦,而窃取其刍。马曰:“君欲泽吾毛乎?则甯多我以刍,累刷胡为者?”故天下事贵求其实。

畏庐曰:绿营军帅,以军律律其下,进退拜跪,咸如礼,而饷储则多实军主之橐。举军咸能言者,而无一敢言,吾以为愧此马矣。


骡夫挟一驴一骡,载重行远,二畜行坦,悉忘其负之重,及登高,则蹶。驴请骡分重以登崎,下则还其重。骡不答,驴不胜任,毙于路周。骡夫取死驴之负悉载之骡背,并增之以死驴之皮。骡大窘,言曰:“吾罪良自取,设吾预分驴之责,驴且不死,吾何由载其物,且兼载其皮?”

畏庐曰:怀国家之想者,视国家之事己事也,必为同官分其劳。若怀私之人,方将以己所应为委之人,甯知是为公事,固吾力所宜分者?故虽接封联圻,兵荒恒不相恤援,往往此覆而彼亦蹶,则虽有无数行省,直无数不盟之小国耳。哀哉!


有人畜一驴,并畜一小狗,狗之毛甚泽,驴则处枥,亦丰其刍。狗绝黠,主人时抚其背,凡赴席无不将饵以饲狗,狗大跳跃媚主人,主人愈悦。驴虽得刍,然任重行远,私慨身世,因迁怒于狗而嫉之。一日脱衔,冲入主人之室,跳跃冲冒,一如狗之媚主人,且入主人之怀,出舌舐主人之手,触几案翻,而肴核尽覆。家众大骇,恐主人困于驴,因出械驱驴,返其枥,棰楚已垂毙矣。驴大叹惋,曰:“此诚吾罪,吾胡为不甘心力作?吾又胡不得如狗之宠于主人?又奚为不安为驴?”

畏庐曰:图分外者恒取辱。


群㹀合谋,欲灭屠家,以屠之生计,均㹀死路也。约日举事,争砺角以杀屠。中有一牛老矣,久于田作,乃抗言曰:“屠者固杀我,然杀我时,其术甚工,刃中吾要,未尝留馀痛以苦我。尔如覆良屠之家,则异日吾辈就死劣屠,濒死之痛,当逾百倍。君辈试计:屠者果尽歼,彼世人遂彻牛餐乎?幸勿求免常罹之毒,而易其百倍之酷。”

畏庐曰:中国人当一力求免为㹀,欧西无良屠也。


牧童牧羊于近村,大呼狼至,村人争出,实无狼。如是者三四,牧童大笑。已而狼果至,牧童惊号曰:“众来众来,狼食吾羊矣!”声既咽,救者莫至,谓其谎也。狼知无援,遂尽羊群而去。世之善谎者,虽语其实,人亦将不信之矣。

畏庐曰:此骊山之覆辙也,然余固见之矣。同里某茂才小病辄号,且出遗嘱,久之家人亦弗信。茂才果以病死,妻子竟不一前。谎之为祸如是哉。


卖盐者将驴至海滨,驮盐归,必绝溪而渡。半渡时,驴跌,既起,盐被水消。卖盐者复引驴至原处载盐,而重倍前时,驴至溪佯跌,既起,盐复大消。驴得意而鸣,以为心之所欲者获酬矣。卖盐者知驴诈,复驱而之盐所,不市盐而市海泡,驴至溪仍跌。既起,海泡受水而肥,重逾盐十倍矣。噫!驴再行诈,其所负者亦倍重而酬之。

畏庐曰:小人之行诈,仅能一试,再试则人备之矣。然诈人者,固以受诈者为不觉也,因而所失者倍于所得。故天下之人,惟诈乃愚,惟愚益诈。


有狗潜蹑人后,而咬其跟,主人恶之,以铃系项警人。犬转以得铃为荣,出炫于街衢。猎犬语之曰:“尔勿荣尔之系铃,盖主人表尔项,将使人人备尔,如防毒物。”嗟夫!恶人之播其秽,彼转以为知名于天下者,如此狗耳。


牧者暮收其羊,见群中杂数山羊,圈之。明日大雪被野,不能出,乃俭饲己羊,而丰其刍于山羊,冀令合群于己羊中。迨雪融出牧,山羊见山狂逸,牧者追詈之曰:“是绝无情,风雪中饱吾刍,既饱遂逸。”山羊顾语之曰:“吾即尔薄己畜而重我,我审尔为人矣。尔昨善我,异日更得新羊,尔之薄我亦必如是。”旧友之不臧,何新之图?

畏庐曰:观此似汉高以王者供张款九江者过乎?既王而复诛之,果如山羊之言矣。究竟牧之厚刍,利羊之肉,羊之怀诈,全己之命,以机感者以机应。此不能喻君子之交道也。


有中年之人,发已作灰色矣,而眷二妇,其一少艾,其一妪也。妪自愧乃以衰年近少壮,欲拔其人黑发,而留其苍者。其少妇则又恶以身事老人,欲去其发之苍者,而留黑。于是来往于二妇之间,竟秃其头。故世人欲周旋于二姓,而图其各惬,则惬者其谁欤?

畏庐曰:吾见县官之难为也,制军曰可,中丞曰否,方伯曰可,廉访曰否,左右视均莫敢忤。其能调护融洽之者,能吏也。故惟有孔颖达,能牵合毛、郑之说者,乃许作经疏。惟此秃头人,能调和二妇之间者,乃许作良有司。


病鹿卧于藳草之上,其友集视之,每来,必啮其待病之草以去。病鹿遂死。其死也,失其馀草也。世人与鄙人友,恒多损而少益。


童子之手,触于毳草而痛,归语其母曰:“吾轻犯此草而痛逾常,何也?”母曰:“此即尔所以受痛也。凡草毳者,轻触之则伤,重握之反不为害。”然则遇事当审所以尽其力矣。

畏庐曰:不善御下者伤威,故子产治郑以猛。


星卜之家,夜辄占星,一夜登子城,竭其目力,而误入于堑,被伤而号。一人临堑视之,知其为占星也,乃曰:“悖哉翁也,尔竭其目力注天,乃不一俯其地,何也?”

畏庐曰:物蔽于近。


狼语羊曰:“吾与尔何仇,动无消释之日?且狗屡卫汝,吾甫即尔,而狗已嗥。尔若去卫遣狗,则吾亦善尔矣。”羊悦,听狼而谢狗,狗去,狼食羊。

畏庐曰:亚父逐,项籍亡,辅之不可彻也如是。


猫见病鸟处巢,遂变服为医生,左执杖,右挟药囊,若业素精者,临巢言曰:“病若何?苟延我,当瘳。”鸟拒而谢曰:“吾举巢无病,君欲瘳我,先远吾门。”

畏庐曰:无因至前,餂我以利,须防其有所图。


有传闻木星之精,将册立一鸟为羽族王,克期集鸟群,惟其美者之择。鸦自审其丑,乃遍觅深林之中,窃他鸟落羽,聚饰其身。期至,鸦亦厕选人之列,木星将谋册之。群鸟大讙,争拔其羽,迨脱,仍一鸦耳。

畏庐曰;饰无为有,纵善支厉,当时知其无长据之理。然必以是欺人者,重利昏其智也。小人之败露,岂尝自咎其悖,亦委之数与命耳。以为天命属我,何至于败?呜呼!此所以终身无免辱之曰。


羔乘屋四瞩,无能害之者,狼适过其下,羔俯詈之。狼仰视,阴怒而阳尊之曰:“君辱我,我已闻,然君无罪,罪在所乘之屋。”观此则弱与强竞,弱者果得其时与地,强者亦无如之何。

畏庐曰:贵势难恃,以所据之势,本非我有也。一旦势失,我之权力仍无足以抗人,未有不为人所𬺈龁。故必明于强弱之分者,始安分。


盲妪欲矐其目,与医约曰:“明则酬赀,仍盲则否。”议既,医日临视,然每至必窃妪物,再三至,妪物荡矣。妪目旋矐,医操券索酬金,妪见丧其家物,意医所为,坚不予酬,遂质之理。妪曰:“医言吾目明能烛物,则予酬,然吾审吾目仍盲也。以吾目盲时,尚能审吾家所有之物,今明矣,何一物不得见?是吾犹盲耳,何酬?”

畏庐曰:事有需小人而治者,然奏功以后,小人或不得赏,以彼处置公事,时时杂以贪心,试其馋吻,为人所轻贱,往往功成,而攻者四起矣。嗟夫!有其才,无其守,虽功犹罪焉,矧无才而专以贪著耶?


牛饮于池,践小蛙毙之,母蛙索子不得,问其他子。他子曰:“死矣。比有歧蹄巨兽,践毙之。”母蛙吹气而膨其腹,问其子曰:“彼兽之巨何如我?”子蛙曰:“止矣,母勿苦,母必如是者,移时将裂其腹。”

畏庐曰:母蛙固愚,勇气足尚也。子蛙固智,学之适增长奴隶之性质。


老圃垂死,将策其子以勤,如其生时,乃呼而近榻曰:“吾家葡萄之圃,有隐藏,宜善视之。”老圃既死,群子争掘其圃殆满,莫得所谓隐藏者,而明年葡萄大熟,售倍常时。土见掘,葡萄根舒,受粪而果肥也。

畏庐曰:此赵氏之常山宝符也。赵氏不得符,而得国;圃子不得藏,而得葡萄之熟。善诒谋者,往往如是。


黄犊悯青牛作苦,意甚不忍。已而秋获,青牛脱辔而嬉,见黄犊缚而即庙,将椎以飨神。青牛笑语之曰:“尔即为今日,故终日暇耳。”

畏庐曰:美疢不如恶石。


二雄鸡相斗,欲争隙地为栖,其一败而飞逝,潜伏于陬,其胜者,乘墉鼓翼而鸣。鹰盘空见之,疾攫而去,伏鸡始出,遂止其地。于是地属败鸡矣。

畏庐曰:此语足馁勇者之气,以国角国,当力求其胜,至于飞祸,不在所料者,勇者不计。若曰求为败鸡之幸获,甯复足取?


战马百战而羸其躯,久乃挽磨于农家,因自怨悯,语磨人曰:“吾曾临巨敌,主者摩吾脊及尻,且日刷吾毛片。今处此,甚郁郁耳。”磨人曰:“否泰有时,勿忆前事。”

畏庐曰:男子处困,首贵养气,一涉怨望,易生乞怜之心。一乞怜,非男子矣。


骑士厚秣其马,临敌恃马如命,师还,则易以穅秕,且令载巨木以苦之。他日复临敌,笳鸣军出,骑士被马以甲,自亦披甲据鞍。马不胜二甲之重,踣于道,谓骑士曰:“主人今日宜步出矣。主人向以吾神骏之身,乃驴畜之,今片晌间,安能反驴于马?”

畏庐曰:观此足悟驾御英雄之法,凡靳赏吝爵之主,均不足与成大事。


四肢议叛其腹心,相谓曰:“吾侪日见役于彼,耳我,目我,手我,足我,无不如志。而彼中据,如如无动,何也?”遂叛。腹心之号令,一不能行,竟委顿死。耳目手足,亦相随焉。


嫠妇日洁其寝,役二女奴,日课二奴鸡鸣起。二奴苦之,杀鸡令失其晨。主人既丧鸡,愈患其忘晓,夜未央,起促二奴矣。

畏庐曰:取巧者适自毙。


葡萄既熟,其囊实浆累累然,有山羊过其下,啮其蔓断之。葡萄语羊曰:“彼独无青草乎?然吾复仇亦不远矣。吾旦晚将酿实为酒,酒熟,尔已为牲,吾必沥尔之面矣。”

畏庐曰:葡萄即不见食于羊,其终必为酒,山羊即不仇葡萄,亦断不能自免于为牲。欧人之视我中国,其羊耶?其葡萄耶?吾同胞人当极力求免为此二物,奈何尚以私怨相仇复耶?


猿跳舞于百兽之中,群悦其能,立为王。狐潜嫉之,寘肉兽陷,引猿蹈其机。语猿曰:“吾觅得穴,实物满中,留俟大王。苟得之,可储为国用。”猿悦蹈机,见陷,大詈狐。狐曰:“尔蠢蠢如此,乃欲王百兽!”

畏庐曰:此媢嫉者之常态,然猿之取戾,不在蹈机时,而在僭王时也。


太岁之星,一日出教曰:“天下之兽,孰最美者?吾将重锡之。”于是猿率其子至,其容充然,意必见赉于太岁之星。方猿以子入觐,众皆笑之,猿曰:“余不知太岁之星,将锡吾子与否,然自吾目中观之,天下之美,未有逾于吾子者矣。”

畏庐曰:人人溺爱,往往未肯自承,此猿谅也。


鸽遇隼而惧,请鹰为卫,延鹰入其居。既入,扑杀群鸽,祸烈于隼。盖鹰一日所杀者,其数埒于隼之一年。嗟夫!人病求药,而药之毒,乃转烈于病。

畏庐曰:托卫非人,其足自害者,尤甚于外侮。


猪龙与鲸斗,方酣战,波浪动天。小鱼出巨浪中,语曰:“二巨公若许吾居间者,吾必使二公息争。”猪龙曰:“吾辈大鏖兵,谁死谁生,甘焉。安能以小辈与吾事?”


燕方春依人而巢,营于会鞫之堂,一卵数子,蛇食之都尽。燕归大哭曰:“吾在客之苦,甚于人哉。此间讯鞫之堂,凡人有冤,皆得申理,而我独否。顾不哀哉!”

畏庐曰:不入公法之国,以强国之威凌之,何施不可?此眼前见象也。但以檀香山之事观之,华人之冤,黑无天日,美为文明之国,行之不以为忤,列强坐观不以为虐,彼殆以处禽兽者处华人耳。故无国度之惨,虽贤不录,虽富不齿,名曰贱种,践踏凌竞,公道不能稍伸,其哀甚于九幽之狱。吾同胞犹梦梦焉,吾死不瞑目矣。


河流下驶,而浮二碗,一铜一瓦,瓦碗哀铜碗曰:“君且远我,苟触我,我糜碎矣。且吾固不愿与君同流也。”故天下之友,惟同其类者乃亲。

畏庐曰:邻国固宜亲,然度其能碎我者,亦当避之。


牧人捕得狼雏畜之,既长,纵之盗他群之羊。狼受教审,益长其神智,语牧人日:“自君教我,我始知盗,愿君慎之。不尔,君亦将自亡其羊。”

畏庐曰:使贪使诈之言,中国之宿症也。质言之,昵小人者,万无幸。


蟹语其子曰:“儿何由横行?苟直趋,不其美乎?”小蟹曰:“母言良确,设母能直趋者,吾必能效之。”母试趋,不果直。故教人者必以身。


二女同产,一俪圃,一偶陶。其父一日至圃者之家,存其女,并问所业。女曰:“吾健,业亦丰。然吾日惟望雨耳,雨集,则果树花蔬当弥盛。”父更至陶者之家,女独喜晴,晴则笵土易燥。父乃谓其女曰:“若兄望雨,尔独祈晴,戾其应而同其愿,吾固无如何耳。”

畏庐曰:明制国有大役,恒敕甲乙两大臣,以为正副。然甲所区画,事或戾乙,乙所部勒,势又蔑甲,均之皆私意也。因而下僚奔走调停,然意向既歧,事亦中败。嗟夫!彼俪圃偶陶者女耳,以一父之力,不能剂二女;矧下僚之事上,父耳,谓一子乃足剂二父耶?私之足以害公也,如是哉!


童子窃同学者之书,归献其母,母既弗怒,且励以他日当更盗之。子他日果盗衣,母仍励之如前。其子寖长,乃盗人宝货,见获,反翦就刑。母随至刑所,搏胸而哭,其子呼母耳语,遂啮母耳。母哭詈其子曰:“忍哉!”子曰:“吾方盗书时,母能止我,我又焉至于此?”

畏庐曰:教童子无他长,先语以立志,立志在先辨人己之物。


有老人受佣于人,伐薪于深谷,且肩入城市卖之。一日倦而止于道,因卸其负,请助于鬼,而鬼伯果至。薪者曰举吾薪,肩吾肩。”

畏庐曰:怠惰不自勉者,祗有终身说鬼话耳。


老松一日笑荆棘曰:“尔材何庸!独不羡吾能为栋梁乎?”荆棘曰:“伤哉君也!君试想斤斧之临,将求为吾而不可得矣。”嗟夫!贫而泰,所以胜于富而危。

畏庐曰:材而不求大用,乃反羡其最无用者,以自韬匿。吾国庄生,正本此旨,然隐沦也。吾甚愿支那有才之男子,甯受斧斤而成栋梁,勿效荆棘槁死于无人之墟。


有人购得黑奴,人谓之曰:“奴黑殆积垢耳,苦主不为之涤而洁之。”其主韪其言,归而濯奴,且刷之。奴冻且死,而终不变其黑。凡物既涅其骨,则所泊之肉,其色又焉能白?


鼠窟地而居,出与蛙友。蛙一日戏鼠,自以絙系鼠足,而并系己足以示亲,且邀鼠于田,窃食人稻。既稔,渐趋于池,蛙见水而嬉,忘鼠之系,鼠不能游,遂淹以死。尸出水面,其絙犹系蛙足,鹯过其上,攫鼠尸,而蛙随以升,乃并果鹯腹。

畏庐曰:用长厚以友轻薄,长厚者恒受轻薄之累。吾推彼轻薄之意,何尝有必害长厚之心?特遇事不审而行,祸人因而自祸。故遇少年跳荡者,切勿与共事。


狼见窘于狗,病创弗出,羊适经其侧,狼就羊乞水曰:“若能得水济我,我不特免其渴,亦足于肉。”羊曰:“吾进水于君,亦将并进其肉矣。”不答而去。天下行诈以愚人,虽愚者亦审。


妪嗜酒,觅得一故瓶,瓶盖夙储佳酿者,妪嗅其馀馨曰:“旨哉!吾不知酿此者,一何美也!”凡物处于极美之地,虽久故,其足以动人者恒在。

畏庐曰:循吏去,善政存,善政即储酿之瓶也。后人闻其馀馨而心醉,顾不宜哉!


一人伤于瘈狗,求医国中,其友知而语之曰:“尔创重,须以面包抵患处,令宿血渍其上,反以饲狗,创当愈。”其人笑曰:“若此者,正所以致群犬之啮矣。”天下以美酬酬凶人,正足导其为恶。


猎者罢猎,将狗而归,遇渔者负笱于背。猎者思鱼,而渔者又甚思兽,乃谋交易其所有,自是遂以为常。其邻见之曰:“设二君恒如是,将并失其交易之乐。后且必各匿其所有,不更相易矣。”

畏庐曰:朋友闻声相思者,其意实亲于故交,既见,则寖目为寻常之交,渐狎则相轻矣。故肝胆之用,不轻掷于常人,匪特自贵,亦无凶终隙末之祸。


鸦衔肉止于树杪,狐过而欲得之,仰颂之曰:“君躯既壮,而羽复泽,设发声更美,则洵为羽族之王。”鸦闻而欲斥之,甫发声,而肉脱。狐疾取之,复语鸦曰:“吾友,尔声美于脑。”

畏庐曰:处小人勿暴怒,怒则失著。


孀妇畜羊,将剪毳以易钱,又不求诸善翦者,自出刀治羊毳,而时损其肉。羊嘶曰:“主妇何为窘我?设出吾血,可以增毛之重,则无妨创吾肉。若必索吾命,则屠者在尔。若但取毳于吾,何不求诸善其业者?”天下费小者小得,未有惜费而能得者也。


驴登屋而舞,碎人瓦无算,主人升屋擒之,楚挞不止。驴曰:“昨猴舞于上,主人笑瞩,今挞我何也?”嗟夫!愚人而自忘其分,其受挞亦将如驴矣。


鹿困于狗,犇而匿牛栖,用草自覆。牛语之曰:“尔胡自投求死?”鹿曰:“吾侵君之居,君固不欢,然吾得间即逝。”迨夜,牛奴入饲牛,且多人往来牛栖之侧,均无觉。鹿自庆,且谢牛曹,牛答曰:“君险尚未脱,吾不敢贺君。吾主人盖能聚百目于一眶者,至,恐不能贷君。”言已,主人果至,相度四隅,视其草曰:“是何少?且牛荐亦稀,牛奴安往?蛛网积屋隅而不理,何也?”四瞩徬徨,见鹿角挺出于稿间,乃呼奴捉鹿,而杀之。

畏庐曰:能吏之精核,初无必杀人之心,然事事严其网目,为奸利者,往往无心为其所得,此类是也。


一人饲二狗,一守一猎,猎归,主人恒以残兔之首饲守者。猎狗怒詈之曰:“是吾辛苦所得者,尔乃坐享吾成。”守狗曰:“尔勿詈我,当咎主人。彼诏我未尝以猎,第令坐享人馀耳。”故教令之不善,不能咎其子弟之惰而坐食。


野驴与狮盟,同搏兽于野。狮曰:“吾多力。”驴曰:“我善驰。”已而皆出,恣其所获,大得兽。狮为宰,分死兽为三积,指其一曰:“吾王百兽,此积为王禄。”又指其一曰:“此其一与君侣获者,为吾分所当享。”又指其一曰:“是宜与君,然君不归我,则足以祸君。君休矣。”凡人有大权者,必有专享之利。

畏庐曰:强国之鄙弱国,岂特驴耶?不谋独立,而曰联某国、联某国,即予我三积,安有一积之得?北宋联金以摈辽,噬宋者即金;南宋联元以毙金,灭宋者即元,其证也。


狮游于海澨,见猪龙昂其首,狮请盟曰:“鳞族,君王之。兽族,吾王之。”无何,狮与兕斗,请助于猪龙,猪龙据水不能陆,狮恶其寒盟。猪龙曰:“君无詈我,当咎天。彼之王我,王水国耳,未尝许我得志于陆。”


鹰蹲于高岩之上,伺兔,射生者射之洞胸,鹰仰翻见箭羽,喟曰:“此羽盖吾族耳。矢人用以饰矢,今乃洞吾胸乎?”故人于临难之时,往往自明其失,正以其所失者,足以增其痛也。


鸢病且死,语其母曰:“母勿伤,亟以祈神,神或福我。”母曰:“世何神足以庇汝者?汝思神所据坛,何者汝不攫其俎上之肉?”故人于患难之时,蕲人之助,非纳交于平时,无济也。


天方暑,狮与野彘均渴,同饮于小湫,争饮而斗,疲而据地息。见鹏鹗之属,盘于空际,将伺其毙,而甘其肉。狮与彘大悟曰:“吾今且息吾斗,勿自毙以果彼腹。”

畏庐曰:此鹬蚌之喻,浅而易晓者。


群鼠聚穴议御猫,俾猫来有所警觉。时议论者众,一鼠独曰:“必猫项系铃,行则铃动,即恃此为吾警。”主议者悦,询何人能以铃授猫者,座中莫应。

畏庐曰:决大计于浅人,已误矣,又合无数不臧之谋夫,令其人各措一策,安得善著?每见发至难之议,不自省其能至与否,而但责他人为之,其智均鼠智也。呜呼!鼠智又安与决大计?


鹿眇其一目,凡吃草于岸,恒以不眇之目向官道,备人与狗,用其眇目向水。一日渔舟过,以枪毙之,濒死叹曰:“吾备行道者侦我,乃不意水行者,竟有以尽吾命也。”

畏庐曰:物不足动人求者,虽露积无害,否则严扃坚钥,而可求之象,恒跃然于外,矧此鹿日引身以近人者耶?


黄鼠狼日与鼠斗,辄胜,鼠败而怼,以为无将,且师行无律。乃谋练兵,立大将。部署既定,与黄鼠狼挑战。大将以草冠其顶为标的,以号令群鼠,阵既合,复大败。群鼠趋穴,而大将草积其顶,趋穴莫利,遂见执。由此观之,位高者死近。


牧者濒海而牧,见海平如镜,将易业为海贾,乃售羊贩枣,渡海。渡半飓起,舟几覆,尽投其枣始脱。已而他舟过,飓适止,牧者呼曰:“尔舟无枣乎?何以飓遇尔而息?”

畏庐曰:遇险惜命,出险惜枣,恒情也。苟时时以在险之心自怵,何但命全,即嗜欲之心,亦从而淡矣。


驴与鸡同处于人之庭院,狮入扑驴,鸡大鸣。狮性畏鸡,大恐而遁,驴以为畏己也,逐之。狮怒,反扑驴毙。天下度事误,而自以为得,未有不如此驴者。


河冰既合,河伯詈海曰:“吾流恒甘,既入海乃转而为咸,何也?”海若知其委过也,谢曰:“请君约其流,勿入吾境,则不咸矣。”世固有获人之益,而往往不承者。


野彘休于林樾,以喙反泥其肩。狐过之曰:“君何自砺其牙?时无猎人与狗,足以取君者,君何砺?”野彘曰:“吾临敌而砺,晚矣。”故治国者,常治战具如待严敌,而后可言和。


村姑戴牛乳一器过市,沈思售乳得资,可易鸡子三百,伏之,即毈其五十,犹得二百五十雏也。既硕,尽鬻之,向岁可得巨金,用以裁衣,被之招摇过市,群少年必乞婚于我,我必尽拒以恣吾择。思极而摇其首,首动,器覆于地,乳乃尽泻。于是万象皆灭。

畏庐曰:此秀才一幅小影也。


蜂觐于帝居,贡其蜜,帝悦,宣敕曰:“尔何欲?余必有以赉尔。”蜂曰:“帝更赐臣以针,有人近臣蜜者,臣将以赐针毕其命。”帝不悦,曰:“余不吝针,然尔以吾针螫人,针将传于人身,尔失针,亦将死。其道至危。”观此则举恶念以向人者,其报施之理,亦如鸡雏之必返其栖。


狼遇狗于道,狗方贯铁绳,系以巨木,狼调之曰:“谁人饲君,而肥若此?且谁系君以巨木,而不良君之行?”狗曰:“为此者吾主人也。”狼曰:“吾愿吾属不当交此否运,盖铁绳重,将内败其胃气。”


驴过市,而背驮木偶造新庙,途人咸跪以迓神。驴以为人之迎己也,大悦而鸣,不复趋庙。驴夫鞭之曰:“愚哉畜也!人拜汝耶?果有之,而尚非其时。”凡人附势而行,而以人为畏己者,愚莫甚矣。


有严城见围于敌,城中之民,集议卫城。有业墼者,谓墼善;业匠者,谓木善;业韦者,谓革善。天下之人,固自卫其所业。人野居为风雨所困,无食,先杀其羊,次取山羊而食,又不已,始杀其驾车之牛。群犬见而聚谋曰:“吾辈可去矣。彼牛以劳苦利彼,彼尚忍之,不去将及。”天下薄其家人,其获信于人,鲜矣。


猎狗壮时取兽,未有能脱者。迨老,遇野彘于猎场,疾啮其耳,顾老齿莫利,彘疾遁。主人失望,大詈狗,狗曰:“此非吾罪。吾勇能及,而齿莫吾助,无如何也。故吾乐闻主人之称吾壮,不乐主人之詈吾惫。”

畏庐曰:此足动英雄晚岁之悲。


二人同行,一人拾遗斧于道,语其伴日:“吾拾得斧。”其伴答曰:“勿但言‘吾’、当言‘吾辈’。”已而遇觅斧者于道,拾斧者曰:“吾辈危矣。”其人复曰:“勿言‘吾辈’,但可言‘吾’。”故天下惟能共险者,始可与共福。


病狮且死,野彘入啮其唇,牛又继至,角之。驴见病狮不为人患,亦入而蹄之。狮已欲毙,语曰:“吾竟被辱至此耶?辱甚于死,吾垂死而翻得辱,殆两死矣。”

畏庐曰;有志者,视辱重于死,乃垂死而仍不愿辱,则真有志者矣。今乃有以可生之人,故以死自待,听彘辱之,听牛辱之,且至忍辱于驴,何也?


狼过牧人之庐,牧人方食羊肩,狼叹曰:“吾苟同彼之享此肩,人将詈我矣。”


行旅者群登山以望海,见绝远有物,意海舶也。迨将入港,止而俟之,而此物受风寖近,众曰:“是非大艑,必小舟耳。”已而物至,漂木也。众相谓曰:“吾辈久俟,乃俟此乎?拟为艑,而仅得漂木。”凡物出于人之过望,往往失其望。

畏庐曰:耳人之虚望,而期之以大器,见而失望,其受期者不任咎也。无冰鉴之目,妄以评骘天下名士,盖十失八九矣。


行人赁驴而行远,天方暑,炎精若穷其力以铄人者。行人觅荫莫得,乃伏于驴腹之下,以避日。然驴腹仅蔽一人,而行人与驴夫争蔽。驴夫曰:“吾赁君驴,不赁君影。”行人曰:“吾以钱赁驴,则影亦属我。”语不相下而斗,回顾,已亡其驴。故争虚者丧其实。


驴受豢于主人,减其食而增其劳,驴诉之于帝,请易主。帝曰:“尔其悔哉!”驴请不已,乃易以贩瓦之家。无何,驴见新主之役加甚,复诉于帝,请更易主。帝曰:“吾姑允尔,更请者死矣。”于是转之治革之家,较前之苦尤烈。乃叹曰:“吾甘死于初主之家,或役死于次主,亦得焉。若新主者,吾虽死,犹将利吾革也。”

畏庐曰:知自立者则人,不知自立者则驴。既驴而托庇于他姓,其主均贩瓦与治革者也。故凡求人保护者,不至于褫革不止。哀哉哀哉!


水星之精,将侦人意之向背,乃变服为人,趣于塑象者之家,遍观群象。见太岁之星与海王星,咸有象,因问价,若欲购者。既得实,乃自指己象而问塑人曰:“此象尤贵于前二象,是盖上帝使者。凡尔享之利禄,均彼豫为籍以授尔也。”塑人曰:“是象果贵耶?君若见购,君当减其价。”

畏庐曰:自张者适自轻。


狐为狗逼,经于伐橡者之侧,乞其秘处以逃死。伐橡者指其庐与之,狐入。猎者与狗尾至,问伐橡者见狐否,伐橡者极口讳无,而辄自指其庐。猎者意弗向其指,竟前追狐。迨猎人与犬均逝,狐不谢而亡。伐橡者追狐,詈其无礼,谓吾续而命,而弗谢何?狐曰:“设而指不叛而言者,更责吾谢未晚也。”

畏庐曰:处世多危机,因患难以求人,貌为长厚者,正自难恃,亦患其言与指之相戾也。


大橡见拔于风,偃于江上,水草及岸草,均为所压。因语草曰:“尔身轻,何不见拔于风?”草曰:“君与风鏖,故甚败。吾辈风来即偃,因得自全。”天下欲胜人者,当先服人。

畏庐曰:橡之鏖风,独立之英雄也。见拔于风,或根蠹而基圮耳。至仆而求教于偃风之草,则英雄气索之时矣。彼小草但能服人,何能胜人?一误信其言,终身屈于奴隶,故为此橡计者,当培基而固根,不当效小草之偃伏。


狮入村舍,农欲捕之,乃闭其关。狮莫能脱,造羊圈而食其羊,继又奔牛。农大窘,拔关狮遁。既遁,农大悔恨丧其牛羊。其妻见之曰:“是殆自取,尔昔闻吼而震,今遽欲掩关而囚拘之耶?”

畏庐曰:不可制之人,不谋以道制之,以术制之,养威蓄锐以制之,严备广储以制之,乃仓卒张皇,思欲以疲军博强敌,浅谋图幸胜,未有不大丧其军实者。


狼取人羔,驮归其穴,遇狮于道夺之。狼遥詈之,曰:“尔夺吾羔,其理安在?”狮调之曰:“羔固君家物,然吾姑以为朋友之馈也。”

畏庐曰:强者之兼弱,弱者怒,强者恒不怒,知其势之不敌,不足以用其怒也。试观列强之对我,其语恒和平,岂重我哉?亦审吾不足与敌耳。


捕禽者将饭,有友来就之,而所捕又无禽,乃取其素畜之班鹊,杀以飨客。是鹊本育为禽媒者,鹊曰:“君既杀我,后举网将谁媒?又谁歌以引君睡?”捕禽者释之,易而取其雏鸡。鸡盖新冠者,亦辞于禽者曰:“君杀我,孰为君报晓?君忘晓,又安能趣网而审禽?”主人曰:“尔言良是,然吾友安可舍食?”故势处于必需者,则亦莫恤其后矣。


蚁沿江湄而饮,为水所荡,且死。有鸽止于树颠,蹴落其叶,蚁遂舟之,以及于岸。已而猎者罗禽,欲得鸽,蚁螫猎者之足,鸽得逸。故人感人之深,未有不得机以报者。


野兔积馁于心,而往往遇险,乃约其侪同死,俾不落于敌手。群聚山之颠,同坠于深湖。蟆见之,咸趣水以逃。曹中一兔,言曰:“我辈固病怯,然尚有闻吾声而逃者,我何必死?”

畏庐曰:偷安之国无勇志。


猴登树颠,见渔者置罟于水,猴视之乐。已而渔者归食于家,置网岸侧,猴疾下取其网,投水三数,而手絓于网,遂同坠。恚曰:“吾不业渔,而竟至此!吾咎讵非自取?”


富翁购鹅并鹄,鹅佐饮,鹄以度曲。迨夜,厨人宰鹅,误取鹄,鹄知不免,扬声而度曲。厨人知其误,始释鹄取鹅。

畏庐曰:处危祸者尚急智。


鹿受逼于猎者,窘而奔道旁之穴,穴为狮据,见奔鹿入,狮隅伏,旋起扑而食之。鹿叹曰:“吾惟避人祸,乃自触于狮吻。”避祸而不慎所择,其落人手,宜哉!


渔者长日仅得小鱼,小鱼翕气动其腹,乞命于渔者曰:“吾躯小,不足佐餐。今试放我,俟吾长而更受捕,不其可乎?”渔者曰:“吾弃其已得之小利,而冀其不可必得者,迨世之至愚者矣。”不许。


猎者怯其性,而随地觅狮迹,见樵夫于道,问曰:“若知狮所在乎?曾见其迹否?”樵夫曰:“审之,请示狮穴。”猎者变色,震其齿曰:“吾匪问狮,问其迹耳。”嗟夫!世有英雄,行事当践其实,貌为武猛,何益哉?


狐馁,见橡树之心,有樵者所置之饵,入而饱食之。腹膨不能出,大嗥。他狐过之,橡中之狐述所苦,外狐曰:“子少须,必复子初来之状而出矣。”


二蟆同居于小池,暑而池涸,议他徙。路过一井,一蟆悦之,将入。其一曰:“井水固佳,苟不适吾意,又焉能出?”凡事安可不图其后。

畏庐曰:君子入世,宜审所托。


一灯满其膏,自以其辉熠于日。已而风起光灭,主人燃之,咎曰:“尔自是勿更夸矣。既能自烛,则当静以葆其光。尔试观星虽荧荧,而当风莫灭,且勿须人更燃之。尔能自比于星足矣,何日之拟?”

畏庐曰:学士侈其所得,敢以傲睨天下,其人不必无学,特未知天下之大,更有胜于己者耳。知其不足,则学未有不进者。


阿剌伯人饲驼,既束装于驼背,将行,谓驼曰:“尔性喜登山耶?抑但喜平陆?”驼曰:“彼讵无陆?何遽以山语我?”

畏庐曰:善任人者,当任其所长。


有业磨者,父子谋鬻其驴,将以驴趋墟鬻之。路遇群妇人聚于井畔,中一妇人指业磨者曰:“彼殆愚乎?何二人皆徒,而空其蹇?”业磨者闻之,令其子跨驴,徒以随之。已而又遇群叟坐谈,一叟曰:“吾尝言之矣,方今之时,礼宜养老。彼童也,乃徒其父,而己乘耶?”因叱其子曰:“胡不下驴,以骑授而翁。”于是其父复跨驴行。数武以外,复见妇人行于道周,唾而语曰:“迂哉叟也!若年耄,乃忍令此五尺之童,蹒跚逐尔乎?”业磨者乃与子并骑行。迨近墟矣,复有人曰:“驴属君耶?”业磨者曰:“然。”曰:“吾人百思,亦不意其为尔驴也。果尔,何忍尽驴力?尔驴且惫,尔父子胡不合力共肩其驴?”业磨者思悦其人之意,果假得绳与杖,缚驴足而倒肩之。路人见者哗笑相逐。驴不胜楚,大嘶,登桥绠断,驴坠而入河,遂逝。业磨者大恨曰:“吾惟欲徇人意,四易法而终丧其蹇。甚哉,欲求人悦之难也!”

畏庐曰:吾人行事,首贵当要。既当要矣,须有定力。定力者何?拒浮议也。若行事而防人弹我,未有不坠蹇于河者。盖彼纷纷者,不省局中之难,而强与人事,吾又安能一一而听之?


群鼠穴于人家,为猫所知,入而扑食之。鼠匿不出,猫穷思以计诱之,乃自悬身于钩,状如死者。鼠探首穴外,见之,曰:“媪也!尔若化身为肉团然者,吾亦不敢近媪矣。”

畏庐曰:蓄害人之心,虽极饰,无有不败露者。


牛见啮于鼠,痛甚,图复其仇。然鼠捷逸而趋穴,莫能得。牛乃以角抵墙,既惫,而卧于穴旁。鼠复出啮其腹,即逝。牛大窘,不知所为。正徬徨间,鼠语于穴曰:“凡物侈言大者,恒无能。小而黠者,最足以侮人。君宜慎之!”

畏庐曰:粗犷之夫,与阴险之小人为难,往往不胜,智不足用也。


富人大置酒以延客,知交与初识面者咸戾。家狗乘间亦延其类,曰:“主人宴客,吾辈亦可作异常之乐,今当以夜就我。”于是狗友按时至,见陈设既美且厚,得意言曰:“吾得与此,不其乐哉!然此会殊不常得,吾今夜必兼二日之饱始已。”方得意间,自摇其尾,以示其友。厨人见狗舞于筵侧,防碎其器,乃执其尾,掷出窗外,堕地而跛其足,且号且行。群犬闻声集,慰之曰:“君为友人延饮,餍乎?”狗曰:“吾实语君,醉而忘其出矣。”嗟夫!观狗所为,盖悟天下不速之客,恒不得主人之礼接也。

畏庐曰:伊索之评此未当也。李训、郑注、王伾、王叔文诸人,均乘主人宴客,而扬尾于筵侧者也。以疏乘亲,又张大其气焰,不待厨人之掷,人已有叱之者矣。取之无渐失必暴,吾为急于功名者惜也。


有勋贵之家多畜猴,而令其跳舞,猴习人久,能如人意。其状驯雅如学徒,方着面具,顶冠蒙衣,按节跳舞。中节处,每过于勋贵之近习,勋贵悦之。而猴舞不已,近习嫉猴,乃实果一囊,洒而掷诸台上。猴见食忘舞,尽裂其衣冠,争果而斗,见者方悦,而舞罢矣。

畏庐曰:小人之陷人,不示以可陷之机,彼亦无从而陷之。猴之嗜果,恒性也,其驯雅如学徒者,戾其性以求悦也。犹之矫伪为君子者,既为小人所觇,一试其术,伪者无不立败。是故真廉者必不涎人财,大公者必不嫉人善。


群盗夜劫人家,家贫仅得一鸡,攫而归。将杀之,鸡乞命曰:“吾有益于人,吾且能夜鸣警人令起而力作。”群盗笑曰:“闻尔言,杀尔之心益切矣。尔夜鸣警人,得不败吾事乎?”故人欲保全善类,未有不见嫉于凶人者也。


耕者百计思与狐仇,以狐累食其鸡鹜也。既而果得狐,将糜烂其躯,以泄愤,乃以麻渍膏缀其尾焚之。狐无心窜入其田,田禾方熟,因兆焚如,农终年勤动,不遗一粒矣。

畏庐曰:不善治小人者,往往自害其身。


行人疲于行,偃卧井阑之侧,其濒于陷者盈寸耳。忽有司命之神趣之醒曰:“君宜急醒,君不幸而入井,人将咎我。”以凡人患难之际,无不归咎于命者。彼固不自省行为之蹇,而专咎命,实则人事多坏于自主,司命亦不专任其咎也。


海鸥吞鱼稍巨,而破其食管,偃卧岸侧。鹰过而语之曰:“君过其享,宜获是咎。君羽族,飞则戾天,奈何图食于水。”

畏庐曰:分外之获难恃。


狮与熊争山羊之羔,大哄,疲极而息。有狐往来侦之,见二兽相距而卧,遗羔道侧,乃疾进取之。狮与熊力尽莫起,相顾而叹曰:“两雄相角,彼小丑获其益矣”。


理学家出行岸上,见舟覆于江,客与船人皆溺死,叹曰:“无道哉,天也!舟客果有获谴者,毙之可也,讵全舟之客,均宜谴者耶?”方徘徊间,见蚁自穴出,一蚁螫其足,理学家大怒,尽践群蚁以死。水神见于岸次,以杵击之曰:“尔所为者悉如天,胡詈天为?”

畏庐曰:今使登山者,以至明之目,俯视市集,市人行事,不能悉也;以至聪之耳,俯听瓦屋,屋中议论,不能辨也。今乃责天帝之耳目,求其平章全球,无论聪明必不能及,但问天帝何居?若居吾球,则当谓之地帝;若居空气,则周天之星,皆在统属,当不专帝吾球。故咎天者,均愚人也。智者则但言人事,事之成败,但以幸不幸断之,无他语矣。


村人见鹰为人所获,心怜其羽毛,开笼放之。鹰一日见村人坐于垂陨之石,疾下以爪扑村人,取其顶上所戴之物。村人起追鹰,十馀步,鹰遗其物还之。村人得物,还据故石,石已陨入深涧矣。


狐与豹争美,豹炫其钱,狐曰:“吾美逾于子,盖吾不美其皮,美其智耳。”


狮扑卧兔,垂及矣,忽见高原鹿过,乃去兔逐鹿。鹿所距远,狮不能及,复归而取兔,兔亦觉而逸。狮曰:“兔为吾得矣,吾惟欲求吾得逾于兔者,遂亦并失兔耶?”

畏庐曰:贪夫所为,往往如是。


有业匠而贫者,家祀水星之象,礼之,冀免其贫。匪日不祷,久祷而家日益落。匠乃大怒,取象去其趺,抵象于壁,象首触壁脱,有金汁涌出其项。匠大惊,复取象语之曰:“吾礼汝,而贫日增,一毁,而首金乃涌出。然则尔亦贱种耳!”。


狮与驴、狐同盟而出猎,大获归,合二同盟,分享所获。驴宰之甚均,请狮与狐择之。狮怒,扑驴食之,令狐更定。狐知旨,乃取其美且多者为一积,授狮,自享则甚廉焉。狮悦曰:“孰导尔以如是之善。”狐曰:“此死驴教我者。”嗟夫!以后鉴前,狐之不趋于祸,宜哉。


有牡牛见狮而奔穴,穴盖牧者所遗也。穴有牡山羊据其中,见牛入,以角触之。牛回语之曰:“君尽其技触我,我入此,畏狮耳。狮去,试与吾较谁力之猛也。”

畏庐曰:处落魄之人,尤宜有礼。


有贵人秃其发,翦他人遗发饰之。出猎于野,大风冲马,落贵人冠,并脱其发。同猎者大笑,贵人亦自嘲曰:“发非吾有,宜其奔也。彼附于人首,甘自脱籍,而为吾饰,今去,吾又何惜焉者!”

畏庐曰:读此当益明种族之辨。


橡树之神,笺奏于太岁之星曰:“臣不胜斧斤之伐,植物中,维臣族受害至烈。”太岁星报曰:“尔所遇之酷,正尔自庆之时也。设尔不胜栋梁之任,彼斤斧又奚其至?”

畏庐曰:庄生之喻栎,主不用世;伊索之喻橡,主用世。


猿生二雏,一爱一憎,无何所爱之雏饱死,受憎者毛泽而躯健,省食故也。故专注其意者,其功不必成。


猎狗追兔,兔逸,狗不能及。牧羊者嘲曰:“彼二兽异族,小者行良。”狗闻而答曰:“君未知吾二氏之宗旨也:吾行之疾,仅图吾食;彼兔之逸,求脱其命。此吾之所以不及也。”

畏庐曰:人能以求生之心图功,虽有尼我者日伺吾侧,亦不足以败吾事。


牧者圈羊,而并圈一狼,狗见之,语其主曰:“主人欲令群羊无恙,奈何充一席以容狼?”

畏庐曰:用人者可以鉴矣。举事欲图其成,乃以私昵之故,置一败群小人于其中,纵中道斥去其人,而贤者见机而远飏,能者避咎而内敛,大局亦无必全之势,故置人不可不慎也。


匠者求材,得一巨橡,意斧力不能劈,乃削其旁枝为椓代,入其裂纹,因而椎之。橡既裂而叹曰:“斧伐吾干,固也。乃即用吾枝为杙以裂我,此其尤可哀者也。”故自伐其国,其伤心甚于见覆于敌。

畏庐曰:嗟夫!威海英人之招华军,岂信华军之可用哉?亦用为椓杙耳。欧洲种人,从无助他种而攻其同种者,支那独否。庚子以后,愚民之媚洋者尤力矣。


黄蜂栖于蛇顶,以鍼刺之,屡剌而蛇痛绝,不知所以治之,见重车隆隆而至,乃以首抵轮下曰:“吾与汝偕亡矣。”


孔雀张其尾如锦屏,用以傲鹳曰:“余所被之服,杂金紫如御服,且虹中五色,余皆备之。若羽何灰败乃尔?”鹳曰:“固尔。然吾飞戾天,声能达于星球,尔涂行而草食,直如鸡耳。”故文之丽者,其用不必良。


村居夫妇畜一母鸡,鸡每日诞一金卵予之。村人自念此鸡必腹巨金,杀而揭取之,勿须日诞一卵。于是杀鸡,检其中无异常鸡,始大𥈭眙。嗟乎!愚夫愚妇,轻其常日之必得者而去之,而务大获,遂并失其常所得者。殆真愚哉!


驴驮木而经深池之上,失足坠,而木积其背,不遽上。驴纵声哭,蛙闻而语之曰:“君遽跌,而哭若此?设如我者,长年处是中,又将如何?”


鸦见鹊而妒之,以为人之占喜者,必恃鹊,一日见行人过其下,即大噪于树上。行人顾旁人语曰:“君自行,彼鸦,非鹊也,不足以兆君喜。”天下有袭取他人之美德,而为己有,未有不齿冷于人者。


有人入深树之中,祈大橡之神曰:“吾斧无柄,乞授吾以柄。”橡之神诺,授以榆树之枝。已而其人之斧得柄,即用以伐树,树与神邻者,均无免。旋及橡树之神,神哭而语榆曰:“吾之至此,犹弈者首著之误其子。吾不授柄于人,吾又安得死?”

畏庐曰:奸臣之叛其所事,其始均乞得小柄者也。得柄,因以戕其主。唐宋之小人,无一不尔。有权位者,其慎哉!


狼语卫牧之狗曰:“尔大类吾,何以不同心于我,而交如兄弟?且吾之所以异君者,无他,吾能自由,君为奴隶。然君忠于人,而人且笞之,而关械于君之项。役君以牧,迨食羊,彼自餍肉,以骨投君耳。如过听愚计,不如以羊授我,与子同饱,直至肚裂始已。”狗闻而悦之,降于狼群,狼大集搏狗,狗裂胸死,羊群遂入于狼吻。

畏庐曰:宋之处文文山,明之处于忠肃,岂不以奴隶畜之哉?而二公誓不易操者,亦知委身异族之必无益于己,故甯为赵、朱二氏之奴隶以死,万不如狗之附狼。古来雄猜之主,开国则重降人,而心则轻之。黥彭之不得死,盖已为高帝所轻矣,指顾之间,其族旋赤。彼狼之心,即季之心也。


牛遇狮儿始生者,以角触死之,其母归见子死,大哭。猎人远见之,语母狮曰:“尔哭子乎?然人子为尔扑杀,甯复有数耶?何哭为?”


有善射者,入山侦兽,兽见善射者咸匿。独一狮当路敌之,善射者发一矢,语狮曰:“此即吾之使者报尔耳,尔当知吾力之所逮。”狮伤而遁,遇狐于道,狐曰:“公勇者,胡受一矢辄奔?”狮曰:“不然,彼以使来,吾尚不敌,况以人至耶?”


村人见驼而惧,已而驼来徐徐,于人无忤,始敢近之。乃知驼之于兽为无用者,加之以勒,令小儿牧之。

畏庐曰:一西人入市,肆其叫呶,千万之华人均辟易莫近者,虽慑乎其气,亦华人之庞大无能,足以召之。呜呼!驼何知者,吾觍然人也,乃不合群向学,彼西人将以一童子牧我矣。


蟹恶斥,弗居于海滨,迁沃田而穴之,以饱人稻。一狐方馁,取食之。蟹被食时,喟曰:“吾死殆自求耳!吾宜居斥,胡恶斥而迁此?”故人宜勿厌其所习。

畏庐曰:安分之人,犹或得祸,矧据非其分耶?


牧羊者,易而饲驴,复纵驴以食人别业之纤草。寻闻其仇语于墙外,防为所得,乃捉驴鬣,趋急遁。驴惰而言曰:“吾何逃?吾即为彼得,亦不过如君日以四重物责吾背耳。”牧者曰:“凡役皆然,何能责彼?”驴曰:“彼役既如主人,吾尤不必逃矣。”

畏庐曰:美洲奴禁未弛时,国中仍少逃奴,非奴忠也,举国之视黑人,均如驴耳。不奴于此,彼亦捉而奴之,矧逃者无一幸免,又何逃为?今日黄人之势岌岌矣,告我同胞,当力趣于学,庶可化其奴质,不尔皆奴而驴耳。


狐绝溪而过,为急湍所冲,止于滩际。狐病莫能起,蝇聚嘬之。有毫猪过其侧,怜之,曰:“吾为君驱蝇,可乎?”狐曰:“不敢烦君。”毫猪曰:“然则蝇善乎?”狐曰:“否。蝇虽甘吾血,饱则必飏。如吾驱之,更易他蝇,吾血又当竭矣。”

畏庐曰:此积疲之国人语也,求残喘之幸全,不欲更张以速亡。于计不为非善,顾亡一耳。振作而亡,亡尚有名;委顿而亡,亡且不齿。有志者,当不误信此狐之言。


妇人育伏雌,雌日必一卵,妇人自念苟得二卵者足矣,乃以二日之食食雌。雌肥而卵绝,是故贪者必贫。


鹞始亦能歌如雁,一日闻马嘶,乃力欲效之,遂忘其歌。故人欲希不可必之获,未有不先丧其所获。


猎犬逐兔于山之隈,得之,时以齿啮之,若力置之死,又时复与戏。兔曰:“吾至欲君以本心待我,勿累变其状。君果吾仇,可以死我;君果吾友,胡为见啮?”

畏庐曰:凡无国权之民,生死在人掌握,岂论公理?岂论人情?故凡可与人争公法者,其国均可战之国,否则公法虽在,可复据耶?


兔与鹰斗,求助于狐,狐畏鹰,谢曰:“设吾不知谁为子敌,子用我以敌谁,则吾之助子尚为智也。”

畏庐曰:此弱国大夫之善于词令者。


牛将归圈,思以窦入,尽力抵之。犊曰:“请以我为导可乎?”牛曰:“吾取窦为捷径时,尔尚未生也。”

畏庐曰:不学而强为人师,往往以年自矜。呜呼!愚智之判,顾以年判乎?


鹿请粮于羊,以狼居闲。羊不信,以狼素善夺,而鹿又捷足,恐无所取偿。故两黑者,必不能生一白。


鹰伏卵于危橡之柯,猫穴于橡腹而乳,而野彘又育子于橡之根。猫升树语鹰曰:“吾与子均死矣。彼彘方掘地以陷我。”鹰大恐。猫复下,以语野彘曰:“鹰将攫尔雏。”野彘亦恐。于是鹰、彘均守其巢与穴,不出。猫夜出取食,窃啖其子。鹰、彘及其子皆槁死,尽果猫腹。


一狼诞生而多力,逾于常狼,狼族不名之狼,名之曰狮。多力之狼,亦自以为狮也,乃去群而偶狮。老狐讥之曰:“吾愿吾族不至如汝之骄,而丧其本心。尔处狼中名狮,其处狮中必仍为狼,吾耻见伪狮也。”

畏庐曰:观无志之人,偶通西语,其自待俨然西人也。使彼一旦恻然念吾族之衰,恍然悟彼族之不吾齿,方将汗流被体矣。嗟夫!伪狮之见嗤,尚不失为多力之狼,若伪西人者,何物耶?


骡饱食而无事,骄甚,自言曰:“吾父必神骏,故吾逸足,非恒骡所及。”明日主人乘而远行,骡苦之,曰:“吾过矣,吾父实一驴也。”


二蟆相距至迩,一处深池,人莫之见;一处小湫,其旁为村路,实行人所经。池蟆语之曰:“君家至险,宜徙。胡不迁而昵我?且丰其食。”湫蟆曰:“吾重其迁,且故居,吾甚安之。”已而笨车过,轮陷湫,湫蟆死焉。

畏庐曰:境地为万人所争趋者,其托足必不牢,矧不审世故之夫,谬处于名场,颠蹶为尤速矣。


神巫坐于四达之衢,为行人语休咎。有人仓皇告曰:“君家为人劫,尽丧其家具矣。”巫大窘,黠者调巫曰:“君日为人语休咎,家之凶兆,顾之不省,何也?”


蛇与鹰战酣,鹰为蛇纠数通,弗释。有村人过,为鹰解其缚,鹰疾飏。蛇怒,阴吐涎于村人之饮器,村人不知。鹰下爪破其器,村人遂免。


鸦渴,见巨瓶寘于庭心,趋而饮之。水积其半,而瓶口小,不受啄。鸦衔小石塡之,石满而水上溢,乃救其渴。凡物需之深者,巧始出。


盗客于逆旅主人,患无以给,将出其技行窃,以偿主人。久伺不得当。一日面主人衣新衣,坐于门次,盗即与语,倦而效狼嗥。主人愕问之,盗曰:“君试执吾衣。然吾亦不自知其故,殆有奇疾,每倦而呵气,必化为狼食人。”已而复呵,主人大恐,以为果化狼也。盗坚请主人执其衣,谓化狼时,弗致糜烂。言次又大嗥如狼。时主人衣亦为盗所引,不放。主人窘极,自脱其衣,盗即挟之以逃。


鹿见窘于猎者,翳于葡萄树之下,猎者过之。鹿自谓脱险,乃大嚼葡萄树之叶。猎者闻叶声甚繁杂,觇逃鹿在焉,返而射之,鹿死。鹿濒死曰:“吾死分耳。葡树全吾命者,吾奈何食其叶,以趣猎者之射?”


飞虫即而语狮曰:“吾不畏君,君虽勇亦不能窘我。君名为兽王,何有于我?盖君以牙爪胜,吾视之犹妇人之詈人。吾自谓胜君十倍,苟不信,试与吾斗。”虫语竟大嘤,如军之宣号鸣笳者,直前螫狮之鼻。狮大怒,以爪探其鼻,血涌出不止,而卒无如虫何。虫大胜,长吟而去。已而触于蛛网,为蛛所得。

畏庐曰:古来小人之毒,可以陷权相,倾大帅,折服朝贵,无与相牾,卒乃见谗于同利之小人。非将相之力不及也,轻其人不为备,久乃反为所覆。若同利之小人,貌虽与群,心则日备之,且同利无终合之理。故能死小人者,必小人。


狐馁而行于道,见已熟之葡萄,紫实垂垂然,思欲食,而力不能胜,忍饥而去。因自解曰:“此果酸不可食,殆未熟耳。”

畏庐曰:落第者,恒以新贵为不通,惟其有甚欲得之心,而卒不得,造言自慰,往往而有。故听言者,必察其发言之端,与进言之由。


胡桃植于道周,果累累然,行人以百计取之,或磔石,或梃击,日集其侧。桃树感喟言曰:“吾命殆矣!彼既取吾实,乃竟以棰楚见报耶?”

畏庐曰:寘一大市场于五洲之东,地广物博,其实岂仅胡桃?得之者岂仅于磔石而击梃?吾乃有四万万众之园丁,不能卫此树,听其摧践于人,哀哉!


羔归于碛上,失牧而见窘于狼,羔语狼曰:“吾固公吻上之物,然甚有求于公者:及吾未死之身,君吹而我舞,尽欢而死,于愿斯足。”于是狼举哑觱篥吹之,羔舞于前,觱篥声方彻,而护羊之狗大集,争扑狼。狼顾羔曰:“吾不得汝,殆吾自取。吾屠者耳,奈何变业为乐工,失汝宜也。”


舡人海行,以猴自随,甫离希腊之口,大风起于海上。舡覆,舡人及猴均凫水思遁。猪龙见之,以猴为人也,乃取而登之岸。垂及雅典里许,猪龙问猴曰:“汝其雅典人乎?”猴曰:“然。吾且雅典世族也。”猪龙曰:“尔知庇利亚为雅典最驰名之海口乎?”猴以庇利亚为人也,遽曰:“是吾良友。”猪龙不悦,沈之海中。

畏庐曰:以诚语人,人或为动,用诈术者,匪不败露。


马行于空阔之地,若据其地为常牧之场,鹿过,窃啮其草,而欲甘心于鹿,乃延人以取鹿。人曰:“汝苟能就吾衔辔,则将乘汝以图鹿。”马急仇,诺之。既鞍,而马悟曰:“吾欲图复吾仇,乃转与人为奴耶?”

畏庐曰:急仇而不图自立,依人而求复其仇,未有不受辔于人者也。


鸜鹆见鸽集于仓庾,大果其腹,乃自以白垩涂羽,就鸽取食。鸽见鹆无声就群,以为同类也,亦与食。一日鸜鹆大鸣,其声甚异,群鸽觉而争攻以喙,逐去之。鸜鹆既不得食,归而自就其群,鸜鹆之群,见被垩之鸜鹆,颜色不类,亦逐去之。是鸟也,欲兼二族之利,而卒无一得。

畏庐曰:小人饰行以溷君子之林,若不自摅己见,发为论说,君子亦足以容之。然而小人未有不逞其论说者也,作伪者必不安伪。至见斥于君子,退就小人之群,而又随挟其君子之貌以相向,则尤为小人所不容矣。


狐与猴同行于墟墓之闲,丰碑林立,猴语狐曰:“是神道碑,咸纪吾先德者。方吾祖生时,大有声誉。”狐曰:“君谎,固必择其甚美者居之,吾知之矣。第恨此墓中人,竟无能起而指君之妄。”


有人娶妻,不见直于家人。其人醰思:吾妇既劣,苟甯妇家,彼其家人所以处之者,亦得如吾家否?乃伪遣其妇,妇去即复,曰:“吾甯吾家,而家赡之牧人,咸不我直。”其人曰:“彼牧早出而晚归耳,设彼牧与尔长日处者,又将如何?”嗟夫!相人犹相草,但觇风信所向,立知草之劲弱矣。


盗伺人家,将穴墙入,携肉自从,饵狗俾勿吠。方盗授肉时,狗曰:“尔以此饵吾,误矣!凡无因贿人以珍馔,是益启人疑,而备尔。且是物之来,尔必将挟其所私而祸吾主人也。”


二人同客,一诚一伪,一日山行,误趋𤠔穴。穴𤠔有僭号为王者,令卫士捉二人至,俾言人类之视𤠔者何如,且悉召其类,状若朝觐,分别以侍,仪卫殆如人也。二人既至,𤠔谓曰:“余可方何如主?”伪者曰:“以臣思之,盖令主也。”𤠔曰:“尔相吾侍臣何如?”曰:“均佐命之臣,其下者,犹足为专使与兵主。”𤠔王大悦,赐之以珍物。诚者傍伺见之,以为其人谎也,而王如此,吾苟以诚进,理当更得殊锡。已而𤠔谓之曰:“吾君臣究何若?”诚者曰:“王美𤠔,王侍者亦美𤠔耳。”𤠔大怒,令碎裂其躯食之。


狐所处,终年未见狮,一日遇狮于丛薄中,狐大震欲僵。狮释以去。明日又见之,惊略杀。又明日复见,则夷然不复知惧,徐与之言。故唯能习人者,渐乃消其害己之心。


有黄鼠狼老而惫,不能捕鼠,乃入于𥽘屑中,俾其毛纯白,匿于暗陬。鼠过之,以为𪍷之供饭者,趣前食之,狼乃扑而取之。又一鼠更进,复见食于狼。群鼠继至,均无免。最后一老鼠至,盖历累劫而幸生者,见即知狼之诡,乃曰:“若匿此耶?吾见尔长伺于此,冀吾之膏若吻,难矣!”

畏庐曰:阅历久者,遇祸恒鲜于浅人。


童子游于河,垂溺矣,行人过其上,童子大号求援。其人弗应,立而视,且申申詈其失计。童子曰:“君先援我得出,责我未晚。”夫人临难,弗脱人于险,虽善其箴规,何益?

畏庐曰:虽有良友,切勿进箴规于其未安甯时。


孔雀愬于神曰:“鹦鹉歌而闻者咸悦,臣独弗能,何也?”神曰:“若躯伟于彼,且有文章,其项如碧玉,修尾灿金,五色斑烂,亦云足矣,孔雀曰;“是何益于臣?文虽蔚而不能声,殆哑文耳。”神曰:“是天所定。若文,鹰鸷,鹦善鸣,鸦警祸,鹊送喜。是数者,咸安其能,若独不自足,误矣。”


狼随羊于牧,久随,无噬羊之心。牧者见之,其防愈周,凡狼之动静,牧者之神咸瞩之。而狼之视羊加亲,不露馋吻,牧者少安,渐引狼为同牧之人。一日牧人他往,令狼代牧,狼大嚼羊,死者逾半。牧归见之,喟日:“是吾自召,吾何为以羊授彼耶?”


群兔聚兽于原野,辈中一兔倡曰:“吾辈在礼宜平等。”狮曰:“尔言良善,恨尔缺其牙爪,于吾辈焉得平?”

畏庐曰:甚哉,牙爪之不可少也。兔以牙爪之缺,不能求等于兽,谓卫国者无兵,可以侪列强耶?


人有斵水星之神为象,鬻之于市,无过问者,乃思以术张之。呼于市曰:“人孰得此者,神将助其得巨富?”市人曰:“君胡为不留以自肥其家?”斵人曰:“吾须钱急耳。彼神之福人以财,其效甚纡,吾不能待也。”


鹦栖于巍橡之柯,歌既酣,鹰疾取之。鹦哀曰:“吾躯干小,不足以果君腹,请释我。”鹰曰:“尔为吾食之精品,食尔,吾分也。若释此他择,不其愚乎?”

畏庐曰:强邻舍我何择?


百舌之鸟,巢于麦陇,伏卵数,咸得雏。雏且燥矣,一日主人至曰:“时至矣,吾将召邻以刈麦矣。”雏闻,告其母请徙,母曰:“勿须,彼方恃其邻,非真欲刈麦者。”已而麦大熟,主人复临视,言曰:“吾行须自刈,且以工来。”母鸟闻而告其雏曰:“是当徙。彼先恃其邻,邻安得助?今自来,其志决矣。是当徙。”凡天下求助于己,乃得真助。

畏庐曰:为国家而借助于人,虞心因之而滋,斗志因之以馁,一不得助,则举国张皇。若敌患非其国所应有者,病在恃人助,而不自助也。自助之云,先集国力,国力集,则国群兴,无论敌患可以合力御之,即大利亦可以合力举之。若事事恃邻而行,彼邻苟无所利,又安能为我?即为我矣,能如我之自为耶?深涧在前,猛虎在后,虽知其死,亦必超涧以避。闲或得免,是又谁助?人能时时存争命之心以趋事,则求助于人之心熄,事集而国强矣。


犬与鸡友,迨夜同栖于丛蔚之闲,鸡飞集林端,犬则伏穴。朝曦甫上,鸡大鸣,狐闻而欲取以为晨餐,乃临树而语,亟称其鸣,将与为友。鸡疑狐意之弗善,乃令狐趣穴而上树,狐信之,爪误蹴犬,犬起,遂食狐。

畏庐曰:天下惟冒利之人,始为人陷。


驴食于田,狼欲取之,驴乃伪跛。狼就而问之,驴曰:“吾行篱西,棘刺吾蹄,尔若食我者,防棘伤尔腭,君试为吾蹄出刺。”狼诺,伏而取之,驴蹄狼,伤其吻。

畏庐曰:甘言者无善意。


有人畜山羊,复畜一驴,山羊见驴健于食,嫉之。谓曰:“主人待子良薄,时而运磨,时而载重。”因讽以托疾,佯坠于沟,可以自苏其困。驴信之,果自跌伤,主人延兽医。医曰:“出山羊之肺涂之,创当愈。”于是主人杀羊。


狮将捕牛,而恶牛巨,思以计取之,乃进而语牛曰:“属且杀羊,而能临吾居而共食之,至幸。”狮意欲驱牛于穴,易于野搏。牛行垂及穴,见大坑临其前,而不见羊,知狮诳也,疾趋而回。狮追语曰:“临吾门而弗入,且吾未尝无礼,去我何也?”牛曰:“吾临穴不见羊,尔意殆在牛耳。”

畏庐曰:争利之场,人人之用心,均如此狮。人能不以小利动者,或无陷穴之祸。


狐入优人之家,尽取其物,见面具,状甚如人,以足践之,曰:“是物良佳,恨无脑以实其中耳。”

畏庐曰:人安可虚有其表。


鸱夜搏物而昼卧,螽斯鸣其侧,鸱恶而止之。螽斯鸣益急,鸱怒,起而语之曰:“君鸣破吾睡,然吾有物便君饮,苟当意,来与吾同。”螽斯方渴,急起而就其巢,鸱出扑杀螽斯,螽斯至死不悟。


有胶雀于野者,闻画眉鸣树颠,举胶竿徐进,误蹴毒虺。虺噬其足,毒发,胶雀者曰:“吾欲捕人,乃为人捕乎?”


主人盛饰其马,奔迅闲,遇其家驴于道。驴方任重行蹇,马语之曰:“吾不能不蹋君以足。”驴夷然弗争,已而马病肺,主人置之田,为驴所为。驴调之曰:“君神骏何服此?昔之鞍辔又安在?君尝鄙秽吾,今亦犹吾乎?”

畏庐曰:人不可以无养,凡失志而为人调,其始盖能调人者也。


蝇栖于车轴,趣骡曰:“行何蹇?胡不疾举而蹄?且而策吾不能嘬尔肤耶?”骡曰:“吾安能听尔?盖吾所禀承者,车中人耳。彼辔吾而策吾,缓急我自凛之,尔言胡为者?”

畏庐曰:细人托贵要宇下,转以意气加其家人,未有不取戾者。


狼见山羊啮于巉岩之巅,无计得之,乃呼曰:“岩危,失足且颠,不如平地,草纤而肥。”羊曰:“君图疗其饥耳,非为我筹牧场也。”卒不应。


三牛共牧,一日狮伏于丛蔚之中,将取之。患其合群,力不能制,寻以法遣之。既离群,起而搏之,遂尽三牛。

畏庐曰:斯宾塞尔讲群学,以诏其国人,防既离群,即为人搏也。吾华人各为谋,不事国家之事,团体涣,外侮入,虽有四万万之众,何益于国?又何能自免于死?


群渔出就渔所,举网沈,渔者大悦,以为得鱼伙耳。迨举仅数鱼,半杂沙石,渔者爽然失望。渔中老人语曰:“是何必然?凡愁苦之事,恒与欢乐者对待,吾维预乐,所以踵忧。”

畏庐曰:古人恒语“乐极悲来”,余以为均因心造境也。审得悲乐之事,为人所恒有。惟不蓄极乐之心,则亦可减极悲之念,此语非身试之者不验,亦非有学养以济之者,亦不能以吾言为验。


村鼠延城鼠出游,并以观虚。城鼠既至,所餍者均麦格草实,喟然曰:“君居此良苦,苟移居就吾,吾将以珍馔飨君。”村鼠悦,与之偕入,城鼠食以巨豆与面,及葡萄之脯、冬蜜、无花果之类,其尤珍者,则牛乳之饼。村鼠莫知所报,自伤身世,居非其地。方聚食间,主人入,二鼠奔穴,穴小莫容,窘甚。迨人去复出,出,而主人复至。二鼠居橱间,大困,村鼠喟然曰:“馔多,而吾悸亦甚,是宜为君专飨。吾归吾村,傍无窘我之人,吾亦足乐,无须城也。”

畏庐曰:当使暮年墨吏读之。


狼詈狐窃其食,狐弗承,老猿居间,断其曲直。狼与狐竞辩间,猿折狼曰:“君何人?乃至自疏其防,令以己食授人。”又谓狐曰:“吾累观尔之行窃,往往不承,故天下心术既左,即有善行,人亦无信之矣。”


蜂与鸟并飞,求饮于村人曰:“苟饮我,我必报君。”鸟曰:“君植葡萄,吾以啄掘地,令土质松动,果必大硕。”蜂曰:“我为君司侦,盗来,吾必螫之。”村人曰:“吾畜二牛,吾未有以偿其力,彼已为吾行田,吾即有水,当与彼。尔何能冀?”

畏庐曰:家有忠仆,国有纯臣,其君与主,习安其良,未尝突加以奖励之语。至外有所形,则中有所动,始曰:“吾仆忠也,吾臣纯也。”然其仍不与水之心,与待蜂鸟无异也。


村人生一子一女,子妍而女娸,子女一日同嬉,见镜莹于其母之床,子喜貌妍,对镜自贺,女怒奔告其父。父乃并坐于膝上,并亲之以口,告曰:“吾欲尔二人常临镜,男也貌美,则且益葆其美;女也貌娸,则益修德以掩娸。”

畏庐曰:娸安可掩?然人悦其德,则亦不厌其娸。此古人所以愿娶丑妇也。


狗见狮皮,啮碎之,狐谓之曰:“是夫也,苟生也,其爪当愈于君牙。譬人方坠骑,临而蹋之,彼焉能报?”

畏庐曰:知人之无能为报,大肆其诋诃,其人狗,其傍处而窃笑之者,皆狐也。人能防狐,始不为狗。


盲人能以手揣畜,而辨其名。一日,人以狼䜿试之,盲人扪之竟,曰:“吾未知其为狐雏狼雏也?若投之羔群,则羔必无幸。”故小人之性情,于童𫘤时,已为人所测。


补履之匠,不能自食,易业为医,标其善药曰:“是药能去毒。”且广张其榜以取名。一日司城之官,欲试其术神否,乃出杯水,伪为置毒其内,令医饮之。医大窘,自承曰:“吾实无药以去毒,前云伪也。”于是司城之官,遍告其民,以实补履者之伪。

畏庐曰:以伪遇黠,伪者必窘。虽然,长厚者亦非不能力发人伪也,不为耳。


狼躏人田,遇马于陌,请之入田觅食。马曰:“是中果有食,君已飨矣,何由及我?”

畏庐曰:不见绐于人者,在不苟取于人。


二仇共载,分船之首尾而居。一日遇飓,船且沈,后载之人问舵师曰:“譬此船沈,先没其唇耶?抑先没其舵?”舵师曰:“先没船唇。”后载之人曰:“果尔,吾及见吾仇之死矣。”


一人畜斗鸡二,复购一鹑,令与鸡同栖。鹑为鸡扑,大窘,以为窘我者不同类耳。一日见二鸡自相斗,大悟曰:“吾今不复咎鸡矣,彼同气不能相容,何能容我?”

畏庐曰:凡树党而攻人者,党中之人,久之必自攻。盖不争则无党,党成则争益烈,始尚合党以攻人,继则反戈而自攻,气已锐发,不可遽敛,且耳目闻见,均争事也。遂以能争为党人之职,亦不择其党中党外之人,触则必争。试观蜀洛朔之党,其初本与新法为难者也,元祐罢新法,诸党人宜可无事,乃君子与君子相攻尤烈。呜呼!此皆不明于种族之辨者也。天下所必与争者,惟有异洲异种之人,由彼以异洲异种目我,因而陵铄侵暴,无所不至。今吾乃不变法改良,合力与角,反自戕同类,以快敌意,何也?


蟆一日自标其门曰:“凡物有病,吾蓄善药,能愈之。”狐见而问曰:“君何能处方?君跛而皴其皮,不能愈,胡能愈人?”

畏庐曰:人贵自治。


老狮病困于穴,群兽来觐,狐独不至。狼乘机以谮狐,方浸润间,狐至,而狮已中谗,大咎狐。狐辩曰:“孰如臣之忠于大王者?臣所以后至,方四出求医以侍大王。臣焉敢后?”狮曰:“尔何术足以愈我?”狐曰:“得生狼之皮,被之王身,疾当愈。’狮立命取狼皮,狼就死时,狐谓之曰:“尔当辅王以善,奈何以恶言进?今定何如?”


犬方冬睡时,必曲旋其躯,以首就尾自热。迨夏,则伸其躯矣。

畏庐曰:人之屈伸须待时。


北风与日争权,试之路人,孰先褫其衣者胜。北风肆力以吹人,风力愈迅,而行人愈缩,而兜其衣。风惫,让日为之。日光甫及,行人解衣,已莫胜热,且尽去其下衣入水矣。故以压力胜人者,恒不胜,不若令人自解之速也。


人笼得鸦,鸦吁神以脱其囚,且云:“苟自脱,将以馨香酬神。”鸦果得释,出险,遂忘其酬。他日更为人得,复祷他神,神曰:“鄙哉禽也!尔忘其故恩,更来求我,我何由信之?”


狐延鹭饮其家,初不治具,惟豆羹一器,摊之盘中。狐餂之快绝,鹭啄虽锐,得豆恒少,豆遂尽为狐食。他日鹭报飨,以瓶𫎓馔,鹭啄能入,狐则不能。盖撒豆于盘,鹭闲得之,而实馔于瓶,狐力仅能嗅之而已。

畏庐曰:以机召者以机应。


狼行于山下,西日将匿,射狼影绝大,其长几盈亩。狼自顾影,叹曰:“吾影如是,是宜为王,胡为畏狮?”正凝想间,而狮斗起于丛薄,噬之。狼曰:“吾自视逾其量,得死之由,其在是乎?”

畏庐曰:凡居不可终据之势,而擅其威福者,均狼之顾影也。


鸟与兽哄,杀伤相当。蝙蝠居间,遇胜则附,遇败则叛。一日二氏缔盟,蝙蝠反侧,遂为二氏所觉,禁之不令昼见,以夜飞行,如狗盗焉。


一少年喜挥霍,尽亡其产,惟馀宽袍一袭。一日遇燕掠池面而过,少年以为夏垂至矣,可勿需袍,遂取以易钱。已而冬寒,见燕冻死于池面,叹曰:“伤哉鸟也!胡为死此?尔方春而嬉,不为寒计,尔死宜尔。而我见汝而去其袍,今亦殆矣。”

畏庐曰:善谋国者必备患于未然,不能以已治已安,遂弛其备。


吹角之兵,其声雄厉,闻者咸为鼓动。一日见获于敌,乃乞命于守者曰:“吾司角耳,身弗挟刃,且未毙君队一人,可以逭吾死乎?”守者曰:“此吾所以杀君也。君不杀人,而吹角呜呜然,已足以鼓动人人杀人之心,此君之所以死也。”


角鸱诏群鸟曰:“橡树之子方萌芽时,尔辈必践而坏之,勿令生长。以橡树有胶,取以胶鸟,无免者。又麻林方生,亦须坏之,此树亦足以害吾族。”继而见射生者至,知将以矢镞从事,呼群鸟避之。群鸟不应,且讥其妄。寻果见弋,始神角鸱之言,群奉以为师。鸱怒众愚,亦不之诏。

畏庐曰:角鸱不足言,而其智则可尚。西人抑印度,不使力学,令终身无向明之期,此即残橡子坏麻林之智也。今又将施其智于黄人矣,黄人中脱有以此言进者,方群目为角鸱而逐之。嗟哉黄人!受弋之期不远,奈何群逐角鸱耶?


举天下之美者,一日尽为恶驱之,于是群美所应据之席,尽为恶据。美之族类愬之天帝曰:“臣求帝还臣之故,勿令彼恶得以侵臣所有。且臣与恶不同类,杂居足以败臣事,请远之,俾勿与臣斗。帝尤当为臣与彼恶分途而趋,令勿溷臣。”帝许之,谕曰:“凡今恶物当类聚,其入世也,必以队行。若众美之族,当徐徐附人,不当麕至人世,示与众恶殊途。”帝命既锡,恶族遂伙于美族,然美族划然自分于群恶之中,故世人亦易从而识别之。

畏庐曰:此伤心之言。


驴蒙狮之皮,出游,群兽咸慑。驴乐甚,嗣遇一狐,讥之曰:“使吾未闻君鸣,吾亦几慑矣。”


兔见攫于鹰,知不免,乃恣哭。雀见而诋之,曰:“若足朴遫善走,胡为见及?”雀语未竟,鹯已取之。兔垂死释然曰:“若乃自鸣得意,见吾死而乐,今何如矣?”


蚤谓牛曰:“君博而多力,乃受棰于人,弗较,何也?吾为小丑,然嘬人膏血,人弗能报,似胜君矣。”牛曰:“吾恋恩,故于人无尤。试观人虽笞我,有时而抚吾背,又似昵我,我何敢仇?”蚤曰:“人之抚君者,在君为恩,若以施之我,我立死矣。”


有人性嗜驴,一日人以驴求鬻,牵而归,与家驴同豢。外驴与内驴处,然无一合,独与至懒之驴相摩倚,状若甚亲。其人急授御辔而还诸其人,驴人曰:“君得驴未乘,胡为见还?”曰:“吾观君驴,与吾驴至惰者处,君驴亦必惰。”故相人但观其所与。


鸽处笼中,自夸多子,鸦闻,就笼而语曰:“君诩多子乎?子多则君之悲慨者将尤深。试观君子,均已受樊于人,何夸为?”

畏庐曰:吾黄种之自夸,动曰四万万人也,然育而莫养,生而不摄,人满而岁恒歉,疫盛而死相属,因赔款而罄其蓄,喜揭竿而死于兵,所馀总总之众,又悉不学,夸多又胡为者?哀哉哀哉!


罗马之人,与一怪人友,其人半躯具人形,其下羊耳。二人缔盟,以酒沥地,誓生死。一日天寒坐语,其人以手自呵,怪人问之,其人曰:“呵暖以御寒。”他日同食,肴气蒸腾,其人复呵,怪人又问,其人曰:“呵冷以袪热。”怪人大怒曰:“吾不复信子矣。气出自一人,而冷暖自变其用,此复可名为人耶?”去之。


古人相传人种造自太岁星,牛种则造自海皇星,屋宇则太岁星之女肇其基,三神既奏功,因各争其能,就质于莫纳室之神。神害三神之能,掩长而诋其短曰:“牛角胡为不置牛目之下?抵时则能视敌而厉矣。”又诋太岁星曰:“胡为内其心,而不悬之外?设外悬其心,则一蓄恶念,人已觇之。”又诋太岁星之女曰:“构屋胡为不加以轮轴?设与比邻不洽,则可以改轮而他徙矣。”太岁星闻其议左,斥诸质所之外。

畏庐曰:天下变乱黑白者多如此类,故能成一事者,必先不恤浮言。


巨鹰下自万峯之巅,攫羔而上,鸦见而羡之,思与鹰竞攫肉,飞鸣于牧场,得羖羊而爪其背,爪为羊毛所纠,力挣不能脱。牧者就而捕之,反翦其翼,归以授其子。子问牧人曰:“此何鸟耶?”牧人曰:“殆鸦也。彼其自况,则鹰耳。”


鹰与狐友,谋同居,鹰巢于巨木之柯,狐即穴其下,誓相安。无何,狐外出取食,留雏其穴,鹰饥,扑杀乳狐,以哺其子。狐归大悲,既悲其子,又悲其不能复仇也,思所以报之。一日,鹰飞经庙门,众方炙肉祠神,鹰疾下攫肉。炭火胶肉上,归巢,巢焚。鹰雏悉坠,狐径前食之都尽。


旧籍有言:人生之时,项上必带二囊:其一小囊也,所纳恒他人之过失;其后囊大,𫎓一身之过失。故人之观人过也恒明,烛己愆也恒暗,囊背也。


牝狗将乳,求地于牧人,以诞子。牧人许之,子生,狗复求渐居其地哺子,牧人亦许之。迨狗雏长,遂据其地,牧人至则噬之,不令近也。

畏庐曰:今日寄吾门庭而诞子者,子硕且勇,方日噬其主人矣。吾不咎予地者之过,咎夫不求人狗相安之方,而日挑其怒以招其噬也。


鹿苦暑,就饮于池,见水中之影,角搓㧎而巨,自悦其伟貌。复念角巨而蹄乃纤,因大不平。方郁伊间,狮至,鹿大奔绝疾。然驰于平原,则鹿疾而狮钝,迨入深林,角梗于树,为狮所及。始大悟曰:“吾乃真愚,且复自欺,吾足善走,吾则鄙之,吾角足以死吾命,吾则悦而称之。”嗟乎!凡物之侈贵于平时者,均其可轻者也。


古籍相传:天地未判以前,已生百舌,百舌丧其父,不得地以瘗,陈尸五日。越六日,子鸟大悲,葬其父于其脑。至今顶上生毛一簇,人以为墓树云。


虫栖于牛角,久不去,每飞辄鸣。问牛曰:“曷同行乎?”牛曰:“吾未见若之来,若去,余又安能屑意?”故小人恒自贵其身,而有识者未之重也。


群兽聚于山林,猴起舞,众悦其中节,处猴以高座。驼见而悦之,思以悦众,亦起舞,而丑态百出,众噪逐之。故人欲逾量以媚世者,恒不能得。


群狗饥,聚于河濒,见中流浮牛革,欲取食之。念河涨莫涉,乃争饮河,俾河干取革,于是群狗皆膨亨而死。

畏庐曰:非义之利,犹革之浮于河也,不舍命以求之,安有死法?


鸦饥欲死,栖于无花果之树,树实已落,尚留其一二颗,顾瘠而未熟,鸦留待之。为狐所觉,箴之曰;“而诚自愚,乃望不可必得之物,而救其疲,容可冀耶?”


樵伐树于河干,坠其斧于水,樵大哭。水神见樵而慰之曰:“若何哭为?”樵告以丧斧,行且无以自赡。神入水取金斧与之,曰:“是若所坠者耶?”樵曰:“非是。”神复入,出银斧曰:“是乎?”樵曰:“否。”第三入,始出樵旧斧,樵得斧大悦。神乐其愿,遂并赐以金银之斧。樵归,告其亲属,其辈中一人欲踵其迹,冀得如前樵,遂故往掷其斧。神复见于水上,察其丧斧也,亦立授以金斧,示之曰:“是若斧乎?”其人直前取之曰:“良是。”神不悦,索还其斧,不更为其觅旧斧矣。

畏庐曰:此与《酉阳杂俎》中所载筑糠三版事正同,实则秉至诚者,无往不得人怜也。


圃者树苹果而不实,虫雀飞集其上,圃者莫利,谋去其树,出巨斧斫树根。草虫与雀求庇于圃者,俾勿伐,且请以歌自赎。圃者勿听,斧下且急。根垂拔矣,见群蜂穴于树心,实蜜满中,圃者舍斧不忍复伐。嗟夫!人惟有利于己,始为之动,彼善歌胡为者?


两兵同出,遇暴客于路,其一骤奔,其一出械与斗,贼毙。先奔之兵见贼毙,复返,出刃脱衣曰:“孰劫吾友?吾将与格,且追杀之,彼横暴吾友,吾必不能赦!”斗贼者曰:“君语足以张吾气,然吾信君言已足自雄,君今且匣而刃,御而衣,缄而口,得人足以受君之谎者,然后出之。方君极奔之时,吾已大悟君之神勇,不足令人信矣。”

畏庐曰:临难惜命自顾,此不足责也。贼既毙,乃慷慨示义,则诚可丑。吾谓其人尚知义之可冒,其心亦未必忘义者,若夫卖友之人,落井下石,犹自矜其智,心术又在此种人之下。


牧者驱羊于林薄,见巨橡大逾常树,其实累累然,牧者委衣登树,而摇落其子。羊食橡子,且啮牧者之衣尽碎,牧者大怒曰:“是物寡恩,尔身之毳,人且衣汝,吾以恩食汝,汝反碎吾衣!”


蚤嘬人足,其人呼天神为之驱蚤。已而蚤复至,其人且号且咎神曰:“蚤微物耳,神不吾佑!设吾遇大仇者,神又将如何?”


狐与狮约誓为主仆,各执其事,狐主谋,狮主杀。狐一日语狮曰:“是处有兽,足供晨餐。”狮果获而独享之。狐曰:“嗣后吾不复尔告矣。”他日游牧场中,而猎犬大至,狐遂毙于犬吻。


饥狼四出侦食,行经人家,闻其母语子曰:“若勿动!若动者,吾将掷之门外饲狼矣。”狼悦,伺门外竟日,不得。迨夜,复闻其母抚其子曰:“若甯贴而睡者,彼狼来,吾将烹之。”狼太窘,归,其牝调之曰:“尔何竟日不食?”狼咤曰:“吾惟过听彼妇之言,所以终日饥耳。”

畏庐曰:黩货之人,恒为人愚。愚之者,不必有心,而黩货者处处若皆有利窦焉。殚精疲神,卒无所得,是能咎人耶?当自咎耳。


牝鸡见蛇卵,取而伏之。垂出矣,燕语鸡曰:“愚哉!尔乃为蛇伏乎?彼雏出,将害人,尤必先及汝矣。”

畏庐曰:卵翼小人,决为反噬。


松矗立园中,见玫瑰花盛开,松喟然曰:“尔姿色至媚,神馨之,人悦之,吾甚妒汝也。”玫瑰谢曰:“公毋然。吾英虽繁,即无攀摘之祸,亦将萎谢,讵得如公凌寒而苍,仙寿千纪耶?”

畏庐曰:吾人当自求寿世之学。


行人徂暑,休于槐阴,坐而相语曰:“此树匪果,留之何益于人?”槐曰:“尔方翳吾阴,胡言无益?”天下固有受人之庇,而反噬者。

畏庐曰:患难之心敛,敛则不生恶念;休逸之心恣,恣则多幻想歧思。翳槐之人,非有仇于槐也,奔阴而乐,患暑之心已息,思因而歧焉,遂有咎槐之语。故处安乐而不忘忧患者,惟君子能之,于常人何责焉?


驴乞食于马,马曰:“吾得馀者,必以授子。使子能以夜来,吾将以包谷食子。”驴曰:“吾昼不能乞君馀食,而夜来反得盛享,殆愚我耳。”


鸦坐于羊背,羊甚弗欲,曰:“苟易吾背为狗背者,见噬矣。”鸦曰:“吾易柔者而礼健者,礼健易柔,吾命所以得存者此耳。”

畏庐曰:曲尽小人情态。


狐出入樊篱之隙,为老棘所刺,怒而数之。棘曰:“尔惟无司视之官,乃受吾刺。且善刺吾性也,孰使尔近我者,何数为?”

畏庐曰:小人之不可近,小人亦自知之。故人受欺于小人,而小人都无悔过之事者,正以自处于不药之地,日售其害人之方。得人而甘之,方自侈其作用也,是又安能动之以天良,争之以公理?


驴贺马之常得食,且任人轻于任物,羡不已。一日军行,甲士执兵登骑,马遂殁于战场。驴怃然悔其前贺之误也。

畏庐曰:前者之贺,恶劳也;后者之悔,贪生也。吾中国之民,惟有恶劳之心,故财政绌于西人;有贪生之心,故兵政亦绌于西人。


狮愬于天帝曰:“臣多力而文其外,且爪牙锋锐,当者尽靡,分足以王百兽。然臣勇如是,闻鸡声辄怯,何也?”帝曰:“余锡尔多艺,乃仅不得志于一鸡,亦来愬乎?”狮闻,自憾其怯,欲图死。且思且行,遇象于道,语良久。见象屡动其耳,怪问之,象曰:“飞虫钻吾耳,见之乎?彼虫一入吾耳,吾命立尽。”狮曰:“君巨物,尚畏飞虫,然则吾之畏鸡,足以自恕矣。”

畏庐曰:周孝侯狮也,而司马肜则鸡耳;岳武穆象也,而秦桧则虫耳。马、秦之志得,而周、岳竟摧挫以死。千古英雄之屈于小人,不止周、岳二氏也,物理之不可测,祗能姑委之天意耳。


犬性嗜鸡子,见犡房,以为卵也,吞之。已而胃痛,咤曰:“吾乃自误,吾始以为圆者皆卵类也,而忤吾胃如此!”然则遇物不审其实,未有不触险者矣。

畏庐曰:择交如择食也,不择而食,足忤吾胃,不择而交,足败吾名。


二骡重载行远,其一囊金锭于背,其一糗糒也。载金之骡上道,扬鬣耸耳,铃声琅琅,意得甚。载糒者其行款款,意则闲暇。已而伏盗起于林莽,与骡人斗,刃及载金之骡,夺金而去。载糒者不之及。创骡大哭,载糒者曰:“吾向不见重于人,故亦不及于难。”

畏庐曰:处乱世之名士,当师载糒之骡。


狼逐羊,羊趋入庙,狼畏人弗敢入,呼羊出曰:“不行,且烹尔以祠神。”羊曰:“吾身祠神甘尔,乌能膏狼吻?”


罗鸟者得鹑,鹑哀曰:“苟舍我,必引他鹑入罗,以报主人。”罗鸟者曰:“此吾之必杀尔也。尔卖友求生,罪安可逭?”


人爱卧,苦蚤,卒扑得之,曰:“尔嘬吾血,令褫吾衣。”蚤曰:“吾之苦君也,痒耳。罪胡及死?”人曰:“勿辩!尔死必矣。”凡物之能祸人者,在律均当死。


富室与治革者毗,恶其臭,令徙。革人迁延弗徙,久之富人渐与臭习,亦不令徙也。


狮野行而践棘刺,绝痛,乃求出刺于牧人。牧人果为出之。已牧人以冤狱论死,谳官令投之狮穴,俾食之。适遇前狮,与牧人转昵,谳官见之,遂赦牧人。


蛇穴于匠氏之室,四嗅匠氏之械。既而乞食于鑢,鑢曰:“误矣!吾之为用,但磨屑坚物而碎落之,何从得脆物词汝?”

畏庐曰:乞贷于艰难成业之家,必无分文之得。


驼见牡牛森其角,妒之,思亦得角以矜众。吁之天帝,帝不悦曰:“尔躯干既伟,而又多力,胡需角?”遂命于驼授生时,不予角,且小其耳。


豹入陷,牧者见之,或投以石,或投以杖,或有私予以食者。迨夜牧归,以为豹死矣,豹于陷中得食,气力遂增,跃出。他日径造牧所,食牧者之羊,并杀其就陷投石者。于是与豹食者咸惧,请尽以羊群归豹,豹曰:“勿尔!谁恩我者,谁仇我者,我均能辨之。君食我者,何惧?”

畏庐曰:拯凶人者,或私收其报,然一路哭矣。闯、献之纵横,竟覆明社,均主抚者养成之也。故处凶人,宜杀之务尽。


鹰苦思而栖于大树之上,一雌鹯与同坐,问曰:“君何思之深?”鹰曰:“吾欲得偶,而难其配。”鹯曰:“曷偶我?我之力猛于君也。”鹰曰:“汝焉觅食?”鹯曰:“吾力能扑驼鸟而死之。”鹰心动,聘之。既成婚,鹰促之取驼鸟,鹯诺而高飞。既归,乃出死鼠,鹰曰:“君向许我者仅此矣?”鹯曰:“吾向思从君,故诩其不能者为能。”

畏庐曰:小人进身,不自诩其才,安能动人之听,尸人之禄?


鹰见执于人,翦其羽毛,而侣之鸡鹜之群,鹰大戚。寻有人取而饲之,鹰羽既修,遂飏。他日搏野兔酬饲者,狐谏曰:“是当先报翦君羽毛者,平其机心,后乃不复执君矣。”

畏庐曰:韩信报漂母,而不仇淮阴之少年,恩仇得其正矣。若此狐之言,以德报怨,是过正之语,又焉可凭?天下有机心者,终其身皆机也,区区一酬,谓能平耶?吾恐得酬之后,其机转深,且用机而获酬,人孰不乐为之者?


国王临御久,仅有一储,而王甚好武,一夜梦人语王,王嗣将为狮有。王恐其兆之应,遂营别宫,禁其储嗣,图四壁为禽兽状,中有一狮,王子见之,詈曰:“吾君惟梦汝,故以离宫囚我,如处子焉,今将不赦汝矣。”以棘条笞壁狮,棘误刺其指,绝痛,因而病热死。彼王子也,能守困而不图脱者,或能免乎?

畏庐曰:信妖祥者,必死于妖祥。非天下果有妖祥之事,由乎既信,则必备之,且多方拘矫以备之。不堪其拘,不堪其矫,则疾疠生焉,反哄焉以为妖祥之果验,复盛饰其影响者以实之。西国未文明以前,犹复不免,矧在守旧者?


牝猫忽思近人,爱一年少,乃请于太白之星,幻为女郎。星精许之,牝猫既化为人,与年少同居。太白之星念猫质既变,而心或不变,复幻一鼠试之。猫女跃起逐鼠,星精怒,令复为猫。

畏庐曰:嗜食者见酒肉必涎,嗜博者遇樗蒱必弄,手口既与物习,中心若促之而发者。故矫饰之小人,不必再试,而丑态当立见。


鹰与蝼蝈为仇,互毁其巢,鹰怒,尽啄杀蝼蝈子。蝼蝈潜尾鹰,直至于天帝之居。帝命鹰巢于上帝之带下,于是育卵帝衣。蝼蝈鸣帝前,帝起扑蝼蝈,鹰卵亦坠落无完。故得罪细人者,终必以术复其仇。


牝羊吁天求髭,帝许之。羖羊怒,复帝曰:“彼牝尔,何髭为?”帝曰:“此虚锡耳。彼虽髭,而勇力安能过汝?”故人之实不及我者,虽外有其表,无害也。


蝇集于鬜者之头,鬜者猛击其首,不能死蝇。蝇笑曰:“尔谋死我,乃反伤其首?”鬜者曰:“吾头不仇我也。汝么虫以嘬人为职,吾死汝决矣,虽受重创,岂吾所恤?”

畏庐曰:天下有小愤甚于大仇者,由穷人以莫报之术,激人以不胜之怒,虽戕身无惜,实则毋须愤也。窃发阴掠之盗,当闲暇以应之,即兵法所谓以逸待劳也。处难治之小人亦然,一经动火,必累无辜,不可不慎。


人碎舟于海,为浪所涌,卧于岸次。既醒,面海詈曰:“尔故为平衍以诱人,既渡则举舟而尽覆之。”言次,海神幻为妇人告曰:“尔勿仇我,当仇风。余性平谧,犹之大陆,彼风不我甯也。”


贵人以巨资为大剧场,入观者不受值,且列榜衢术之上,谓能以新剧进者,当予以厚赏。一人自承能为奇剧,贵人命之登场。邦人闻有国工,大集。其人孑身而上,众讙皆息,万目群注,其人但以首俯胸为豚噑。观者以为必纳豚于衣底,争褫而观之,竟无有。于是众人咸神其口技。有村人在座,忽欲自炫其术,与国工竞。明日观者益众,盖为国工来,亦欲指村人之丑而斥之。时国工与村人同出,国工先为豚嗥,次及村人。村人囊小猪于胸,私掏猪耳令鸣。观者终以国工为善,哗斥村人弗肖,而逐之。村人势穷,竟自出其豚,示众曰:“吾鸣乃真猪耳。尔辈识力,乃以伪为真,转以真为伪!”

畏庐曰:既名曰剧,宗旨固以极伪为真,国工之为豚嗥而善,此伪之极,即真之极也。若怀猪而来,猪固真者,而怀之以愚人,则大伪矣。天下精神心思好尚所向之地,即为此地之公例,反其例者,虽自承为真,而人亦必以伪斥之。故村人之猪,真猪也,而入观剧之耳目,转成为伪,正以剧场之公例,事事主伪,而不主真,果以真来,亦必不以真许之。故欲通中西之情,亦必先解欧西之公例而后交涉,始不至于钩棘。矧今日之势,全球均入于公法,而吾华独否,人安有不群噪以攻我,联盟以排我者?余谓欲变法,先变例,例合则中西水乳矣。此救亡之道也。若摘为不经之谈,与儒术叛,则余不敢置喙矣。


猎者获兔,肩而归,遇骑者于路,将取之,故与论价。猎者授兔,骑者飞驰而逝,猎者逐之,意其必及,而骑驰绝迅。猎者号曰:“君迟我行,吾馈君兔也。”

畏庐曰:人到窘迫时,往往出劣语。


青果之树,调无花果之树,自以青果竟年青,而无花果遇秋则叶变。已而大雪,青果叶多,雪集而叶落,无花果树馀空枝焉,雪触即坠。雪霁,而无花果之树仍无恙。

畏庐曰:安分者少祸。


日精忽欲得偶,田蛙闻而大鸣,天帝怪之,蛙曰:“日鳏不婚,已足以枯泥泽之水,今涸矣。若更婚而生子,子日四丽,吾属无类矣。”

畏庐曰:为政者专尚威烈,足寒无辜者之心。


铜匠饲狗,甚爱之,日以为伴。方治铜时,狗睡其侧,迨食而狗醒,时摇其尾。一日主人佯怒,以鞭示之,曰:“尔太惰,方吾冶工时,尔睡,当食则来。尔亦知人生能工作者,方有佳趣耶?”

畏庐曰:末一语,足以起中国人之懦。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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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2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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