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来庵先生文集
卷五
作者:郑仁弘
1911年
卷六

疏、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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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城府判尹疏戊申三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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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上天降灾,大行大王奄弃臣民。殿下方在忧疚罔极之中,而莫大之变,又起于连气之人。伏念殿下未堪多难,伤痛尤深,集蓼之闷,臣庶所同也。臣以言事得罪,命窜西邮,臣闻命登途,克期趋命。

第以衰朽已甚,癃病亦极,扶曳前进,不免引日淹滞,日子已多,行路不远,迟违上命,罪当万死。而行入畿内,雷雨遽下,臣惊惶感泣,无以为心。臣虽衰病,窃欲奔告阙下而归,故寸寸而来,未及都下,特命又下,授以本职。臣感惧之极无穷,环顾不知所由。

臣叨被先朝收用,了无涓埃之补,殿下嗣服之后,又未有夙夜之劳,而超陞之命,乃至于此。此臣所以惊愧蹜踖,不能自定者也。臣闻古人,于君臣之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如此然后情意洞然,上下交孚。臣请以区区微沫之情,仰尘天日之鉴,伏愿殿下垂察焉。

臣于新命,不敢供职者,有三焉。臣伏见三司之请宥臣罪,以伸公论为急;殿下之快下兪音,以从国是为重,而仍陞以高显之秩,区区之身,独不以全私义为念乎?臣自被窜命,日未过期月、行未半谪所,而旋蒙赦宥。是诚殿下轸臣衰病,性命或毙于道路,天地罔极之恩,臣不敢形容于颊舌间也。然负罪之身,得免死归,足矣;迁谪之行,不远而复,亦幸矣。

独念成命,近在前月,梓宫尚在殡殿,而臣抗颜于鹓班,若初无罪咎之人,则诚荷圣明洞照昭雪之恩,而在臣区区分义,岂得自安于心也?臣于新命,不敢供职者,此其一也。

窃闻臣前上一封,诚未动天、辞不达意,天威震动,教辞甚峻,使殿下亦不自安,若无所容,闾巷传闻,不胜藉藉。臣惊惧哽塞,涕泪自下。臣求以安国本,适足以危之,是实无功而有罪,况可有超叙之典乎?

与臣同被窜命如李尔瞻李庆全等,平生或仅有一见之知,或全无面目之分,而被构于形影之外,俱陷于不测之祸,殿下赦宥之、官爵之,固可宜也。若臣则岂合与二人,同归于无罪乎?

鲁仲连,一言而有功,犹不肯受封爵,今臣以言获罪、以罪媒爵。臣虽无状,独不愧于心乎?诚使先王,嘉纳臣言,得有今日,而爵命奄加,犹为鲁连之耻,况有罪而受爵,庸非可愧之甚者乎?臣于新命,不敢供职者,此其二也。

臣闻孔子曰:“甚矣,吾衰也!”后贤继之曰:“行道者身,老则衰矣。”圣人且不免老衰之叹,况庸众人乎!臣年逾七十,已久矣。往在壬寅年间,尝被召命,黾勉就职,已不堪任,固请退去,自壬寅以来,又七年于玆矣。垂死之人,月异而时不同,一日甚于一年,今以七年前所不堪,而责任于七年之后,决无可堪之理也。

况先王之制,七十而致事,为仕止之大闲乎?然此特设大闲以示人耳。士君子仕止之义,宜不拘于此也。况年逾七十,加以病废者乎?如此而犹复冒昧,则此诚舍龟朵颐,得罪于圣贤之门矣。臣虽无状,岂不知自爱也?臣于新命,不敢供职,此其三也。

臣负此三不敢,而犹复濡滞供职,卖直取爵,迹涉干泽,则恐殿下亦未必不疑其心也。臣筋力固不能供职、义分亦不合少留。然臣岂合终无一言而去,孤负圣恩而抱无穷之恨也?

尝闻《易》曰:“干父有子,考无咎。”孔子曰:“干父用誉,承以德也。”《书》曰:“知今我初服。”

凡人君追孝之道,不全在哀痛哭泣之间,而实在于干蛊之尽其义。祈天永命,系国势于苞桑、寿宗社于亿万年,然后方得为大孝矣。然干蛊致孝之要,顾不在嗣服之初乎?今殿下时乘御天,初嗣历服,天神之眷祐方新、民庶之蕲向方切。此正日进圣德,惟新政教,上当天心,下副人望之秋,即孟子所谓“虽有镃器,不如待时。”者也。

臣伏见近日圣教,所先者,用人之术也;所急者,保民之政,外攘之务也,中外懽忻再见开、辟之天地。殿下乘势有为,事半而功倍者,盖无以复加矣。然臣闻学者,殖也。伏愿殿下,日进圣学,滋殖本源,使德可久,业可大,然后其及者,愈远而无穷矣。

臣伏见六经之书,无非帝王图治之术。其中,本末兼备、纲目俱举,为诸经贯串者,无如《大学》一书,而明德新民之要,开卷了了,特在殿下着实躬行,不以声音笑貌为而已也。如此而朝廷摠揽权纲,选任大臣,勿贰勿疑。举直错枉而朝廷正,朝廷正,则浮薄躁进之徒、嗜利蔑义之辈,不能侧于其间,屏迹自远,而四分五裂,亿万其心之习,庶几少革;而平荡正直之风,庶几得见。明德明于一国,允升大猷,如车推而势自进,船发而缆自行矣。

殿下方在忧疚之中,而臣亦病,不能毛举馀事,略陈梗槪。殿下诚能留意臣言,以幸我东国,熙万世之鸿号,则是臣留一言,为盛治之具,不犹愈于以老丑之身,虚拘都下,将不免献臣之诮乎?如此则不独臣之幸,实朝廷之幸,宗社臣民之幸也。伏愿殿下垂察焉。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卿陈疏,忠款至矣,深用嘉焉,予当体念。卿读书山林,高风盖世,先王眷遇之意,已著于“鸟兽草木知名”之教,顷日之事,岂先王之本意哉?顾予昏庸,叨承大业,遵先王之志,图任旧德。卿于此时,岂忍恝然弃予,不为共贞之计乎?虽有疾病,自可摄养行公,切愿勉留朝右,以辅寡昧。”

汉城判尹时请退再箚戊申三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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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于顷日之疏,略陈不敢供职之义。窃意圣明俯察臣之情义,出于悃愊,非循例辞职之比,必不以臣之去为不可,故即日渡,已登南路。身病洊作,不能赶行,仆伏村舍,将不免死于道路。岂谓圣批不允,先走院吏,宣以勉留之意、仍遣礼官,谕以还来之旨?累遣内医,诊视臣疾,恩宠之加,出于寻常万万,臣衔恩感激,罔知所为。

窃自惟念,自古人臣,于仕进之际,所患者,恩义之未交也,情义未孚也,言不行而志不行耳。今臣以材则已试无用之物、以人则衰朽已甚之身,固不足备收用之数,而恩义之交如此、情义之孚如此,劝谕追还,不欲其去又如此。此诚殿下切于图治、急于求贤,思得苏合之丸,而幷及于蛣蜣之转也。

臣虽无状,蜂蚁之性,同得于天,生世人情,不异于人。违宠命而辞好爵;厌富贵而乐贫贱,非人情也。臣独何心,不欲近日月之光,赞天地之大,目见大有之盛,而必欲孤枯山野,鹿豕之与游、石木之与邻,埋没馀生而不自惜也?然如使臣耽恋恩□,强留衰病之身,迟回都下而不能去,则身虽荣幸,将置前所陈三不敢于何地?

孔子曰:“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之言,无所苟而已矣。若能言而不能行,言自言而行自行,如两个人,则未知殿下以臣为如何人物也。臣能不自愧于心乎?能不畏乎圣人之言乎?

大抵人臣于去留之际,惟其时义之如何,不拘于地之远近。故虽在千里之外,义苟可就则自可趋命,扬于王庭而无所疑也。义或可去则虽在辇毂之下,必有攸往,不俟终日。其一去一就,虽若不同,皆所以不损于己,然后能有益于君。故《易》曰:“不损益之”者,盖谓此也。

今臣既有三不敢之义,而犹且去之不速,进无所据、退无所守,自丧其事君之具,则臣实一鄙夫耳。适所以自损,将何益于君也?然则臣之去国,虽若孤负圣恩,近于逋慢,盖欲守义而不自损也。安知异时未必不以此,益于君国,而其所以追知遇于先王、图报效于殿下者,亦未必不在今日之去?此诚臣不可复留之义也。况在先王朝,尝被召命,上疏请退者非一再,亦以许臣退去,以养恬退之习为说,先王不以臣言为不可,臣岂得不以所以事先王者,事殿下也?

尝见自古人臣之求退也,曷尝有人君遽许其退者乎?故有出城待命而行者;有上疏不待报而行者,盖必待人君许之然后去,则终无可去之日也。今臣既不合供职,又不得复留。殿下听臣请去,以起士夫恬静之风,则殿下之用臣,不既多乎?抑臣有区区之情,不得不吐露,仰渎圣明之听也。

臣蒙被圣恩,再入国门,固是不意,滞留郊外,过了时月,亦非臣之志也。臣年逾七十,衰病缠绵,不能久于旅寓,窃欲早自南归,调息数月,梓宫即远之日,庶几扶曳再来,郊哭于百僚之后,以终犬马之诚,归死田庐,方得无憾泉壤之下。

臣病势支离,恐无差复之期,失今不行,日复一日,竟至沈痼,则将不免为死归之物,况复有获伸情事之望乎?此臣所以寸寸而行,罪入逋慢而不能已也。伏愿殿下亟递臣职,不复以臣之去为意。使得须臾不死,得遂其再来终事之愿,则不胜幸甚。取进止。

答曰:“省箚,知卿归计已定,不胜缺然。所冀还山善摄,式遄其来,以副予如渴之望。”

辞都宪疏戊申六月初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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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于前月,将趁大行大王梓宫发引而行,行期有日,召命遽下。臣抱病南归,途间所伤又重,气力久未充完,手足常自颤棹,运用行步不似前日。私窃以为更加一日调治,幸其一分稍苏。

又缘本道巡察使,远在安东府,人马往来,累积日子,本月二十二日始得就道。行到闻庆县,身疾遽作,腹不食而彭张、气不劳而促急,扶曳逾,得到忠州。不免留滞数日,庶得少差,而召命又至,以臣为本职,兼以辅养世子之官。

闻命明日,强势舟行,今到畿内,肿发脑后,甚妨冠巾,针治不效,差复无期。臣趋朝迟晩,殊无行不俟驾之礼,罪戾深重,无所逃遁,岂谓诛责不加?而前后新命,俱非所堪,惊惶悯迫,罔知所措。敢以区区之情,仰干斧钺之诛,伏愿殿下垂察焉。

臣伏睹前日圣旨,一则不欲敦迫,许臣退去;一则君臣贵相知心,以臣之心为心也;一则知臣有后期,臣环顾思惟,感泪自下。无状之臣,谬蒙先朝知遇,涓埃报效,莫及于临御之日;犬马微诚,庶尽于即远之辰,情事既终,归死无憾。故敢以心曲之事,仰尘天日之鉴者,只望殿下亟递臣职,俾全愚分,毕竟以旧官职召还。臣始知身在南徼,已逾时月,而偃然山野,犹带职名,臣之罪至此尤大,无以自解矣。

臣伏见殿下图治甚切、求人是急,欲令无状之臣,留宦都下,以备驱策。噫!生逢圣明之世,少有人情者,孰不愿立于朝,以望尺寸之效也?若臣则性本偏滞,又无他技,无意仕进,安分田庐而已。佐治之具,非所有也;尧舜君民,非所志也;圣明之倚用,亦非所堪也。

臣平生只有一子,不幸早死,舐犊之情,伤痛太过,仍以成病。哀乐不时、喜怒失度,为一个丧心之人。今则年既七十三矣。元气衰耗,百疾侵乘,四三年来,无月不病,几死者非一再。齿牙尽落,饮食言语,已失貌样,耳目昏聋,精神眊聩,人有言语,听闻重复,大小文字,省阅艰辛,遇事忘失,朝不保夕。身虽在世,实与鬼邻,常不欲自列于深山之野人,况可侧足于鹓班鹭序间乎?恃粥恃杖,仅仅自持,况可夙夜于骏奔之地乎?

若将身在天职,呈告多日,息偃在床,徒享爵禄,旷废职务,则素餐之讥、食浮之咎,不但为一身之罪,徒尚虚名,用非其人,亦将为圣朝之累。深源之出,终无益于苍生,贻讥诋于后世。故先王听臣退去,今垂十年,而殿下乃复强臣以所不能,此臣所以闷迫吁呼而不自止也。

况辅养王世子之官,尤非所据者乎?夫世子,君之二也、国之本也。后日之治乱、国祚之长短,皆系焉。辅养之术,固不可少缓也。故古之时,必得有道之人,使之居保传之位,一以保身体、一以保德义。耳濡目染,日复一日,使君民之大德,使君之小心,少成习惯,若天性自然。此非区区句读之学、词章之技,所能句当也。况臣闻有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人。

殿下嗣服之初,急急以辅养嗣君为务,以三代之举为期,《文王世子》之美意无以加,此正所谓非常之事也。举非常之事,为燕翼之谋,以基亿万年无彊之休,当今之时,宜有非常之人。学有渊源,深造自得,言语风旨,足以感动人者。得此等人,委以辅养之任,责其成效,然后王世子学问日进,德修罔觉,可以守宗庙社稷。上副殿下委任之意、下慰生民丝明之望,而无后悔矣。

今臣之无状,特溲闻之徒,伎俩之流,依样前言,只足为粉饰之资。学非体用之得;识无窥班之见,点检自家身,常不免掣肘矛盾之患,则决无补益于仁圣之资、日跻之学,而衰病昏耗,又如前所陈。此尤臣之所以惶恐闷迫不敢承命者也。

臣于前日上章,不敢供职之义为重,故衰病昏耗,不堪从宦之情,则未可尘渎。今所授本职,责任之重,俱非前职之比,不得不先敷腷臆,仰尘圣明之鉴也。

不独此也。臣伏见顷日献纳任兖避嫌启辞,郑经世疏中,有曰:“某也,以调护自任,而其身为某官,都下喧然。”指以为无状之身云。臣惊怪之极,窃叹不幸之至于此也。诚使臣果有调护之力,恐此非所当诋斥也。调护君父于患乱之中,终而诋斥之,则是欲使君父,终无调护之人也。其心固不可知,其言悖理,不足更置于齿牙间也。

顾念臣有何调护于万分之一也?臣之一疏,适以危动圣躬,几至不可忍言者,今而思之,犹觉心神殒越。爵命之来,实是圣明之谬加,而之论臣失实,又有非臣所堪当者。之心虽与经世不同,使臣心自愧耻不自安,则殆有甚焉。此臣决不可䩄然而冒处者也。况臣闻人于势利,敛迹退避,无所怨尤者,君子也;百计求进,失志怏怏者,小人也。

今士类分聚,人各异心,党比争进,互相倾轧,此君子之所深耻。臣常恐此身,入其保社,无意仕进,而挟分色市之言、儗人不伦之辞,俱及于臣身,臣虽无状,将何以为心也?台官之屑屑避嫌,类是循例之事,臣则不能不避者,此亦臣不敢承命者也。

伏愿殿下察臣闷迫之情、念臣当避之义,命递臣职,更求其人而授之,使臣郊哭终事,归死田庐,则此实殿下天地生成之恩,先王听臣之退,以尚恬静之风之遗意,遂行于今日,臣死当瞑目泉壤之下,而无所憾矣。伏愿殿下垂察焉。谨冒死以闻。

答曰:“闻卿上来,国其庶几。补导启沃之任、振肃颓纲之责,专倚于卿,卿何未入国都,遽上辞章乎?予甚缺然,无以为怀。触热登程,因致疾病,势所然也。卿宜调理入来,以副予虚席之望。”

差官请勿令逆箚戊申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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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病伏村舍,今晩得见朝报,禁府都事刑曹郞官,听传教而出,始知差官欲见逆魁之故,使之拿致中途云。臣窃不胜骇愤,冒死开喙,以效狂瞽之见。窃意皇朝遣差官,求见临海者,以使臣失对,或谓风瘫,或谓时在殡侧,故皇敕如此。使臣若以直对,则堂堂皇朝,曷尝别遣使臣于数千里之外哉?

今逆魁已伏其辜,围置于绝岛,则今日事情,与使臣之对顿异。差官虽不见逆魁,亦不失皇敕之本意。使臣之出强,得以专制者,其义盖在于此。此固不可遽依差官之言而有所轻举也。况逆贼之罪,不容于天地间,讨逆之典,亦无大小国之殊。

之至今假食者,特以殿下屈法伸恩之美意耳。蠢蠢民庶,犹不欲见其面目,况可以皇朝之使命,屈辱于中路,接见凶恶之一物耶?然则岂不累皇朝之命而为使臣之辱也?

宜将此义,往复于差官,差官若必欲相见,则大臣台官,亦当以死自分。令差官以此奏闻,请罪陪臣,而差官行还之日,随后而行,待命于义州境上,则圣天子宜有洞烛之望。而急遣禁府都事,留俟国境,拿致使臣,问其失对之罪,则国家之事情,不待办说,而昭昭如天日。天朝体貌,亦益尊严,而为万邦之瞻仰,则不独区区我小邦之幸,于天朝亦未必不为涓埃之补也。臣窃料事机正急,不容齰舌,而病困之中,辞不达意,不胜惶恐。取进止。

答曰:“闻卿婴疾,忧虑方深,今省箚辞,知卿忧国之诚,病里弥笃,深用嘉焉。当更议以处。但此时使臣拿鞫非便,姑置之,以待回还可矣。”备忘记曰:“此箚议处事,言于大臣。”

都宪辞箚戊申六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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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病伏村舍,今垂一月,未谢恩命,旷废官职,罪戾深重,无地自容。辞递本职,已至于三,而更加给由,递命久閟。又念臣旅寓荒凉,滨于饥饿,赐之食物,数目优厚。此诚前古所未有之事,臣之无状,何以得此?惊惶感激,罔知所为。

臣亦血气之类,岂不知黾勉从事,以图自效?第以年既衰耄,疾病侵寻,如前所陈。今此肿疾,幸蒙殿下医药之恩,终得差歇,已有生全之望。而馀疮尚在,巾帽之加,恐不可指日以期,而臣所带之职,非他官守之比。

凡台官有阙,即命除出,不使一日旷阙,况一府之长乎?况朝廷多事之时乎?臣以此为悯,常自耿耿,抱病之中,又为一病。伏愿殿下,亟命递臣职,则臣既释重负,心得少安,庶有差复之望。殿下终始保全之恩,宜如何报效也?

抑有一焉。臣顷进箚字,论官要见临海一事。臣窃意以为若听官查考,则殿下十七年已定之名位,终不免有虚挠之耻。多费银参,杂以赂官,而仰其与夺,有若输直而货取者然,是皆使臣失对辱国之故也。彼使臣辈平日果以临海伯夷之德,殿下之储位,为不义匪据之地耶?

退让之说,非唯臣子不当发口,实是意思之所不到,而至索临海让本于本国,欲使逆魁让国于殿下,而殿下受国于逆魁。既欲以伯夷临海,则又将何以处殿下乎?

逆狱起于十四日,而使臣以二十三日发程,则移置乔桐,或可诿于不知,远配珍岛,乃所明知。而反以尚在殡侧为对,致有差官面质之命,不独欺罔天朝之耳目,慢本国君民士庶于天日之下。与国初李初等所为,不幸而近之,若非天夺其魄,虽谓之构诬本国,亦可也。

诚使禁府都事,驰赴义州,使天朝知有本国拿命,则失对之实,自明于中朝,而庶几不亏于国体,可以小雪殿下查考之辱于万分之一也。愚妄之见,偏及于此,敢以自分一死,拿致使臣等事为言。

伏见圣批,以拿致为非便。又见李必荣赉去奏本,极言殿下仁孝之美、逆魁恶逆之罪,齐等比较,立角讼辨,初若情伪未定者然。虽使称誉圣德,贤于尧舜,犹不免为万古之羞辱,轻许面质,拿致使见,阴符使臣风瘫之对,而了无片言及于失对一节,但草草言临海之非让而止。臣始疑大臣,知有使臣,不知有国体,欲护欺负之私党,不复有君父威如之义。而殿下之教,略示拿见之不可,而终不以奏本之得失为意。

臣之一言,既失圣明之旨、又忤大臣之意,偏滞之性,不达时宜;固陋之学,不适于用,于此益可见矣。如此而尚可冒昧恩命,䩄就言地,而不自为之所乎?臣之无状,虽不知自爱,独不愧于人乎?此臣决不敢承命而就职。

伏愿殿下,亟命递臣职,以授其人,而赐臣骸骨,使朝夕性命,归伏田庐,死葬先人墓侧,则一以保全愚臣之分,而无憾于天地之大;一以奖振恬退之风,而或可从以始也。

此亦殿下用臣之一道,而臣之所以报郊殿下者,不必特爵禄享荣贵,行呼唱于内庭外衢然后可也。臣欲郊微忠,言涉枉僭,不胜惶恐。取进。

答曰:“省箚知卿忠愤,病里益笃,深用嘉叹。使臣失对之罪,予非不知,而姑待回还,亦有微意。至于奏文中事,于予似逼,故一任朝廷所为耳。目今义理不明,国事多虞,卿于此时,当作颓波之砥柱、长夜之日月,岂容为辞退之计乎?卿宜安心善摄,弘济艰难。”

再箚七月初四日。被召入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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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不敢供职之义、不堪留宦之情,前后章疏,盖已一二陈请,而爵命不递,恩遇转加,至有愚分所不堪当者。砥柱日月之批、肉栗馆舍之教,必有曾子子思之贤圣,足以处宾师之位者,然后可也。臣是何人,偃然处此而自安于心?此臣尤自蹙然惊惧,欲去之速也。

况今之台官,一言语之失、一举措之差,仅如毫发,引嫌自避,已成规例。盖以职系言地,纠正上下,义不合掩一己之失而斥他人之过。此所谓“其身不正,未有能正人”之意也。

今臣年逾七十,衰病已甚、昏耄已甚,致仕之大闲已过、逋慢之罪咎已极。官查考,辱及君父,而不能以死正救,使臣之诬国,请命拿鞠,而未蒙兪音。臣实昏蒙,不知殿下之微意,不免闷郁于心。凡此数件事,实是大段,当避之嫌,宁有一言语一举措细微之失,而一向引避,乖于礼义、拂于人心,有大段当避之义,而反蒙然冒昧,不以为嫌而不复避乎?

且臣平生,下欺朋友、上欺君父,盗得虚名、窃取官爵,常自栗栗,恐有天诛,岂谓今日苍颜白发迟暮残生,乃复䩄面于朝班,呼唱于市道,无补于国、无益于时,将不免轻侮于人,而埋没平生之志业乎?

如此则不可避嫌于耳目瞻聆之地,实自悼惜于将死环顾之日。言之至此,殿下岂不怜察于区区之情乎?此臣所以屡乞骸骨而不知止也。

独念国家艰虞,册使未来,而遽请退去,固自不安于心也。虽使臣尚留,亦不能为有无,又将如前日,则臣贪恋恩宠,久处匪据之罪,更加一重,而无所逃矣。

伏愿殿下命递臣本职及兼带之官,使臣得遂其志业而死,则此实天地生成之恩也。抑臣虽无状,窃以孤忠自许,山埃海涓,虽曰无补于前,刍荛自效,庶几或及于后,惟殿下留听焉。

窃见今日国家之势,如虫心之木,其中既伤,一枝一叶,无一不受病者。如欲毛举则未必有益于事,而适以挠殿下哀疚之听。

试就目前大事而言。臣窃见逆魁谋为不轨,罪入不道,天讨之所当加、王法之所不贷。凡在臣庶,得以诛之,不容有他义、不得有异议也。奈何全恩之说,遽发于其间,物情因而疑惑、国论以此二三,将有不可言者?岂谓人心世道之罔极,至于此也?

臣窃以为全恩之说,若起于逆状未明、狱势未成之前,则固不免掠上之美,归恩于己也。出于逆形已具,其情毕得之后,则此二字,不当出于人臣之口。非惟不当出于口,岂合一毫作于其心乎?古人请讨邻国逆臣而不置,况贼在肘腋,朝夕闪发,而天败其事,渠魁就擒,党与输情,明若观火,而曰“全恩”,曰“乱言”者,独何心也?人臣为君国讨逆之义,果如是乎?

臣窃见朝著间,观望苟容之习锢、独立謇谔之风衰。诚使殿下天怒震动,必欲致刑于逆魁,赫然有不可犯之威,则大小臣僚,有能抗颜于雷霆之下,请全兄弟之恩者乎?臣知其必无也。以此而言,狱成之后,以冒全恩发口者,非有护贼之私,即不有殿下也。

《易ㆍ大有》之六五曰:“厥孚交如,威如,吉。”孔子曰:“威如之吉,易而无备也。”今使臣之欺诬于天朝,易而无备者也。狱成犹欲全恩,与终始不共僚议者,易而异同者也。臣实不知彼将以逆,欲同之于凤城两王子之冤乎?若以两王子为冤,则当时请杀者固有罪矣。今之异论者,何不抗章申逆魁之冤,而囚舌隐情,暗然以今日之公义,欲同之于乙巳奸凶之胸臆乎?

臣请明之。讨逆者,臣子之公义也;伸恩者,人主之私情。情之所重,义或相掩;义之所在,情固不行。故讨逆者,天下古今不可易之经义也;伸恩者,一时君父念鞠哀之美意也。之处周公之诛管叔石碏之诛石厚,先儒固有定论。

今日之事,与之处,固自不同,不必引以为说。尝以周公之事,阐明先儒言外之意,窃以为元圣之诛管叔,不特以宗社为重而已也。何者?如使元圣身为天子,则不知圣人何以处管叔也。上有成王,身为臣子,在周公则诛之而已。未闻以叔父之亲、兄弟之恩,遽请全于成王也。

成王既惑于流言,而周公厄于居东,其危几于不免,而召公太公,以叔父、元舅之亲,亦不敢遽以周公之无罪、恩义之当全为请,则于此益见君臣之义至威,而讨贼之典至严,嫌疑之际不易言也。今之终欲全恩于逆魁,而不以为嫌者,其心不可知也。

石碏之诛石厚,亦以大义灭亲者也。石厚州吁君,州吁之于君,兄弟也;石厚之于石碏,父子也。弑弟之兄、党贼之子,在石碏则诛之而已。今逆谋之不成,特天败之耳,其心州吁也,其事则州吁也。岂合以其谋之成败为轻重,而莫之讨乎?

况逆魁私养家兵,阴谋不轨,非一朝一夕之故,通国臣民所共忧虑。而先王不豫之日,严设扈卫于宫墙者,盖亦虑不测之患也。缙绅之人,乃反为不知者,其待逆魁,既欲加于二公之待周公,而以恩掩义,又欲先于二公之于周公,此尤不可知也。以此而言,今之为异论者,得不为周公石碏之罪人乎?

至于后世人臣,有或请至亲之相全者、或讥兄弟之不容者矣。此特就一时私恩而言耳,非圣贤之经义。臣子决不得以此二者幷立而争是非也。臣以为当此敕法致刑之日,不独异论者不容于王法,恐殿下之孚,既未至于交如,而威如之义,又不行于朝廷也。臣窃见古人不欲处小朝廷求活,臣虽无状,岂欲处后君之朝廷而求宠禄也?

伏愿殿下俯察臣之腷臆,递臣之职、许臣之退,使朝夕性命,归毕于田庐,垂死之身,终得自为之所,则是殿下终始保全之恩,而实先朝听臣衰病退伏之意也。

殿下亦宜自谋,亲忠贤以为国家之卫;斥邪佞以清用舍之道,从谏不拂,以快伸国是;保养生民,以巩固邦本;儆戒不虞,以严西北东南之备,则庶几内治董而外攘严,治平之美,指日可望。

言行则道亦行,在臣愚分,幸莫大矣。不须淹留都下,滥费公廪,为无益一冗官也。如此则身死之日,含而不视;入地之后,永无遗憾矣。臣思效国耳之诚、欲伸一己之情,言涉支离,不胜惶悚。取进止。

答曰:“省箚具见忠直之议与日月争光,深用惊叹。人心如面不同,所见仍以有异。然要其归,何莫非出于爱君之诚也?卿宜提謦交修,恢张正议,匡予一人,仪彼百僚,可矣。目今国事忧虞之像,已至于不容言之地,卿于此时,何忍为卷归之计乎?愿安心勉留,终始辅国。”

辞禄箚七月初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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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见户曹,以臣不受四月禄捧,启请追给,仍令输送,臣惭赧悚惧,不得不仰尘天日之鉴也。臣前为汉城府判尹,辞归外,数月而后,仍以旧职被召命而来。臣既自以身在山野,偃然带职为罪,况可受既往之禄捧乎?

且臣优蒙食物之赐,才涉一旬,秋等新禄,颁在近日,而又将追输夏等之禄。自四月尽五月,是臣在家之时也,自六月至于今,即臣病伏之日,曾无一二供职之日。而既蒙不时恩赐,叠受新旧禄俸,此何义也?所谓“常禄不当辞”者,岂此之谓乎?在臣情义,罪咎尤积,惭惧罔极。伏愿殿下还收追给之命,俾安微沫之分,不胜幸甚。

答曰:“省箚具悉卿恳,愿卿谅予授粲之意。留与从者,予怀前已尽谕,安心调摄,用副予望。”

辞二相箚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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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窃见殿下哀疚积伤,方在诊摄之中,而疏箚纷如,多致省览之挠。此固臣子不安于心者,而臣有区区之情,屡上章疏,乞赐骸骨,殿下辄下不堪当之批。此亦臣蹙然退伏,将不敢复以闷迫之情,仰尘天日之鉴。今者爵命遽下,更加崇秩,有尤非臣所能堪者,不能闷默终无一言。玆敢冒万死开喙,以冀圣明之怜察焉。

臣衰朽矣、癃病矣,气息之短促矣;精神之耄聩矣。非践历也、无事功也,才不足以应务也;德不足以逾人也。环顾一身,万万无足以致此者,而乃有平生梦寐所未到之事。虽是殿下失择于珠,臣何敢冒忝于玉碗乎?

任之匪人,殿下累知人之明,而处匪其据,臣不免折足之讥。有悔于终,曷若审择于始也?此臣所以瞿然惊惧,逡巡却步,而不欲留滞也。

况臣顷者将使臣欺罔天朝、诬陷本国之罪,与大臣护党之情、全恩之失,再陈直升之说,毕竟殿下优容两可之批,而旋即以崇秩处臣。臣窃自惟念,身虽在言职,不得其言,则其义固可去也。今则位升二公,于大臣,地嫌势逼。而前后所言,侵及已多,疑于有意、涉于希望。臣虽轻妄,自不以为嫌,能不为众人之疑乎?

臣初以辞小而取大,请退而媒进为耻。毕境形迹,至于如此,自今以往,臣将不能为国家言大臣之失。若以形迹之嫌,而箝口结舌,徒享爵禄,此亦非平生之所志也所学也。然则今日新命,适使臣尤欲速去,恐殿下将无以处臣。只见南归一路,为此身自处之地耳。

承相马廷鸾崔与之等请去甚力,帝留之,至于面谕勤切,终不肯留,涕泣而去,不以眷注之恩,掩去就之义。臣之无状,虽不足以希望古人之高义,区区自爱,岂欲遽同于耽恋恩宠,知进不知退之流乎?臣固知无状之身,遭遇殿下恩宠之盛,振古所无。岂不感激于心,而思渴驽钝,以效涓埃万一乎?臣之卑悃如右所陈,敢冒斧钺请去,而能自已也。伏愿殿下,察臣狼狈之势,亟收成命,以解闷迫之情,不胜幸甚。

抑有一焉,请毕其说焉。古人不曰“从谏不咈”,不曰“后从谏则圣”乎?伏见殿下于言事之臣,如微细事不足为休戚者,则固未尝留难矣。至于朝廷之大论议、国家之大举指,休戚急于生民、得失系于治乱者,多有坚拒,而公义不伸,中外人心,颇不免缺望于嗣服之初。

诚使殿下,从谏如流,雷动风行,无远不届,犹此终始惟一,人或不信,况初政之不厌于人心者乎?伏愿殿下,诚心纳谏,以腹心委大臣、以耳目寄台谏,协恭图治,以副垂死之臣朝夕之望,不胜幸甚。取进止。

答曰:“省察具见恳迫之情、忠谠之议,感慰良深。予闻‘天爵之修,人爵自至’,卿何过辞也?况卿有安社稷之志,此时岂忍告归乎?寡昧虽可弃,而先王其可负乎?陈戒之辞,铭诸座右。”

辞二相箚七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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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区区请退之意,前既悉陈而无馀,固不容重累,以溷圣听。今复以不可小留者,仰渎天日之鉴。臣虽无材器可以备明时之驱策,血气之身,岂不知圣恩之不可孤负也?第以衰朽如此、癃病如此,丝发性命,半在人世、半在鬼乡。一朝溘然,生行而死归,固知殿下宜亦为之愍然,必不终始靳臣之去也。

不独此也。臣前日所陈“地嫌势偪”之说,初出于一身自处之情,而今见领议政李元翼,左议政李恒福辞职箚字,俱以臣论劾为意,决不欲相容。臣虽病未及就职,既以谏官,被召命而来,则见朝廷讨逆全恩之角立而相争,矇眬陈奏之护党而辱国,偏滞之性,岂能顾瞻容默,不效微衷乎?大臣若不能休休有容,而屑屑于是非之间,则思欲引避,发于言辞笔墨间,亦其常情也。

臣窃意当初大臣发全恩之说,虽无他意,然大臣痛齿于前,少官效嚬于后,士林又从而捧腹焉。其流之害不可忍言,有若营护逆魁者然。至于剑椎斧斤变起殡侧之教,亦或以为诬,若以逆魁为冤者然。欺罔天朝、诬陷本朝,而为若初无罪咎者然,大臣一言一事之失,其眩是非、误人心,将至于亡人国。故臣不得不效贱见,辨其是非,自以为有言责者,不得不尔。毕竟以臣之言,而大臣俱不安其位,臣亦岂得自安而不求去也。

夫三大臣者,先朝之旧,柱石邦家、股肱王室,而殿下时乘御天之日,夙夜尽瘁,勋望宿著。而臣山野疏远衰朽无用之物,而妄言直斥,挠殿下之柱石、毁殿下之股肱。古人不曰“新不可间旧,少不可加大”乎?今乃新间旧而小加大,臣之罪也。

臣若不自量,初欲报先朝之恩宠,而触犯凶祸,犹不知戒,思报殿下之遇,而又忤此三大臣。其偏滞之性,不能包容坚忍,以就功名,每如此,其无器识不适于用,灼然可见。臣岂合与大臣,较得失、争是非,强颜于殿下之朝廷乎?朝廷可无臣,不可无三大臣。此臣决不得不去。殿下至此而无以处臣,幸勿以臣之不俟终日为意也。

第念圣候之不豫有日、界之声息甚恶、册封之诏使未来,病滞之中,蜂蚁之念,常自悬悬于此,此固非人臣请去之时也。然秋凉已至,积伤稍解,乃瘳之喜,宜在朝夕矣。天命之、人归之,十七年已正之名位,虽天朝不应鄙邑我千乘之国,而中朝则不为无人,大事保无他虞也。

天朝弃捐我东国则已,不然,天朝知将跋扈之心,久矣,岂有听其所为,而附益其势者乎?将一动,天朝必有讨叛之举,老贼或有捣虚之患,则西路宜无朝夕之謦,而庙堂亦宜有宿定之算,则臣虽不去,亦将不能为有无矣。臣有不复濡滞之义,而无外乱不去之忧,殿下宜亦不以臣之去,为无义而大速也。

臣自念事君之日无多,而去国之势已迫,区区平日愿为殿下言者,虽不能毛举,亦不得不就其尤大者,一二陈闻而去也。伏愿殿下留听焉。

臣伏见殿下锐意图治,收用遗才,故如臣衰病之物,亦不欲去弃也。抑不知殿下,果有大有为之志,思臻不世有之治乎?如此,臣恐当今之世,无能为殿下任此责者。如欲因循旧规,架漏牵补而已,则臣闻“一时人物,足以辨一世之治”,朝廷之上,宜有句当此事者。殿下何少于肉食,而必欲留垂死之身也?特恐纪纲颓弛,怠弃厥事,功未就緖而反有害也。

伏愿殿下,奋然有为,求臻隆古之治,深考先哲王中兴之绩。学务逊志之实、德新罔觉之修,政先攸往夙吉之急,而董正治官焉。

殿下曾见贤人君子,大行于时,施泽于民者,古今天下有几人耶?夫以之圣,栖栖于渚国之境,而不免有围之厄、戒心之患,其危极矣,非特不能有为于世而已也。道德,俱为圣门之高蹈,同气相求,方以类聚,而当时目为朋党,涪陵之行、清斩之效,其祸惨矣。其于之患,心亦无如何,则况望其有为于时乎?

臣窃见今之缙绅间,偏党习痼、倾轧风成,一国一君一朝廷而分裂为之敌,常怀妒妇之心,欲售呑噬之计。虽有公心不党之人,疆为指目,必使无所容而后已。今之国论,以非眩是、以邪干正者,实亦偏党之为也。臣恐虽使,更作今日,亦当不欲一日立于朝廷之上。在至诚动化之圣贤,犹将如此,况众人乎?况衰朽驽劣如一个臣者乎?

殿下如欲收拾人才,以成治功,则必先去党比之习,然后可也。虽曰“难去甚于北之贼”,亦在人主之一举措、一取舍之间耳。且谓“朋党之难去”者,非盛世之君,特季之一庸主尔,非所望于殿下也。臣实不知殿下以为,初不用威武,而可以去北之贼乎?北贼,尚不能不用威武,况甚于北贼者乎?《易ㆍ谦》之上六曰:“利用行师,征邑国。”,孔子曰:“征不服也。”文王周公孔子,岂欺我哉?伏愿殿下留意焉。

臣闻孔子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又闻《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噫!有人而后位可守、民心固而后邦国宁,民与国,不容判而为二也。况《易》以损下益上为损,以损上益下为益,其义甚明,为万世不易之象。孟子之以保民制产之说,眷眷于者,诚以救时之务莫急于此也。若以孟子,为不识时务迂儒则已,不然,为治者,舍保民,何先?

臣又闻《书》曰:“可畏非民?”曰:“用顾畏于民嵒。”臣尝推明古人之意,窃以为国以民存、以民亡,自人君言则固是可顾畏之一嵒也。民安国固,贼不敢乘,自邻敌言则为不可升之天险也。《易ㆍ益》之九二曰:“有孚惠心,有孚惠我德。”人君以诚爱民,民以诚爱君,可与冒白刃,可与入水火,终如归市,效死不去,以战则胜、以守则固。然则人心者,莫险之险,莫固之固也。

以此而言,保民,不独为致治之先务,亦自为制敌之要术,内治外攘,初非两项事。孟子所谓“发政施仁之馀,可制挺,挞坚利之甲兵”者,盖以此也。今者赋役烦重,民苦倒悬,防纳之害、人情之弊,愈久愈甚,而民不堪命。如欲行仁民之政、图惟旧之治,当举此而振正之,然后政教一新,善治可期矣。

况今兵火之馀,生民之仅存十一于千万,而天兵粮饷之馀、国用经费之办,孑遗残民,财力罄渴,庙阙之建、山陵之役,相继洊至,分外难支,而贪残之守宰、掊克之将官,狼恣虎玃,推剥肤髓,失眼之痛、无皮之怨,在在而是。船运駄输,以饱权幸之饕、以厌肥己之欲,而生民命脉,几何不至于断绝也?利归私门、怨嫁君国,国之不亡者,幸也。若不奋凭河之勇势而更张,则决无善冶之望矣。

臣窃见先儒议行井田之制曰:“当于大乱之后,天下之田皆为公土,地分井授,民方为便易。”殿下当此复隍之馀,天造草昧,百务当新,与开创之日何异?乘其便易之势,一取而更张之,此其时也。

诚使弊革事理,烦者简、重者轻,多者小、奢者俭,病去而利存,好聚而恶勿,利其用而厚其生,百工之不循法度者,兴廉耻之教,以养贤能;举不贷之典,以纠赃污,则滨死之民,咸得其所。懽号乐生之气,洋溢于海隅、流闻于邻国,风声所动,远人畏怀,宁复有侮我之意乎?内有耕凿之乐、外无何问之警,则腹心之忧、首尾之畏,俱不足虞,内治成而外攘举矣。

伏愿殿下,以保民一事,为急先之务,如救焚拯溺,不容少缓。如有一事一物为生民害者,一切除扫。而方伯之承先无状者、守令之闭格朝命者,辄置重典,以究惠泽之流下,则生民幸甚、邦国幸甚,惟殿下留神焉。

臣窃见近日,将戚里之害,上章者纷如,观其说则公,而视其由则私。是假公正之言,逞偏私之计,固无足取也。戚里而贤则岂合不用?贤而不用,先儒反讥其私矣。然自古戚里之祸人国家,稽诸往史,亦不一而足。

噫!世之贤哲者,几人能不为势利所动?士子之敛迹退避者少、嗜利干进者多,权门一开,蚁聚羊膻,此乃天下国家膏肓之通病也。病既至此,不可复医,则贤士大夫,虽有医国之术者,必且望之而走,而国之乱亡随之。先儒闻御笔指挥而忧之,论列于其君者,此也。且权势其归而能处盛满者,鲜矣,亦非所以保护戚里之道也。

今殿下潜宫毓德垂二十年,动心忍性之力久、繁华外物之诱少,既无嬖宠之失,宁有招权之虑也?然人心如生龙活虎,出入无常、操存不易,勿以人言专诿于私意,而巡省此心,一公而无私;清廉宫禁,井井而无邪,臣邻胥海,以永终誉。此诚出治之真源,万事之灵根也。伏愿殿下,更加三思焉。

臣蒙被殊恩,优施粮馔,旅寓之中,吃犹不尽,路上之资,亦复馀裕。项者,追受夏等之禄,一依数目,峙在臣所寓之舍,秋等新禄,亦不敢受。谨具其由,告于本曹,本曹宜有区处矣。惟殿下垂察焉。臣抱病多日,虽得不死,精力耗惫,辞意冗杂,不胜惶恐。取进止。

答曰:“朝因医报,知卿已为出郭,予于病中,不胜缺然。差人追挽,兼致予意,即见箚辞,尤用感叹。卿之终始忧国之诚,眷眷若此,而予不能使卿一日安于朝廷,予实负卿,惭痛良深。愿卿少回归意,勉留旬朔,俾予利见,亲闻至论。吁!世道日颓,国事危急,此岂贤人君子长往不顾之时也?须体予意,庶勿遐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