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来庵先生文集
卷八
作者:郑仁弘
1911年
卷九

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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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封事壬子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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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身在南乡,距都城近千里,国有大变,晩始得闻。固知衰朽癃病,不足备驱策,虽中途而毙,亦可以尽于心。故星夜治行,朝夕登途,继而闻臣之姓名,出于贼徒之口,环顾惊惶,即辍行计,缩伏待命。

窃自思惟,彼济世彭锡等,臣平生不惟不识其面目,亦未尝闻其姓名。臣既不闻其姓名,则彼亦岂知臣是何如人也?凡人之情,必与之相知相往来,然后可与为恩雠,可与通心事,或相援引、或相倾陷,固其所也。今此两贼,俱是路人,有何雠怨,而乃如此哉?思之百尔,莫知其由。臣虽不知,岂无其由也?

臣之愚暗,岂不知无状此身,为贼钩引,固不敢自谓无罪,自当奔趋阙下,以俟诛戮?臣髦荒之见,窃以为贼既诬臣,臣又自诬,引罪待命,俱涉虚伪,徒为面貌,殊非事君以诚之道。

况无君命而先动,不独非人臣敬君之意,亦不免希望计较,以干讨贼之公。故只伏田庐,日待拿命之来。岂谓今者拿命终靳,而宣召反下也?臣固当感悚趋命,不顾其他。

独念党逆,人臣莫大之罪,必诛不赦,邦有常刑。今臣名出贼口,闻者证明,缙绅所共知、国人所共闻。圣明虽洞烛而敕遗,臣何敢冒昧趋进,偃然若无故人哉?此不但在臣分义,有所不敢,在殿下讨逆之典,亦宜有不严之讥。此臣诚所恐惧逡巡,不敢遽行者也。

抑有区区之见,冒万死尘渎焉。伏见圣旨有曰:“国是靡定,至有逆贼之变。”臣瞿然大惑,继以深忧,不识殿下何以发此教也。殿下谓今日尚有靡定是非,而启逆贼之心乎?臣恐殿下此教,少威如拨乱之武,而莫以慑逆徒之心。此臣所以不免大惑而深忧也。

臣伏见自古帝王,往往有继嗣未定而殁,一时权力之臣,谋立推戴者。犹此是非立定,人心自一,中外无异议,异议则必诛。考诸前史,照之国乘,历历可见也。至于逆取之君,以力服人,人犹莫敢异同,宁有久而未定者乎?

今殿下,在先王春秋鼎盛之日,枚卜从吉,储在东殿垂二十年。分朝讨贼,一国共戴,奏请中朝,天下皆知。一朝嗣服,光明如天日,有目者咸睹,臣实不知更有何是非尚今靡定,使凶徒敢干天诛,以贻殿下之念,而垂死一个身,亦复有收召之命乎?

臣窃意殿下仁明有馀,而武有所不逮。故是非虽明,而异论横生,逞私蔑公,无君慢上,遂成犯义犯刑之习,驯致贼民生心。此有识者,不免有漆室之忧也。殿下临御一国,五载于今,而轸念至此,此正殿下观生伐邑,如救焚拯溺之秋也。

《易》曰:“折首获匪其丑。”,又曰:“不过防之,终或戕之,凶。”伏愿殿下,常存匪丑之念,而益严终戕之戒,为庙社亿万年苞桑之计。此臣区区蝼蚁之诚也。

臣既不免逆口之及,而冒昧至此,适足以重其辜,尤自悚惧。惟殿下裁察焉。臣不胜感激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谕曰:“省疏盖见忠款,良用感叹。畏于而毁于叔孙,圣人所不免。当玆末世,横逆之来,何足介意?卿之精忠大节,炳日月而质鬼神。则凶逆之徒,无乃慕盛名而有所云云耶!于卿何伤?宜体予意,安心勿辞,便即幡然,使予利见。陈启之意,当体念焉。故谕。”

辞职封事壬子八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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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宣传官李大仁,赍来本月十八日有旨,臣于月二十三日,行到星州祗受讫。伏见其中,有“同志有功之人,一一急速书启”之教。臣惊惶悚愧,罔知所为。臣既得登途,庶可身到阙下,一二陈达。特以臣之衰病,决不能克期前进,而且恐事有及期,不容少缓者,故不得不略具其曲折,先为驰启,以明非臣之所敢知也。

丁未十月初九日,先王疾亟,凶臣横恣。故持平朴汝梁,仍往来之便,将初九日至十一日朝报三张,与书简同封知会,故臣已知其梗槪。心怀沐浴之讨,而未请朱云之剑。居旬馀日,有一书生,踵门求见,言自京中来。问其姓名,乃前日所未闻之人,即今司圃别坐李憺也。仍与共宿,夜间说尽心间事与所以来之由曰:“近来国事危迫,将有不忍言之变,吾从兄李惺朴楗诸人,与鹅城君李山海商量,以往来南中久,南来人不敢疑,故选择而使我。”呜咽慷慨,出一小纸相示,乃今大司谏朴楗书也。

盖他人,皆臣不识面目者,而独朴楗,素与臣有知分故也。书中言,自上遘疾,经年不瘳,多少宰列,每入问安,以臣职忝通显,不可不一入城中问疾。其意以为庶于危急之势,倘有一分之力也。臣以为此实无如时事,何有求于山野之物,盖《易》所谓“号咷”之举,甚盛意也。

然未尝见山野之臣,入问君疾之礼,又未闻国朝有故事可据而行,岂合胡乱轻动,自取狼狈也?幸更与博古知礼之人,十分讲究而相告,则区区此身,厚受国恩,奚惮于一行?惟惟而返。

其后,又持朴楗书及三品以上问安朝报若干张而来曰:“在野之臣,问疾之礼及我国故事,无明文可考。然臣子受国厚恩,当此罔极之日,岂合不为之动念也?”臣犹以无礼可据,不能遽从。临别但曰:“将不免进一言以报国恩云。”故知臣上章而归而已。

此实忠愤之人,千里求于臣,非臣千里结义于忠愤之人。谏院之启,却是倒说,其人之为某与某,李憺之所能言,非臣之所与知。臣特具其由,以明非臣之所可书启也。伏愿圣明垂察焉。取进止。

答曰:“见箚,知卿登途上来,深用慰喜。箚中曲折,知悉,当为之议处。”

辞职封事壬子八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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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素以蜣转之物,冒窃苏合之名、谬授贰公之职,常怀匪据之惧,仍请递职,今五年而不能已。累蒙宣召,至十数而不敢进者,盖为此也。

第以昔在戊申,既蒙生死之恩,今出贼口,再受保全之赐。在区区分义,岂合坚守一方,而不近天日之光,一朝溘然,而终抱泉壤之恨也?倘得窃仰天颜,归而入地,庶可无憾,强起衰病,扶曳登途。

不数日,遽有书启同志之旨,臣已窃疑圣意之所向,及到西原,闻臣及李山海特命录之勋籍,臣心身猬雨,不欲更进一步,自悔登途之尚早也。山海则固闻有定策之功也,不知臣有何功可录也。

窃伏思惟,岂以臣尝论劾凶臣之罪故也。然褒善而赏功,帝王砺世之具也;先亡而后存,圣人酬劳之训也。赏功不僭,酬劳得实,然后可以服众心而无讥议于今与后,则酬劳之不可苟也如此。

今臣之齿于勋列,是臣上欺天、中欺神、下欺人,而自愧于心。其罪无所逃于天地间,情势闷迫,有不容含默者。请一二陈达,惟圣明之鉴察焉。

诚使先朝,一入臣言,亟正奸凶之罪,两宫妥然,无复疑间,区区一纸之力,仅足比聊城之一言,何敢拟庭之一哭?其不敢指以为功,明矣。况窃闻之道路,臣疏之入,言涉老妄,天威震怒,祸且不测。无状之身,不免为塞外之鬼,固不自恤,危动亦及于圣躬,几于有不可言者云。此若非虚妄之传,臣之罪至此,而万死难容,宁复有毫毛可纪之功乎?

噫!官之徒哭,不能死董卓存吾之一言,不足撼贼。故凶臣依旧,偃然自明,而其徒张皇益甚。台官论执,久而后方服其辜,臣之疏有何力于其间乎?此皆圣明之所详知也。其有今日则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古人所深讥也。

有功而不居,又从而逃之,固申胥鲁连之贤也。臣有罪而无功,无功而为有功,不独为之罪人,亦且为贾人笑也。贾人不有储中之虚谋,臣敢有纸上之空言乎?贾人尚不厚诬于笋罃之君子,臣敢复厚诬于殿下之圣明乎?贾人尚有他国可以逃去,臣生此王国,无地遁逃,将何所自立也?

臣尝窃以为世之君子,以公心论人事功,则克之功,言必备入,曷尝论误中之张良乎?诛凶之功,即当日两司玉堂之力,臣何与焉?殿下命录臣功,是以克之功,归之误中之人,岂不剌谬失实之甚乎?

噫!古之逃赏者,皆实有功而不居者也。臣无功可录,虽欲逃之,尤无事理。无所逃而僭受,则其罪亦大。此二者,无一可也,其狼狈不亦甚乎?

尝见李存吾一劾贼,不免长沙之谪,丽氏宁复录其功也?其录与不录,不足计也。臣蒙被天地生成之恩,既免穷荒之谪,又叨分外之官,尚今视息于圣明之世。视存吾不啻千百?诚以臣为有功,此已极矣,又何加焉?

大抵臣子之事君父,虽为人不能为之事,是皆职分之当为也,义理之无穷也,心力之所当自尽也。不合遽以为功,违天害理而不复顾惜也。况认虚为实,指无功为有功,圣明之下,宁有此举也?只令臣朝夕而死,永不免为泉壤中一罪鬼而已。以殿下仁圣,岂不为之恻然也?

臣尝见人负罪而不服辜,反受勋名者,心窃羞之,以为舍罪而录功,固帝王驾驭人物之权宜也。有罪而享宠赏,固不愧于人,独不畏于天乎?今者臣正与彼相类,不暇羞于人,而适以自羞于身,自愧于心也。

噫!负羁绁行四方者,介之推也;七日哭兴国者,申包胥也。彼二人者,俱有大勋,宜受封爵之赏,犹且不受而逃去。之君,不以为罪;后之君子,不以为非。

臣当此收录之日,虽不能逃之,岂敢䩄然遽入国门,若有功者然哉?不独缙绅间一二明是非爱廉耻者,讥臣之冒昧,殿下亦岂不怪其来而疑其心也?

伏愿殿下,亮臣由中之恳,亟下司勋,收还成名,削去臣姓名,以成微末之志,使臣得更入国门,则圣明知臣之恩,海洋而山崇。臣蹈舞还山,含笑入地,尤不知所以报圣明也。

臣衰病已甚,残息如丝,日行一息,一日行一日休,非但不能克期到阙下,恐或未及都城而病废。故敢先陈达,以伸区区之情,不胜惶恐之至。取进止。

答曰:“箚中之辞,至矣。但古人不云乎!不可以成败论人。卿之忠义,国人所知,勋于卿何有?宜安心勿辞,斯速上来。”

辞右议政箚壬子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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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注书朴来章,赍来谕旨,臣行到竹山境上祗受讫。伏见谕旨,今以卿为议政府右议政,卿其乘驲斯速上来。臣惊惶之极,若堕深井之中,无以为心。臣以衰病之物,扶曳登途者,非为仕官计也。

特以常抱在君之志,旋负逋慢之罪,何幸牛马之齿,今垂八十而尚不死,愿及其不死,得一窃仰天颜故也。岂谓今者遽有平生梦寐所不到、分义所不堪之举乎?臣不得不罄竭底蕴,吁呼于天也。岂敢皮面辞避之为也?

臣窃闻从古帝王,设官置相,不为人择官,而必为官择人者,非欲使金玉其身、荣贵一块肉而已,盖欲使辅世长民,福万姓而固邦本也;非欲使广土众民,为子孙饱暖计而已,实欲使同寅协恭,建苞桑盘石之基也;非欲使招权纳贿,营立私门而已,盖欲使国耳忘家,为宗社永固之卫也;非欲使艮身自保,旅进旅退而已,盖欲其远猷辰告,措国势于泰山之安也。

故必得其人,然后方可与共天位食天禄。上不获罪于天、下不失望于民、中不见诛于鬼神、内不自愧于其心。其为任重、其为责大,其为才不亦难乎?决不可以阘茸庸劣之辈,苟充其位,亵名器而蔑天工也,明矣。名器既亵,天工既蔑,则不独于其身,有力小任重之凶,人君亦不免有比之匪人之咎。古之所以其难其慎,不必备,惟其人者,此也。

今殿下以臣备数于铉耳者,未知何所见也。尝闻知臣莫如君,殿下今日岂得为知臣也?信乎,天地之大而人犹有憾也。试以臣所陈任责之重且大者,一二勘过,则比如鼎之无实者,不见颠趾出否之用,将有折足形渥之耻。是虽圣明试可乃已之举,其如虽悔曷追,何哉?殿下虽已谬加,臣恐不敢承命,只令臣摧如之思愈切、舍车之志益坚也。

臣请条列焉。臣之不可留宦,大槪有三:大坊已逾而不能者止,一也;言不可底行,而试可已久,二也;狷狭忤物,国人皆曰不可,三也。

臣无他事业,早习科文,只求荣进,晩赖师友之力,粗知内外之分,而尚昧用晦之道。毕境至于上欺圣明,致有分外之命,臣岂不自知平生读古人书,而于身心了不得力,正似吃饭不从肚里过?将不免虎威是假,荣贵其块肉而已、广土众民而已、营立私门而已、艮身自保而已,则殿下何少于此等人而必用垂死一个臣也?

况臣闻七十而致事。先王以此坊民,其义甚严。人生七十则筋力之衰乏也、精神之眊聩也、耳目之昏塞也、志虑之耄荒也。如此而强使从政,则其身之不免贪冒之讥,固不足恤也,其如偾事何?其如辱国何?圣人亦不曰:“甚矣!吾衰也。不复梦见周公。”夫子此言,宜在七十年间矣。圣人尚且云尔,臣是何人,年今七十七而犹曰可仕乎?

今此之行,暂有行步,腰痛而脚软,少触风寒,胸喘而气促,往往或至颠仆,人言过耳辄昏忘,事至过目不能记,如此尚可仕乎?不能而不知止,侮圣训而毁大坊,非名教中一罪人乎?踪无侧目之公孙,独无自愧于心乎?此不可仕,一也。

臣尝论李好闵辱国之罪矣。尝论裁制戚里,乃是保全之道矣。尝请殿下务存威如之意,以防患矣。此虽不足裨圣德万一,亦出于区区一得之见,过虑之忧也。诚未动天,言归谬妄。

噫!言是一心之声、心为一身之主,而其言泥于古义,不合时宜。其试可盖已明矣,其不足用亦决矣。殿下犹复收用,久而不已,臣实不知圣意之所在也。《易》曰:“观其生,进退。”臣试以自观则在所当进乎,在所当退乎?此不可仕,二也。

臣于顷年仍请递职名,欲辨先师曺植受诬,语触时好,举国鼎沸。虽是风声气习之所驱,在臣亦岂无所以致之者乎?众恶之必察,虽荷殿下之圣明,国人之皆曰不可,岂甚于此也?

往在壬寅,臣被召命在阙下,及戊申先王即远之日,臣亦在都下,自今日视壬寅、戊申,则前后十一年多少,而臣亦十一年老少矣。当是时,臣年尚少十一年,又未有国人之谤,臣犹且自料不能而终不敢留。况今臣又老十一年,又有举国之谤,反可仕乎?

《礼》曰:“量而后入。”所谓“量”者,非必量时之可为与不可为也,亦当自量其能与不能也。臣于量时一截,不暇究其说,自量则已审矣。今此上来,虽无一毫仕宦之念,其迹颇涉于乘时干泽之嫌,殿下颇有仍其来笼络之迹,不安于义而不嫌于心,此不可仕,三也。

臣负此三不可,岂特古人二宜去也?此臣决不敢冒昧承命。伏愿殿下亟收成命,授之其人,令臣归死田庐,以伸退让之志,则不独微沫一身之幸,实国家臣庶之福也,不胜幸甚。

答曰:“省箚,具悉至意。卿今上来,国家之福,岂但慰予如渴之怀而止哉?少屈遐心,以补不辟。勿为多让,幸甚。”舍人赍来。

辞右议政箚壬子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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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顷到城下,得见司勋臣箚回启之辞,反复思之,不知其意,请就其辞而条列焉。其曰:“谏院启意,与臣箚大指违异。”谏院之启,出于传闻,而不知其间曲折,不免小有差违,其势然也。其大指,臣未见其有违异也。且以臣为首勋,此全非臣箚之意也。试以地之内外远近言之。

臣居外,距都下千里,凶臣之横恣、时事之危迫,臣何自而知之?朴汝梁之以朝报相示,渠于臣,分义厚,只欲使臣知时势如何而已,非有他意也。都下若干忠义之人,则见闻甚详、忧思甚深,依古人号召赴急之义,远求助于山野。在内而号召于外、在近而求助于远,理势之必然而出于不得已也。谏院之启,不免归重于臣,其措语少失耳。

廷之臣,谏易树者何限?期期之,亦言其不可而不能得。故张良亦无知何,请四人来救,留侯若不先请,则四人曷尝卜嗣将废而自来乎?今司勋之人,不请问于李憺所言中若干人,而强欲问于臣者,是何故也?不独此也。昨见圣旨,朴汝梁议勋事,言于大臣,臣尤不胜闷郁焉。

臣强起衰病,千里而来,未得一见天颜,而遽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又攘人之功,以为己勋,偃然以首勋自处,此果何心也?殿下斥台阁丧廉耻,而独不以廉耻望于臣。是殿下不谅臣心,视臣辞避,认为循例皮面之为,臣复何言而何所逃遁也?

曾见圣批,勋于卿何有,臣感殿下知臣之恩,涕泪自下,不知所以报效。岂谓今日反失所望而无以为心也?

殿下若欲知有功之人,何不试问诸李憺,当日相议送汝于南中者,谁也?必历举其人姓名而不敢私也。若以为微末而不足问,其言不足信,则试就所言中一二取重于人如李惺等问之,则彼何敢一毫容讳?

况忘身殉国,臣职分当为,亦非所当讳也。若臣在南乡千里之外,岂得知为几人与为某与某也?以此而言,此果臣之功乎,若干人之勋乎?强臣无功而为有功,䩄然于百僚之上,臣虽无状,犹知可耻之甚,决不得有更留都下,负平生所学而不自惜也。

盖廉耻,士子初头第一行,而在四维中,与礼义并。故“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皆从这里做去。平生读古人书,毕竟冒齿勋列,丧其所学,则臣纵不自惜,殿下何取于一个臣乎?不然,救君父之急,是果强避之功乎?

臣要谢殿下生死之恩,而反致匪据之位,追先朝殊遇,欲报于殿下,将不免为负所学之一汉,事与心违,一至于此。窃恐殿下此举,将无以劝励真忠贤之心,而廉耻之丧,未必不自此而愈甚也。

噫!举一时怵于凶焰,依违中立,坐观成败。而奋敢死之忠,远求助于人,而使以问疾为辞,其号咷忧闷之情可见,其功自有所归。司勋不此之思,而反归重于已死不可问之朴汝梁,必欲使臣主议,而殿下又不以为不可。臣之悯郁滋惑,而尤不欲终日者,此也。

抑臣有区区谬妄之见,不得不自尽于圣鉴之下。张良谋请四人,羽翼太子,深得《大易》“纳约自牖”之道。吕后惠帝,未闻更有三万户之赏,而依旧为留候。四老虽有庙,亦只依旧一皓字而止。此曷尝忽妄其功而然也?盖以张良辞三万而受万,非欲富也,四人俱有出尘之风,不欲以宦爵相累也。

臣闻今之勋录,虚伪冒昧者,不胜其众,将不免为后人笑骂云。窃愿殿下,昭揭凶臣之罪,国人所共知,与宫禁中所独知,而国人所未及闻见者,播示中外。又出臣章,以示不须录勋之义,国乘书之,传诸后世,足征其恶而激劝忠贤,庶几冒昧之习小息、廉耻之风稍张,而国家幸甚,士习幸甚,不独臣之幸也。取进止。

答曰:“再昨闻卿出肃,适有斋戒,未即利见。今省陈箚,如闻法语,良用嘉叹。启意当议处焉。”

辞右议政箚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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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睹圣批中,有“少屈遐心,以辅不辟,勿为多让”。臣惶恐之地、衔恩之极,感泪自下,罔知所言。

伏念殿下今日之举,实前古所罕有之盛事也。帝王之用人,必如此,然后可以树之风声,耸动入心,而治平可冀也。然必得其人,使之行其志、尽其材,然后可也。若人君任匪其人,其人亦不自量,冒处匪据,则其人固自有覆𫗧之凶,人君亦不免谬加之咎,而悔不可追矣。

故臣初不欲承命,而不敢终辞,以避冒昧之嫌者,特欲成殿下盛美之意、盛美之举耳。留仕,非臣志也,非臣所可能也。臣之所以自量者,前既条列而无复馀蕴矣。至于时势之可与不可,臣非不知究其说以请去也。

古人不有法乎?去而以微罪行,去而只云不欲富而已,其所去之由,则终不肯言。马廷鸾崔与之等,其君面留而终不留,至于涕泣而辞,亦不言不留之意。

彼数圣贤者,不独君臣之义,性之固有而已,负天地生民之寄、有兼济民物之志,卷而怀之,孤枯而独善,岂其心哉?特以时义有不容不去者,而或有难言者,或有不欲言者,含忍隐默而去。臣今日何敢遽为之说,自得罪于古之人也?

殿下试就古之去国者,求其心迹,则可见其用心之地。今臣之必去而不敢留者,窃自以为非苟去也。伏愿殿下勿复而臣之去为意,只宜自谋,反身威如,观生君子,进君子退小人,张公道抑邪私,辅翼东宫,以开无彊之休;爱养军民,以固邦国之本,以之安宗社,以之燕翼子而祈永命。此臣区区去后之望也。

臣虽未偿窃仰天颜之愿,若臣之言得行于万一,则臣报殿下之恩,至此无憾,而前所陈“泉壤之恨”,特情事之浅小者耳。况似闻司勋启请以勋录,更问于臣,臣于勋何与也?适使臣不得小留于都下也。

第念殿下轸念臣旅寓困乏,给赐食物数目优厚,臣入城虽日浅,去志已定而不欲变,犹复受此恩赐,尤增惶悚,不知所以为地也。惟殿下之亮察焉。

辞右议政箚壬子十月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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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顷于榻前,再三请去,而殿下反复面留,至有复见之教。臣感激之极,不知所以为地也。伏念臣之上来,只欲近天颜咫尺,一谢生死之恩,而意外遽有勋命之下,继而有匪据之加,臣惶恐缩伏,不欲承命。

第以殿下今日之举,实前古罕有之盛事也。帝王之用人,必如此,然后可以树之风声,耸动人心,而治平可期也。臣之不敢终辞,以避冒昧之嫌者,只欲成殿下盛美之意、盛美之举,而若不拜命,恐无进见之路,故黾勉承命。若可堪者然,情事虽曰少伸,其罪戾则愈大矣。

况臣顷造阙下,暂时行步,胸喘气促,几于颠仆,仅仅退还。形骸虽存,筋力已竭,如此而尚可备列于台鼎乎?且臣自上年,左手麻木,少犯风寒,全不屈伸。运用之际,臂或颤棹,所持之物,至于坠落,朝夕必为风气所中,非独人人所共知,内医亦颇见之。

千里来去,虑或中道而病发,日间所啖,不过龠合,食已便饥,饥不耐过,火急嚼物,方得少定。在家尚难保护,况客寓乎?无事尚不能支吾,况有公务之挠乎?

孔子不云乎?“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此臣所以栗栗焉不欲终日。况臣衰病之情,如右所陈,且召对以后,肿发于面,针治累日,亦未见瘳。自上受针之日,亦未能随参问安之后,臣子分义,岂得自安,䩄然于百僚之首乎?

伏愿命递臣职,以授其人,则臣既释重负,席可少暖矣。不然,臣岂合引日濡滞,惹取尹士之讥也?抑臣闻帝王之于人物,其材不同,故其用亦殊。有使之居廊庙之上,任宗社生民之责者;有使之处寂寞之滨,守恬静无求之节者,此盖各随其材,不强其所不能也。

臣疏愚偏滞,动辄忤物,自知不能与世俯仰。故无意仕进,缩伏田园,惟得全性命是幸。庙堂之任,非所当也、非所望也。岂谓上欺圣明,窃取非分职名,至此极也?

臣今者志愿已偿,更须何待?殿下许臣退归,使遂其平生所志所学而死,则此亦用臣之一道。士君子恬静无求之风,未必不自此少振,而于国家宜亦有涓埃之补也。惟圣明之垂察焉。

答曰:“省箚,知卿不回遐心,且有患疾,深用忧虑。卿年虽邵而精力尚强,幸勿为退归之计,勉留朝右,以补不辟。日候向寒,安心调摄。”

辞右议政箚壬子十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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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顷蒙召对,窃仰之愿已偿、在君之志小伸,而去志亦切,终不欲变。第以殿下累日受针,尚有一样之教,臣亦旧疾亦复作,久而不差,朝廷盛礼日期又迫,身病或差,庶几从诸大夫之后。故黾勉濡滞,不敢请去。

今者,伏闻圣体平安,而盛礼退行,远在旬后,臣势极狼狈,敢复尘渎圣听,惶悚罔措。臣牛马之齿,今垂八十,衰朽已甚,平居怯寒畏暑,不出户庭,扫绝人事,苟度时日。而比来百病,依旧侵凌,了无开眼时节。老病如此,而犹曰于仕,则虽有存道之心者,亦不免贪冒之耻,况环顾空空无可行之道者乎?

臣若更留旬日,以待盛礼之期,则天日甚寒,恐难登途。若欲留过冬月,衰病如此,坐废职务,将见政事府为养病坊,而冒窃匪据,荏苒年时,则是臣丧尽廉耻,特耽恋荣宠之一鄙夫耳。不独臣负平生所学,而累殿下殊遇之意,殿下亦何见于臣而豢无用一鄙夫也?此殿下虽有复见之教,臣不敢承命,必去而不能复留者也。

窃见古人之去国,自有其道。有去而言受万之不富者,有请去而其君面留,泣辞而终不留者,俱不言所以去之之由,其用心之法,在今可见也。臣则大防已过,衰病俱极,自不合仕宦,何暇挽古人去留之义而为说也?

臣虽去国,岂敢忘殿下也?请以前日未及陈达者,与陈而未尽其说者,申为条列如左,自以为燕翼子祈永命之神丹妙剂焉。惟幸圣明垂察焉。

其一,帝王之图治也,立志,必于远大,而不安于近小;存心,必欲其坚固,而念终始典于学,食息而不忘,昼夜而终,治平之念日笃、宴安之意自消,然后雷动风行,如车推而势自进、船发而缆自行,百度俱举,惟吾所为,无不如志矣。此乃祈永命燕翼子之大本,而前所未尽其说者也。

其二,窃见王世子有不世出之资,而问学亦颇日将云,此正及时辅翼之秋也。其法,备具于《文王世子》、《保傅》等篇与朱文公封事中,历历可举而行也。博选道德经术之士,入侍左右,如布衣交。问寝视膳之馀,徒容讲究,日复一日,德性就而圣功成。此诚祈永命燕翼子之急务,而前所未尽其说者也。

其三,臣闻《易》称“损上益下”为益。又曰:“君子厚下安宅”。《书》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王者之政,必以保民为先务者,此也。

臣屏伏南陬,生民疾苦,耳闻目见,有不可毛举者。及到都城,城中之民,亦多失所愁怨,散而之四方云。兵火后数十年,而未尝闻有生聚之政,而怨咀之声,不堪听闻。民心瓦解,邦国忧虞,台谏不能言、大臣不为忧、殿下莫之知。天视自我,宜乎灾异之洊至也。

臣闻今之上供数目,皆循燕山之疵政,而祖宗正贡之案,尚完于兵火之馀云,或者天将为后王开盛治也。伏愿殿下依祖宗良规,更加详定,一事一物,为民害者,勿复因循,一向除罢。贡赋既省,人情弊祛,民生庶几自厚,深得益下厚下之时义,而邦本幸甚,宗社幸甚。此亦祈永命燕翼子之急务,而前日未究其说者也。

其四,昭雪深冤,慰满人心,乃王者之泽,及于泉下者也。己丑诬枉之人,圣鉴皆已洞烛,本府之申启亦久,兪音尚閟,人神之闷郁未解。伏愿殿下,快明申理,此亦祈永命燕翼子之一事,而前日之未及陈达者也。

其五,臣前所陈无亲臣之说,只举夜拜宋昌一段,而未究其说,今亦不暇远举,只就近日事明之。

臣闻疾风之日,劲草自分;危乱之世,忠贤自别。当时君相,就其自别而收拾之,不亦易乎?戊申之难,知尊戴殿下,而必欲诛凶逆者,虽大小不同,其趋舍则正;虽未必皆忠贤,其好恶则明,正似能言拒者,不失为圣人之徒也。视诸窥觇利害,坐观成败之类,不亦相远之甚乎?此所谓“危乱中自别”者也。

近日逆魁所斥君侧之恶若干人,是殿下之所倚信,而奸贼之所甚忌疾,此亦非危乱中自别者乎?古人云伏节死义之人,必是直言敢谏之士,若取忠直畜君之人而用之,在平时有绳纠之益、在危乱致委命之节,殿下倚用之勿贰。使各举所知,列于庶位,或委以心腹、或寄以耳目,心力一而情义孚,不使人言间之、不使党论沮之,则庶可扶持宗社之危,而镇服奸究之心。此亦燕翼子祈永命之急务也。

其六,古人有闻朝廷有三不足之说而忧之。臣亦闻顷者榻前有植党之说,而敢窃忧之。人实自植党而敢论人之植党,以,不亦谬乎?臣闻孔子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又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故小人与小人为党,君子与君子为党,此自然之理也。君子未尝不党,只在人君明辨其君子小人而已。是以朱文公,请其君为君子之党,而不虑其偏,文公不是欺后世,臣亦愿殿下为君子之党、而不疑其为不忠也。

且自士大夫分裂之后,人心亿万,无人不入党字题目中。不北则南、不南则西,正似三党而有甚焉。在当时,或不知孰为君子党、孰为小人党,自今观之,不啻玉石之不同。知人,惟帝其难之。在治平时,则或真伪滚乱而难知,若于乱世,因其自别,而取舍之,虽不能无失,亦可十得其七八矣。

臣既愿殿下为君子之党,臣何敢强避其名?祗戴殿下,俱为其党,拔茹而汇征,环东国千里,为仁遂之区,而死于田庐,以自献于先王,岂区区一介臣之幸也?是亦祈永命燕翼子之一大事也。

殿下若以臣言为出于偏党而不足信,则臣虽独留,亦无如何。有悔于身而无益于国,此则天也。至于人心之携贰、国论之分异,谏官之不得其言,前所陈达已尽,不敢重累焉。

臣虽驽劣,犬马之诚,自以为不后于人。去国之日,不知所以报殿下,敢效瞽蒙之说,以替衰朽之身。若殿下不废其言,倘见施用,制治保邦,必于未乱未危之日,则身虽在千里之外,实是献替于轩陞之下,庶得免婺妇之忧,而死于大平之天,臣更何望焉?惟殿下垂察焉。取进止。

上即遣史官谕曰:“卿身虽林下,职为大臣,义分犹重,何可不听予请,弃去如遗?予必欲更见,勉强姑留,以存事体、以副予望。”注书郑百昌赉来。

答曰:“省箚,具见法语,当体念而议处。但大臣去留,何可如是轻易?予见卿精力尚强,慰喜于中。予不久将见,须更思勉留。”仍传曰:“遣史官,密符还授,敦谕使之上来。”

辞右议政箚六箚○壬子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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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见圣批,极为峻严,惶恐罔措,伏地待罪。臣疏野成性,抵死犹是,不念分义、不识事体。昨诣阙下,进密符与去国箚子,窃附古人归相印之义,不复计其他,罪合万死,宜乎圣批如此也。然臣曷尝夬夬而远去也?只欲出城待命而已。虽曰城外,实近天阙。

臣窃念《易》著“有攸往”之义,《语》有“不可夺”之训。故唐宋之世,致仕者踵接相,而至如文彦博则不闻其老病,钱若水则年未及四十,此见古之人,不欲仕则致仕而去,未尝问年数之多少,精力之衰盛也,明矣。况老病而不可仕者乎?当世之君,亦皆许其请而成其志,此诚进退仕止之一道也。

今臣衰老之情,则牛马之齿七十七矣,疾病之实,则如前所陈,而求去不得,此臣不能无惑者也。况自数年来,冬深则胫骨酸蹇,行步跛履。仍致颠伤,左臂骨违,转成麻木,不能屈伸,已作终身之病。又自近日,胫骨潜潜始酸,此盖旧疾复发之候也。形骸徒在,死已霰集矣,千里故山,归思渺渺,生行死归,岂人情所欲也?

伏愿殿下,闷臣之情,亟命递职名,收还密符,使臣及冬寒未甚,扶曳南归,幸全馀生,则殿下之恩,至此尤深,将无以报效矣。殿下若命递职名,而使之少留,则臣初非为仕宦来也,犹可承命。不然,臣决不可久处匪据,不免且行且辞,甘伏诛遣而不辞矣。

况臣在君之志,昭陈于昨日箚子中,若可底行,则老丑之身,不关于有无,殿下亦勿以其去留为意也。况古人不云乎?处江湖则忧其君。臣虽在野,只恐性命朝夕耳。曷尝以不在位而忘圣明也?沐浴请讨,非古人告老之时乎?伏愿圣明垂察焉。

答曰:“箚辞具悉。予当力疾更见,卿宜勉留,便即入城。”

辞右议政箚壬子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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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见圣批,有“便即入城”之教,臣不胜惶恐感激之至。臣之所以出城而待命者,非敢欲遂去也。殿下久靳递职之命,冀殿下谅臣决不留宦而亟下兪音也。今不命递而反有入城之教,此臣不能无惑也。若召使入见,则臣之所寓莫近焉。臣不敢留仕之情,皆以陈列,不复重累,以渎天听矣。

独念臣顷蒙召对,自上有更见之教,又出见王世子。臣亦血气之类,岂不念殿下之命而感殿下之意也?自不觉泪与言俱出,无以为心。臣所以濡滞而不能遽行者此也。

若殿下不废臣榻前及箚中所陈,倘见施用,则虽更使进见,无以加焉。祈永命而燕翼子,庶报塞保护之意,则臣之在城内外,不为彼此;臣之留不留,不为轻重也。

且臣于四三年间,亦尝被召,在道疾作,所食渐减,久后口不思食,强食数匙,未移时旋觉饥乏,不能耐过。药不见效,呑下粥饮,转向瘦惫,首尾八九月,仅得不死。此皆内医之所详知也。

旧病今又将作,见食辄思呕吐,寒少热多之疟、胫骨酸痛之患,亦乘气弱而作,或间日或逐日,病势将日甚而气力将日馁,此实重职在身,不能解脱,心虑不宁之致。生行死归,不日而至,恐殿下至此追悔留臣而莫及也。

伏愿殿下,怜臣衰病,亟命递职名,释臣重负、解臣忧闷,使臣得所自安而调护,以全垂死之身,以终肉骨生死之恩,不胜幸甚。取进止。

答曰:“省箚,具悉卿不回遐心,深用缺然。前所陈启,予已体念矣。俟晴便即利见,勿为更辞,安心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