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庵先生文集/卷四
箚、封事、疏
编辑再辞同知箚壬寅六月十七日
编辑臣伏睹圣批,感激于中,不觉涕泪自下。伏自惟念,臣不幸多疾,累尘天听,每烦圣批,一至于此,罪合万死。无状之身,何以得此于君父,感涕之馀,不胜竦缩之至。臣独何心,敢复开口而请去也?第念身病,如前所陈,自被本职之命,今既累月,迄未谢恩,犹带其职。爵禄初非养病之资,职名岂是虚用之物也?病伏之中,尤不自安,臣之请递,自不容已者也。
圣批有曰:“第今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是则流涕处。”当今之时,诚使有才能如诸葛、庞统之流,得备驱策,亦未必遽为轻重于危急之势。况臣之迂拙衰病,将不能为有无于其间,而殿下尚靳其去,此臣之所以惊惶缩蹙不敢当者也。但臣病势至此,虽蒙递去之命,恐不能遽尔就途。若得解职,心下小安,则僦得清凉一屋,任便调治,庶得不死矣。伏愿殿下怜垂焉。
圣批有曰:“君子有所恃,小人不敢恣。”臣尤不胜缩蹙,而不能无惑焉。臣闻“知臣莫如君。”孰为君子,孰为小人,自不逃于睿鉴之下。
若以为“所恃”,则臣本生疏偏滞,见恶于人,冒添台府,前后举劾,大失时好,获罪于世。殿下试以臣,问之左右,问之诸大夫,问之国人,则孰不以臣为不可也?国人皆曰不可,则殿下虽欲臣不去,亦不可得也。况复能为君子所恃乎?
若以为“不敢恣”,则窃见欺君之徒,循私蔑公,咫尺天颜,电明雷威,而犹复恣行胸臆,无所顾忌,庸焉有一孤踪而不敢恣也?虽有汲黯之好直、史䲡之如矢,其于世道,未必无涓埃之补。
况臣之努弱,病退将去,只待死日,而为所恃于君子,使小人而不敢恣?恐必无是理也。在一城中,尚如此,况能沮谋于淮南千里之外,如圣批所云乎?此臣之尤所缩蹙而不能自安者也。臣病不能一一条列,姑就圣批而略陈焉。伏愿殿下察臣闷迫之情,函命递职,以安衰病之分,以全垂死之命焉。
抑臣尝见宋臣魏了翁、江万里等诸人,或请罢而去,或乞骸而退,被勉留,泣拜而出者有之,引故事,陈疏而行者有之。当是时,元兵侵轶,了无宁岁,而此数人者,亦皆怀抱才器,身系安危,犹自力请而去,不须臾留。岂不以仕止之义,诚有不得已者,而必待国家太平而后去,则终无可去之日故也?
今国家进无以战,退无以守,和之不可。古可鉴今验,而潢池弄兵,亦复相踵,则殿下所忧危急存亡者此也。然南北尚无压境之寇,谋逆之徒,旋就剿灭。而臣之衰病无用,初不系时势之轻重,则臣今日之义,决不可不退。虚带职名,罪涉犯义,则恐亦不得不递也。
大抵士生于世,可仕而不仕,终废君臣之义者,固为无义,当去而不去,耽恋君父之宠者,尤为无义。殿下不弃衰朽之身,谬加收用,曷尝欲使臣,陷于无义之地也?臣前后请递,非一非再,而久未蒙许递之,狼狈闷郁,自不知言之涉于滥也。伏愿殿下裁察焉。
答曰:“省箚,久不见卿,如对面语。卿志欲退去,如水必东,未必不由于予,惭负于卿。虽然非敢强拂卿意,有如束缚之为,反伤事体。只以当初征召于山林之下,本欲用卿,期有以肃振朝纲,丕变人心。卿亦翻然而起,立朝仅旬月,适缘事势,未能得展所抱,岂非不幸?今若浩然而归,在进退,固为绰绰然有馀裕矣,奈予缺然何哉?宜姑俟之。予必处之矣。”
辞职乞归箚壬寅六月二十日
编辑伏以臣尝见古人乞退也,疏有七上十三,至于数十上者。而臣今日之势,不得不去,如前所陈,故不免冒万死烦聒。伏见圣批,反复深切,至于此极,臣虽无状,亦有人心,岂得不为之感激也?掩抑流涕,终夜不寐,不知所以为计也。
独念臣自被殿下“待予许退,然后归未晩。”之命,还伏都下,又复数月,特以逆变之故而不敢请。不独带职犯义,不安于心而已,狼狈之势,日甚一日,越至于今,如在百尺竿头,分外难开。
仍自思惟,臣子之事君父,不以从君父之命为贵,必以君父之心为心,然后方尽忠孝之道。故大杖而走,孝在其中,矫制而行,忠亦在其中,若区区惟命之从,不复心君父之心,是不知道者也。今臣之事势,有不足尘渎于君父之听者,而实有决不能引日以留,人所共知也。若更迟滞,终至颠仆而不可救,则是岂君父之本意也?此臣不得不心君父之心,以不伤殿下之意为贵也。
且圣批有曰:“宜姑俟之,予必处之矣。”此臣尤所惊惶,自不敢更留者也。未知殿下将何以处臣也。若使臣更为濡滞,以俟殿下处之之举,则是如有所希望,而迹踄于耽恋。岂独臣心有所不安,人将谓臣何如也?臣谬蒙恩眷,带职都下,不为不久,观其形迹,已近耽恋。而今复如此,则臣虽欲冒昧,不如识者非议何。非惟识者非议,殿下亦未必不与其留而疑其心。殿下召此老丑之身,而终何观也?此臣尤不得不心殿下之心而成殿下之美也。伏愿殿下谅察焉。
抑衰病之臣,今出国门,决不得再见君父。自不禁马庭鸾之泪,而不能无一言以为替身之献也。盖“正心窒欲,求贤育材。”宋臣程某所以告于君者也。君子与小人处,其势必不胜。君子不胜则奉身而退,乐道无悯,小人不胜则交结构陷,千岐万辙,必胜而后已。“迨其得志,肆毒于善良,求天下不乱,不可得”者,富弼之所以告其君者也。此乃修己任人之术。为治之道,不可他求,臣请改以告殿下。又举前日所陈,爱国如爱身养心如养身之说以申之。
伏愿殿下,念玆在玆,终始不息,则古人不云“言行,道亦行”乎?如此则臣庶得报殿下眷遇之恩,而退犹不退,死亦瞑目矣。伏愿殿下垂察焉。
答曰:“省箚。卿虽退去,必须予许退,处得其当,然后从容而去,亦何晩也?何必汲汲有若不俟终日然?卿宜体予至意。且所陈之言,诚格言矣,当为卿留念。”
辞退箚壬寅六月二十九日
编辑伏以臣顷日所进箚子,罄竭区区底蕴。庶蒙许退之恩,出城待命,窃拟古人之事。伏见圣批,又复如此,臣感激垂涕之馀,不胜惊惶悯郁之至。
臣实不知殿下处之不得其当者何事,而更求其当,又曷尝以臣为有不满之意,而将复有所加也?然而在人见闻,颇以此为疑,而在无状之臣,亦不免有希望之嫌。此臣之所以惊惶反顾,不欲一日留者也。夫不俟终日,介于石者也,君子吉,好且遁者也。古人不脱冕而行,上疏不待报而去者,盖有得于此也。臣之无状,何敢以古人自拟?故被圣批勉留,病缩都下,今既累月,如有耽恋,将负所学,得罪于古训,有愧于往行。此臣私常闷郁,而亦殿下所当怜察者也。
噫!殿下曾见士大夫求去之力,有如无状之臣者,固非一二矣。臣未尝见勉留乞退之臣,极其委曲,如殿下之今日也。此臣之尤所缩蹙,无地自容者也。然自古人君,于乞退之臣,终不屈其志而听之者也。未闻有期拟以留其行者,人臣亦岂有闻君期拟之命而偃然坐待者乎?故宋臣马庭鸾,初非衰病之人,而面承其君勉留之语,泣拜而去,其君不以为罪,君子不以为非者。
诚以进退仕止之际,义不可苟也。今臣以年则已近七十,旅寓既久,决不能支吾。如前所陈,以病则元气已衰,百疾欺凌,足指之痛,不能着履运步,风眩日甚,疟痛转重。痰喘又作,对人不成言语,夜不能睡着,日就枯羸,只待死日,如此而尚可留待乎?
仕止之义,固不容言也。濡滞带职,迹涉希望,殿下亦将以为何如也?殿下诚有以处之,而臣亦无故去国,则中路追还可也,既至家而召还亦可也。往来之烦,盖非所惮,不必留都下以待也。
臣之衰病如此,虽留在都下,亦无如何也。臣势穷矣,不得引日更留,不免寸寸扶曳,行且俟命矣。如此则庶几上不负殿下之意,下可远希望之嫌,而或不失于仕止之义也。
伏愿殿下闷臣之情,命递臣职。不使身带职名而归,以重罪戾,则此实殿下生死肉骨之恩,臣将何以图报也?伏愿殿下垂察焉。
辞大司宪封事壬寅十月十九日
编辑伏以臣顷被召命,带病就道,行到青山,旧病还剧,新疾又作,不能前进,狼狈请递。虽是身病之故,嵇慢之罪,亦既大矣。殿下犹不之罪,又不命递,召命旋下,使之调理上来。
臣于本月十二日,仅得扶曳起身,祗受讫,仍自抚躬环顾。窃伏惟念风宪重地,不容一日旷废,台府之员,不可一日有缺。而区区一身之故,旷缺今垂数月,此诚振古所未闻之事,臣何以当之?
臣之无状,于国家了无涓埃之补,而今反孤负圣恩,亏损事面。乃至于此,罪合万死,惊惶悚栗,不知所为。然臣之疾病,非一朝一夕之积,丧亡悲痛之馀、流离奔走之际,感伤既重。牛马齿多,气力亦惫,衰与病谋,百种俱发,形骸虽存,精神眊瞆,遇事昏昧,其不堪备驱策之实。前日所陈疏箚中,盖已悉陈无馀情,而圣鉴亦已洞烛其底蕴矣。
身病之根柢,既深且久,故治之亦甚不易,就针投剂,今既六七年而不效。乍歇乍剧,与死为邻,乡里之人,共所明知而怜悯也。身既多病,则虽少壮之人,亦不堪夙夜之勤,如臣之年迫日索,病据膏肓者乎?此臣感极而流涕,悯极而抚膺者也。身上之病,虽极于难治,久未趋命,迹涉于违拒,臣势穷矣。只得恭俟严谴而已。
伏愿殿下,亟命递臣职,以重风之任。仍命治臣罪,以示逋慢之诛,则臣方得少安于心,甘伏斧钺而万万无恨也。伏愿殿下垂察焉。
抑臣窃惑之。臣自在都下,以至于今,病告疏箚前后数十上矣。殿下犹不以臣为衰朽无用,除命不绝,宣召叠下,岂殿下以臣为不欲仕进而托于有病,必欲强使趋朝而然也?
臣初非洁身高尚,不顾君臣之义者也。前为郡令历典郡,虽无声绩,而期尽其心,尝忝本府掌令,虽无补益,而随众进退,亦垂一年之久。苟非衰朽之甚,疾病之痼,何独于今,敢违恩命,坐孤圣明眷遇之盛意也?前既云可仕,则今必欲不仕,恐亦无是理也。况自古士之仕也,所患者,君父无眷遇之意耳。君父既有眷遇之意,则以天地付与之重、尧舜君民之志,洁身废义,枯死山林,岂人情哉?
今殿下不知臣之无状,谬加收召,一向稠叠。臣虽不足当殿下眷注之重,既不为鸟兽之群,则享爵禄取荣宠,亦何不可,而必欲称病却步,徒为暇逸之计也?伏愿殿下垂察焉。
臣既病不得进,又无一言以答旷世之恩,此又非臣之所敢安也。然臣前日所陈,为治之道,略举梗槪,未知果可施用否也。今又病不能毛举细事,以溷圣听。特有耄荒一言,请复仰尘四聪而死。
臣尝见宋臣朱某,上封事于君曰:“岁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返。不惟臣之苍颜白发,已迫迟暮,窃仰天颜,亦觉非昔时矣。”臣于数十年前,添侍经席,越至于今,幸而不死,更得身近龙颜,窃叹韶光视昔年不免减一分也。殿下忧勤庶政几多年,而追计于前,了无可见之效,却顾于后,宜思可致之道。殿下诚能爱惜时月,正本清源,更张机轴,一新治理,终始不息,则不独致无逸克寿之成,亦将为国家亿万年无彊之休也。此臣病伏垂死之微忠也。伏愿殿下并为垂察焉。臣不胜闷迫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卿今又不来,甚为缺然。宪长旷阙,今已累月,不得已递差。疏内陈戒之言,良用嘉焉。当为卿体念,其知悉。”
谢恩食物疏癸卯正月十七日
编辑伏以臣于本月十四日,本道巡察使李时发,令高灵县监申景翼,来宣圣旨,输致食物,臣惶悚感泣拜受讫。
伏自思惟臣之无状,何以得此殊恩?臣衰病俱极,荐被召命,未能趋造供职。势虽使然,迹近逋慢,负罪屏伏,日俟天诛。食毛田庐,犹不自安,岂谓恩赐之及?遽优于分望之外,如霖雨沾于枯苗,江河灌于涸鳞也。
臣抚躬环顾。自无陈抟、郑均之志行,而存恤之恩,并隆于古人。此虽出于覆载生成之盛德,在臣区区分义,实有所不堪者焉。殿下亦岂不知臣实无行义可以优恤也?终始眷眷,恩宠不衰,臣粉骨碎首,何以报圣恩也?
臣衰与时极,病与年新,莫保朝夕,自效无路,今陈一言,用为殊恩之报可乎?
臣闻“大阳普照,不偏袄于一人;雷雨霈泽,不偏施于一草。”人君以一国为一身,以万民受赐为大德。云行雨施,品物咸亨,然后方为与天地同流之化矣。
伏愿殿下,以怜恤一身之意而博施之。怀保及于幽远,惠鲜行于鳏寡,雷行于一心之内,风动于千里之外,使颠连皲瘃,咸得其所,歌舞于含哺击壤之天地。则臣不独受赐,而惠心惠德之治,复见于今日,如此则臣庶得仰报圣恩而无憾矣。况臣闻承筳锺,不得不鸣,殿下既加以存恤之礼,臣可无进言之忠乎?
臣尝窃以为,殿下当国家屯艰之运,实经论更始之秋。凡所施为,当如开创之日,庶或可望。不可循常守旧,苟度时月而已也。以殿下仁明英武,诚能一日奋发睿断,则干旋坤转。在一警咳之间,盛治之功,自可推毂而成,庶使海宇无虞,生民奠居。凡有血气,咸受赐而乐其生,则臣亦庶得须臾无死,共一国民庶而乐,臣之受赐,至此尤大矣。恩宠愈隆,愚衷愈激。只欲报答圣眷,自不知言涉支离而入于斧钺之诛焉。臣不胜衔恩,感激之至。谨昧死以闻。
答曰:“省疏,深用嘉焉。陈戒之言,当为卿体念焉。”
谢恩食物封事丁未二月二日
编辑伏以前十二月十五日,本道巡察使柳永询处有旨,赐臣岁时食物。臣以其月三十日,拜伏祗受讫,感激惊惶,罔知所为。第以宿病侵寻,不能就纸笔,已过旬月,久稽陈谢,罪戾尤深,不胜战栗之至。
臣窃伏惟念,无状之身,非徒年既迟暮,逋慢罪重,天诛亦至。比年以来,百病洊作,几死者屡矣。岂谓残息如缕,尚在人类,间又蒙雨露之恩优渥至此也?况臣之无似,无益于时,无补于国,食毛苟全,幷生于世,已是分外。即天地间一蟊蠹,而圣恩下逮,前后稠叠,此臣之抚躬揆分,不知所以仰答天恩者也。
伏念殿下不忘无用之身,至于念其饥饿,欲其不死,此实天地生成之仁也。臣窃念环四方八路穷阎白屋之下,鳏寡孤独,饥不得食,呼号转徙,而有司莫之恤者,不知几千人。伏愿殿下,推广念臣之仁,无远不届,无幽不究,匹夫匹妇,无不被惠鲜之泽,上施愈光,一国均济。使同包亿兆,歌咏圣德,同乐守位之下,则臣受赐尤大,又将何以报圣恩也?
臣生逢圣明之世,谬被收用之恩,垂死之日,犹蒙肉骨之赐。衰耄已极,了无报之望,而又将括囊,不伸在君之志,则不独苟偃含,而犹视幽冥之里,神亦极之矣。臣精神耗聩,文辞荒顿,其能汎举他事,以聒圣明之听乎?特就殿下优恤微臣一事,推言保民之道,妄拟益时之谋。庶几为盛时守国威敌之策可乎?
凡有国家者,未有不以邻敌侵凌为病,潢池弄兵为患,此诚古今所不免。今国家南北有虞,贼民间起,屡贻宵旰之念,此固今日之所当深虑也。世之谋国者,常以山谿之险、城池之固为务,臣窃以为不如以民说为急。王公之设险,莫善于此也。
《易》曰:“说以犯难,民忘其死。”民既说以忘死,可与冒白刃,可与入水火,则虽有强暴之敌,终莫之陵也。故曰:“天险不可升也。”民说,一天险也。嵩、华不足为高,河、海不足为深。自我言则虽可畏之嵒,而自敌言则为不可升之险、不克攻之固也。伏愿殿下,以民之好恶为好恶,以民之忧乐为忧乐,尽保民之心,行伐邑之政,说之大而民劝,嵒者转而为固,暮夜勿恤。而守在四邻,则国可守敌可威,方见险之时用,至此而为大也。
晋、楚之强大,匹也,晋君息民施舍,行之期年,一驾而楚不能与争,则敌无强矣。随楚之不敌,久矣,随侯修政,民和神福,而楚不加兵,则国无小矣。况以千里之国,行保民之政,据民说天险,以自守而威敌者乎?区区列国假仁之事,虽不足为圣朝言。然其能得民,以守国而威敌,则亦一明验也。
窃闻殿下顷年来,更张有一二事,而中外懽呼争奋曰:“如有寇贼,自当前驱杀贼,以报君恩。”此见天性之不泯,人心之犹古,可与犯难而忘死,即其验也。伏愿殿下由此而日新圣德,日修德政。举国心悦,风声洋溢,闻之者惧,望之者服,莫我敢侮,则尚何南北之足虞,贼足患乎?
抵念今者,曾无保民之望,而顾有失民之虞。试以岭南一路而言。贼变之初,南土守令,猛于虎者多,泰山之哭,比邑皆是。而民莫敢行胸臆,以媚贼者,以士家多,而稍有礼义之风也。天兵之南下也,孑遗残民,性命仅保,而馈饷之需、转输之劳,趋令而不散者,以良民众,而犹有共上之心也。苟能行说之道,固结其心,则可以植邦本,可以御寇贼。天将亦所叹羡者,而今之为牧守者,乃反鄙夷之,残贼之。不循朝廷之令,不体如伤之念,认为鱼肉,视如寇雠,使民敢怒而敢言。防口愈酷而怨诅愈深,将以大崩之患,终嫁于国家。一道如是,渚路可知。则何望其犯难忘死,而为可倚之固也。保民之泽,不下究如此,虽智者,恐无以善其后也。
伏见朝廷,修葺城池,增筑山堡,此亦设险之不容已也。然倚此为固,不复远猷,则臣恐长江之险,与虏共之,毕竟为凶奴之利也。前辙不远,言之至此,不胜寒心也。
噫!根不固则枝不茂,源不深则流不远。伏愿殿下,亦宜自谋,固其根而深其源,燕闲之顷、万机之际,存天理之主,御人欲之寇,思匪民罔辟之义,行若保赤子之念。振举纲维,进廉谨而诛贪暴,雷奋风行。汗马于方寸之间,而收功于万夫之地。苞桑是系,而有其治焉。
臣伏见近日使价渡海之举。点虏之情,非臣所能料;届算深密,非臣所得知也。窃恐虽得权宜之利,殊非威敌之义也。闻之道路,彼所槛送,非陵寝之贼,是虏将行斩张耳之计,以设险要我也。虏之奸巧,岂不料其必露也?盖有欺我之心,而所无惮也。若果如此,遽修回仪,遂与之讲好,则彼得就虚声,行实计,而胁持于我。我则被其欺,坠计中而听命于彼,我不能威敌,而虏反能制我。虏幸其计之成,而我有未伸之憾。仰人举措,增其侮我之心,雠实未报,适贻无穷之耻。此愚浅之见,不能不为之过虑也。
伏愿殿下,不忘遣使之羞,深存惕号之念,董治于内,以固邦本;严攘于外,以威远人。和与不和之权制,在于我,而彼不敢欺,则守国威敌之道,庶乎得矣。臣固知言之涉于迂阔,近于浮妄,而不适于用,臣之所学止此耳。每以为说,以报圣恩之万一。
臣有区区之忠,冒昧尘渎,仰干斧钺之诛。臣闻《记》曰:“刑者,侀也;侀者,成也。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焉。”《易》之《噬嗑》曰:“贞厉无咎。”孔子曰:“得当也。”臣窃见顷者湖西逆贼之变,折首而匪丑。故缙绅之士,无一人缘累。至于湖南之贼,渠魁已诛,而士大夫刑死者,不胜其众。臣虽未知其所由,姑以形迹言。湖南之贼,谋逆而未举者也;湖西之贼,称兵而长驱者也。称兵而折止其首,未举而缘死者多,岂以殿下不杀之心,独行于彼,而反不行于此也?
盖以讨逆事,极重大,一言相涉,则虽殿下好生之德,有不得容易操纵者。故奸凶幸衅,就设机阱,构陷异己,得以甘心,而毕竟三峯之诬,远构于山林。
噫!崔某是冥鸿,而反不免鱼网之罹,况其他乎?不独某,臣亦几不免矣。臣尝有忤于凶人,诬臣方以女议嫁逆子,将请拿鞠。臣不生女,只有一子,人所共知。故有人言其虚妄,彼亦恐或败露而止。臣若有女,岂得免死于当日乎?臣幸者也,某不幸者也。以此推之,当时士大夫,被逮于无状形情而入死者,或有其人,盖可见矣。
逆魁当初诡得名字,已升清路。而逆状无物色,皮面相与,寻常相问。臣幸无耳,人所不免,故缘及者众。况加以构诬之多乎?然则湖西贼魁,亦起于任事领兵之官,岂无相与往来,可以缘累者?特严问不及其人,不复蔓及,而又无虚诬故也。讨贼之典,一轻一重,而或失于贞厉之义,则宜有不可变之冤也。
噫!逆贼之恶,古今一也,讨贼之义,前后岂容异也?后日之狱,既曰得当,则前日之诬枉,恐不容不伸也。其中崔永庆,特蒙天日之照,隐卒崇终之典,亦施于身死之后,其馀则未闻有烛幽之举,天地之大,固不能无憾也。
当时委任重臣言,问事郞官,宜有一二忠实之人,心知其冤而不敢言者。殿下试垂清问,审覆其情,明其诬枉,幷使伸理,雷雨之泽,追及于泉里之骨。则此诚国家收人心召天和寿国脉之一盛事也。
臣于昔年经榻之下,窃意敷闻而未果。朝夕入地,终无一言,则亦将辜负圣恩,而死不免为不忠之鬼矣。伏愿殿下留意焉。不胜激切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请斩柳永庆封事戊申正月初八日
编辑伏以臣远伏南陬,窃闻玉候未豫,越自春间,而万机依旧,裁遣不滞。意谓无忘之作,宜有勿药之喜,而药不可试。日月颇积,以至十月之交,尤有不安节之候,中外遑遑,远近忧悯,未浃旬日,旋有乃瘳之庆。此诚天地之所眷佑,神明之所扶持,宗社之幸如何,臣民之福如何?
然窃闻常日,尚有亢澄一样之教云,远地传闻,不胜闷虑之至。臣身在岭外,距都城近千里,年逾七十,衰朽内剧,疾病外乘,龟缩田庐,顿无筋力。迄未从尝药之后,罪戾深重,无所逃遁,瞻望北阙,无以为心也。
臣受国厚恩,报效无路,朝夕而死,泉壤之下,长抱无穷之憾。则今虽不能自效于辇毂之下,岂合身逢圣明之世,遽焚遇遁之章也?独念圣候尚未尽瘳,而遽以狂瞽之说,仰尘天日之鉴,臣虽至愚,岂不知不安于心也?第以宗社危疑之象,明在目前;国家存亡之机,迫在朝夕,盖有不容噤默者。故冒万死开一喙,拟为垂死之日报国之地,不欲为姑息妇寺之忠,而窃自附于爱君以德之义。惟殿下垂察焉。
臣窃闻之道路,去十月十三日,自上下传摄之教,领议政柳永庆,心忌原任大臣,挥斥尽去,使不得参看,累上防启,独与时任共之,至于中殿下谚书之旨,便回启曰:“今日传教,实出群情之外,不敢承命。”台谏戒使不闻,政院、史馆因秘圣旨,久不传出。永庆有何阴谋凶计,不欲人知,乃至于此?
噫!中殿塞渊之旨,深体殿下之意,为国家远大之计,虽古之高、曹、马、邓之贤,亦莫之过。而永庆极力搪塞,无所忌惮,秘其不当秘之圣旨,逐其不当逐之原任,中外传闻,舆情骇愤。
噫!国事非一家之私,原任有与闻之例,臣不敢知永庆之使不得参知者,何意也。国君有故,则贰君之监国处守,古今之通规也,臣不敢知永庆之乃谓群情之外者,欲何为也。台谏不得闻,则非国政也,其事也。政院、史馆同为私秘,则知有私党,而不知有王事也。
臣请详陈之。殿下深念宗社重,剂量玉体之候,思以委诸储君,就闲调护,圣明之教,公明正大,如青天白日。臣庶所当共闻,万物可以咸睹,况以原任之臣,而反不使参知,其阴凶诡秘之状、恣行胸臆之情,明若观火,不可复掩矣。
噫!永庆则固有奸矣,原任诸人,亦岂得无失也?有政既可与闻,则岂合听永庆之专恣,默默被逐,如群羊而已也?凡有事,必使广议于宾厅者,乃所以防权奸专横之患,而毕境如此,则将焉用彼相哉?
至谓“出于群情之外”,则所谓“群情”者,何所指耶?若其私党所不欲,则时以若干辈阴谋奸计,指为群情,而欺罔君父之耳目也。若以为国人之所不愿,则或传或摄,以系人心,以定国本,而静摄玉候,遄召永瘳之庆,朝著缙绅之情也,都人士女之情也,海隅苍生之情也,凡有血气者之同情,而谓非群情,是显有无君之心,而敢为盍朝之鸣也。
臣不敢知,先蔽圣志,择于诸子,正位东宫,非殿下之知子乎?懿仁圣后抚为己出,载在玉册,非殿下之本意乎?大驾西幸,命使分朝,称为大小,委以监抚,百僚称臣,非殿下之明教乎?命入侍疾,念释玆在玆,名言允出玆在玆者,非殿下之圣虑乎?世子入侍之后,中夜涕泣,露立祷天,致元圣请命之诚,非殿下之所知乎?凡此数段,无非圣衷之所眷,天日之所临,国人之所知。而永庆之携贰如此,是无贰君也,反殿下也。
玉体之疾,虽未全瘳,稍向平安,亦世子诚孝动天之致。国人传闻,莫不感泣,咸曰:“圣上教训之得其道如此,世子之仁孝格上下如此,圣父有贤子如此,国家之福,无穷矣。”
若以物情之多小言,则传摄调护之举,国人所同愿,国人之外,复有群情乎?执其言而原其心,则异时将欲自为弥远,而济王我东宫也。永庆自知于东宫谋危之情已露,猜隙日甚,其自为谋,宜无所不至。殿下谓永庆,能复以吾君之子,视东宫乎?其势将不止此,必售其奸计,得以甘心而后已也。
窃意朝廷,宜有请剑之人,自十月至于今,伫乎有闻,而阒其无人。则方在要路者,无非永庆之私人,知有永庆,而不知有殿下,宁负殿下,而不欲负永庆。台谏之不言,永庆之爪牙也,大臣之纯默从臾,永庆之羽翼也,政院、史馆之私秘圣旨,永庆之腹心也。
殿下股肱大臣,而大臣如此,耳目台谏,而台谏如此,喉舌政院、春秋史馆,而政院、史馆又如此。殿下孤立于上,而无蚁子之倚,有贤嗣而将不相保。臣见贼殿下之父子者,永庆也;亡殿下之宗社者,永庆也;祸殿下之国家臣庶者,永庆也。
噫!诚使世子,初不被择而为嗣,则亦一王子耳,曷尝有动挠危疑之忧,至于此也?是则殿下始焉择之为嗣,终焉纳之不测之地,殿下何有于一凶臣,而将不免贻祸于贤嗣耶?
宋高宗,季世之中主,又无疾病之故,择宗室子普安王为皇嗣。仍以逊位曰:“付托得人,吾无憾矣。”史氏特笔为美事,君子称为尧舜之禅。今世子之为权摄,以亲则诞生之子也,以人则仁孝之德也,以时则玉候之未豫也。以诞生仁孝之子,仍不豫之日,而有传摄调护之命,则为大臣者,所当将顺之,惟恐不及。乃返包藏祸心,唤私为公,谓非群情,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况向在寇乱之中,小朝南下,抚军监国,久系一国之望,及大驾返国之后,还位潜宫,前规已成,事理明正。今为权摄,乃是照旧之举,了无纤芥之疑。而永庆诬罔沮抑,箝制阴嗾,专恣胁逐,一眴目而为前古所未有之事。凶浮安老,道路以目,将有不忍言者。此正所谓“蔓难图也。”
抑永庆之有此举措,欲以媚悦殿下,为固宠专国之计也耶?此在庸君昏主之时,则固可逞也,殿下之乾刚,无私不胜;殿下之离明,无幽不烛,而乃敢如此,臣窃惑之。苟非愚忘,恐或有所恃也。
臣闻《易》曰:“不过防之,终戕之,凶。”伏愿殿下,深惟宗社之计,更监前代之辙,审察奸凶之情,防之益严,而不虑其或过。亟举永庆动挠东宫,谋危宗社之罪,一正常刑。使继恩、唱龄之奸,不得更作于他日,以固国本,以幸宗社,为亿万年无彊之休。如以臣言为过虑,则先加妄言之诛,以快奸党之心。则臣得死于圣明之下,而不死于永庆之凶祸,诚所幸也,非所恨也。
臣固知自古直言权奸之罪。如张纲之劾奏梁冀,胡铨之请斩秦桧,俱被阴中,为祸甚酷也。窃念古人于邻国弑君之臣,虽已告老,犹得以请讨。况在本朝,反君误国之凶,岂合以身在散地,而缄口齰舌,辜负圣明,甘为不忠之臣,自干天地鬼神之诛殛也?伏愿殿下垂察焉。谨冒死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