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童话
十一 

有一个好人,在仔仔细细的想着他应该做什么。

终于决了心——

“不要再用暴力来反抗恶罢,还是用忍耐来把恶征服!”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所以决了心之后,就坐着忍耐了起来。

然而,侦探伊额蒙这一派一知道,却就去报告去了——

“看管区内居民某,忽开始其不动之姿势与无言之行动。此显系欲使己身如无,以图欺诳上司也。”

伊额蒙勃然大怒道——

“什么?没有谁呀?没有上司吗!带他来!”

带来了之后,他又命令道——

“搜身!”

检查过身体。值钱的东西都被没收了,就是,表和纯金的结婚戒指被拿去了,镶在牙上的金被挖去了,还有,新的裤带也被解掉,连扣子都摘去了,这才报告说——

“搜过了。伊额蒙!”

“唔,什么——什么也没有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连不相干的东西也统统拿掉了!”

“但是,脑袋里面呢?”

“脑袋里面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似的。”

“带进来!”

居民走到伊额蒙的面前来,他用两只手按着裤子,伊额蒙一看见,却当作这是他对于生命的一切变故的准备了。但为了要引起痛苦的感情来,还是威猛的大声说——

“喂,居民,来了?!”

那居民就驯良的禀告道——

“全体都在治下了。”

“你是怎么了的呀,唔?”

“伊额蒙,我全没有什么!我不过要用忍耐来征服……”

伊额蒙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发吼道——

“又来?又说征服吗?”

“但这是说把恶……”

“住口!”

“但这并不是指您的……”

伊额蒙不相信——

“不指我?那么指谁?”

“是指自己!”

伊额蒙吃了一惊——

“且慢,恶这东西,究竟是在那里的呀?”

“就在于抗恶!”

“是朦混罢?”

“真的,可以起誓……”

伊额蒙觉得自己流出冷汗来。

“这是怎么的呢?”他看定着居民,想了一通之后,问道——

“你要什么呀?”

“什么也不要?”

“为什么什么也不要?”

“什么也不要!只请您许可我以身作则,教导人民。”

伊额蒙又咬着胡子,思索起来了。他是有空想的心的,还爱洗蒸汽浴,但是淫荡的地阿唷阿唷的叫喊,大体是偏于总在追求生活的欢乐这一面的。并且不能容忍反抗和刚愎,对于这些,时常讲求着将硬汉的骨头变成稀粥那样的软化法。但在追求欢乐和软化居民的馀暇,却喜欢幻想全世界的和平和救济我们的灵魂。

他在凝视着居民,而且在诧异。

“一直先前就这样的?是罢!”

于是他成了柔和的心情,叹息着问道——

“什么又使你成了这样的呢,唔?”

那居民回答说——

“是进化……”

“不错,朋友,那是我们的生命呵!有各色各样的……一切事物,都有缺陷,摇摆着身子,但躺起来,那一边向下好呢,我们不知道……不能挑选,是的……”

伊额蒙又叹息了。他也是人,也爱祖国,靠着它过活。各种危险的思想,使伊额蒙动摇了——

“将人民看作柔和的,驯良的东西,那是很愉快的——的的确确!但是,如果大家都停止了反抗,不是也省掉了晒太阳和旅行费吗?不,居民都死完,是不至于的,——在朦混呀,这匪徒!还得研究他一下。做什么用呢?做宣传员?脸的表情太散漫,无论用什么假面具,也遮不住这没表情,而且他的说话又不清楚。做绞刑吏,怎么样呢?力量不够……”

到底想了出来了,他向办公人员说——

“带这好运道的人,做第三救火队的马房扫除人去罢!”

他入了队,但是不屈不挠的扫除着马房。这对于工作的坚忍,伊额蒙看得感动了,他的心里发生了对这居民的相信。

“假使一切事情,都是这模样呢?”

经过了暂时的试验之后,就使他接近自己的身边,叫他来誊清随便做成的银钱的收支报告,居民誊清了,一声也不响。

伊额蒙越加佩服了,几乎要流泪。

“哈哈,这个人,虽然会看书写字,却也有用的。”

他叫居民到自己面前来,说道——

“相信你了!到外面讲你的真理去罢,但是,要眼观四向呀!”

居民就巡游着市场,市集,以及大大小小的都会,到处高声的扬言道——

“你们在做些什么呀?”

人们看见了不得不信的异乎寻常的温情的人格,于是走近他去,招供出自己的罪恶来,有些人竟还发表了秘藏的空想——有一个说,他想偷,却不受罚;第二个说,他想巧妙的诬陷人;第三个说,他想设法讲谁的坏话。

要而言之,无论谁,都——恰如向来的俄罗斯人一样——希望着逃避对于人生的所有的本分,忘却对于人生的一切的责任。

他对这些人们说——

“你们放弃一切罢!有人说过:‘一切存在,无非苦恼,人因欲望,遂成苦恼,故欲断绝苦恼,必须消灭欲望。’所以停止欲望罢,那么,一切苦恼,就自然而然的消除了——真的!”

人们当然是高兴的,因为这是真实,而且简单。他们即刻躺在自己站着的地方。安稳了。也幽静了……

这之后,虽然程度有些参差,但总而言之,四围却非常平静,静到使伊额蒙觉得凄惨了,但他还虚张着声势——

“这些匪徒们,在装腔呀!”

只有一些昆虫,仍在遂行着自己的天职,那行为,渐渐的放肆起来了,也非常繁殖起来了。

“但是,这是怎样的肃静呵!”伊额蒙缩了身子,各处搔着痒,一面想。

他从居民里面,叫出忠勤的仆人来——

“喂,虫豸们在搅扰我,来帮一下罢。”

但那人回答他道——

“这是不能的。”

“什么?”

“无论如何,是不能的。虽说虫豸们在搅扰,但还是因为您是活人的缘故呀,但是……”

“那么,我就要叫你变死尸了!”

“随您的便。”

无论什么事,全是这样子。谁都只说是“随您的便”。他命令人执行自己的意志,就得到极利害的伤心。伊额蒙的衙门破落了,满是老鼠,乱咬着公文,中了毒死掉。伊额蒙自己也陷入更深的无聊中,躺在沙发上,幻想着过去——那时是过得很好的!告示一出,居民们就有各种反对的行为,有谁该处死刑,就必得有给吃东西的法律!倘在较远的地方,居民想有什么举动,是一定应该前去禁止的,于是有旅费!一得到“卑职所管区域内的居民已经全灭”的报告,还得给与奖赏和新的移民!

伊额蒙耽着过去的幻想,但邻近的别的人种的各国里,却像先前一样,照着自己的老规矩在过活,那些居民,在各处地方,用各种东西,彼此在吵架,他们里面,喧闹和杂乱和各种的骚扰,是不断的,然而谁也不介意,因为对于他们,这是有益的,而且也还有趣的。

伊额蒙忽然想到了——

“唔!居民们在朦蔽我!”

他跳起来,在本国里跑了一转,推着大家,摇着大家,命令道——

“起来,醒来,站起来!”

毫无用处!

他抓住他们的衣领,然而衣领烂掉了,抓不住。

“猪啰!”伊额蒙满心不安帖,叫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呀?看看邻国的人们罢!……哪,连那中国尚且……”

居民们紧贴着地面,一声也不响。

“唉,上帝呵!”伊额蒙伤心起来了,“这怎么办才好呢?”

他来用欺骗,他弯腰到先前那一个居民的面前,在耳朵边悄悄的说道——

“喂,你!祖国正遭着危难哩,我起誓,真的,你瞧,我划十字,完全真的,正尝着深切的危难哩!起来罢,非抵抗不可……无论怎样的自由行动都许可的……喂,怎么样?”

然而已经朽腐了的那居民,却只低声说——

“我的祖国,在上帝里……”

别的那些是恰如死人一样,一声也不响。

“该死的运命论者们!”伊额蒙绝望的叫道。“起来罢!怎样的抵抗都许可的……”

只有一个曾是爽直而爱吵架的人,微微的欠起一点身子,向周围看了一看——

“但是,抵抗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呀……”

“是的,还有虫豸……”

“对于那虫豸,我们是惯了的!”

伊额蒙的理性,完全混乱了。他站在自己的土地的中央,提高了蛮声,大叫道——

“什么都许可了,我的爸爸们!救救我!实行罢!什么都许可了!大家互相咬起来呀!”

寂静,以及舒服的休息。

伊额蒙想:什么都完结了!他哭了起来。他拔着给热泪弄湿了的自己的头发,恳求道——

“居民们!敬爱的人们!要怎么办才好呢,现在,莫非叫我自己去革命吗?你们好好的想想罢,想一想历史上是必要的,民族上是难逃的事情……我一个,是不能革命的,我这里,连可用的聱察也没有了,都给虫豸吃掉了……”

然而他们单是𥅴𥅴眼。就是用树尖来刺,大约也未必开口的!

就这样,大家都不声不响的死掉了,失了力量的伊额蒙,也跟着他们死掉了。

因为是这模样,所以虽在忍耐的里面,也一定应该有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