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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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六)
某启。人有爱某者,言于某曰:“吏部员外郎例不为郡,子不可求,假使已求,慎勿坚恳。”至于再三。答曰:“某虽不学,按《六典》令式及诸故事,多无此例,国史复无贤相名卿悬之以为格言,此乃急于趋进之徒,自为其说。若以例言,贞元初故相国卢公迈由吏部员外郎出为滁州,近者澶王傅李凝为盐铁使江淮留后,岂曰无例。”人曰:“卢事太远,李为擢用,此不足征。”某曰:“不知今者视之古事在书,取为今证远自三代、两汉,近至隋氏、国初,尚可援引,况前十五年名相故事,反不足为例乎?况卢公迈止以骨肉寒饿,来守滁阳,非如某以亲弟废痼,寒饿仍之,是卢公有一,某有二,与卢公所切,复为不同。仲尼曰:‘雍也可使南面。’今刺史古之南面诸侯,行天子教化刑罚者,江淮盐铁留后求利小臣,校量重轻,与刺史相悬。求利小臣乃可吏部员外郎为之,十万户州,天下根本之地,曰吏部员外郎不可为其刺史,即是本末重轻,颠倒乖戾,莫过于此。”
某弟𫖮,世胄子孙,二十一举进士及第,尝为《上裴相公书》,遒壮温润,词理杰逸,贾生、司马迁能为之,非班固、刘向辈亹之词,流于后辈,人皆藏之。朱崖李太尉迫以世旧,取为浙西团练使巡官,李太尉贵骄多过,凡有毫发,𫖮必疏而言之。后谪袁州,于仓黄中言于亲曹官居实曰:“如杜巡官爱我之言,若门下人尽能出之,吾无今日。”李太尉在袁州,𫖮客居淮南,牛公欲辟为吏,𫖮谢曰:“荀爽为李膺御,以此显名。今受命为幕府下执事,御李膺矣。然李公困谪远地,未愿仕宦。”牛公叹美之。聪明俊杰,非寻常人也。某自省事以来,未闻有后进名士,丧明废弃,穷居海上,如𫖮比者。今有一兄,仰以为命,复不得一郡,以饱其衣食,尽其医药,非今日海内无也。言于所传闻,亦未有也。自古言喜莫若虢国太子以其死而复生,言恳莫若申包胥求救于秦,七日七夜哭声不绝。某今恳如包胥,但未哭尔。若蒙恩悯,特遂血恳,其喜也不下虢太子。词语烦碎,频干尊重,足及轩闼,神惊汗流,不胜忧恐恳悃之至。谨启。
某启。某幼孤贫,安仁旧第置于开元末,某有屋三十间而已。去元和末,酬偿息钱,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饿,衰老者死,少壮者当面逃去,不能呵制。止有一竖,恋恋悯叹,挈百卷书,随而养之。奔走困苦无所容,归死于延福私庙,支拄欹坏而处之。长兄以一驴游丐于亲旧,某与弟𫖮食野蒿藿,寒无夜烛,默念所记者凡三周岁,遭遇知已,各及第得官。文宗皇帝改号初年,某为御史,分察东都,ダ为镇海军幕府吏。至二年间,ダ病眼,暗无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韦楚老曰:“同州有眼医石公集,剑南少尹姜沔丧明,亲见石生针之,不一刻而愈,其神医也。”某迎石生至洛,告满百日,与石生俱东下,见病弟于扬州禅智寺。石曰:“是状也,脑积毒热,脂融流下,盖塞瞳子,名曰内障。法以针旁入白睛穴上,斜拨去之,如蜡塞管,蜡去管明,然今未可也。后一周岁,脂当老硬如白玉色,始可攻之。某世攻此疾,自祖及父、某,所愈者不下二百人,此不足忧。”其年秋末,某载病弟与石生自扬州南渡入宣州幕。至三年冬,某除补阙,石生自曰,明年春,眼可针矣,视瞳子中脂色玉白,果符初言。堂兄心造守浔阳,溯流不远,刺史之力也复可以饱石生所欲,令其尽心,此即家也。京中无一亩田,岂可同归,遂如浔阳。四月二日,某于浔阳北渡赴官,与弟𫖮决,手哭曰:“我家世德,汝复无罪,斯疾也岂遂痼乎?然有石生,慎无自挠。”其年四月,石生施针,九月再施针,俱不效。五年冬,某为膳部员外郎,乞假往浔阳,取ダ西归。ダ固曰:“归不可议,俟兄心造所之而随之。”
会昌元年四月,兄慥自江守蕲,某与𫖮同舟至蕲。某其年七月却归京师。明年七月出守黄州,在京时诣今虢州庾信君,问庾眼状,庾云:“同州有二眼医,石公集是一也,复有周师达者,即石之姑子,所得当同,周老石少,其术深妙,似石不及。某尝病内障,愈于周手,岂少老间工拙有异。”某至黄州,以重币卑辞致周至蕲。周见弟眼曰:“嗟乎,眼有赤脉,凡内障脂凝,有赤脉缀之者,针拨不能去赤脉,赤脉不除,针不可施,除赤脉必有良药,某未知之。”是石生业浅,不达此理,妄再施针。周不针而去。时西川相国兄始镇扬州,弟兄谋曰:“扬州大郡,为天下通衢,世称异人术士,多游其间,今去值有势力,可为久安之计,冀其所遇。”其年秋,𫖮遂东下,因家扬州,与𫖮一相见,别八年矣,坐一室中,不复有再生意。住三十日而西,临歧与决曰:“此行也,必祈大郡东来,谋汝医药衣食,庶几如志。”近闻九疑山南有隐士綦母宏者,人言异人,能愈异疾。忠州酆都县有仙都观,后汉时仙人阴长生于此白日升天,今闻道士龚法义,年逾八十,精严其法,人之所谓有前世负累,今世还以痼疾者,奏章于上帝,能为解之。刺史之力,二人或可致,是以去岁闰十一月十四日,辄献长启,乞守钱塘,盖以私恳有素,非敢率然言。念病弟丧明坐废,十五年矣,但能识某声音,不复知某发已半白,颜貌衰改。是某今生可以见𫖮,而𫖮不能复见某矣,此天也,无可奈何!某能见𫖮而不得去,此岂天乎!而悬在相公,若小人微恳终不能上动相公,相公恩悯终不下及小人,是日月不照,兄弟终无相见期。况去岁淮南小旱,衣食益困,目无所睹,复困于衣食,即海内言穷苦人,无如𫖮者。今敢以情事再书恳迫,上干尊重,伏料仁者必为悯恻。
然某早衰多病,今春耳聋积四十日,四月复落一牙。耳聋牙落,兼年如七八十人,将谢之候也。今未五十,而有七八十人将谢之候,盖人生受气,坚强脆弱,品第各异也。坚强者七八十而衰,脆弱者四五十而衰,其不同也,如草木中蒲柳松柏同也。某今年四十八矣,自今年来,非惟耳聋牙落,兼以意气错寞,在群众欢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见莽苍大野,荒墟废垄,怅望寂默,不能自解。此无他也。气衰而志散,真老人态也。自省人事以来,见亲旧交游,年未五十,尚壮健而死者众矣,况某早衰,敢望六七十而后死乎。愿未死前,一见病弟异人术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无所不足,然死而有知,不恨死早。湖州三岁,可遂此心,伏惟仁悯,念病弟望某东来之心,察其欲见病弟之志,一加哀怜,特遂血恳。披剔肝胆,重此告诉。当盛暑时,敢以私事及政事堂,干丞相,治其罪可也。伏纸流涕,俯候严命,不胜忧惶激切之至。谨启。
某启。某去岁闰十一月十四日,辄书微恳,列在长启,干黩尊重,乞守钱塘,以便家事。自叹精诚不能上动相公,不遂私便。伏以病弟孀妹,因缘事故,寓居淮南,京中无业,今者不复西归,遂为淮南客矣。病孤之家,假使旁有强近,救接庇借,岁供衣,月给食,日问其所欠阙,尚犹戚戚多感,无乐生意。况乎为客于大藩喧嚣杂沓之中,无俸禄,乏气势,食不继月,用不给日,闭门于荒僻之地,取容于里胥游徼之辈。部曲臧获,可以气凌鼠侵,又不能制止,所可仰以为命者,在三千里外一郎吏尔。复有衣食生生之所须,悉多欠阙,欲其安活而无叹吒悲恨,不可得也。去岁伏蒙恩念,出于私曲,语今青州郑常侍云:“更与一官,必任东去。”某承受仁旨,不敢重以钱塘更尘视听。今自勋曹擢为废置,在某更受一官,已荣遇矣,在相公必任东去之言,锵然在耳。近者累得来书,告以羁旅困乏,闻于他人,可为酸鼻,况于某心,岂易排遣。今年七月,湖州月满,敢辄重书血诚,再干尊重,伏希怜悯,特赐比拟。某伏念骨肉,悉皆早衰多病,常不敢以寿考自期,今更得钱二百万,资弟妹衣食之地,假使身死,死亦无恨,湖州三考,可遂此心。湖州名郡也,私诚难遂也,不遇知己,岂得如志。沥血披肝,伏纸迸泪,伏希殊造,或赐济活,下情无任恳悃惶惧之至。谨启。
某启。某于京中,惟安仁旧第三十是支屋而已。长兄慥,罢三原县令,闲居京城。弟𫖮,一举进士及第,有文章时名,不幸得痼疾,坐废十三年矣。今与李氏孀妹,寓居淮南,并仰某微官以为糇命。某前任刺史七年,给弟妹衣食,有馀兼及长兄,亦救不足,是某一身作刺史,一家骨肉,四处安活。自去年八月,特蒙奖擢,授以名曹郎官,史氏重职。七年弃逐,再复官荣,归还故里,重见亲戚,言于鄙微,已满素志。
自去年十二月至京,以旧第无屋,与长兄异居。今秋已来,弟妹频以寒馁来告,某一院家累,亦四十口,狗为朱马,缊作由袍,其于妻儿,固宜穷饿。是作刺史,则一家骨肉,四处皆泰,为京官,则一家骨肉,四处皆困。谋于知友曰:“杭州大郡,今月满可求,欲干告吾相,以活家命,以为如何?”皆曰:“子七年三郡,今始归复,相国知子,必欲以次第叙用。子今复求刺史,得不生相国疑怪乎?”某答曰:“是何言与,某唯恃吾相之知,始敢干求。今天下以江、淮为国命,杭州户十万,税钱五十万,刺史之重,可以杀生,而有厚禄,朝廷多用名曹正郎有名望而老于为政者而为之,某官为外郎,是官位未至也。前三任刺史,无异政闻于吾相,是为政无所取也。今若得遂所求,非唯超显,兼活家私,某若不恃吾相之知而求之,是狂躁妄庸人也。”坠井者求出,执热者愿濯,古人以此二者,譬喻所切也。某今所切,是坠于绝壑,而衣挂于树杪,覆在鼎中下有热火而水将沸,与古所喻,则复过之。辄敢具疏血诚,上干尊重,冀垂恩怜,或赐援拯。㥪㥪丹恳,不胜惶惧恳悃之至。谨启。
某启。库部家兄昨者特蒙奖拔,却忝班行,实以听闻稍难,不敢更求荣进。今在郢州汨口草市,绝俸已是累年。孤外甥及侄女堪嫁者三人,仰食待衣者不啻百口,脱粟蒿藿,才及一餐。伏蒙仁恩,频赐顾问,必许援拯,授以涔阳,活于阖门,无不感涕。伏以相公上佐圣主,蔚为元勋,恩随风翔,德与气游,唯一物之微,四海之大,熔造所及,罔不得宜。伏念库部家兄承一顾之恩,二纪不替,伏恐机务繁重,不时记忆,心迫情切,辄敢重千尊严,战汗忧惶,伏地待罪。谨启。
大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某曰:“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果集贤学士沈公子明书一通,曰:“吾亡友李贺,元和中义爱甚厚,日夕相与起居饮食。贺且死,尝授我生平所著歌诗,离为四编,凡千首。数年来东西南北,良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复得寐,即阅理箧帙,忽得贺诗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与贺话言嬉游,一处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觞一饭,显显焉无有忘弃者,不觉出涕。贺复无家室子弟,得以给养恤问,常恨想其人、咏其言止矣。子厚于我,与我为《贺集》序,尽道其所由来,亦少解我意。”某其夕不果以书道其不可,明日就公谢,且曰:“世谓贺才绝出于前。”让。居数日,某深惟公曰: “公于诗为深妙奇博,且复尽知贺之得失短长。今实叙贺不让,必不能当公意,如何?”复就谢,极道所不敢叙贺,公曰:“子固若是,是当慢我。”某因不敢复辞,勉为贺叙,然其甚惭。
皇诸孙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无得有是!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迳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贺死后凡十五年,京兆杜某为其序。
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为夫子之徒,实仲由、冉有之事也。今者据案听讼,械系罪人,笞死于市者,吏之所为也。驱兵数万,撅其城郭,系累其妻子,斩其罪人,亦吏之所为也。木索兵刃,无异意也;笞之与斩,无异刑也。小而易制,用力少者,木索笞也;大而难制,用力多者,兵刃斩也。俱期于除去恶民,安活善人。为国家者,使教化通流,无敢辄有不由我而自恣者。其取吏无他术也,无异道也,俱止于仁义忠信、智勇严明也。苟得其道一二者,可以使之为小吏;尽得其道者,可以使之为大吏。故用力少者,其吏易得也,功易见也;用力多者,其吏难得也,功难就也。止此而已,无他术也,无异道也。自三代已降,皆由斯也。
子贡颂夫子之德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远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近者。”季孙问冉有曰:“子于战,学之乎?性达之也?”对曰: “学之。”季孙曰:“事孔子,恶乎学?”冉有曰:“即学之于孔子者,大圣兼该,文武并用,适闻其战法,犹未之详也。”复不知自何代何人分为二道,曰文、曰武,离而俱行,因使搢绅之士,不敢言兵,或耻言之。苟有言者,世以为粗暴异人,人不比数。呜呼!亡失根本,斯最为甚。
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尊大儒术,有淮夷叛则出征之。夫子相鲁公,会于夹谷,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叱辱齐侯,伏不敢动。是二大圣人,岂不知兵乎?周有齐太公,秦有王翦,两汉有韩信、赵充国、耿弇、虞诩、段颎,魏有司马懿,吴有周瑜,蜀有诸葛武侯,晋有羊祜、杜公元凯,梁有韦叡,元魏有崔浩,周有韦孝宽,隋有杨素,国朝有李靖、李𪟝、裴行俭、郭元振。如此人者,当此一时,其所出计画,皆考古校今,奇秘长远,策先定于内,功后成于外。彼壮健轻死善击刺者,供其呼召指使耳,岂可知其由来哉。
某幼读《礼》,至于“四郊多垒,卿大夫辱也”,谓其书真不虚说。年十六时,见盗起圜二三千里,系戮将相,族诛刺史及其官属,尸塞城郭,山东崩坏,殷殷焉声振朝廷。当其时,使将兵行诛者,则必壮健善击刺者,卿大夫行列进退,一如常时,笑歌嬉游,辄不为辱。非当辱不辱,以为山东乱事,非我辈所宜当知。某自此谓幼所读《礼》,真妄人之言,不足取信,不足为教。
及年二十,始读《尚书》、《毛诗》、《左传》、《国语》、十三代史书,见其树立其国,灭亡其国,未始不由兵也。主兵者圣贤材能多闻博识之士,则必树立其国也;壮健击刺不学之徒,则必败亡其国也。然后信知为国家者,兵最为大,非贤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苟有败灭,真卿大夫之辱,信不虚也。因求自古以兵著书列于后世可以教于后生者,凡十数家,且百万言。其孙武所著十三篇,自武死后凡千岁,将兵者有成者,有败者,勘其事迹,皆与武所著书一一相抵当,犹印圈模刻,一不差跌。武之所论,大约用仁义,使机权也。
武所著书,凡数十万言,曹魏武帝削其繁剩,笔其精切,凡十三篇,成为一编。曹自为序,因注解之,曰:“吾读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深矣。”然其所为注解,十不释一,此者盖非曹不能尽注解也。予寻《魏志》,见曹自作兵书十馀万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意曹自于新书中驰骤其说,自成一家事业,不欲随孙武后尽解其书,不然者,曹岂不能耶!今新书已亡,不可复知,予因取孙武书备其注,曹之所注,亦尽存之,分为上中下三卷。后之人有读武书予解者,因而学之,犹盘中走丸。丸之走盘,横斜圆直,计于临时,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议于廊庙之上,兵形已成,然后付之于将。
汉祖言“指踪者人也,获兔者犬也”,此其是也。彼为相者曰:“兵非吾事,吾不当知。”君子曰:“叨居其位可也。”
处士之名,何哉?潜山隐市,皆处士也。在山也,且非顽如木石也;在市也,亦非愚如市人也。盖有大知不得大用,故羞耻不出,宁反与市人木石为伍也。国有大知之人,不能大用,是国病也,故处士之名,自负也,谤国也,非大君子,其孰能当之?薛君之处,盖自负也。果能窥测尧、舜、孔子之道,使指制有方,弛张不穷,则上之命一日来子之庐,子之身一日立上之朝。使我辈居则来问学,仕则来问政,千辩万索,滔滔而得。若如此,则善。苟未至是,而遽名曰处士,虽吾子自负,其不为矫欤?某敢用此赠行。
治心、治身、治友,三者治矣,有求名而名不随者,未之闻也。治心莫若和平,治身莫若兢谨,治友莫若诚信。友治矣,非身治而不能得之;身治矣,非心治而不能致之。三者治矣,推而广之,可以治天下,恶其求成进士名者而不得也?况有千人皆以圣人为师,眠而食,一无其他,唯议论是司。三人有私,十人公私半,百人无有不公者,况千人哉?古之圣贤,业大事钜,道行则不肖惧,道不行则不肖喜,故有不公。今进士者,业微事细,如成其名,不肖未所喜惧,宁不公邪?故取之甚易耳。
卢生客居于饶,年十七八,即主一家骨肉之饥寒,常与一仆东泛沧海,北至单于府,丐得百钱尺帛,囊而聚之,使其仆负之以归,饶之士皆怜之。能辞,明敏而知所去就,年未三十,尝三举进士,以业丐资家,近中辍之。去岁九月,余自池改睦,凡同舟三千里,复为余留睦七十日,今之去,余知其成名而不丐矣。
佛著经曰:生人既死,阴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狱皆怪险,非人世所为,凡人平生一失举止,皆落其间。其尤怪者,狱广大千百万亿里,积火烧之,一日凡千万生死,穷亿万世,无有间〈音谏。〉断,名为“无间”。夹殿宏廊,悉图其状,人未熟见者,莫不毛立神骇。佛经曰:我国有阿阇世王,杀父王篡其位,法当入所谓狱无间者,昔能求事佛,后生为天人。况其他罪,事佛固无恙。
梁武帝明智勇武,创为梁国者,舍身为僧奴,至国灭饿死不闻悟,况下辈固惑之。为工商者,杂良以苦,伪内而华外,纳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夺村闾戆民,铢积粒聚,以至于富。刑法钱谷小胥,出入人性命,颠倒埋没,使簿书条令不可究知,得财买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权力,能开库取公钱,缘意恣为,人不敢言。是此数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日月积久,曰:“我罪如是,富贵如所求,是佛能灭吾罪,复能以福与吾也。”有罪罪灭,无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虽田妇稚子,知所趋避。今权归于佛,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至有穷民,啼一稚子,无以与哺,得百钱,必召一僧饭之,冀佛之助,一日获福。若如此,虽举寰海内尽为寺与僧,不足怪也。屋壁绣纹可矣,为金枝扶疏,擎千万佛;僧为具味饭之可矣,饭讫持钱与之。不大、不壮、不高、不多、不珍奇怀怪为忧,无有人力可及而不为者。
晋,霸主也,一铜鞮宫之衰弱,诸侯不肯来盟,今天下能如几晋,凡几千铜鞮,人得不困哉?文宗皇帝尝语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农人,今加兵、佛,一农人乃为五人所食,其间吾民尤困于佛。”帝念其本牢根大,不能果去之。
武宗皇帝始即位,独奋怒曰︰“穷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台野邑,四方所冠其徒,几至十万人。后至会昌五年,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唯十人;东京二寺。天下所谓节度观察,同、华、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准西京数,其他刺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缕行天下以督之,御史乘驿未出关,天下寺至于屋基耕而刓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万五百,其奴婢十五万,良人枝附为使令者,倍笄冠之数,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口率与百亩,编入农籍。其馀贱取民直,归于有司,寺材州县得以恣新其公署传舍。
今天子即位,诏曰:“佛尚不杀而仁,且来中国久,亦可助以为治。天下州率与二寺,用齿衰男女为其徒,各止三十人,两京数倍其四五焉。”著为定令,以徇其习,且使后世不得复加也。
赵郡李子烈播,立朝名人也,自尚书比部郎中出为钱塘。钱塘于江南,繁大雅亚吴郡,子烈少游其地,委曲知其俗蠹人者,剔削根节,断其脉络,不数月人随化之。三笺干丞相云:“涛坏人居,不一焊锢,败侵不休。”诏与钱二千万,筑长堤,以为数十年计,人益安善。子烈曰:“吴、越古今多文士,来吾郡游,登楼倚轩,莫不飘然而增思。吾郡之江山甲于天下,信然也。佛炽害中国六百岁,生见圣人,一挥而几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胜地,以彰圣人之功,使文士歌诗之,后必有指吾而骂者。”乃作南亭,在城东南隅,宏大焕显,工施手目,发匀肉均,牙滑而无遗巧矣。江平入天,越峯如髻,越树如发,孤帆白鸟,点尽上凝。在半夜酒馀,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声,起于月外。
东闽、两越,宦游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数十年后,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迹。睹南亭千万状,吟不辞已;四时千万状,吟不能去。作为歌诗,次之于后,不知几千百人矣。
萧丞相为刺史时,树楼于大厅西北隅,上藏《九经》书,下为刺史便厅事,大历十年乙卯建。会昌四年甲子摧,木悉朽坏,无一可取者。刺史李方玄具材,刺史杜牧命工,南北霤相距五十六尺,东西四十五尺,十六柱,三百七十六椽,上下凡十二间,上有其三焉,皆仍旧制。以会昌五年五月毕,自初至再,凡七十一年。丞相讳复,实相德宗皇帝焉。京兆杜某记。
县之所重,其举秀贡贤也。今之自外诸侯之儒者,旷不能升一人,况尉乎?次乃户税而已。《史记‧河渠书》曰:“自征引洛水至商颜下,〈商颜,山名。〉凿井深者四十馀丈。”即此地也。征者俗讹为“澄”耳。其地西北山环之,县境笼其趾,沙石相礴,岁雨如注,他皆淫滟不测,征之土适润,苗则大获。天或旬而不雨,民则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稔,复绝丝麻蓝菓之饶,固无豪族富室,大抵民户高下相差埒。然岁入官赋,未尝期表鞭一人。因征其来由,耆老咸曰:“西四十里即畿郊也,至如禁司东西军,禽坊龙厩,彩工梓匠,善声巧手之徒,第番上下,互来进取,挟公为首缘,以一括十。民之晨炊夜舂,岁时不敢尝,悉以仰奉,父伏子走,尚不能当其意,往往击辱而去。长吏固不敢援,复况其养秩安禄者邪?加以御女官多,盘冗其间,递相占附比急,热如手足,自丞相、御史咸不能与之角逐,县令固无有为也。非豪吏真工联纽相姻戚者,率率解去,是以县赋益逋。征民幸脱此苦者,盖以西有通涧巨壑,叉牙交吞,小山峭径,驰鞍马、张机罝者,不便于此,是以绝迹不到。兼之土田枯卤,树植不茂,无秀润气象,咸恶之而不家焉。民所以安活输赋者,殆由此。傥使征亦中其苦,则墟矣,尚安敢比之于他邑乎!”
嗟乎!国家设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堕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涧壑自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险而不恃法,则划土者宜乎墙山壍河而自守矣。燕、赵之盗,复何可多怪乎?书其西壁,俟得言者览焉。
淮南军西蔽蔡,壁寿春,有团练使;北蔽齐,壁山阳,有团练使。节度使为军三万五千人,居中统制二处,一千里,三十八城,护天下饷道,为诸道府军事最重。然倚海壍江、淮,深津横冈,备守坚险,自艰难已来,未尝受兵。故命节度使皆以道德儒学,来罢宰相,去登宰相。命监军使皆以贤良勤劳,内外有功,来自禁军中尉、枢密使,去为禁军中尉、枢密使。自贞元、元和已来,大抵多如此。
今上即位六年,命内侍宋公出监淮南,诸开府将军皆以内侍贤良有材,不宜使居外。上以为内侍自元和已来,诛齐诛蔡,再伐赵,前年诛沧,旁击赵、魏,且征师,且抚师,且诰且谕,勤劳危险,终日马上。往监青州新附,卧未尝安,复监滑州,边魏,穷狭多事,今监淮南,是且使之休息,亦不久之,故内侍至焉。
监军四年,如始至日,简约宽泰,明白清净,恕悉军吏,礼爱宾客,举止作动,无非典故。暇日唯召儒生讲书,道士治药而已。内侍旧部将校,多禁兵子弟,京师少侠,出入闾里间,俛首唯唯,受吏约束。故上至相国奇章公,下至于百姓,无不道说内侍,称为贤人,此不虚也,宜其侍卫六朝,声光富贵。
某谬为相国奇章公幕府掌书记,奉内侍命为厅壁记。某再谢不才,不足记序,内侍曰:“掌书记为监军使厅壁记,宜也。”某惭惶而书。时大和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记。
百刻短长,取于口不取于数,天下多是也。某大和三年,佐沈吏部江西府。暇日,公与宾吏环城见铜壶银箭,律如古法,曰建中时嗣曹王皋命处士王易简为之。公曰:“湖南府亦曹王命处士所为也。”后二年,公移镇宣城,王处士尚存,因命工就京师授其术,创置于城府。某为童时,王处士年七十,常来某家,精大演数与杂机巧,识地有泉,凿必涌起,韩文公多与之游。大和四年,某自宣城使于京师,处士年馀九十,精神不衰。某拜于床下,言及刻漏,因图授之。会昌五年岁次乙丑夏四月,始造于城南门楼。京兆杜某记。
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驱兵东下,将收江淮,宁陵守将刘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众且十倍,攻之三月,韩晋公以三千强弩,涉水夜入宁陵,弩矢至希烈帐前。希烈曰:“复益吴弩,宁陵不可取也。”解围归汴。后数月,希烈骁将翟辉以锐兵大败于淮阳城下,希烈且蹙,弃汴归蔡。后司徒刘公玄佐见昌,问曰:“尔以孤城,用一当十,凡百日间,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负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内顾者斩!’昌孤甥张俊守西北隅,未尝内顾,捽下斩之,军士有死志,故能坚守。”因伏地流涕。司徒刘公亦泣,抚昌背曰:“国家必以富贵尔。”
天宝末,淮阳太守薛愿、〈即故起居郎弘之祖。〉睢阳太守许远、真源县令张巡等兵守二城,其于穷蹙,事相差埒。睢阳陷贼,淮阳能地,故巡、远名悬而愿事不传。昌之守宁陵,近比之于睢阳,故良臣之名不如忠臣。孙武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斯是也。大中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将仕郎、守尚书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杜某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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