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崔相公书
刘轲谨再拜相公阁下,先献书三日,轲将出通化门,其心迟迟然,若虚其腹,如未厌其食者。且曰:“今嗣圣重光,相公登庸。天下裹诚蓄志之士,将不远千里,愿献计于相公者固多矣。适会其时,得观光辇下,云欲出东门归江湖,业为儒生,阅天下利病,苟无一词闻天下善否,将何以见江汉之士?”故退于逆旅,思有以效诚于相公者。
伏念挈瓶负薪之言,古人不遗,相公其遗邪?某自惟辍耕穷书,或得侍坐于缙绅长者,洎属文驾说之士。每议及国朝相府间事,言贞观则房、魏,言开元则姚、宋,自贞观数十岁至开元中间,岂无房、魏之相邪?自开元数十岁至于今中间,岂无姚、宋之相邪?何说者局于四而不至于五六邪?岂无继之者,力不足而追不及邪?将力足追及,而曰非大有为之时,而不能为之者邪?某尝试言之矣。夫北辕适楚,南辕适晋,是不可到,日暮途远,是岂力不足追不及耶,不由其道故也。然则非说者不屈指五六而局于四也。故天子以天下事归于相府,相府以天下事为己任。故伊尹自负以天下之重,周公亦潜心在于伊尹耳,故曰周公兼三王以施四事。夫周公之潜心于伊尹,而不愧为伊尹。独伊尹耻其君不及尧、舜,故其心愧耻。夫其存心,直下千岁,无人嗣续。惟梁公、郑公,高视千载之上,始潜心于伊尹。且亦惟恐太宗不及尧、舜,故得谥以经纬天地曰宗,为不祧之庙。至姚公、宋公,又潜心于房、魏,亦惟恐元宗不及太宗,故致时雍,复贞观治平之风焉。某请梗概姚、宋旧事而言之。诸说以姚之为相也,先有司,罢冗职,修旧法,百官各尽其才;又奏请无赦宥,无数迁吏,无任功臣以政。于是上责成于下,下权归于上,上下交而天下泰矣。故曰姚善应变,所以成天下之务。宋之为相也,以弥纶为已任,亦以笔砚专随,故曰宋善守文,所以持天下之正。繇是四十年间,威振四海,教加百姓,政归有司,绮𦈡罗纨之家,请谒不行,而戚里束手矣。故生于开元、天宝之间,自幼迨强仕,女有家,男有室,耳不闻钲鼓,目不识兵革。故元宗无为,恭事元默而已矣。
今上新嗣大位,相公新揭大柄。必欲尽天下善美以调和鼎味,冀所以沃天心而福众庶也。某知相公固亦潜心于姚、宋,亦恐圣君不及元宗焉。夫姚、宋潜心于房、魏,而已无愧于房、魏,今相公己潜心于姚、宋,讵得有愧于姚、宋邪!夫惟无愧,实在应变成务,守文持正,践其迹必至其所至。俾后人之谈者,自四公而加相国焉。相公必以是为心。某知相公未得高枕于庙堂之上者有四矣。
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今缘边八镇之士,闻六军之人坐以受赐,莫不开口以待哺,将欲贾馀勇以壮边势,惟恐不厚于六军之赐矣。此亦赏过乎功得不得不摇心也,非所谓至赏不费,赏明而教行者也。某切谓相公未得高枕于庙堂之上一也。
圣上自储副即祚,盖三代不刊之事,虽巷儿街童,知其必然。彼贪天之功者,以为房闾永巷,北宫贞伯子之能事,必阴教是谋,出一时之策画,宠以怀黄垂组,不谓无恩矣。脱或天光独私,恩无与对,使权量天下轻重,以专备顾问。虽贤如史游,纳忠勤心,恐必渐宏恭之势矣。古之贤圣,遏祸于未芽,芽而滋之,根著而不可拔矣。某谓相公未得高枕于庙堂之上二也。
昔西京初,留侯讥高祖表用萧、曹故人;东汉初,邓禹戒光武以功臣专任。贞观初,太宗自秦府登极,有上封事者,请以秦府旧兵追入宿卫,太宗曰:“朕方以天下为家,惟才行是取,何新旧为?”夫以一家国为言,谁能无私?必以天下为言,孰非王人?而以家国之私于天下也。范煜云:举德则功不必厚,奉劳则人或匪贤。必处非其地,非所以优贷而见惜其功也。故姚宋所以无任功臣以政,其在兹乎。是以门开谁(疑)与长闭。此某切谓相公未得高枕于庙堂之上三也。
日者有自边兵来,曰凡事阅于目而可寘于口,非凿空架虚事游谈者也。且国家所以御戎、狄为边垣者,朔方为大。夫朔方去戎虏不数百里而近。使胡尘不至于亭障者,实以邠、泾之镇,虏不敢东顾。自燕盗已来,惟朔方多军功,内以遏不轨,外以拓胡虏。故朔方之于朝廷,虽手足之捍头目,不足过也。比者奸回秉政,司计者析秋毫以刻肌骨,非红粟腐帛,不及于边兵。无衬甲之服,以赤肉冒流矢者,骈门皆是。统率者虽章连十上,帝阍九重,留中莫闻。至有抽刃垂颈,祝殇祷死。贵为节制,犹无憀若是。矧责由卒隶,尚安能固其生与戎、狄攻斗邪!今钓怨者既逐,新恩已大洽,相公必深维前弊,思有以矫之之术,以庙算决胜,授成策于边将者。古人以天下喻一身,以四边同支体,以中国视心腹。支体有疾,心腹安得无忧乎!善言边兵者,以河、陇不如燕、蓟,燕、蓟不如朔方。朔方军之地连险,小杂虏俗,习骑射击军者,非其父兄,则其子弟。故所以无对于诸军矣。今之存者,皆诸军迁徙,或叛孽残寇之馀。远乡里,别妻子,执戈卧甲,坐不遑暖。胡尘一起,连头应召,必无美利以舀其欲,必无爵赏以磨其勇。以之防塞,可谓连鸡矣。此某谓相公未得高枕于庙堂之上四也。
古之相天下者,独劳一身役一心范天地,而俾无遗事于天下也,盖存乎任使而已矣。传曰:“使智者虑,义者行,仁者守。”又曰:“使智者佐仁者,此舜所以穆四门而贞元首者也。”某所以首多士之伍进,希相公必首而纳之。然后开平津之阁,待白屋之士,且问曰计安在,知政理致君之策,骈肩出于门下矣。若然者,吾君不愧于二宗,相公不愧于四公。何有力足以追,而曰非其时,而不为之者邪!此小生汲汲于私心,诚在乎此。切欲使后之秉史笔者,直书萧相公故事,亦以无愧辞于史官焉。某不胜区区之志,唐突尊重。伏惟矜其意而宥其罪,某恐惧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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