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新话/附录
秋香亭记
编辑至正间,有商生者,随父宦游姑苏,侨居乌鹊桥,其邻则弘农杨氏第也。杨氏乃延祐大诗人浦城公之裔,浦城娶于商,其孙女名采采,与生中表兄妹也。浦城已殁,商氏尚存。生少年,气禀清淑,性质温粹,与采采俱在童丱。商氏,即生之祖姑也。每读书之暇,与采采共戏于庭,为商氏所钟爱,尝抚生指采采谓曰: “汝宜益加进修,吾孙女誓不适他族,当令事汝。以续二姓之亲,永以为好也。”女父母乐闻此言,即欲归之,而生严亲以生年幼,恐其怠于学业,请俟他日。生、女因商氏之言,倍相怜爱。数岁,遇中秋月夕,家人会饮沾醉,遂同游于生宅秋香亭上。有二桂树,垂荫婆娑,花方盛开,月色团圆,香气秾馥。生、女私于其下语心焉。
是后,女年稍长,不复过宅,每岁节伏腊,仅以兄妹礼见于中堂而已。闺阁深邃,莫能致其情。后一岁,亭前桂花始开,女以折花为名,以碧瑶笺书绝句二首,令侍婢秀香持以授生,属生继和。诗曰:
- 秋香亭上桂花芳,几度风吹到绣房。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
生得之,惊喜,遂口占二首,书以奉答,付婢持去。诗曰:
- 深盟密约两情劳,犹有馀香在旧袍。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
- 高栽翠柳隔芳园,牢织金笼贮彩鸳。忽有书来传好语,秋香亭上鹊声喧。
生始慕其色而已,不知其才之若是也,既见二诗,大喜欲狂。但翘首企足,以待结缡之期,不计其他也。女后以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恋之情,乃以吴绫帕题绝句于上,令婢持以赠生。诗曰:
- 罗帕熏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风流不与愁相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生感叹再三,未及酬和。
适高邮张氏兵起,三吴扰乱。生父挈家南归临安,展转会稽、四明以避乱。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吴元年,国朝混一,道路始通。时生父已殁,独奉母居钱塘故址。遣旧使老苍头往金陵物色之,则女以甲辰年适太原王氏,有子矣。苍头回报,生虽怅然绝望,然终欲一致款曲于女,以导达其情,遂市剪彩花二盝,紫绵脂百饼,遣苍头赍往遗之。恨其负约,不复致书,但以苍头己意,托交亲之故,求一见以觇其情。王氏亦金陵巨室,开彩帛铺于市,适女垂帘独立,见苍头趑趄于门,遽呼之曰:“得非商兄家旧人耶?”即命之入,询问动静,颜色惨怛。苍头以二物进,女怪其无书,具述生意以告。女吁嗟抑塞,不能致辞,以酒馔待之。约其明日再来叙话。
苍头如命而往,女剪乌丝襕,修简遗生曰:
- 伏承来使,具述前因。天不成全,事多间阻。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西奔窜,左右逃逋。祖母辞堂,先君捐馆。避终风之狂暴,虑行露之沾濡。欲终守前盟,则鳞鸿永绝;欲径行小谅,则沟渎莫知。不幸委身从人,延命度日。顾伶俜之弱质,值屯蹇之衰年。往往对景关情,逢时起恨。虽应酬之际,勉为笑欢;而岑寂之中,不胜伤感。追思旧事,如在昨朝。华翰铭心,佳音属耳。半衾未暖,幽梦难通;一枕才欹,惊魂又散。视容光之减旧,知憔悴之因郎;怅后会之无由,叹今生之虚度!岂意高明不弃,抚念过深。加沛泽以滂施,回馀光以返照;采葑菲之下体,记萝茑之微踪。复致耀首之华,膏唇之饰。衰容顿改,厚惠何施!虽荷恩私,愈增惭愧!而况迩来形销体削,食减心烦。知来日之无多,念此身之如寄。兄若见之,亦当贱恶而弃去,尚何矜恤之有焉!倘恩情未尽,当结伉俪于来生,续婚姻于后世耳!临楮呜咽,悲不能禁。复制五十六字,上渎清览。苟或察其辞而恕其意,使箧扇怀恩,绨袍恋德,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诗云:
- 好因缘是恶因缘,只怨干戈不怨天。两世玉箫犹再合,何时金镜得重圆?彩鸾舞后肠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安得神灵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生得书,虽无复致望,犹和其韵以自遣云:
- 秋香亭上旧因缘,长记中秋半夜天。鸳枕沁红妆泪湿,凤衫凝碧唾花圆。断弦无复鸾胶续,旧盒空劳蝶使传。惟有当时端正月,清光能照两人边。
并其书藏巾笥中,每一览之,辄寝食俱废者累日,盖终不能忘情焉耳。
生之友山阳瞿佑备知其详,既以理谕之,复制《满庭芳》一阕,以著其事。词曰:
- 月老难凭,星期易阻,御沟红叶堪烧。辛勤种玉,拟弄凤凰箫。可惜国香无主,零落尽露蕊烟条。寻春晚,绿阴青子,𫛸鴂已无聊。
蓝桥虽不远,世无磨勒,谁盗红绡?怅欢踪永隔,离恨难消!回首秋香亭上,双桂老,落叶飘飖。相思债,还他未了,肠断可怜宵!
仍记其始末,以附于古今传奇之后。使多情者览之,则章台柳折,佳人之恨无穷;仗义者闻之,则茅山药成,侠士之心有在。又安知其终如此而已也!
寄梅记
编辑朱端朝,字廷之。宋南渡后,肄业上庠,与妓女马琼琼者善。久之情爱稠密。端朝文华富赡,琼琼识其非白屋久居之人,遂倾心焉。凡百资用,皆悉力给之。屡以终身为托。端朝虽口从,而心不之许。盖以其妻性严,非薄幸也。值秋试,端朝获捷,琼琼喜而劳之。端朝乃益淬励,省业春闱,揭报果复中优等。及对策,失之太激,遂置下甲。初注授南昌尉。琼琼力致恳曰:“妾风尘卑贱,荷君不弃。今幸荣登仕版,行将云泥隔绝,无复奉承枕席。妾之一身,终沦溺矣!诚可怜悯!欲望君与谋脱籍,永执箕帚。虽君内政谨严,妾当委曲遵奉,无敢唐突。万一脱此业缘,受赐于君,实非浅浅。且妾之箱箧稍充,若与力图,去籍犹不甚难。” 端朝曰:“去籍之谋固易,但恐不能使家人无妒。吾计之亦久矣。盛意既浓,沮之则近无情,从之则虞有辱,奈何!然既出汝心,当徐为调护,使其柔顺,庶得相安。否则,计无所措也。”
一夕,端朝因间,谓其妻曰:“我久居学舍,虽近得一官,家贫,急于干禄,岂得待数年之阙?且所得官,实出妓子马琼琼之赐。今彼欲倾箱箧,求托于我。彼亦小心,能迎合人意,诚能脱彼于风尘,亦仁人之恩也。”其妻曰:“君意既决,亦复何辞。”端朝喜谓琼琼曰:“初畏不从,吾试叩之,乃忻然相许。”端朝于是宛转求脱,而琼琼花籍亦得除去,遂运橐与端朝俱归。既至,妻妾怡然。端朝得琼琼之所携,家遂稍丰。因辟一区,为二阁,以东、西名,东阁以居其妻,令琼琼处于西阁。
阙期既满,迓吏前至。端朝以路远俸薄,不欲携累,乃单骑赴任。将行,置酒相别,因嘱曰:“凡有家信,二阁合书一缄;吾覆亦如之。”端朝既至南昌,半载方得家人消息,而止东阁一书。端朝亦不介意。既裁覆,西阁亦不及见,索之,颇遭忌嫉。乃密遣一仆,厚给裹足,授以书,嘱之曰:“勿令孺人知之。”书至,端朝发阅,无一字,乃所画梅雪扇面而已。反复观玩,后写一《减字木兰花》词云:
-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破,全仗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端朝自是坐卧不安,日夜思欲休官。盖以侥幸一官,皆琼琼之力,不忘本也。寻竟托疾弃归。
既至家,妻妾出迎,怪其未及尽考,忽作归计。叩之,不答。既而设酒,会二阁而言曰:“我羁縻千里,所望家人和顺,使我少安。昨见西阁所寄梅扇词,读之使人不遑寝食,吾安得不归哉!”东阁乃曰:“君今已仕,试与判此孰是。”端朝曰:“此非口舌可尽,可取纸笔书之。”遂作《浣溪沙》一阕云:
- 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详。梅比雪花输一白,雪如梅蕊少些香,天公非是不思量。
自后二阁欢会如初,而端朝亦不复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