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十叶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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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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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初《东华录》所载,及《开国方略》等书,俱言以帝仪葬明思宗,一似恩礼前朝备至。不知此特定鼎后,从诸臣之请,下诏掩饰耳目,为收拾人心计耳。按《圣安本纪》及《泣血录》等书,都言闯贼入宫后,得思宗及后尸,盛以柳板,暴置宫门外三日,始得小殓。其殓也,殆桐棺纸衾,下侪稿葬,彼等遗臣不忍涉笔矣。及满人入关,文字狱急,亦无敢彰满主之凉德者。及读乡先辈邵青门先生文,书赵一桂事,不禁恍然。比客京师,悟大学校生赵某者,纵谈明季事,自言一桂为其远祖,子孙藏有乃祖笔记,当日事纤悉靡遗,较青门文特详,今存祠中。因口述其大略,予纪而录焉:

  一桂为辇下肆商,抱布贸丝,往来市廛间,朴愿无过人处。及京城陷,使眷属居远乡,独袱被策蹇驴,伪为军中运粮食者,逡巡入国门,凡为乱兵所困者十馀次,几不得脱。奋勇前进,卒达禁中。先是,御史某者,直声震朝右,所居与一桂邻。闯兵且至,御史以殉国自誓。一桂匿其少子,慨然以婴、臼自任,且曰:“公苟正命,仆必为公营敛,如谢皋羽之于文信国故事。”及事极,御史固在围城中。一桂知其必死,故弃家冒险入城以践约,虽死于锋刃不悔。

  无何,御史尸不可得,而帝、后遗骸,方为伪闯臣顺天府某遣官薄葬。梓宫窄小,如平民礼,旧臣亦无一人哭临者。时伪臣某驱使明臣如犬羊,因令汉奸苛立仪制,轻辆素珮,飘摇出城北,厝置于十三陵之旁。非特不修园寝,且不起陵树碣,但以小石揭橥曰“明某帝”而已。

  一桂既不得御史,则奔走视思宗之葬礼,伤心已甚。旋赴昌平,至夜深,独恸哭陵下。袱被宿树阴,野草牵衣,萤飞鬼啸,不之顾也。顾不得思陵所在。有友人某,为昌平州吏目,延之食宿,如是者三日,奋然作曰:“吾力必改葬以天子礼,报大明二百年之深仁厚泽。且使腥膻之徒,知吾汉族尚有人也。”乃即作归计,欲变产集资为大举。顾自恨商侩不谙典礼,恐草草贻后世羞,意不如先觅一掌故儒生,黄门常侍,夙娴朝章国故者,以为筹商治事地,然仓猝终不可得。

  最后乃得中涓人邢某,自言在宫中值差有年,社屋之日,曾目击帝、后陈尸惨状并葬所所在。又言田妃陵墓甚壮丽,苟帝、后合葬于此,尚不失体制。一桂乃与结盟为兄弟,出橐中金千馀,更往明陵探察。果由中涓指得昭陵旁一小丘,宿草未青,土痕犹湿。不觉悲从中来,念二百年帝王末路,乃至于此。古人谓:“一盂麦饭,几树冬青。”今且并此而无之,能勿伤感?中涓邢乃言:“汉家故事:梓宫须取东山之木,轮囷合数人抱者,空其中,饰以丹漆垩灰。奢者则杂以金玉,外施金台银阁,以为之座。及葬,则隧道通宫,明器毕具,刻木为宫人、黄门状,甚则杀人以殉,鱼灯石马,罗列隧前,百官负土为坟,各种一树,以为纪念。今群臣皆谄事新朝,胜国典型,谁复记忆。纵有二三遗老,凭吊夕阳,亦不过泪洒千行而已。”一桂闻言,欷嘘不已,既而奋然曰:“小臣无状,宁毁家为此义举,愿黄门左右翼我,则感且不朽。”

  遂先鸠工起土,出旧梓宫。视之,则业已朽腐,木屑片片落。启棺视之,帝、后颜色俱如生,惟冠服微黯。盖当是草草成殓,不知何所拾得敝服,妄以施之圣体也。一桂悲悼者久之,中涓邢亦伏地恸哭。即挈金往市中与某商订购礼服仪品。某商者,旧为尚衣司供奉,稔知宫中仪仗及服制之等威者也。一桂往返与之密商,某亦义形于色,愿以半价成全一桂之大举,一桂感甚。先是,中涓侈陈葬礼服物,约需二、三万金。一桂以为先帝俭德昭著天下,不宜过奢,以损盛德,乃参酌奢俭之中,某商亦深然之。

  因起田妃墓土,凿山錾石,入羡道中。拾级由隧下若干方积,始发见甬道。纳陛而升,中为正殿,列俑成行,衣履执器如生人,绰帷帐之属悉具。前列祭品,簠簋完好,银釭膏火未灭也。朱漆梓宫居中,锺虡无恙,旁罗殉葬之玩好物甚具。一桂因与中涓商,将帝、后新作梓宫舁入,乃举田妃棺移于右,而以思宗梓宫居中,周后居左。布置略定,又因田妃有椁,帝、后俱无,爰议以田妃椁与周后,而为帝别作文木之椁,饰以钿漆。费用不足,则中涓复引义士孙繁祉、刘再昌等捐集数百金。椁成,始安设妥帖。增购牲醴楮帛、金银锞锭之属,奉奠策祝,继以哀哭。中涓、义士而外,劳役者数十人,莫不酸鼻流泪。附近居民争来致吊,轰动邻邑。

  县官闻之,若有所感,乃使吏目某开县支费,将为之请于朝,发给库帑。一桂力辞不受,仍挈袱被,与中涓偕遁至远乡。吏目觅之,不得也。人问其故,曰:“满清虎狼,吾何必以清白体供其鱼肉?且即不得祸,而假先帝遗骸以沽荣名,尤不忍为也。”

  嗟乎!较之“冬青树”故事,其讽义有过之。微青门一记,几使此举湮没无闻,虽有藏祠之笔记,谁睹之而谁传之?是可慨已。

九王轶事十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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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初宫庭瞀乱,贻讥千古,史臣因而深讳,不敢施一直笔者,惟睿亲王多尔衮尸其咎也。

  多尔衮为清太宗母弟,行居九,世称九王,或曰,贵时人称九千岁是也。太宗既崩,福临尚幼,遗命以皇母弟摄政,仿周成负扆故事。然某君秘记,则言太宗深恶多尔衮,遗命并未及彼。且相传太宗暴毙,乃多尔衮贿内侍毒之。宫闱事秘,史无佐证,未敢断也。要之,多尔衮树党自固,宫阃亲近皆其心腹,故能传受遗诏,大权独揽,非其他伯叔兄弟所能及。

  先是,中原甫定,南方诸遗臣辄兴兵倡义,宇内骚然不宁。福临幼弱,未亲政,多尔衮借军机重要为名,出入宫禁,如履帷闼。博尔济太后与多尔衮福晋本同姓姐妹,亲密如家人。太宗初崩,太后原有垂帘之意,因祖训所格,恐宗室中转有挟此名义别生枝节,以摇动福临之位置,于计殊不便。多尔衮夙见信于博尔太后,乃献计,用摄政制,而许以内权让后,一如太宗生时,且其利益有突过者,故博尔太后深喜之。又多尔衮貌英伟,长臂善射,仪表不凡,谄事博尔后无所不至。博尔后深信其可恃,故外内联络,情逾骨肉。

  或传太宗未崩之先,多尔衮即通于后,特迹尚未著。至福临即位,始觍然不讳。顾遵汉制,内则父子,外则君臣,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故虽摄政,仍援君臣之义,不废拜跪之礼。每入宫,或遇燕见,摄政王须北面而朝。博尔太后心恶之,下诏讽诸臣议崇摄政王典礼,内三院首以皇叔九千岁之礼进。多尔衮冒昧不察,遽受其策。及行礼,诸臣一跪三叩首,而朝帝、后时,仍不免北面。

  一日,太后与多尔衮同游海子,并辇而行,待卫前奏事,俱先帝、后而后及摄政。多尔衮偶有奏对,鸿胪赞礼者犹三呼跪拜如常仪,多尔衮心大不怿。翌日,使人谓太后曰:“予终不能与太后共享安乐,以予为职分所限,君臣安有敌体?方今心劳多病,请罢摄政职出宫,闭门思过,不复能望见太后颜色矣。”太后得奏,心大懊丧,乃立命内大臣某往摄政王府议下嫁事,且命内三院拟称尊皇父大典。时明臣陈之遴为大学士,咋舌曰:“此礼亦可议乎?”满人摭其言入告,太后大怒,命即论死以示威。会有救之者,谓下嫁大嘉礼,不宜用刑,乃降谴戌编管三姓城,于是无敢持异议者。时策书出内三院汉臣某手,或曰龚芝麓尚书。策引周旦姬文,浮华满纸。自是群臣朝贺,咸先皇父摄政王,而后及帝。凡章表一切,咸称皇父矣。

  福临少长,心知其非,凡阅章奏有皇父字,辄废阁不阅,或遣内侍送多尔衮处。顾福临性沉默,好佛典,有怒辄隐忍不发。旋以多尔衮征讨有大功,诸武臣咸听命,四方未靖,恐投鼠伤器,且不欲伤太后心,乃有醇酒妇人之意,如汉惠帝故事,厚宠董妃,辄不视朝。及九王败,始稍稍问政事。

  清太宗后博尔济氏有殊色,肌肤如玉,宫中私号之曰“玉妃”。初仅为才人,慧黠有智谋,言辄称太宗旨。世传以参汁进于洪承畴说降,遂尽得关外地,卒覆明社,其功不在开国元勋下也。玉妃既得参与帷幄机谋,权力日进,又以生皇子福临故,遂得正位为后。有妹嫁九王,即多尔衮福晋,貌亦殊丽,白皙光艳与姊等。人以别于后,故彼曰“大玉妃”,而此曰“小玉妃”。

  两玉妃初极相得。洪承畴之降也,操此秘密胜算,折冲于帷薄内者,盖小玉妃亦为之疏附焉。太宗固知之,以故待九王亦特优异。既都沈阳,起居仪从渐仿汉制,官禁稍稍森严,独九王以参与密谋故,恒出入自由。太宗频年用兵,东征西讨,几无一日安处。既服朝鲜,转师入山海关,围京师,辄经年不还宫。内政琐务,尽决于九王,而实奉大玉妃意旨,逢迎无所不至。

  大玉妃往往留九王居宫中,经旬不归私室。小玉妃遣人探之,辄言军国要事,日不暇给,况外出则恐犯漏泄之嫌,不便。小玉妃初信之,既而人言藉藉,颇多秽声。小玉妃乃亲往宫中,以请安为名,侦察动静。大玉妃匿九王他所,不听小玉妃入,且不与之面,遣人传诏曰:“皇帝有旨:不奉令而擅入机密地者,杀无赦。幸福晋自爱。”小玉妃大羞愤,欲自裁于宫门,为左右所持,乃劝慰之,使归。自是,玉妃姊妹花变为仇敌矣。

  会闯兵破明都,吴三桂引满兵入关。未发,小玉妃贿某王进言于太宗,白大玉妃、九王丑状,纤悉靡遗。太宗震怒曰:“朕不处分此獠,何以取天下!”乃命返师沈阳,欲先正宫闱,而后出兵取明。还宫未逾一日,以暴崩闻。人皆疑为大玉妃及九王所弑,但其时九王党羽颇盛,莫敢撄其锋也。旋奉遗诏摄政,师入燕京,遂恒居寓中。政事机密,大玉妃一以委之,公然帝制自为矣。

  小玉妃既抵燕京,恚不往朝太后。或劝以掩饰朝廷耳目,不得已,乃一往。太后方与九王宴乐,乃命宫人引入他室,半未一面。小玉妃掷冠而起,大肆诟厉,宫人咸掩耳。或以报太后,太后欲使武士缚而辱之,总管某进曰:“此所谓播恶于众也,且太后有杀妹之名,不可。不如使皇父裁之。”太后乃命多尔衮先归,使人传召。小玉妃不信,以为九王尚在宫中,特太后之党弄己,坚坐不返,必欲太后面见始退。久之,一侍婢持物入告,则九王之手环也。侍婢固小玉妃所亲信者,始怏怏出宫。是夜,小玉妃以暴疾卒,举朝无敢发其覆者。乃睿王削号后,府中人始泄之。

  当顺治八九年间,九王权力正盛,举朝翕然称皇父;宫中游宴,则与太后同辇并载,视福临幼主蔑如也。

  一日,海子中方作竞渡之戏,江南总督献老舟工十馀人,操桨驾舵,如履平地,太后与九王乐甚。又值浙中献女乐至,乃命开筵奏乐。豪竹哀丝,声振林木。九王大悦,请太后同登水心亭,凭阑展眺。

  忽一舟子驾舟如飞而至,矫捷如水鸥,其势直向九王。九王方嬉笑赏其健锐,舟抵亭堧,舟子跃而登,拔剑如虹,直刺九王。九王大惊,侧身闪避,剑锋击中侍卫,毙焉,去太后仅数尺。亭外武士急起持之,舟子始就擒,乃罢乐撤戏。

  自是九王始知有人图己,不敢复与太后同游,且太后亦不敢徜徉海子间矣。乃命严鞫舟子,则大言奉大将之命,为清朝除元恶。而大将所主使者,即今上是也。问官震骇,恐卒连成大狱,有伤主座,不敢以闻。仅言舟子素有疯疾,忽眼花,见龙袍舞爪,形欲攫己,故出剑御之。贿舟子使改供,舟子誓死不从。九王令心腹探之,悉其状。遂鞭问官,而毙舟子于狱。

  时豫亲王多铎在江南,兵权方盛,部下之在京畿者,其势亦不下九王,平时颇与九王不相能,故九王疑舟子必多铎所为。乃召之还朝,以觇其向背。或告变曰:“豫王欲借清君侧为名,奉幼主以行司马氏八王故事。谋既成矣,盍先图之?召而若来,可阅兵南苑,数而戮之;不来,则密旨使江南总督图之可也。”

  及旨下,多铎即日还朝。九王不得已,乃借郊迎慰劳之名,大阅兵南苑。多铎既至,从容奏:“江南军务方棘,而忽命北来何故?”九王若有惭色,良久曰:“吾兄弟凋零如此,瓜尔佳之系,惟吾、子二人在耳。无从相见,安得不一谋良觌。且王劳苦备至,归而稍事休养,亦谊所应尔。吾意固无他也。”多铎曰:“感王念手足之厚恩,死且不朽。昔太宗宴朝,尝指储子谓吾二人曰:‘他日夹辅新室,惟汝二人任之。同心协力,以为屏藩。’予在帝旁,式昭鉴之,愿二人其毋忘斯言。今言犹在耳,而宇内残孽未平,非吾二人行乐之日也。京畿兵力饶足,训练严明,皇兄其善护幼主,以慰先帝之灵,以安皇太后之心。弟则并力南向,荡平遗顽。他日获竟全功,献馘奏凯,然后与兄驰驱广囿,歌舞太平,讵不美哉!”即日辞谢。九王以兵送之,至通州始返。

  自是惮多铎之英明,稍稍敛迹。太后欲去多铎,九王曰:“彼有大功于国,不可动也。惟他日当择强镇以处置之,勿使居中以间宫府之事,则幸矣。”

  福临常使人通旨于多铎,令防九王。九王侦知之,顾终以多铎持正,不敢行成祖之事。无何,多铎以江浙平,入朝。会九王坠马卧疾,遂覆其权,数其罪,奉福临亲政。自以与九王同母弟,请罪。顺治帝特旨开脱,且旌其功焉。

  满洲故俗向奉萨满教,其祭礼奇异,尚有太古蛮野之风,不可为讳,而宫中祭堂子尤为特别。其祭式乃树一木于广庭中,四周供牲醴,杂以粉团油饼之属。外则数喇嘛持铙击鼓,声震数里外,竟夕始罢。及入关后,上自宫禁,下至旗民世仆,皆行之。惟宫中大祭用喇嘛至数百人,场广数百武,皇上步行旋绕其中,以为大典。

  九王既摄政,旋称皇父,乃公然与太后并祭堂子。

  先是,喇嘛某者,太宗朝老国师也。凡出师或摄兵大举,必祭堂子。每祭,必国师率诸喇嘛从事。太宗锡以尊号为“护法大照高明国师”,敬礼备至。国师亦自谓祭必受福,与他师敷衍仪式者不同。萨尔浒山之役,太宗慑于明师之众,且与朝鲜六路夹攻,恐兵力单弱不敌,意甚犹豫,虽命将出师,而此心耿耿,犹难释然也。及祭堂子,国师行礼讫,入奏太宗曰:“此行必获全胜,覆朱明之宗社,肇长白之宏基,即其滥觞也。”太宗问:“何以知之?”国师指木桩上纹,谓之曰:“此纹全直,且作南向之势,故知破竹迎刃,所向无前。又其下有一纹,颠倒错乱,即敌人之象,故知明师当一败涂地也。”太宗信之,并力一向,果覆明师。自是,国师之声价益高,而堂子祭礼愈益隆重。

  迨围京议和之役,国师奉表入贺,谓此行即当代明正位中原,天与人归,丁无疑义。既入关,攻燕京不下。太宗使人询之国师,且令更祭堂子,以卜休咎。国师覆奏谓:“皇上于前祭时,适有他事,少绕三周,致尚须三年后始得正位。此行不如早班师,以俟机会,否则恐有意外之祸也。”太宗遂解围东归。自念当时未及终祭,果因叶赫献女,亟欲往视,故致三周未毕,殆干神怒,受此顿挫。乃迁怒叶赫之女,拔剑杀之。

  及闯兵破京师,太宗亦议以兵南向。堂子祭礼甫毕,国师忽卧病不起,亦不言休咎。太宗令人促问之,则含胡漫应之曰:“事必克,皇上勿疑也。”未几,吴三桂假师复仇。适太宗以疾薨,国师始白明京可取事。九王信之,果获济。问之,则前之卧疾,知太宗不及见成功,难于直言,引疾以避之耳,九王益敬服。

  既摄政,凡出师致祭,国师施法如常。嗣称皇父,将行祭礼,国师不知所之。侦骑四出大索,终不得。诸大臣皆知九王之必败矣。九王因国师潜遁,以为不利于己,大恨。乃索其徒,将尽杀之。福临信佛甚,阴嘱内侍释其强半,放归蒙古或西藏。九王败,复召归。国师阴谓人曰:“九王苟极诚奉事祭礼,实可继大宝。惜乎!其荒淫致败也。”


  九王虽骄蹇自用,而颇尊视明代人物,且于宫禁中尤以遵奉明法为重要。即如祭万历妈妈神一事,亦九王所定之制,迄清季二百馀年未革者也。

  万历妈妈奈何?曰:明万历间,清太祖攻抚宁,为明将所擒,囚于狱,将杀之,清廷乃行贿于某内监。内监请于太后,太后传命释之。清廷念太后特恩,命于宫中设祭,每日必先上食,而后清主始敢食,谓恐神诛殛也。其畏明之威力如此。及入关,既据明宫,诸满臣议废祭礼。某贝子尤激烈,以为:“吾国既已代为之主,胜国之帝后,皆吾臣属也,而犹祭其女后,毋乃亵尊?且致祭之由来,即随此纪念而传播,是不啻扬吾祖之耻辱,奈何不废之耶?”九王独奋然曰:“不可!此祭所以为祖报恩,不祭是忘祖也。且此纪念,足以彰吾祖之缔造艰难,与明廷之失政,何耻辱之有?决不可废。”遂定议。

  既而九王之所亲告人曰:“入宫之始,九王亦不以为然。其夜入宫,方与太后同梦,乃大呼见鬼,云明帝、后上坐,缚而挞责之。比醒怖甚。嗣是明宫神庙,无一敢动者。况祖制之祭万历妈妈,名正言顺,彼安敢废耶!”人始知其抗议之故。自是,每日致祭以为常。

  顾其祭礼亦甚奇特。每日子正三刻,东华门启扉,首先入门者,即此主祭之老巫妪也。布围骡车一乘,不燃车灯,载活猪二口,直入内东华门,循墙而行,抵紫禁城东北隅,有小屋三橼,中供万历太后神像,即满俗称为“万历妈妈”是也。杀猪致祭毕,天始黎明。乃以馂馀之肉,分赐大清门侍卫。此肉为二百馀年老汁白肉,满洲所甚珍者。侍卫食赐馂时,不设匕箸,各解手刀批之。又不准用盐酱之属,而味独完好,殆如古人所谓太牢、太羹者。

  顾诸侍卫习汉俗久,淡食惜其无味,然格于礼制,不准用盐,谁敢破此例者。惟侍卫等在直庐,去便殿甚远,微特帝目所不及视,即王公大臣,亦罕过而问者。故诸侍卫恐用盐犯稽察,而别设简便以代之,则耳目不易周矣。法用厚高丽纸切成方块,以好酱油煮透晒干之,藏衣囊中。食时,乃取一片置碗中,舀白肉汁半盂浸之,顿成寻常所用之酱油,且味较优于市中所购者。乃以所批肉片蘸食之,佳美无伦,为外间所未有云。

  顾侍卫值班者俱得食,而不许携归。欲如东方曼倩之廉,而归遗细君,却不可得。闻之友人,前清时为值班侍卫者,语时犹津津垂涎。不知今日老白汁尚存否,当一访之。

  九王猿臂善射,力能搏虎,仪表伟岸,实亦人杰也。惜以谄事太后故,习于软媚欺诈,遂并其心术而丧之;复溺于酒色,尽以精力,疲于缠绵歌泣之间。故不四十而锐气顿减,衰弱如老人,卒以夭死。

  相传大玉妃有蛊术,每夕能御十男。当九王未入宫之先,太宗频年用兵于外,大玉妃常以布围车载男子入宫,如晋贾后故事。及九王被宠,以一人独当其冲,尚觉馀勇可贾,可谓奇禀矣。

  有小臣邢某者,汉军也,夙居都下,杂猱屠沽饮博中,贱秽之事,靡不通晓,曾为勾栏中制造淫器,有专家能名。大玉妃不知于何处闻有此人,遂以重赏召之入宫,令九王尽考其术,嬲戏无所不至。尝命巧工于三海深处筑一九曲亭,中为密室,四周曲廊洞房,几于天衣无缝,外入者末由得其途径,则终傍徨亭外而已;如迷楼,如八阵图,巧匠所不能猝解,云亦汉人某所为。

  世祖少长,有黠者微泄其事,欲往觇之。既至,曲折盘旋,苦不得目的地。情急欲出,复迷误回转,良久无术。导者穷极智巧,仅得引出而已。世祖甚怒,欲杀导者,谓限三日,不得达目的地者必斩,泄此语者亦必斩。逾二日,导者绘一图,循之行,始得入亭心密室。其中陈设奇丽,太后与九王固未来也。人声阒然,且无守者。以外人从无阑入故也。其门用西洋玻璃为一角屏,四周有楹联图画之属,前有方案,微特不知者,误为嵌壁之镜。且骤入其境,镜光外射,仿佛镜中所收之园景,乃系亭之外厢。又类此镜者有四、五,大小方圆,丝毫无二。即使知其机捩,而不记其第几之数,仍不得其奥窍也。镜内复有数重,始得达密室,其幽秘如此。

  世祖既入玄中,遍睹奇物,目骇手颤,几于无一识其名者。恐为人所觉,仓皇走出。自此处心积虑,以芟除九王为己任矣。曾封密旨与豫王多铎、贝子博洛等,谓:“朕终日芒刺在背,苟使获见天日,皆卿等之赐也。”又言:“如虎入柙,积威使然。但荒淫无度,多行不义,必且自毙,此天道也。朕以国家多难,不欲轻于一掷,必计能发能收,始克济事。卿等其念之。”世祖之坚忍有谋如此,故卒能胜九王,萧梁明燕之事不复见也。

  九王后知世祖窥其隐秘,严诘导者,不得主名,乃杂治内侍,诛戮多人,宫府无不侧目。大玉妃闻之,佯为不知,世祖亦不问也。

  好色者必以瘵死,古人之言,良不诬也。九王既荒淫无度,竭其精力以媚大玉妃,而复私取宫女渔猎,无所不至。及三十六七而后,力已不支,历求人参、鹿茸、肭腽脐之属以为补助,仍苦其效果未闳。或献策曰:“喇嘛在西番,向以兴奋药神其术。今闻其囊中多奇药,而国师尤为领袖。皇父盍向索取,必有大验也。”九王果向喇嘛请求。喇嘛曰:“此必皇父亲祭之而后可得。”九王唯唯。

  国师乃为之设坛于宫中,牲牢樽俎,金台银盏,备极丰腆。铙鼓声如怒潮,入夜则华灯百枝,繁星遍曜。喇嘛百八人旋绕诵经,梵吹音彻屋瓦。如是者三日,乃于坛中央置净瓶一,大如牛胆,以胶皮纸封固其口,纸上有符箓状。喇嘛又旋绕诵经良久,以拄锡略作手势,飗飕一声,封盖之纸已揭。喇嘛乃传命请九王登坛,植瓶下视,中空无物。方骇怪间,喇嘛忽于帽檐下探得小囊,才如扇坠。倾之,出二丸,大小仅于菉豆同,色正赤若丹砂,上作凹凸形。喇嘛指丸谓九王曰:“此西天子母丸也。昔达赖第一世祖坐床时,以此丸置金瓶中,传其呼毕尔罕之第二世祖,其后世世相承。此药能自生息,永久不灭,又名阿肌苏丸。凡有大功德佛缘者,或大宝法王护法,则可以牝牡二粒为胎基,虔设经坛,诵咒三日,乃以净瓶置丸其中。复虔祝七日,更移置净室中三七日,始启其封,则药必满中。取以治病,适如其分而止。此丸灵验异常,非人力所可配制。皇父幸勿轻视。”

  九王唯唯,如其言,果获丸药满瓶,约数百粒,绝未见有人置入也。且封固时面请九王作识,净室中日夜遣人守之。喇嘛俱在室外,亦未尝阑入也。

  九王初不敢服,大玉妃极信奉喇嘛,且言:“昔太宗尝以此药丸令服,故能精力过人。今见此丸,实与前状无异,必有奇验。”九王乃按法服之,不三日而神采焕发,精力大振。凡服半载,始毕一瓶。

  毕后一月,忽大委顿,急欲使喇嘛复为之。喇嘛索牝牡二粒为胎基,九王告以已尽无馀。喇嘛骇曰:“此丸名子母,须有母而后可得子。今已无母,奈何!虽设坛作法亦无益矣。”九王曰:“尔所独不存母药乎?”喇嘛曰:“此丸俱存达赖法王库中,东来时仅仅得此。今以皇父命,固不难调取。但必西土一行,往返须周岁。皇父不及待,无万全策也。”九王曰:“与其无有,何如少待?”力促喇嘛行。

  喇嘛不敢违旨,束装作行色,而实逗遛都下。未几,九王以疲弱坠马,遂不起。喇嘛告人曰:“吾见其精爽已离躯壳,求此丸必不及,故不烦多此一行。而又不欲违命,使之伤恼,故偶作狡狯也。”

  其后清帝有疾,喇嘛常以此丸疗之。

  大玉妃下嫁而后,九王晋称皇父,权势赫奕,贵胄中多侧目者。而世祖年长,渐觉其非。及南苑阅兵后,世祖知其有非常之谋,益愤不能平,往往见于词色。

  九王侦知之,常自危。其党有玛哈者,狡黠多智谋,因献计曰:“福临正位已及十稔,功臣宿将咸以拥戴幼主为忠,设有变易,渠等未必肯帖服。而南疆多汉孽,方欲观衅而动。此祸一发,恐不能收。不如用阴谋奇术以倾之,外间绝无动静,而大宝唾手可得。此上策也,皇父盍留意?”九王曰:“阴谋奇术奈何?”玛哈曰:“喇嘛大弟子某,善摄魂术,能使人神智颠倒,失其常度。苟施此法,令彼幼主易性,则宣太后旨,谓其忽得狂疾,不可以为宗庙主,则中外无词,皇父自应正位矣。”

  九王大喜,乃宣召大弟子入宫,密谋所以处置幼主者。大弟子曰:“法当先取关外鹿皮,鞣而缝之,俾成人形,手足耳目曲折无不具,乃以醍醐灌其顶,菩提实其腹。设坛致祭,虔祝至四十九日,皮人乃能行动,宛如生人。然后施以符箓,遗以咒语,使之摄生人魂,无不验矣。皇父苟欲为此,此非旦夕间事,宜秘密筹备,不令三人以上知觉,方能收完善结果。否则,虽有皮人,亦不验也。”九王信之,扬言欲制皮衣数百事,以赐八旗军士。遣使四出,往三姓、内蒙等地广征鹿皮。

  皮至,以示喇嘛,辄言不佳,则斥而售之。内监因缘为奸,所获不资。最后得摩天岭千岁鹿,其皮柔如人肤,入火不燃。使巧工拈人发缝之,敷以鱼脂,几与生人无异。九王又命名手绘世祖像,肖其面目制之。既成,喇嘛设坛诵经,施以符箓。中夜,使人请九王视之,仿佛见皮人能行动,且作撄挐状,大悦。会世祖有疾,心神不宁,则以为皮人之验也。

  是时,九王亦以怯疾委顿,中心怔忡,日觉烦躁,因猎于南苑。侍者不称旨鞭挞诛戮者,日必数起,人人自危。乃有小竖衔恨,往告世祖以皮人状。世祖遣心腹觇之,尽得其状,且穷其皮人置他所。或云喇嘛受贿,故世祖得取之。旋有人往报九王。九王方驰逐,闻报大惊,怯疾顿作,因失足坠马,股几折,舆辇而归。太后使御医治之,曰:“督脉已绝,不可救。”未及三日而卒。世祖始将其皮人宣示君臣。

  太后闻之,大恚。托言进香五台山,一去不返。后世祖出家,相传犹及见太后也。皮人尚存其一,在今南池子玛噶喇庙中。

  世传洪承畴之降也,有九约,即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吏不从等云云是也。据娴于清初掌故者言,此非太宗朝之事,实清师入关后,九王摄政时代与承畴双方面订者。

  先是,江南未平,明遗臣屡起义兵,警报迭来,宫廷震骇。太后与九王商收拾人心之妙计,九王曰:“今有洪承畴在,彼乃深知明人之性质。苟得彼悉心擘画,天下不难定也。”太后若有所悟曰:“吾几忘之。承畴真名将,昔日英伟之貌,今犹如在目前。明臣有此,实可不亡,惜其君不能用耳。”乃使九王宣召入宫,令宫人施地衣,设棉蕞,赐之侍坐。时承畴疾甫愈,咳咯咯有声。太后与九王慰问体恤备至,并赐参汁珍品,令内监为之按摩。良久,始从容问安天下大计。

  承畴奏曰:“臣筹之熟矣。人心思旧,乃系天然之性,非必朱明恩泽深入人心,有过于大清之政绩也。皇父、太后过虑,乃使老臣与闻大计,老臣敢不竭犬马之忠,为涓涘之报。臣愚以为,人心宜缓不宜急,宜静不宜动,宜小不宜大,宜轻不宜重,宜于不要紧处著意,更宜于不著意处下手。但使大纲要典不致妨碍,其馀网宽一面,悉听彼所为,则良懦者有以安其心,狡黠者无所施其技。人心既静,不可复动,则天下太平矣。”

  九王深服其高论,乃进询方法。承畴袖出一折敬呈,曰:“臣独居深念,已妄筹九约,未识圣鉴可许施行否?”九王视之,有不明处,历使承畴详为解释。太后闻之,亦称善者再。九王曰:“是皆可行。且于我朝廷之大经大法绝无抵触,而大有利益者也。”遂发内阁,令拟旨,即日颁布。且著为功令,永久不废。江南人士闻之,多偃旗息鼓而归者。

  总督郎廷佐奏洪承畴有大功,宜配享太庙,九王许之。后九王败,满臣多以为言,世祖乃撤其从祀,盖因其建议于摄政时代故也;若在太宗朝,则无反汗之祸矣。

  九王以皇父之尊、太后之宠,而身死无几,即治其僭逆之罪,夺号仆碑,不留馀地,且禁锢子若孙,以其赐邸为喇嘛庙。固由平日骄奢淫佚,有逾常轨所致。然亦多铎、杰书等争权相忌,而世祖积不能平,乃激之,使不得不然也。

  九王虽谄事太后,觍然称尊,为历史未有之奇丑,然在满俗习惯,亦未为大恶。且其初拥护世祖,不无微劳,晚年乃有皮人等奇案,顾尚在莫须有之间,殊鲜实迹。惟其秉权自卫,不肯早退,世祖既长,犹居摄政,且与太后宣淫各节,不可为讳,有以激成世祖老羞变怒之心。

  而多铎以求为江南王,如平西王位,九王恪守祖制,不肯假借。其实开国时,功令未定,亲王封藩,绝非若后世之严禁。而九王恐其尾大不掉,加意防范,且与兵与饷,均不能满多铎之意。多铎疑皆九王为之梗,积怨益深。又多铎时在江南,习于清流之讽议,常以太后下嫁事为满人之污点,心甚不平。谓九王卖国败名,设人心藉以鼓煽,摇动国本,则其肉实不足食。幕中人多有为九王所黜者,又从而点缀之,于是传入禁中。九王益疑愤,乃有南苑阅兵之举。卒以人心颇助多铎,九王无如何,未敢轻试。然世祖则决引多铎以排九王矣。

  及怯病既成,措置又复乖舛,即不坠马,彼世祖之密谋使者,络绎于道,非朝召外兵,即夕清君侧矣。故当九王出猎坠马之先,世祖已密遣人召多铎于江南,召杰书于关中,不日将起大狱。然天竟助清,九王自毙。否则操戈同室,喋血宫庭,以京师为孤注,苟明臣乘之割据江南,北方势难兼顾,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闻世祖有谋臣曰尼哈,实鳌拜之先辈,初为世祖画策,欲即召多铎入为内大臣,免他日召外兵,致起大争。世祖摄于九王之势,不敢发命。后九王势盛不可复制,始毅然与多铎密谋去之。尼哈曰:“此危道也。即使九王可去,而奸人乘间起事,窃恐非数十年之力,不能弭此巨祸矣。”世祖曰:“朕不复能忍。苟舍此,卿尚有万全之策否?”尼哈曰:“臣昨见九王,堂其刘爽已失,块然躯壳,瘵疾已成,必不能久。盍少待之?苟其自毙,不劳手足之烈,而大憝可除,此天幸也。设不然,疾果渐剧,亦可讽使引退,而召多铎来京。先散其党羽,傫然一病夫,无能为力矣。”世祖然之。

  不三日而九王坠马死,世祖即日与尼哈等欲议其罪,太后不许,仍以礼葬之。及多铎入,与尼哈等讽太后幸五台。太后自知无状,且郁郁寡欢,遂往五台。途中闻朝臣多论九王罪,夺其位号,且仆所立之碑,愧恚交并,语从者曰:“吾居宫中无俚,且吾富贵亦极矣。不如出家清修,以了世缘。今以吾衣饰为纪念物,付皇上字之,他日可相见也。”遂不复归。

  世祖常陈太后之衣,涕泣不可仰。盖虽恨九王之不德,念太后之恩不能终养。且以九王故,致伤其心,引为终天之恨也。其后卒以董妃之死,解脱尘鞅,飘然出世,传者咸谓实往访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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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叶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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