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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贞后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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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宗正后钮钴禄氏,即世所称东太后是也。性贤淑长厚,工文翰,娴礼法,容色冠后宫。先为贵妃,穆扬阿之女早丧,后遂正位。

  顾文宗好声色,后宫多以献媚进,又嗜汉女,至私媾四春置圆明园中。西后那拉氏不谓然,时诉于后,欲激其怒,令助己。后独从容闲雅,劝那拉氏勿悻悻。那拉氏内愧,而意甚恨之。孝贞以为那拉氏亦感化,不忍逆意之也,遇事仍与商榷。旋见文宗荒嬉废政,婉谏之不听,自知达心而懦,多言恐致祸,遂隐忍不言。

  及热河之变,那拉氏以子贵,竟出其非常手笔,诛肃顺、端华,排异己党,而成垂帘之局,皆那拉氏为主谋,孝贞实无意于此。故穆宗御世,东后并尊,位虽在上,而无实权,几如画诺太守。

  孝贞时称慈安太后,那拉氏称慈禧太后。慈安事事退让,慈禧因渐纵恣。慈安服御简朴,一若寒素;而慈禧则奢靡成性,且喜服戏装,嗜听戏成癖。因而太监安得海等乘机攫财,恣为奸利,遂怂恿慈禧建造戏园,土木雕绘,穷极工巧。又广征南北诸名伶,排日演试。近今生荣死哀之大名谭叫天,即诞生于是时者也。安既以奢侈中慈禧意,权力渐次增长,顾尚碍于慈安之守正,不敢公然纵欲,言官亦弹劾屡起。慈禧虽恶之,而为名誉计,不得不敷衍嘉纳,以掩饰慈安耳目。

  慈安所信任者,为恭亲王弈䜣。一日,恭王闻安得海等有滥窃贡物,为慈禧裁量戏服之举动,以为大背祖法,密奏于慈安。为先发制人之计,乃下谕曰:

    据御史贾铎奏“风闻内务府有太监演戏,将库存进贡缎匹裁作戏衣。每演一日,赏费几至千金。请饬速行禁止,用以杜渐防微”等语。上年七月,因皇帝将次释服,文宗显皇帝梓宫尚未永远奉安,曾特降谕旨,将一切应行庆典,酌议停止,所有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俟山陵奉安后,候旨遵行,并将咸丰十年所传之民籍人等,永远裁革。原以皇帝冲龄践阼,必宜绝戏渝之渐,戒奢侈之萌。乃本日据贾铎奏称“风闻太监演戏,费至千金,并有用库存缎匹裁作戏衣”之事。览奏实堪骇异。方今各省军务未平,百姓疮痍满目,库帑支绌,国用不充,先帝山陵未安,梓宫在殡,兴言及此,隐痛实殷,又何至有该御史折内所称情事?况库存银缎,有数可稽,非奏准不能擅动。兹事可断其必无,惟深宫耳目,恐难周知;外间传闻,必非无自,难保无不肖太监人等,假名在外招摇,亦不可不防其渐。著总管内务府大臣等严密稽察,如果实有其事,即著从严究办,毋得稍有瞻徇,致干咎戾。皇帝典学之馀,务当亲近正人,讲求治道。倘或左右近习,恣为娱耳悦目之事,冒贡非几,所系实非浅鲜。并著该大臣等随时查察,责成总管太监认真严禁所属。嗣后各处太监,如有似此肆意妄行,在外倚势招摇等事,并著步军统领衙门一体拏办。总管太监不能举发,定将该总管太监革退,从重治罪;若总管内务府大臣不加查察,别经发觉,必将该大臣等严加惩处。其各懔遵毋忽。此旨并著敬事房、内务府各录一通。敬谨存记。

  慈安之下此谕颇有回护慈禧之处,一则体面攸关,一则权势旁落。既存顾忌之意,便不得不呑吐其词也,而不知慈禧之衔慈安,于此益甚。

  宫中相传慈禧之怨慈安,实不始于垂帘时代。当文宗初幸慈禧之日,颇有惑溺之象。《长恨歌》中所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者,仿佛似之。清宫故事,凡皇上宿某处,御某妃嫔,备有册籍,报知皇后。皇后有权稽考,其不合格者,予以杖斥。而内监之承伺某处者,亦有权届时于寝门外诵祖训,皇帝必披衣起,跪而听受,至命驾出朝乃止。

  一日,文宗正宿慈禧所,数日不坐朝。慈安稔其状,乃顶祖训至宫门正跪,命内监请帝起,敬听祖训。文宗惊跣而出,亟止之曰:“勿复尔尔,予即视朝。”辇既驾,匆遽间不及顾慈禧处分矣。及登殿,忽忆后有权杖斥事,乃顿足曰:“苟如是,兰儿危矣。”兰儿者,慈禧小名也。草草见诸臣已,即命驾还宫,亟问皇后所在。或对以坤宁宫,知事且变,盖坤宁宫者,皇后行大赏罚之所也。文宗疾驰往,则慈安方正中坐,慈禧长跽于下。慈安正历数其过,命杖将笞辱之。文宗大呼曰:“请皇后免责,兰儿已有娠矣。”后闻之,瞿然下坐曰:“帝胡不早言?吾之杖伊,遵祖制也;受杖堕娠,失祖训矣。皇上春秋虽盛,储宫未备,吾安可守一训而失列祖列宗万世之遗意哉?”因涕泣久之,遂勿杖。自是慈禧严惮慈安,不复敢导上以纵欲,然衔恨实自此始。

  同治八年,又有慈安与恭王协议惩办安得海一事。

  初,安得海倚其势焰,凌轹王公大臣,无所不至。朝臣皆侧目,而恭王尤甚。会恭王请见慈禧,慈禧方与安得海谈话,辞不见。恭王怒,退语所亲,非杀安不足以对祖宗、振朝纲也。

  未几,慈禧竟私命安往山东,将下江南,织办龙衣锦缎,沿途骚扰逼勒,有司不能禁。时山东巡抚丁宝桢颇骨鲠,以安冒太后名,侵官扰民,发愤欲诛之。知恭王与慈安能持正,乃密报恭王请训。方丁折文到京时,慈禧正观剧取乐。恭王乃立请见慈安,拟定谕旨,慈安画诺已,驰谕下山东,许丁宝桢速即就地正法,不必解京审讯。临发时,慈安私语恭王曰:“此举必得罪西太后,将来或甘心谋我,亦未可知。虽然,为国事计,不得不尔。”语次颇露懊丧之色,知平日之无可奈何于慈禧已久也。

  谕往,丁文诚即杀安。谕略谓:

    据丁宝桢奏太监在外招摇煽惑一折,德州知州赵新禀称“七月间有安姓太监,乘坐太平船二只,声势炫赫,自称奉旨差遣,织办龙衣。船上有日形三足乌旗一面,船旁有龙凤旗帜,带有男女多人,并有女乐,品竹调丝,两岸观者如堵。又称本月二十一日系该太监生辰,中设龙衣,男女罗拜。该州正在访拏间,船已扬帆南下。该抚已饬东昌、济宁各府州饬属跟踪追捕”等语。览奏深堪骇异,该太监擅自远出,并有各种不法情事者,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宫禁而儆效尤?著马新贻、张之万、丁昌日、丁宝桢迅速遴派干员,于所属地方,将六品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拏。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即著曾国藩一体严拏正法。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类者,并著严拏,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将此由六百里各密谕知之。

  此谕既出,慈禧方酣嬉於戏剧,未之知也。故丁文诚得行其志,慈禧不及援阻。安诛后十日,慈安覆命恭王拟第二谕,曰:

    本月初三日,丁宝桢奏:据德州知州赵新禀称,有安姓太监乘坐大船,捏称钦差,织办龙衣,船旁插有龙凤旗帜,携带男女多人,沿途招摇煽惑,居民惊骇等情。当经谕令直隶、山东、江苏各督抚派员查拏,即行正法。兹据丁宝桢奏,已于泰安县地方将该犯安得海拏获,遵旨正当。其随从人等,本日已谕令丁宝桢分别严行惩办。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宦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事者,无不立治其罪,乃该太监安得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知儆惧。仍著总管内务府大臣严饬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办。并通谕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拏,奏明惩治,毋稍宽纵。

  西后既睹此谕,虽亦无可奈何,而慈安之不敢斥言慈禧之过,婉曲规避,煞费苦心。然可知其仁而不武、大权旁落之渐,可为寒心也。慈禧果老羞成怒,竟提出质问以向慈安,以为不与己商,未免轻视,大有悻悻之态。慈安非特不能侃侃与辨,且惊惧不胜,至谢以事系恭王所主持而后已。

  懦哉,慈安!然而小人之心,遇让则夺,彼退则此进。昔日之待慈安谦而有礼者,今则攘臂摘权,绝不愧怍。以为彼既自开先例,我更无容多让。自是厥后,慈安拱手就范,不敢与争,且生命亦寄于彼人之手,恭王更惴惴,不复敢为慈安画一策矣。

  未几而有同治帝崩,慈禧专擅,立弈𫍽之子载湉为光绪帝事。

  同治帝以游冶致疾,遂夭其年。时皇后虽有孕,尚无他皇嗣。两宫皇太后议立新帝于养心殿,王公大臣宗室等咸在。慈安本属意恭王之子,欲于会议发表己意,然讷于口,期期未可也。慈禧即儳言曰:“皇后虽已有孕,不知何日诞生。皇位不能久悬,宜即议立嗣君。”恭王抗声曰:“皇后诞生期当不久,应暂秘不发丧。如生皇子,自当嗣立;如生女,议立新帝未晚也。”众似赞同此议,慈禧曰:“不可。今南方未靖,中朝无主,何以安镇人心?国本动摇,良非细故。”军机大臣皆称是。

  慈安至此,始不得不言,乃曰:“据我之意,恭王之子可以承袭大统。”恭王闻之,叩首言不敢。慈安简单之词气,遂为所沮。在恭王谦退不敢,而慈安又久慑于慈禧,一语才发,其气顿馁。慈禧目无全牛,知此事可以力取,方顾问宗室载淇。慈安乘势又言曰:“依承袭之正序,应立溥伦为大行皇帝之嗣子。”溥伦者,载淇之子也,载淇亦叩首言不敢。慈禧正色曰:“姑舍是,尔为弈𬤝后,乃继冢嗣者,于前史有此例乎?”恭王沈吟曰:“明之英宗为然。”慈禧本熟于史事,乃曰:“此例不祥。英宗之立,乃孙妃欺主之行为。且英宗在位时,国家不宁,曾为蒙古军队所执。其后回国,国中已立其弟。经历八年,乃更夺之。”语次,转谓慈安曰:“据我之意,当立弈𬤝之子载湉。宜速断,不可延误。”慈安默然,意似不可,而难于启齿。恭王独勃然作色曰:“立长一节,独可岸然不顾耶?”慈禧曰:“苟不决,可以投名之法定之。”慈安亦颔之,绝无异言。于是各拈阄入一小匦中,及揭晓,则醇王等投溥伦,有三人投恭王之子,其馀皆如慈禧意。盖慈禧逆知其党必占优胜,事前早有预备,临时故示人以公允耳,慈安犹以为天意也。

  慈禧既立光绪帝,权力浸炽,驯至公然与诸伶谈䜩,恬不为怪,惟尚不敢使慈安知。旋婴疾不视朝,历久未痊。慈安念其有决择才,辄往就商,且藉存问以联络情谊。

  一日尚早,慈安驾忽至,侍御皆出不意,未及报知,慈安亦摇手,禁勿声。盖体恤病者,恐其惊扰也。将履寝室,帘幕沉沉,似闻气息如乳腥,亦不之辨。既入,慈禧横卧榻上,一男子似伶人服装者,为之抚肤捶腰,意甚狎亵。慈安本不易怒,至是目睹怪现状,不觉气愤填膺,勃不可遏,立斥内监曳伶人出,厉声数慈禧之罪,且曰:“吾受先皇帝遗诏,本应翦除,顾念尔才堪臂助,且情如姊妹,何忍下此辣手?今尔乃不恤人言至此耶?不速改,吾终不能以私情废公义。”语未毕,慈禧涕泗交颐,长跽乞命,慈安亦涕泣良久。慈禧矢言改悔,苟萌故态,愿膏斧钺。慈安以为恳挚,反劝慰之,立命赐伶人死。伶人者,金姓,后于慈禧没后,其家人始敢泄其详也。

  相传慈禧久病,实系生育血崩,医治均罔效,后得吉林省所贡人参数枝,钜如婴孩者,煎汤服之,始奏霍然。而金伶之案,实发于其将痊时也。自是慈安以为慈禧必感予之不杀,改过自新,且可热心助予治理;而慈禧则以为彼乃发我之覆若此,我不先声夺人,制其死命,后此尚有我自由地步耶。于是极恶至惨之剧出矣。

  先是,慈安喜小食,常以点心盒自随,觉饥则任意取食,其间糕饼、饽饽、寒具之属罔不备。慈禧窥之稔,乃乘间言有膳夫能制小食,颇极精致,愿献薄物,求太后鉴赏。慈安以为爱己,喜而受之。既食,适值召见军机之期,遂出坐朝。是时光绪辛亥春三月十日也,进见者为枢府王大臣恭亲王弈䜣、大学士左宗棠、尚书王文韶、协办大学士李鸿藻等。俱言确见慈安御容和怡,无婴疾色,但两颊微赤,状如半醺,亦不以为异也。军机诸臣退,已午后四钟,内廷忽传孝贞太后崩,命枢府诸人速进议,诸大臣惊骇欲绝。故事:凡帝、后疾,传御医,先诏军机悉其事,医方药剂,悉由军机检视。今突如其来,既未传医,更无方剂,自当疑怪。

  诸臣入至慈安宫,见慈禧坐矮椅,目视慈安小殓,且从容自语曰:“东太后向无疾,日来未见动静,何忽暴变至此?”语时,微作泣声。诸臣皆顿首慰解,绝无一人敢诘问病状者。恭王亦畏慈禧之焰,至是皆噤若寒蝉,草草成丧礼而已。凡后妃毙,必传戚属入内瞻视后,始小殓。此例行之已久,独慈禧后不令人召钮钴禄氏椒房之族入宫,群臣亦无敢一言者。盖慑于慈禧之威,或甘为死党者甚伙也。

  噫!东宫太后之尊,而一旦为人致毙,如刲羊犬,无片纸只字为讼冤者。于以觇慈禧之势力,亦可卜清祚之将倾。

阎文介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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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间,鄙中啧啧道阎文介轶事,谓近世强项者流,无出其右。嗣有友人某述其详,则执法不阿,使官文恭为之屈膝者也。

  先是,胡文忠既薨,官文恭为总督,新繁严渭春中丞树森,继文忠为巡抚。严公原籍渭南,盩厔李午山宗焘知武昌府,皆文介乡人也。夙知文介严峻,咸敬畏之。而官阘茸素著,且多嗜好,惟尚知畏惮正人,不敢自恣耳。故事:两司必兼督抚总营务处衔,故能节制诸将领。

  某弁者,文恭之娈童也。文恭宠之甚,令带卫队,且保其秩至副将,某居之不疑,赫然大将威风矣。平时无所不为,视两司蔑如也。一日,帅亲兵数人,闯城外居民家,奸其处女。女哭詈不从,某以刀环筑杀之而逸。其父母入城呼冤,府县皆莫敢谁何。

  文介闻之,震怒,立上谒督署,索某弁惩治。某弁知文介夙有铁面名,必无邀赦之希望也,先入督署,求救于文恭,文恭匿之。

  有顷,文介晋谒,文恭辞以疾。文介称有要事,必欲面陈,如中堂不可以讽,即卧室就见亦无妨。阍者出,固拒之。文介曰:“然则中堂病必有痊时,俟其痊,必当传见,吾久居此以待可耳。”命从者自舆中以襥被出,曰:“吾即以司道官厅为藩司行署矣。”凡卧起于官厅者三日夜。文恭嘱司道劝之归署,必不可。

  文恭始大窘,以严、李俱文介同乡,急命材官延之至,浼为调人,而自于屏后窃听之。二公譬谕百端,文介终不屈,誓不得某弁伸国法不止。文恭无所为计,乃自出相见,出即长跽。文介岸然仰视,不为动。严公乃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体至此,公独不能稍开一面网乎?”文介不得已,始趋扶文恭起,与要约,立斥某弁职,令健儿解归原籍,立启行,无许片刻逗遛。

  文恭悉允诺,乃呼某弁出,令顿首文介前,谢再生恩。文介忽变色,叱健儿执某弁,诣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毕,立发遣以行。历三小时而事毕,始诣文恭势,长揖谢罪。

  自是,文恭益严惮文介,然倚重愈甚。久之,密疏保奏,巡抚山东。虽为调虎离山计,亦以见文恭之尚能崇拜善人也。

四春琐谭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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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宗渔色于圆明园一隅,暗藏春色,谓之四春,世竞传之。

  中惟牡丹春为最艳媚。春本苏人小家碧玉也,山塘月满,独占风流,艳名噪里巷,纨绔子无不垂涎。

  旋有广陵盐商某者,因事来吴门,见春艳之,介蜂媒蝶使,得暗探骊珠,挥霍不下数千金矣。满拟金屋藏娇,载之返绿杨城郭。女母闻盐商豪富,所索金意未慊,否则须与偕行,倚钱树子为养老计。盐商恶其愿太奢,置不理。而某部郎适衔使命莅苏,已取某内监密嘱,物行吴门佳丽。偶见春于虎邱,诧曰:“此奇货也。”辗转探得盐商与女母交涉状,乃使媒媪谓之曰:“京中有贵人纳妾,钜资所不惜。苟允诺,保汝老妪吃著不尽也。”女母意动,女似不愿。嗣为媒媪甘言怂恿,竟获首肯,乃载与俱北。

  既抵京,入一府第,仆从喧赫,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且不睹所谓主人者,只见姊妹行四五人,衣服容貌,与己相类。心大异之,疑为勾栏,顾不令应客,益不可解。居月馀,忽诸仆传令仓皇,云:“送诸美人入园矣。”车马喧阗,相送俱去,惘惘不知所往。及届,则池馆清幽,水木明瑟,一巨丽之园亭也。

  无何,主翁命入拜,科头箕踞,状至倨傲。仆辈衣冠亦异常人,称主人为“佛爷”,诸女始觉有异。及归房栊,殊无婢媪,往来奔走者悉系奇服之仆辈。私询之,始知主翁实当今之第一人也。

  诸女或以为大戚,盖习闻入宫者不能复出,非特父母亲属,不获临存;即偶欲自由问候旧人,及外出游散,俱在禁止之列。因窃窃议欲私遁,然园以外之天地,目所未经,修路漫漫,去将安之?不得不望而生怯。

  中有广陵女子,韶年稚齿,颇跳荡自喜,郁郁居此,不惯束缚,乃欲尝试其卷逃之小技。因贿内侍辈求导引,乘夜欲遁去。内侍伪应之,飞报于西后。盖西后本不慊此等汉女,方日侦其衅,以为排斥之地。得此消息大喜,立遣侍卫追缉之。不三小时,如虎捕羊,招罥而至,西后立命绞死。文宗闻之,欲驰救,业已无及。自是诸女胆裂,无敢作越步想者。

  牡丹春最慧黠,乃谓诸女曰:“吾辈服装有特别辨认,故一出门,不复可掩饰。今与诸姊妹约,悉改服旗装,佛爷虽不喜,然偶一为之,亦可博其欢心。此后时时试服之,则左右不疑,一旦有变,吾辈服此出园,与他宫人厮混,则追者难于别认矣。”诸女闻之,疑信参半。牡丹春则毅然行其计,文宗见之,果不甚悦。盖文宗本以厌满喜汉,故罗致吴下群娃为娱目计。牡丹春独触其忌,遂致失宠。

  西后闻之,以为牡丹春有心向化,颇懈其伺察;且知失宠,益心喜。无顷,英法联军变起。牡丹春因贿通内侍,先获确耗,乃改服装,杂西后宫女中出,竟得脱归吴下,嫁一士人为妻。

  海棠春乃大同一女伶,名玉喜,常演剧于津门,工青衣,尤擅闺贴,且能琵琶、羌笛,捧场者咸属王孙贵胄,其父师宝若连城,虽万金不与易也。每一登场,莫不啧啧慕色艺,月金之昂,占津门第一。

  有士人某者,颇风流自赏,骤睹之,不觉色授魂与,因日坐前席以觇声容,风雨寒暑无间。年馀,家已落,夷然不顾也。士人固美姿容,善修饰,玉喜常见其独坐谛听,心窃异之,既而无日不然。会天暑,入座者稍稀,士人巍然无倦容。玉喜翩然下,殷勤献茶,问姓名。士人大惊,盖此系伶人待熟魏之礼也。玉喜告以己之居址,邀客过从。士人骤膺宠遇,感激不知所云。四座皆属耳目,疑士人为豪客,因玉喜于平时不甚肯应客也。语既毕,玉喜翩然出。士人惘惘如有所失,念己日措观剧,资已将告竭,为亲友揶揄。今入彼室,虽不挥霍,亦应花费,阿堵物将何所出?然念美人厚意不可负,拼孤注一掷,以偿金诺。遂解所服纱袍入质库,得金数饼入囊中,而易以葛衣。

  既往,玉喜欢迎备至。诸侍婢咸愕然,盖讶士人既系生张,兼之服御甚朴也。玉喜笑语同人曰:“此南中名士,某大老犹敬礼之,吾侪敢不喜其莅止耶?”遂命酒宴之,殷勤酬劝,笑语甚密。士人踧踖不安,玉喜慰解之曰:“自妾见君占前席,几年馀矣。虽未通辞,音容实已甚稔,吾两人所谓神交也。君固多情,妾亦非不能解事者。宜及闲暇,尽此一夕之欢。君客中岑寂,即时时过我一谈,未尝不于君有裨。君以为何如?”士人曰:“崇拜仙仪,有如饥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此徒夸夫艺耳。若卿则更擅仙姿,绝非凡体,鲰生何福,得亲芳泽。前此抱愿弥奢,岂敢唐突?今蒙不弃,辱承招致,此实天假之缘,意外之遇也。鲰生有神魂颠倒而已,自惭形秽,何以克当?愿卿自重。”玉喜正色曰:“是何言欤?相君丰采,岂长贫贱者。况奇才养晦,识者自知,孰谓我辈中遂无眼法耶?彼龌龊纨绔,虽炫多金,吾视之犹傀儡。君勿过谦,妾一歌场贱物耳。君他日贵,视妾何足齿数?但愿一念风尘中尚有此伤心人耳。”语次,若有泪痕。士人亦凄然起谢。

  宴罢,士人探囊欲犒侍者,玉喜遽起止之曰:“勿尔。妾已代办久矣。”且揽袪附耳曰:“妾顷见君服纱袍,得毋易金耶?为妾故,致劳心计,视妾何如人?后勿复尔。”士人唯唯。献茶果已,又复纵谈。士人欲辞去,玉喜殊恋恋,既而妨于侍婢,乃嘱:“明日有事,后日晚间必来,勿劳久盼也!”士人诺之。将出,玉喜以一物私置怀中,珍重而别。归展见之,黄金重十笏也。

  自是士人每往,玉喜必有所赠。士人不肯受,玉喜曰:“子独无挹注法乎?”士人悟,乃即以其金为犒资,夜度者屡矣,侍婢以为豪。积金日多,玉喜促士人为脱籍计。士人恐大妇不容,欲为别营金屋,思获一部差,方可措办。忽某内侍携巨金至津,啖其母与师云:“某贵人府特选,重聘所勿惜。”母遽许之。遂入圆明园,曰“海棠春”。玉喜终思士人不置,年馀,郁郁致疾,玉损香销,未及遘焚园之惨也。

  某大僚有婢饶于姿,肌肤莹泽如羊脂玉,颊晕朝霞,天然妩媚。某大僚涎之久,欲置簉室。大妇防之甚严,不得遂。

  有内务府散秩大臣宗室子者,大僚戚串也。偶䜩内寝,见婢捧觞,诧曰:“此尤物也。况凌波微步者耶,可谓婢中翘楚矣。”因附耳与某大僚私语。某大僚曰:“果如是,吾何惜牺牲一婢?”宗室子笑曰:“吾明日当偕内侍来。”大僚允诺,乃入语其妻,以为献媚计。盖大僚固有季常癖者也,而不知其意实在梯荣。

  无何,迁延数日,内侍不来,宗室子往热河差遣矣。某僚私念,官虽未获,苟留艳婢,计亦良得。因语妻以事机相左,殆亦前缘,微露列诸小星意。妻怒曰:“子不长进,乃近禁脔,行见子为乞儿矣。”乃愤然出,自往谒宗室子之福晋。福晋因出入宫闱,常通内线者。乃曰:“吾固闻之,吾夫太汗漫,乃不注意。吾当自往探消息。”大僚妻再四恳托而返,指斥大僚为欺君罔上,大肆诟厉,大僚谢罪,不敢辨。

  明日,福晋至矣,偕内侍数人,谛审婢之发肤形态无不至。既而色然喜曰:“此当系万选之青钱也。”问价几何,大僚妻曰:“此臣下所应献者,敢受值耶?”乃饰以鲜衣,缀以珍玩,约加附数千金,始载与俱行。濒登舆,大僚妻强拉大僚共拜之,曰:“诸事奉恳,一生荣辱,凭汝口也。”婢亦首肯。既入园,果蒙宠幸,曰“杏花春”。未几,大僚外任封疆,获资甚钜焉。

  文宗嗜饮,每醉必盛怒,每怒必有一二内侍或宫女遭殃,其甚则虽所宠爱者,亦遭戮辱。幸免于死,及醒而悔,必宠爱有加,多所赏赐以偿其苦痛。然未几而醉,则故态复萌矣。其已被杀或棰挞几死者,醒后亦知怜惜,辄预戒人遇醉勿侍左右。然苟宣召,又不敢不往也。

  惟杏花春始终未尝为所摧折,偶有诃责,一二语即解。盖杏花春媚态天然,不假修饰,凡见者皆觉心花怒放,虽愤恨正盛,无不一见即消。而文宗之嬖杏花春,更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故醉后虽郁怒欲发,杏花春绰约而前,上必狎抱之曰:“此朕如意珠也。”其或偶加以暗呜叱咤,杏花春却行惴颤,状至可怜,虽不启齿,上必反语曰:“个妮子胆怯哉,生小殆未经风雨也。”以故凡遇上醉,诸姬必膜拜顶礼,咸求杏花春为代表,蕲免谴责。众皆称杏花春为“欢喜佛”,或云“刘海喜”,杏花春亦不以为忤也。性柔婉笃顺,上下无不怜爱,虽西后极妒,亦云:“我见犹怜,无可奈何。”

  顾有一癖,则爱财如命。平居设一扑满,凡赐金钱,必藏弆之,既入即不令复出,虽诱引逼迫,俱可置之不理。上知其如此,珍赏常过于他人,而杏花春辄自言贫甚。人或知其机密,反唇相稽,则曰:“是区区者,何足言财,聊备游戏耳。他日苟有进,不使睹金玉满堂不止。”其贪如此。每遇人淑慎无所争,及计较锱铢,必悻悻然见于词色。人以故衔之,致相窃议曰:“闻彼为婢子,诚哉,其婢子也。”惜秉慧美之质,而习俗所移,虽至贪极鄙而不惜,殆所见者小,而又加以不学欤。

  每遇上醉,众挽为代表,彼必需索贿金,不满欲壑,则且迟迟不肯应召。至事急,仍必如其所索以偿之而后已。见者既惯,必摒挡一切速偿之,知与斤斤无幸也。

  西后知其有守钱虏癖,而窥其囊颇富,乃嗾他姬诱与六博。杏花春不知其诈,昕夕从事,兴高采烈。初多博进,迨其终局,则负筹累累,居然垂千金矣。意大窘,声言:“力不能支,吾不认博负。”正扰攘间,帝驾适来,问所以,曰:“杏花春之负金,朕应为之偿,毋喧聒也。”众见上已任此,遂不敢有言,杏花春意张甚。此后凡有博负,辄故故不偿以待上命;博进则囊之去。众故候上醉时向索,欲以激上怒。抑知上反斥诸姬之不应力索,不责杏花春也。

  杏花春所积,不下十馀万金。尝托心腹内侍挽其主母代为存贮取息,又恐干没,乃声言必立券契。主母以为不信己,颇愤怼,不愿为之经理。杏花春知不合理,乃出千金为寿。主母益怒曰:“吾非贪得无厌者,奈何以此相尝试耶?”后杏花春卒为其子说项,得一郎官始已。及焚园之变,杏花春以金多,为西后侍者所垂涎,竟戕之而夺其所有。

  车驾出宣武门,偶过某桥下,遥瞻浣衣女子甚丽,以诘内监。

  内监乃遣人四出侦之,知为某孀妇女,曰:“是易图也。”乃赍金往说之。孀妇拒之曰:“妾不愿金,且吾女罗敷也。贵人亦知礼,安能逼良为贱?”内监怒曰:“尔一妇人,乃斗胆若此,独敢抗天子之命耶?”妇色然曰:“妾知谁为天子?妾知守礼与信而已。既自有夫,谁可夺者?速去!毋圂我。”内监嗤之以鼻曰:“行见不出十小时,立破尔家。”孀妇方欲有言,女遽止之曰:“胡为以唇舌贾祸?”孀妇始默然,内监亦去。女谓孀母曰:“彼必复来,儿不避,恐陷于不测之祸,不如往姨家暂居。”母亦谓然。

  迨晚,数内监汹汹入,破扉折棂,备极凶悍,势在得女,则挟与俱去。无何,终不可得,乃牵孀妇行,将押其母以易女。孀妇号泣以从,市人咸酸鼻。女闻之,欲出救母,姨曰:“否!否!是自罹于网也。彼等但恫喝术耳,必不敢谁何汝母。吾以为乘此时招汝婿来,既成婚,偕往求释母,则官中人亦当论情,法决不能强离人夫妇也。”女然其议。亟嘱媒氏往告婿,则南游未归,且罔识其踪迹所在,意大沮丧。

  而内侍哄然曰相逼,势无术可以解免。女愤欲觅死,姨氏恐祸及己,乃绐之曰:“此间风声渐恶,彼辈探知吾匿汝,灭门之祸即在旦夕。若汝以自杀了事,是更葬送吾一家也。吾意汝不如姑往某尼庵中,作带发优婆夷。内侍虽悍,岂能强夺方外人?而吾亦得脱去干系,宁不大佳?”

  女寻思无计,勉从其议,即往西山某尼庵受戒,曰:“薄命如此,恐终无破镜重圆之日。不如长斋绣佛,以了馀生。”遂毅然祝发,作比邱尼妆矣。盖数日前有人传说,婿已在南省遇匪,为匪所戕。道路为兵燹所梗,虽不能必其确否,然可决其北来无期也。

  女既居尼庵,殊亦无苦。一日,有高轩驷马过门,云贵人莅止。诸尼俱披袈裟出迎,女独以耽静不出。无何,贵人入,翠华招展,知为至尊。诸尼伏地呼佛爷,女自帘隙窥之,身颤欲仆。忽上有所见,乃曰:“帘中有人影,何也?”内侍应声牵女出。女心急足违,泪下如雨。上谛视之曰:“此尼非个中人,似曾相识。且绮年玉貌,何苦而甘岑寂耶?”女言:“夫流落南中,生死未卜,母为官事所羁。自知命薄,愿事焚修,不愿问人间繁华事也。”上笑曰:“以子才貌,岂老于空门者?”顾命内侍以舆来,舁此女尼入园,安置某殿,善视之,勿令有所苦。诸内侍唯唯,女号泣不从。上自抚慰之,且言:“尔姑往彼。苟有志,决不相强。”既而女至园中,仍矢志不肯应上命。每上临幸,辄跪地不复起。上赐以“陀罗春”之名。

  然终焚园之日,凡八月馀,上率未一幸也。事亟,女投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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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叶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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