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冥吏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录

  吾乡城隍司神,最著灵显,由于香火之盛,人心之见敬也。然最奇者,则莫如道光初年乡父老所传一事。道官杨丽源为庙住持,一夕已就枕,忽闻庙庭鼓吹呵殿排衙,数人小语云:“新官少年科甲,气度不凡,非同旧令之腐头巾,须各敬其事,毋干犯也。”俄而击鼓升座,按卯唱名。杨自楼窗纸隙偷睨,果见一少年官入,衣本朝冠服,珊瑚顶,孔雀翎,风仪秀美,高坐受朝参。旋去,传宣掩门,执事者咸鱼贯出,景物俱杳,灯火亦稀。知为新城隍甫莅任,秘不敢言。

  月馀,扬州赛都天神会,鱼龙曼衍,士女如云,为东南第一胜会。时平山堂牡丹盛开,游人坌至,凡看会回者,必顺诣山堂看花,且肆凭眺。住持僧往来迎送无宁晷。衣服寒素者听自游览,华丽者殷勤款留,中等客有客堂师晋接,上等客始得方丈追随,通例也。至是忽来一贵客,无侍从,无车马,而袍服炫烂,器宇轩昂,觉竟日所来之裙屐少年,更无能出其上者。知客恐当道贵人,故微行侦事实,遂飞告方丈,倒屣恭迎。邀至正厅,稽首下拜,客殊傲慢,吝(同吝)于周旋。

  僧更恐,以上等茶果进,客略啜香茗而已。僧足恭问乡贯姓氏,笑不答。时扬州操雅者甚夥,虽盐贾木商,亦复对花吟咏。僧捧笺磨墨索贵人锦句,为寒刹增辉。客亦不却,走傍雕阑,对花略一惆怅,即挥毫如飞,成一小令,尾押玉印,不署姓名。僧益惊,坚留素膳,笑遣之。已而仰天微粲曰:“日下春矣,乘兴而来,其兴尽而返乎!”笑掷白镪五两与僧,诡云辞谢,客亦笑不顾。僧急以竹剪,取半放极大之牡丹奉客,曰:“此大富贵也。”客受而持之,且嗅且行,僧偕大众披袈裟送出门,伏地连叩。比仰首,视客已迤逦向西去。

  途遇推下泽空车者,问曰:“我欲回天长,尔曷送我,当不吝偿。”车夫云:“天色晚矣,明晨可到,今宵权止大仪宿。”曰:“汝第送我,何计及迟速耶?”车夫故昂其值曰:“是须大钱二千文。”曰:“诺。”登车西返,倏如电掣,如风驰,如箭之离弦。车夫惟觉两足如飞,不能制止,顷刻见天长雉堞已在眼前,各家店铺时甫篝灯。车夫诧曰:“咦,到矣,何其速也!”问:“贵人水陆舍馆何处?”曰:“城隍庙。”比至庙前,客始下车,拂衣上尘,整巾步入,回顾曰:“汝可鹄候,当遣送汝值。”言讫不见。

  车夫候之久,不见其出。黑摸索行至东房,即杨师炼丹室,问庙佣,无其人,诟谇骇诧,喧呶不休。杨知有异,询,告以实。杨曰:“咄,子疯癫作耶?抑有缩地法耶?日堕始发,顷即抵吾邑耶?”车夫愕然久之,如梦初醒,不知所云,蓦忆其手折牡丹一枝鲜妍欲滴,遂又告杨。杨呼灯持钥,偕车夫诣寝宫神座前,视香炉内果有玉楼春一枝,炉侧列青蚨两贯,遂深信车夫所言为实。车夫曰:“是也,花在此,人潜何处耶?”杨喝止之,告以神最灵显,慎毋多言,现有赏钱,可叩头,如数祇领。车夫再拜荷钱出。明晨,尽以神赏市香烛、甲马,虔诣神前祷告,自云:“乡愚盲双目,不能辨神祗,赏赐万不敢领。”焚谢讫,神慢内铿然又掷出青蚨如前数。杨劝之曰:“且去,神不负汝劳也。”

  年馀又来一画士池春草者,东浙人,画山水入神品,画马尤佳。顾生性孤介,喜居冷境,不近热场,下榻于庙之东房。瞰寝宫之刖妖楼极幽寂,坚欲请为画室。杨不可,池恳之再三,始携笔砚入。反扃其户,竹炉茶灶,吮毫自如。时正小春,池方伸纸遣墨,忽觉己之身后有美男子,冬貂袍帽,珮玉锵锵,负手凝神,静窥池画。池蓦入目,疑为县署幕宾,起立让坐。客殊不答,移步环视壁端所悬已成之帧;旋顾池,厉色曰:“观君墨妙,亦是高人,外间隙地甚多,到处染翰,何事定走入长官闺闼耶?”言已顿杳。池大骇,趋出,视户扃如故。惊讯黄冠,咸云:“是本不可强居者,曷迁徙为宜。”池虽出,然心尚以神人赞叹为荣,斋沐恭绘屏幅折叠数事,再拜肃呈。是夜梦神来告曰:“既承雅贶,但幽明殊途,焚之始得,区区不腆,聊为足下一润彩笔。”言已,笑掷一物堕床头,惊醒摸之,果得朱提二十馀两。其灵显又若此。

  明年,杨有事扬州,亲询山僧,曰;“诚有之,锦句尚在纱笼中也。”杨读其词曰:

  天涯芳草伤离绪,竹西自古繁华误。国色天香,含风带露,名花合在销魂处。

  凭高指遍南朝路,隔江点点春无数。有限春光,无端泪雨,山僧那得知其故。

  盖《调寄七娘子》也。笔迹秀丽,如赵松雪,尾押小印为“千秋冥吏”四字,良由吾邑为唐时下阿村千秋县故址。至第五年,有乡人生为勾魂使者,时过阴司,云神貌果如所说,顷已卓异升授凤阳郡城隍。然乎?否乎?惟词句芊绵的真苏辛小令,不可不传。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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