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烬纪闻录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京师立春节。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陈于迎春殿。至是,太常寺备乐迎而鞭碎之,此常仪也。是月初五日夜,守殿人闻殿中哭声甚哀,且闻击扑之声,移更乃止。洎明观之,勾芒神面有泪痕,识者知其非吉兆也。
初九日,边报金兵留屯河朔,犹豫两持,似欲复犯京师者。太上皇遂出南薰门,往南京。
十九日,报金国大兵已分布河上,败何淮兵,梁师成弃城而走,兵已渡河。
廿九日,兵至毛桃岗驻军,作大寨,居民奔入城内,老幼死者蹂躏于道。间有强壮掠劫外城,大火焚烧二十馀家。
二月二日,金人围住京城,攻诸门甚急。
十一日,以聂昌为都太守提举。虏遣伙入城请和,乞以黄河为界。
二十一日,京师戒严,金人兵退封丘寺,需索金银牛酒犒师,依契丹倍增岁币,朝廷许之。
三月,金人退兵北,至穰州。国相有文字至军前,乃粘罕之文也。其略曰:“南北求和,许增岁币,仍有割地之请,未有定议。今大兵已驻河北诸郡,以定可否,彼若不从,则吾持其物而求其道。此计之上上也。”于是金兵明言北,其实只在河南,未尝解也。
初九日,金国粘罕加封征讨大元帅,仍令从便宜行事。且降书曰:“今南伐之兵,已逾河济洛,直抵汴京,虽汤武之威,不复有过。甘词诱和,以俘其主,吾之愿也。昔楚,子国也,尚能具灭陈蔡,我师威行电扫,如摧朽掠腐,乘势不取,必贻后悔。俟其复京,并力图之,此万世一时也。若以河为界,实所未闻。天辅九年[1]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元帅府施行。”
十五日,粘罕遣人入城上书,请岁币金缯及车辂卤簿仪式,及请移文河北诸郡即日罢兵。
二十二日,金人攻河南北岸兵马北去。五月,少帝上书,请上皇归京。八月,粘罕兵屯驻蓟郡,且遣使贺上皇归京,其实探伺也。
九月十一日,粘罕又使人入京求和,仍索金缯以缓我师,朝廷大臣皆无智谋,专事姑息,于是上下苟安,不复有边虞之患矣。
十一月十七日,河北报:金人粘罕下令大兵南行,已及河界。
十九日,复围京师。二十五日,京城陷,金人入城。
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两宫幸虏营,面议和及割地事。
十二月五日,遣兵入城,搬运书籍、并国子三省六部官制天下户口图及宗正谱牒。
初九日,又遣人搬运法物车辂卤簿太常乐器,一应朝廷仪制,取之靡有孑遗。
十九日,京师雪深数尺,斗米千钱,贫民饥饿死者盈路。金人又纵兵剽掠,有一将在天津桥上扎甲士千有馀人,民莫敢过。时有柔福帝姬侍从三十馀人将欲入内,贼叱止之,呼令出轿。帝姬泣曰:“吾贵家子,天子为吾兄,安可出见金兵?”金兵使人曳出之,使前徒行,笑曰:“美妇人也。”问曰:“汝有夫乎?”帝姬曰:“今两国已和,汝等安得无礼?”其人曰:“吾兄为北国大臣,富贵无比,若能为之妻,不异汝南朝富贵也。吾有香缨一枚,可以代兄为聘物。”遂取怀中真珠香囊,手持以献。帝姬不肯受,金人执帝姬手令受之,金人乃笑而退。其后竟为金将兄所得,盖粘罕之次弟也。粘罕兄弟三人:长粘罕,为金国元帅;次泽利,为金国北部大酋长;次野利昔,灭契丹首擒天祚者即其人也。
二十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国主有令,于京师选择女子十八以下出城,父母号呼声动天地。
靖康二年正月一日,金人入城,朝贺不行礼。
初九日,北国主下令粘罕曰:“比闻已破汴邑,所献物色不堪,可速择异姓立为主,以慰民望。况吾素居北国,南地非我所便,南宋二主,可令来朝,事贵速行。”
十一日,粘罕遣人请车驾军前议事。
十三日,金人军前降指挥言北国主有旨,令契丹海滨侯耶律延禧及西夏侯李智先、南宋皇帝并大元帅及皇弟吴乞买同上大金皇帝徽号,请皇帝诣营署名进奏。
十四日,再遣人请车驾来日诣军前进奏表。
十五日,车驾不肯出,金人遣人持出之。上金尊号表云“臣侄南宋皇帝”。又于下请署御名,书云“辅美济运应道法古至德皇帝”之文,乃去。
十七日,金人遣使入城,称北国主有令,宣示南朝太上皇。上皇令左右接书,使者云:“北国一敕,令皇帝自受。”上皇吁嘘,不得已而接之。书曰:“北国金皇帝书付南朝弟宋皇帝,近者北辽无道,杀伐无艺,朕既歼灭,以宁人民,以开皇图,大有华夏。比缘奸臣童贯、蔡京诖误,以致祸乱,劳吾师徒远至汴邑。今已救时吊伐,以遂和好,叔侄是叙,进币是行。汝可应令保育天和,以抚万民。以河为盟,万载一决,我无伪言,汝其知之。”其词泛滥,皆甘词诱和之意,不复备录。其使仍口传北国主意,曰:“皇帝起居南朝皇帝,今已结为兄弟,不许一切生疑,仍可罢兵。并将到真珠袍一领,是皇帝朝服,今献上皇帝,请收领。”良久,请皇帝进上表,太上曰:“今两国通和,可称书不可称表。”使者复言曰:“北国皇帝本意废赵氏立异姓,如天皇故事。吾元帅诸贵人劝免,其事且止,陛下尚不从顺,大兵不可已也。若大兵再至汴邑,不比去年,幸陛下照察,不可以小屈而乱大谋。”帝叹息,从其请。
二十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帅奉北国皇帝圣旨,今者远来,所谋事理,业已两国通和,要得金一百二十万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万两。”于是金人执开封府尹何㮚,分厢拘括民户金银钗钏钚钿等,星珠无遗,如有藏匿,不赍出者,动辄杀戮。
二十三日,金人遣使入城,持北国书曰:“今两国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帅府请南朝皇帝至军前面议申奏。”
二十九日,金人遣使请车驾出城,且赍到北国书曰:“今已破汴邑,二主不可复君,宜族中别立一人,以为宋国主,仍去皇帝号,但称宋主。封太上为天水郡公,少帝为天水郡侯,于东宫外筑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帅请宋主到军前面议申奏。”使者曰:“相国元帅数数请陛下出城,同共议事,陛下不肯出,今发北国诏旨,陛下之意何如?”少帝曰:“卿且退,容某商议。”使者曰:“事急矣,从则福,逆则祸,陛下为臣下所误,今何复取臣下之言,恐祸在不测。”使者辞色俱厉,不进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遣佐统军郎游利将甲兵骑七百馀至内,称有两国利害,要见国主。左右入奏,少帝登门,郎游利厉声曰:“元帅遣我上闻国主,昔日差人将到北国皇帝圣旨,所议事理如何?更无一言回报,使元帅无可申奏。今特令我来见国主,其事若何?两日不见来意,祸且不测矣。”又曰:“吾众人马七百馀人,每人要得金一两,望下给之。”时左藏金帛已竭,乃于宫中需索,得金钗钿等八百馀两,与之,其人不谢而去。
十一日,车驾出城幸金兵营,百姓数万阻厄车驾,号泣不与行,帝亦泣下。范琼按剑怒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屈已求和,今幸虏营,旦去暮回,即返矣。”百姓大怒,争投瓦砾以击之,琼乃手杀数人,车驾遂出城。至军门,见元帅,粘罕下阶,执帝手曰:“臣远国酋长,不识中国礼仪。”乃揖帝升阶,左右坐,帝西向,粘罕东向,移时不语。左右各执利刃大刀,所侍唯应王福、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国诏旨别立贤君者示帝,帝曰:“敢不从命,苟利生灵,以息兵革,何事不可?”粘罕复使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主朝暮候北国皇帝诏旨。”乃令介入引帝归幕。俄,有人进酒食,帝不复举。移时,少帝语左右曰:“可白元帅,令我归宫矣。所议事理既从,他无馀荣。”左右白帝曰:“元帅造表请国王同发,来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进饮食,伶人作乐,帝吁嘘不能食。时夜更阑,寒甚,帷幕风急,不能安,倚案凭坐。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请国王同元帅发表。”介人引至帐下,旋次升阶,唯有一案设香烛,粘罕使左右以表示帝,其词曰:“臣侄南宋国王赵某,今蒙叔北国皇帝圣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选别宗中贤君,敢不遵从?今同元帅申发前去。其次居止及别择贤族,未敢造次,先此奏闻,候允日,别具申请。”书后如前署帝御名。封缄毕,帐下驰一骑,黄旗素马前去讫,方命左右设椅。粘罕南向,帝东向。少顷,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与帝并兴身,紫衣人望帐下马,升阶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国皇帝后弟也,传宣至此,催促陛下议论事。”帝唯唯。复令进酒,时天气寒甚,帝速饮二杯,紫衣人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奏北国皇帝,指麾事与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归引帝归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绿衣者语帝曰:“臣河北人也,为大兵所虏,本是陛下赤子。令臣监视陛下,陛下若能屈节于紫衣之人,庶几有少更改。”语讫,回顾而去。良久再来,手持羊肉一块,进曰:“陛下可少啖此,以御寒。”帝问绿衣者曰:“汝何姓名?今为金国何官?”答曰:“臣姓赵,名保安,今为国相亲吏。盖臣有二妹,皆有姿色,为粘罕宠嬖,故命为亲从,以察伺陛下行止。”帝又问曰:“早来紫衣何名?”答曰:“姓野耶葛,名波。”“何官?”曰:“今为十七军都统,位粘罕之上。今暂来此,要往宋京选女子一千馀人,三两日北去也。”少顷,天明,有褐衣从者十馀人,列侍帝之左右,言语不可别。俄顷报曰:“统军来相见。”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也。帝与之接坐,言不可晓,帝惟加礼,告以周旋。略不回颜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进。紫衣人举大杯连饮四五盏,帝亦举一二杯。酒退,顾左右谓帝曰:“兀移太多。”左右解之曰:“兀移太多,安心也。”盖兀移者,安也;太多者,心也。揖而退去。
是月十三、十四、十五,上在幕中,粘罕使人守御,且称侯北国皇帝回命到日可回。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帐下,升阶东坐。俄有吏持文书案牍示粘罕曰:“有文字在此。”粘罕阶下刀斧手簇拥一紫衣贵人,帝视之,乃宗正士祝也。粘罕使人谓曰:“今命汝入城,说与南朝宰相,于见今族中选择一人有才望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明申奏,以准备金国皇帝有旨到来,别立贤君。”言讫,挥使退去。又拥一皂衣吏至阶下,粘罕使人谓曰:“汝于东京城内择一宽广寺院,可作宫室者,欲于中作二王宫,速置办。”言讫,挥使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挥事一一从命,容某入城,视太上安否,以尽子道。”粘罕首肯从,左右进酒帐下,有伶人作乐,唱言奉粘罕为伊尹、太公,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圣人也,安可冀其万一?”因语帝曰:“这几个乐人,是大宋人,今日照好公事。”笑而止,令左右送帝归幕次。坐久,有人传元帅令曰:“来日一面归京,不必再来帐下也。”
十七日早,有绿衣者来,谓曰:“元帅有命,令陛下还宫。”良久,进食,有数人引帝出幕,至军前,遥见禁卫列于外,车驾遂入城。
十八至廿一日,天雨雹,城中掠劫尤甚,小民号泣,夜以继日,金人焚烧载楼门。
二十二日,粘罕遣人入城内白帝曰:“前日所议择贤择地二事,可速计置。”帝唯唯,曰:“一面议论。”时众皆推康王,及欲将南安寺为宫,以白粘罕。
二十六日,金人复命曰:“来日文字到军前,请国王见元帅。”
二十七日,帝往撷芳园见太上太后,奏曰:“臣不孝不道,上贻君父之忧,下罹百姓之毒,杀身不足以塞责,今北兵见迫,欲另择贤以为君,若以弟康王为主,不失宗庙社稷,幸之大也。”时常妃在侧,即康王之母也,言曰:“二帝许以康王继位,则中兴可俟。然外镇须假主盟,陛下可作诏书,召四方兵赴京师,金人狡计最多,必不止于择贤,祸有不可胜言者。二帝必不肯容于京师,唯陛下计之。”
二十八日,帝与太上同早膳,粘罕遣人馈太上酒十瓶,言北国皇帝所赐者。
三月二日,粘罕遣人持书,一诣太上,一诣帝前,曰:“今日北国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请车驾诣军前听候指挥。”至日中,又遣使促二帝出城。至晚,又遣人不绝。又云:“若太上不出城,可先遣皇帝至军前。”
初三日,车驾幸虏营,至帐下,粘罕坐而言曰:“北国皇帝不从汝请,别立异姓为王。”使人持诏书,帝遥远不能辨。使人拥帝降自北道,入小门,至一室,篱落露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不得食,帝涕泣而已。先是,帝将出幸也,书“便可即真来救父母”押九字于衣领,付宰相何㮚,以召康王,以图恢复。且在路中传旨付开封府曰:“赵氏孟子,可为检讨。”其意指延寿宫孟太后也。是日,帝在室中,至暮,有一番奴持食一盘,酒一瓶,于帝前曰:“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复顾矣。”番奴曰:“无忧父母,旦夕与汝相见矣。”其夜无床席可寝,但有木凳两条而已,窗外数闻兵甲声。时天气向寒,帝达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出曰:“太上至矣。”帝视之,见戎衣者引太上从旁门小路而去,帝哭不胜。
初四日至十五日间,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不止,太上与帝各居一室,后妃诸王皆不得相见,唯郑后朱后相从。今更不纪诸王诸妃事,只述二官家行也。
十六日,粘罕使人扶二帝至帐下,传北国皇帝诏曰:“汝等父子不道,上负祖宗,下负民物,恣为奢侈,忌公徇私。以至结衅外国,天人俱弃,不可复君,宜择异姓,以代宋后。令元帅责问开封府吏以下,保明策立。仍令赵某父子前来燕京,仰元帅府发遣。”帝与太上闻言,相对涕泣不能言。粘罕曰:“所择康王,今在何处?”帝曰:“不知也。”粘罕谓左右曰:“急持书索康王。”少刻,帝与太上共居一室,侍卫人皆丑陋,而语不可辨别。帝与太上自此日唯一饮一食而已。夜宿竹簟之上,时天气风寒,侍卫人取草茅及黍穰作焰火,与二帝同坐向火。至明日,粘罕命左右以青袍易二帝所服,以常人女衣易二后之服,侍卫番奴以南家子呼帝及太上,饮食与彼同。
十七日,粘罕又使骑吏持书示二帝曰:“元帅令汝趋燕京朝金主,已召康王至军前同去,南京已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矣。”帝与太上并涕泣。时郑后因丧乱,心腹疾作,疼不可忍,卧于木凳,几绝,朱后为其抚摩,四人相对泣下。骑吏怒曰:“元帅令已下,来日发行,诈病何为者?”帝告曰:“母后心腹病甚,君岂不见其面色乎?安敢有诈,倘若见怜,以杯药或沸汤见赐,他日厚报。”骑吏少和颜色,曰:“此间无药物。”因叱左右以沸汤一杯进,后饮之,疼少止。因泣曰:“妾之不幸大矣,国破家亡,虽生何益?”是夕,宿于野寺中。
十八日早,骑吏前曰:“可行矣。”牵马四匹,令二帝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骑,骑吏遂掖而乘之。郑后病未已,伏鞍而行。行十馀里,旁路数人见之,泣曰:“皇帝父子北去,吾百姓何日得见太平也?”因奉麦饭二小盂进四人分食,粗粝不堪食,帝曰:“吾母心腹疼痛,汝有汤药否?”父老对曰:“无,止有少许盐汤,可煎而饮之。”骑吏恐其滞住,促行。有一骑吏掌行者千户,自言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戏朱后,复恣无礼。当行路之次,朱后下畦间旋溺,骨碌都从之,且执后臂曰:“能从吾否?”朱后泣下,不能言,遂亦发疾,不能乘骑。骨碌都乃掖后同载马上。至晚,约行三十里,宿一寺。是夜月初上,明照廊庑,骨碌都取茅火烹食,以啖二帝于室。二后病不能食,乃手煎羊乳以饲之,曰:“吾保护你四个到燕京。”是夕,郑后寝,朱后惊悸不已,心腹作疼,骨碌都以手抚其腹曰:“病已,病已。”三祝之曰:“尔强强,尔强强。”其无礼若此。天明白于少帝曰:“为吾说与你妻,善事吾,吾即保汝为相报也。”
十九日,至东明镇,骨碌都早食与帝并食于村店。特乡村荒残,无复人烟,百里之内,唯有屋一二所。朱后疾愈甚,帝泣下不止。骨碌都怒曰:“汝在汴京三千馀口,其中女子美貌者甚多,并为人取去,何独眷一朱后,不以结识诸曹,以作前程之托?吾素非胡人,亦以妹奉元帅,故身至大将,富贵无比。吾本河州人,常为官家运花石纲,役使天下人,苦虐不堪言,今至此,天报耳!尚何怨耶?”少帝于是不敢复言,但日吁嘘而已。
二十日,至封丘镇,早食山坡之下,马啮草相蹑,而饮食生地下,无椅桌。时雨霁泥滑,路淖不可行,帝与太上及后皆在泥中伏蹲,饮食粗粝,形容黧黑,目睛并昏。旁有井水,太上误堕其中,衣服沾湿,骨碌都拯而出之,马惊失,伤郑后之足。朱后手绞太上衣服,去其水,而上马以行。是夜,宿于馆驿中。
二十一日,行次黄河岸,欲渡,渡船有自北来者,上立皂帜,中有紫衣人呼骨碌都曰:“北国皇帝约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可速行之。”语次,骨碌都数以目视朱后,且哂之,紫衣人知其情状,拔刀执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贱,吾兄待汝至此,今安得与妇人私而稽缓其行程?”乃杀之,投尸于河。顾谓帝曰:“为吾说此妇人为何人也?”帝曰:“某妻朱氏,骨碌都数有无礼侵犯,苦无告处,今将军杀之,足以雪吾之耻矣。”紫衣人曰:“汝识吾否?吾乃元帅弟泽利也。”帝拜谢,后亦拜之。至暮,乃抵北岸,及卫州垣邑县之西安镇驻军宿。是时,泽利所领兵甲千馀人,并旧骑吏二千人扎寨。寒夜月明,泽利所带妇女四人,遂令置酒,命二后同席共饮,二后闻之,不胜其辱,不能即席。泽利曰:“汝病不能饮,可持此二杯饮汝二王,其恩当候他日报。”乃遣二后入房,以饮二帝。
二十二日,入卫州城。百姓皆以为金人,不知中有二帝二后。时有买卖者入馆舍或寺中,金人皆易饮食。二帝为金人所闭,居一小室,侍以甲兵,甚严密。日中始得豆饼四枚,四人共食。时百姓或有知其事者,于窗隙中令人馈以饮食,间或又为守者所夺,时在彼中留半日。是夜,复出城外三十馀里,宿于安国之北明王寺。少帝以饮食不继,渐生泄泻之疾,日走数十次。又为监者所诟,惶惧不敢复言。
二十三日,至怀州。入城,泽利往往于二后前恃酒无礼,或时窘骂二帝,城中有富家数十户,泽利遣人摽掠酒食财帛子女以自娱,又常鞭打下人。是夕,帝渴甚,告监者使取水,偶泽利过前见之,遂手杀其人于帝前,帝大惊骇。又顾谓帝曰:“可安稳到京,莫得生事,若不是郎主要活底,你死不多时矣。”自是,帝见泽利必惊悸,移时而后定。
二十四日,至安信县。帝及太上二后未尝涤面,至是见野水清澄,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涤,相视哽咽,不胜情。旁有人献牛酒于泽利者,泽利拔剑切肉啖食,连饮五七盏,以其馀酒残食饷帝曰:“食之,前途无有食也。”复视朱后笑曰:“这一块最好,你自吃之。”方饮酒时,或有人言知县来相见,乃见一金人衣褐净绿袍,穿皂靴,裹小巾,执鞭揖泽利,泽利又分酒食羊肉,同坐共饮。移时,泽利乘醉命左右叫朱后出劝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对。泽利怒曰:“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欲以所执之鞭击之,朱后不得已,乃持杯作歌曰:“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陪奉尊阳,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化兮速死为强。”歌毕,两手持杯向泽利曰:“元帅上酒。”泽利笑曰:“歌中词句最好,可更唱一歌,劝知县酒。”后乃再歌曰:“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日草莽兮事胡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乃举杯向知县饮之。泽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饮。”后怒,欲手格之,因力不及,反为泽利所击。知县劝止之,曰:“可更唱一歌,劝将军酒。”后曰:“女不能矣,愿将军杀吾,死且不恨。”回首欲投庭前井,左右救止之,曰:“不可如此迫他,北国皇帝要四人见朝,公事不小。”酒罢各散去。是日,四人无晚饭,泽利使人监视愈甚,以至执缚于柱,毁骂百端,唯待朱后稍缓,盖泽利思私之也。
二十六日,至徐村。自安信县行至徐村二百馀里,并无人烟,泽利分兵一半先行,持文字报节先至真定,留一半护卫。是日申时,有北来兵马三百馀人,首领见泽利,下马作礼,言语不可辨,忽其一句可辨云:“已遣四太子下江南,到建康。”
二十七日,到白水镇。朱后又欲投井,郑后掖止之。泽利怒曰:“可缚之。”乃与郑后连索臂腕,用马夹于马队中引行。望见一堡极高,上有旌旗,书周郑二字。良久,寨门开,有土豪兵甲约有五百馀人,皆长枪大棒,腰带弓箭,往来冲击,泽利与之合战,流矢中太上旁一番人,太上甚惧。其来兵乃河北乡民强壮,聚集保护乡村者,自辰至申,乡民为泽利打围,稍稍败去。驻军于大林中,有执乡民者,泽利呼前而语曰:“这四个是你大宋皇帝皇后,今放汝归去,告报诸乡,即日归降。”遂令二帝及后四人言:吾是南朝官家,今往燕京朝大金皇帝。乡民不觉泪下,谓帝曰:“吾这一乡,周郑所聚三千馀人,北连真定,南接怀卫,约有三千馀处,此是乡民强壮者举首南望,要见南宋官兵,今官家被其执缚,吾等乡民不久自散也。又闻康王南京做官家,不知如何也。”泽利曰:“康王也被捉,后面便来。”遂将所执乡民放去。是晚,帝及后皆宿于野中,上无遮覆。至半夜,有微雨雷自北起,衣服皆垢腻,为雨沾湿。至晓,雨大作,泥雨中行数里,方及一寺,驻军于中,乃得少憩。移时雨止,水湿遍身。
二十八二十九日,并在荒野中行,不知里数,其番骑皆于马上吃干粮肉,及有掳掠到随行人取水煮食,帝后微得些食。
二十九日晚,泽利解衣数件,泥污皆遍,令朱后就野水洗濯,二帝、二后但痛哭流涕不止。日昃,犹催行。至晚,后骑报言,乡兵散,数队约千馀人在此寺中屯驻。泽利叱左右,可分兵一半,前往杀之。乃遣次将骨夜又将兵马前去迎战。至夜半,令人回报,杀得人兵四散,得粮而返。
初三日,过一坡泽旁,其中杀倒死尸堆集,臭秽不可近。有狼二头在其中噬嚼人肉,见人惊散,鸟鹊鸣噪,可惊可骇。是日,在坡野中,天气渐热,无水可饮,帝渴甚,而莫有敢供者。
自三月半间,拘执甚急,虽便溺之往,必使人持刃随从。初五日以后则不复记月日,尽行广野大途,日以饥渴为念,不复记忆。但云或日,观者自可见其次第也。
或日,至一乡村,数十家,见泽利至,俄有褐衣前揖泽利,奉上酒食,二帝及后亦有酒食,颇丰腆。
或日,至一县,不暇问名,亦有官出迎,如前备酒食,内有一知县者,乃一番官,见泽利毕,次见帝后曰:“小番娶得肃王小女为妻,要见皇后。”乃引一女子前拜,已戎服,视太后等泣曰:“奴是肃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曰:“前日为马军拥道至此,其首领万户,不知姓名,与此知县是弟兄,将奴嫁与他,今成亲六日矣。前日在此县中,诸皇孙兄一十七人,皆为诸人分去,或为妻者,或为妾者,东西南北不知去向矣。”拜说未毕,为知县引回。是晚,宿一豪富家,主者接泽利甚有礼。中夜置酒,命妾数劝酒,兵士数辈执缚帝及后于庭中柱上,至以便溺浇之,不能反侧。劝酒妇人皆美色艳服,良久酒罢,泽利与豪家趋别馆。美妾吁嘘相谓曰:“吾与汝皆太上皇女孙,今日伯伯做官家不好,不如吾公公做官家快活,今落在他家,何有出期?”再三流涕,为人所呼,入庭帏而去。
或日,至一州,亦不记州名,人烟稍异于他州。泽利在驿中安泊,知县与官员来相见者皆是番人,买卖者问知是二帝二后被执缚,往往亦有流涕者,或默然,或低声语曰:“南京有官家张邦昌,系大金所立,才做官家,便叫康王即位。大金官家怒发,已差四太子领人马去收复也。”时帝及太上于隔窗闻之,乃知康王不在番中,前日骑兵所言,盖妄语也。是日,稍稍得食,但粗粝不堪耳。
或日,到一县,极荒残,有屋七八间,城廊皆裂,有一女子年二十馀,路旁垂首曰:“吾乃南朝皇孙女,因病,为大军弃到此,不能存活。”见太后过,乃拜曰:“带取奴奴去。”后不敢留。左右或报泽利,泽利视之,微笑曰:“一块去。”遂令左右扶上马,乃行。是夕,宿于野寨中,泽利醉淫其女,丑恶之声,二帝共闻,不敢开口。遇有馀食,皆与女子分食。谓朱后曰:“你不如他。”
或日,行至一城,不知是州是县,止有官兵二十馀人,并无百姓。见泽利再拜,怀中出文字示泽利,及呼左右去。帝后冠帻衣带如囚状,坐一小室。良久,有人持文书示帝曰:“可依此式作表,先达燕京。”其文引晋怀湣及孙皓、刘禅、石少主故事,及尊大金为汤武,北灭契丹而又南灭炎宋,功德巍峨,与夫请罪免死之意,持书者呼左右索纸笔与帝,曰:“速写!速写!”帝不得已,乃从之。书云:“亡国囚俘赵某,同男赵某及妇妾郑氏、朱氏稽首再拜大金皇帝陛下,垂念某承祖宗基业,立民为国,不能上顺天心,下抚万民,听谗臣之言,结衅外国;徇贼臣之求,积怨华夏。致上国兴吊伐之师,下土作向明之行,今一家被虏,百口分飞,父子二妻,尚祈哀宥,伏唯陛下德过尧舜,威胜汤武,既已灭宋,当立异姓。而微贱之躯,听命几下,幸与赦文,苟延残喘。”文成,多为删吸偎慢,不欲与录。其末句有云:“湣怀幽厉,未知今日之惭;文武成康,曷敌此时之举。”是日作表,出行三十里,及深夜月明方止。
或日,及一官府,皆新创造,牌曰收复新门,旁列兵刃三十馀,入甲士六七十人。传呼曰:“赵某父子”,二帝为执而入其门,两道皆栽榆树,下立庭砌。须臾,见堂上金紫人衣朝服,侍卫甚众,引帝北面再拜,有人传谓曰:“将他二人去见海滨侯。”言讫,趋出大门,复入小室。至庭中,见一胡人胡服,无巾帻,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谓曰:“契丹主耶律延禧也。与汝罪状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毕,复引帝坐一小室。须臾,延禧亦入,头有巾帻,二帝曰:“吾大宋与契丹南北二百馀年,未尝绝和好,一旦为奸臣所误,俱至于此,为之奈何?”延禧曰:“公父子明后日北国皇帝须有赦罪之理,吾已在此三年,尚未了绝。”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吾祖真宗皇帝在日,有百穴珠一颗,大如鸡卵,上有百穴,每穴中常有生珠一颗,月明之夕,以珠映之,其珠自落下,以绛纱承之,每日可得珠百颗。又有通香木一段,以沸汤沃之,取其汁洗衣服,及洒万木花卉屋宇间,经年不散。人有奇疾,服之亦愈。烧之可降天神,香气闻达百馀里。当时契丹为大金所灭,二物不知何在。今北国皇帝须要此物,缘此三年未得释去。吾妻子族属尽皆分散,作他家贵人,美貌者入富家,丑陋者入民庶家。”帝曰:“此为何处?”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庑下,及有甲士拥一番囚至,其人大骂,言语不辨,主者乃命以刀断其舌,牵出斩之。其妻美貌,再拜请命,怒,亦斩之,小儿子四人并令敲杀。主者命引帝出,见二后尚立墙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斥令上马而去。遂令出一城门,向北而行,道间花卉甚多。少顷,有二十人往来不止,曰:“郎主召见四太子于江南,今日便令车马前去。”帝与太上立路旁,时有二人,皆南朝人,为兵卒者,不知其为帝也,乃相谓曰:“五月一日,康王南京即了位也。”馀语低不可辨。少刻,路间左右催行。至晚,行得百馀里。其时近暑,帝后衣服垢腻虮虱,不可衣著,头无巾帻,宛若囚徒。行三日,不见泽利之面,亦不知泽利在军中与否。左右时时诟责,言语不甚能辨别。
行数日,有人呼帝出,谓曰:“四太子大王军至,汝可出见之。”路旁有一寺,四太子坐胡床,引二帝二后拜于堂下,四太子且诟责曰:“汝父子无道,致有今日,若当时信吾国家言,誓寻海上之盟,共灭契丹,分其土地,南北为国,岂有今日?奈何不顺天命,反与契丹连和,欲坐观成败,彼胜则从彼以攻吾,吾既胜矣,又不能从吾,汝之愚一也;吾兵已破汴邑,皇帝湣念生灵,与汝讲和,以河为界,汝又不服,劳吾师徒远征,汝之愚二也;且天子死,社稷亡,汝祖宗二百年,不能守成,内则奢侈,外则结怨,一旦灭绝,何面目见国人?尚忍死见吾,何惭如之?汝之愚三也。”帝为四太子所责,俯首流汗,不能言,但与太上太后再拜而已。续呼左右取笔砚,令少帝作书,召刘光世、韩世忠、刘锜等归服,而曰:“今日夏至节,赐汝酒各一杯。”令左右于金瓶中斟四杯饮之。复谓帝曰:“北国皇帝无杀汝道理,不失为侯王。”言讫,上马而去,鼙鼓锺钲声动天地。时二后自出京以来,足跣不复能行,虽乘马,足皆生疮,肌肉瘦瘠。二帝亦枯槁不类人形,为左右监者诟责鞭朴,欲死无路。金人衣服共相结缚,夜卧不相舍,二帝及后与番奴连腕共手,合坐同食。似此行路五六日,始达燕京,盖契丹旧都也。入门,小类东京,既至内门,适金主登殿,左右执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讫。其门内列金紫贵人,或绿、或褐、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有数百人,皆称万岁。良久,传呼令左右赐巾帻,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门出,传金国皇帝圣旨曰:“皇帝劳汝,赐衣服沐浴,来日入传敕。”遂出赦书。引帝入都堂见宰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银朱孛董相公也。”亦再拜,孛董答拜,中侍立堂上宣敕,其文不复载,后复曰:“赦赵某父子之罪,免为庶人。”引帝及太上入朝,皆巾帻,皆袍,二后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讫。其门下列金紫贵人如前,国主自殿上传敕,封帝为天水君侯,太上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赐宅居住。左右唱命,二帝及后再拜谢恩。左右引去,入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及后入官府,门有牌,书燕京元帅甲第。至庭下,有一番人坐堂上,曰:“此元帅也。”帝亦再拜,皂衣吏呈文字于元帅,笔署其末,令引帝去。皂衣吏引帝后出门徒行,护卫二十馀人,经十馀街,始入元帅府。入门,转左廊下小屋,呼帝与后坐,其中并无椅凳,唯砖石三四枚而已。时帝终日下拜,又饮食不进,惊惶不安,两日之中,止饮食一次,后但哭泣而已。欲触柱死,左右立止之。
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锁闭,日所有者粗饭四盂、米饭四盂而已,相顾不能食。朱后有疾,卧冷地上,连日呻吟,监者尚加诟责。少帝语左右:“汝等可悯念吾国破家亡,取汤水相救。”左右引去曰:“吾国禁卫,犯旨过于杀人,汝呼悯字,已该大罪,尚欲索汤水耶?”再恳之,不顾而去。
六月一日早,又引帝及后至元帅府庭下,令帝再拜,良久乃退。时朱后病不能行,左右监人负之而趋,双手持后足,无礼特甚。是日以后,朱后病愈笃,初二日午刻死,年二十六岁。帝大恸,告监者曰:“某妻已死,将如之何?”左右白于官,良久,有皂衣吏引数人扶后尸,用黍席鞯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哭愈哀,不敢出声,恐监者喝之也。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引帝后于前,传敕曰:“天水郡父子可往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元帅府发遣。”
初四日早,元帅府吏呼帝曰:“官家圣旨,令汝往安肃军居往,今日便行。”帝曰:“吾母郑后抱病未愈,略候晚行如何?”吏怒曰:“吾北朝不比你南朝,令在早行,你若守正,不至于此矣。到此尚不遵法。”吏叱帝,帝不敢对,乃徒步前行,护卫者二十馀人,自元帅府出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门,宿捕司房。捕司如南朝尉司也。郑太后不能行,帝与太上共扶或负肩之而进。是夜,虽宿捕司,无饮食。盛暑行沙碛中,每风起,尘埃如雾,面目皆满,又乏水泉。监者二十馀人,为首者阿计替颇怜二帝,乃谓曰:“今天暑,稍稍食饱,恐生他疾,此间无药。”遇有水处,必令左右供进,因此郑后病渐愈。
初五日行至十一日,所过村邑,饮食稍为阿计替劝免。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极热时,亦得少息于木阴之下。帝时年二十九岁,太上年四十六岁,形容槁黑,不复有贵人形相。若此行无阿计替护卫,六月酷暑中,必死无疑也。
十二日晚,至安肃军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大。入其门,守卫者皆搜检,以至郑后脐腹间亦无不摸过,虽他人出入亦然,盖入城内故事也。行经数街,始至官府。入门,引二帝及太后至庭下,左右喝名,令帝再拜讫,知军者别呼绿衣者引帝三人出门,入一小室,令帝后坐其中,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啜。阿计替自外至,语帝后相慰安,遂引别去。自此封固室中如前。帝后自春及夏,跋涉道途,人行泥淖中,衣服垢腻,且生虮虱,苦楚不可行,独有阿计替者,自泽利命之监守,至今不离小室门,复时时为帝洗濯,但言不可辨,时至晓一二句。
十四日,知军使人呼帝至庭下,且传北国皇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一袭。”视之,乃纱帛二段,生绢一段,令帝谢恩拜受,使人持其物同归。其物乃为监者取其半,复以旧沙褐衣并生绢付帝曰:“可衣此,庶免汝裁造也。”自此,日坐室中锁闭,唯得粟米浆水各一盂而已,馀无有也。
十七日晚,将近二更,外有喊声,火光烛天,杀人,大乱。盖安肃知军人有二:一是契丹人,一是大金人。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杀大金人,劫二帝南归投西夏,结连易定一路。谋尚未发,偶以酒醉鞭挞一奴,奴往告大金知军,遂举兵围契丹人,杀伤殆尽,至晚方定。其火连烧屋宇百馀间,杀死七百馀人,至烧二帝所居室二丈许乃止,不尔为火焚死矣,盖拘执之故也。
十八日早,知军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责曰:“你与契丹结连,杀我同归西夏,吾昨夜已杀了,今奏大金皇帝,与你理会。”帝曰:“某在室中,防固甚密,何由与彼通情?”知军怒曰:“现有首告人在,你不得胡说,煞好公事。”帝争不已,知军令左右以鞭击之,帝口血出,齿碎,令人拽去,复入前室拘之,以绳缚帝,帝泣不能出声。是日饮食不至,唯监人私以浆水并少许饮食饷帝,三人分食,至夜,囚系愈急。至六月二十日,并如前。
二十三日,知军坐厅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听诏,曰:“赵某父子既已免死,令居止安肃军。乃结连同知李奉国,意欲反叛,本宜赐死,姑置勿究。更令往云州听候指挥,仰安肃军发遣前去。”读讫,引帝再拜谢恩,帝哽咽不能言,知军怒曰:“汝尚敢如此,当初要杀吾,今日如何放得你过。”命左右拽帝,坐帝地上,以柳条鞭十五馀下,帝哭泣如雨,痛楚久之方苏。戒左右曰:“即今便行。”至晚出城,宿野庭中。时甚暑,帝身有伤苦痛,坐庭中地上,不能起止。至深夜月明,始得少饮,三人分食。太上因暑热成病,监人取青野草木板布于地上,令二帝卧其上,云不为地湿所侵,可以免疾矣。
二十四日至三十日,在路遭大风雨,狼狈万状,如是数日,方达云州。如前拜同知于庭下,命左右引帝入土园内,以兵守卫,虽衣带皆为取去,盖防自缢也。日唯一食。
至八月十七日,有绿衣吏手持钥匙开上门,呼二帝及后出,谓曰:“大金皇帝赦汝罪,叫汝再往燕京,可出谢恩。”时帝以稽首称谢,盖诚心也。其绿衣既引帝出土园,复引入一室,如前囚闭之日,问得饭一木器,浆水一木瓶。时天气稍凉,二帝饮浆水疾作,待死而已。二帝受祸已及半年,置之无可奈何,不复愁苦,但衣袂经夏糜烂,寒不可敌,监者或遗以敝衣,稍代帝补益。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声四起,人兵奔乱杀戮,火光连天,盖同知下有将补千户者三人作乱,绿同知夺其妻,故举兵杀同知家眷六十馀人,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日中方定。其千户者三人皆下马至帝前,携衣数件,自隙中遗帝,曰:“与你,与你,吾曹三人今归西夏矣。汝国中南京康王已官家半年了,勉之,必有归去之期。监者二十馀人,吾皆杀之矣,吾不可以久留。”复赠帝干粮数器,各上马而去。是晚,城中大乱,有千户执为乱者杀之,乃止。经两三日,别军始至,城中方定。先是,监者中有阿计替,相从帝已半年矣,稍得其侍卫之力,帝谓太上曰:“阿计替想为乱者所杀矣。虽城中大乱,吾父子不敢出此门,奈何?”言未已,阿计替自外至曰:“且喜无事。”帝问其不死之故,曰:“吾于死人堆中藏伏两昼夜,方得脱。”由是阿计替再监视二帝,外来二十馀人,盖同知官属也。
或日,阿计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一番人坐堂上,呼曰:“识吾否?”曰:“不识也。”遂自言曰:“吾乃盖天大王,系四太子之伯。”良久,屏后呼一人出,帝视之,乃韦妃也。太上俯首,韦妃亦俯首,不敢视。良久,盖天大王命左右赐酒二帝及太后,曰:“吾看此个妇面。”盖韦妃为彼妻也。酒罢,谓监人曰:“善护之。”阿计替引帝去,再入前室,然稍稍缓其监,饮食略备,以此经一冬,稍可御寒。
天辅十一年正月一日,大金例以是日疏放囚禁,虽死囚亦得少出,阿计替引帝出外纵步,但不出府庭门。帝视玩间,有一泥婢衣褐衣,口称韦夫人所遣,手持一盒子,曰:“夫人叫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曰且耐心。”且密语曰:“闻九哥已即位,恐有归期未晚也。”其人将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视其物,皆枣面所烧大饼也。阿计替乃佯言曰:“是何泥婢,送与他人,可速归之。”乃引帝入室中,问曰:“适闻九哥是何人?”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亲弟也。今韦夫人,乃康王之母也,故来相报耳。”阿计替曰:“十一官人是谁?”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即吾也。”遂持其物与阿计替并新到监者二十馀人分食之。至晚,更不复出。
初三日,例是日为偷日,虽妇女什物金宝,宫中不禁也。他日则不然,必置于法也。是日,有黄衣者数人,各持饮食七八器,将五器与监者食之,三器使人赍至室中,谓帝曰:“食之。”视其物,皆肉縻,以肉与米合煮之者。帝与太上太后食未已,乃为监者持去。帝问阿计替曰:“此食何为者?”答曰:“此地风俗,乐善人家,唯作粥以食囚禁者,可与斋僧同功,故今日有人赍来此也。”帝又问曰:“此何人家也?”阿计替曰:“此亦韦夫人所遣也。”二帝与后因韦夫人在彼,稍稍获安。
十四日,彼处亦放灯,街市张灯,无鼓乐,但有金鼓喧天,至更后而已。胡妇胡女携手于酒肆中,遇人即便暗合而归,宫中父母皆所不禁。
二十日,阿计替谓帝曰:“今月十九日,北国皇帝生日,作宴天下,此处同知宴罢,先赴燕京去也。”盖北国法,先期十日赐宴,近郡即赴燕京上寿。是夜更阑,阿计替指引向来送饼食泥婢至帝前,曰:“夫人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两三日中,往燕京去也。复来与不复来,未可知,且保重将息。”言已急行,去甚速,其他监者已觉,争问其实,阿计替曰:“汝不知同知有指挥事?”遂不复问。是夕,二帝及太后闻韦夫人去,甚不乐。
二十三日,闻韦夫人同盖天大王领马骑前去,留下千户五人,内一主者名啜鸡凡,领人从二十馀人至帝前,曰:“盖天大王、韦夫人与你父子三人煞有公事,似你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闻知盖天大王不再来,共你吃这一场公事。”呼监者二十馀人戒曰:“防固不可少缓。”自此帝复与监人,拘执如前。阿计替亦不敢少有庇缓。
二十八日,阿计替前白帝曰:“闻知四太子已上四川,及建康府,又为四太子探知,康王已南渡浙江,其势恐不能久。”二帝闻之太息曰:“若九哥事不成,吾父子俱无望矣。”俄有持酒至曰:“金国皇帝生日,例赐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骑至官府中报主者啜鸡凡曰:“北国皇帝已差四太子盖天大王往关西,交点五路财客,别有文字,差兀西哺途来作此处同知也。”
初二日,有皂衣吏持文字前来白帝曰:“新同知到来,要你文字,须便供写。”帝曰:“所写如何?”曰:“速写!速写!”诟詈言语不晓,帝不得已,乃书如今之案款状曰:“近封天水郡赵某,同男赵某与妻郑氏各年若干,谨状。”番人执去。
初十日,同知到云州,引帝至庭下,讯问曰:“汝是赵某父子否?”曰:“然。”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计替白帝曰:“同知兀西哺途乃是途石之儿,其父因从四太子往江南,为刘三相公捉去,今来恨官家,将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湿淖不可坐,帝泣相谓曰:“吾父子死于此矣。”阿计替曰:“兀西哺途差吾往燕京下文字,须一二十日可回,二官人且耐心,吾去燕京,一道与官家将问南京仔细来相报也。”十一日至三十日,并如前。
三月初九日,忽褐衣一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圣旨,又叫你三人往西污州听指挥。”盖缘同知奏乞也。二帝泣曰:“又复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执缚驱行,至晚出云州,北行二十里方止。〈自此以后,则日月不复记忆,盖缘阿计替不在帝之左右也。〉
或日,其所行地,皆坑窟,不平,有一监者言语稍顺于帝,谓曰:“此长城塞也。”
或日,行五七十里,或八九十里,辛苦万状,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时有负而行者。渐入沙漠之地,风霜高下,冷气逼人,常如深冬。二帝衣服单薄,又为时疫所梗,不能行走,困卧古屋中七八日,方得少愈,又为监者催行。帝起骨立,不能饮食,有如鬼状。途中监者作木格,附以茅草,肩舆而行,皆垂死而复生。再行三四日,自北有骑兵约三四千人,首领衣紫袍,讯问左右,皆不晓。帝卧草舆中,微开目视之,左队中有绿衣吏,若汉臣者,乃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次于皮箧中取出牛干肉数枚赠帝,帝得此食之,肢体少苏。绿衣语曰:“吾汉臣也,昔事陛下,为延安钤辖周忠是也。元苻中,因与西夏将交战,为西夏所获,降之,父子由是皆在西夏,臣亦作西夏部中首领。宣和中,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为大金执缚,降之,今为云州总管,郎主命臣受奚国节度,发兵往陕西破曲将军,今所领兵是也。因言陛下勿忧,且契丹大辽王曾与大金连战,尚且不死,今现在昌合州收管。陛下不曾与大金苦战,祇是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国中盛称张浚、刘锜、韩世忠、刘光世数人皆名将,皆可中兴。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为献。”言讫别去。经行已久,是日宿于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酋吹笛,其声呜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词曰:“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楼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谓少帝曰:“能赓乎?”少帝乃继韵曰:“宸传二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折地,忍听琵琶。如今在外多萧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歌成,三人相对大哭。
或日,所行之路,皆草木萧索,顿起悲风,黄沙白雾,日出烟霭。动经六七十里,绝无人烟,但见牧羊儿往来,盖非正路。时见城邑,虽在路之西东,而不复入也。时方近夏,岸柳夹道,泽中有小萍,褐色,不甚青翠。又如此行十馀里,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污州。护人引帝入城,其地无复人烟,监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二王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十椽,皆颓敝,廊庑欲倾,篱落疏虞,不类人居。经两三日,乃遣兵骑回归,止留护卫者六七十人在彼。帝与太上及后止在中间一室,不敢出入,饮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粝。或时有小羊肉。
或日,二帝相谓曰:“吾父子在云州日,深得阿计替保护,微得知南地消息,如今相距已经两三月,不知其人还云州否?还时亦不知再来此否?”言毕,有白帝曰:“阿计替是吾阿哥,吾名查二理,当时北国皇帝专使吾二人监守你父子三人,如今阿哥被云州总管差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须来此。缘阿哥能写文字,虏主时时要申发文字,故必须来此。阿哥去日,亦曾说与我,叫我保护你三人,你三人且放心。”
或日,阿计替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乐,吾自云州往燕京,又自燕京还云州,又自云州到此,往复一千馀里,不胜艰辛。”于怀中取出文字,令二帝看视,其上书云:“今年南事未定,苗傅、刘正彦废子官家,立明霞爱太子。”又云:“已得建康府,车驾入海矣。二太子已得四川,四太子已至两浙。”帝视毕,呜咽曰:“我国祚可知矣。”又云:“苗傅、刘正彦敢如是,吾儿子方即位四五年,做得甚事?”良久,阿计替收文字入怀。
或日,阿计替谓二帝曰:“今日七月初五,后日七夕,你二官家在京,煞时快活。”二帝嗟叹曰:“到此宁可复言此耶?”言讫,有甲士五十人喊声喧呼,曰:“在此。”二帝惊惧,不觉仆地,且曰:“吾命在今日矣。”阿计替出,首力白其事。帝自窗隙中望之,两手足俱战掉。少顷,阿计替持刀入帝所,帝惊,以手掩目,太上太后亦然。阿计替乃高声曰:“不干你三人事。”遂于帝所右壁后执一小奴而去,付首力者杀之,携其首而去。近三时许,帝后心神始定,尚未能言。阿计替入谓曰:“先来惊否?”帝曰:“何事?”答曰:“此七月七日祭神也。吾金国礼,于今日先伏藏一人于暗处,然后大领兵马,佯为捉获,斩首祭神,以首为上祀,身为次祀,羊为下祀,祀毕,人羊俱煮熟啖之,谓之祈福。”帝曰:“若非汝唱言‘不干你三人事’,吾已惊悸矣。”太后因惊得病,九日方甦。
或日,首力持人头者以肉一脔诣帝前曰:“祈福肉,可食之。”帝闻其气,臭秽不可近,欲辞之,阿计替在旁曰:“受之,可有福,不可不受。”乃受之。首力舞蹈而去。
或日,秋风大起,冷气袭人,阿计替曰:“秋令至矣。”俄闻空中雁声嘹呖,自北而南,时监者皆为阿计替挥去,壁间适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番胡事也。”手持弓曰:“吾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善。”乃执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国祚复兴,当使一箭中雁。”遂付阿计替射之,一箭中雁,宛转而下。二帝拱手稽颡曰:“诚如此卜,死且无憾。”阿计替亦微笑,取茅草热火,炙雁而分食之。
或日,阿计替又密入室,语帝曰:“南朝闻说四太子尽得江南,迤逦至洞庭湖。”又云:“金国官家使人往北国,起人马前向江南厮杀。”时天气渐寒,帝后衣服皆腐烂垢腻,时时得阿计替集番婆胡妇洗濯。
或日,大雪数尺,室中极冷,不可出。帝后颡膝相拄,声颤不能言。阿计替持一毡投盖三人之首,稍获安暖。太上自云州一病之后,发退不复更生,如僧尼状,与番奴剃头相似。是日极冷,又乏饮食,止得雁一只,于火上烧熟共食之。
或日,阿计替谓二帝曰:“今朝已十月初一日也。”帝曰:“十月天宁节,今日与向日不同。”并泣下。阿计替曰:“天宁节何节也?”帝曰:“生辰节也,吾生于此日,未知死于何日?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自古帝王之辱,唯晋怀湣、石少主与吾父子耳。”
或日,天气稍和,日色晴丽,阿计替曰:“今引鞭春。便有多少和气。”遂将羊乳杯许饮帝,曰:“以此代酒。”其乳腥秽,勉强饮之。
或日,雪霁天晴,阿计替曰:“今日可出去矣。”帝后皆以极冷为对,阿计替曰:“春回雁归矣。”空引雁声自南而北,千万成群而去。先是,北地苦寒,必掘地作穴,以居数月。帝室中亦作穴,深五七尺,帝后昼夜伏其中,其馀护卫人亦如是。是日,始出坑,不复入矣。时天辅十二年[2],乃大宋建炎四年庚戌岁也。
或日,午间传闻,北国皇帝后上仙,阿计替等六十馀人,皆以白布缠头作孝,郑太后曰:“吾何日死也?”闻说金主自皇后上仙之后,喜怒不常,时带刀剑,宫人有忤已者,必手杀之。阿计替曰:“你国中有肃王乎?”曰:“有。”“有女子乎?”曰:“有。”“近闻皇帝以肃王女为嫔御,宠冠后宫,由是皇后怒忿,自缢而死。金主知其实,乃手杀肃王女以复仇。”郑后闻之,乃曰:“肃王女玉箱也,此女少多奇异,今以兵刃之间身死应之。常记肃王妃,陈执中女也,孕玉箱日,夜梦青衣童子自天而降,手执铁盘,盘内有正印二组,曰:‘天锡汝女为皇后妃。’惊寤思曰:‘吾夫王也,吾妃也,岂得父母为王妃,而女复为后者?’阅数岁,戏于水次,得玉印一枚,文曰‘金妃之印。’究其所自,于宫中池畔得之,亦尝玩佩不去体。”金人入城,皇族皆为掠取,此女为完颜树所虏,每日欲醉淫此女,中昏懑绝不前。乃以其女进于金主,金主幸之,生一男。后因后兄沮李孛进夏国李氏女以为妃,两人争宠,赵妃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国耻。偶皇后死,妃因侍侧,多以私意教金主杀左右及李妃。又因暑月,尝以雪水调脑脂以进,因此金主亦发疾。时天辅十四年六月。寻于十五年正月十一日宫中饮宴。是时,金主无皇后,止有赵妃当宠,其肃王亦因病而死。一日秋深侍坐,金主因向赵妃曰:“汝为南朝族属,岂得如此富贵?候后服除,以汝为皇后。”一日,因左右奏:“赵某父子现在西污州,近者四太子为韩世忠败于金山,几死舟中而回,是南朝之势渐欲大,可将此三人更移入内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国城。”时妃在侧,因奏曰:“陛下倘以妾之故,庇其祖父,使不致冻馁,亦妾之幸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预?”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预?陛下还有父母也无?”语甚厉,因此金主怒发,曰:“留汝在宫中,外有父兄之仇,内有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凌上国,南伐炎宋,北灭契丹,不行仁义,专务杀戮,使吾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如此夷灭也。”金主愈怒,手刃杀之。
或日,阿计替持文字至帝前,白帝曰:“得旨文,移吾这几个去五国城,来早便行。”次日,阿计替引帝徒行,护卫六十馀人,出西污州。至晚,约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哀谓阿计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便将吾敲杀,何故祇管叫我千里去也?”阿计替曰:“须是忍耐强行,勿思他事,但有吾在,大王且莫忧。”以此又徒行五七日,郑太后因病不能行,少帝乃负之而进。是晚,郑太后崩于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际,于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服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恸,护卫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诟詈者,催促起行。又经两三日,始达五国城,大约与西污州相类。有云此处乃是契丹囚阻羌西部黑人吐番奚国酋长处。城中有民五七十家,皆荒残不成伦理,入官府中,有大庭,无廊庑,皆倒损坍坏。护卫者引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计替曰:“有文字在此。”出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下小扉,进一小室,惟有小台,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墙,庭前作木栅护卫之,缄封而去。日晏,得食一盂,二人分而食之。五国城中居七八月,大约一日一食,此一年中酒食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食一次。阿计替与查二理共幸一妇,阿计替遂手杀其弟。至十月,天气寒冷,乃掘坑以居。二帝因病疫不安,护卫者亦死半矣。
天辅十六年正月元宵,此处亦有少灯,皆以磁碗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烧之。有僧五七人作佛事,皆胡僧也,赞祝官家福禄万寿。帝问阿计替曰:“此间离京城几千里?”曰:“三千八百馀里。此处西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此城乃汉将李陵战败之地也。”日晚,老番以乳酪一瓯使人持至。时苦雨,舍宇崩坏,墙壁圯裂,有蝎数十走出,螫太上之臂,病痛移时,其馀蝎少帝以土块击之。
或日,庭中列香案,庭上紫衣褐衣三番人饮馔,云是日乃金国皇帝生日。饮五七盏,皆有食。次使人持馀食自隙中遗帝,曰:“帝赐酒食,吃之。”二帝食之,不复辨其名,食之皆呕秽至尽,问于阿计替,乃蜜渍羊肠合马肠共成之,非囚者所能食,亦此中珍味也。
或日,上皇因哭郑后,一目失明,不能睹物,终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时年五十一岁。因语帝曰:“我祖宗二百年基业,今一旦罹外国之腥膻,祸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馀口,唯见汝一人在此,馀外骨肉流落,闻皆为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云州一别,不知今复何在。”上不时涕泣,太上亦哭之甚,月馀,一目枯矣。
或日,中庭设祭仪,问之,云祭天王,盖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灯烛,至中夜而止。少帝于牖中望神祝曰:“愿速死,南则中兴,北则愿还内地。”是夜,梦神自空降,揖帝于前庭,谓曰:“吾实北方神天王是也,上帝命吾统摄南北生灵,更十年,天下太平矣。南北中兴,与昔相类。”言讫,升天而去。帝寤,白太上,太上曰:“吾之梦亦如是,何祥也?”
或日,有中贵坐庭上,与老番对坐,引二帝至庭下,语曰:“北国官家欲立赵氏为后,称为荆王女,吴王孙女。官家未知宗派,实遣吾来问汝,可具图以上。”帝曰:“吾亦不知,族谱不存,难可考也。大金破京师日,宗正文字皆为北朝取去,想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细的合对,便见是何族属。”泣下久之,中贵人曰:“臣亦陛下东京小中贵,来时系娘娘私遣,路逢盖天大王韦夫人曰:‘为吾起居二帝及太后。’馀无所语。”帝曰:“太后已死矣。”贵人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矣。尝记皇后说,在京日呼太上为伯公,今上为伯兄。皇后有二子,长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也。”言讫,上马而去。
或日,有中贵坐庭中,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皇帝与皇后指挥,许令将郑后朱后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俄有担荷二竹席囊二丧,骨殖零落,复令人取二棺木,亟殓之,并许令天水公[3]随葬于浅小之下,仍有旨,进封二后为夫人。以皇后恩泽,时放二帝囚禁,令城中自便往来,但不许出城。自此二帝或时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且话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供需少饮食而已。二帝以五国城去燕京三千八百馀里,燕京去京师三千九百里,相去绝不闻音耗。其地亦时有客旅往来,见二帝衣服破敝,亦有少遗赠者。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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