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雷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一
南雷集 卷第一 清 黄宗羲 撰 清 子黄百家 撰附录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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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雷文案卷一
姚江黄宗羲著
高元发三稿类存序
甬上古文词自余君房屠长而学者之论亡矣君房瓣
香刘子威欲抹昌黎以下至谓诗书二经即吾夫子一
部文选此其中更何所有长稍变其节奏出之曼衍而
谓文至昌黎大坏欧苏曾王之文读之不欲终篇所以归
美六经者仅仅在无纤秾佻巧之态其本领与君房未尝
不同也后进晚生�语流注尝见其读大家文字未毕首
尾辄妄置评论曰其笔弱其气薄余应之曰子姑寻其意
之所在盖时风众势自难以片言洗涤故不与之深论何
者为健弱厚薄也古人以辞之清浊为健弱意之深浅为
厚薄剿袭陈言可谓之健乎游谈无根可谓之厚乎数十
年甬上之风大抵如此吾尝与万悔庵极论作者之指是
时不以为非者有高子元发即取有明十数家手选而钞
之大意多本于余遇余有所论著亦必手钞之当极重难
返之势余又无禄位容貌如震川所云巨子者足为人所
和附嗟乎余何以得此于元发哉今去其时曾不二十年
而甬上诸君子皆原本经术出为文章彬彬然有作者之
风者不下六七人余屠云雾忽焉开霁以视元发另独
往之时为何如𫆀以此见文章如日月之在天光芒终古
其有晦明更食之不同则偏方下土之自为通塞也元发
自次其壬寅以后三年在狱中者为蓼圃稿乙巳出狱者
为知生阁稿丙午后三年寓闽者为屏山集合之为三稿
类存求余序之嗟乎元发学文二十年而身困狱吏寄食
他人茫然于世故之江河反不如场屋架缀经义之士取
宠哗世将无古文一道徒为观美之具无裨寔用如是则
与余屠相去唯之与阿何所较其优劣余与元发夙昔所
谈仍是俗儒故态耳虽然诗书所载何莫非文也伊傅周
召孔孟岂真虚费心力如昭明𫆀元发当患难贫贱之中
亦思平生诵读无一足恃可以知文之所在矣盍与六七
君子者求而得之其幸以语我
称心寺志序〈丁未〉
人才之在天下也其生也于亿兆之中而有数十人焉其
成也于数十人之中而不能一二人焉此数十人者其初
非不兀然见异于亿兆人也岂知其卒与亿兆人而同尽
𫆀此一二人者其初未尝兀然有异于数十人也岂知数
十人者只供一二人润色之具𫆀夫数十人者康节所谓
由一人之人能特出以至百人之人千人之人生之非不
贵重矣乃不能积之以至亿人之人兆人之人而终成其
为一人之人其不自贵重亦可惜也戊寅己卯之际余与
越中知名士数十人事 子刘子于讲舍退而为东浙文
统之𨕖其时数十人者上之学性命之学次之亦以文章
名节自任其视亿兆人如无有也赵子禹功于其中盖亦
一人之数耳事有不可知曾不一二十年而数十人者天
下已莫能举其姓氏吾党知之者亦曰某也迫于饥寒某
也转于流俗生前身后盖巳为狐狸貒貉㗖尽而禹功擎
拳撑脚抗尘决网得有其耳目口鼻于城郭阡陌之间望
而知为有道者不与数十人者同其陆沉残破则若向之
数十人为禹功一二人而设也丁未之秋出其所著称心
寺志命余序之夫禹功以燕许庙堂之笔掎摭于穷村绝
满不以为枉夭而沾沾卷石之菁华一花之开落与桑经
郦注争长黄池则是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吾闻禹功之
在寺也因于内衡法师朝则挝鼓聚众衡师上堂讲相宗
暮则挝鼓聚众禹功上堂讲四书周易一时龙象帖帖坐
位下恐不卒得闻昔赵大洲以内翰为诸生谈圣学于东
壁邓豁渠以诸生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朝夕声相闻学
宫传为奇事夫儒书内典习者各树城栅两不相下非如
举业之于圣学同出一先生之言也有传衡师禹功之事
不更为奇𫆀虽然禹功固所称儒门数十人中之一二人
也又为释氏强分其半余其能无也夫
恽仲升文集序〈名日初常州人戊申〉
举业盛而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
之途寄迹焉尔而世之庸妄者遂执其成说以裁量古今
之学术有一语不与之相合者愕眙而视曰此离经也此
背训也于是六经之传注历代之治乱人物之臧否莫不
各有一定之说此一定之说者皆肤论瞽言未尝深求其
故取证于心其书数卷可尽也其学终朝可毕也虽然其
所假托者朱子也盍将朱子之书一一读之乎夫朱子之
教欲人深思而自得之也故曰若能读书就中却有商量
又曰且教学者看文字撞来撞去将来自有撞着处亦思
其所谓商量者何物也撞着者何物也要知非肤论言
可以当之矣数百年来儒者各以所长暴于当世奈何假
托朱子者取其得朱子之商量撞着者槩指之为异学而
抹杀之乎余学于 子刘子其时志在举业不能有得聊
备蕺山门人之一数耳天移地转僵饿深山尽发藏书而
读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碍解剥始知曩日之负为不可
赎也方欲求同门之友呈露血环顾宇下存者无几突
如而发一言离经背训之讥蹄尾纷然然吾心之所是证
之朱子而合也证之数百年来之儒者而亦合也嗟乎但
不合于此世之庸妄者耳武进恽仲升同门友也壬午见
之于京师甲申见之于武林通朗静默固知蕺山之学者
未之或先也而年来方袍圆项丛林急欲得之以张皇其
教人皆目之为禅学余不见二十年未尝不以仲升去吾
门墙而为斯人之归也今年渡江吊刘伯绳余与之剧谈
昼夜尽出其著𢰅格物之解多先儒所未发盖仲升之学
务得于巳不求合于人故其言与先儒或同或异不以庸
妄者之是非为是非也余谓之曰子之学非禅学也此世
之中而有吾两人相合可无自伤其另矣或者曰仲升
既非禅学彼禅者何急之也余曰今之禅者其庸妄亦犹
夫今之举业之士也恶能为毫厘之辨哉其貌是则是之
而巳然则仲升之貌其貌何也余弗答因书以为仲升文
集序
明州香山寺志序〈己酉〉
儒者专意经纶其运动开阖之所不得不归之朝市而山
洞崇幽风烟迅远势相阔绝于是学仙者私据之而别生
事端便复傲朝市以所无有洞天福地之说出猿鸟亦受
驱役矣释氏庄严宫室遍于域中又复以泉石𤫊响佐其
螺钹凡寺有志此近来之一变也然而庸俗驱乌无与于
文章之事而使名迹销沉清言漏夺大抵以时人所作充
赋留秽简牍耳纸上姓名一一已为虫鱼㗖尽昔忞公以
天童储公以灵岩属余发凡念士既不得志于时便当十
岳之上留其足迹而乃俯循儒墨于文网之内琐琐一方
此心未折以故力辞而止己酉十一月来游达蓬续宗上
座出其所著香山寺志求余为序诠次不烦与前年所序
赵禹功称心寺志皆名笔也灯下展阅铿然橡栗堕瓦不
异李五峯宿石梁时又念头颅如雪远游志愿何可必遂
不如一丘一壑光景绝可怜爱耳此山东临沧海多海市
秦始皇尝驻驆于此以其可达蓬莱故谓之达蓬山封禅
书言三神山去人不远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而黄
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
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颇怪此等妄谈不可以欺愚者以
始皇之明察方士焉能以凿空乌有之事令其听信吾至
此山而所谓黄金银之宫阙居人无不见之然后知方士
之言未尝无所据也始皇即欲不信得乎盖登州海市掩
映远山望之如云而此山临视咫尺阑楯之底其谓反居
水下是也嗟乎此山培𪣻以始皇之力终不能有而二三
寂子黄金银宫阙且收之为篱落间物其亦可也夫
后苇碧轩诗序〈己酉〉
后苇碧轩诗者余舅氏翁祖石先生之所作也南宋诗人
四灵其一翁卷以苇碧轩名集先生慕四灵之诗而与卷
同姓又滨江四山各象一灵先生居江上故以卷之所名
者自名也先生名月倩字元美后改名逸字祖石大司马
见海之后少从 先忠端公宦游京师授余弟晦木泽望
句读是时巳能诗 忠端公舟中杂咏所谓共坐得词人
者指先生也 忠端公归里先生相从如故至丁卯而去
去十有三年而复来遂移家住予之旁舍至丙申又移家
而去亡何妻死子夭子妇去帏孩孙二人寄食外家又殇
其一伤哉先生老苦至于此极也先生与余家相依二十
馀年凡余家盛衰变故患难之事嬉游酒食一一见之于
诗显显焉无有忘弃者余诗所谓却恨一编苇碧稿十年
闲梦不销除者此也先生之诗于牢笼今古排比讽谕非
其所长而雕刻云烟搜抉花鸟时以一联半句夺人目色
故流连于杯酒片景终身以之古来论诗有二有文人之
诗有诗人之诗文人由学力所成诗人从煆炼而得大篇
丽句矜奇闘险使僻固而狭陋者茫然张口至若空梁春
草意所不停正复读书万卷岂能采拾此先生之诗所以
可贵也先生尝以底草嘱其子曰我之魂魄落此死后能
守则守之无俟桑主灵苟卷轴在案麦饭寒浆神具醉
饱不能守则纳之棺中霜凄月苦定闻唱慎母为卖酱
家所得也今子姓凋落此愿不可心遂乃执余手而泣曰
吾子不惜一言张诸好事则平生心血不为徒呕余悲其
言为汰其意之重出者辞之陈故者二千馀首之中得一
百二十四首可以传矣念文长之集得中郞激扬发越而
后传世余气力不若中郞先生之学亦逊文长此例姑止
吾友林茂之得陈白云之诗相与流涕而读白云因是亦
传余观白云之诗陈言戾句刊落未尽岂能敌先生之一
百二十四首哉文章如金玉不以好恶亲疏增损其价空
堂油盏悬笔叙此盖余与先生相对流涕之时也
南雷庚戌集自序〈庚戌〉
余观古文自唐以后为一大变唐以前字华唐以后字质
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长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
平原旷野盖画然若界限矣然而文之美恶不与焉其所
变者词而巳其所不可变者虽千古如一日也得其所不
可变者唐以前可也唐以后亦可也不得其所不可变而
以唐之前后较其优劣则终于愦愦耳有明一代之文论
之者有二以谓其初沿宋元之馀习北地一变而始复于
古以谓明文盛于前自北地至王李而法始亡其有为之
调人者则以为两派不妨并存嗟乎此皆以唐之前后较
其优劣者也夫明文自宋方以后致而少曲折奄奄无
气日流肤浅盖巳不容不变使其时而变之者以深湛之
思一唱三叹而出之无论沿其词与不沿其词皆可以救
弊乃北地欲以一二奇崛之语自任起衰仍不能脱肤浅
之习吾不知所起何衰也若以修词为起衰盍思昌黎以
上之八代除俳偶之文之舛词何尝不修非有如唐以后
之格调也而昌黎所用之词亦即八代来相习之调也然
则后世以起衰之功归昌黎者何故是故以有明而论馀
姚昆山毘陵晋江其词沿唐以后者也大洲浚谷其词追
唐以前者也皆各有至处顾未可以其词之异同而有优
劣其间自此意不明末学无智之徒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不求古文原本之所在相与为肤浅
之归而巳矣庚戌冬尽雨雪馀十日而不止四野凶荒景
象𢡖澹聊取平日之文自娱因为选定以序事议论者编
于甲考索者编于乙古今诗编于丙昔元白编次其集于
穆宗朝题曰长庆集郝伯常集其文于甲子命曰甲子集
今余编次于庚戌遂题曰南雷庚戌集又余生于庚戌其
支干为再遇也念六十年来所成何事区区无用之空言
即能得千古之所不变者巳非始愿吾闻 先圣以庚戌
生其后朱子亦以庚戌生论者因谓朱子发明先圣之道
似非偶然余独何人以此名集所以志吾愧也
姚江逸诗序〈壬子〉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之与史相为表里者也故
元遗山中州集窃取此意以史为纲以诗为目而一代之
人物赖以不坠钱牧斋仿之为明诗选处士纤芥之长单
联之工亦必震而矜之齐蓬戸于金闺风雅衮𨱆盖兼之
矣然天下之大四海之众欲以一人之耳目江湖台阁使
无遗照必不可得是故不胜其逸者之多也即以姚江而
论陈隋而上止存虞氏一家之诗有唐一代见之唐诗纪
事者虽下邑偏方皆有诗人点缀而姚江独缺宋之诗人
高菊磵孙常州皆为眉目其集皆不传元之郑山辉杨元
度其时诸老集中多见其唱和姓名今求一篇亦不可得
数百年以来海内文集列屋兼𮝭而姚江独少即有成刻
者问之子孙间供茶铛药灶之用亦有诵咏巳落四方之
口邑中反无知之者盖科举抄撮之学陷溺人心谁复以
此不急之务交相劝勉由是言之前此之逸者宁有既乎
余少时读宋文宪浦阳人物记而好之以为世人好言作
史而于乡邑闻见尚且未备夸诬之诮容讵免诸此后见
诸家文集凡关涉姚江者必为记别其有盛名于前者亦
必就其后裔而求之如是者数十年矣以其久故箧中之
积多有其子孙所不识者然而兵尘迁徙蹇篷下担时有
坠落如柴广敬金兰录魏尝斋文集之类正不复少及今
不为流通使之再逸自此以往皆余之罪也欧阳子言文
章言语之在人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
不可为恃虽然此为作之者言之也士生后世凭虚而观
盛衰之故彼富贵利达蝇翔萤腐没于晷刻之间复令其
性情深浅无所附丽文责谁归是为忍人故余与静岳先
生为此选也名之逸诗盖有二义前乎此者是编为所逸
之馀也后乎此者庶几因是编而不逸也
半山先生诗集序〈甲寅〉
唐多诗人飇扇波委即偏方下邑么弦韵亦瞥入简牍
而吾姚江自虞永兴以外寂寥无闻焉且永兴又隋氏之
遗也以唐诗人之多姚江人物之众而单联只句不能分
有唐之一数岂其风雅道衰地土使然𫆀抑穷山海岛传
之不能广𫆀不然在当时未尝不缮写模勒流传人口久
而遂至失落𫆀余读家集至半山先生诗而有感焉先生
余六世族祖也讳嘉仁父翊字九霄九霄善近体诗书法
赵松雪画竹石菊花尤入神品今其诗失落而先生之诗
尚存十之一缘情绮靡之功声势物景能感动人使其载
之唐诗纪事中故亦嫣然秀出者也而屈抑于诸生以死
其时中原少年逓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何李诗体一经
品题姓名便不寂寞先生与一二穷退无力之徒唱之而
未必能和和之而竟亦莫能解也安望其传之之广乎余
阅有明文集唯正德间模勒最工卷轴繁多此皆有力者
所为先生有作脱口之后书之故纸题之败壁其缮写亦
一过再过而巳在当时巳如此又何待久而失落乎由先
生父子言之百年之间父老见闻犹在巳同荣飘音过归
于磨灭况有唐千年之远𫆀则姚江无一诗人之传者非
其风雅道衰亦可知矣今先生所传之一二亦岂能必其
传远但自先生以来姚江之为富贵者何限即有子孙守
其遗集装潢投赠偶揭一二板便呕哕弃去以充糊壁覆
瓿之用者不少矣曾有如先生见之残编欣赏而读之读
之而唯恐其尽否也
景州诗集序〈甲寅〉
公讳尚质别号醒泉吾始祖鹤山公之十三世孙也嘉靖
己酉举于乡知息县陞景州守修董仲舒书院改周亚夫
祠皆自为文记之隆庆元年致仕所著有青园录诗近千
首余存其十之一以官名之曰景州诗集序曰若景州公
者乃可谓之诗人矣夫诗以道性情自高廷礼以来主张
声调而人之性情亡矣然使其说之足以胜天下者亦由
天下之性情汨没于纷华污惑之往来浮而易动声调者
浮物也故能挟之而去是非无性情也其性情不过如是
而止若是者不可谓之诗人周伯弜之注三体诗也以景
为实以意为虚此可论常人之诗而不可以论诗人之诗
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
意不可分也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
人能结之不散常人未尝不有月露风云花鸟之咏非其
性情极雕绘而不能亲也景州之诗咽噱于冷汰绵于
绮靡江滨山畔至今性情恍然犹在其斯谓之诗人之诗
乎余尝辑姚江逸诗千年以来称诗者无虑百人而其为
诗人者三人而巳宋高菊磵明宋无逸及景州是也菊磵
之诗仅见之诗话武林旧事者不过十馀首无逸诗集久
堙余从其后人钞之以传景州当时诗画与扬秘图齐名
秘图诗散失而景州亦无有明其能诗者异时诸老先生
论姚江之诗盛称陈太常〈贽〉冯雪湖〈兰〉两人太常之和唐
音未免一时习气雪湖与谢文正唱和险韵相伯仲拟古
乐府去西涯远甚虽各有长处要俱不可谓之诗人也顾
他年有定姚江诗派者菊磵为诗祖景州则又为吾黄氏
之诗祖当不舍吾言而取定于前人矣
丹山图咏序〈甲寅〉
道藏中有丹山图咏以四明山名胜制为法曲而托之木
玄虚𢰅贺知章注其图为祠宇观所刻与元道士毛永贞
石田山房诗合为一卷则此咏此注亦永贞之徒所为按
木华字玄虚在晋为杨骏府主簿而咏中所称宋应则郑
宏齐谢眺何昕梁范颜初未尝自掩覆其年代之不伦也
四面七十峯疆域因是图咏而龈割就理然亦不免淆乱
如以小溪接梨洲以翠岩属西面以紫溪附大小晦以抱
子山置大小皎皆疏略之甚永贞住山中四十年与掘药
采薪者相习何难于考校真实而乃有此失𫆀至其攀援
故事大槩子虚乌有不可以记传勘之固卤莾道士之常
不足怪也原图不传在馀姚县志者复多谬误余既为别
作其咏注之失亦稍正之忆岁辛巳在金陵从朝天宫缗
道藏自易学以外干涉山川者皆手钞之矻矻穷日此卷
亦在其中岁壬午至自燕京便与晦木泽望月下走蜜岩
探石质藏书处宿雪窦观隐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峯历鞠
侯岩至过云识所谓木介归而晦木为赋泽望为游录余
则为四明山志其分四面各七十峯因夫图咏之例也亡
友陆文虎欲刻之而未遂海内兵起徐忠襄公问浙东可
以避地者余以四明山对既而忠襄来书谓吾举足西向
则言与陈卧子兴晋阳之甲举足东向则言拥立潞王朝
议如此四明之缘绝矣吴霞舟先生流离海外余亦欲以
此山处之道阻不果薛谐孟作先生传有呜咽而赴四明
山中之招者此也山寨纂严此山遂为战地血瀑魂风嵚
岑变色犹幸二公之不来耳当余手钞道藏之时方欲遍
游天下名山四明不过从此发迹即不然而自绝于世亦
泥封洞口猿鸟以为百姓药草以当粮糒山原石道别有
往来岂意三十年来芒𪨗槲笠未沾岳雨兹山亦遭劳攘
高栖之志尚无寄托执笔图此有涕滂然
明文案序上〈乙卯〉
某自戊申以来即为明文之𨕖中间作辍不一然于诸家
文集蒐择亦巳过半至乙卯七月文案成得二百七卷而
叹有明之文莫盛于国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祯国初
之盛当大乱之后士皆无意于功名埋身读书而光芒卒
不可掩嘉靖之盛二三君子振起于时风众势之中而巨
子哓哓之口舌适足以为其华阴之赤土崇祯之盛王李
之珠盘巳坠邾莒不朝士之通经学古者耳目无所障蔽
反得以理既往之绪言此三盛之由也某尝标其中十人
为甲案然较之唐之韩杜宋之欧苏金之遗山元之牧庵
道园尚有所未逮盖以一章一体论之则有明未尝无韩
杜欧苏遗山牧庵道园之文若成就以名一家则如韩杜
欧苏遗山牧庵道园之家有明固未尝有其一人也议者
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试除去其叙事之合作时文境
界间或阑入求之韩欧集中无是也此无他三百年人士
之精神专注于场屋之业割其馀以为古文其不能尽如
前代之盛者无足怪也前代古文之𨕖昭明文𨕖唐文粹
宋文鉴元文类为最著文𨕖主于修辞一知半解文章家
之有偏霸也文粹掇菁撷华亦𨕖之鼓吹文鉴主于政事
意不在文故题有关系而文不称者皆所不遗文类则苏
天爵未成之书也碑版连牍删削有待若以文案与四𨕖
并列文章之盛似谓过之夫其人不能及于前代而其文
反能过于前代者良由不名一辙唯视其一往深情从而
捃摭之钜家鸿笔以浮浅受黜稀名短句以幽远见收今
古之情无尽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
未有不至者也则天地间街谈巷语邪许呻吟无一非文
而游女田夫波臣戍客无一非文人也试观三百年来集
之行世藏家者不下千家每家少者数卷多者至于百卷
其间岂无一二情至之语而埋没于应酬讹杂之内堆积
几案何人发视即视之而陈言一律旋复弃去向使涤其
雷同至情露不异援溺人而出之也有某兹𨕖彼千家
之文集厖然无物即尽投之水火不为过矣由是而念古
人之文其受溺者何限能不为之然
明文案序下
有明文章正宗盖未尝一日而亡也自宋方以后东里春
雨继之一时庙堂之上皆质有其文景泰天顺稍衰成弘
之际西涯雄长于北匏庵震泽发明于南从之者多有师
承正德间馀姚之醇正南城之精錬掩绝前作至嘉靖而
昆山毘陵晋江者起讲究不遗馀力大洲浚谷相与犄角
号为极盛万历以后又稍衰然江夏福清秣陵荆石未尝
失先民之矩矱也崇祯时昆山之遗泽未泯娄子柔唐叔
达钱牧斋顾仲恭张元长皆能拾其坠绪江右艾千子徐
巨源闽中曾弗人李元仲亦卓荦一方石斋以理数润泽
其间计一代之制作有所至不至要以学力为浅深其大
旨罔有不同顾无俟于更弦易辙也自空同出突如以起
衰救弊为巳任汝南何大复友而应之其说大行夫唐承
徐庾之汨没故昌黎以六经之文变之宋承西昆之陷溺
故庐陵以昌黎之文变之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
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凭陵韩欧是
以旁出唐子窜居正统适以衰之弊之也其后王李嗣兴
持论益甚招徕天下靡然而为黄茅白苇之习曰古文之
法亡于韩又曰不读唐以后书则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
矣又曰视古修辞宁失诸理六经所言唯理抑亦可以尽
去乎百年人士染公超之雾而死者大㮣便其不学耳虽
然今之言四子者目为一途其实不然空同沿袭左史袭
史者断续伤气袭左者方板伤格弇洲之袭史似有分类
套括逢题塡写大复习气最寡惜乎未竟其学沧溟行
则孙樵刘蜕之舆台耳四子所造不同途其好为议论则
一姑借大言以吊诡奈何世之耳目易欺也鄮人君房纬
真学四子之学者也君房之学成其文遂无一首可观纬
真自歉无深湛之思学之不成而纬真之文汎滥中尚有
可裁由是言之四子枉天下之才亦巳多矣嗟乎唐宋之
文自晦而明明代之文自明而晦宋因王氏而坏犹可言
也明因何李而坏不可言也
朱岷左先生近诗题辞〈丙辰〉
岷左先生示余出蜀归田之诗命题数语余唯山川文章
相藉而成然非至性人固未易领略尝读陆务观入蜀记
揽结窈冥卷石枯枝谈之俱若嗜欲故剑南之诗遂为南
渡之巨子蜀在西南天表非左思之赋少陵之诗亦不能
移其观于中土岂非相藉哉百年以来自曹能始而后蜀
竟陆沉再经丧乱其名迹之幽邃者固不必论即工部草
堂古今属目去万里桥不数里先生往寻之蜀人无知其
处者徘徊于荒烟蔓草之间得浣花残碣尺寸推按故地
始出先生如遇故人于万里外欢叫欲绝此等情怀与务
观何异诗那得不佳故先生之诗冲雅而刻画字句之外
一往流连真能与山川和会者也先生为余述其入蜀从
潼关过嵩华磅礴空翠之中车马都为碧色栈道之上高
峯入天停午始漏日影恍如夜行汉高祖所谓烧绝栈道
者注云险绝之处傍凿山岩而施版梁为阁是人从栈上
过耳不知路凿于山腹栈增其阔以收目眩烧绝者坏其
凿路一处则百里皆废矣不是单烧栈亦不是处处皆烧
绝也江行出峡巫山巴水六书像形阳台十二峯沿亘数
百里突兀霄汉一一辨其嘉名以正前人之误古木穷猿
寒岩怪鸟空响相答凄入心脾先生相对言时僧楼茗碗
几席亦为浮动嗟乎山水于人此生亦有缘分余甲午之
岁发愿名山拼十年为头陀行脚咽噱冷汰涤濯滓窳归
来读书方有进益持志不坚倏忽而发容难待便作一尘
网俗人清泉白石为我懊恨读先生之诗不禁惘惘〈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