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雷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三
南雷集 卷第三 清 黄宗羲 撰 清 子黄百家 撰附录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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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雷文案卷三
姚江黄宗羲著
答董吴仲论学书〈丁未〉
承示刘子质疑弟衰迟失学望 先师之门墙而不得又
何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则自疑之不暇而能解老兄之
疑虽然昔人云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老
兄之疑固将以求其深信也彼汎然而轻信之者非能信
也乃是不能疑也异日者接先师之传方于老兄是赖弟
亦焉敢不以所闻者相质乎观质疑中所言虽广然其大
指则主张阳明先生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句而疑 先师意
为心之所存未为得也弟推㝷其故由老兄未达阳明始
终宗旨所在因而疑 先师之言徒执此四句则先当
疑阳明之言自相出入而后其疑可及于先师也夫此四
句无论与大学本文不合而先与致良知宗旨不合其与
大学本文不合者知善知恶而后为善去恶是为善去恶
之工夫在知善知恶则大学営云格物在致知矣若大学
非倒句则是先为善去恶而后求知夫善恶也岂可通乎
然此在文义之间犹可无论也阳明提致良知为宗一洗
俗学之弊可谓不遗馀力矣若必守此四句为教法则是
以知觉为良知推行为致知从其心之所发验其孰为善
孰为恶而后善者从而达之恶者从而塞之则方寸之间
巳不胜其憧憧之往来矣夫良知之体刚徤中正纯粹精
者也今所发之意不能有善而无恶则此知尚未光明不
可谓良也何所藉以为为善去恶之本乎岂动者一心知
者又一心不妨并行乎考亭晚年自悔云向来讲究思索
直以心为巳发而止以察识端倪为格物致知实下手处
以故阙𨚫平日涵养一叚工夫至于发言处事轻扬飞躁
无复圣贤雍容深厚气象所见一差其病一至于此不可
以不审也今以意之动处从而加功有以异于考亭之所
云乎吾不意阳明开千圣之绝学而䆒竟𮛫考亭之所巳
悔也四句之弊不言可知故阳明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则
已明言意是未发苐习熟于意者心之所发之旧诂未曾
道破耳不然意既动而有善有恶巳发者也则知亦是巳
发如之何知独未发此一时也意则巳发知则未发无乃
错杂将安所施功乎龙溪亦知此四句非师门教人定本
故以四无之说救之阳明不言四无之非而坚主四句盖
亦自知于致良知宗旨不能尽合也然则 先师意为心
之所存与阳明良知是未发之中其宗旨正相印合也老
兄所谓各标宗旨䆒竟打迸一路在此处耳若谓先师不
言意为心之所存慎独之旨端的无弊不知一为心之所
发则必于发处用功有善有恶便巳不独总做得十分完
美只属枝叶一边原宪之不行克伐怨欲告子之义袭皆
可谓之慎独矣故欲全阳明宗旨非 先师之言意不可
如以阳明之四句定阳明之宗旨则反失之矣然 先师
此言固不专为阳明而发也从来儒者之得失此是一大
节目无人说到此处老兄之疑真善读书者也透此一关
则其馀儒者之言真假不难立辨耳中庸言致中和考亭
以存养为致中省察为致和虽中和兼致而未免分动静
为两截至工夫有二用其后王龙溪从日用伦物之感应
以致其明察欧阳南野以感应变化为良知则是致和而
不致中聂䨇江罗念庵之归寂守静则是致中而不致和
诸儒之言无不曰前后内外浑然一体然或摄感以归寂
或缘寂以起感终是有所偏倚则以意者心之所发一言
为祟致中者以意为不足凭而越过乎意致和者以动为
意之本然而逐乎意中和兼致者有前乎意之工夫有后
乎意之工夫而意拦截其间使早知意为心之所存则操
功只有一意破除拦截方可言前后内外浑然一体也愿
老兄于此用力知 先师此言导濂洛血路者也其馀文
义之异同冻解雾散尚俟弟爝火之喋喋哉
与友人论学书
潘用微议论某曾驳之于姜定庵书或某执成见恶其诋
毁先贤未毕其说便逆而拒之陈君采云譬犹明月之珠
失之二千年上自王公下至甿隶无不伥伥日索之终不
可致牧竖乃𫉬于大泽之滨岂可以人贱而幷珠弗贵乎
某之于用微焉知其不出于此也平怀降志反复用微之
指要而后知前书之终不为谬也用微之言不过数句而
尽而重见出唯恐其不多此是兔园老生于文义不能
甚解固无足怪试撮其要言以为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
性也触物而浑然一体者吾性之良知也吾儒讲明此学
必须知耻发愤立必欲明明德于天下之志故其功夫在
致其触物一体之知以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使浑然而
为一体谓之复于性善未有舎家国天下见在事使交从
之实地而悬空致我一体之知者此数言亦从朱注中本
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
复其初脱换出来然而其谬有不可胜言者夫性固浑然
天地万物一体而言性者必以善言性决不以浑然天地
万物一体言性一体可以见善而善之非一体明矣且如
以恻𨼆言一体可也以辞让言一体亦可也使羞恶是非
历然吾独知之中未交人物与浑然一体何与则性于四
端有所槩有所不槩矣大学言知是明有一知在人不因
触不触为有无也则所以致之者亦不因触不触为功夫
也今干知之上既赘以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名而于致
之时又必待夫触物而动之顷是岂大学之指耶其曰未
有舎家国天下见在事使交从之实地而悬空致我一体
之知者则中庸所谓喜怒哀乐未发之为中中也者天下
之大本也岂亦家国天下见在事使交从之地耶孟子所
谓日夜之所息养心莫善于寡欲者岂亦家国天下见在
事使交从之地耶将无子思孟子俱有悬空致知之失耶
信斯言也舎家国天下无从为致则中庸何不言位天地
育万物以致中和何不言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而后为能
尽其性子思无乃倒行而逆施乎夫吾心之知规矩也以
之齐家治国平天下犹规矩以为方圆也必欲从家国天
下以致知是犹以方圆求规矩也学者将从事于规矩乎
抑从事于方圆乎可以不再计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
者一句所以兴起下文归重格物则欲字之无功夫稍识
文义者亦不难辨用微乃以欲为立志而言齐家治国平
天下浑然吾身之事自不得不汲汲皇皇忧世忧民尧舜
禹稷汤武伊周孔孟莫不皆然至云阳明之学觉无担当
天下之力其门人多喜山林无栖皇为世之心即见其学
之病处亦思尧舜禹稷汤武伊周所当之任何任孔孟之
周流历说欲以得君行道亦是经生私意以窥圣人孟子
之言可证也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
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
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戸可也颜子未尝汲汲皇皇忧世
忧民将谓颜子未尝立志乎使举一世之人舎其时位而
皆汲汲皇皇以治平为事又何异于中风狂走即充其愿
力亦是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之事也孟子曰中天下而
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则复性之功其不
在家国天下亦明矣凡用微之蔽于大原者有三其一㓕
气夫大化之流行只有一气充周无间时而为和谓之春
和升而温谓之夏温降而凉谓之秋凉升而寒谓之冬寒
降而复为和循环无端所谓生生之为易也圣人即从升
降之不失其序者名之为理其在人而为侧𨼆羞恶恭敬
是非之心同此一气之流行也圣人亦即从此秩然而不
变者名之为性故理是有形〈见之于事〉之性性是无形之理先
儒性即理也之言真千圣之血脉也而要皆一气为之易
传曰一阴一阳之为道盖舎阴阳之气亦无从见道矣用
微言性自性气自气气本非性不足言也用微既主张天
地万物一体矣亦思天地万物以何者为一体乎苟非是
气则天地万物之为异体也决然矣离气言性则四端者
何物为之仍堕于佛氏之性空四端非气而指刚柔善恶
始可言气一人之心有从气而行者有不从气而行者且
岐为两又何能体天地万物而一之也用微认金木水火
土五行为气以为性岂有五故必离气以言性不知自气
而至五行则质也而非气也气无始终而质有始终质不
相通而气无不通先儒何尝以质言性其言气质之性者
指其性之偏者耳此孟子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之性又何
尝竟指此为性乎用微又言先儒云虗即是理理生气岂
非老庄虗无生气之说乎故凡先儒之言气者必曰本乎
老虗即是理固未闻先儒有此言也独不观张子曰知虗
空即气则有无𨼆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若谓虗能生气
则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
则虗无生气之说正先儒之所呵者顾牵连而矫诬之乎
用微又言性与天道有分夫在人为性在天为天道故曰
天命之谓性言其一也若谓天道不可以言性无论背于
中庸则又何以曰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也亦自背其说矣
其二灭心先儒以𤫊明知觉为心盖本之干知而有所谓
南海北海千载上下无有不同者也儒者未常有识神之
论佛氏始有之即以是例之儒者心有所向之为欲识神
之谓也苟无欲则此𤫊明知觉者即是真心矣用微以𤫊
明知觉归于识神无欲而静尤为识神之盘据引佛氏之
绳以批儒者之根吾恶乎受之其三灭体心无分于内外
故无分于体用大学之所谓先后本末是合外于内也归
用于体也故儒者以主敬为要有治心之学无应变之方
用微必欲合内于外归醴于用以为敬在于事始为实地
若操持涵养则盘桓于腔子而巳夫万感纷纭头绪杂乱
易之所谓憧憧往来是也岂复能敬子思之戒慎不睹恐
惧不闻不睹不闻亦指事而言乎仲弓居敬而行简其所
居者亦在事乎且在中庸者不一言而足夫微之显不动
而敬不言而信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君子之所不可及者
其惟人之所不见乎其功夫皆在心体不在事为境地用
微毎不喜称引中庸亦以此也用微又言今之言体者岂
非性乎今之言性者岂不遗天地万物乎舎天地万物而
言性非性也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而其要在反身如用
微之不得操持涵养则反身便为遗天地万物矣是我备
于万物不是万物备于我也岂不成𭟼论乎用微有此三
蔽故其放而为诐之辞有无故而自为张皇者有矫诬
先儒之意而就巳议论者夫人性之善也尧舜之道孝弟
也当入小学之日熟读而习闻之矣乃用微咕咕以为独
得之心传此无故而自为张皇者也阳明先生无善无恶
心之体亦犹中庸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恐人于形象求
之非谓并其体而无之也其曰老氏说虗圣人岂能于虗
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得一毫有
言良知无有精魂之可弄非竟同老氏之虗佛氏之无也
用微云阳明之知当体本空者也是佛氏真空之知慧可
谓痴人前说不得梦矣又云阳明之学与程朱主敬穷理
之学不同夫致良知非主敬穷理何以致之其言不同者
无乃妄分界限乎白沙云心之万感万应可睹可闻者皆
实也其为应感所从出不可以睹闻及则虗而巳此兼费
𨼆而为言也用微以为有生于无老氏之学岂子思子亦
老氏之学乎又不明程朱之言理气而以虗无生气乱之
此皆矫诬先儒之意而就巳议论者也用微言程朱以心
属气是本乎老则何不言孟子之养气亦本乎老又言陆
王之虗𤫊知觉是本乎佛则何不言舜之道心惟微亦本
乎佛又言为程朱之学者据性理以诋陆王是以老攻佛
为陆王之学者据𤫊知以诋程朱是以佛攻老自周程朱
陆杨陈王罗之说渐染斯民之耳目而后圣学失传可不
为病狂䘮心之言与盖用微学佛氏之学既借之以攻儒
久假而不归忘其所自来遂即借之以攻佛自有攻佛之
名而攻儒之说始益坚佛氏之学有如来禅祖师禅之异
然皆以空有不二为底蕴如来禅言心性祖师禅恶言心
性如来禅言体祖师禅言用如来禅谈空祖师禅论实事
如来禅稿木死灰祖师禅纵横权术为祖师禅者之言曰
不怕瓮中走𨚫鳖故只在事为上立脚心之存亡邪正一
切不足计也两禅之不同如此而如来禅自真空而妙有
祖师禅自妙有而真空其归则一也凡程朱诸儒之所辟
者皆如来禅其于祖师禅曾未之及也故昔之为其道者
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安闲者为多今之为其道者
力任奔竞一变而为功利虽老氏之流为申韩亦其教有
以使之然也试观用微所言有一不与祖师禅相合者乎
用微自言参禅从死了烧了何处安身立命公案悟入夫
焚如死如弃如则为生气之所不到而𤫊明知觉亦无所
寄此其真区处也故亦遂疑一阴一阳非道之所在凡有
𤫊明知觉皆凝滞不能真空属之识神用事以此裁量先
儒程朱则落于阴阳陆王则堕于识神在诸儒则尚不敢
望如来边事何况祖师在用微则如来禅尚是所辟何况
诸儒而井蛙之所藏身者复铲灭其迹不示人以利器呜
呼亦巧矣用微强坐先儒以性空而以性善为实事然用
微之说真性空也何以言之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以
一阴一阳之道为之根抵用微必欲去之则性空矣攻取
百𡍼岂能实之也故用征之訾毁先儒呵佛骂祖是天上
天下惟我独尊之故智也所遇之人急出所说求其信向
信向者便以圣贤许之即释氏以信心为第一义之故智
也用微以人师自命不难置先贤于堂下供其叱咤某于
先贤不能为役用微乃退而自列于学人欲借某以行其
教亦释氏作用见性之故智也是故用微而不讳禅宗以
一棒号令天下无论两庑诸贤蹂躏而甘之浸假而及于
庙庭道不同不相为谋某又何说唯是口口辟佛口口自
言圣学世人耳目易欺以为释氏言空彼言实事释氏外
人伦彼言孝弟释氏言明心见性彼扫除心性释氏独善
其身彼言家国天下决然谓非禅学反以诸儒字脚间有
出入于二氏者不可分别宁不増一重鹘突乎且诸儒之
书茧丝牛毛自六经以外不比史传之麤心易读学者穷
年于此便如鼠入牛角横身苦趣今曰皆邪说也竟可拨
置不道省𨚫多少气力而又有不读非圣之书之言可以
自文奈何不乐从之乎虽然用微亦何常不自认禅学其
言曰三代以后圣人之道几绝佛虽异端其为神人钦仰
有故也亲证真空一切声色名利世情俗见无不销灭岂
不为神人钦仰耶世情俗见一空性善种子发见而慈悲
度世岂不暗合孔孟当为神人钦仰耶用微既自认之而
世人反不认其认者恶在其信用微也宋人有学者三年
反而名其母母曰子之于学者将尽行之乎愿子之有以
易名母也子之于学也将有所不行也愿子之且以名母
为后也夫用微之訾毁先儒名母之学也将尽行之乎愿
勿訾毁先儒也将有所不行也愿且以訾毁先儒为后也
与陈干初论学书〈丙辰〉
自丙午奉教函丈以来不相闻问盖十有一年矣老兄病
如故时而弟流离迁播即有病亦不能安居也况得专心
于学问乎唯 先师之及门凋谢将尽存者既少知其学
者尤少弟所属望者恽仲昇与兄两人而巳此真绝续之
会也今岁因缘得至贵地𥨸谓得拜床下剧谭数日夜以
破索居之惑而事与愿违尚在有待幸从令子敬之得见
性解诸篇皆发其自得之言绝无倚傍绝无瞻顾可谓理
学中之别传矣弟寻绎再三其心之所安者不以其异于
先儒而随声为一哄之辩其心之所不安者亦不敢茍为
附和也老兄云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如五谷
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恻𨼆之心仁之端
也虽然未可以为善也从而继之有恻𨼆随有羞恶有辞
让有是非之心焉且无念非恻𨼆无念非羞恶辞让是非
而时出靡穷焉斯善矣夫性之为善合下如是到底如是
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増也即不加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减
也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到得牿亡之后石火电光未尝不
露才见其善不可移故孟子以孺子入井呼尔蹴尔明
之正为是也若必扩充尽才始见其善不扩充尽才未可
为善焉知不是荀子之性恶全凭矫揉之力而后至于善
乎老兄虽言惟其为善而无不能此以知其性之无不善
也然亦可白惟其为不善而无不能此以知其性之有不
善也是老兄之言性善反得半而失半矣老兄云周子无
欲之教不禅而禅吾儒只言寡欲耳人心本无所谓天理
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向无人欲则
亦无天理之可言矣老兄此言从先师道心即人心之本
心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本性离气质无所谓性而来然以
之言气质言人心则可以之言人欲则不可气质人心是
浑然流行之体公共之物也人欲是落在方所一人之私
也天理人欲正是相反此盈则彼细彼盈则此绌故寡之
又寡至于无欲而后纯乎天理人心气质恶可言寡耶
枨也欲焉得刚子言之谓何无欲故静孔安国注论语仁
者静句不自濓溪始也以此而禅濂溪濂溪不受也必从
人欲恰好处求天理则终身扰扰不出世情所见为天理
者恐是人欲之改头换靣耳大抵老兄不喜言未发故于
宋儒所言近于未发者一切抹去以为禅障独于居敬存
餋不黜为非夫既离𨚫未发而为居敬存养则所从事者
当在发用处矣于本源全体不加涵餋之功也老兄与伯
绳书引朱子初由察识端倪入久之无所得终归涵养一
路以证察识端倪之非弟细观之老兄之居敬存养正是
朱子之察识端倪也无乃自相矛盾乎则知未发中和之
体不可谓之禅而老兄之一切从事为立脚者反是佛家
作用见性之旨也老兄之学可谓安且成矣弟之所言未
必有当然以同门之谊稍呈管见当不与随声者一例拒
之也
与李杲堂陈介睂书〈辛亥〉
万充宗传论以高旦中志铭中有两语欲弟易之稍就圆
融其一谓旦中之医行世未必纯以其术其一谓身名就
剥之句弟文不足传世亦何难迁就其说但念杲堂介睂
方以古文起浙河芟除黄茅白苇之习此等处未尝熟讲
将来为名文之累不少故略言之盖不因鄙文也夫铭者
史之类也史有褒贬铭则应其子孙之请不主褒贬而其
人行应铭法则铭之其人行不应铭法则不铭是亦褒贬
寓于其间后世不能槩拒所请铭法既亡犹幸一二大人
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毁誉不淆如昌黎铭
王言其谩妇翁铭李虗中卫之玄李于言其烧丹致
虽至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岂不
欲为之讳哉以为不若是则其人之生平不见也其人之
生平不见则吾之所铭者亦不知谁何氏也将焉用之大
凡古文传世主于载道而不在区区之工拙故贤子孙之
欲不死其亲者一则曰宐得直而不华者铭传于后再则
曰某言可信以铭属之苟欲诬其亲而巳又何取直与信
哉亦以诬则不可传传亦非其亲矣是皆不可为道今夫
旦中之医弟与晦木标榜而起贵邑中不乏肩背相望苐
旦中多一番议论缘餙耳若曰其术足以盖世而跻之和
扁不应贵邑中扰扰多和扁也曩者旦中亦曾以高下见
质弟应之曰以秀才等第之君差可三等旦中欲稍轩之
弟未之许也生前之论如此死后而忽更之不特欺世人
且欺旦中矣说者必欲高抬其术非为旦中也学旦中之
毉旦中死起而代之下旦中之品则代者之品亦与之俱
下故不得不争其鬻术之媒是利旦中之死也弟焉得膏
唇贩舌𡡾死及生周旋其刻薄之心乎且铭中之意不欲
置旦中于毉人之列其待之贵重亦巳至矣如说者之言
乃所以薄待旦中也至于身名就剥之言更之尤不可解
古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旦中有一于是乎自有宇宙不
少贤达胜士当时为人宗物望所归者高岸深谷忽然湮
灭是身后之名生前著闻者尚不可必况欲以一艺见长
而未得者乎弟即全无心肝谓旦中德如曾史功如禹稷
言如迁固有肯信之者乎是于旦中无秋毫之益也惟是
旦中生平之志不安于九品之下中故铭言日短心长身
名就剥所以哀之者至矣不观欧公之铭张尧夫乎其有
莫施其为不伐充而不光遂以昧㓕后孰知也尧夫为欧
公好友哀之至故言之切也今日古文一道几于坠地所
幸浙河以东二三君子得其正路而由之岂宐复徇流俗
依违其说弟欲杲堂介睂是是非非一以古人为法宁不
喜于今人毋贻议于后人耳若鄙文不满高氏子弟之意
则如范家神刻其子擅自増损尹氏铭文其家别为墓表
在欧公且不免而况于弟乎此不足道也
辞张郡侯请修郡志书〈辛亥〉
伏𫎇以修志见召草堂猿鸟沾光荣某独何心不思报
称然而不敢冒昧者则亦有故盖文章之道台阁山林其
体阔绝台阁之文拨斸治本縆幅道义非山龙黼黻不以
设色非王霸损益不以措辞而卒归于和平神听不为矫
激山林之文流连光景雕镂酸苦其色不出于退红沈绿
其辞不离于叹老嗟卑而高张绝弦不识忌讳故使台阁
者而与山林之事万石之锺不为细响与韦布里闾憔悴
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必有不合者矣使山林者而与
台阁之事蚓窍蝇鸣岂谐韶頀脱粟寒浆不登鼎鼐盖典
章文物礼乐刑政小致不能殚怀不能述也某岩下鄙
人少逢患难长藐流离遂抱幽忧之疾与世相弃牧鸡圏
豕自安贱贫时于农琐馀隙窃弄𥿄笔戚话邻谈无关大
道不料好事者标以能文之目使之记生卒餙吊贺根
伎薄发露丑老然终不敢自与于当世作者之列盖歌虞
颂鲁润色鸿业自是名公钜卿之事而欲以壹郁之怀枯
槁之容规其百一岂不虞有画虎之败哉今夫越郡之志
地逾千里时将百年所谓台阁之文也既有明府名公钜
卿以为之主当世之词人才子孰不欲附名末简分荣后
祀而猥𫎇召役枯杨寒炭亦起烟华便当袛奉恩命自比
幕下反复思之终于不可某闻梓人之造室也大匠中处
众工环立向之大匠右顾曰斧则执斧者奔而右左指曰
锯则执锯者趋而左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某自视不知
斧锯安在明府右顾则某将空手而奔左明府左指则某
将空手而趋右又何待环立而知其不胜任哉小儒山林
之手其无当于台阁也明矣使其退之于既怒之后何如
退之于未怒之前耶伏望明府哀其弗及收回成命谨以
召启再拜上缴本欲泥首郡朝谢此知遇而先王之制士
不传贽为臣则不见于王公某区区守礼不敢陨越亦知
明府之所责者不以流俗也不胜感荷屏营之情
再辞张郡侯修志书〈辛亥〉
𫎇明府以志事见委其不敢当者已见于前书但前书以
某而言之也今以事而言之亦有所甚难从来称志之善
者杨升庵之四川赵浚谷之平凉为最其馀不过苟且充
赋将操笔者之非其人耶抑不名一手而取才猥杂耶或
以体格一定无所见长而忽之耶不然则见闻固陋所谓
考索者别是一家之学耶更不然则郷之恩怨是非无
人肯任之耶嗟乎盖皆有之矣是故公志每不如私志宋
景濂之浦阳人物记文章尔雅程敏政之新安文献志考
核精详其他如襄阳耆旧荆楚岁时吴地华阳不可枚举
以其无五者之累也明府固今之升庵浚谷也然而所委
之人宁必其无五者之累乎今谓旧志不烦更张只续此
数十年以来之事似矣某读明府之例为类十八则八县
皆当禀此规范方可合为一书今各县旧志分类不同或
多或寡若复因仍则是可分而不可合也一代有一代之
制作革命之际每多忌讳𨼆语阑入岂可不慎是又不得
不改者也某读诸家文集及于杂史间或考之正史则多
同异考之志乘则多错谬以志乘之手未必如作史者之
出自名家也其相去远矣今若见其谬误遗漏而一一听
之恐既经纂修之后则明眼所照遗议不专在前人矣吴
缜紏缪于唐书许浩阐幽于元史在史且然而况于志乎
此旧志之所当论者也志与史例其不同者史则美恶俱
载以示褒贬志则存美而去恶有褒而无贬然其所去是
亦贬之之例也越中数十年来人物炳然在人耳目者可
屈指而毕一时冨贵为乡里小儿所咨嗟艶慕者其姓氏
巳为狐貉啖尽今以子孙姻娅之故探之狐貉口中而
复留之虽罄会稽之竹箭剡溪之古藤有所不足矣其间
亦有高位久宦干渉国史者而或为公论所排清议所讥
此正当去之以明贬者试出其家传读之莫不各有一篇
妆文字老成凋谢二三措大其耳目见闻有限试有人
与之分别源流证明寔录彼在瓮天者反以为一人之爱
憎斯时也起而抗言争执则丛为怨府何苦而尝身于市
虎乎若骫骳将顺不特为明府之谋不忠而鲁卫之士有
以薄其心胸矣此续笔之所当论者也语有之量而后入
毋入而后量某𥨸于今量之故曰难也伏惟上裁
辞祝年书
顷见万贞一郑禹梅以某年满六十征文相宠某不胜愕
然如昏沈梦中忽然摇醒记忆此身方才痛哭某十七失
父斯时先忠端公年袛四十三耳某亦何忍自比先公而
以四十三年私为已有乃不意顽钝岁月遂赢先公之十
七某之赢一年是先公之缩一年也何痛如之人子之寿
其父母大约在六十以后最蚤则五十耳某不得遇先公
之五十申其一日之爱又何敢自有其五十六十乎先公
就逮之日题诗驿壁云中官弟侄皆遗荫孽何曾敢有
儿齿发易销斯哀难㓕是马毉夏畦皆得为寿惟某有所
不可也即使假先生长者之宠𤫊然难乎其为立言也自
最生平无一善状𬽦刃𡨚賍钩党飞章围城狱戸柳车变
姓积尸蹀血虎穴鲸波数十年野之味岂止一尺盖独
有危苦可书耳夫文章之传世以其信也弇洲太函陈言
套括移前掇后不论何人可以通用鼓其矫诬之言荡我
疾是不信也不然而怜其颠覆拾之以当歌哭将无忧
能伤人不复永年某以顽钝而忘之者先生辰者以描画
而醒之所以促其馀生也又为所不忍矣某展转不得其
说在某之不宐寿如此在作者之难于为寿又如此昔念
庵先生六十有书谢祝某引例而为之非敢自许亦曰念
庵且然而况于某乎苟其不然是念庵之罪人也
与陈介睂庶常书〈戊午〉
吾兄与国雯书见及言都下诸公欲以不肖姓名尘之荐牍叶
讱庵先生且于经筵 御前面奏其后讱庵移文吏部吾兄力
止始闻之而骇已喟然而叹且喜兄之知我也某幼离党祸废
书者五年二十一岁始学为科举思欲以章句扬于当时委弃
方幅典诰之书而不视年近四十暮逢䘮乱负母流离退栖陋
室与百姓杂处又焉得有奇闻异见下逮于农琐哉是空疏不
学未有甚于某者也今 朝廷命举博学宏儒以备顾问此为
何等谓之博学吾意临平石鼓青州墓刻有一事之不知即其
罪矣谓之宏儒慎墨得进其谈惠邓敢窜其察即其罪矣故非
万人之英不能居此至美之名也即以前代博学宏辞科而论
以真德秀处之尚曰宏而不博以留元刚处之尚曰博而不宏
王应麟欲举是科乃于制度典故考索殆遍今之玉海其稿本
也见成玉海其尚未一过况玉海所本馆阁万卷纂要钩玄取
诸胸怀乎乃如之人而欲当是选是引里母田妇而坐之于平
王之孙卫侯之妻之列也胡能不骇从来士之求知者多矣往
往觌面而无所遇合以昌黎之贤光范门下三上书而不报故
投行卷展坐席者非危苦之词不道非夸大之论不陈揖洗割
肉破琴持帚穿屦而行雪中百方以搏钜公一日之知然且有
得有不得某于讱庵未尝有一靣之雅尺素之通前岁观海于
海塩遇彭骏孙言讱庵使之问学去岁正月读所赠董在中诗
其间称许过当今又云云其何以得此于讱庵哉夫讱庵之留
心人物如此向若得道弸艺襮之士而与之则可以为天下贺
矣无如某仅一愆糇之细民也讱庵此某之所以叹也某
年近七十不学而衰稍渉人事便如行雾露中老母年登九十
子妇死䘮略尽家近山海兵声不时撼动尘起镝鸣则扶持遁
命二十年以来不敢妄渡钱塘渡亦不敢一月留也母子相依
以延漏刻若复使之待诏金马魏野所谓㫁送老头皮也嗟乎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王阳在位贡禹弹冠戴逵逃吴张玄止召
古人或出或处未尝不藉友朋之力不然则山嵇魏谢徒以富
贵为市耳非兄知我何以有是乎讱庵先生处意欲通书然草
野而通书朝贵非分所宐陈履常云公他日成功谢事幅巾东
归某当御款叚乘下泽候公于上东门外此其例也
此四月所寄书也其后见掌院魏庸斋先生与许海昌书云
黄先生学贯天人诸公物色之者颇众因其年高未敢轻动
泉石萧介石先生往见李邺园制台泛论其中人物制台云
初意欲举黄先生渠母老不可岀故不强之某于诸公皆未
尝一面而见知如此所谓君子爱人以德也附记于此以志
感激
南雷文案卷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