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杀
原杀 作者:李大钊 1913年 |
1913年9月1日 |
暗杀与自杀
天祸中国,杀机四伏,怨气郁蒸,愁云漫空。或争权固势,煽动兵机﹔ 或邀宠希恩,杀人献媚﹔或擅含沙之技,弹肉横飞﹔或极愤世之心,饮刃自裁。同兹世也,人何以慈祥乐利,吾何以残暴愀哀。同兹时也,人何以熙皞雍和,吾何以恣睢怨戾。光风霁月之天,乃一变而为血浪燐光之域。耗矣哀哉!吾少典氏之子孙,不死于暴君,不死于强敌,不死于水火,不死于疫疠,而将死于互杀、自杀以无?类也矣!呜呼!岂不痛哉!
夫好生恶死,物之性也。爱平和,疾残暴,又人之情也,今之人胡以反是。生也弗乐,死也弗悲,背平和而蹈残暴,是物失其性,人失其情,天地失其常。顾天犹是此苍苍者也,地犹是此莽莽者也。江山草木,景物依然,东南未倾,西北未折,则又生息于其间者,有以造其象,天地乃因其象而易其常,夫岂一朝一夕之故哉!
数月以来,宋遁初殂于沪滨,徐宝山死于扬州。手枪炸弹,争鸣南北。政会之所,蛇影杯弓。团而曰血光,党而曰暗杀,不祥之言,闻之骇愕。同是有生之伦,苟无绝大冤仇,乌忍置之死地。同负有觉之躯,苟无绝大罪恶,讵可绝其生机。今竟悍然行之,甚且善恶不辨,恩怨无关,受命黄金,遽逞黑铁,暴兽相食,曾不是过。是谁作俑,拨此杀机,其肉岂足食乎?
暗杀之祸未已,自杀之风又方继轨以来。顷者,保定军官校长,蒋方震自行枪杀。呜呼!社会恐怖,人生厌倦,至兹已极。而环顾大宇,种种现象,有以造人间厌苦愁怨之思,开社会险恶恐怖之端者,尚滔滔乎不知所届。棘地荆天,晦冥闭塞,前途绝望,人生难安,不及十稔,中原其大乱乎?世有仁人,岂忍坐视四亿同胞惨痛以死而不救也。救之之道奈何?亦曰弭杀而已。
今欲论弭杀之术,不可不先究暗杀、自杀之原。暗杀何由而起乎?论者佥谓起于政治之不良。清之季世,摧折民权,一二精诚先烈,起而与之抗战。彼时权威赫赫,羽卫众多,将欲惩其元恶以警众厉,势不能不出于暗杀,于是徐、吴诸公首开暗杀之先路,断头绝脰,有所不辞,而暴俄专制毒压,暗杀亦至酷烈,则暗杀起于不良政治,彰彰明甚。顾共和肇建以来,暗杀之风转而愈倡愈炽者何欤?谓今日共和政治果遂为至良政治,吾不敢断言﹔然谓今日共和政治,其不良乃较前清专制政治为尤甚,吾斯亦未之敢信﹔则暗杀之所以炽盛于今日者,不良政治之余波耳!不良政治基于暴力,为世间一种罪恶,暗杀手段亦基于暴力,亦为世间一种罪恶。以暴力止暴力,以罪恶除罪恶,以毒攻毒之计也。稍有不慎,贻害靡穷。今不良政治既倒,而随不良政治发生之暗杀手段,尚依然效用于人间。专制之暴力熄灭,暗杀之手段横行﹔专制之罪恶湔除,暗杀之罪恶滋长﹔有以知依暴力求政治上之幸福者,其结果终于以暴易暴,真实幸福仍不可得也。于此不思所以弭之,涓涓一滴,酿为横流,其患害人间,实有烈于洪水猛兽者矣。今欲弭之,非残杀恐喝之能为功,亦非严刑密法之能奏效。盖夫一时人心既陷于狂涛之中,其间实有无形之魔力驱策之,使入此潮流,纵或威之以祸,尼之以力,彼亦有所不顾,惟感之以至性,动之以至理,启其悔悟,辟其迷惑,灵明一念,或有向阳之机。为今之计,吾人当发挥正义,维护人道,昭示天地之常则,回复人类之本性,俾人人良心上皆爱平和,则平和自现,人人良心上皆恶暴力,则暴力自隐,人人良心上皆悔罪恶,则罪恶自除。人心一念之悔,万象昭苏之几也。凄怆愁苦冤仇恐怖之天地中,涌现光明和乐之域,即在俄顷,万种杀机,一切恶根,胥如春雪朝露,阳光一耀,倏焉销灭矣,是在吾人心造之耳。
自杀又何由而起乎?宇宙万象,影响于人类精神上之变化者至极复杂,渺不知其主因何在也。即如蒋君自杀一端,就蒋个人观之,则出于一时愤激。就其愤激之原因考之,则又原于校事棘手,其影响及于一人,其原因基于一事,其愤激起于一时。若就社会现象观之,则蒋君自杀之现象,实为无量之他种社会现象促动之结果。模仿其一也,激昂其二也,厌倦其三也,绝望其四也。积此种种之心理现象,而缘于一事,发于一朝,其所由来者渐,其所蕴积者素,而所以激发此心理现象者,实为其对象之罪恶的社会现象也。人类富于模仿,有不知不识而从其途辙者,乃社会力之一种。今人轻身好杀,相习成风,自清季已然。陈天华、潘宗礼、杨笃生诸先辈,均以爱国热诚愤极蹈海而死,自杀之端遂倡于国,而接其踵者时有所闻,则模仿之力也。鄙陬之乡有自裁者,其家人或多相继出此,且有以同一方法行于同一场所者,庸俗不察,指为冤魂作祟,抑知此亦模仿之故。然发现此等事实之家,其家庭隐痛必有难言者。故蒋君之自杀,模仿或其一因,而校事棘手又其触发之机也。复次社会不平,往往激起人心之激昂,光复以还,人心世道,江河日下,政治纷紊,世途险诈,贿赂公行,廉耻丧尽,士不知学,官不守职,强凌弱,众暴寡,天地闭,贤人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稽神州四千余年历史,社会之黑暗,未有过于今日者。人心由不平而激昂,由激昂而轻生而自杀,激之使然,乌足怪者。复次政俗不良,人心厌倦之思,世之衰也,忠贤放逐,归隐林泉,其极乃至厌倦人世,饮恨自裁。在昔暴秦肆虐,仲连蹈海﹔楚国不纲,屈子投江﹔一瞑不顾,千古同悲。而清洁之流,不为世容,相率黄冠草履,歌哭空山者,征诸史册,尤不可以缕指数﹔则厌倦浊世,宁蹈东海而死,古今有同兹感慨者矣。复次绝望亦为自杀之最大因缘。自古忠臣殉国,烈女殉夫,临危尽节,芳烈千秋,此其忠肝义胆,固可歌可泣,有足称者。然人见忠臣之殉国也难,而忠臣之所以殉其国也不难﹔人见烈女之殉夫也难,而烈女之所以殉其夫也不难。盖忠臣烈女之所望于其国于其夫者,至恳且厚,举其毕生之希望既寄于其国其夫,一旦国危夫死,天长地久,绵绵无尽,更无可望者,则其殉之以出于自裁,其精神上实死,而愉快有甚于生而痛苦者焉。满清末造,吾人犹有光复之希望、共和之希望,故虽压迫横来,而吾人以有前途一线之望,不肯遽灰其志,卒忍受其毒苦。今理想中之光复佳运,希望中之共和幸福,不惟毫末无闻,政俗且愈趋愈下,日即卑污,伤心之士,安有不痛愤欲绝,万念俱灰,以求一瞑,绝闻睹于此万恶之世也。呜呼!社会郁塞,人心愤慨,至于此极,犹不谋所以救济之。世变愈急,人生苦痛且随之益增,而生活艰窘,饥寒更相困迫,佛说天堂而天堂无路,耶说天国而天国无门,万象森罗中,但有解脱之一路,即自杀是也。哀哀禹域,神明胄裔,行见其相杀、自杀以终也。然则求之荒渺,探之幽玄,毋宁各自忏悔,涤濯罪恶,建天堂天国于人世,化荆棘为坦途,救世救人且以自救,茫茫来纪,庶尚有生人之趣乎?呜呼!
1913年9月1日
《言治》月刊第1年第4期
署名:李大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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