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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刁桂同了那位街坊,问明何二虎和婆娘住处,径向那里走去,不上半个时辰。早已到了。刁桂在家虽不常上镇,但当初刁椿入赘毕姓,成婚以后,也曾同老婆到过石碣村老家。这婆娘见过婆婆和大伯,刁桂无论如何眼生,万不会见面不认识。且说二人进入何家,只见婆娘正立在那里,看一个丫鬟在院中打扫。刁桂二人进来,那婆娘见了,就转身望里跑,口里不作一声。那街坊忍不住了,开口便唤:“桃姑娘,你家大伯来哩!”婆娘转身立定,显出一副不尴尬模样,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胡乱撞将入来。”那街坊道:“姑娘笑话,我是你家街坊牛六叔,不争你已眼生么?”婆娘装呆,直瞪两只眼睛,对牛六叔只管看。刁桂上前便叫:“弟妇。”婆娘把脸子一沉,喝道:“奴不认识你,谁是你的弟妇?休来胡行撞骗,快些与我滚出去!”那街坊走上两步,和颜悦色说道:“姑娘休得取笑,他真是你的大伯,你丈夫的亲哥儿,石碣村的刁桂刁大哥。”那婆娘啐了一口,道:“你这人也好,奴不认识他,哪里来的大伯,你敢想同来撞骗么?”说著,娇嗔作势,也不叫他们坐。这时刁桂气忿填胸,叫道:“你真的不认俺么?俺此来倒并没歹意,只要问声俺兄弟怎样死法,好去回复老母,你今装呆不认,这倒使人气恼了。”婆娘道:“奴一定不认得你。”只说得一句话,那个丫鬟进来,婆娘对她看了一眼,丫鬟撇了扫帚,转身就走。牛六叔瞧著不对,便唤:“刁桂,我们走罢。”不知这刁桂生长石碣村里,自小就看惯村中的行径,三言两语不合,挥拳打架,不当一回事。他为人虽然诚实,可是性子非常刚烈,毫不怕硬。他若发作起来,面前便有刀山火坑,他也不惧。如今见那婆娘翻变面皮,又口出不逊之言,不由恼怒起来,牛六叔叫他走,他哪里肯应。便大叫道:“今日俺才知道了,你这婆娘真是个毒心淫妇,你弃了丈夫背地里逃走,却来此地快活。”他话没有说完,只见外面进来二人,牛六叔一眼看清,第一个走的正是何二虎,不禁心里一跳,连叫刁桂快走;刁桂如同没有听得。何二虎进来,一拍案子,喝道:“你这汉子是谁?有话好说,为甚如此胡闹?”刁桂正在大骂,突地听见有人拍桌子吆喝,就一抬头,说道:“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碣村的刁桂便是。俺和这婆娘理论,你休来管人闲事。”何二虎喝声:“放屁”,对刁桂一指道:“哪里的野猫,敢来此地撒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那后随的汉子插嘴道:“二官人,值得同他斗口,俺闻石碣村和梁山泊相通,那里出过强盗,这汉子多分也不是好人。”牛六叔听说话更不对,做好做歹,连忙拖了刁桂就走,好容易劝回客店,算不曾在那里决撒。

  刁桂回至客店,兀自气忿忿地,怪牛六叔不该强劝他回来。牛六叔说道:“如今的世界,鸡子难斗石子,不如回去再做商量。”刁桂不愿。傍晚时分,忽听得店外一阵喧嚷,十几名做公的,各执长短兵器,蜂拥进来,口喊:“拿捉梁山泊强贼。”牛六叔情知不好,慌忙躲避,还有那个街坊也避开了,众多做公的入来,便将刁桂抓住,不由分说,一索绑了就走,婆婆大哭,店中客人都惊得要死。众公人走了以后,那牛六叔二人才敢出来,便对婆婆说道:“如今人已被捉,哭也无益,这里全是何二虎的势力,便去官府首告,只怕也占不得便宜,还是赶快脱离虎口,回家去再理会。”婆婆说:“是。”含著眼泪,算清店帐,同二位街坊连夜动身。婆婆回到石碣村里,望了几日,不见一位街坊来商量,央人上镇去请,大家都推三阻四,再不肯来。始初牛六叔等一片好意,伴刁桂子母前去,满拟探听个水落石出,替刁椿告状鸣冤。不想婆娘坚不相认,何二虎好生厉害,使出恶计,反把刁桂当梁山泊强人拿去。这一唬非同小可,若不退步,须防官司牵累,倘被砌做梁山泊强人,这罪名可就大了。他们经此一骇唬,再不敢出头多事,都推托有事,躲在家中,把那婆婆置之度外。

  且说刁家婆婆,在村中望了几日,不见一位街坊到来,也知他们定是怕事,不肯再来哩。如今一个儿子被人杀死,一个又被当做强盗拿去,眼前举目无亲,这冤枉今世里不能伸雪了。每日只是嚎啕痛哭,茶饭都无心吃,形容憔悴,十分可怜。邻舍人家听得心软了,都来屋子里劝解,那婆婆只是痛哭。贴邻一个汉子叫做康良的,无意说起梁山泊三阮兄弟,那婆婆猛然想起,说道:“人说梁山泊宋公明大王忠义,替天行道,惯打不平,专杀贪官污吏,搭救穷苦小民。有人求他,这宋大王无有不应,替人平反曲直,真强过官府十倍。我也气昏了,本来三阮兄弟都在山上,听说都做了什么头领,好大的威风。既有这条门路,何不就拼此老命,上山去见三阮兄弟,拜他们转求宋大王,可能够替我儿子伸冤,除了此著,已自无门可走了。”婆婆想得这个主张,当下便对康良说了。康良道:“好虽好,只是梁山泊有数百员头领,又有千军万马,那里很是怕人,说话得不对时,可不是耍。”婆婆把心儿一横,说道:“怕甚的,到此地步,我便死也值得!我想三阮兄弟现在虽做头领,当初也是我们村里人,他们没上梁山泊时,也多少受过我一点好处。我今前去,不争会把我杀了,我主意已定,明日便行。”康良道:“婆婆既然有此决心,俺就伴送你前往。”康良和婆婆相约停当,好在这里上梁山泊本有水路可通,路程也没多大远,不消一日可到。次日,康良又叫了两名伴当,荡出一只船来,扶婆婆下了船,就驶入湖泊子,径向梁山泊而去。路上并没耽搁,直到山下大港内,只见对面两只小船,如飞驶至。船头上有人立著,手执刀叉,康良一见,就知这是山泊里的船只,出外来巡逻的。当下便放大胆子,只顾向前驶行,只听得船头上有人喝道:“什么船只,快些报来!”康良连忙答道:“俺们从石碣村到此,要见这里阮家三位头领。”可算巧事,这两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部下,那人听康良说了,便引至西北水寨。婆婆见了阮小七,只唤得一声:“七哥”,兀的双泪交流,喉咙中梗噎著,一句话也不能出口。阮小七慌忙倒身下拜,说道:“婆婆有甚冤屈,恁地气苦,尽可诉说俺听。谁人将你欺负,俺替你去出头做主。”说罢,起身请婆婆安坐,叫康良也坐了。婆婆拭干眼泪,才将那事从头细说,都告诉给阮小七。小七听毕,突将桌子一拍,跳起身来叫道:“反了!反了!俺不信刁二哥恁般好人,竟会遭到惨死;刁大哥又被陷害,真正无天无日了,此仇不可不报。”阮小七这样跳嚷,倒把康良唬了一跳。小七立刻拿出许多银两,重重赏了康良和两个伴当,教他们回石碣村,婆婆留在山上,且待将来再说。康良收拾银子,谢了自去。阮小七便拨四名喽啰,用竹兜子抬了婆婆,送她往老母那里安顿。婆婆见阮小七如此相待,心中自也宽慰。

  再说阮小七送过婆婆,当夜即行寻他二位哥哥,把刁家之事告说一番,便要赶往定陶县去,救取刁桂脱难。阮小二、阮小五齐说很好,但须禀了公明哥哥和军师吴学究,定下良策,方能行事。阮小七道:“这等小事,也值得去惊动哥哥,恁地说时,俺们待下山救取,只怕刁桂的首级已不保哩。”阮小七闹著要去,小二、小五只劝且慢。阮小七道:“谁人没有心肝,这婆婆登时失却两个儿子,多么苦楚可怜,若依你们那般做时,婆婆早就气死了!”嘴里叫喊著,起身便走。小二、小五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多说,且连夜来见宋江禀话。偏生宋江今日有点感冒,晚上老早就睡了,二人没法,只得退回水寨,直等到次日中午时分,方才上山来见宋江,禀陈一切。宋江道:“七哥的性子只是急躁,胡乱而行,须防弄出意外,快些请将来,俺与他当面商量。”阮小二说:“好。”立差一名喽啰赶往水寨,不一会,喽啰回报,昨夜四更时分,阮头领带了朴刀包裹,匆忙地下山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宋江一齐吃惊,齐说:“这事如何是好!”宋江道:“戴院长偏生不在这里,前日因事往狼嗥山去了,除了他谁人能够追及?”阮小五道:“飞毛腿刘通走路最快,不如命他下山追赶。”宋江称好,立传飞毛腿刘通听令。少顷,喽啰上来禀覆:“刘通奉了柴进之命,跟周通、李忠办粮去了,预计三二日后方能回山。”这时阮小二、阮小五分外著急,计算时候将近一天,除却戴宗、刘通,别人万万不及,去也无益,只索待戴宗回山再说。第三日傍晚时分,戴宗回山了,宋江便说明情由,教他漏夜下山,立等回报。戴宗奉命,匆匆换上行装,下了山寨,作起神行法,赶向定陶而去。这几天内,阮小二、阮小五忧急得不成样子,只盼望戴宗迅速回来,好得知兄弟如何下落。那日大家正在商议,戴宗回来了,报说阮小七在定陶杀人。已被官府拿下,押入牢中,只等上司批文下来,就要立地处决。

  原来阮小七那晚负气而走,回入自己水寨,自念:“这事急不容缓,若待告禀公明哥哥,发兵下山相救,只怕要来不及了。今日婆婆告诉俺时,那何二虎和婆娘所在,俺都记得清清楚楚,何不一人悄然下山,往那里把奸夫淫妇杀了,再去打开监牢,劫了刁桂就走。回来山寨时,也安了婆婆的心,又显得俺阮小七的能耐。”阮小七心里越思越对,等到四更时分,便带了朴刀,背上一个小小包裹,匆匆下山。全山一应喽啰头目人等,哪个不知道他的性子,谁敢上前问他行止,由他自去。

  且说阮小七下了山寨,一心要救刁桂,路上毫无耽搁,直到定陶城内下了客店,饱餐一顿,吃得醉醺醺地,带了朴刀,径奔何二虎家中,刚巧何二虎和婆娘都在家,阮小七撞入门来,开口就喊:“谁是何二虎?俺要寻他说话。”何二虎瞧见来人气色不对,便起身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大呼小叫,俺便是姓何的,你待怎生?”阮小七瞅了一眼,指著那婆娘道:“这婆娘敢就是刁椿妻子,好毒心,你这一对奸夫淫妇,你们害死刁椿不算,却又害刁桂,这般行径,天也不容。”何二虎大喝一声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泼,莫非也是梁山泊贼党不成?”阮小七一听大怒,拍著胸膛,叫道:“老爷么?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便是,特来寻你们这对猪狗!”何二虎大吃一惊,转身待走,不提防阮小七掣出朴刀,夹背就是一刀,把后脑劈掉半个,倒在地上。阮小七野性勃发,索性上前连搠几刀,把何二虎搠得稀烂。那婆娘和丫鬟齐声惊叫:“强盗来杀人也!”口里叫著,急奔向门外逃走。阮小七赶上一步,又将那婆娘剁倒,一脚踏住,撕破了前胸衣服,又加几刀,搠得五脏直流,说道:“今日也见了世间淫妇的心!”阮小七杀了婆娘,转身看时,那丫鬟已逃得不知去向,再入屋里搜寻,没得半个人影,想必都逃走了。阮小七叫声:“痛快”,手执带血钢刀,大踏步走出何家,却不知监牢所在,只向街坊上乱闯。走不多路,迎头撞来许多公人,各执长枪,大刀,挠钩,铁棍,见阮小七满脸杀气,手执带血钢刀,大家喊声:“是了”,蜂拥齐上。阮小七孤身如何抵敌,斗到半中,就吃众公人拿了,绳穿索绑,押著齐向县衙而来。县尹升堂,众公人将阮小七推到堂上,县尹立传何家的丫鬟指认,果然是杀人凶犯,一些不错。阮小七当下也不抵赖,直认是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如今奸夫淫妇都被俺杀死,已替刁家兄弟报了大仇,任加如何刑罚。”这县尹姓徐,是个庸弱的官儿,听了阮小七一篇供状,知道是梁山泊好汉,心里就暗吃一惊,不敢将他用刑拷打,且钉了一面大枷,判押入大牢里,待叠成文案,申请上司完罪。一面委吏相验被杀尸身,填具尸格,自有何二虎的哥哥何县尉,出头具状,收殓埋葬,不在话下。

  且说何家出了这件血案,县城里三三两两讲动,称说:“梁山泊好汉端的厉害,孤身到此杀了二命,还想反牢劫狱,这胆量可算天大地大!”有人说何二虎无恶不作,不知屈害了多少好人,今日碰到梁山泊好汉,也是恶贯满盈。戴宗赶到定陶城中,大家正讲得热烈,被他探得清清楚楚,在那里宿了一夜,赶紧就回山报信。阮小二、阮小五听得兄弟失陷,焦急万分,马上要去救取。宋江道:“事情固然很急,可是水寨里李俊、张顺、童威、童猛四员头领,一去浔阳未回,前日刘通办粮回山,俺就命他和刘唐去一路探候,能得四人早日回来,这事便好办了。水寨里共有八员头领,如今已去了五人,倘使你们再走了,只剩得张横一人,水寨有关紧要,也不可无人镇守,俺拟先发一二枝人马,前去把定陶围了,逼他们献出人来,使得不敢将小七哥加害,待等李俊四人回山,你们前去未为晚也。”阮小二、阮小五齐称很好。

  次日,宋江便命军政司分拨人马,令青面兽杨志带一千军马,几员副将,先行杀奔定陶县去;神行太保戴宗相随同往,往来探报军情。不想杨志人马刚走,李俊等五人早回山了。阮小二、阮小五兄弟,好不快活。便来宋江跟前请令,要带后应人马,去定陶搭救兄弟。宋江答应,立拨一千人马,两员副将,由小二、小五引领下山,取路向前途进发。

  哪知二人此去,又无端闹出个大乱子来。正是:错节横枝,干戈又起;张冠李戴,波浪重兴。直教:救来牢狱英雄汉,失却山林忠义人。毕竟阮小二、阮小五闹出什么乱子,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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