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庵遗稿/卷三十六
遗事
编辑先祖考议政公遗事
编辑府君平日发言制行。一以诚实为主。尝曰人虽有高世之行。出于好名则是伪也。吾不取焉。
筮仕八年。得一麾。其间累转京司郞任。奉公恪勤。未尝少懈。卯酉之役。必前期往赴。虽寒暑风雨亦然。僚官皆敬服。自谓不可及。铨曹例以各司郞官轮差。陵庙祭官。人皆厌避其役。或折简图免。或赂吏求拔。竞相慕效。遂成弊习。府君独随差随往。一不䂓避。曰荫官食君禄。无他补益。惟筋力奔走。乃其职耳。敢以劳为辞哉。
为木川宰。公平廉慎。守法不摇。始至翻阅官籴。得吏逋累千馀石。即以枚报巡营。日设刑杖。刻期督捧。于是吏辈大怨之。挟巡营吏。煽动浮言。以闻于巡伯。府君又尝获犯酒者。报营囚于营。有力巡伯欲宽之。府君执法争之。遂致大忤。被下考罢归。府君亦无愠色曰。纵猾吏窃国谷。谄上营枉公法。岂士君子所为乎。以此见罢。于心幸矣。
己卯舟梁成。府君时在乡第。闻报驰至。忧惧形于色。六礼日。家众皆奔走懽喜。而府君独踧踖不自安。常若过福之灾迫在朝夕。戒妇女或犯骄奢。世之知府君者。莫不叹服曰。吉祥之来。有所自矣。
在木时。忽一夕门卒惊呼曰。虎入官门。吏隶皆惶骇奔走。府君不问乕。只猛治喧哗之罪。众心乃定。而虎亦奔去。傍人问其故。府君曰。吏卒当门。虎必不敢入。喧哗若不禁。则万一有变。人心无以镇定也。
庚辰临终。言不及家事。召先亲谓曰。汝佩国家安危。凡事宜慎之。
先考遗事
编辑府君颜貌豊硕。风仪凝重。望之俨然可畏。即之温然可亲。故平居休休然载笑载语。人只见其平和乐易。不设畦畛。而有时整衣冠。端坐不言。则虽子弟严不敢仰视。
自在童丱。举止宽重。步趍有度。识者已期以大器。稍长劬书攻艺。文理夙就。十一岁。能作科体诗。闻者皆惊。
少时每往拜宗中诸长老。长老皆为之设敬容。再从叔议政公每语其子弟曰。某也非凡常人。吾不敢以少弱而忽之也。
天性至孝。自孩提已然。三四岁。与乡里群儿出游。拾取橡栗。群儿各自争食。而府君则必怀归以献于父母。有赐方入口。父母亟称之。比之陆橘。
自幼侍父母侧。怡愉娱戯。无所不至。叱咜之声。未尝发于左右。有所欲。先意承奉。绝无违咈。和惋之气。自发于面貌。盖非一毫勉强而然也。洪夫人每语人曰。世之孝子未知几人。而必不如吾子也。
从兄进士公兄弟。于府君年相若。而长者亦不过以一二岁差也。幼时共室同被。敬爱笃至。虽游戯不失雁序。诸兄或加以怒色。辄逊受不争。一日诸兄弟适在外舍。而府君入谒洪夫人。夫人以枣栗数枚与之。府君辞曰。虽小物。兄弟当分食。子何独焉。夫人大奇之。自是凡有饮食。必召诸子侄同食。每以此对人称说不已。
侍父母疾。凡扶持护养。尽其诚勤。不许弟妹分劳。汤饵饮膳。躬自执爨。不令婢仆代役。夜则坐侧候寝睡动静。达曙不寐。至累月亦然。形神澌毁无馀。而卒无倦色。洪夫人临终泣曰。吾死无所憾。但恐不保吾子也。
丁内忧。哀毁逾制。行路为之涕泣。盛暑曳衰求山。筋力澌缀。或劝之少息。则曰为亲求山。死于道傍。何恨也。
议政公晩年。鱞居无聊。府君日夕不离侧。起居务从顺适。言笑以供娱悦。进退应对。不异小儿。
议政公性严。或有怒不悦色。府君俛首下气。若无所容。命之退。犹踧踖以示不敢。屡命则寸寸而退。至促之乃出。屏立窗外。俟公怒少解。复进前拱跪如初。公辄回嗔为喜。有所酬酢。则府君欢欣不已。见者莫不感动。
议政公从仕在公。则府君内干外应。咸中公意。床簟几案之属。不违尺寸。以待公归。凡宾客简札。小大酬接。莫不为之代劳。而奉承周旋。沛然如流。是故公倚仗府君特重。府君一日不在傍则不乐也。有事不问府君则不为也。
庚辰。议政公疾甚首尾三朔。府君焦泣扶护。奉侍汤剂。一如洪夫人时。时则府君已贵矣。闻见莫不感叹。及忧哭擗无节。成服日。几绝还甦。
上手书劝肉。府君泣而受之。然一呷而止。治丧诸节。易不胜戚。吊者悦服。
洪夫人殁六年。府君贵。其明年。议政公又殁。府君每以禄不逮养为至恨。燕居辄痛泣不自胜。傍人不忍视。尝效康节首尾吟体。以每逢佳节倍思亲七字为题。制成十律。妆以为屏。围之寝侧。时时讽咏。咽不成声。盖皋鱼之泣。蓼莪之悲。终身而然。昔子夏切切之哀。君子称之。而在府君则有不足言也。
常诏不肖勿豫备寿衣服。且泣曰。吾于先妣之丧。贫甚无器具。不能尽意于棺敛。吾死后衣服若用锦缎。则目将不瞑矣。故己丑之丧。不肖奉先妣命。袭敛皆用䌷衣。内赐纹缎。皆不敢用焉。
洪夫人常偏嗜牛足膳。而家贫每患难继。议政公病中思饼汤。而恐罥滞不敢多进。以故府君三年不食饼汤。终身不近牛足。盖出于不忍之孝思。而其于脍炙羊枣之义。亦各有所宜也。
不肖为关东伯。奉先妣赴衙。府君泣曰。尔能以官养亲。吾谁为孝乎。家众或忧用度之不足。府君辄叹曰。吾先考妣在时。每患其乏。何尝忧不足乎。
贵后祭祀之备。稍从豊殷曰。今则甘毳有馀。而亲不在矣。惟祭祀少可以尽吾心。且祭以大夫。于礼非僭也。又恐豊则欠洁。饬妇女婢使。皆令澡濯。亲省烹割。毋敢不精不正。躬沐心斋。尽其如在之诚。故虽子侄之与祭者。亦不敢有灌后之怠焉。
遇先考妣忌日。哀号澈天。无异袒括。岁时节日。诣祠堂垂涕洟。悲不自胜。六月二十日,三月二十日。议政公洪夫人生辰也。每于其日。荐花荐麦。岁以为常。尝诏不肖曰。吾姑为此。以泄不洎之悲。他日汝之奉祀。不必为例也。
抚弟妹。至友出天。湛乐一室。和气蔼然。孤露以后。尤不忍暂离。或数日不见。辄思恋涕泣。季弟参议公年长。府君为之买宅分产。作诗与之。一句曰若使吾亲今在世。肯教穉子各生涯。仍号泣久之。
每有廪馀及所获财帛。而分赐家众。辄先弟妹而后子妇曰。我子岂敢与先君子幷。己卯丙戌。府君以直宿劳。承子弟中除职之命。选曹问以谁备拟。府君连以仲弟判书公,季弟参议公应。上谓内殿曰。国舅每舍子而举弟。诚人所难也。府君闻之瞿然曰。薄俗爱同气不如子。故圣教如此。然此人之常事。何足谓之难哉。
尝曰门内骨肉。情之至恩之极也。然相与之际。惟一以直义从之。则鲜不伤情而失恩。若其隐忍委曲。全务和悦。虽若巧餙。其实如此然后。可保无弊。非但于尊者如此。虽堂内弟侄辈。亦宜用此道也。
仲弟判书公为岭伯。将赴任。府君出饯于门外。临别执手呜泣。不能自抑曰。吾辈失怙恃。惟兄弟相依。未忍一日离也。今将为千里数年之别。吾何堪乎。因心之友。此可见其一端。而其年冬。判书公竟闻讣于藩所。抑其至诚之感。先有动于中者欤。
己丑春。与岭伯公同日请暇往永平。省议政公墓。仍向瑞乡。拜洪夫人墓。皆为文告诀。哀动左右。盖自知不久于世也。末弟未冠而殇。府君转访其坟。抚视悼痛。至于移时。府君记行诗所谓满腔皆感意。有泪洒花山。花山洒未尽。又洒短茔间者。真使行路流涕也。〈花山即洪夫人墓所。〉
出嫁两妹贫甚。府君为买田宅以给。婚丧小大。悉力营办。日用财产。随乏随继。或遇美味。必分尝之。长妹申氏妇早殁无嗣。府君每趁其亡日。专伻送致祭需。终身不废。
壬申岁。申氏妇以疹患殁于其家。时府君适在京第。忽举身惊痛。精神战悸。不数日讣至。是其友爱纯至。一气相感而然矣。
庶母南性行难调。时发不逊语。然府君每听如不闻。待之加厚。府君有所蓄。而所赐视常倍焉。家人或以为言。则府君辄引栗谷事以答曰。当尽在我之诚。毋使激其怒也。故终府君之世。不失恩义。
进士公殁于壬申。方其病也。府君昼夜侍疾。不异亲弟。痛悼过甚。夏月连参馈奠。至于累月病暑。其笃于人伦如此。
凡于祖曾之祀。必有献贤。宗家乏则或全当其备。闷宗家零替。既宣力而官其主祀者。又为之谋其舍宅。俾奉祠宇。诚意之笃。不敢异于祢庙也。
自洪夫人殁。益笃于外亲。扶其颠危。济其穷乏。表弟启瑞之保全祠屋。做得荫官。以克成家道者。皆府君之助也。舅妻姨母之家。服食馈献。络续不绝。以至踈党远戚。无不曲有恩意。曰其敢忘先妣乎。
宗族朋友之贫者。随求即与。丧葬无力者。尽心顾助。不计家力。子弟或以为言。府君曰。在我则为饮食之需。在彼则成敛葬之礼。缓急不同。何可惜乎。
凡于报本追远之事。无不致诚。先祖鹤洲公书院在瑞山郡。乃朝家赐额者也。中间因私设之禁。混被毁撤。莫有区辨。府君力恳于时相。筵禀复设。所谓圣岩书院是也。
待宗党。毋论远近。一主姻睦。有所求。竭心酬应。如恐不及。捐俸禄积得累千钱。委之干事人。岁取息。以为丧葬婚嫁之助。名曰敦宗契。作序文以弁卷。
每年春秋置小酌。邀宗中老少。作花树会。叙情话极欢而罢。岁以为例。
吾家旧无族谱。府君曰。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收世族。此程子语也。遂发文京外。使收送系录。将出力刊行焉。宗中以派支纷错。真赝难辨。议久不决。又晩年府君多在公。有志未遑。诸宗皆恨其终不行焉。
三从兄汉佑氏。性本良善。而阔于事情。不能见重于世。故以议政公兴庆氏之子。都尉公汉荩氏之兄。年六十无一命。己卯六礼时奉凾官。例以主人族属塡差。仍除六品职。族人皆欲之。请嘱纷纭。府君一切挥却。而以汉佑氏为举。宗中无一言。上亦屡称曰。非国舅佑也。岂得做官乎。
有一服尽族人。偸葬其祖于先祖察访公墓前。直犯阶砌。宗中皆愤怒。欲直为毁掘。府君力沮之。招偸葬者。百般开喩。俾速移窆。其人终不听。于是不得已会诸宗。陈闻于朝。竟得掘移。宗中皆喜跃不已。府君独愀然不乐曰。此岂乐为之事乎。自吾祖视之。均是子孙。其为不幸甚矣。复会诸宗。贻书逊谢。以期保合。少辈或有忿激之论。则严加呵禁。恻怛之意。形于辞色。宗中亦感服焉。
三从兄汉亮氏。为人谬悖。尝无礼于议政公。府君以事关父兄。不得已绝之。然居常隐痛。不言彼之过失。尹参判东昇为湖西伯。廉得汉亮氏武断犯法事。逮囚牢狱。将加刑讯。府君闻之恻然曰。吾虽与彼相绝。一家义重。不忍其越视患难而不求也。遂送言于湖西伯曰。彼实无知妄作。士不可辱。愿宽其刑。湖西伯闻而叹服。竟不刑。然府君亦不令汉亮氏知之也。
府君魁戊寅司马发解。将赴覆试。三从兄判书讳汉喆氏惜文艺超凡。而屡举不中。欲于试围。识其券而擢之。遣子弟示其意。府君据义坚拒。至再至三而拒之愈严。汉喆氏愧谢称叹曰。今世孰有此俦。文章在君。特馀事耳。
英庙癸酉。追尊私亲崔淑嫔。改庙为宫。墓为园。大赦称庆。设庭试。府君曰。圣上崇奉所生。乃一人之私庆。非臣民公共之庆。独不赴举。
判书公汉喆氏,月城尉汉荩氏。于府君皆袒免亲也。非婚丧宴集岁谒。则未尝至其室。曰姻睦之义虽重。士子数迹于贵门。有嫌也。其持身清律类此。
己卯舟梁定于我家。府君惊惧不自安。然亦不形于色。但终日默坐而已。掖隶宫属。充满庭除。而若无所见焉。人或以国婚诸具之未备。来问于府君。府君徐应之曰。国婚自有定例。不患不成。非私家所敢知也。见者莫不服其雅量。
内外宗族。竞来致贺。府君挥手遽止曰。吾家自来儒素。今戚联王室。非福也。日夕忧懔。不知所出。何贺之有。
六礼日。大臣以下。例参宴席。府君以主人接待。动容周旋。皆凝重安详。莫不中䂓。公卿皆称叹曰。谁谓白面书生。一朝致猝贵。待大宾。炼熟礼节如此乎。真天降人也。
国婚后私觌频数。府君踧踖畏慎。若不自容。有下问。未尝长语以对。上始疑其迂拙。后乃知其谨慎。益敬重之。
初拜禁卫大将。力辞不获命。乃出视事。动驾时。承命留阵。前此为大将者当留阵。夜宿闾舍。遂成谬䂓。府君曰。国家之命大将留阵者。正所以备不虞也。大将夜不在军中。何以号令军卒。遂张烛达朝。俨坐不动。上闻之喜曰。真古大将也。
壬午十一月服阕。复拜御营大将。府君以禫月未尽违牌。上特命他营门兼察。以待月尽。十二月始膺命。前后掌戎务殆十年。纪律严明。赏罚必信。一军莫不畏之。无敢犯法。然校卒差除。必循公道。视其劳勤。未尝越次。而其有才者。又不拘常䂓。军卒之病者。遣人审问。厚给药物。死者又另加顾恤。暇日或与诸校习射南营。具酒肴列坐赐饮。如庾亮南楼之会。和气充然。人皆鼓舞。军卒常称我使爷。他营军卒。至有自削军案。愿属本营者。及府君殁。奔走号呼。如丧父母。至于十年之久。而每语及辄皆泣下。
有将校一人遭丧。家赤贫不能办丧具。泣诉营门。乞先下其数年俸钱。府君欲许之。而恐为谬例。命特给钱如干木几匹。仍顾诸校曰。大将致赙。则僚属亦宜随力顾助也。于是僚校致赙。积至累千钱。丧葬皆善办。一军莫不感激。
将御营最久。操炼士卒。弓马精壮。尝行中旬试射。不中者例受罚。府君亲射帿中三矢。以大将自赏为名。而出白木百馀疋。分给不中者。以愧其心。下令曰。早晩当更试射。又不中者。断不饶贷矣。校卒辈皆惧。日日习射。府君屡出试射之令而旋退其期。如是积至七八朔。知技艺之已熟。即出令试射。无不中者。是故武艺之精炼。为诸营最▣…▣
丙戌八月。上谒陵。府君请随驾许之。仍转幸昭宁园。至高阳。命随驾诸将以军礼见。顾谓诸臣曰。国舅虽非武将。而甲胄行礼。举止炼熟。且甚有威仪矣。仍下诸将锡马之命。回驾时。命御营为先厢。府君勒兵前行。上喜曰。军容整肃。极有可观矣。
上尝行各营校卒试射。扈卫军官及御营军并高中。皆府君所领者也。其后筵中。上谓大臣曰。试射人居首。皆出于国舅所带之军门。此大将得人之效也。又招问御营军。则大将时时亲射。劝奖军兵云。其心诚贵矣。大臣曰。闻动驾时。国舅在留阵。达夜不着睡。故军兵皆不敢怠慢云矣。上曰。然乎。予则欲其休息。每令留阵。今闻之。殆无异于随驾之劳也。又命给马。以亲射劝奖故也。仍召诸大将应射。上亦亲射。而以弓矢赐府君。上每谓大臣曰。国舅真福将。自畀戎权。深有所恃。每见立于班行。仪标俨然。真贵人也。
将校辈及军卒之居京者。多受乡军苞馈。府君闻知之。只杖军卒。集将校谓曰。乡军远来赴番。衣食不能自给。而又被横敛。何以支堪。军卒吾已痛治。汝辈则乃衣冠之人。习知将令。吾知其必不犯也。自今其可纠察军卒以闻。其中有直性者。进而自首。府君笑曰。宁有是理。吾不信也。将校辈皆惭惧失色。终府君之世。无一犯者。其以礼使下如此。
爱恤军兵。于乡军尤曲尽。尝见乡军罢番归者数人。当极寒。被单衣凛栗。为之恻然。命造给衣袴。一军感激。皆如己之挟纩。
军兵中有戊申出战者三人。年当老除。府君不许曰。此当乱效力者。岂可绝其禄乎。盖其激劝军心而不拘常规者如此。
有名武李邦佐者。居官廉慎。守法不阿。尝以事忤当路权宰。遂至罢斥。十年不复。诸军门欲收用而畏权宰不敢。府君为大将。即辟为中军。诸武皆叹颂不已。
敦府旧无蓄财。府君叹曰。府司无储。则无以备国不虞也。遂捐廪禄俸钱。积十年至累千𦈏。永为库储。及壬辰春。政府六曹皆进馔。敦府诸堂亦请进馔。上曰。敦府本无财。何以备馔。诸堂奏曰。国舅在时。有捐俸储积。以为不时之需也。上叹曰。贤哉国舅。今人居官。谁有如此者。仍许进馔。其日贱臣适以都承旨入侍。上顾命进酌卒饮曰。此便是国舅之所进也。怆念久之。
凡于国家阴雨之备。无不尽心。军器岁加办备。充积府库。尝以京城北青门。近接深山长谷。恐为贼薮。屡往看审。图其形便。禀于筵中。刱设一镇。募军出居者。各厚给钱米。又许设熏造廛。以通买卖。未数年成大村。择勤干将校。领而守之。所谓城北屯是也。
每阃帅边将谒辞。必劝其饬兵备积军粮。归则辄问其关防形便。或为图置座侧。常常留心焉。
永宗镇乃御营所管。而盖其地为三南漕路之要冲也。府君常忧其防御之踈迂。尝奏筵中曰。江都实我保障之地。而左有永宗。右有乔桐。乔桐即两西之海门。永宗即三南之海门也。然乔桐所管德积,花梁两镇。远于乔桐。近于永宗。而事苟急迫。两镇无以受节制。至于永宗则处江都最近之地。无战船无水兵。只置无名军八队。遥管于京营。脱有不幸。南寇猝至。据其咽喉。绝其漕路。则江都非国家有也。臣意则移附近两镇及仁川水军几十名。属之永宗而造给战船。广设守备。与乔桐为掎角之势。又罢乔桐水使。与永宗皆为水军防御使。幷受节制于江华镇抚营。如此则形便得宜。名实相当矣。凤汉时为首相。上以其议下询。凤汉托以官制不可遽变。而其实忌府君才略也。事遂寝。盖竹泉金公镇圭。亦尝有此议。与府君所陈少异而大同。识者恨其不见用。
府君明于治軆。达于事务。论国家利害休戚。如烛照而龟卜。庚辰始濬川。庙堂皆议编结长木。以防沿川土圮。府君独言当以石筑。议者以大损经费难之。府君曰。诸君不患十年之费。而独惜一时之费乎。议者犹不听。其后每经霖潦。木朽土溃。庙堂令军门随毁随补。十馀年之间。费至累钜万。殆不能支当。于是始复建议石筑。乃府君殁后五年也。议者始服其远虑。尝问不肖曰。我朝均役之法。蠲民一疋之布。极其便好。未必为弊。而未及十年。民不支生。此何故也。不肖未之对。府君曰。夫山泽渔塩之利。天之所以厚万民也。故古者泽梁无禁。今一朝其利尽归公家。故渔利岁缩。旧时沿海居民。不费一钱而饱食鱼鳖。近闻海边鱼价踊贵。民不得食。此可见天理也。谋国者不识此理。苟为目前之计。使民生倒悬。可惜也。且均役之前。商贾往来船舶。皆系于沿海州郡。万一不虞。可以分付唤聚。以为副急之用。今则均厅为主。故贾船往来。州郡不敢问焉。虽贼船称官船而无数过涉。为守令者将漠然不知。此实国家之大忧也。吾每以此语于居廊庙者。而听之邈邈。亦无如之何矣。
每值朝家有事。上心烦恼。则耿耿隐忧。或至达朝不寐。常曰主上诚英明。而一有过举。臣下辄奉承。故遽有傲然自圣之心。大臣若能一番违咈。则目前虽甚罔措。后必有效。而无一人能办者。使圣德之累至于此。诚不仁也。
自上尝严饬夜禁。命必获士子以闻。辄施杖配。诸军门皆惶㥘。随捕随启。本营逻卒。亦获士子数人来。府君顾谓不肖曰。有司之臣。惟知奉令承教而已。所捕士子。所宜启闻。然吾与国同休戚者。岂可助成君上之过失乎。遂即放之。诸军门闻皆效焉。事竟得已。
甲申五月。上特命朴世采从享文庙。不肖在玉堂。箚论其非。圣心大激。施不叙典。又以不教子。罢府君职。传教有曰噫。庆恩国舅。今虽在世。为慈圣保戚臣之道。当严者不可不严。况当宁国舅乎。顷者书赐其子。盖暮年大婚。欲保外戚之意。则其宜铭佩。而若是欠教其子。乃有趍时。噫。四十年苦心。今番从享。已树克己复礼四字。今方自勉。此等处分。严示好恶。亦保戚臣之道也。鳌兴府院君罢职。噫。国舅犹然。况诸臣乎。书毕顾史官曰。直书此事可也。丈人罢职。古岂有之乎。如此处分然后。金龟柱不复为此等事矣。府君惶悚中亦有喜色。顾谓不肖曰。吾之罢职。汝之孝也。
居五日。上以祈雨事。将幸社坛。特叙府君。复拜将任。牌招传授命召。仍令留阵。府君不得已膺命。驾前谢恩。上命进前慰喩曰。往事勿说。卿何介怀乎。府君对曰。臣罪至大。而圣上特施薄勘。旋降恩叙。臣实惶感无地。而联箚人之父。皆尚在削职中。臣以同罪之人。何敢晏然行公乎。今日天牌之临。义难趍承。而留阵体重。故不得已暂出矣。上顾大臣曰。此言是乎。大臣曰。似难安矣。府君奏曰。回驾后臣当以文字仰达矣。上曰。予自有善处之道矣。卿姑退俟。必勿陈章也。盖府君罢职时。诸玉堂之父。亦皆削职故也。其后上竟命还收。
朴世采从享既成。上遣官致祭。令满朝公卿皆往参祭。有一人不参者当重绳为教。天威甚严急。二品以上。皆奔走往参。惟恐或后。独府君不往。坐阙下依幕。上遣人觇知之。而亦不之罪也。
从享后。上命大臣以下至侍从。皆联名陈䟽。以若复攻荡平。无异乱逆为言。于是大设䟽厅。受各人名帖。堂上以上则獜汉主之。堂下以下则元义孙主之。时不肖在永平楸下。义孙送言于府君曰。即今圣教截严。令胤虽不在。名帖代书以送可也。府君答曰。虽父子之间。渠之所不知者。吾若代署以送。则非但事面之乖谬。亦非事君以实之道也。一日之间。送言至数十而终不许。傍人或劝其暂屈。府君正色曰。不是之事。子虽欲为。父兄当禁之。况渠所不欲。父乃间其无而代之。此何等举措耶。
是岁十二月。申赞善暻陈䟽言其外祖朴世采荡平之论。直承箕范皇极。而非时俗所谓荡平云云。盖上则以世俗荡平特命从享。而公议未厌。故暻欲脱其外祖。以自附于清论也。䟽入。上大怒。手焚其䟽。命削暻职。以宋公明钦尝䟽讥赤芾三百。洪贼启能救宋公。并皆削逸。因此天心转激。辞尊号却汤剂。诸臣涕泣陈谏。上忽谓凤汉〈时为领相〉曰。国势如此。卿与国舅同心则庶可镇矣。须与国舅集百僚。联名陈章可也。凤汉以此意报于府君。府君即诣阙外。将治独䟽。匡救过举。兼陈不得联䟽之由。上又问国舅入来与否。命与诸大臣入侍于养心阁。上不语良久曰。今日在庭诸臣。皆无可恃。惟于大臣国舅。属托世道矣。仍叩头门阈。辞教非常。忽又左右执府君及凤汉手曰。卿等不为睽贰。一心同寅。则国势自至盘石之安矣。昔年闵奉朝贺李光佐执手和解。而终不得矣。卿等二人。宜无不好之理也。凤汉曰。臣于国舅。情无间然矣。府君则俯伏不对。上曰。日后领相若负国则国舅告于内殿。国舅若负国则领相告于惠嫔。领相为古大臣。国舅为清风光城。则国事无忧矣。凤汉曰。臣敢不恭承圣教乎。府君则又不之对。上怃然释手。又推门叫苦。多下不忍闻之教。复问曰。卿等以今日世道为何如耶。凤汉曰。殿下若固守荡平。则庶无忧矣。府君始进伏曰。臣不敢知殿下今日激恼。缘于何事乎。若以申暻之䟽。至有此举。则窃以为万万过矣。暻之䟽一出。人莫不笑之。既笑其人。岂可与之成党乎。殿下疑之太甚。虑之太深。惟恐其打成一党。而必无是理矣。上顾凤汉曰。国舅之言。无乃是乎。若有转环之意。凤汉目止府君曰。圣上所问者。非谓此事。乃时政也。府君复奏曰。时政得失。自有当局宰辅。非臣所敢言。而若以申暻事。烦恼圣念。则决知其过矣。上怒稍解。酬酢颇从容。上曰。予于内殿。心常钦服。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初未有私人私用。今年五月国舅罢职时。入告内殿。则以为非妇人所知。略不动心。国舅时或私觌。未尝辟左右私话。予怪问曰。妇人见私亲。必有从容细语。何不防属垣之耳乎。内殿笑而不答。后复如是。治内之德。此可知矣。又曰予所恃者。内殿与惠嫔也。府君与凤汉退伏。上曰。卿等之心。予岂不知。既无疑虑则何必为联䟽之举乎。卿等之意何如。府君对曰。圣教诚好矣。联䟽之举。盖欲同朝寅协。而同朝寅协。实不关于联䟽与否。即今三大臣俱登一筵。苟能一心同力。共做国计则幸矣。复何为此无益之事乎。凤汉曰。岂其然乎。此䟽不可不为之矣。上命出去陈章。府君曰。小臣之参此䟽。岂不难安乎。自古戚联肺腑者。不敢干预朝廷。如臣地处而与搢绅联䟽。曾未之闻也。上曰。勿为过谦也。府君曰。圣上所命。敢不奉承。而至于此事则非但私心之不安。大有防于国軆。亦不无后日之弊矣。上曰。国舅亦未尝不参朝廷事。列圣朝有卜相封君之事矣。府君再三恳辞。言甚切至。上不悦曰。卿勿复言也。府君先退。上忽自语曰。俄者国舅所言可笑者。极为殊常。不可不处分矣。仍谓大臣曰。领敦宁以予处分为可笑。思之极为可骇。予岂容贷乎。不曰国舅而曰领敦宁。亦有深意也。左相尹东度曰。国舅筵奏。臣亦参闻。盖谓世人以申䟽之郞当。为可笑。非属于处分也。上曰。申䟽谓之可笑者。亦岂不泛然乎。筵臣皆曰。申䟽烧火。故外间罕有得见者。国舅亦未见其䟽故然矣。上厉声曰。虽不见其䟽。独不见今日传教乎。予若私国舅而不处分。则陟降照临矣。命书传教曰今日处分。何等严截。毋论知与不知。皆当请罪之不暇。而岂谓之可笑乎。所重有在。予若顾藉。则是予欺心。是予有负也。领敦宁罢职不叙。又曰每称地处。不欲参䟽。其意极殊常。予于此人。知之已熟。但以乡暗故恕之矣。又曰今日处分。大軆好矣。而但欠领敦宁此事耳。人心固有不同。故奉朝贺闵镇远。予终未感化。今国舅生长湖中。其意亦可知也。筵臣颇力救。上怒少霁。命爻周所书传教。复曰召问然后可知矣。仍促府君入侍。谓曰卿所谓可笑者。终涉未安。予有所重。若或顾私则陟降俯临。故不得已处分矣。以筵臣之力陈。将还收耳。仍出示传教。府君曰。臣之所达。专出于匡救之意。而诚意未周。反致圣心之烦恼。罪当万死。请被重谴焉。上曰。然则出阁外胥命可也。府君即退。席稿待罪。上命更授命召。仍复入侍。是时上心愈疑。馀怒未解。公卿皆劝府君峻攻山林。府君不答。即趋入。上问曰。卿生长瑞山乎。府君对曰然矣。上复执手曰。予则老矣。卿与领相同心辅国。国安则内殿亦安。岂不幸乎。府君不对。只以俄筵事引咎。上命退出安心。
搢绅䟽〈䟽录凡四百人〉既成。大臣要府君会议。䟽中有申暻自速大戾。宋明钦等皆已严处等语。府君以此䟽既专为请还尊号。请进汤剂。则虽参之无愧。而若攻山林以自免。则是欺心欺君。义不可为也。遂力言大臣俾尽抹改。诸大臣皆欲从之。而凤汉独固执。府君终始声争。至于必改而后。始乃联名。
䟽入后。上命府君及诸大臣入侍赐批。凤汉以还寝却尊号之教。请称庆陈贺。诸大臣竞进同请。盖以媚悦上心也。府君独退伏座隅。一不开口。上频频回顾。察其形色。而府君终始嘿然。
初上之谴罢府君。虽出于一时激恼。旋悔其过中。后数日因府君入侍。谓曰卿所云可笑之说。予误认而疑卿矣。卿心实由于解予之过激。予今始觉。卿其安焉。又以御笔书三昨下教实由心腹。今日面喩。谅卿忠赤十六字以赐之。
阙内储承殿半夜失火。烧行阁八百馀间。火光烛天。中外骇惧。府君闻之。忙整衣冠。单骑赴阙。先探各殿宫平安。仍禀征各营入直军救火。时府君独先往。而他将臣皆后至。大臣卿宰数人外。皆无至者。府君归而叹曰。以今观之。万一不虞。恐无为国效忠者。是可忧也。
乙酉八月。上将幸明陵。仍欲转拜昌陵。命驾向昌陵。时军兵大路上留驻。盖昌陵为迂路而长谷无人处为五里也。府君甚闷之。屡送言于兵判及随驾大将。筵请还收。亦使不肖引古人所云陛下纵自轻。奈宗庙何等语。缕缕请之。至获命乃已。其随事尽忠如此。
丙戌春。圣候危笃。府君昵侍左右。进汤剂。必亲奉药器。起居必躬自扶护。如是者三朔而无倦色。上亦一心倚仗。不令离侧。自是际遇益隆。以直宿劳。屡蒙锡马及子弟除职之赏。府君辄陈䟽固辞。上答曰。望八调摄。国舅直宿。古岂有哉。其勿辞焉。尝曰国舅近日用心过多。劳悴忒甚。欲使之休息。而予于静摄中。以身依之。故不能舍也。及府君殁。上悼甚流涕曰。国舅不在。予将谁依。三年内亲制文致祭者。累至几十数矣。
丙戌以后。圣候长在静摄。府君逐日或间日问候。风雨寒暑。未尝或阙。形神惫瘁。殆至不可堪。不肖等每请休息。府君叹曰。古人云事君尽礼。鞠躬尽瘁。吾之报效。只此一路而已。岂敢以劳自便乎。
府君每请暇省墓。虽惬私情。而顾望京阙。不忍离辞。途中时时流涕。记行诸作。太半是恋君之语。乙酉行中诗所云玉楼心耿结。身去梦应归者。盖写出衷曲也。人皆谓府君地处异他。自不得不然。而谁知府君爱君如父之诚。发于天真耶。噫。
丙戌直宿时。罗参久不见用。府君日夕焦煎。遍送人散出。求好品参。既而得童参于长溪君家以进之。其后又得好品两重参许多本。送于药院。以备进御。盖至诚所求。物亦自至也。
上因事激恼。幸旧邸。转向炼戎台。时夜色已深。风雪大作。府君进当驾前。高声奏曰。殿下何为此万万过举也。上怒曰。此时亦不顾丈人矣。府君复对曰。风雪如此。玉軆劳损。殿下何不顾宗庙社稷乎。上虽不听而嘉其忠。
御制大训一书。乃临御初年所成也。辛壬死忠五人。并置逆科。义理晻昧。忠逆混淆。而言者辄被重律。故人莫敢开口。士论之冤郁。殆四十年矣。丙戌冬。上以金龙泽于仁敬王后为至亲。特拔于五人中。其馀则仍旧焉。自是公议益沸腾。左相金致仁尝于筵中。微发其端。上大怒严叱曰。复以大训言者。乃逆也。诸臣皆苍黄迸退。上遂幸彰义宫。承旨玉堂求对请回驾。上愈怒曰。大训乃不刊之史。而敢欲改之乎。诸臣惶㥘。咸对以请改为非。是夜上经宿宫中。过举非常。翌日府君得私觌。请速回驾。上拍案曰。李喜之沈尚吉辈。岂非逆乎。府君徐对曰。当日五人之事。出于为国之血忠。希功望赏之教。于渠尚为至冤。况可以不忠之目加之乎。上曰。三宗血脉。授受光明。则渠辈何必缔结幽迳。啚成大事乎。府君曰。此则殿下未尽洞属矣。当时一边之徒。潜通宫掖。阴啚不轨。宗社凛如一发。国边之人。虽欲不为此事。其可得乎。上翻然觉悟曰。此则卿言是矣是矣。然所谓伪诗云云。若改之则后之人必疑其有真诗矣。府君曰。不然矣。此一句置之。则似伪似真。犹未免黯黮。如欲破后世之惑。则不如全拔之也。上曰。此言亦是矣。予当改之矣。府君曰。圣教诚不胜钦仰。而第大训一篇。非但五人之含冤九地。此将为百世不易之义理。必极尽梳洗然后。圣上处分。益复光明。愿殿下毋忽焉。上颔之。还宫后命入大训。自伪诗现出以下。至堤防宜严。暗地纠结。䗖𬟽日月等语凡累百馀字。悉命删去。此可见大圣人所作为。出寻常万万。而实亦府君密赞之力也。
甲申儒贤处分后。士论甚抑郁。而言者辄被罪。故世皆以为忌讳。府君尝入侍私筵。上适语及宋公明钦。多下未安之教。府君从容奏曰。殿下每自谓苦心有在。而彼宋明钦等。皆林下有名之士也。有名之士。累年废痼。岂非为圣德之疵累。而致后世之讥议乎。上沉吟曰。卿言是矣。颇有悔悟之意。未几命解诸儒贤免为庶人之律。
每入侍。小心谨慎。进止有度。有所陈白。辞旨详明。易于听悟。诚意恳笃。溢于容色。是故上虽素疑府君之党合士类。沮贰荡平。而大训之改。儒贤之放。竟得其力焉。
己丑进宴之翌日。上行香祗迎。仍御厨院。命入内局松节茶。亲酌以赐诸臣。又令诸臣各随量尽醉。诸臣迭进受饮。凤汉则无数痛饮。狂醉喧呼。殊无人臣之礼。上亦屡劝府君饮。府君只饮一爵。而辞以不饮。退伏楹外。益以谨严自持。凤汉甚惮之。
己丑十一月疾笃。虽呻吟中。日问圣候何如。皋复前一日之夕。呼不肖使前。谆谆语及国事。且曰凤贼不除。则国其将亡。吾每欲乘间一陈于上前。而恐事机未来。先挑祸色。以致上躬之益危。是以不能耳。
上遣御医视疾。赐药物。是时疾已革矣。犹命侍者扶起。以接御医。复戚然曰。内府珍剂。岂贱臣所可取服。须勿以病重之状仰奏。以添分外恩赐。增我不安也。
治家以俭约为主。官高禄厚。而自奉甚薄。常着木线衣袴。晩年患湿疾。軆胖不堪胜衣。而犹不改也。所居外舍仅容膝。尝谓不肖等曰。高居广室。非但害于俭。诚无用也。吾所居不似宰相家。或宾客多集。则每患狭窄。然夜至人散。吾一身卧在席上。而其外则皆空地矣。身不过据一席。而为人作大宅。岂非愚乎。
乙酉进宴后。上亲行毓祥宫冬享。命堂上堂下祭官奉亲者。各赐米肉。行寿宴于其家。贱臣亦与焉。府君以为君赐当与宗族共之。然年未老而教子献寿。甚不安。欲略请亲党。为真率会。上闻之。特下御札。劝其设宴。会卿宰受寿杯。又赐梨园之乐。府君不得已行寿宴。上笺谢恩。
虽在尊贵。必轻身下士。儒衣冠者。虽乞人即许延接。穷时友交。始终情不渝。周贫恤乏。无少留难。一时之名士大夫。或有流离窜谪及医药丧具之不给者。虽未有雅分。亦为之倾财救助。曰吾非欲沽急难之名也。彼皆国之元气。吾不敢不救也。
有自称吴晩翠孙者请谒。晩翠公于鹤洲先祖为妻祖也。吴入见泣言家贫甚。行乞于道。子女过三十。未嫁娶。府君为之恻然。特与三千钱。吴出。不肖以施与太过为言。府君责曰。汝不识故事也。鹤洲先祖未达时。吾门甚零替。晩翠公有藻鉴。故特取为婿。此时虽晩翠。亦不意其子孙行乞于鹤洲之孙也。贫富贵贱。本无定命。而报复之理。如环无端。又安知异日吾之子孙。又不丐食于彼之子孙耶。
尊斯文敬儒贤。尤其至诚。屏溪尹先生老居湖中。为士林宗匠。府君数致书问修身处世之方。馈送药物。岁亦屡焉。静庵,栗谷两先生祠宇入京。子孙贫甚。不能办屋子。府君为之出力以买。闻者叹服。
故赞善宋公尝赴召。搢绅章甫投谒盈门。府君亦一往访。晤语良久。且谓曰。山林出处。非比常调。当先以格君心为第一义。经筵文义之外。必敷陈义利之办。历论治乱之迹。徐待天心开悟。下情上孚然后。渐可以革流弊清朝廷。不宜遽及时事。以取狼狈也。宋公虽不能用。归而语人曰。当世第一人物。惟国舅一人耳。
府君以家贫亲老。早事举业。然每恨科举累人。不能专意问学。深探性理之奥。攻艺之馀。轮诵庸学太极啚西铭等书。及贵公务鞅掌。暇日绝少。犹常置易传启蒙与南塘先生所著易说于案上。潜心玩绎。又尊慕塘翁。读其书。欣然心服。如七十子之于孔子。自叹其未及执贽。尝制小序。手书于记闻录誊册之末。以寓江汉秋阳之思。常谓不肖曰。塘翁发挥经传。继往开来之功。我东诸儒鲜有及者。见时人侵诋塘翁。则必正色责之曰。得罪于斯文。不得为人矣。从兄寒磵先生。即塘翁门人也。府君以其闻道最早。造诣精深。甚爱敬之。家国大小事。多所禀决。戒不肖挟书请学不怠曰。家有贤师。何必他求。先生晩居于东峡。不得源源。则慕念之语。屡发于诗什。盖其情好之笃。非但同堂之谊。而自有人所不知者矣。
府君性宽而弘。气厖而淳。待人接物。一主仁信。虽幼𥠧卑贱。必开心见诚。不为表襮。入其室者。如袭春风而饮醇醪。终日不能去。虽忮克阴害巧伪忍薄者。见府君。莫不心悦诚服。内自知耻。又长于善善。短于恶恶。见人是非毁誉。寞若无闻。虽其取舍之极。存乎尺度而不露形色。门生下隶有阴过。至于难贳。则但略示踈待。竟不言其所以然。故得罪者亦无怨。谦虚自持。退若不胜。凡有事。不以己意轻断。虽于敌以下。必广询博访。每语不肖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君子终身佩服之恶诀也。汝辈其勉之。
府君每痛恶凤汉之奸凶。然亦推不恶而严之义。外示羁縻。凤汉轻佻易言。尽露其肝肺。而府君之浅深则终未能窥也。故常严惮之。如芒在背。及府君殁。凤汉与其家人酌酒相贺曰。今而后得保首领矣。
议政公宰木川。治绩甚著。而金相尚喆时为方伯。信听吏辈谮言。殿最书以下考。府君常痛恶之。遇诸道辄避。终身如一日。然亦戒不肖等曰。人情常存怨恶。则必有报复之心。萌于不知不觉之中矣。汝登仕路。与三司言议相通。非但汝之不可害彼。人虽有害之者。汝必勿与也。圣人有言君子以直报怨。挟憾阴中。大关心术。戒之戒之。
检子弟甚严。有过不少贷。有善未尝面誉。尝夜会邻友语。语及不肖。府君曰。龟童吾家千里驹也。时不肖侍府君后。而府君未之知也。语毕顾视始觉之。旋曰吾醉矣。
不肖气质褊驳。欠恭谨之风而多虚骄之习。府君每深戒之。尝书行己犹龙畏人如乕八字。付之壁上。指使识之。且曰宁卑毋高。宁拙毋巧。又戒言人不善曰。马援所谓如闻父母之名者。真可师也。
不肖尝在玉堂。因雷异陈箚。语颇激欠雍容。夕退。府君责曰。人臣进言。当务积诚意。从容开导。然后可以得力。今汝之箚语。全尚刚直而无恻怛之意。世皆称之而吾所不取也。不肖出。麟弟侍侧。府君笑曰。吾所以责汝兄者。欲抑其锐气以趋中道也。其实三司言论。惟患不直。不患其过直。此不可不知也。其责勉抑扬之意。可谓至矣。
不肖在东藩时。治一杀狱。疑不能决。乃悉封文案。走禀于府君。府君执囚供中一二伪端以示之。不肖遂以是究问。囚果服。东人称以为神。府君之虑事精切如此。
不肖在藩。为政颇尚刚。府君贻书曰。汝是少年。而凡受节制于汝者。皆白首士大夫也。一向拘束。彼安能堪。盖政不可以太刚。刚过则折。若又戒于刚而欲反之宽裕。则政不能有终。及此寡过。即图递归可也。不肖遂辞递。
不肖解藩任归时。婢仆辈过场市。各买柳器。载以行。不肖使官隶夺而留之。府君闻之责不肖曰。归槖萧然。无愧于心则足矣。彼婢仆辈所买柳器。何足为汝累乎。近名之廉。君子不取。自今可戒之。
为文词极赡敏。战艺场屋。富博驰骋。每当大小解围。操纸笔立就。环视场内。皆杳如也。既呈券则又以馀力救友伴之未能者。左酬右应。若泉之涌。观者吐舌。及榜至。己必居上游。而被馀力者。亦多获参焉。惟以有司不明。公辄屈于殿试。然盖亦命也。凡遇公私文字。皆倚马而成。辞理通畅。事情周尽。有时命韵赋诗。连呼数三十篇。而意匠不竭。音调婉丽。间以豪健自成一家之軆。初不拘束于古人之韬套。常曰诗所以寓兴。文所以记事。达而已足矣。我不效词匠蹙眉苦吟。安一字笔屡舂。以兾媚于人而寿于梓也。以故每有所著。未尝留稿。府君殁后。不肖等收拾诗文合数编。藏于箧。然非先君志也。
府君每随诸臣。参陪游宴。上辄呼韵赋诗。令诸臣赓进。府君略不经思。即地制呈。上亟称之。尝问李尚书景祜曰。国舅自少时善文乎。对曰。素称文章士。累占大小科初试壮元。而不中会试。人皆以为冤屈矣。上曰。见其文词。甚敏速矣。观其状貌。虽未登科。岂空老之人乎。
襟怀坦旷。于物泊如也。自观志时。已不蓄私财。及贵未尝以产业经心。家内臧获。或忘其所在。公退无客。则辄携筇缓步。悠然遐眺。意想常高出乎万物之表。每以身系国家。不能逍遥林泉为至恨。家后有小园。多莳卉木而桃居其半。构一架屋。扁曰寄拙亭。盖取杜甫诗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之意也。有诗及记。暇日会数三戚故。赏花酌酒以自娱焉。
府君捐馆之夜。有星陨之变。上自搢绅。下至隶儓。莫不嗟惜曰。栋梁折矣。国家何所依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