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

卷第十九 史通 卷第二十
唐 刘知几 撰 孙毓修 编札记 姜殿扬 编札记补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张鼎思刊本
后序一

史通卷之第二十

 外篇

  暗惑忤时

   暗惑第十二十四条

夫人识有不烛神有不明则真伪莫分邪正靡

别昔人有以发绕灸误其国君者有置毒于胙

诬其太子者矣夫发经炙炭必致焚灼毒味经

时无复杀害而行之者伪成其事受之者信以

为然故使见咎一时取怨千载夫史传叙事亦

多如此其有道理难凭欺诬可见如古来学者

莫觉其非盖往往有焉今聊举一二加以驳难


列之如左

史记本纪曰瞽叟使舜穿井为匿空旁出瞽叟

与象共下土实井瞽叟象喜以舜为巳死象乃


止舜宫

难曰夫杳冥不测变化无恒兵革所不能伤网


罗所不能制若左慈易质为羊刘根窜形入壁

是也时无可移祸所必至虽大圣所不能免若

姬伯拘于羑里孔父厄于陈蔡是也然俗之愚

者皆谓彼幻化是为圣人岂知圣人智周万物

才兼百行若斯而已与夫方内之士有何异哉

如史记云重华入于井中匿空出去此则其意

以舜是左慈刘根之类非姬伯孔父之徒苟识

事如斯难以语夫圣道矣且按太史公云黄帝尧

舜轶事时时见于他说余择其言尤雅者著为

本纪书首若如向之所述岂可谓雅邪

又史记滑稽传孙叔敖为楚相楚王以霸病死

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优孟即为孙叔敖衣冠

抵掌谈语岁馀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

也庄王置酒优孟为夀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

生欲以为相

难曰盖语有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故窳隆异

等修短殊姿皆禀之自然得诸造化非由仿效

俾有迁革如优孟之象孙叔敖也衣冠谈说容

或乱真眉目口鼻如何取类而楚王与其左右

曾无疑惑者邪昔陈焦既亡累年而活秦谍从

缢六日而苏遂使竹帛显书今古称怪况叔敖

之殁时日已久楚王必谓其复生也先当诘其

枯骸再肉所由阖棺重开所以岂有片言不接

一见无疑遽欲加以宠荣复其禄位此乃类梦


中行事岂人伦为者哉

又史记田敬仲世家曰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贷

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

难曰夫人既从物故然后加以易名田常见存

而遽呼以谥此之不实明然可知又按左氏传

石碏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论语陈司败问孔

子昭公知礼乎史记家令说太上皇曰高祖虽

子人主也诸如此说其例皆同然而事由过误

易为笔削若田氏世家之论成子也乃结以韵

语篡成歌词欲加刊正无可厘革故独举其失


以为标冠云

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孔子既殁有若状似


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事之如夫子他日弟

子进问曰昔夫子尝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

雨商瞿长无子欲更取室孔子曰瞿年四十后

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之

有若嘿然无应弟子起曰有若避此非子之坐

难曰孔门弟子七十二人柴愚参鲁宰我言语

师商可方回赐非类此并圣人品藻优劣已详

门徒商榷臧否又定如有若者名不隶于四科

誉无偕于十哲逮尼父既殁方取为师以不答

所问始令避坐同称达者何见事之晚乎且退

老西河取疑夫子犹使丧明致罚投杖谢愆何


肯公然自欺诈相承奉此乃童儿相戏非复长

老所为观孟轲著书首陈此说马迁裁史仍习

其言得自委巷曾无先觉悲夫

又史记汉书皆曰上自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


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

陛下所封皆故人新爱所诛皆平生仇怨此属


畏诛故相聚谋反尔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


曰上平生所憎谁最甚者上曰雍齿留侯曰今

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

坚矣于是上置酒封雍齿为侯难曰夫公家之

事知无不为见无礼于君如鹰鹯之逐鸟雀按

子房少也倾家结客为韩报仇此则忠义素彰

名节甚著其事汉也何为属群小聚谋将犯其

君遂嘿然杜口俟问方对倘若高祖不问竟欲

无言者邪且将而必诛罪在不测如诸将屯聚图

为祸乱密言台上犹惧觉知群议沙中何无避

忌为国之道必不如斯然则张良虑反侧不安

雍齿以嫌疑受爵盖当时实有其事也如复道

之望坐沙而语是说者敷演妄益其端耳

又东观汉记曰赤眉降后积甲与熊耳山齐

难曰按盆子既亡弃甲诚众必与山比峻则未

之有也昔大誓云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国

曰盖言之甚也如积甲与熊耳山齐者抑亦血

流漂杵之徒欤

又东观汉记曰郭伋为并州牧行部到西河美

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于道次迎拜伋问儿

曹何自远来对曰闻使君始到喜故奉迎伋辞谢

之事讫诸儿送至郭外问使者何日当还伋使别

驾计日告之既还先期一日伋为违信止于野亭

须期乃入

难曰盖此事不可信者三焉按汉时方伯仪比诸

侯其行也前驱蔽野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

咽彼草莱稚子龆齓童儿非唯羞赧不见亦自惊

惶失据安能犯驺驾凌襜帷首触威严自陈襟抱

其不可信一也又方伯按部举州振肃至于墨绶

长吏黄绶群官率彼吏人颙然伫候兼复扫除逆

旅行李有程严备供具憩息有所如弃而不就居

止无常必公私阙拟客主俱窘凡为良二千石固

当知人所苦安得轻赴数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

其不可信二也夫以晋阳无竹古今共知假有传

檄它方盖亦事同大夏访诸商贾不可多得况在

童孺弥复难求群戏而乘如何克办其不可信三

也凡说此事总有三科榷而论之了无一实异哉

又魏志注语林曰匈奴遣使人来朝太祖令崔

琰在座而已握刀侍立既而使人问匈奴使者

曰曹公何如对曰曹公美则美矣而侍立者非

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杀使者云

难曰昔孟阳卧床诈称齐后纪信乘纛矫号汉

主或王遘屯蒙或朝罹兵革故权以取济事非

获已如崔琰本无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

凡称人君皆慎其举措况魏武经纶霸业南面

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处臣位将何以使万国

具瞻百寮佥瞩也又汉代之于匈奴其为绥抚

勤矣虽复赂以金帛结以亲姻犹虺毒不悛狼

心易扰如辄杀其使者不显罪名复何以怀四

夷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国且曹公必以所为过

失惧招物议故诛彼行人将以杜兹谤口而言

同纶綍声遍寰区欲盖而彰止益其辱虽愚暗

之主犹所不为况英略之君岂其若是夫蒭荛

鄙说闾巷讇言凡如此书通无击难而裴引语

林斯事编入魏史注中持彼虚词乱兹实录故

特申掎摭辨其疑误者焉盖曹公多诈好立诡谋

流俗相欺遂为此说

又魏世诸小书皆云文鸯侍讲殿瓦皆飞云云

难曰案汉书云项王叱咤慑伏千人然则呼声

之极大者不过使人披靡而已寻文鸯武勇远

惭项籍况侍君侧固当屏气徐言安能檐瓦皆

飞有逾武安鸣鼓且瓦既飘陨则人必震惊而

魏帝与其群臣焉得恬然无害也

又晋阳秋曰胡质为荆州刺史子威自京师省

之见父十馀日告归质赐绢一疋为路粮威曰

大人清高不审于何得此绢质曰是吾俸禄之

难曰古人谓方牧为二千石者以其禄有二千

石故也名以定躰贵实甚焉设使廉如伯夷介

若黔敖茍居此职终不患于贫餧者如胡威之

别其父也一缣财犹且发问则千石之俸其费

安施料以牙筹推之借箸察其厚薄知不然矣

或曰观诸史所载兹流非一如张湛为蜀郡乘折辕车吴隐之为

广川贷夫待客并其类也必以多为证则足可无疑然人自有

身安弊缊口甘麄粝而多藏镪帛无所散用者

故公孙弘位至三公而卧布被食脱粟饭汲黯

所谓齐人多诈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俭亦

皆如此而史臣不详厥理直谓清白缪矣哉

又新晋书阮籍传曰籍至孝母终正与人围碁

对者求止籍留与决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

吐血数升及葬食一蒸㹠饮酒二斗然后临穴

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复吐血数升毁瘠骨立

殆致灭性

难曰夫人才虽下愚识虽不肖始亡天属必致

其哀但以苴绖未㡬悲荒遽辄如谓本无戚容

则未之有也况嗣宗当圣善将殁闵凶𠩄锺合

门惶恐举族悲咤居里巷者犹停舂杵之音在

邻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为其子者方对局求

决举杯酣畅但当此际曾无感恻则心同木石

志如枭獍者安有既临泉穴始知摧恸者乎求

诸人情事必不尔又孝子之丧亲也朝夕孺慕

塩酪不尝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旨在念则觔

肉内宽醉饱自得则肌肤外博况乎溺情㹠酒

不改平素虽复时一呕恸岂能柴毁骨立乎盖

彼阮生者不修名教居丧过失而说者遂言其

无礼如彼人以其志操尤异才识甚高而谈者

遂言其至性如此惟毁及誉皆无取焉

又新晋书王祥传曰祥汉末遭乱扶母携弟览

避地庐江隐居三十馀年不应州郡之命母终

徐州刺史吕䖍檄为别驾年垂耳顺览劝之乃

应召于时冦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时

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

年薨

难曰祥为徐州别驾冦盗充斥固是汉建安中

徐州未清时事耳有魏受命凡三十五年上去

徐州冦贼充斥下至晋太始五年当六十年已

上矣祥于建安中年垂耳顺更加六十六载至

晋太始五年薨则当年一百二十岁矣而史云

年八十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终时实年八十五

则为徐州别驾止可二十五六年矣又云其未

从官已前隐居三十馀载者但其初被檄时止

年二十五六自此而往安得复有三十馀年乎

必谓祥为别驾在建安后则徐州清晏何得云

于时冦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乎求其

前后无一符会也

凡所驳难具列如右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

义练三史者征诸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隐然

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

叙事也唯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里

相乖非复抵牾直成狂惑者尔寻兹失所起良

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

诠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

非参错盖语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说害

正虚词偾实小人以为信尔君子知其不然语

曰信书不如无书盖为此也夫书彼竹帛事非

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

   忤时第十三

孝和皇帝时韦武弄权母媪预政士有附丽之

者起家而绾朱紫予以无所傅会取摈当时

中允四载不迁会天子还京师朝廷愿从者众予求番

次在大驾后发日逗留不去守司东都杜门却

扫凡经三载或有谮予躬为史臣不书国事而

取乐丘园私自著述者由是驿召至京令専执

史笔于时小人道长纲纪日坏仕于其间忽忽

不乐遂与监修国史萧至忠等诸官书求退曰

仆幼闻诗礼长涉艺文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

恱寻夫左史右史是曰春秋尚书素王素臣斯

称微婉志晦两京三国班谢陈习阐其謩中朝

江左王陆干孙纪其暦刘石僭号方䇿委于和

张宋齐应录惇史归于萧沈亦有汲冢古篆禹

穴残编孟坚所亡葛洪刊其杂记休文所缺荀

绰裁其拾遗凡此诸家其流盖广莫不颐彼泉

薮寻其枝叶原始要终备知之矣若乃刘峻作

传自述长于论才范晔为书盛言矜其费躰斯

又当仁不让庶㡬前哲者焉然自䇿名仕伍待

罪朝列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贻

彼后来者何哉静言思之其不可有五故也何

者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如鲁汉之丘明子长

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

闻籍以众功方云绝笔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

著述无主条章靡立由是伯度讥其不实公理

以为可焚张蔡二子紏之于当代傅范两家嗤

之于后叶今者史司取士有倍东京人自以为

荀袁家自称为政骏毎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

笔相视含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其

不可一也前汉郡国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

后汉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兰台由是史官

所修载事为博爰自近古此道不行史臣编录

唯自询采而左右二史阙注起居衣冠百家罕

通行状求风俗于州郡视听不该讨㳂革于台

阁簿籍难见虽使尼父再出犹且成其管窥况

㒒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物其不可二也昔董

狐之书法也以示于朝南史之书弑也执简以

往而近代史局皆通籍禁门深居九重欲人不

见寻其义者盖由杜彼颜面防诸请谒故也然

今馆中作者多士如林皆愿长喙无闻䶦舌

傥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具

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夫孙盛纪实取嫉权

门王劭直书见仇贵族人之情也能无畏乎其

不可三也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躰统各殊

指归咸别夫尚书之教也以䟽通知远为主春

秋之义也以惩恶劝善为先史记则退处士而

进奸雄汉书则抑忠臣而饰主阙斯并曩时得

失之例良史是非之准作者言之详矣顷史官

注记多取禀监修杨令公则云必须直词宗尚

书则云宜多隐恶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

公适从何在其不可四也切以史置监修虽古

无式寻其名号可得而言夫言监者盖总领之

义耳如创立纪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

丰约或可略而不略或应书而不书此刊削之

务也属词比事劳逸宜均挥铭奋墨勤惰须等

某表某篇付之此职某传某志归之彼官此铨

配之理也斯并宜明立科条审定区域傥人思

自勉则书可立成今监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

又无遵奉用使争学茍且务相推避坐变炎凉

徒延岁月其不可五也凡此不可其流实多一

言以蔽三隅自反而时谈物议安得笑仆编次

无闻者哉比者伏见明公每汲汲于劝诱勤勤

于课责或云坟籍事重努力用心或云岁序已

淹何时辍手切以网维不举而督课徒勤虽威

以刺骨之刑勗以悬金之赏终不可得也语曰

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所以比者布怀知已历诋

群公屡辞载笔之官愿罢记言之职者正为此

尔抑又有所未谕聊复一二言之比奉高命令

隶名修史其职非一如张尚书崔岑二吏部郑

太常等既迫以吏道不可拘之史任以仆曹务

多闲勒令専知下笔夫以惟寂惟寞乃使记事

记言茍如其利则柳常侍刘秘监徐礼部等皆

门可张罗府无堆案何事置之度外而使各无

羁束乎必谓诸贤载削非其所长以仆枪枪铰

铰故推为首最就如斯理亦有其说何者仆少


小从仕早蹑通班当皇上初临万邦未亲庶务

而以守兹介直不附奸臣遂使官若土牛弃同


刍狗逮銮舆西幸百寮毕从自惟官曹务简求


以留后居台常谓朝廷不知国家于我已矣岂

谓一旦忽承恩旨州司临门使者结辙既而驱


驷马入函关排千门谒天子引贾生于宣室虽

叹其才召季布于河东反增其愧明公既位居

端揆望重台衡飞沉属其顾盼荣辱由其俛仰

曾不上祈宸极申之以宠光佥议缙绅縻我以

好爵其相见也直云史笔阙书为日已久石渠

扫第思子为劳今之仰追唯此而已抑明公足

下独不闻刘炫蜀王之说乎昔刘炫仕隋为蜀

王侍读尚书牛弘尝问之曰君王遇子其礼如

何曰相期高于周孔见待下于奴仆弘不悟其

言请闻其义炫曰吾王每有所疑必先见访是

相期高于周孔酒食左右皆餍而我馀𤁋不霑

是见待下于奴仆也仆亦窃不自揆辄敢方于

鄙宗何者求史才则千里降追语宦途则十年

不进意者得非相期高于班马见待下于兵卒

乎又人之品藻贵识其性明公视仆于名利何

如哉当其坐啸洛城非隐非仕惟以守愚自得宁

以充诎撄心但今者黾勉从事挛拘就役朝廷

厚用其才竟不薄加其礼求诸隗始其义安施

傥使士有澹雅若严君平清廉如段干木与仆

易地而处亦将弹铗告劳积薪为恨况仆未能

免俗能不蒂芥于心者乎当今朝号得人国称

多士蓬山之下良直差肩芸阁之中英奇接武

仆既功亏刻鹄笔未获麟徒殚太官之膳虚索

长安之米乞已本职还其旧居多谢简书请避

贤路唯明公足下哀而许之至忠得书大惭无

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许解史任而宗楚客崔湜

郑愔等皆恶闻其短共仇嫉之俄而萧宗等相

次伏诛然后获免于难


史通第二十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