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春秋/夫差内传
十一年
编辑十一年,夫差北伐齐。齐使大夫高氏谢吴师,曰:“齐孤立于国,仓库空虚,民人离散。齐以吴为彊辅,今未往告急而吴见伐,请伏国人于郊,不敢陈战争之辞,惟吴哀齐之不滥也。”吴师即还。
十二年
编辑十二年,夫差复北伐齐。越王闻之,率众以朝于吴,而以重宝厚献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赂,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王信用嚭之计。伍胥大惧,曰:“是弃吾也。”乃进谏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辞伪诈而贪齐,破齐譬由磐石之田,无立其苗也。愿王释齐而前越,不然悔之无及。”吴王不听,使子胥使于齐,通期战之会。子胥谓其子曰:“我数谏王,王不我用,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吾俱亡,亡无为也。”乃属其子于齐鲍氏而还。
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之曰:“子胥为强暴力谏,愿王少厚焉,”王曰:“寡人知之。”未兴师,会鲁使子贡聘于吴。
十三年
编辑十三年,齐大夫陈成恒欲弑简公,阴惮高、国、鲍、晏,故前兴兵伐鲁。鲁君忧之,孔子患之,召门人而谓之曰:“诸侯有相伐者,丘常耻之。夫鲁,父母之国也,丘墓在焉。今齐将伐之,子无意一出耶?”子路辞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辞出,孔子遣之。
子贡北之齐,见成恒,因谓曰:“夫鲁者,难伐之国,而君伐,过矣。”成而曰:“鲁何难伐也?”
子贡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狭以浅,其君愚而不仁,大臣无用,士恶甲兵,不可与战。君不若伐吴。夫吴,城厚而崇,池广以深,甲坚士选,器饱弩劲,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邦也。”
成之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何也?”
子贡曰:“臣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所不听者也。今君又欲破鲁以广齐,隳鲁以自尊,而君功不与焉。是君上骄下恣群臣,而求以成大事,难矣。且夫上骄则犯,臣骄则争,此君上于王有遽,而下与大臣交争。如此则君立于齐危于累卵。故曰不如伐吴。且吴王刚猛而毅,能行其令,百姓习于战守,明于法禁,齐遇为擒必矣。今君悉四境之中,出大臣以环之,人民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彊敌之臣,下无黔首之士,孤主制齐者,君也。”
陈恒曰:“善!虽然吾兵已在鲁之城下矣。吾去之吴,大臣将有疑我之心,为之奈何?”
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请为君南见吴王,请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陈恒许诺。
子贡南见吴王,谓吴王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而霸者无彊敌,千钧之重,加铢而移。今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而与吴争彊,臣窃为君恐焉。且夫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义存亡鲁,害暴齐而威强晋,则王不疑也。”
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入臣于吴,不即诛之,三年使归。夫越君,贤主,苦身劳力,夜以接日,内饰其政,外事诸侯,必将有报我之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
子贡曰:“不可。夫越之彊不过于鲁,吴之彊不过于齐,主以伐越而不听臣,齐亦已私鲁矣。且畏小越而恶彊齐,不勇也;见小利而忘大害,不智也。臣闻仁人不因居,以广其德;智者不弃时,以举其功;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且夫畏越如此,臣诚东见越王,使出师以从下吏。”吴王大悦。
子贡东见越王,王闻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问曰:“此僻狭之国,蛮夷之民,大夫何索然若不辱乃至于此?”子贡曰:“君处故来。”
越王勾践再拜稽首曰:“孤闻祸与福为邻,今大夫之吊,孤之福矣。孤敢不问其说。”
子贡曰:“臣今者见吴王,告以救鲁而伐齐,其心畏越。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使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闻之者,危也。三者,举事之大忌也。”
越王再拜曰:“孤少失前人,内不自量与吴人战,军败身辱,遁逃上栖会稽,下守海滨,唯鱼鳖见矣。今大夫辱吊而身见之,又发玉声以教孤,孤赖天之赐也,敢不承教?”
子贡曰:“臣闻:‘明主任人,不失其能,直士举贤,不容于世。’故临财分利则使仁,涉患犯难则使勇,用智图国则使贤,正天下定诸侯则使圣。兵强而不能行其威势,在上位而不能施其政令于下者,其君几乎难矣!臣窃自择可与成功而至王者,惟几乎?今吴王有伐齐晋之志,君无爱重器以喜其心,无恶卑辞以尽其礼。而伐齐,齐必战,不胜,君之福也;彼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骑士锐兵弊乎齐,重宝、车骑、羽毛尽乎晋,则君制其馀矣。”
越王再拜,曰:“昔者吴王分其民之众以残吾国,杀败吾民,鄙吾百姓,夷吾宗庙,国为墟棘,身为鱼鳖。孤之怨吴,深于骨髓,而孤之事吴,如子之畏父,弟之敬兄。此孤之死言也。今大夫有赐,故孤敢以报情。孤身不安重席,口不尝厚味,目不视美色,耳不听雅音,既已三年矣;焦唇干舌,苦身劳力,上事群臣,下养百姓;愿一与吴交战于天下平原之野。正身臂而奋吴越之士,继踵连死,肝脑涂地者,孤之愿也。思之三年,不可得也,今内量吾国不足以伤吴,外事诸侯而不能也。愿空国,弃群臣,变容貌,易姓名,执箕帚,养牛马以事之。孤虽知要领不属,手足异处,四支布陈,为乡邑笑,孤之意出焉。今大夫有赐,存亡国,举死人,孤赖天赐,敢不待令乎?”
子贡曰:“夫吴王为人,贪功名而不知利害。”越王慥然避位。
子贡曰:“臣观吴王为数战伐,士卒不恩,大臣内引,谗人益众。夫子胥为人精诚中廉,外明而知时,不以身死隐君之过。正言以忠君,直行以为国,其身死而不听,太宰嚭为人智而愚,彊而弱,巧言利辞以内其身,善为诡诈以事其君,知其前而不知其后,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伤君之佞臣也。”越王大悦。
子贡去,越王送之金百镒,宝剑一,良马二。子贡不受。
至吴,谓吴王曰:“臣以下吏之言告于越王,越王大恐,曰:‘昔者孤身不幸,少失前人。内不自量,抵罪于吴,军败身辱,逋逃出走,栖于会稽,国为墟莽,身为鱼鳖。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修祭祀,死且不敢忘,何谋之敢?’其志甚恐,将使使者来谢于王。”
子贡馆五日,越使果来,曰:东海役臣勾践之使者臣种敢修下吏,少闻于左右:昔孤不幸,少失前人,内不自量,抵罪上国,军败身辱,逋逃会稽,赖王赐,得奉祭祀,死且不忘。今窃闻大王兴大义,诛彊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故使贱臣以奉前王所藏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若将遂大义,弊邑虽小,请悉四方之内士卒三千人,以从下吏,请躬被坚执锐,以前受矢石,君臣死无所恨矣。”
吴王大悦。乃召子贡曰:“越使果来,请出士卒三千,其君从之,与寡人伐齐。可乎?”
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仁也。受币,许其师,辞其君即可。”吴王许诺。
子贡去晋,见定公曰:“臣闻虑不预定,不可以应卒;兵不预办,不可以胜敌。今吴齐将战,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君为之奈何?”定公曰:“何以待之?”子贡曰:“修兵伏卒以待之。”晋君许之。
子贡返鲁,吴王果兴九郡之兵,将与齐战。道出胥门,因过姑胥之台,忽昼假寐于姑胥之台而得梦。及寤而起,其心恬然怅焉。乃命太宰嚭告曰:“寡人昼卧有梦,觉而恬然怅焉。请占之,得无所忧哉?梦入章明宫,见两鬲蒸而不炊;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两鋘殖吾宫墙;流水汤汤,越吾宫堂;后房鼓震箧箧有鍜工;前园横生梧桐。子为寡人占之。”
太宰嚭曰:“美哉!王之兴师伐齐也。臣闻:章者,德锵锵也;明者,破敌声闻,功朗明也。两鬲蒸而不炊者,大王圣德,气有馀也。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四夷已服,朝诸侯也。两鋘殖宫墙者,农夫就成,田夫耕也。汤汤越宫堂者,邻国贡献,财有馀也。后房箧箧鼓震有鍜工者,宫女悦乐,琴瑟和也。前园横生梧桐者,乐府鼓声也。”
吴王大悦,而其心不已,召王孙骆问曰:“寡人忽昼梦,为予陈之。”
王孙骆曰:“臣鄙浅于道,不能博大,今王所梦,臣不能占。其有所知者,东掖门亭长长城公弟公孙圣。圣为人少而好游,长而好学,多见博观,知鬼神之情状。愿王问之。”
王乃遣王孙骆往请公孙圣,曰:“吴王昼卧姑胥之台,忽然感梦,觉而怅然,使子占之,急诣姑胥之台。”
公孙圣伏地而泣,有项而起。其妻从旁谓圣曰:“子何性鄙!希睹人主,卒得急召,涕泣如雨。”
公孙圣仰天叹曰:“悲哉!非子所知也。今日壬午,时加南方,命属上天,不得逃亡。非但自哀,诚伤吴王。”
妻曰:“子以道自达于主,有道当行,上以谏王,下以约身。今闻急召,忧惑溃乱,非贤人所宜。”
公孙圣曰:“愚哉!女子之言也。吾受道十年,隐身避害,欲绍寿命,不意卒得急召,中世自弃,故悲与子相离耳。”遂去,诣姑胥台。
吴王曰:“寡人将北伐齐鲁,道出胥门,过姑胥之台,忽然昼梦,子为占之,其言吉凶。”
公孙圣曰:“臣不言,身名全,言之必死百段于王前。然忠臣不顾其躯。”乃仰天叹曰:“臣闻好船者必溺,好战者必亡,臣好直言,不顾于命。愿王图之。臣闻:章者,战不胜,败走傽偟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入门见鬲蒸而不炊者,大王不得火食也。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黑者,阴也,北者,匿也。两鋘殖宫墙者,越军入吴国,伐宗庙,掘社稷也。流水汤汤越宫堂者,宫空虚也。后房鼓震箧箧者,坐太息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梧桐心空不为用器,但为盲僮,与死人俱葬也。愿大王按兵修德,无伐于齐,则可销也。遣下吏太宰嚭、王孙骆解冠帻,肉袒徒跣,稽首谢于勾践,国可安存也,身可不死矣。”
吴王闻之,索然作怒,乃曰:“吾天之所生,神之所使。”顾力士石番,以铁锤击杀之。圣乃仰头向天而言曰:“吁嗟!天知吾之冤乎?忠而获罪,身死无辜以葬。我以为直者,不如相随为柱,提我至深山,后世相属为声响。”于是吴三乃使门人提之蒸丘,“豺狼食汝肉,野火烧汝骨,东风数至,飞扬汝骸骨,肉縻烂,何能为声响哉?”太宰嚭趋进曰:“贺大王喜,灾已灭矣,因举行觞,兵可以行。”
吴王乃使太宰嚭为右校司马,王孙骆为左校,及从勾践之师伐齐。伍子胥闻之,谏曰:“臣闻兴十万之众,奉师千里,百姓之费,国家之出,日数千金。不念士民之死,而争一日之胜,臣以为危国亡身之甚。且与贼居不知其祸,外复求怨,徼幸他国,犹治救瘑疥而弃心腹之疾,发当死矣。瘑疥,皮肤之疾,不足患也。今齐陵迟千里之外,更历楚赵之界,齐为疾其疥耳;越之为病,乃心腹也。不发则伤,动则有死。愿大王定越而后图齐。臣之言决矣,敢不尽忠!臣今年老,耳目不聪,以狂惑之心,无能益国。窃观金匮第八,其可伤也。”吴王曰:“何谓也?”子胥曰:“今年七月,辛亥平旦,大王以首事。辛,岁位也,亥,阴前之辰也。合壬子岁前合也,利以行武,武决胜矣。然德在合斗击丑。丑,辛之本也。大吉为白虎而临辛,功曹为太常所临亥,大吉得辛为九丑,又与白虎并重。有人若以此首事,前虽小胜,后必大败。天地行殃,祸不久矣。”
吴王不听,遂九月使太宰嚭伐齐。军临北郊,吴王谓嚭曰:“行矣!无忘有功,无赦有罪,爱民养士,视如赤子;与智者谋,与仁者友。”太宰嚭受命,遂行。 吴王召大夫被离问曰:“汝常与子胥同心合志,并虑一谋,寡人兴师伐齐,子胥独何言焉?”被离曰:“子胥欲尽诚于前王,自谓老狂,耳目不聪,不知当世之所行,无益吴国。”
王遂伐齐,齐与吴战于艾陵之上,齐师败绩。吴王既胜,乃使行人成好于齐,曰:“吴王闻齐有没水之虑,帅军来观,而齐兴师蒲草,吴不知所安,集设阵为备,不意颇伤齐师。愿结和亲而去。”齐王曰:“寡人处此北边,无出境之谋。今吴乃济江淮喻千里而来我壤土,戮我众庶,赖上帝哀存,国犹不至颠陨。王今让以和亲,敢不如命?”吴齐遂盟而去。
吴王还,乃让子胥曰:“吾前王履德明,达于上帝。垂功用力为子西结彊仇于楚。今前王譬若农夫之艾杀四方蓬蒿,以立名于荆蛮,斯亦大夫之力。今大夫昏耄而不自安,生变起诈,怨恶而出,出则罪吾士众,乱吾法度,欲以妖孽挫衄吾师;赖天降哀,齐师受服。寡人岂敢自归其功,乃前王之遗德,神灵之祐福也。若子于吴则何力焉?”
伍子胥攘臂大怒,释剑而对曰:“昔吾前王有不庭之臣,以能遂疑计,不陷于大难。今王播弃所患,外不忧此孤僮之谋,非霸王之事。天所未弃,必趋其小喜,而近其大忧。王若觉寤,吴国世世存焉;若不觉寤,吴国之命斯促矣。员擒。员诚前死,挂吾目于门,以观吴国之丧。”
吴王不听,坐于殿上,独见四人向庭相背而倚,王怪而视之。群臣问曰:“王何所见?”王曰:“吾见四人相背而倚,闻人言则四分走矣。”子胥曰:“如王言,将失众矣。”吴王怒曰:“子言不祥!”子胥曰:“非惟不祥,王亦亡矣。”
后五日,吴王复坐殿上,望见两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王问群臣:“见乎?”曰:“无所见。”子胥曰:“王何见?”王曰:“前日所见四人,今日又见二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子胥曰:“臣闻,四人走,叛也;北向杀南向,臣杀君也。”王不应。
吴王置酒文台之上,群臣悉在,太宰嚭执政,越王侍坐,子胥在焉。王曰:“寡人闻之,君不贱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今太宰嚭为寡人有功,吾将爵之上赏。越王慈仁忠信,以孝事于寡人,吾将复增其国,以还助伐之功。于众大夫如何?”
群臣贺曰:“大王躬行至德,虚心养士,群臣并进,见难争死;名号显著,威震四海;有功蒙赏,亡国复存;霸功王事,咸被群臣。”
于是子胥据地垂涕,曰:“於乎,哀哉!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吴王大怒,曰:“老臣多诈,为吴妖孽。乃欲专权擅威,独倾吾国。寡人以前王之故,未忍行法,今退自计,无沮吴谋。”
子胥曰:“今臣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之臣。臣不敢爱身,恐吾国之亡矣。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今大王诛臣,参于桀纣。大王勉之,臣请辞矣。” 子胥归,谓被离曰:“吾贯弓接矢于郑楚之界,越渡江淮自致于斯。前王听从吾计,破楚见凌之仇。欲报前王之恩而至于此。吾非自惜,祸将及汝。”被离曰:“未谏不听,自杀何益?何如亡乎?”子胥曰:“亡,臣安往?”
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受剑,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吾始为汝父忠臣立吴,设谋破楚,南服劲越,威加诸侯,有霸王之功。今汝不用吾言,反赐我剑。吾今日死,吴宫为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昔前王不欲立汝,我以死争之,卒得汝之愿,公子多怨于我。我徒有功于吴。今乃忘我定国之恩。反赐我死,岂不谬哉!”吴王闻之,大怒,曰:“汝不忠信,为寡人使齐,托汝子于齐鲍氏,有我外之心。”急令自裁:“孤不使汝得有所见。”子胥把剑仰天叹曰:“自我死后,后世必以我为忠,上配夏殷之世,亦得与龙逄、比干为友。”遂伏剑而死。
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言曰:“胥汝一死之后,何能有知?”即断其头,置高楼上,谓之曰:“日月炙汝肉,飘风飘汝眼,炎光烧汝骨,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有何所见?”乃弃其躯,投之江中。子胥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
于是吴王谓被离曰:“汝尝与子胥论寡人之短。”乃髡被离而刑之。
王孙骆闻之,不朝,王召而问曰:“子何非寡人而不朝乎?”骆曰:“臣恐耳。”曰:“子以我杀子胥为重乎?”骆曰:“大王气高,子胥位下,王诛之。臣命何异于子胥?臣以是恐也。”王曰:“非听宰嚭以杀子胥,胥图寡人也。”骆曰:“臣闻人君者,必有敢谏之臣,在上位者,必有敢言之交。夫子胥,先王之老臣也,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臣。”吴王中心悷然,悔杀子胥:“岂非宰嚭之谗子胥?”而欲杀之。骆曰:“不可。王若杀嚭,此为二子胥也。”于是不诛。
十四年
编辑十四年,夫差既杀子胥,连年不熟,民多怨恨。吴王复伐齐。阙为阑沟于商鲁之间,北属蕲,西属济,欲与鲁晋合攻于黄池之上。恐群臣复谏,乃令国中曰:“寡人伐齐,有敢谏者,死!”太子友知子胥忠而不用,太宰嚭佞而专政,欲切言之,恐罹尤也,乃以讽谏激于王。清旦,怀丸持弹从后园而来,衣袷履濡。王怪而问之,曰:“子何为袷衣濡履,体如斯也?”太子友曰:“适游后园,闻秋蜩之声,往而观之。夫秋蝉登高树,饮清露,随风㧑挠,长吟悲鸣,自以为安,不知螳螂超枝缘条,曳腰耸距而稷其形。夫螳螂翕心而进,志在有利,不知黄雀盈绿林,徘徊枝阴,踙跃微进,欲啄螳螂。夫黄雀但知伺螳螂之有味,不知臣挟弹危掷,蹭蹬飞丸而集其背。今臣但虚心志在黄雀,不知空埳其旁,暗忽埳中,陷于深井。臣故袷体濡履,几为大王取笑。”王曰:“天下之愚,莫过于斯:但贪前利,不睹后患。”太子曰:“天下之愚,复有甚者。鲁承周公之末,有孔子之教,守仁抱德,无欲于邻国,而齐举兵伐之,不爱民命,惟有所获。夫齐徒举而伐鲁,不知吴悉境内之士,尽府库之财,暴师千里而攻之。夫吴徒知逾境征伐非吾之国,不知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吴国,灭我吴宫。天下之危,莫过于斯也!”吴王不听太子之谏,遂北伐齐。
越王闻吴王伐齐,使范蠡、泄庸率师屯海通江,以绝吴路。败太子友于始熊夷,通江淮转袭吴,遂入吴国,烧姑胥台,徙其大舟。
吴败齐师于艾陵之上,还师临晋,与定公争长,未合,边候。吴王夫差大惧,合诸侯谋曰:“吾道辽远,无会,前进,孰利?”王孙骆曰:“不如前进,则执诸侯之柄,以求其志。请王属士,以明其令,劝之以高位,辱之以不从。令各尽其死。”
夫差昏秣马食士,服兵被甲,勒马衔枚,出火于造,暗行而进。吴师皆文犀长盾,扁诸之剑,方阵而行。中校之军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王亲秉銊,戴旗以阵而立。左军皆赤裳、赤髦、丹甲、朱羽之矰,望之若火。右军皆玄裳、玄舆、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带甲三万六千,鸡鸣而定。阵去晋军一里。天尚未明,王乃亲鸣金鼓,三军哗吟,以振其旅,其声动天徙地。
晋大惊不出,反距坚垒,乃令童褐请军,曰:“两军边兵接好,日中无期。今大国越次而造弊邑之军垒,敢请辞故?”吴王亲对曰:“天子有命,周室卑弱,约诸侯贡献,莫入王府,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无姬姓之所振,惧遣使来告,冠盖不绝于道。始周依负于晋,故忽于夷狄会晋,今反叛如斯,吾是以蒲服就君。不肯长弟,徒以争彊,孤进不敢,去君不命长,为诸侯笑。孤之事君决在今日,不得事君命在今日矣!”敢烦使者往来,孤躬亲听命于藩篱之外。”童褐将还,吴王蹑左足与褐决矣。
及报,与诸侯、大夫列坐于晋定公前。既以通命,乃告赵鞅曰:“臣观吴王之色,类有大忧,小则嬖妾、嫡子死,否则吴国有难;大则越人入,不得还也。其意有愁毒之忧,进退轻难,不可与战。主君宜许之以前,期无以争行而危国也。然不可徒许,必明其信。”赵鞅许诺。入谒定公,曰:“姬姓于周,吴为先老,可长,以尽国礼。”定公许诺。命童褐复命。
于是吴王愧晋之义,乃退幕而会。二国君臣并在,吴王称公前晋侯次之,群臣毕盟。
吴既长晋而还,未逾于黄池,越闻吴王久留未归,乃悉士众将逾章山,济三江,而欲伐之。
吴又恐齐、宋之为害,乃命王孙骆告劳于周,曰:“昔楚不承供贡,辟远兄弟之国,吾前君阖闾不忍其恶,带剑挺铍与楚昭王相逐于中原。天舍其忠,楚师败绩。今齐不贤于楚,又不恭王命,以远辟兄弟之国,夫差不忍其恶,被甲带剑,径至艾陵,天福于吴,齐师还锋而退。夫差岂敢自多其功,是文武之德所祐助。时归吴不熟于岁,遂缘江溯淮开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而归告于天子执事。”
周王答曰:“伯父令子来乎盟国一人则依矣,余实嘉之。伯父若能辅余一人,则兼受永福,周室何忧焉?”乃赐弓弩王阼,以增号谥。
吴王还归自池,息民散兵。
二十年
编辑二十年,越王兴师伐吴。吴与越战于檇李,吴师大败,军散死者不可胜计。越追破吴,吴王困急,使王孙骆稽首请成,如越之来也。越王对曰:“昔天以越赐吴,吴不受也;今天以吴赐越,其可逆乎!吾请献勾甬东之地,吾与君为二君乎。”吴王曰:“吾之在周,礼前王一饭。如越王不忘周室之义,而使为附邑,亦寡人之愿也。行人请成列国之义,惟君王有意焉。”大夫种曰:“吴为无道,今幸擒之,愿王制其命。”越王曰:“吾将残汝社稷,夷汝宗庙。”吴王默然。请成,七反,越王不听。
二十三年
编辑二十三年十月,越王复伐吴。吴国困不战,士卒分散,城门不守,遂屠吴。
吴王率群臣遁去,昼驰夜走,三日三夕,达于秦馀杭山,胸中愁忧,目视茫茫,行步猖狂,腹馁口饥,顾得生稻而食之,伏地而饮水。顾左右曰:“此何名也?”对曰:“是生稻也。”吴王曰:“是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傽偟也。”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胥山,西阪中可以匿止。”
王行有顷,因得生瓜已熟,吴王掇而食之。谓左右曰:“何冬而生瓜,近道人不食何也?”左右曰:“谓粪种之物,人不食也。”吴王曰:“何谓粪种?”左右曰:“盛夏之时,人食生瓜,起居道傍,子复生秋霜,恶之,故不食。”吴王叹曰:“子胥所谓旦食者也。”
谓太宰嚭曰:“吾戮公孙圣投胥山之巅,吾以畏责天下之惭,吾足不能进,心不能往。”太宰嚭曰:“死与生,败与成,故有避乎?”王曰:“然曾无所知乎?子试前呼之。圣在,当即有应。”吴王止秦馀杭山,呼曰:“公孙圣!”三反呼圣,从山中应曰:“公孙圣。”三呼三应。吴王仰天呼曰:“寡人岂可返乎?寡人世世得圣也。”
须臾,越兵至,三围吴。范蠡在中行,左手提鼓,右手操袍而鼓之。
吴王书其矢而射种、蠡之军,辞曰:“吾闻狡兔以死,良犬就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今吴病矣,大夫何虑乎?”
大夫种、相国蠡急而攻。大夫种书矢射之曰:“上天苍苍,若存若亡。越君勾践下臣种敢言之: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是天所反。勾践敬天而功,既得返国,今上天报越之功,敬而受之,不敢忘也。且吴有大过六,以至于亡,王知之乎?有忠臣伍子胥忠谏而身死,大过一也;公孙圣直说而无功,大过二也;太宰嚭愚而佞,言轻而谗谀,妄语恣口,听而用之,大过三也;夫齐晋无返逆行,无僣侈之过,而吴伐二国,辱君臣,毁社稷,大过四也;且吴与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而吴侵伐,大过五也;昔越亲戕吴之前王,罪莫大焉,而幸伐之,不从天命,而弃其仇,后为大患,大过六也。越王谨上刻青天,敢不如命?”
大天种谓越君曰:“中冬气定,天将杀戮,不行天杀,反受其殃。”越王敬拜曰:“诺。今图吴王将为何如?”大夫种曰:“君被五胜之衣,带步光之剑,仗屈卢之矛,瞋目大言以执之。”越王曰:“诺。”乃如大夫种辞吴王曰:“诚以今日闻命!”言有顷,吴王不自杀。越王复使谓曰:“何王之忍辱厚耻也?世无万岁之君,死生一也。今子尚有遗荣,何必使吾师众加刃于王?”吴王仍未肯自杀。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诛之?”种蠡曰:“臣,人臣之位,不敢加诛于人主。愿主急而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留。”越王复瞋目怒曰:“死者,人之所恶,恶者,无罪于天,不负于人。今君抱六过之罪,不知愧辱而欲求生,岂不鄙哉?”吴王乃太息,四顾而望,言曰:“诺。”乃引剑而伏之死。越王谓太宰嚭曰:“子为臣不忠无信,亡国灭君。”乃诛嚭并妻子。
吴王临欲伏剑,顾谓左右曰:“吾生既惭,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孙圣;使其无知,吾负于生。死必连繴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愿复重罗绣三幅,以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见我形,吾何可哉?”
越王乃葬吴王以礼于秦馀杭山卑犹。越王使军士集于我戎之功,人一隰土以葬之。宰嚭亦葬卑犹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