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
“唯物史观”是社会学上的一种法则,是Karl Marx和Friedrich Engels 一八四八年在他们合著的《共产党宣言》里所发见的。后来有四种名称,在学者间通用,都是指此法则的,即是:(1)“历史之唯物的概念”(“The 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of History”),(2)“历史的唯物主义”(“Historical Materialism”),(3)“历史之经济的解释”(“The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es”)及(4)“经济的决定论”(“Economic Determinism”)。在(1)(2)两辞,泛称物质,殊与此说的真相不甚相符。因为此说只是历史之经济的解释,若以“物质”或“唯物”称之,则是凡基于物质的原因的变动,均应包括在内,例如历史上生物的考察,乃至因风土、气候、一时一地的动植物的影响所生的社会变动,均应论及了。第(4)一辞,在法兰西颇流行,以有倾于定命论、宿命论之嫌,恐怕很有流弊。比较起来,还是“经济史观”一辞妥当些。Seligman曾有此主张,我亦认为合理,只以“唯物史观”一语,年来在论坛上流用较熟,故仍之不易。
科学界过重分类的结果,几乎忘却他们只是一个全体的部分而轻视他们相互间的关系,这种弊象,是呈露已久了。近来思想界才发生一种新倾向:研究各种科学,与其重在区分,毋宁重在关系,说明形成各种科学基础的社会制度,与其为解析的观察,不如为综合的观察。这种方法,可以应用于现在的事实,亦可以同样应用于过去的纪录。唯物史观,就是应这种新倾向而发生的。从前把历史认作只是过去的政治,把政治的内容亦只解作宪法的和外交的关系。这种的历史观,只能看出一部分的真理而未能窥其全体。按著思想界的新倾向去观察,人类的历史,乃是人在社会上的历史,亦就是人类的社会生活史。人类的社会生活,是种种互有关联、互与影响的活动,故人类的历史,应该是包含一切社会生活现象,广大的活动。政治的历史,不过是这个广大的活动的一方面,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不是社会生活的全体。以政治概括社会生活,乃是以一部分概括全体,陷于很大的误谬了。于此所发生的问题,就是在这互有关联、互与影响的社会生活里,那社会进展的根本原因究竟何在?人类思想上和人类生活上大变动的理由究竟为何?唯物史观解答这个问题,则谓人的生存,全靠他维持自己的能力,所以经济的生活,是一切生活的根本条件。因为人类的生活,是人在社会的生活,故个人的生存总在社会的构造组织以内进动而受他的限制,维持生存的条件之于个人,与生产和消费之于社会是同类的关系。在社会构造内限制社会阶级和社会生活各种表现的变化,最后的原因,实是经济的。此种学说,发源于德,次及于意、俄、英、法等国。
唯物史观的名称意义,已如上述,现在要论他在史学上的价值了。研究历史的重要用处,就在训练学者的判断力,并令他得著凭以为判断的事实。成绩的良否,全靠所论的事实确实与否和那所用的解释法适当与否。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前半期的历史学者,研究历史原因的问题的人很少。他们多以为历史家的职分,不外叙述些政治上、外交上的史实,那以伟人说或时代天才说解释这些史实的,还算是你深一层的研究。Lessing在他的《人类教育论》与Herder在他的《历史哲学概论》里所论述的,都受过神学观念的支配,很与思想界的新运动以阻力。像Herder这样的人,他在德国与Ferguson在苏格兰一样,可以说是近代人类学研究的先驱,他的思想,犹且如此,其他更可知了。康德在他的《通史概论》里,早已窥见关于社会进化的近代学说,是Huxley与许多德国学者所公认的,然亦不能由当时的神学思想完全解放出来,而直为严正的科学的批评。到了Hegel的《历史哲学》,达于历史的唯心的解释的极点,但是Hegel限〔派〕的“历史精神”观,于一般领会上究嫌过于暧昧,过于空虚。
有些主张宗教是进化的关键的人,用思想、感情等名词解释历史的发长,这可以说是历史的宗教的解释。固然犹太教、儒教、回教、佛教、耶教等五大宗教的教义,曾与于人类进步以很深的影响,亦是不可争的事实,但是这种解释,未曾注意到与其把宗教看作原因,不如把他看作结果的道理,并且未曾研究同一宗教的保存何以常与他的信徒的环境上、性质上急遽的变动相适合的道理。这历史的宗教的解释,就是Benjamin Kidd的修正学说,亦只有很少的信徒。
此外还有历史的政治的解释。其说可以溯源于Aristotle,有些公法学者右之。此派主张通全历史可以看出由君主制到贵族制,由贵族制到民主制的一定的运动,在理想上,在制度上,都有个由专制到自由之不断的进步。但是有许多哲学家,并Aristotle亦包在内,指出民主制有时亦弄到专制的地步,而且政治的变动,不是初级的现象,乃是次级的现象,拿那个本身是一结果的东西当作普遍的原因,仿佛是把车放在马前一样的倒置。
这些唯心的解释的企图,都一一的失败了,于是不得不另辟一条新路。这就是历史的唯物的解释。这种历史的解释方法不求其原因于心的势力,而求之于物的势力,因为心的变动常是为物的环境所支配。
综观以上所举历史的解释方法,新旧之间截然不同。因历史事实的解释方法不同,从而历史的实质亦不同,从而及于读者的影响亦大不同。从前的历史,专记述王公世爵纪功耀武的事。史家的职分,就在买此辈权势阶级的欢心,好一点的,亦只在夸耀自国的尊荣。凡他所纪的事实,都是适合此等目的的,否则屏而不载,而解释此类事实,则全用神学的方法。此辈史家把所有表现于历史中特权阶级的全名表,都置于超自然的权力保护之下。所记载于历史的事变,无论是焚杀,是淫掠,是奸谋,是篡窃,都要归之于天命,夸之以神武,使读者认定无论他所遭逢的境遇如何艰难,都是命运的关系。只有祈祷天帝,希望将来,是慰藉目前痛苦的惟一方法。
这种历史及于人类精神的影响,就是把个人的道德的势力,全弄到麻木不仁的状态。既已认定〔支〕配〔自己〕境遇的难苦,都是天命所确定的,都是超越自己所能辖治的范围以外的势力所左右的,那么以自己的努力企图自救,便是至极愚妄的事,只有出于忍受的一途。对于现存的秩序,不发生疑问,设若发生疑问,不但丧失了他现在的平安,并且丧失了他将来的快乐。他不但要服从,还要祈祷,还〔要〕在杀他的人的手上接吻。这个样子,那些永据高位握有权势的人,才能平平安安的常享特殊的权利,并且有增加这些权利的机会,而一般人民,将永沈在物质、道德的卑屈地位。这种史书,简直是权势阶级愚民的器具,用此可使一般人民老老实实的听他们掠夺。
唯物史观所取的方法,则全不同。他的目的,是为得到全部的真实,其及于人类精神的影响,亦全与用神学的方法所得的结果相反。这不是一种供权势阶级愚民的器具,乃是一种社会进化的研究。而社会一语,包含著全体人民,并他们获得生活的利便,与他们的制度和理想。这与特别事变、特别人物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个人,除去他与全体人民的关系以外,全不重要;就是此时,亦是全体人民是要紧的,他不过是附随的。生长与活动,只能在人民本身的性质中去寻,决不在他们以外的什么势力。最要紧的,是要寻出那个民族的人依以为生的方法,因为所有别的进步,都靠著那个民族生产衣食方法的进步与变动。 斯时人才看出他所生存的境遇,是基于能也〔时〕时变动而且时时变动的原因;斯时人才看出那些变动,都是新知识施于实用的结果,就是由像他自己一样的普通人所创造的新发明新发见的结果,这种观念给了很多的希望与勇气在他的身上;斯时人才看出一切进步只能由联合以图进步的人民造成,他于是才自觉他自己的权威,他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而取一种新态度。从前他不过是一个被动的、否定的生物,他的生活虽是一个忍耐的试验品,于什么人亦没有用处。现在他变成一个活泼而积极的分子了,他愿意知道关于生活的事实,什么是生活事实的意义,这些生活事实给进步以什么机会,他愿意把他的肩头放在生活轮前,推之提之使之直前进动。这个观念,可以把他造成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人,他才起首在生活中得了满足而能于社会有用。但是一个人生在思想感情都锢桎于古代神学的习惯的时代,要想思得个生活的新了解,那是万万不可能,青年男女,在这种教训之下,全麻痹了他们的意志,万不能发育实成。 这样看来,旧历史的方法与新历史的方法绝对相反:一则寻社会情状的原因于社会本身以外,把人当作一只无帆、无楫、无罗盘针的弃舟,漂流于茫茫无涯的荒海中,一则于人类本身的性质内求达到较善的社会情状的推进力与指导力;一则给人以怯懦无能的人生观,一则给人以奋发有为的人生观。这全因为一则看社会上的一切活动变迁全为天意所存,一则看社会上的一切活动和变迁全为人力所造,这种人类本身具有的动力可以在人类的需要中和那赖以满足需要的方法中认识出来。
有人说社会的进步,是基于人类的感情。此说乍看,似与社会的进步是基于生产程序的变动的说相冲突,其实不然。因为除了需要的意识和满足需要的愉快,再没有感情,而生产程序之所以立,那是为满足构成人类感情的需要。感情的意识与满足感情需要的方法施用,只是在同联环中的不同步数罢了。
有些人误解了唯物史观,以为社会的进步只靠物质上自然的变动,勿须人类的活动,而坐待新境遇的到来。因而一般批评唯物史观的人,亦有以此为口实,便说这种定命人生观,是唯物史观给下的恶影响。这都是大错特错,唯物史观及于人生的影响乃适居其反。
旧历史的纂著和他的教训的虚伪既是那样荒陋,并且那样明显,而于文化上又那样无力,除了少数在神学校的,几乎没有几多教授再作这种陈腐而且陋劣的事业了。晚近以来,高等教育机关里的史学教授,几无人不被唯物史观的影响,而热心创造一种社会的新生。只有出之〔公立〕学校的初级史学教员,尚未觉察到这样程度的变动,因为在那里的教训,全为成见与习惯所拘束,那些教员又没有那样卓越的天才,足以激励他们文化进步上的自高心,而现今的公立学校又过受政治和教科书事务局的限制。
唯物史观在史学上的价值,既这样的重大,而于人生上所被的影响,又这样的紧要,我们不可不明白他的真意义,用以得一种新人生的了解。我们要晓得一切过去的历史,都是靠我们本身具有的人力创造出来的,不是那个伟人、圣人给我们造的,亦不是上帝赐予我们。将来的历史,亦还是如此。现在已是我们世界的平民的时代了,我们应该自觉我们的势力,赶快联合起来,应我们生活上的需要,创造一种世界的平民的新历史。
(《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