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人物考/卷九

国朝人物考
卷九

儒学

金泮墓碣铭

宋时烈

先生出处义意、师承渊源，世则远，有所不敢知者矣。圣朝拔之西鄙荒僻之中，以为国子蛾述之长，前后四十馀年，不离国子，其学问之功，作成之效，槪可知矣。故史称某精于经书，教诲不倦，名士多出其门云。又野史云：“金东峯时习诣先生，受《语》、《孟》、《诗》、《书》、《春秋》。”然则先生之所受，虽不足详，而其所授则实我东之吴泰伯也，真可谓于光有耀者欤！

万历癸巳，宣祖大王行幸本县，命修其丘墓，礼官致祭。先是，县令朴庆先、监司尹公斗寿因县士之请，以建书院，未及妥侑，遭值寇乱而被燹。其后尹公之子旰亟述前事，又值虏变而废。崇祯甲寅，赵侯根复亨黜为县令，亟就墓前，为文以祭，既又建石以表，而以书谒文于余。余诺而未果，未几士祸大作，侯罢而窜而没焉。噫！岂独斯丘之不幸哉？

今者县士郭以完，以侯遗意来请，顾余何忍终辞哉？赵侯与余尝读朱子书，熟讲南康刘屯田墓，故当时谂于县士者，皆是说也。遂仿其制而作亭作门。又近岁，监司柳公尚运･李公世华、县令韩侯志远前后致力，将新其院祠而请额焉，诸贤崇报之意，无有遗憾矣。史又言先生与金文长公钩、金文长公末并称为三金，而先生独阙易名之典，岂有所以而然耶？史又称先生尝观风上国，上国学士见先生所作，极加称赏，称以先生，其文章亦可知耳。

盖自殷师以至本朝数千载，泽斩教夷，又以驰马试剑为事，而先生能崛起其间，能以经术导率，使皆知方，其功可谓盛矣。赵侯识明学正，而发挥先生者如此其至，则亦可以知先生矣。盖尝拟之于古人，其阳司业、施博士之类乎？故撮韩、柳二公文，而书于石曰：

呜呼斯文！遗爱罔极。高四尺者，先生墓耶！

李畬行状

许晔

先生讳畬，字有秋，韩山人，牧隐之后。先生自童稚，不拂于尊长之教训，朝夕读诵，不待督责。既长登第，主教骊州。当其时，慕斋金先生散居梨湖上，聚徒讲业。先生就学焉，性理之书，无不叩问，探索穷究，务极玄妙。

守官艺阁，见贬而去，以投闲笃学为稳，无几微见于言色。宋公瑾赠以诗曰：“梅开驿路须传信，《易》在床头好掩扉。”真实语也。仁庙在东宫，圣学高明，极选宫僚，时将讲《易》，先生以文学被召。李晦斋先生方为宾客，柳眉岩为司书，晦斋与先生俱入书筵，则仁庙必极问辨，精妙惊人。晦斋与先生互相敷对，展尽底蕴，仁庙每为之竦听。一日，讲《易･讼卦》，至六三食旧德。仁庙曰：“此与《中庸》素其位而行同欤？”晦斋与先生适入侍，诠释以对，出而相与叹服。其后或为持平，或为校理，物议以为不若春坊官之稳也，每递而复入。

嘉靖壬寅，感疾七八日，至于疾革，卧席而逝。先生既知向方之后，期至大成，寝食专忘，数年之后，探索效著。端坐终日，略无颓惰之容。学者问业，应答如响。温厚之气，充然盎背，望之鄙吝自消。与族兄生员、罗湜正源、训导宋琼公、瑾为友，每称宋琼为风流人豪。嘉靖丙申，花潭徐先生来寓姜源家，先生就与之讲论，夜分乃罢。姜源亦尝读《击壤集》，休休世外人也。正源号长吟亭，少受业赵静庵之门，长而师尹鼎。与锺城令、闵箕、李恒为友，天分绝出，所见超卓。晔居一闬中，常从而学焉。每说与韩修及晔曰：“尔辈当师有秋，恬静淡泊，无诗酒外事，真学者师也。”劝晔学《易》于先生，对曰：“识见恐不能得闻也。”答曰：“非使尔一举而透得《易》理。年少聪明时，习熟文义，则终见玩索有馀味矣。”遂就请学《易》，《易学启蒙》及《元经》皆得卒业。至今稍知向方，将有得于《易》学，长吟亭之赐也。先生所著《易数范》数说，旧闻有之，而无能聚集，至于散亡，惜哉！

金就成墓志

金就文

公讳就成，字成之，善山金氏。高祖讳可铭，金山郡守；曾祖讳有瓒，通政大夫、定平府使；祖讳䃅，赠户曹参议、行护军；考讳匡佐，赠吏曹参判。妣林氏，珷之女也。公生于弘治壬子三月。性至孝，有高志大节。少从松堂朴夫子，闻《大学》、《中庸》之学，首以存养省察之要为问。松堂发无极太极之妙以教之，先生脱然契悟。松斋亟称之曰：“君之才，应不下古贤。”自是潜心大业，规模根本已定矣。好读宋儒书，为文辄效之，不能屈意用举子尺度。晩因时相金正国、李彦迪之荐，四拟参奉望，皆不受。常以医药活人，无亲疏，告之以疾，则便与之以药，其所济活者，不知其几千人。

嘉靖庚戌十月十三日，以病卒于正寝，年五十九。娶都氏，佥使义文之女。生一女，无子，以弟之子节为后，癸卯生员。女适李遵庆，生三男一女。先兄将殁，欲葬坪城大洞正郞府君茔东，卒之明年某月某日，遂窆其原。弟怨痛号慕，心肝摧裂。重惟先兄不幸早世，既未及用于世，其事业无得以称。唯道德之懿，不可以不白，而知者益鲜。弟又无所肖似，不能承志卒业，显扬万一，敢次其志业梗槪如此。呜呼痛哉！

朴云墓碣铭

李滉

滉也向闻善山府之东海平县，有逸士曰龙岩朴泽之，而犹未识其为何如人也。其后朴君误闻于人，以滉为可语以心而可与之论学者。盖先之以书问往复，继之而编纂咨询，又尝特为命驾相访，阻水而返，其相与之勤若是。而滉病未能一造其庐以遂既见之愿，愧负则深矣。然而尝得其所为《击蒙》编者、《紫阳心学至论》者，知其从事于此学久矣，而于程朱之说用功尤深。又见其所编《景行录》、《三侯传》、《卫生方》等书，亦莫非慕圣贤之躅，而忠义之激也，嗜欲之防也，则其人学行必有本矣。岁之壬戌，君病殁，明年，其嗣子演等具君世系、志行，而以书来请铭。呜呼！滉于君不待班荆，而神契如右，其何说之辞？

君自少志趣不凡。己卯，中进士试，因而见松堂朴先生于京师，问知为学之大方，以出人之资性，加信古之问学，反躬思践，不流于世习。故其发于日见者，俱可称述。其持身也，容色庄，语言信，讨论古人嘉言善行，日以孜孜修省之功，久而弥笃。其事亲也，承颜养志，终始无违，饥饱寒温，咸适其宜。其居丧也，哀毁尽礼，啜粥期年。终三年，一不归家，羸瘠骨立，至禫后吉祭而始复寝。其祭祀也，谨斋戒，亲具馔，子弟婢仆亦令沐浴更衣，极其诚虔。朔望奠，必及于高曾，忌日用白衣冠，哭泣如礼。其居家，有恩有义，妻妾各安其分，无有乖争。其于乡族，赒穷恤患，如恐不及，其闻人丧，各视情分而行素有差。好善疾恶，掩过扬美，遇事裁处，务合道理。吾观夫向所谓《击蒙》书，以居敬穷理分门，为入道之要。君之所得于学问者如此，斯固众善之所由出也。“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善之一州，前有吉先生之风节，后有朴松堂、郑青松之道义。虽君之生质有美，若不因诸公之遗烈，何所取而成就至此乎？是尤足使人感激而嘉尚者也。

君讳云，泽之其字，龙岩其号也。其先自密阳再迁而至于县。远祖华，高丽都佥议右政丞。高祖讳尚温，内侍中郞将。曾祖讳云实，祖讳孝武，皆隐不仕。考讳宗元，成均进士。妣许氏，生员谅之女，驾洛君敞之后。公生于弘治癸丑六月，至于壬戌，享年七十。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山某向之原。君先娶士人金柏女，后娶教授金𤩽女。有三男一女：长曰灏，生员，先公一年卒；次即演。女适生员李仁寿，先金氏出也。季曰湛，继金氏出也。灏与演皆有子，尚幼。铭曰：

亹亹龙岩，自拔流俗。奋志向学，谓圣可则。邦有先达，导启玄钥。退修于躬，重验经籍。孝悌忠信，蓄为潜德。有美丘园，婆娑自乐。岁月晼晩，寤寐同好。谬属于我，深愧叨冒。颜范未觌，心期相许。君有手编，示我端緖。微言揭日，圣途指掌。其或有疑，苦言还往。俯听虚襟，不惮其改。君惟丽泽，我乃受采。永拟兰契，无替其芬。天胡不慭，使我殷殷？懿彼乡邦，师友彬彬。我嘉龙岩，学有所因。龙岩之逝，宛其遗风。尚俾来者，嗣兴无穷。

林薰墓碣铭

郑蕴

葛川林先生讳薰，字仲成，其先恩津县人。自号自怡堂，最晩又改枯查翁，人称之曰葛川先生。丽朝太常博士讳成槿之后。入我朝，有讳挺，仕至郡事。子讳湜，别将，徙居咸阳；子讳千年，县监，复徙于安阴县，即先生之曾王父也。祖讳自庥，司勇。考讳得蕃，进士，禀质端详，志操高洁，委质林泉，不求闻达。娶晋州姜氏，即求仁斋贞祐之后，参奉寿卿之女，以弘治庚申七月十五日生先生。

生质粹美，德器夙成。年五六岁，伯兄染瘟，进士公避出邻舍。先生愿留救病，夜则入侍，昼必俟于外，足迹未尝近避所，惟窃候其安否，其孝友之得于天者如此。稍长，读书通大义，为文词已有文章体制矣。丙戌冬，丁内忧，庐幕下，三年不脱绖带，除省严闱，足迹未尝离几筵。嘉靖庚子，中生员试，为亲累居泮。虽在稠广，常专静自守，不为苟合，亦不为崖异之行，泮中诸儒皆知其有道。癸丑，用馆荐授社稷署参奉，先生为禄仕就职。明年，移集庆殿参奉，又明年，移济用监参奉，不就。乙卯，复除典牲署参奉，未几辞还。时进士公年已八旬，先生与弟参奉公左右懽侍，就养无方，和气婉容，以乐其耳目心志者，无所不用其极，不徒以饮食充养之而已。辛酉夏，进士公捐世。先生兄弟半载汤侍，哀遑不懈，及其属纩，勺饮不入口者数日，几危幸甦。既葬，因庐墓，日三上食，哭必尽哀。时先生年过六十，而不废跪拜之劳，虽隆寒盛暑，衰麻常在其身。服将阕，县官以先生兄弟孝行，因乡论报本道，本道举县牒驰启。明年甲子，上命旌先生兄弟之闾。后上命选经明行修之人，超授六品，大臣主其选得六人，先生其一也。

丙寅，拜彦阳县监，先生感激恩命，即赴谢，秋暑方酷，道病不克行。事闻，上命内医剂药下送，仍令本道加赐食物，且命待秋凉上来。九月，有旨六贤乘驲诣阙。上引见于思政殿，问以治道。先生首以修身之说进曰：“《大学》以是为八条之本，《中庸》以是为九经之本。自上专务修身之道而勉强不已，则所为治国之道、为学之方，不待他求。”其言累数百馀。既退，上命手写所启之语以进。既赴任，深以县残民疲为念，因举六条之弊，陈疏请革，辞极恳切。疏入，上嘉之，命该曹、大臣一一举行。未几，先生辞还，其后大臣议革四条之弊。

宣祖大王新嗣服，首以用贤为急，拜先生军资监主簿，不赴，是己巳冬也。旋补比安县监，引见于便殿，上曰：“守令七事，例也。闻汝有学行，如有所欲言，言之可也。”先生启曰：“先王之朝，尝一引见，问以治道，小臣以正心修身之说敢献焉。孟子告滕文公曰：‘夫道一而已矣。’小臣于今日圣问之下，不敢复有他说。臣观自古帝王莫不以正心修身为说，其治效鲜有著者。其病有二：一则例以儒者之言为寻常而不加察，一则无自强不息之功，终至解弛。伏愿殿下勿以儒者之言为寻常，而加自强不息之功。”上曰：“三代以后，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为贤君。三君之中，孰为最贤？”先生论其优劣既。上曰：“古事则然矣。当今急务，岂无可言者乎？”启曰：“当今之弊，莫过于民生之困悴。自上心正身修，学问之功日进，则治效自著，民生自安矣。”上曰：“此乃推本之言，可谓至论矣。”又启曰：“李滉，不世出之贤也。方今圣上春秋未高，圣学亦方将就，如滉之贤，不宜去离左右。”盖是时退溪先生方退在田里，故有是启。既退，传曰：“暑日将近，胡椒赐给，好去可也。”既之任明年，辞归。万历元年，除知礼县监，以疾辞不赴，改授宗庙令，又不赴。俄陞掌乐院正，勉起赴召。十月，除光州牧使，先生引年辞避，上不许，乃赴任。州民患赋役不均，先生即改纪田簿，以均其役，民甚便之。其他病民之役，或减或改者甚多。在州日，具冠带，早衙晩罢，若一日不仕，心常歉然。越二年甲戌，辞还。乙亥冬，上赐食物，先生具封事以谢。略曰：“齐宣王见觳觫之牛，而有不忍之心，孟子以为是心足以王矣。今殿下闻山野一民之穷，而恻隐之念已动于宸衷，其仁民爱物之心，视齐王奚啻千万？然推广扩充之术，在圣上学问中事尔，不可不致其力也。《孟子》曰：‘推恩足以保四海。’又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伏愿殿下因此心之发而推广之。”又举禹、汤泣辜祝网之事曰：“夫禹、汤之所以能推是恩以致其治者，由是心之有其本也；汉、唐之不能推恩，未免苟且之失者，亦由是心之无其本也。臣于先王之朝，常被召于便殿，问以治道之要，妄以正心修身之说为献。及殿下临御以后，引见便殿，又妄以正心修身之说为献。今此推恩修本之说，亦莫非正心修身事也。”末附籍军搔扰之弊曰：“其祸之烈，无异于项羽、苻坚之所过。”此甚言其时为御史者刻督之惨也，士论伟之。疏奏，上深加嘉奖。丁丑，再授掌乐院正，辞不赴，上命赐食物。又封疏进谢，仍以两界疠疫之变，两南凶歉之灾，反复陈戒曰：“臣观今日生民之势，自经军籍如罗兵祸，加之以天灾时变，至于此极，使圣人临之，则将抚摩存恤之不暇。而今日朝廷之政令，率出于扰民侵民，而无一毫爱民恤民之心者，臣不敢知此何为者也。”时适有量田之举，又有豪强摘发之命，先生随事论列，极陈其不可。戊寅秋，又赐谷米，进笺以谢。壬午夏，特加通政，为掌隶院判决事，即上章辞免，因极陈军民之弊。继之曰：“呜呼！人主一心，万化之源也，万事之本也。騋牝三千，实由于卫文之秉心塞渊；思马斯臧，亦由于鲁僖之思无邪。畜产之繁，似无关于人主之一念，而诗人之词如是，诗人岂欺我哉？董仲舒亦以人君一心为正万民百官之本。呜呼！百官既正，则安有肆欲而剥民者乎？万民既正，则安有逃役而离散者乎？《孟子》曰：‘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伏愿殿下勿谓吾治之已足，而益致其勤；勿谓吾心之已正，而益致其敬。公论之发，必舍己而从人；用人之际，必难慎而和一。视民如伤，用顾畏于民嵒，则彼数者之弊，无足道矣。”上优旨嘉之，不许辞资。

甲申正月壬寅，以疾终于外寝，享年八十有五。先生之病，本道先以驰启，既卒数日，御医赍药来。讣闻，上命致别赙。四月己酉，葬于家北子坐午向之原，从先兆也。呜呼！先生之德之美，已备于诔状中，小子何敢有赘说？第以所闻于亲炙之贤者为之说曰：

天以云锦之美赋畀先生，先生受而藏之身。自少至老八十馀年，不污不毁，全而归之，此知德者之言也。惟其所受者厚而纯，故所发者粹而懿。以之发于容貌辞气之间者，盎然温柔，粹然清和。不以稠广有所矜持，不以幽独有所怠慢。持敬不为拘迫，存诚无间内外，自然之中，若有成法矣。以之居家，则事父母竭其诚，处兄弟笃其爱，仁宗族恤孤穷，出于至诚。以之处乡，则亲亲敬老，务以忠厚镇俗。口未尝言人过，故人无贤愚，无不服其德。以之事君则启沃之辞，疏章之言，粹乎一出于正，而无功利杂伯之术，皆源于孟子非仁义不陈，朱子所学四字之义也。以之治民，则先正己以率物，披悃愊以得民，不以骇俗悦民为能，而民自爱之。《孟子》曰：“有本者亦若是。”盖先生既有其本，故无往而不逢其源焉。虽然，先生岂是依本分做样底人？观其终日端坐，无所偏倚，貌未尝不恭，色未尝不庄。起居坐立必严，庸言庸行必谨慎。平居未明而起，盥栉冠带，对案观书，倦则瞑目隐几，起则复执卷。常不释手，夜久乃寝，至老益勤。常与弟先生早夜相对，谈说义理，讨论经史，亹亹不已。葛川之西，卜筑书堂，以为后生居业之地，先生杖屦来往，充然有自得之趣。常谓后生曰：“吾自少每追思前日所为，未尝不兢惕。”又曰：“人要使平生所为无不可对人言者可也。”其迁改自新，内省不疚之功，无愧于蘧瑗、温公之风矣。先生所与游从者，皆一时明流：与卢玉溪先生夙有契许之分，不以年少为疑；于南冥曺先生尤可畏敬；与退溪李先生相得如久要。为文章得于韩、欧者为多，故浩浩若江河之流动，其出无穷。文集尽失于兵火，今其存者无几焉。呜呼！天之生先生，固有其意，使之坐乎庙朝，进退百官，出入左右，辅导君德，则岂不能尧舜其君民哉？惜其道与时违，下焉不尊，晩年虽有可行之兆，而不过栖栖百里之间，忽忽监署之任，则曷足以展布其万一哉？惟幸乡人好德之心，久而不衰，配享先生兄弟于一蠹文献公之庙而俎豆之，百世之下，必有闻风兴起者矣。

先生娶高灵兪氏，即司宪府掌令㵢溪先生好仁之孙，其考进士讳瑍，其妣昌宁曺氏，即忘机堂汉辅之女。夫人性醇谨，佐君子无违行，先先生十三年卒。子男三人、女一人：男长二人皆夭。女适郡守李求仁，亦早殁无嗣。次男承祚，娶训导慎凖之女，生三男四女：男长曰真㦂，次曰真𢡮，次曰真蠢。真㦂娶士人河世宝之女。女长适士人周国新。真𢡮娶士人慎希让之女。真蠢未娶。次女适同知韩诇，有子女若干。先生殁后，三孙者皆无子而逝。真㦂只有二女，郑弘緖、孙绰其婿也。弘緖妻无嗣而夭，只有一女，适郭文浣。绰有子女：之复、之燕；馀皆幼。先生冢妇闵宗祀无主，取先生仲氏之孙真懋为后。真懋娶士人河悌之女，生子女：男汝柱、汝枢、汝樟、汝梧，女幼。

真懋以先生隧道之铭，托于蕴久矣。荏苒年时，迄未有成，常拟谢笏还山，复理旧所读，庶可保不朽之传。不意今者，国运不幸，寇戎猝冲，陪至尊入孤城，危亡迫在昕暮。一死不足恨，而深以未得赞扬名贤事业为惧。炮石之中，谨撮其梗槪如右，而继以铭。铭曰：

屹彼德岳，峻极于天。酿灵毓秀，生我名贤。我怀伊贤，玉润金精。江河之量，鸾凤之形。春风生席，和气敦薄。惟孝惟悌，居家之政。曰忠曰信，本然之性。诚以接人，敬以持身。硏躬性理，探讨典坟。卷不释手，老而犹勤。知非迁改，伯玉之风。对人无愧，君实之功。入而事君，孟敬朱学。出而莅民，春嘘雨泽。天既富与，胡不大施？栖栖百里，白发衰迟。婆娑丘壑，自怡则乐。敛而不咸，为时可惜。然而先生之道，不以穷达损益；先生之风，不以存亡炽熄。山可移谷可变，先生名兮如昨。

郑之云墓碣铭

李滉

友人郑君之云，字静而。其先自庆州移居于高阳之巳浦。曾祖夏，通礼院引仪。祖汉淑，考仁弼，皆隐不仕。君自少挺质不凡，嘐嘐然有愿学之志。会思斋金先生退居于县之芒洞，君往从之游，有味于性理之说，以圣贤之言为必可信，而不梏于世俗之陋习。在门多年，先生极称许焉。后又登慕斋先生之门，以质其疑。笃于孝义，其居二亲之丧，哀毁过礼，躬执爨不懈。及思斋没，又为之心丧三年。穷无室屋，假寓于京城西门内，妻妾辟纑以自给，往往甁粟不继，未尝以是为戚也。为人丰仪秀貌，中心坦然，好古乐善，疾恶畏义。顾以身在城中，士大夫间同好者，未免以类相从，世之不悦者，竞指目訾謷。时童蒙学新设，为之者得禄而通仕路。有欲荐君为是职者，君谢不敢，乃益务为韬名匿迹。

滉寓居与君同坊而不相知，既幸而相见，则因与之读《启蒙》、《心经》等书，凡滉旧所疑处，得君以启发者多。君又尝作《天命图说》，亦要滉为之订正焉。第君为学，初不由阶级，而不屑于硏精熟复之功，是以见处尽到，而疏处亦有之。更历世变，或过于防虑，至欲托晦于麹糱之间。若是者，君盖深自悔责，而期相与策励于桑楡之末。不数年而滉以病东归，自是别多会少，而君又病矣。丰德郡守安鸿，君妇弟而学于君。辛酉春，君往见安守，因游天磨山。已而病遽剧还行，卒于升天府之江口，享年五十三。君无子有二女，李鹤鸣、宋大训其婿也。而敛葬之事，安守经理，无遗憾矣。

君以都城非隐所，卜地于高阳江上，自称稼翁，以见其躬耕毕愿之志，竟以无资未遂。其穷若是，而终不屈志于升斗之得，其视世之乞墦间而求餍足者，何如哉？如使君终始周旋于严师畏友之间，以充其学，则其所就又岂易量哉？既葬君也，朋友以君平日所自号者，表其垄曰秋峦居士之墓。郑检阅子中以安君之状与朴应教和叔所为志来请铭。滉情不忍，义不辞，掩泣而为之铭。铭曰：

若古为学，谁无师友？今也不然，少师壮否。厥或有之，鲜不倍负。有师无负，吾见于君。若丧其丧，终身云云。生禀之异，有德之薰。式揭其志，式廓其闻。穷诣者超，遗功者碍。我有斯好，人所忿颣。大不俚口，混混心痗。晩岁相遇，同我憾慨。图书丽泽，性命琢玉。相期究业，遽尔分席。何知一别，九原永隔？契许沦坠，朋侪痛惜。高阳先垄，是君攸宅。铭以诏来，庶无樵牧。

洪仁祐碑铭

洪可臣

可臣少时，即闻洪耻斋先生学问志行之懿，为一时诸贤所推服，而未得其详。及今衰病，屏伏湖乡，先生胤子唐兴相公，辱许可臣有相知之义，连家之分，一日乃以先生遗稿，远投穷山樵牧之社，而属以先生神道之铭，辞意恳勤，有大感动人者。可臣极知不敢当此责，顾惟当世之典文钜公彬彬然也，相公不求于彼，而属之可臣，其意或有在也，使人一味惶恐，不敢以不文辞。乃拜受其先稿，而盥手敬读之，瞿然起而叹曰：“生长东南，未知有程伯醇，此陈忠肃《责沈文》所以作也。今以浅见弱笔，模写先生德业之万一，以赎可臣孤陋寡闻之罪，抑或一道也。”

谨按南阳洪氏为国大姓，而先生之系，乃出唐朝八学士之一，遂有唐城之别。自后达官伟人世不乏出，至五代祖讳师锡，功名声闻尤卓卓不群，赠谥庄襄。高祖讳季涓，进武司勇；曾祖讳贵孙，御侮上护军；祖讳以平，成均司成、赠吏曹判书；考讳德演，文科，佥知中枢府事、赠左赞成。妣龙仁李氏，虞候思良之女，生五男。先生其长，而讳曰仁祐，应吉其字也。

生有美质，温良庄重。未弱冠，而能振拔流俗，脱然有守死善道之志。律守制行，一遵《小学》。鸡鸣而起，盥栉危坐，竟日夜嗒然。几案间无杂书，常目在之者，惟《心经》、《近思录》，而于《中庸》首章、《大学》诚正修三章，益自力焉。究索体验，为一生施功之地。言行一致，表里无间，以至旁置白黑豆，验其一念之所发，隐微幽独之地，工夫严密，无愧于息有养、瞬有存之训。要之，其学实见得，千差万别，都自一本中出来分明，故其一言一行，无非截然整整齐齐。观其答史官尹殷辅书卒之问，与程伊川答温公给事中之问相类。此等语默之节，在大贤犹或难之，而先生从容焉。其与一时泮宫诸生论事，不激不婾，动有经据，便有为国以礼底气象。

所与游皆当世名贤，如稣斋卢先生、草堂许先生，最有道义丽泽之益。当仁庙在储，圣学日就。稣斋为宫僚，书筵讲说，或有疑义，辄就先生正之，先生辨释精明，资益甚多。徐花潭先生尝云：“多阅志学之人，可与进步者，惟洪某一人。”先生最后师友退溪老先生，其所论难，多是操戈入室。故老先生有云：“每与接语，深觉洗去蒙滞。”又曰：“古人虽在服中，讲学往来书简，未尝废。此后虽在庐所，望勿废相问。”老先生有望于先生之警益如此。罗整庵钦顺分人心道心，为性情体用之别，士之过于高明者，又从而为之说，而立赤帜焉。先生独辨罗见之非，以为作两般看，最是错认，罗公之学，未可谓尽出正，老先生深以为是。静庵赵先生逢时不幸，未得究其设施，其志行之述，人皆指为祸门，而阙于编次。先生惧其愈久而遂泯无传，据事摭实，撰次行状，使他日秉笔者有所考据。游关东有录，文章赡详，使见之者一览了然。退溪跋以赞之，士类传诵。为亲之故，虽屈意举业，而亦不屑屑焉。中丁酉生员，其终不偶，命也。乙巳，仁庙宾天，饮浆迄成服，疏食终其月，方丧尽礼，古未有如先生者。

先生斋号，初用“敬”字，后易以耻。草堂问其故，答曰：“点检从前岁月，了无一得。将恐未免为流俗中人，以故易之，庶有所勉。”其后又作居室，箴以自警曰：“尔得甚么？”其提省日进之功皆此类也。其尤所难者，己卯之后，奸凶馀孽继构仇善之祸，世之端人正士流放窜殛，极其酷烈。门生知旧，号以道义相讲劘者，改头换面，做若平生所昧者然，过其门而不顾者滔滔。先生特立其间，不慑不挠，虽海岛绝塞之远，因人寄问，切磋劝勉，意极缱绻，有何可不信一命字，不纾远怀等语。其他名卿善士之丧，吊死问生，礼所当为者，不避时忌，曲尽情礼，人亦不得以此而饷祸于先生。信乎朱夫子所谓“人品相越，真不啻九牛毛”，而如先生者，求之今古，绝无而仅有者也。先生天性至孝，癸丑，遭赞成公之忧，歠粥泣血，羸毁不起，时嘉靖甲寅十一月丁未也。明年二月，葬于骊州治北大松里丙坐壬向之原，享年四十。

老先生为文以祭之，历举先生孝友之实、乐善之诚、才华之美、学问之明、赋德之厚，禀寿之啬而痛惜之，岂无所实见而云然也？天若假之以年，至于养深积厚，矜持者纯熟，严厉者和平，水到船浮，左右逢原，则其成物之功，岂止于此而已？呜呼惜哉！夫人金氏，平阳府院君承霔之后，郡守希稷之女也。敬事君子，而孝奉舅姑。姑氏性严，少假借，而夫人每得其欢心，贤孝之称，内外无间。先生之殁，子幼女弱，夫人左提右挈，纳于义方，终能使之成立，不贤而能如是乎？后先生十有四年而卒，祔葬于先生之左。噫！天果不可必乎？先生虽不得仁者之寿，毕竟不匮于锡类联珠叠璧，承家继业，有以益大先生门户之传。

曰进，曰迪，早擢巍科，俱登显仕。进今为忠勤贞亮效节协策扈圣功臣、辅国崇禄大夫、唐兴府院君、兼知经筵事。迪以文学显，赐暇湖堂，将大用于世，而不幸早殁，官至司宪府执义。以唐兴之贵，推恩先生，赠纯忠积德补祚功臣、大匡辅国崇禄大夫、议政府领议政、兼领经筵･观象监事、唐阳府院君。妣赠贞敬夫人。长女适济用正李景㟳，次适司评李文会。唐兴先娶坡平尹氏，敦宁佥正、赠吏曹判书应奎之女，生男汝栗，郡守，先亡。后娶蔚山朴氏，司酝署令宜男之女。执义先娶士人韩说之女。后娶镜城判官、赠左赞成韩孝胤女，生二男一女：长汝翼，县监；次汝亮，刑曹佐郞。女适生员姜弘𪟝。监正生三男一女：长愖，司宪执义；次憘、愅。女适郡守尹侊。司评生一男一女：男曰奇男，女适监察赵弘瑞。汝栗娶退溪李先生之孙、直长安道之女，生三男：曰有焕，县监；曰有炯、有灿，早夭。先生侧室子述生一男，曰汝恪。何其子孙之贤而多也？此殆天意也。铭曰：

君子之学，为己而已。己之不为，是乃为利。嗟惟先生！学纯而正。求之日用，本之心性。惟几惟微，更审于行。日亲有道，激昂奋发。有闻斯行，勇进不辍。一棒条痕，一掴掌血。入孝出悌，馀力学文。坚志固节，富贵浮云。出门承事，如宾如祭。伊洛的源，邹鲁遗緖。五谷将秋，未获而陨。世道衰日，儒林厄运。天不复矣，忧将曷极？立石琢辞，弟子是则。

林芸墓碣铭

许穆

先生讳芸，字彦成，姓林氏。其先本湖西之恩津县人，中世，徙大岭之南。高丽时，有为朝请郞太常博士者讳成槿，林氏自太常始著。曾大父讳千年，宜宁县监；大父讳自庥；父讳得蕃，成均进士。母晋阳姜氏。

先生少豪迈有气力，善驰射。尝读兵法，去之反以读《孟子》书，通大义，遂出入诸家。既博学多通，如星历、地理、律吕、算数，无所不究。尝从伯氏葛川先生，讲《大易》。居家教人，常笃于人伦，必以躬行为务，乡里化之。先生年四十五而伯氏年六十二，进士公殁，哀毁不怠，皆以善居丧闻。观察使李公友闵，闻于朝，明宗命旌表其闾。后三年，以行谊荐，为社稷参奉。六年，五改为延恩殿参奉，齐祀益虔。先生游京师，京师之人争慕贤之，名益重于京师。先生在延恩之八月殁，年五十六。朴相公淳常馈药，先生曰：“命也。吾已病。然大夫之赐也。”受而尝之。朝则沐浴翦爪，正衣服而后，以将死告于尝所从游者宋白川大立，托以正终云。讣闻，吊者大集。既以礼殓，归葬中山。其门人李偁著述其言行，大略“先生天资杰出，卓然得圣人之旨。勉勉孜孜于彝伦日用之则，其所存者大。常与人浑浑不见圭角，及至处事临利害，截然有不可犯者，皆可为矜式，与葛川先生并称二先生”云。川上旧宅，先生尝作瞻慕堂之名，故学者仍以为号。从川上入山中五里，有芦洞岩泉，先生初有卜居之地，自号芦洞散人。其下又有回岩，讲学之所。今古迹皆在。

先生娶星山李氏，生承顺、承信、承谨、承厚。承厚，宣祖十八年，举进士，早夭。承信生真忍，承谨生真怤。真怤，仁祖世，为大君师傅。今其遗风古德，儒林学徒追慕不忘，以二先生从祀龙门文献庙。铭曰：

博而专，确而平。呜呼！君子之成。

闵纯墓碣铭

洪可臣

先生姓闵，讳纯，字景初。系出骊兴，丽朝门下侍中文景公令谟之后。积累之厚，世出伟人，有赠刑曹判书行开城留守，于先生为高祖。留守生司果澹源，司果生成均典籍梁。典籍生将仕郞鹤寿，寔先生考也，娶赠兵曹参议柳自恭女，于正德己卯十一月二十五日生先生。

先生生有美质，自少有志于学，而未知其要。初，从骆峯申公光汉学，为文章颇有声，捷乡解壮元。既而以葩藻之文，非儒者为己之学，往谒花潭徐先生请业，闻主静之说而深味之，名其斋曰习静。坚苦刻励，常对越于不睹不闻之中，尤致谨于一念萌动之际，见得“几善恶”三字之义极精切，所论超诣，闻者服其言。尝语学者曰：“昔在萝庵寺做工夫，日觉得心安体舒，言语有力，一番过眼文字，皆能成诵。人能主静，则聪明皆发，此自然之理也。”平居，鸡鸣而起，盥栉衣冠，独处一室，整襟危坐，凝然如泥塑人。每诵延平喜怒哀乐未发之说，而反复体认，论议似不出于寻常，而思之则于平淡中极有味。处事似不脱乎流俗，揆之义理，未尝违悖。盖涵养之深，根基之厚，不屑屑于皎皎之行，而自有人不可及者。看文字，不以训诂为务，必先撮其大要，经学精明，于《易》理尤深造。然未尝轻以语人，其举似后学无非下学事也。杜门穷辟，不求闻达，家业萧然，处之裕如。遇宾客，拨贫致款，饮或至醉，言笑动作，不失常度，但见其和气蔼然而已。

宣庙初年，有举先生孝行于朝者，除孝陵参奉。俄以学行俱备，超叙典牲署主簿，迁刑･工曹佐郞、兔山县监，弃归。又除司畜署司畜、司酝令，选授司宪府持平，辞以就职。时适仁顺王后丧，卒哭变服时，礼官依《国朝五礼仪》，定为乌纱帽、黑角带权服之制。先生慨然曰：“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遂草疏请遵宋孝宗白帽终三年之制，上是其议而特从之。士类相庆，以为古制可渐复也。出为龙冈县令、清风郡守，以司宪府掌令召还，又拜遂安郡守，皆不久辞归。所至至诚抚摩，一任悃愊，民情爱戴。其在遂安也，有旨褒嘉，若曰“清简自持，务修学校，矫革宿弊，人皆愿留，至为可嘉”云。

先生经历世故之久，知吾道终不得行，己志终不得伸，宦情益疏，退去之计益决。自后累除延安、成川、仁川府使，皆不赴。除工曹正郞、宗庙署令、军资･掌乐･司䆃･司宰佥正、司宰･礼宾正、通礼院通礼，或起或不起，皆有微意于其间。时朝廷设局，博选中外儒臣，校正《小学》、《四书》音释，屡被召旨，皆以病辞。虽在家居忧时，一念耿耿不已，或闻时政阙失，则蹙然不安，忧形于色。数十年来，士论携贰，是非相夺，虽名人硕士，无不被其指目，而卓然自守，终始为一代完人者，唯先生一人而已。事亲至孝，将仕郞公尝患疮疾，先生昼夜不离侧，衣不解带，药饵必亲调，虽虫蛇毒物，未尝委于仆隶之手。遭丧尽礼，水饮疏食，常居墓侧，哀毁羸黑，远近来见者，莫不动心而诚服焉。守愚堂崔公永庆平生少许可，独于先生深加敬慕，曰：“闵某诚意恳到，若使居辅导之职，必多开悟启发之益。”其见重于一世如此。

学徒自远坌集，先生未尝以师道自处，而随分问答，诚心诱掖，惓惓不已焉。往在丁卯年间，可臣始与同志往拜，侍坐移日。但见其言语动静恭逊安详而已，无惊天动地之论、玄妙奇特之旨。退而欲学之，则始觉其不可以声音笑貌为也。因思其学于德性上得力甚多，而亦姑未不读书穷理为进学之地也。呜呼！以先生之德之才，既不得有为斯世，一时及门之士，亦未能阐发其微旨，使先生明体适用之学，几至于泯泯无传，岂特为吾党之不幸也欤？可臣今日抱病穷乡，离索日久，旧学钝滞，懒废已甚，孤负先生昔日期许之意。恍然追想先生气像，而私为之说曰：先生之学，发端于花潭，而归宿于伊洛者欤！归宿于伊洛，而尤有得于龟山法门相传指诀者欤！不然，晦翁赞延平先生之言曰：“温谦悫厚，人与之处，久而不见其涯，郁然君子人也。”何先生之德行，与此一一相符也？后世必有知德者辨之。万历辛卯十月初九日，易箦于高阳治西幸州里私第，享年七十三。用明年正月，葬于同里乙坐辛向之原，从先茔也。先生先娶宗室清风副令哲玉女。再娶平壤赵氏忠义卫瑊之女，生二男：长曰敬男，四山监役官；次曰诚男，皆早世。铭曰：

威仪修饬，外貌可观者学欤！识通今昔，言论辨博者学欤！文辞华美，曲成义理者学欤！超然出此三者之窠，庶几孔门德行之科。於戏！吾先生之为学也。不离乎日用事为之近，而天理固常行乎其中。讷讷乎其言，似不足者然。而简而当，实而通。怯于势利，退避如愚人。而见义必勇，与贲、育同。衣冠不异于流俗，而胸次霁月与光风。幸州之东大江之北，荒凉一区。先生旧宅，百步而近。先陇之侧，四尺坟一片石。我其铭之，过者必式。

裵绅行状

许穆

高祖中郞将讳仲贤，曾祖上护军讳孝孙，祖副司果讳纨，父参奉讳嗣宗。母密阳朴氏。先生讳绅，字景馀，姓裵氏，本京山。丽末，有中郞将用臣，始居玄风，于先生为五世祖也。明武宗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己酉，先生生。七岁，学于同县金挒。八岁，从严汉卿学，学日进，号为奇才。尝出游途上，遇一邑宰捧拥呵叱行过，群儿皆畏匿，而先生端拱立。宰心异之，之既就馆，召与语，为之礼貌，而叹曰“他日，儿当作大德君子”，识其姓名而去。十七，选解额，乡里皆贺。先生谢曰：“吾人事业，岂止此也？”严家富饶多美人，见先生守礼甚严，欲试之，解其紒，挟之册间。先生觉之，辞主人曰：“读圣贤，未能行其事，而污其书，请去。”其美人大惭，严谢之。初，受学师金挒，遘厉疫殆死，阖家皆染，先生躬日夜，执药物救而得全。后金病目死，为书戒其子，托先生曰：“以此付吾儿，而且教之也。”谓其子曰：“斯人者，吾所畏也。若以事吾者事之。”其子事先生甚敬，世以笃行闻。先生既弱冠，初见南冥先生，后从李先生于陶山，得闻古人之旨。学既通，与金范、李济臣讲诸生序齿之礼曰：“太学，礼义相先之地，而长幼无序无义。”时，李忠正公为大司成，心善之，知馆事成世昌难之曰：“孔子之门，有此礼乎？”太学生洪仁祐曰：“有之。四子言之，曾点最后对。朱子曰：‘以齿则曾点当次对，而以鼓瑟，故最后。’”成无以应。然自己卯之后，士以言礼为戒，事竟不行。洪仁祐以学问闻，每推许裵景馀之笃实云。恭僖末，在太学，不乐归。其明年，士祸作。

世宗嘉靖三十一年，先府君殁。时丧礼大坏，殓殡葬祭，一从朱文公《家礼》，居庐以终三年。后十年，以朴孺人命，应举成进士。后四年，以公荐除南部参奉。明年，移庆基殿参奉，寻改敬陵参奉，以亲老归。复除庆基殿参奉，不就。穆宗隆庆二年，先孺人殁既三年，为冰库别提，又不就。方昭敬初政，专用儒雅，以为养士之道莫先于教育蒙士，选学有经术者。先生与礼安赵穆首膺是选，为教官。先生本为亲屈也，自先孺人殁，不欲复出而仕也，以除命再至，欲谢命而归，稣斋、草堂诸公劝之仕。先生教授生徒，必以《小学》为先，辨其音释，正其句读，优游探赜，使自得之，循序渐进，不许躐等。座右书九容九思，使学者常目之曰：“为学必内外交修，不可偏废。”先生居处必俨，动作有仪，人自畏敬，得于观感者尤多。于是学者坌集，至累数百人。从学之士，皆步履有法，言不苟妄，不言可知为先生弟子也。有宰执忧子弟慢不率教者，责令就学数月，其子弟循循雅谨，戒饬祗畏。其宰执叹曰：“苟非躬行笃敬，安能感人如是？”

神宗万历元年冬，先生寝疾弥留。日犹冠带必饬，不改常度者半月日而殁，十二月十七日也，先生年五十四。先生有故人曰文德粹，从仕在京城，来问之，执手曰：“疾已病矣。死而属妻子，朋友之责也。毋念。”先生曰：“死，命也。吾岂为儿女子为忧？”既殁，自朝之贤士大夫以至韦布士，凡所与相识，莫不涕泣相吊，归衣服以襚。明年正月，孤子暿以丧归，后月二十七日，葬于高灵县凤朔南冈。先生娶孙氏女，生二男三女：男暿、㬙。暿生继緖，以行谊为泰陵参奉。继緖三男：后迪，后度，后垍。㬙早殁。婿三人：安士信，郑仁洽，郭永镇。仁洽，生员。

先生资禀卓异，自髫龀，慨然有求道之志。常谓为学之方，不出于穷理践实。扁其室曰景斋，每对卷终日，揭圣贤宗旨以自勔。尝读《大学》诚意章下朱子审几之说，叹曰：“此舜、跖之分于此，不察头緖，茫茫无所用力。”其居家之节，内外有礼，昆弟克顺以事父母。笃于亲仁，忠于交友。言必信，行必敬，不以少节而或懈，不以幽暗而或肆。对学者，每以安肆逸欲为戒。又曰：“学者于勤苦中，须觅无限意味。”与乡人处，未尝一言及于时政。闻民戚，则若恫瘝在己。有君丧，必不食肉三年，曰：“君亲之义，事之如一，丧三年，食甘脆，不安于口也。”喜读《易》，文章赡丽有法，盖得于问学者然也。作南冥先生实记、松溪行状。先生居洛上，学者称之曰洛川先生。南方学者郭䞭、朴惺，皆弟子也。䞭，黄石之败，守节死之。时东方大乱，尚、庆以南陷倭七年。先生所著述甚多，而书皆亡，不传于世。先生殁九十馀年，立闾表碑。

吴健行状

姜大遂

先生讳健，字子强，咸阳吴氏。鼻祖光辉，为高丽左仆射上将军。传之学士良芮、令同正河益、检校军器监汉臣、玉果监务伯龙、司酝直长仁彦、将仕郞德秀、进义副尉杰。以上七八代，簪组相联。有曰从訚，业儒通经；曰轼，屡举不扬。是生世纪，先生之考也。有文而早世。口无恶言，在夷不争，闾里人指为帧中佛。妣八莒都氏，甑山训导永康之女。奉舅姑，睦宗戚，甚有闺范。种德毓秀，固有所本焉。以正德辛巳四月初二日辰时，生先生于德川里第。

先生端重聪明，得之天分。六七岁，受书于先府君，不待程督，诵习靡懈，又不好弄。式至就傅之年，已为专业学子。文义疑晦处，必究问详探，无碍而后已。十一岁而孤，当其疾革也，跪伏祷天，亟拜稽。其居忧也，哭踊攀号，动瞻听。十四、十六，连持承重服，一如礼制，虽成人善丧者，不过也。二十四，丁母夫人之忧，歠粥泣血。二十五，遭继祖母之丧，率礼不少解。前后五丧，靡不自尽，当时之人，虽樵牧、孺妇，罔不心服其至行。明庙国恤时，行素终丧。过期后，家人因疾病欲劝之，而执甚牢。其忠孝笃厚，天之赋与，疑特丰焉耳。母夫人丧制时，先生尚未娶。女兄之有家者，莅于内家，于丧器用、臧获尽有之。本家穷空，殆无以奉祭，苍赤之诉闷者数，先生若无闻，久之，亦不几微见于色。友爱弥隆，终始无间。卢玉溪祭文中云“敦友爱而推与”者，正指此也。当时及后人交口以为难，然在先生为疏节也。先府君在世时，只受《大学》、《论语》，髫龄衰绖，累然无依，将未免失学。每念先府君临终抚背之言，慨然悲叹，而终窭终鲜，无以自力负笈。则一日搜家间册子，得破故《中庸》一帙，兀然端坐，并其小注而读之。彻昼彻夜，读过数百遍，口读已熟，始索文义，一字一句，辄加寻绎。积以岁月，且诵且思，晦者开，疑者祛，卒至于呈露昭融，豁然贯通。移此法于《论》、《孟》，莫不迎刃而解。十四岁，受《易》于渭阳都上舍良弼甫。自此以后，诸经子史皆自透解，沈潜硏究，进进不已。入尺旨山净水庵，读书者前后十馀年，闭户危坐，凝然不动，昼不变膝，夜不安枕。或低声读诵，或静默对案，不与寺僧交一语者，或至数月。时南冥曺先生藏修于德山洞，先生从之游，盖有所兴起者大矣，而硏经好学则自得诚多焉。

嘉靖壬子，中进士二等。及游太学，士大夫之有经术者，相从讲劘，甚见推许。戊午，释褐之后，教授星州，拣取儒生，分为四等而训诲之。又与主牧黄锦溪志同而气求，对讨朱书，不废寒暑。尤有味乎主敬穷理、涵养未发前气像等语，益契夫圣贤相传之旨，而自谓前日之力索者，犹未免于口耳也。疑之未尝不思，思之未尝不得。其未得也，至忘寝食；其得之也，卷卷恐失焉。及登退陶之门，开发熏陶，得力滋多。《延平答问》质疑之帖，剖析评批，手迹尚存，师友间往复琢磨底气象，宛然如在目前，吁其盛哉！老先生与人书尺间称：“子强资性朴实，用力于此学，亦深恳笃。所贵曩与锦溪商论，不滞于先入之说，便能悟前误而相信得及，此亦人所难也。然滉说有误处，亦不苟同，故为益不少。”盖深许而深悦之也。过此以往，见益进学益造，视曩时规模，更长一格矣。

其立于朝也，初为学正、学录管中学。日聚会诸生，授《庸》、《学》章句，勉勉循循，诲诱不倦。一时名流之参寻者，或质朱书，或问《易传》，或讲《心经》、《近思录》，或讨《庸》、《学》，踵相接也。其日记不烬于兵火，班班可考也。是时先生官尚卑，其见重于世也如此，一时士大夫之好问嗜学也如此，祖宗朝崇尚儒术也如此，为之忾然三叹焉。尝被翰苑首荐，不就讲。拜承政院注书，又以病递。隆庆丁卯以后，常缀从班：为正言者六，礼曹佐郞者四，正郞者一，兵曹佐郞者四，户曹佐郞者一，工曹佐郞者二，成均直讲者三，司成者一，司谏院献纳者一，司宪府持平者一，弘文校理者一，副应教者一，吏曹佐郞者一，正郞者三，议政府检详者一，舍人者三。为玉堂也，尝侍经筵，进启曰：“学问之道无他，穷理居敬而已。或读书而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裁其当否，此则穷理之事也。先儒有以主一无适言之者，有以整齐严肃言之者，有曰惺惺法者焉，有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者焉，此则居敬之功也。二者如车两轮，如鸟两翼，不可阙其一也。此乃涵养本原地，为学入头处，天下万事之所从出，治乱兴亡之所由分也。宋理宗崇尚程、朱之学，其志非不美矣，以其无穷理居敬之功，是非不明，用舍颠倒。当是时，真德秀、魏了翁，君子之儒也，而屏弃不用；史弥远、贾似道，小人之甚也，而置之腹心。以之国事日非，生民愁怨，兵连祸结，疆土日缩，数世之后，未免覆亡之祸。尧舜之治巍巍荡荡，求其用力之地，则不过曰精一执中而已。精即穷理之谓也，一即居敬之功也。精以察之，不杂形气之私；一以守之，纯乎义理之正，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殿下如有大有为之志，愿以尧舜为准的，以理宗为鉴戒，幸甚。”为言职也，与同寮屡进疏箚。其一曰：“臣窃闻人主之进学也，必以逊志为之基址；其纳谏也，必以虚心为之根本。盖志不逊，无以做时敏之功；心不虚，无以受众善之入。焉有自足其智而能探义理之奥，先据私主而能容天下之言乎？是以古之帝王不患吾学之未进，而惟患此志之不逊，不责人言之难入，而惟责此心之不虚。其曰好问则裕，其曰舍己从人者，岂非所谓逊以敏之，虚以受之之实乎？虽然，此非口耳之为也，必敬以直之，诚以实之，无虚假无间断，然后可以持此志，存此心，而能成天下之务矣。其或无主宰为之依据，而以出入之心，执疑贰之聪，自广而狭人，乍开而旋闭，有涂听之假，无乐闻之实，则所资以博洽者，只增其昏窒；所恃其高明者，适足以执滞。焉能事事而格之，人人而非之哉？

臣伏见殿下以英睿之资，加缉熙之学，日接儒臣，不遑寝食，圣明之于治道，可谓知所本矣。博采公议，退斥奸邪，随事必谏，有所容受，圣明之于从谏，可谓至矣。至以偏系之私，固滞之累，有奏于疏箚者，则有曰：‘反复玩味，皆是嘉言。’有曰：‘正中予病，盍敢自警？’此固圣心之觉悟，而苟日新又日新之意也。一国臣民，孰不欣瞻以俟太平之候？而近日以来，人心将信而复疑，士气欲振而还沮者，盖以见殿下好学之诚，少有体验之力，从谏之量，多愧转圜之美也。先儒朱熹氏曰：‘帝王之学，与韦布不同；经纶之业，与章句有异。盖根本节目未尝不同，而所以行处，则急于发施而无待也。’所得于讲论者，必反于身心；所索于文字者，必察于事为。得寸而行寸，得尺而行尺，齐头并进，对同勘合，然后方可谓之学也。岂可书自书我自我，而无所交涉于日用事物之间乎？所以于经席之上随事进启者，庶乎辅导圣学，无所差谬，而未见天颜温粹，酬酢如响。至于上箚条陈，剖析是非，而颇有不说不绎之意，是可谓逊志时敏乎？古者立进善之旌，设敢谏之鼓，左右前后，无非其人，出入起居，罔有不戒，以至瞽史之导，工师之诵，皆得以献忠。故君无纤过，而德业日新；政无失举，而治化旁通矣。今之设职置员者，亦欲其能任其责，以补其阙。而每于论奏之际，辄示𫍙𫍙之色，关重之机，有所不察，细微之事，亦或留难。辞乏责难，常愧古人，而反以过越谴之。时无古今，自有公议，而以不早发拒之。或因偏系而时有未安之命，虽蒙允兪，而必逾旬朔之久，有苟从之意，无乐闻之诚，是可谓虚心受言乎？

臣窃疑圣明之学，日就月长，而行事之迹，似戾于初期。夫以殿下之英明，岂不知论事之不可不重，言路之不可不广也？直以一念之间，未免有私主之先入，自以谓明睿所照，可以独断，何以待人言而资众智哉？此乃《商书》自用之训，《大易》亢龙之戒，非臣之所望于殿下也。其对病之药，殿下讲之熟矣，盍亦求诸心而恢受学之地，取诸人而得切己之方乎？诚能知人之善即我之善，而无内外无彼此，则志不得不逊，心不得不虚，而所以贯动静、合内外、彻上下、一始终者，又岂在于持敬之外哉？若其用力之方，则必也因此心之灵，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知此理之妙，而穷之于学问思辨之际。不睹不闻之前，所以戒慎恐惧者，愈严愈敬；隐微幽独之处，所以谨其善恶之机者，愈精愈密。巨细相涵，动静交养，勉勉循循，悠久不息。偏狭固滞之病，消融浑化；虚明广大之体，洒脱呈露，酬酢万变各得其宜，经纶参赞都在其中。初非驰骛飞扬者之所为，必自逊志中来也。夫易放者心，而难御者气也；至博者事，而至约者理也。以易放难御之心气，当至博至约之事理，稍有分毫骄盈之意，萌动于其中，则将何以探精粗，辨真妄，而立万化之原，穷一心之妙乎？大舜之好问好察，夏禹之不自满假，成汤之能自得师，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见，周公之不骄且吝，孔圣之所谓卑以自牧，颜渊之有若无实若虚者，盖以此也。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幸甚。

臣窃闻傅说复于高宗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以此观之，作圣之方，固自学问始，而亦不可不纳谏以绳其愆也。因其逊志之端，更着虚心之方，则功有相因，表里相资，焉有得于心而勿求于言者乎？其受之之道，则必也和颜色近怡悦，出辞气而远鄙悖。恢休休之量，洞重门之开，喜人之告过，而改之惟恐或吝；乐人之奏义，而迁之惟惧不及。巽与之言，悦而必绎；法语之言，从而即改。包容狂直而无所违咈，不鄙浅近而亦察其意。勿谓过越以摧直气，勿谓细微以累大德。勿以聪明自持而独运私智，勿以综核为明而强探微意。无苟且勉从之习，有优容嘉纳之美。聚精会神，欢然相契，有怀必达，论说无疑。格心之非，而无一事不出于正；正人之失，而致一国咸畏其义。士气以之而激昂，人心以之而欢忭。下易达而上易知，视益明而听益聪，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其视指鹿之贼，先有以噤秦人之口，羯奴之叛，实由于拒九龄之谏者，为如何也？历代人主，熟不知从谏则昌，拒谏则亡，思所以鉴戒乎？惟其不能虚怀，故沦入于危乱之地而不自知也。程子曰：‘己者，我之所有也。虽痛舍之，犹惧守己者固而从人者轻。’诚有偏系之私先据于中，而舍他不得，则忠言谠论，何从而入乎？是以进学与纳谏，虽曰两截事，而所以治病痛则一也。未有能笃其学而不喜人规者，亦未有不逊其志而能虚其怀者也。虽然，古之帝王能纳谏而不笃学者，容或有之矣；能笃学而不纳谏者，绝未之有也。然则观其言路之开闭，而其所学之浅深，盖可想矣。

臣伏愿殿下体《大易》下济之训，效虞氏受益之谟，承孔圣自牧之教。临讲学则先以逊志为主，受谏诤则必以虚怀为先，而无所牵滞。内以反求于身心者，一于敬而无作辍；外以受人之药石者，一于诚而无假饰。心与事而相涵，行与言而相顾。深探力行，务尽其极，明目达聪，无少障碍，相待俱进。如前所进，则德日造道日就，而逊者盛矣；善愈集智愈明，而虚者实矣。呜呼！人主之身，与恒人不同。上有祖宗付托之重，下有臣民亿兆之广，远有子孙万世之计。操可致之势，有可谓之志，而顾牵于些少偏滞之私，不能撤去，以着手于中和位育之地，此固历代帝王之通患也，岂所望于今日者乎？先儒氏有言曰：‘一敬足以敌千邪，一诚足以胜百伪。’云云。”观夫告君之辞，惓惓理到，而论学之旨，知行两该，无江西径约之味，当有后世之子云焉。

隆庆壬申，先生以病谢仕南归，构一小轩，引水为池。池中种莲畜鱼，塘上裁松莳菊。头流之万叠峯峦，镜湖之千顷清沦，起居相接，朝夕管领。尝有诗曰：“栽松难待干云秀，移菊空怜满手香。半夜忽惊思远梦，绿荷池上雨声长。”

盖自此为终老计也。从游之士，日以坌集，相与讲讨于其中。征书屡降，而以病不赴。以掌令召者一，以执义者二，以舍人者三，以典翰者二。甲戌七月二十四日，以疾终于家，享年五十四。乡党失声，士林相吊，荐绅莫不惊悼。当先生疾病时，洛下诸名胜如李青莲、尹梧阴、月汀、郑药圃、李清江、金鹤峯、李鹅溪、郑西川数十人，相与出绵布，雇人马，谋送京医，以诊病用药，医未至而箦已易矣。其时名录了然犹在。先生之为一时士流所爱重者，窥一斑而可知全豹之炳然也。药圃郑相国略记行录曰“为侍讲，入侍经幄，讲论精熟，时望蔚然。为吏部郞，用才不苟，如非其人，率多改正，长官或见惮色，而亦不敢怒。出入台阁，一时启箚多出其手，谠论直截，不讳时忌。时辈或多不悦，而公终不变”云。又曰：“公之为铨郞也，许草堂晔为参议，论议与诸僚不合。会国子长缺，先生欲移拟，僚意难之。先生曰：‘意见，势难苟同；作成，任非闲慢。’遂拟之。外言哗然，谓必因此相贰，而草堂恬然无滞介，先生亦无町畦。厥后先生讣至，草堂适侍筵席，极推许嗟悼之意。公议两韪之。”《石潭遗事》中记之曰：“吴某少好学，晩以科第发身。士多知其贤，荐以史官。史官例试才，某不就。人问其故，答曰：‘我何故自入千古是非丛中乎？’作铨郞，务恢公道。为人淳实果敢，遇事直前，人多怨者。某度不能有为，乃弃官归。”又曰“某既退，士流多惜之，必欲复用，连拜侍从，皆辞不就。居乡三岁，竟卒”云，深惜之也。

配星山李氏，生员光之女。有一男曰长，即正言公也。不容于昏朝，万历乙卯，谪兔山，以病不起。癸亥改玉，赠承政院左承旨。二女：一适成天祉官珍岛郡守，有二子二女：子曰擢、曰振。擢有一女，李而杞；振有一子，昌瑞。女郭活、安载厚。一适成天祺。承旨嫡有一女，适士人姜大延，生三女三男：长女适士人李斗枢，次文鋈，次宋挺泰。男曰徽鼎，已娶；曰徽晋；曰徽泰。妾有三男一女：曰淀、潠、涉。女姜𢢜。俱有子女。淀之长子曰以枢。馀不尽载也。

寒冈郑先生自童丱从先生学，恩义最厚。其病也，驰到侍药；其没也，终始护丧；其葬也，执绋临穴，瓣香以奠。其笃信之诚，爱慕之忱，祭文中备矣。丙午岁，来相西溪地势，与旁邑士林创书院，俎豆之。先生之胤承旨公曾托行状于寒冈，期以备考猷为言行，而撰出无缺矣。厥后寒冈风痹于乙卯，承旨赋鵩于海西。未几而寒冈下世，承旨没于谪。荏苒四五十年之间，遂致没没，抵今若干士友曁先生之族孙澥、孽孙淀等，深惧夫永终沈泯，强委于大遂。隶也实固不足以当之，且生也后，闻风尚论者，什一于千百耳，呜呼敢哉？噫！先生周旋法从，既有年所，言论风采，山斗昌辰。而世代渐远，家乘靡传，石室之秘，又无以考据，其于论某事，建某议，不能历数而表章之。近里向上之功，又非末学孤陋者所能形容，甚可歉也。然出于先正緖纶者，不翅一二，因是求之，亦可以知先生之所存矣。玆用掇辑，谨作如右。其于先生之道学德美，特昆山之片玉耳，以俟知言之君子赐之采择，垂之永世云。

柳祖讱传

朴世采

柳先生祖讱者，字讱之，号泛爱。世为文化人，其先祖曰彦沈，有功高丽时，食邑晋州，遂为晋州人。父曰藕，号西峯，学行甚高。少事金宏弼先生，及没，心丧三年，事具墓碣。母韩氏。先生生于嘉靖壬午。

容貌俊伟，志节卓荦。其为儿嬉戏，颇无赖，父友有见而谯让者。先生忿之，作一锥，掘其屋础，曰：“吾必覆此家。”时与同队角力街路上，不胜则辄解过客之冠以为酒，人称狂童。既长，西峯公与客共坐，使先生取书以来，先生前已失学，实不知其为何书也。其兄切责之，先生于是慨然发愤，折节为儒。遂学于履素斋李仲虎，先生踔厉勇进，志业兼人，殆忘寝食。时游其门者亡虑数百人，咸畏惮之。

先生事亲，必晨昏定省，家贫，奉养亡缺。居丧，一从文公《家礼》。其祭祀，虽小儿未龀者，悉令就位。平居，居外舍，择日而入内，与夫人出入，相拜如宾。友于昆弟，睦于宗族，信于朋友。盖同姓行乞死者，亲旧疫疠死者，先生皆手为之殓无所避也。怀德有小庄，先生曰：“吾虽贫时縻官禄，而吾族某饥饿，不能自存，吾何以此为？”辍而与之。与人一识面，死辄素食。性至仁，平生蚤虱不杀，行则蝼蚁不践。夏日，使人拥篲前扫粪虫，见涸鱼及遗生鱼蟹者，辄取而放水。然至鸡犬相贼，必代为之，杀其爱，而能别如是。

常与郑南峯芝衍、朴退庵应男、崔月潭滉为莫逆交。万历十一年，朝廷令备边司各荐人材，郑公方为左相，荐先生有忠孝大节，及屡推毂以为可将三军。先生于是始获仕。出知伊川、牛峯二县，爱民如子，冰蘗自持。罢郡，至京城延恩门即谢，遣从徒装资，使不至于家也。二十年壬辰，日本入寇，车驾西迁。先生适家食闻难，徒步追之。道中遇风雨，废食涕泣曰：“玉体无乃有伤乎？”逮到平壤，宣庙驻跸才八日矣。俄除世子翊卫司翊卫。上议幸义州，先生从世子往宁边，久之还会于大朝。明年，升司宰监正。居二年，金公应南为冢宰，于经筵白先生忠节表著，行义可嘉状，仍请授通政阶以旌之，上从焉。未几，拜刑曹参议。先生素雄其才，以为天下事不出于吾人分内，至是感激知遇。自圣学机务切于当时者，知无不言。虽其议论规画堙灭无闻，然如力争贼未尽平而先还都及请罢炮杀手专尚弓矢，勿隶私贱为兵，皆见迂于时，犹不为沮，以自靖其心。

先生少时就围，与其兄祖询换写试卷，遂及第，先生即上章，愿以此归兄，上从之。至是请依先朝慎承善、权攀例，不拘资阶而赴围，时亦颇讥焉。然可见其为人直情不欺也。至己亥十月十日，病谻，女子有留待者，先生曰：“礼男子不绝于妇人之手。”遂挥之以卒，年七十八。以扈圣原从功，赠户曹参判。娶张氏，生二男：允锡；文锡，县监。

先生资禀高古，绝出等夷，忠孝笃至，根于天性。慈仁爱物，及于昆虫，温恭诚悫，望之可知为仁人君子。然而好善如狂，疾恶如仇。临事处义，截然不可犯，有壁立千仞之气。其师友徒弟，多一时名德，往往诚悦心服。意以为所为“不失赤子之心，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者，非先生，莫能当此，其盛矣哉！先生之学，盖得于家庭，又早委己于履素斋，其渊源所渐可见，而淬砺进取，孜孜不已。尤以知礼名，士大夫遇吉凶节文，皆造请质问，视为准式。时人语曰：“柳祖讱挟《家礼》而入，杨礼寿持药器抚然而出。”知其人殆矣。礼寿者亦为时名医故云。金公应南扈驾关西，其亲避兵于内浦，会值风波大作，所乘船不知所在。人以告，金公仓黄发丧，已被发设位，哭如礼。先生后至，执以为不可。金公素父事先生，从其言□而访闻，果无恙。然其论握手用一，首绖用单股之类，多泥而不通，人亦莫能屈。当柳渊之狱，众皆谓渊弑兄，先生保其不然，曰：“吾见渊爰书，以此知其冤。”后十二年，获渊兄关西，时人始服先生有见也。每于风雨寒热，小人有怨天者，先生必大惊为之禁。在郡值罪人体解以徇，吏请自外辞遣。先生曰：“国家要令长吏见之者，其意固在即亲见之其所是否。”敬天守法又如是。其教学勤恳，及门者甚众，间颇成材可记者，李廷馦、洪翼亨及余王父昆弟。

论曰：柳先生在宣庙时，固为荐绅名儒。其后子姓零替，以讫于今，故所为言行履历，皆不得而详也。余次其所闻轶事著于篇。呜呼！吾道之厄久矣。盖有文辞以为工，议论以为辨。显名于当世者，要之好古笃行，不欺君子。如古所称徐积、陈襄之伦，何其鲜觏哉？此余所以乡往阐明乎柳先生者也。孔子曰：“如用之，吾从先进。”后之观者，其亦庶几知余之意欤。

姜翼墓碣铭

朴世采

隆庆元年丁卯，我宣祖即阼，方将雪贤诬，招野逸，以迓续景命，束帛载涂。时则介庵先生姜公亦起拜昭格署参奉。濒行疾遽革，竟以十月二日卒，卜葬于咸阳木洞巳向之原。公讳翼，字仲辅，晋州人也。远祖曰高丽国子博士启庸，世袭簪组。曾祖讳利敬，祖讳汉，俱官至县监。考讳谨友，承仕郞。妣南原梁氏，承仕郞应麒之女。

乃以嘉靖癸未正月十八日生，气貌秀伟。九岁，母夫人患痢，公尝粪行祷北辰，人已异之。少长，豪迈不拘，尝从田猎角抵者戏。承仕公痛戒之，公即感悟，就唐谷郑公希辅请业，喜曰：“是当为大儒。”自是文义日阐，又知从事为己之学，奋发刻厉。甲辰，丁承仕公忧，毁瘠逾制。既葬，庐于墓侧，未尝暂离，乡里益服其孝。数岁，登进士试。于是遂厌举子业，专意斯学。事母夫人，爱敬备至，当定省，历陈古今嘉言懿行，以乐其志。与昆弟姊妹怡怡无间。晩爱头流，登龟洞水石，买田筑室，为终身之计。初，朝廷虽褒爵一蠹郑文献先生，同邑章甫未皇崇奉。公乃唱议建书院，人或持疑，毅然不为动。久始奉安祠版，春秋率诸生释菜，礼仪整肃，乡郡多兴起者。事闻，赐额颁书以宠之。会德溪吴公健在从班，推毂公学行可用，遂拜昭格。将殁，有紫气之异，远近来哭者众，咸曰：“贤士亡矣。”至万历辛巳，乡人立祠以祀焉。配草溪卞氏，参奉润源之女。生三男：曰渭英；曰渭贤，直长；曰渭明，察访。内外诸孙总若干人。

公天禀清明，器度弘毅，沈潜静默，喜怒不形。平居，必鸡鸣盥栉，比晨谒家庙，出就书室，危坐诵读。其为学，诚而笃，一以精思力践为主。尝曰：“学贵自得，非此，易于差失；事在勉彊，非此，难以成就。”每读经传，又皆探赜精微，尤深于《易》、《礼》，虽遇辞义艰奥，靡不刃解缕析。是故，其见诸身心者，动静云为之际，操存不懈；隐微发用之顷，省察益密。内外完粹，望之可畏，即之可爱。学成而行尊，殆非一时诸贤所及也。平生不事著书，间有记述吟咏，类多严重缜密，如其人焉。

盖公生文献之邦，既而兴慕私淑矣。及从南冥曺先生游，有师友之义。又与玉溪卢公禛、东冈金公宇颙讲劘。南冥谓公曰：“吾尝见欺于人。然今的然不疑者唯子耳。”玉溪诔曰：“唯公屏居求志，古人是希。力蹈绳约，思彻幽微。一箪一瓢，其守愈确。和而实介，物莫之夺。”东冈曰：“余求友于斯世，语其学之正、守之固，未有如夫子之醇笃。弘哉！其执德之广。毅哉！其任道之力。”德溪挽曰：“天惧吾东道未明，既生文献又先生。功专敬义渊源远。学贯天人德业成。”其称之亦盛矣。世采少尝窃闻公道义梗槪。今公之曾孙硕征，以桐溪郑文简公状来，请碣文。铭曰：

士有恒性，而鲜求仁。邦多君子，取斯何人？卓哉先生！一变至道。行全彝常，学究微妙。深造力践，庶几大成。山颓世远，德音弥彰。眇余小子，岂敢阐幽？刻诗前逵，永视千秋。

徐起墓碣铭

朴枝华

隐君子徐公讳起，字待可，号孤青樵老。本贯利川，徙于洪之上田里，累世寒族。其昭曰龟龄，以嘉靖癸未三月二十日生公。

幼而知读书。七岁，学于里中书堂。书堂将罢，公作诗呈于其师，有“书堂长勿毁使我学圣贤”之句，师叹赏，知其非凡儿也。母尝疾病垂绝，公断指和药以进，母复苏。时公年未十岁矣。稍长，益力于学，百家众技之说，无不涉猎，尤慕禅学。年二十馀，始遇土亭李先生，听其指教，始知吾道之正，尽弃其学而从之。尝与土亭周游四方，无远不到，至航海适耽罗，登汉拏山，尽南极而还。土亭又令就学于履素斋李公之门，受《大学》、《中庸》等诸书，三年，始返于乡。叹乡风鄙恶，欲行《吕氏乡约》，倡州之人，作行约之所，名曰讲信堂，日习仪焉。里中恶少惮恶，潜火其室。公知乡不可化，又恐有意外之祸，挈妻子入于智异山红云洞。洞在山之最深处，前有白云岭，绝迳造天，登陟必尽力方至，人迹所罕到。仍结庐，力田以供，朝夕犹不继，每春夏之交，煮山梨以充饥，讲学不辍。远方之人，闻公之风，多负笈来游，各作书屋于其居之侧，以肄习焉。有时弊及邻寺，公恐缁流生怨，居四年乃罢出。后又卜于鸡龙山孤青峯下孔岩之洞家焉，州之士莫不敬畏而尊师之，来者日益众。有一二生言于众曰：“国家表章性理之学，凡先正旧所讲习之地，悉为立祠院，以示尊贤尚德之义。湖、岭最盛，而吾州独阙焉，岂非吾州之所深耻乎？幸公来居于此，吾侪日游于门下而亲炙焉，革前日卑陋之习，公之赐大矣。岂但闻风于数百年之后，慨然追想之？盍亦建屋于斯，以为平日抠衣之地乎？”众曰：“诺。”于是告于州伯，州伯亦出财以助之。相土之刚，度材之良，不日而成。公自治之馀，日至于院，谆谆教诲，必以诚公等字义反复推明，开示学者所从经途。居是前后十八年，沈潜经史，䜣然乐而忘食，未尝以外物萦其怀。末年所得，盖益高明矣。

万历十九年辛卯十一月十四日，以疾终，年六十九。既葬，其门人相与谋曰：“公之丧，自始至终，礼粗备矣。其世系之所出及其殁与葬，则友人提督赵公志而铭之详。独公自少用力于圣贤之学，精励刻苦，未尝少懈，至死乃已。其平生自得之实，盖有门人所未及知者，苟非志于修辞而同其归趣，曷足以图载显刻，传信来世？”乃使其徒朴大中来请。铭曰：

噫！待可生吾东，少也贱老益穷。劬坟典贲厥躬，授门徒正养蒙。孤青峻锦水空，有二乐保始终。山有月江有风，一片石表幽宫。

赵穆碑铭

郑蕴

退溪李先生以道学唱东南，一时魁人硕士之来抠衣者甚众，而先生其领袖矣。先生讳穆，字士敬，姓赵氏。其先横城人，有讳翌，仕高丽光宗朝，官至翰林学士。自是名公、巨卿史不绝书，至先生盖二十馀世。曾祖讳胤孙，司酝署直长、赠通训大夫、通礼院左通礼；祖讳琼，赠通政大夫、承政院左承旨、兼经筵参赞官；考讳大椿，赠嘉善大夫、吏曹参判、同知义禁府事。三世推恩，以先生贵也。赵氏初移于闻庆县，中移于醴泉郡。参判公娶同知权受益女，又移于礼安县，以嘉靖甲申三月二十三日，生先生于月川里第。

先生生有异质。年五岁，在参判公怀中，口受《大学》。十二，尽学经书。十五，始就退溪门下受学。自是纵学无不观，律身动以礼，退溪先生深器重之。丙午，丁内艰。壬子，中生员试。癸丑，游泮宫。以家贫亲老，黾勉为学业不得，则曰：“吾道在此，何必科为？”遂废举，专意师门，不懈益勤，为世大儒。

丙寅，吏曹荐为恭陵参奉，不赴。戊辰，以馆荐除集庆殿参奉，赴任，未几辞还。庚午，李先生易箦，先生期行素，三年不入内，不与宴。壬申，除童蒙教官，不起。癸酉，丁参判公忧，庐于墓，期而啜粥，盐而不酱，骨立几不能支。其后政府与吏曹同议，以学行著闻者五人荐闻，先生其首也。乙亥，超授宗簿寺主簿、造纸署司纸、工曹佐郞，丙子，又除司纸，皆不就。十月，除奉化县监，陈辞疏，不允，先生始就任，未久罢归。庚辰，除工曹佐郞、全罗･庆尚都事、宜宁县监，辛巳，除高灵县监，皆不应。四月，除忠清都事，八月，弃归。壬午，除新宁县监，亦不出。甲申，拜盈德县令，在道陈疏，首陈难任之意。继以豪强积滞之狱，元恶滥抄之冤，恺切陈奏。又以朝廷方议北征为非计，深以固本为得。又曰“三司从官，以言获罪，投诸有北者三人，此与杀之无异”云，言甚谠直。乙酉，除工曹佐郞、兼校正厅郞厅，肃恩后，陈疏乞免，不允。迁工曹正郞，呈状南归。除典牲主簿者再，以校正厅郞厅有旨趣召者四，皆病辞。十一月，又除工曹正郞，兼郞厅如前，始就召。丙戌二月，拜章乞退，未蒙允，三月辞还。除尚瑞判官、锦山郡守，丁亥，除丹阳郡守、掌苑署掌苑，两除工曹正郞，皆不谢。冬，除陜川郡守，始赴任。庚寅，辞归，行李萧然，书册三五担而已。壬辰，除济用佥正，不赴。夏四月，倭寇卒至，所向无前，逼迫京都，两宫西幸，国事无可为者。先生与同执登高望北，痛哭而下。时朝廷与日本讲和。先生答李宣慰德馨书曰：“李汝受居相位，亦作此等事耶？”汝受，山海之字，而宣尉，其婿也。先生于和议终始为非。越明年，闻车驾还龙湾，先生方图起程，仰望辇毂之光，而以病未果行。甲午，除歙谷县，先生欲遂前日之计，强起作行，既入城，以过限递。除军资监主簿，陈章辞递。首陈身伏岭外，未得赴难，车驾还都，未克迎候之意。又曰：“且闻讲和之说，尤不胜痛愤。岂有率百万之师，屠戮我生灵，荡覆我宗社，隳毁我陵寝，弥满境上不去，而谓之讲和哉？古人有以一旅一成中兴者。今我国家虽已残败，视彼一旅一成，岂不百倍乎？伏愿殿下修德以格天，施仁以抚民，以为攘夷狄之本。”上优答，使留仕，先生即南归。上嘉叹之，令陞职。十月，特除奉正大夫、掌乐院正。有旨曰“目今筵中，进讲《周易》，而义理精微，知者盖寡。闻尔闲居林下，白首穷经，从事《易》学，用功最多云。特除掌乐正，俾参讲席”云，以病辞。乙未春，又趣召有旨，先生陈疏免。五月，除襄阳府使，不赴，令本道赐食物，又除掌乐、司赡正。己亥，除济用正。辛丑，除司宰正，又以经书校正厅郞厅有旨趣召。壬寅，除尚衣、礼宾正，又以特旨陞堂上，拜折冲将军、义兴卫副护军。迁工曹参议，以校正厅堂上被召者四，皆以病不行。甲辰秋，特陞嘉善，拜龙骧卫上护军，俄迁工曹参判，皆不克赴谢。时先生遘疾已二朔，丙午冬十月二十九日甲子，考终于寝，享年八十有三。讣闻，上震悼，遣礼官致吊奠，盖殊典也。泮中多士会哭用素，岭南校院皆行奠赙。明年正月某日，葬于芙蓉山南干坐巽向之原，从先兆也。

先生性谨严深厚，践履端实，任真天然，不事矫饰。盖其得于天者如是，而早岁又得依归，耳濡目染，皆在典礼之内，发言行事，莫不惟师之视则。先生之于为人，可谓不劳而成矣。奉养参判公，定省惟勤，色养无方。家甚贫，虽甘旨不继，而未尝以非义干人。平居，未明而起，整冠襟，诣祠堂行再拜礼，退坐书室，对案看书，至忘寝食。常谓学者曰：“《小学》乃诸经之机括，苟能通透是书，作圣根基在此矣。”又曰：“《大学》只是‘知行’二字尔。以格致属之知，诚正修属之行，齐治平为推行之理。”如有字句有疑处，必就李先生面禀，或条列以问，必通贯后已。尝就李先生所抄录《朱子书节要》中，又抄其尤切于后学者为一册，以备观省焉。尤爱《心经》，口诵而心体之。及读《皇明通记》，见篁墩卖题之事、《道一编》之说，而始疑其为人为学，乃录禀于李先生。先生于是作《心经后论》，师生之间，互相补益如此。尝览薛文清《读书录》，手圈其要语，置诸几案。又取刘元城自不妄语始之语，尝自檃括，常置小册子。书前贤切己训诫之语，名曰《困知杂录》，其于心身上，未尝不提撕省察，恐其或堕于昏芒放倒之域者多此类。于书无不读，无不购。夜必明烛炷香，读《近思录》、《朱子大全》、性理诸书，或诵渊明《击壤集》、《濂洛风雅》等诗，声音和壮，了了可听。至于乱离奔避之际，犹不忘教诲，曰：“陆秀夫在舟中犹讲学，朝闻道，夕死可矣。”讲论不撤。

其于仕宦本无意，年除月迁，至于四十馀官，而就职者无几，或就之而又不久留。每举胡文定寒温饥饱自知斟酌之语以自戒，故其难进易退之迹，光明正大，无可疑者。其在山林，未尝谈当世之事。人或来言，则曰：“在山林则当作山林之语，时事何与焉？”真所谓其默足以容者也。然国有大事，则亦未尝不深忧而痛斥之。与西崖柳相国有同门之义，闻西崖在领台，主讲和之议。乃抵书曰：“相国平生读圣贤书，毕竟所得只此‘讲和误国’四字耶？”辞甚峻截，先生之志业，于此可见矣。

先生娶安东权氏，参奉盖世之女，太师幸之后也。生一子三女：曰龟朋，未成而夭。女长适金裕吉，次适权昞，次适金光缵。副室有二子一女：长曰寿朋，进士；次曰锡朋，登文科为主簿。裕吉有四子一女：之善、就善、从善、乐善。女归权益昌。昞三子：尚健、尚义、尚寯。女曰权瑮。光缵二子一女：确；䂴；确，生员。女适参奉郑时亨。寿朋四子一女：昀、㬈、㬇、晠。女适黄中敬。

蕴年在弱冠，尝一拜先生于床下矣。观其厚德端仪，已不胜其歆服，而何能窥闯其阃奥哉？今也先生之表孙金确、金䂴，误以墓隧之铭托于蕴，年老且无文，何能发幽光之万一？然金君之请，义有所不可辞者，谨依状文，撮其梗槪，而仍为之说曰：“先生之美质，得退溪而有成；退溪之道学，得先生而有光。非先生，何以受退溪之磨琢；非退溪，何以保先生之发明也？是以余于先生之言行事业，多略而不详者，欲使后之观先生者，先观退溪而得之也。”系之以铭曰：

卓彼文纯，我东考亭。见而知之，惟我先生。先生之道，绳墨于师。先生之学，渊源在玆。程庭之杨，朱门之张。有传有受，不显其光？陶山之下，月川濊濊。山如不朽，川亦不渴。

金谨恭墓表

宋寅

君讳谨恭，字敬叔，江陵金氏忠节公斯革之后。曾祖安继，赠参判；祖彦庚，节度使；考琩，晋州牧使。君其庶子也。母安东权氏，参议龄之庶女。君以嘉靖丙戌生。

资禀英毅，自幼超异。蚤丧父母，失学过时，纵意耽乐。年及弱冠，忽自悔悟，闻履素李风后贤，造门致诚，请受《小学》。初患龃龉，履素勉其躬行，因指治心之方。又令扣东洲成子敬，东洲言：“学须穷理，妙在自得。”君于是发愤用功。每晨起衣冠，终日危坐，不移手足，耽思猛省。数年后，大有所得，乃与论难，履素惊服。自是讲究益深，操守益固，犹曰：“刻顷之力不继，悠久之功俱发。”自号惕庵，乾乾日夕。常曰：“地皆薄冰，动如恐陷。”盖动静交养之功，未尝须臾舍也。至于应事接物，辞气安重，难疑答问，明白精切，人皆敬信之。

平生屋不庇风雨，粟不继朝夕，而口不言贫，颜如有乐。朋知荐为童蒙训导，使资其禄。君素多病，而乐育人材，讲论忘食，因此病益深。丁卯冬，寝疾，诸子弟奔走迎医供药物，其数人昼夜不离侧者且半岁。疾革，令扶出堂，挥妇人无得近。临绝，嘱勿为椁曰：“贫而厚葬，不循理也。”是隆庆戊辰四月丁酉也，得年四十三。妻宋氏，故参判圭庵公之庶妹，公喜君志行，乃以归之。生子辄夭，卒无嗣。君之讣发，来哭与赙襚者相踵，皆名士大官也。所致米布甚裕，而从遗命不具椁。丙午，窆于杨州治西神穴里甲坐庚向之原，权氏兆次。自敛至葬，门人共治如礼，兼及权墓之未备者。既返虞，会哭而散，复与经纪祭祀之费，又为买石，诠载其铭德，俾昭于久远，是亦可尚也已。

李至男墓铭

许穆

先生讳至男，字端礼，姓李氏，本延安人。高丽太子詹事袭洪之后也。高祖仁忠，以清白选，仕至承政院承旨。曾祖弼，赠吏曹参议。祖继长，以经学发闻，初筮仕，为南部参奉。父彦忱，司宪府掌令，坐论事补外，连乙巳事，谪舒川殁。母广陵安氏，弘文馆博士汉英之女也，有《节行传》。嘉靖八年我恭僖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先生生。

生六岁，读《小学》，自知力行，一门谓之孝儿。十五六，已有志古人之学。郑承旨源以女妻之。先府君淳昌时，先生从之，执贽见金河西先生，金先生作字说，又有劝学诗。后从履素斋先生，学益通。丁未，先府君殁于舒川，以丧归在道路，昼夜不离榇，号哭不绝声。时冱寒，冻雪盈衣。当时祸机甚急，虽亲戚，亦畏忌莫顾也。先生苦身竭力，至亲负土石以营冢圹。仍庐于墓下，朝夕上冢悲号，莎草为枯。乡里为之叹息泣下，以为孝子之至行也。三年之外，每有忌辰，必食疏食饮水，不与人坐，以为终身之丧。母安夫人，自嫠孀悲痛，积疾至老。先生日侍不去侧，药饵之奉，凡供具百需至诚，皆人之所不及者也。

虽为亲应举，亦不屑屑于得失也。尝对策，极言用事者专恣无忌状，考官欲置之上第，畏其人，不敢取。昭敬五年，选才学士，先生为荐首，除昭格署参奉。时祀礼废弛，先生曰：“太一斋醮，虽非礼之礼，精禋不愆，有司职耳。”整敕祀事，无不肃敬。居官严正，一毫非其义，不为也，吏仆私相戒曰：“毋为不义负公也。”丁丑夏，安夫人患痢几危殆，先生尝粪䣶滑，心愈忧苦，沐浴祈天，愿以身代。安夫人已七十，疾渐已。先生侍病忧劳，常吐血，八月二十四日，疾卒剧殁。闻者莫不大惊，悼其无命，以为天道无神。年四十九。

先生庄重详慎，一以精思力行自饬励。为学以至诚为本，或一事不尽，欿然不乐。知过则必改，犹恐其贰过也。其居家，必严内外，整起居。好读书，有得则乐而忘寝食。常戒之曰：“学者不事讲读，徒交结为朋，忘论是非，终不失其身者鲜矣。”男基卨，既许婚于许氏，而其家丧败，有连姻家意必变改，有欲言者，先生曰：“吾既有约于许氏，不可以丧败故，相负也。”人愈贤之。韩久庵称之曰“即其言而观其行，盖利害不足以动其心，知隐德君子”云。学者称之曰永膺先生，永膺者，其姓乡邑名也。

初葬于果川，后三十六年，改葬积城之水晶山西向之麓，郑孺人祔葬。郑孺人，乙巳，其家既灭门而死，继母权氏无所归。孺人请于姑安夫人，奉养于家三十馀年，权氏以天年终。及先生之丧也，孺人日啜溢米，寒不易衣，三年哭，一如初丧，终身以未亡人自居。显仁十二年，命先生及郑孺人旌表其闾。长男基稷，性至孝，少有学。及先生殁，哭极哀，头发尽白，未练而死。次基卨，世所称莲峯李征君是也。昭敬中，以行谊召用，光海时，累征皆不起。及显仁元年，大召隐逸士，征君已殁，命追爵吏曹参判。长女适别坐睦守钦。次未笄，先生殁，啜粥哭三年而死。次适生员黄有庆，次适翊卫姜渭聘。征君再娶而生四男：曰惇吾，仓守，江都之败，守节死之。其妻金氏亦临乱自决，郡守泰国之女也。曰惇叙，乱中在江都，遇贼以为义不辱，溺海死。曰惇实，监察；曰惇临，以科目进，官止兵曹正郞。

善乎！先生一门之内，孝子、烈妇、忠臣、节士，四世八人，亦前古之所未有者也。又有昭格小吏薰先生之德，至割肉执丧者闻于人，至行之感人立行亦至如此。铭曰：

呜呼！至诚尽仁，可以事亲。可以事君，可以通神。可以警俗，可以教后人。

高应陟言行录

崔𬀪

公讳应陟，字叔明，其先安东人。中叶，移居本府西面。有讳仁祐，仕丽朝，官至监务。是生讳汝谨，不仕。是生讳硕仝，中武科，官至万户，公之高祖也。万户移居海平文良洞，生讳识，业诗书不仕，娶成均司艺金克柔之孙女，生讳梦聃；娶尚州求道谷教授郑世亨之女，生六男，皆就学，公第四也。嘉靖辛卯，生于文良洞。

天资英秀，意趣不凡，见字辄记。父母贫而多子，艰于养育。又以商山素称诗书之薮，求道谷有金后溪范、柳进士霁，皆一时知名士。欲令观善而就益，遂于辛丑岁挈诸子寓赘家。壬寅，公年十二，造金后溪门，受《中庸》。后溪曰：“《中庸》，微妙之书，非汝蒙学所能读。”公涕泣而还，开卷默诵，作《道字赋》七十馀句。仲氏应擎，袖考柳上舍霁，柳见而奇之曰：“此儿必为文章，劝读大规模文。”盖柳之所谓大规模，即古之雄文大家，而公不肯读。仲氏常读韩文，亦以劝公。公曰：“自有圣贤书，何必读韩，枉费工夫？”年十七，娶室花山，稍有资赖。公持斧上后山，斫木负来，一家惊怪。妇翁责之曰：“士子而执贱役，不亦羞于邻里乎？胡不使奴仆代之？”公哂之曰：“非他所知，有何羞乎？”手构一间屋，涂闭门户，只存两壁穴，一以答亲宾，一以通饮食。坚坐逾年，读一部《大学》。族邻具酒食以请，则答曰：“以我为饮食人耶？”有朋来访，则相见于壁穴，曰：“既见面矣，各修所业可也。”一洞以为狂郞。

十九，中司马监试，读《鲁论》，至陋巷章注曰：“其字玩味，自有深意，必欲寻得之。”阅尽七卷，坐到鸡鸣，满盏灯膏已竭矣。后读晦庵之论曰：“道理在天地间，至纤至悉，直穷到底，十分透彻，无有窒碍，胸中泰然，与万物为一，岂有不乐？”恍然始悟，遂作与万物为一赋，又作其字赋。其专精玩索，类如是。尚牧申潜，见而重之，劝令就学书室，继以书、粮、纸、笔。乃成一册子，手书《大学章句》，参以《或问》，合为一部，昼读夜思。自是学问日博，文章日盛，神游肯綮，触处无碍。四方传诵其所制，公以为枝叶也，尽焚古今抄集及所制诗赋。停赴举三年，沈潜乎《四书》、《五经》，旁通乎《性理大全》，温故熟读，不知手舞而足蹈。天下事物，古今诸书，皆以《大学》评论。至以庄、骚、韩、柳、苏、黄、李、杜诸家，虽惊天动地，而外驰于《庸》、《学》，略不经眼。仲氏力劝赴举，嘉靖辛酉登第，公犹以为此非丈夫事业也。两部《庸》、《学》，讲究不辍，格致诚正之言，道器费隐之妙，不绝于口，辨析毫厘。座客或空谈，即开卷讲说曰：“除却闲说话！士农工商各有所业，不学则治农可也。”见后生少年，必曰：“不斋粮而好游山者，终必馁焉。《庸》、《学》，粮也；百家，游山也。熟读二书，知行体用了然于胸中，则天下古今之变，百家诸子之说，悉皆权衡于心上，如饱食而游山，无眩迷窘步之叹矣。”壬戌，赴咸兴教授。公以北方不尚文学，请于监司，建文会堂于州治北。手书《大学章句或问》，自为跋文，寿梓广布，身亲劝课，仍作《文会堂记》以揭焉。

李青莲后白为监司，见记及跋，叹曰：“此真真儒也。”始有荐用之意。癸亥冬，以校书著作还乡，居陶圃洞，自号翠屏，始读《周易》。庚午，为乞县，拜怀德县监，到官上封事。大略言：“殿下与君子不和，君子与君子不和。”上优答之。时东西党议始行，公忧之曰：“鸡鹤易分，鸿雁难卞。宋朝川、朔之争，甚于牛、李之党，自非在我之权度精功不差，则才有偏倚，倾覆立至，陈瓘载舟之喩，正谓此也。”遂及于疏中。而又作《铨人宝鉴》一部，将欲上达而不果。又上书监司，朝夕供具，去傍案，禁屠牛，禁革鞋，官婢皆着稿鞋，竟以迂阔罢。《讲学方》、《中庸体用解》等书作于此，皆失于兵火。辛未，丁外艰，居庐于梬岭。万历癸酉，服阕，自陶圃还杜谷宗家，又以杜谷为号。宗家曾为宗孙高汉寿所卖，祠堂亦毁弃。祠堂前旧有柹木，枯死已久。至是收复宗家而居焉，枯柹复蘖，作说以记之。甲戌，除河阳县监，前官造朱红屋轿，未及装饰而罢归。公代赴，以灾伤继罢。公先发，子弟治内行随发，装其轿，奉内行而还。公峻责之，即令钜其屋盖，又钜雕足。乙亥，除江原都事，登途，以亲病不赴。丙子，拜司䆃寺佥正，转成均直讲，作《西征录》、《道字说》。丁丑，以李后白荐，拜承文校检，旋除临陂县令，治如故操。未久，以衙门如市，被劾于台评。李公曰：“曾跋《大学》高某，岂有如此之理？必为贫寒亲故之周急，而受此污辱之名也。”拟公二十四望，青莲其真知公者也。戊寅，拜咸阳郡守，不赴，次《归去来辞》。己卯，丁忧居庐。壬午，除礼安县监。乙酉，除尚州提督。己丑，拜庆尚都事，不赴。

庚寅，公知有边患，上书监司金睟，请设六艺诸生以习射御，建讲武堂于列邑，以讲武事，不省。除安东提督。壬辰，遭倭变，上疏行在，陈修攘之大道、处变之达权，路梗不达。甲午，作《颜子书》。乙未，拜丰基郡守，不赴。丙申，廷议授公以师儒之任，拜成均司成。癸卯，作《神鉴集》、《费隐发挥》。乙巳，除庆州提督，八月二十八日，终于正寝，享年七十有五。家无一物，无以殓葬，远近士类争致赙。是年十一月，葬于梬岭先茔侧子坐午向之原。公娶花山南克文之女，生三子二女：男长曰冲云；次曰翰云，早有文艺，中癸酉司马，登乙酉文科壮元；次曰得云，早死。女长适士人金宗孝，次适李德骏，皆无后。冲云生二子皆夭。生四女：长适朴友贤，次适文可晦，次适朴以淳，次适李英馥。侧室生四子：祥云、缙云、代生、复生。

公心虚而理明，志远而见大。其为学不由师傅，自得于心，不徒诵读，而必要默会；不徒知之，而必要好而乐之。凡平生所得，为图为说，或诗或赋，歌曲之类，不可胜记。凡遇士人，未暇寒暄，辄讲《大学》，虽庸人、武夫、童子、小吏，以为无不可教，必令习讲一二章。人莫不笑其迂阔，而公则以为切实也。性理诸书之外，未尝从事词翰，而才高意豪，落笔成章，不事雕琢，不求声律。而意致通达，驰鹜汪洋，虽世之老于文词者，亦无以尚之。至于执事之时、对食之顷，令人握管，口授如流，亦不点窜。或谏于公曰：“教人必因其才，且待愤悱而发之。今公不择其人，不观其意，辄教《大》《小学》、《中庸》等书，非徒厌闻，鲜能知味，恐非教诲之道也。况立言著书，必皆苦心构思，一言一字，不敢容易，故出为世重。公独不然，信口辄咏，有怀即写，间之以俚言戏语，略不经意。以此不能见重于世而传示于后，公宜少加究索，毋为自轻。”公笑曰：“辞取达意，文止明理而已。必要绣梓耶？且《小学》、《大学》、《中庸》、《语》、《孟》，人之日用所为，切于水火，人而不知，则不可一日存。童子进见，圣人与语，崖山舟中，亦讲《大学》。岂可以蒙昧而不教？岂可以乱离而废讲乎？”且如隐僻不正之书，未尝一挂于眼；訾毁薄绝之辞，未尝一出于口。尝曰：“好善疾恶，天理之公。而善善宜长，恶恶宜短。”又曰：“晋、唐诗体风云月露之文，仙佛、道家枯木死灰之流，皆无补于实用，有害于吾道，必酷排而力诋之。”晩喜读《易》，自戊辰至终身，未尝辍诵。天地万物之理，阴阳鬼神之妙，硏精覃思，穷探蕴奥。才见一物，辄穷一理，形诸图画，寓诸讽咏。游心太古，有怀唐虞，一毫世虑，曾不芥滞。常慕康节气象，诗赋歌曲，无不寓兴。尝吟一诗曰：“茫茫天地几鸿濛，造化为功万物铜。陇、蜀世情漫不止，楚、凡人事自无穷。寻思往古真蝴蝶，默算来今亦䗖𬟽。安乐一生谁会得？洛阳楼阁起层空。”夷然自处于绳墨之外，不以笑侮而少沮，世或讥其太简，而公居之不移，循性而行，不修边幅。前后居官，淡如寒僧，弊袍穿屦，对人不耻。

侧室黄氏，生长富贵，服饰颇丽。公尽撤锦衣，藏于大板中，盖而钉之，使不复开。子翰云守扶安，值母夫人生辰，来设寿宴，请邑宰坐定。公见煖酒用新峯炉，不悦曰：“彼峯炉亦自扶安耶？”对曰：“然。”公责之曰：“吾家旧有峯炉，汝又益之，何也？三峯三足之器，远路完致，其苦不少，而汝忍为之？以此居官，非我意也。即令去之。”府使崔公庆长叹曰：“此居官教子者，皆可为法。”前后丧祭，以群兄弟贫乏，不用轮享俗例，而公皆独办。一衣有二件，则解其一，分与兄弟。米布之自外至者，不入私室，即令别藏，分散有差。方其三京瓦解，至尊民食。公在花山，忧时慷慨，既封疏不达。有感于《幽怀赋》，逐句注解，明其复仇之义。时贼屯边海，蓬蒿满野。公请设力田科、铁丸科，分兵农，一众志。发挥《纪效新书》，累次陈疏，请督武学。虽不能有成，其忧国之念，未尝须臾忘也。寇退，还于故园，矮屋数间，薄田数亩，所侍婢妾，亲自耘锄，朝𫗴暮粥，乐而忘忧。所见既大，洞观于原始反终之理。尝曰：“鬼神死生之理，不难见，人皆由之而不知，故异端轮回之说，得以惑人。”即口吟曰：“道本于天不远人，休言刹刹与尘尘。鸡鸣犬吠皆天理，鱼跃鸢飞亦鬼神。夏葛冬裘宁饰伪？饥餐渴饮摠由真。欲知昼夜为生死，月似张弓又似轮。”取存顺没宁之意，名其墓山斋舍曰顺宁庵。

乙巳七月，在月城，预知乘化而作诗，即治任还家。未几遘疾，子弟进药，却之曰：“吾享康节之乐，又享康节之年，有何憾乎？”再进再却，整襟悠然而逝。呜呼！大朴散矣，淳风丧矣。公独处浇漓之极，恶文巧而回太质，宜其龃龉而不相入也。其在天者亦或可必，而寿啬期颐，门绝云仍，天之报施于公者，又何在耶？好学明理，早见大义，非公之禀赋异于人乎？安贫乐道，得正以终，非公之所得富于人乎？自乐于此而不愿乎彼，公之于上下，有何怨尤乎？余自髫年，受公提诲，耳濡目染，盖有年矣。追记言行见闻于平日者，十忘八九，又拾遗篇散失于兵火者只若干篇。身在堂下，不敢僭议，以俟夫后之平衡者轻重焉。

宋翼弼墓碣

宋时烈

曩同春宋公浚吉谓余曰：“文元公金先生师事栗谷李先生，以至道成德尊。然考其抽关启键，导迪于一篑之初，则自龟峯先生不可诬也。然其门下名贤巨公，不为不多，而没世七十馀年，墓道无刻，岂有待于吾侪耶？”余诺其文而欲考其源委，则其子孙仅有存者而亦不足征也。既已同春又没，则无与成其事者矣。今刑曹参议李选择之，即金先生外曾孙也。尝为史官，遍考朝野载籍，仍得以悉其事之本末及诸公议论之详，遂为状文一通以示余。昔洪景卢为作前人所未作者，以明道术源流，则朱先生以为作史者，于此为有功矣。择之抑其人乎？诸老先生所未遑者，将有成乎？

谨按先生姓宋，讳翼弼，字云长。家在高阳龟峯山下，教授学者，故学者称以龟峯先生，其知旧亦以龟峯称焉。其先出自砺山，其显者，高丽贞烈公松礼也。其后微弊不振，祖璘，始为杂职直长，父祀连，受通政阶，事载栗谷先生所撰《安贞愍墓碑》。娶延日郑氏女，生四子，先生其第三也。

年七八岁，诗思清越，有“山家茅屋月参差”之句。稍长，与弟翰弼俱发解高等，自是声名著闻。首与友善而推许者，李山海、崔庆昌、白光勋、崔岦、李纯仁、尹卓然、河应临也，时人号为八文章。然先生知科举之外有用心处，遂取性理诸书，日夕讲讨，不由师承，刃解冰释。其文主于左、马氏，诗主于李白。至其论说理致，则通透洒落，无所碍滞。学者帖帖于前者，终日不绝，而酬酢不倦，其中虚往实归者甚多。栗谷李先生、牛溪成先生知其有学术，投分相交，论辨义理，切磨甚笃。李先生尝入场屋，对天道策，谓举子来问者曰：“宋云长高明博冾，宜就而问之。”于是举场奔波。先生左酬右应，愈扣而愈无穷，举子转相传录，不但为取应之具也。先生以古道自处，虽公卿、贵人，既与之友，则皆与抗礼，字而不官。人多窃骂，而亦不以为意也。

嘉靖癸未，栗谷先生愠于群少，其所构诬甚于绍圣之世矣。成先生适被召至京，欲上章以明淑慝之辨，而又虑山野之人常以退为义，忽于此时极论时事，无乃非语默之道耶？先生以书劝之曰：“尊兄受圣主知遇，既陟朝端，则不可以不出自处矣。何不于阴阳消长之际，明言善议，使公议得伸耶？”成先生从其言，上益知谗邪媢嫉之状，明示好恶之典。于是成先生大被诋毁，而于先生愈甚，遂谋所以报之者。会李先生遽弃后学，延平李公贵欲为李先生讼冤，先生为草疏本。于是群憾益怒，争欲甘心于先生，而无言可执，遂嗾安贞愍子孙，谓先生祖母本安氏家婢，欲还其贱籍而灭其家。盖贞愍公叔父监司宽厚有婢，侍贞愍考司艺公敦厚而生女，是为先生祖母，生祀连而属天文学。安氏子孙谓祀连之母非司艺女，即前夫所生而未良者也。李山海谓先生曰：“君知今日之祸乎？祟在栗谷，若随众訾谤则免矣。”先生曰：“虽死何忍？”安氏既起讼，先生知祸且不测，遂与兄弟避仇，山海与郑松江澈诸公互相保纳。时山海附于时辈，又结奥援以固宠。先生尝作诗以讥之，诗中有“荔枝连理”等语，大忤山海。又重峰赵文烈公宪上疏，力辨栗谷、牛溪之诬，而讥斥时辈。山海益衔之，遂有飞语入内。一日，上下于刑曹曰：“私奴宋某兄弟畜怨朝廷，期必生事。赵宪陈疏，无非此人指嗾，此极痛惋。捉囚穷推。”先生遂自就理，与其弟翰弼俱窜极边。盖翰弼亦能诗好议论，多怨于人也。壬辰倭变，先生自熙川谪所，避贼明文山中。癸巳，蒙宥。郡有寒暄、静庵两先生祠，先生感慨当日遭罹，为文以祭，以见其志而归。自是先生举家失所，又时辈怂恿安氏不已。先生虽蒙上意觉察冤状，犹畏约慑处。知旧门人争相馆待，学徒坌集。尝寓沔川金佥枢进砺家，成先生寄书曰：“主人仁贤，后生向风，晩暮漂泊，得此于人，可谓幸矣。”万历己亥八月八日，卒于沔川寓舍，寿六十六。门人会葬于唐津治北元堂洞。其配昌宁成氏，前卒而同原。子就方，侧出就大、就实。

先生以高才邃学，始拘于门地，中被世累，终为成、李两贤之株连，流离厄穷以没其世，可胜惜哉？惟其讲明理致以修其身，且以传之来世，今金先生之学为世所宗，则先生之于斯文，亦可谓与有功焉。其馀开导成就者，如金文敬公集、守梦郑公晔、药峯徐公渻、畸翁郑公弘溟、监司姜公灿、许处士雨、参判金公槃，或以道学，或以宦业，传道后生，辅毗王家。同春之先考郡守尔昌，亦受学于先生，以𢽾同春，卒为名儒。则先生之身，虽困于世，而其道则不可谓不有光矣。

若考于诸公论述，则重峰以为到老劬书，学邃经明，行方言直，足盖父愆。故成、李两贤皆作畏友。且其教诲善于开发，使人感奋有立云。而至愿纳其官级以雪其冤。李土亭之菡则曰：“玄黄方寸间，邹鲁亶非迥。”象村申公钦则曰：“天禀甚高，文章亦妙。”泽堂李公植则曰：“天资透悟，剖析精微。”徐孤青起谓其学者曰：“尔辈欲知诸葛孔明乎？惟见宋龟峯可也。”仍曰：“吾以为诸葛似龟峯也。”洪参议庆臣每谏其兄宁原君可臣曰：“兄何为与宋某友乎？吾见宋某，必辱之。”宁原笑曰：“尔果辱宋某乎？必不能也。”其后见先生至，不觉降阶迎拜，曰：“非我拜也，膝自屈也。”升平金相公瑬少自负，不肯下人。一日邂逅先生于山寺，为撤其业，日听其言议，久不能去。及其成大勋业，身都将相，谓曰：“吾之得至今日，繄当日亲炙于龟峯之力也。”一时称道，不可胜记，而于此数者，足以知其大略也。惟是抱负既大，自任甚重，颇有志于世道。金先生盖尝微讽曰：“恐为厉阶。”先生不以为然。

天启甲子，金先生与郑守梦上疏。略曰：“臣等少从宋翼弼受学，翼弼文章学识，超绝一世，与李珥、成浑为讲磨之交。李珥既没，李泼、惟让辈仇嫉珥、浑，延及翼弼，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可谓怒甲移乙之甚者也。翼弼之父祀连，乃故相安瑭孽妹之子也。祀连之母既已从良，祀连又杂科出身，连二代良役。且过年限者，不得还贱，昭载法典。而泼等以祀连上变，为安家子孙之大仇，乘机指嗾，蔑法还贱。其时讼官或为守法之论，则泼等辄驳递之，至再至三而后，始得行其志。祀连虽得罪善类，翼弼虽犯众怒，岂可以一时之私愤而屈祖宗金石之典，以快其心哉？肆我宣祖大王复发开释之端，而翼弼寻亦沦亡。至于今日，日月重明，幽枉毕伸，而独此亡师之冤尚不瞑目于泉下。噫！亡师生未为圣主之知，死不免贱隶之名，此岂但臣等隐痛于心？国法一坏，末流难防，此亦识者之深虑永叹者也。”

先生有文集若干，刊行于世。象村尝评之曰：“材取盛唐，故其响清；义取《击壤》，故其辞理。平和宽博之旨，不失于羁穷流窜之际；优游涵泳之乐，自适于风花雪月之间。其庶乎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者矣。”又有《玄绳集》一编，所与李、成二先生往复书也。谿谷张公维尝论之曰：“栗谷之言，真率坦夷；牛溪之言，温恭恳到。而龟峯则意象峻洁，自待甚重，其言辨矣，其学博矣。”又曰：“观此议论，此老胸中，殊不草草。此不但可知其诗文，而亦可以知其为人矣。”

余与同春久在老先生门下，得闻先生言行熟矣。其以先生为无一疵可指者固失于称停，而若乃吹毛索瘢，以助泼、让之诬者，亦非平心之论也。成先生平日固不无不满之意，而此则《春秋》责贤者备之义也，益见先生之高且大也。盖尝以老先生所言而论之，则志大宇宙，勇迈古今者，实先生之所心，而其于隐密细微，不能无疏脱者。岂先生才高识博，炼达世务，谓此足以入得圣贤门庭，做得皇王事业，而或小涵养本源之功耶？以是权度，则其于先生或庶几焉。

李德弘墓碣铭

李玄锡

退溪先生门下有艮斋李公讳德弘，其讳若号，皆先生所命也。因诫之曰：“‘德’字，从行从直从心，即行直心也。子其体之！”又曰：“艮止之义甚好，以是名斋可矣。”及先生易箦，命司书籍，公之荷眷于先生如此云。公字宏仲。其先永川人也，至军器寺少尹讳轩，始居礼安。五世有习读讳贤佑，即考节公聋岩相公之弟。生讳忠梁，是为公考，由公扈从功，推恩赠兵曹参判。妣罗州朴氏，讳承张之女，以嘉靖辛丑十月十四日生公。

容貌端雅，性质温柔。龆龁，已从先生长孙直长公游焉。十馀岁，就学于先生，每受业退，端坐竟日而读之，专心致志，未尝与侪辈戏。其厉志于学，自童稚已然。先生省其私而嘉之，亟称之。弥长学益力，唯日不足。先生屡以诗勉其进，公亦有自警诗曰：“陶分禹寸吾须惜，孔思周精熟更求？”一日，先生命公作浑天仪、璿玑玉衡，以试其穷格之妙。既成，一如古制，先生益加奖叹。至今留在玩乐斋。其硏赜精深皆此类也。先生视公犹子，而公视先生犹父。细纪先生动静言语，编为一册，曰《溪山记善录》。终身服膺，而山颓之后，心丧三年，以自尽其情义焉。尝在亦乐斋，友人汉阳赵振遘疠疾，公悯其客千里无亲戚，躬自救药，得不死。即其笃于师友者而推之，则孝友之出天，家庭之质行，可得而知也。

公所著有《论语》、《中庸》、《心经》、《古文前后集》、《家礼注释》，皆质疑于先生而为之。又有《自疑录》等书，而尤长于《易》学。南贲趾与公论《复卦》，而有屈膝又屈膝之句。权松巢书曰：“义理有未明处，质之月川，未见明教。幸高明裁教。”柳谦岩书曰“一失先生，虽有疑晦，无所控正。请质启蒙”云，此可见一时诸友之推重者也。戊寅，朝廷荐名儒九人，寒冈郑先生为首，而公居第四，以见善兴起励志读书为荐目。初授集庆殿参奉，例陞宗庙直长、世子翊卫司副率。壬辰乱，随邸驾于成川。癸巳春，铨官以公有老母，除永春县监。时兵燹才退而饥馑仍之，公尽心救民，由己饥之，阖境无饿死者。甲午冬，丁母忧，归葬迂溪之北，筑庐而居，致毁不起，万历丙申二月十九日也，享年五十六。以其年五月，葬于县北愚溪艮坐之原。后以扈从，赠吏曹参判。配英阳南氏，讳应干之女，亦赠贞夫人。生六男云云。

公资禀既美，践履又笃。自少出入大贤之门，亲炙盛德光辉，其见而知之者固不浅鲜乎？而考其问辨之目，类多详悉微隐，直穷到底者，信乎其为学之勤且密也。惜乎！位不称德，又啬于寿，岂天之所好恶与人异也？乡人为之立社，春秋俎豆之，鹤沙金公实主张之。其文曰：“信道之笃，制行之端。”士林以为确论云。公之外曾孙进士金万烋来请牲系之铭。余于金君友也，辞不获，遂为之铭曰：

质美而学，斐然成之。退陶其师，斯乃取斯。迂溪有祠，后学之思。铭而征行，可考而知。

曺好益碑铭

郑蕴

昌山之曺，世称东国大姓。有讳继龙，昌城府院君，尚新罗真平王女，寔公之鼻祖也。至丽初，有讳谦，尚太祖神德王后女德兴公主，官至门下侍郞平章事。厥后仍世贵显，为平章者八世，小监者五世。十八世至讳益清，为左政丞、夏城府院君；七世祖信忠，嘉善大夫、江界道左翼兵马使；六世祖尚明，中直大夫、德源府使。公曾祖讳致虞，司饔院正；祖讳孝渊，礼曹正郞。考讳允慎，赠资宪大夫、议政府左参赞，以公有宣武原从功推恩也。参赞娶仁同张氏，宣略将军仲羽之女，嘉善大夫、都摠府副摠管、延福君末孙之孙也。以嘉靖乙巳十月二十一日庚戌，生公于昌原府臣枝洞里第。

公讳好益，字士友。生有异质，端厚沉重。游戏笑语不类凡儿。八岁，就学，不待提撕，文义已解。稍长，不为决科干禄计，已知有为己之学，而求之于经传之中，博通群书，精究理义。年十六，尝从表叔周校理博，求《皇极经世书》、《朱子大全》等书。周辞不许曰：“此书非年少者所宜观。”公益自刻励，静处读书，夜必悬髻警寝，昼不终篇，不就食。如是数年，声华蔼蔚。入则不废定省之礼，枕席之设，瀡滫之供，必躬而不懈。出则与兄弟友爱尤笃，怡怡愉愉，人无间言。辛未，丁外艰，壬申，遭内忧，哀毁逾礼，几至灭性。乙亥二月，服阕，以明宗大丧未卒哭，不行禫事。是年三月，本道都事崔滉，以籍军入昌原，勒公检督之任，督纳闲丁五十名。时公方遘重病，不克趋走。威虐虽重，丁额无以准数，则滉发暴怒，猝曳加刑杖，仍以土豪驰启。丙子三月，配关西之江东县，公怡然就道，无几微有怨愤色。途中有《征西赋》，到谪所，有《幽居赋》，安于命数，自处泰如也。于是构屋数架，扁以遂志斋、风雷堂。堂南筑鸣玉台，深衣幅巾，日处其中，正襟端居，讲读经传、《朱子大全》及性理之书，无不舌耕心究，极其归趣，而至于子、史、诸家，亦皆有以贯穿成诵，夜以继日。于是远近学者闻风坌集。公虑其无所容止，则谋卜孤支山麓，建院立庙，将享紫阳，而从以退溪，庶使遐方学子有所依归。遭壬辰之变，不克就，与学者筑坛具位，设乡饮酒之礼，教以进退揖让之节。又作学规，导以孝悌忠信之道，西方自是多文风，皆公教导之力也。谪所清寒，屡至空乏，而公略不介意，人有馈遗，辄辞不受。崔滉常以非辜陷公愧悔，尝遇诸道，握手而泣曰：“闻君自居江东，无一言怨我。我常恐酷受天殃。”又于经席奏解颇切云。

壬辰之乱，宣祖去邠，行至松京，特除公为金吾郞，召诣行在。公追及于中和，仍扈驾。俄命公为召募官，曰：“尔在谪所，西人多敬爱云，可令收聚义旅，守御江滩。”公受命而出。时州县瓦解，邑里空虚，公无如之何。乃以单骑到成川，与门人尹瑾等募卒，初不满百，数月军势稍振。入平壤贼陈之东，身先士卒，设伏要贼，涕泣喩众，激以义气。于是赴义者日益多，军至五百馀人，遇贼于平壤、中和间，屡有战功。十一月，以掌隶院司评，除刑曹正郞，俄陞折冲。癸巳正月，天兵讨平平壤贼，公亦以兵从之。寻向咸镜道，留永兴，追北道撤还之贼，至杨州界，设伏剿贼。三月，有旨云：“尔自中和尽诚讨贼，平壤既拔，旋赴北道，转斗南下，能致斩获，予甚嘉悦。玆遣宣传官宣赐鹿皮一令，用表尔功。尔其体予至意，更加戮力。”五月，蹑贼南下，留阵于梁山。六月，除大丘府使，以久不赴任见递。甲午三月，除星州牧使。十月，被都元帅听谮困辱，即日弃官。将出城，为本州民人遮道围守，不得已暂住视事。俄乘间跳出，归于永川。乙未四月，又除折冲。宣祖尝于经筵问曰：“曺某南下，今在何地？”有一宰臣对曰：“闻其家累饥死江东，还入平安道。”即命特除安州牧使。丙申，有旨云：“今观御史李覮状启，尔至诚供职，极为可嘉。玆赐表里一袭，尔其领受。”五月，以疾径归。八月，除成川府使。丁酉三月，弃官，寓居安州地。四月，除定州牧使。时公久病沈绵，稍间，谓门人曰：“以余病势，似不得赴任，而国恩重叠，屡以病辞，于分义未安。”于是勉起就任，未几递职南还。先是，公先垄之在昌原者，为贼所发，子弟门人以公病重，不以闻。至鸟岭始闻之，即驰赴昌原，为营坟茔，一从琼山改葬仪。既毕，复寓于永川郡西陶村。且四载癸卯二月，移居芝山洞，盖以厌官道而取幽邃也。甲辰，除善山府使，丙午，除南原府使，皆以病不赴。

芝山之下，结茅为屋，堂池台坛，皆自命名。日杖屦游息，若将遗世者然。每日初昏，仰观天象，时阅《易》爻，而弄筹珊珊，人莫知其所以也。己酉八月，婴疾属病，犹不废看书。易箦之夕，扶而坐，取案上书，乃《朱子大全》也。谓左右曰：“此册子必以老夫不在为憾也。”言讫不起，是月之十八日丙寅也，得年六十有五。以是年十月庚午，葬于郡南松青山震坐之原，从先兆也。今上朝天启六年，赠公嘉善大夫、吏曹参判、兼同知义禁府事，褒崇之典也。

公为人宽简峻洁，无一点尘埃态。蕴尝屡拜公于床下，公亦不以年少小之，颇假以色辞。见其逍遥泉石之际，常以册子在手，而窃服其笃学之志也。盖其一生自少至老，心神口眼，无一日不在于圣贤之书，则放心何患乎不收，私欲何自而投其间哉？是以心神内外，罔不修饬；动静语默，罔或愆度。祭祀之礼，尤致意焉。凡百器具，别有藏所，婢仆无长幼，皆令前期沐浴，以布掩其口鼻，然后即事。至于井泉，亦封而闭之，不使外人浑汲。若此之类，不可尽记。虽古奉先思孝者，何以过此？公所著有《心经质疑》、《家礼考证》、《周易释解》、《易象推说》及《论为学之要》、《理气儒释等辨》、《大学童子问答》、《苏黄李杜诗家句注》等书，而《心经质疑》、《家礼考证》为成书，其馀皆未脱稿，或多散亡。

公先娶金海许氏，县监磁之孙，癸巳，终于江东。后娶居昌慎氏，处士复振之女，有贤行，从公于三大城，不敢有秋毫之近，称其为配也。公于两室俱无子，取仲兄生员希益之子以需为后。生一子輐，死于孝服中。輐生三女，无子而夭，使公身后事无托，天之报施，一何舛也？呜呼！以公之博学洽闻，使及于强壮之年，举而置诸经幄之地，以备顾问，则岂不能有以辅导君德而措斯世于治安哉？惜乎！逆境于十七年，而使不得展其所学也。至其晩年，虽被知遇之恩，而外焉不内，其所莅历不过州府之间。而又谨其进退之节，未尝终数岁淹一州也，则民未尝究其惠泽之被矣。虽曰“臧氏之子，焉能使余不遇哉？”，而后之尚论者，宁不为君民而致憾于构陷之人哉？然其求道之心，不懈于颠沛流离之中；好学之诚，无间于少壮老病之日。又能推其所得于己，以及于人而成就之，故在西则有丕变文风之效，归南则有振作乡士之惠。今其门人弟子犹不忘于没世之后，既作院庙以俎豆之。又欲树墓隧之碑以图不朽，远来求铭。余嘉其为师之诚，不敢辞而铭之。铭曰：

嶪嶪芝山，硕人遗躅。劬书剧炙，为善最乐。翼翼庙宇，硕人妥灵。乡邦骏奔，于荐苾馨。有崇四尺，硕人攸藏。嗣芳有石，屹立千霜。

成浩墓碣铭

尹拯

故省庵先生成公讳浩，字士集，生于嘉靖乙巳，殁于万历戊子。殁后九十有五年壬戌，公之外玄孙李万龄，以公之从弟茂朱公漤所为行状，来示拯。且曰：“墓尚无碣，愿有以铭之。”拯尝闻公名，而未谙其人。今乃得窥其志行德学之本末，其为孤陋之幸大矣。而微夫从弟之贤，熟能传述之如此哉？顾拯学浅文短，恐不足以阐幽。万龄请益坚，遂按状，叙其世系历官，且摭其懿行嘉言，而系之以铭。

盖公之先，昌宁人，远祖履，为高丽门下侍中。六代祖士达，昌山府院君、文孝公。曾祖玩，户曹参判；祖希周，宗簿寺正、赠礼曹参判；考世康，内资直长。妣江陵崔氏，县监兴宗之女。配某郡田氏，参奉应震之女。生一女二男：曰汝权，佥使；曰汝机，别提。女婿曰李某，司畜佥使。有庶子震云、震奕。别提二子曰震龙、震虎。又有庶子三人。震龙子曰胤大，而万龄则外孙也。震虎子曰弼大、夏大，皆武科。馀曾玄不尽载。

宣庙朝戊寅夏，公以学行被荐，除康陵参奉，以病辞递。庚辰夏，除延恩殿参奉。辛巳，除昌陵参奉。癸未冬，拜王子师傅，教王子尽诚。丙戌，迁司赡寺主簿，仍除镇安县监，卒于县衙。公幼有美质。稍长志学，日用悉遵《小学》。弱冠，就学于南静斋彦经、金惕庵谨恭之门，不屑举子业。奉亲色养，不出户庭。尝作《未发说》，以质于静斋，静斋深加叹服，其早有见于昭旷之原如此。尝读书山房，过苦致疾。公气本清羸，病转危苦，见者皆以为不可起。公恬静调养，历七载而痊，人以为学力也。病时亦未尝斯须忘学，玩索不懈。甲戌，与同志结庐于加平悬灯山下，临流坐石，竟日忘返。大病之馀，形骸癯然，而饭粟茹草，处之晏如。戊寅，闻清风郡龟潭之胜，又约亲友数人，往栖于所谓玉溪洞者，徜徉啸咏，讲讨切磋，悠然有出尘之趣。盖公天分清高，于声色臭味之欲，势利芬华之累，皆泊如也。至诚伪之界、义利之分，截然如不可犯。看书自经传以至先儒诸书，靡不贯穿，不屑屑于句读笺注之末，而有会于言意之表，傍及释道隐僻之语，随处洞然。尝得参同契试功焉，为著《火候说》。既而曰：“吾道中，自有乐地，奚必遗世独立，得罪于彝伦哉？”

尝游三角山，遇一少年，察其色，为之招问，乃见责于父母而出亡者。公谕以孝慈之理，其人感激涕下，即还家。后以孝闻，感公之恩，殁身不衰。又见一人于众隶中异之，叩其所学，乃以造笠为业者。偶上寺，遇参禅僧悦之，从而问法，略有所得者也。其虚明而鉴识类此。其为县，清慎勤敏，正己格物，施之以相生养之道，一境孚信。隐忧时变，其于阅武炼兵，尤致力焉。丁亥倭难，列邑调兵赴战，升平日久，仓卒率不能军。公闻令，即整旅而行，所过寂然无扰，人服其才。一新县校之簠簋筵席，将大治圣庙，以兴儒化，未及而卒。一境号泣蔬食，其启輤也，哭奠塞路，其仁之入人心可知矣。事亲笃敬而愉婉，其赴官也，以离亲远官，为设酌奉寿酒，后作婴儿慕，几于失声。父尝患血脱，每绝而复苏。公常自抱持，调药以进，静而待苏，苍黄之际，至诚专密，无一毫差爽。居家，严而有礼，功缌之丧，亦尽情文。平居，言若不出口，身若不胜衣，待人接物，乐易多恕。至于制行，绳尺必谨，而不见有矜持之容，操守践履，终始不渝。及寝疾，叹曰：“吾当不起。若假我以年，则吾学当有进，亦有可传者，恨无人与语耳。”良久又曰：“又何恨也？”盖安之于命也。

其发于言语文字者，则尝因静斋，与韩公修论清虚一大之说。以书辨之曰：“清浊，阴阳之气也；虚实，其形也；一二，其数也；大小，其象也。皆相对之形也，所以然者，理也。今乃偏指清虚一大为道，则非徒认气为理，浊、实、二、小，独外于道欤？”作《论学说》曰：“敬者，一也，天理之流行也；义者，宜也，人欲之净尽也。”又曰：“此理自然，苟见此理，何暇容力？”又曰：“工夫不进者，计其效故也。计其效者，正助之欲也。有欲，安能进学？”又曰：“道理只在目前，本心非外铄也。圣人可学，岂有间隔？人以为圣非学可至，其真有志之士哉？”又曰：“夜气清明，则仁义之心，快然如白日之中天；如好色、好货、好名等心，如烟之蔽眼，臭之着鼻，不可顷刻忍得。”故其诗曰：“超然独立有无间，一物何尝自外干？洽似前峯新月上，清辉终夜照窗寒。”又曰：“一夜阅《中庸》一篇，默悟无一字非状吾心之本体。”又曰：“继之者善，乃机也。知此然后气质可变。”又曰：“性者，命之理；命者，性之数。命在天，性在我。在天者，付之于天；在我者，自尽而已。自尽者何？道当如是故也。”又曰：“人无私智，此心必明；精诚所至，此理必通。”又曰：“孔、孟之辙环天下，生意蔼然，和气满于天地。”凡此皆公之所自得也。总以论之，其质清明，其志高远，其学以虚静存养为本，以真切简易为要。后世必有诵公言、观公行，而识公之为人矣，又奚待于人之发挥之也？茂朱公初名浃，学于公，又游栗谷先生之门，以荐亦官至县监云。铭曰：

庄周有言，嗜欲浅者天机深，其殆若人之德乎？于以养心，于以进学。己重物轻，中虚理得。位卑于时，年局于数。有蕴有业，惜乎未究。衣冠之藏，在此仁川。新岘之里，午向之原。其人虽远，言行犹存。我书斯碣，以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