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卷六
至正辛酉三月暮春,花发名园,一段异香来绣户;鸟啼绿树,数声娇韵入画堂。正是修日良辰,风光雅丽;浴沂佳候,人物繁华。时兵寇荡我郊原,乡人荐居城邑。纷纷雾杂,皆贵显之王孙;济济云从,悉英豪之国士。
江南俊杰白姓讳景云,字天启,别号潢源者,崇文学士裔孙,荆州别驾公子也。雅抱与春风并畅,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黉宫之选,抱骑龙之伟志,负倚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独步乌山绝顶,吟诗一首曰:
玉树迎风舞,枝枝射汉宫;
馀襟犹染翠,飞袖想绫红。
海阔龙吟水,山高凤下空;
瑶天罗绮阁,独上聘阆风。
于是登书云之台,入凌虚之阁。适有三姬在庙赛祷明神,绝色佳人,世间罕有。温朱颜以顶礼,露皓齿而陈词。一姬衣素练者,年约十九馀龄,色赛三千宫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盖西子之淡妆,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娇蹙,淡映春云,雅态幽闲,光凝秋水,乃敛躬以下拜,愿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绿者,容足倾城,年登十七,华髻饰玲珑珠玉,绿袍杂雅丽莺花,露绽锦之绛裙,恍新妆之飞燕;轻移莲步深深拜,微启朱唇款款言;盖为亲宦游,愿长途多庆,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丽于二妹,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久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钩;金莲步步流金,玉指纤纤露玉;再拜且笑,无祝无言,白生门外视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参神,祈谐所愿,三姬见其进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礼。
姬各退,生尾随。乃知衣素练者,赵富贾第四女名锦娘。世居乌山,严父先逝,锦适于郑,半载夫亡,附母寡居,兹将二纪也。衣绿绡者,李少府长女,名琼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琼于家奉事祖母也。衣紫罗者,中督府参军次女,名奇姐。父卒于宦,母已荣封,家资甚殷,下唯幼弟。时琼、奇居远城外,因避寇借居赵家,与锦娘为姨表之亲,故朝夕相与盘桓者也。三姬见生之丰彩,有顾盼情。白生见姬之芳颜,有留恋意。既知所在,遂策于心,因僦赵之左屋附居,乃得与三姬为邻。
赵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动。白生既得附赵女之室,而逸兴遄飞,因吟长短句一首云:
十分春色蝶浮沉,锦花含笑值千金;
琼枝戛玉扬奇音,雅调大堤恣狂吟。
艳丽芙蓉动君心。动君心,何时赏;
愿作比翼附连枝,有朝飞绕巫山峰。
于时投刺比邻,结拜赵母,遂缔锦娘为妹,而锦亦以兄礼待生。然赵母庄严,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和寒疾,生以子道问安,迳步至中堂。锦娘正独坐,即欲趋避。生急进前,曰:“妹氏知我心乎?多方为尔故也。予独无居而求邻贵府乎?予独无母而结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见谅,糜骨亦所不辞。”锦娘曰:“寸草亦自知春,妾岂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荐侍英豪;慈母严明,安敢少违礼法。”生曰:“崔夫人亦严谨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妻也。”生言犹未终,忽闻户外有履声,锦娘趋入中闺,生亦入母寝室问病。母托以求医,生奉命而出。复至叙话旧处,久立不见芳容,生懊恨而去。
诘朝,生迎医至,三姬咸在。见生,转入罘后,不见玉人容矣。生大悒怏,归作五言古诗一首云:
巫山多神女,歌舞瑶台边;
云雨不可作,空馀杨柳烟。
芙蓉迷北岸,相望更凄然;
何当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药至,遇锦娘于东阶,不觉神魂飘荡,口不能言。锦骇曰:“兄有恙乎?”生摇头。又曰:“兄劳顿乎?”复摇首。锦曰:“何往日春风满面,今日惨黛盈颜耶?”生良久曰:“吾为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飞越矣。若妹无拯援之心,将索我于地下矣。”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岂无文君之意?但春英、秋英日侍寝所,莫得其便;琼姐、奇姐、绣房联壁,举动悉知。我为兄图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来频速,或有间可投。”生前拽其袖,锦敛步而退,掷帕于地。生拾而藏之,进药母前。母呼锦至,谓曰:“如此重劳大哥,汝当深深拜谢。”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复索炭烹药,女亦奉火以从。白生以目送情,锦娘亦以秋波频盼。两情飘荡,似翠柳之醉薰风;一意潜孚,恍晓花之凝滴露。盖形虽未接,而神已交矣。药既熟,女尝,进母。生在背后戏褰其裳,女转身怒目嗔视。生即解意。告归。女因送出,责曰:“兄举动不敛,几败乃事。倘慈闱见之,何颜复入乎?昨日之帕,兄当见还,倘若转泄于人,俾妾名节扫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复然。”遂各辞归,两地悒怏。
自此,女会绣帏,啮指沉吟,神烦意乱,寝食不安。日间勉强与二妹笑言,夜来神魂唯白生眷恋。生亦无心经史,坐卧注意锦娘,口念有百千遍,肠数已八九回,每欲索笔题诗,不得句矣。因屡候母兴居,往来颇见亲密;虽数次与锦相遇,终莫能再叙寒温。
一日,生至中堂,四顾皆无人迹,遂直抵锦娘寝室。适彼方闷坐停绣。生遇锦娘,一喜一惧;锦见白生,且骇且愕。生兴发,不复交言,遂前进搂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际,闻春英堂上唤声,女急趋母室,生脱身逃归。此时锦不自觉,琼姐已阴知之矣,题诗示奇姐曰:
蛱蝶彩黄英,花心未许开;大风吹蝶去,花落下瑶台。
奇姐带笑亦和以诗曰:
蝶为寻芳至,花犹未向开;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台。
因曰:“此生胆大如斗”。琼曰:“此必先与四姊有约,吾姊妹当作磨兜坚〈(即谨言也)〉可也。”
白生锦娘佳会
编辑翌夕,生入候母,锦见,尚有赧容。生坐片时,因母睡熟,生即告锦,锦送至堂,天色将昏,杳无人迹。锦与生同入寝所,仓卒之间,不及解衣,搂抱登床,相与欢会。斯时也,无相禁忌,恣生所为。秋波不能凝,朱唇不能启,昔犹含羞色,今则逞娇容矣。正是:春风入神髓,袅娜娇娆夜露滴。芳颜融融,恹悒罢战,整容而起。锦娘不觉长吁,谓生曰:“妾之名节,尽为兄丧。不为柏舟之烈,甘赴桑间之期,良可期也,君其怜之。但此身已属之君,愿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泄,戒弃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获珠琳,持之终身,永为至宝。”意欲求终夜之会,锦以侍女频来为辞,且曰:“再为兄图之,必谐通契约也。”因送生出,则明月在天矣。阖扉而入,静想片时,方忆琼姐、奇姐闻知,惶愧措躬无地。自是结纳二妹,必欲同心。
琼姐长于诗章,锦娘精于刺绣,昔时针法稍秘,至是女工尽传。奇姐茂年,天成聪敏,学锦刺绣,学琼诗章,无不得其精妙,遂为勿逆之交。锦之侍女春英,琼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兰香,向皆往来香闺,各皆以计脱去。此锦娘之奇策,实为生之深谋。
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仪称庆,仍厚赂童仆及诸比邻,事不外扬。皆无疑忌,因得镇日来往,终夜与锦尽欢。
然琼、奇二姬属垣窃听,虽其未湛春色,岂无盎然春情?中夜琼姐长吁,锦知其情已动,暇间论及,锦挑之曰:“外间颇议白哥骄肆,自视之,亦然。”琼姐曰:“豪门公子,年值青春,且风流人豪,文章魁首将来非登金马院,则步凤凰池,无惑其骄人也。”锦知其有爱重之及复曰:“白哥夜来有梦,与妹相会乌山。”琼哂曰:“我本女流,渠是子,内言不出,况可同游?是何言也,不亦异乎!”锦抚掌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是夕,锦与生密谋,作古诗一首曰:
绮阁见仙子,心心不忍忘。
东墙听莺语,一句一断肠。
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绿杨。
何当垂清盼,解我重悲伤。
是以诗置琼绣册。琼见,哂谓奇姐曰:“锦姐弄琼妹乎!书生放笔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钗无能。”乃次韵曰:
游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
解笑花无语,看花枉断肠。
自飞风外燕,自舞隔江杨。
芳节平劲草,谁怜游子伤。
琼本与锦联房,中间只隔障板,亦有门相达,但虽设常关耳。诗成,而生适来,因自板间传递。生见其词,叹曰:“此琅琅妙句也,世间有此女乎!”乃援笔立答曰:
花貌已含笑,爱花情不忘;
黄金嫩颜色,一见断人肠。
愿结同心带,相将舞绿杨;
相如奏神曲,千载共悲伤。
生亦于板间传递。琼见之,哂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复答矣。”
自是,生入试届期,不暇复入锦堂。即日试毕,潜访故人。锦既尽欢,生亦尽乐。中夜,谓锦曰:“细观琼姬,甚有美意。吾既得陇,又复望蜀,何如?”锦曰:“君获鱼兔,顿忘筌蹄矣。”生誓曰:“异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鲜血。”锦曰:“闻君誓词,痛焉如割。为君设策,事端可谐。”
是夜,乘三更睡酣,潜开门,入琼卧房,掀开帐衾。二姬睡熟,生按琼玉肌润泽,香雾袭人,皓白映光,照床如昼。琼侧体向内而卧,生轻身斜倚相偎,唯恐睡醒,不敢轻犯。片晌,锦持被去,琼阴知觉矣。锦笑谓生曰:“欲图大事,胆无半分,然吾妹必醒,吾当往试。”锦至,而琼已起,乃复巧说以情,琼正色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吾若隐忍不言,岂是守贞之女?若欲明之于母,又失姊妹之情。况吾等逃难,所以全躯,岂宜以乱易乱?”遂明蜡炬,乃呼奇姐,则奇已惊汗浃背,蒙被而眠矣。闻呼,犹自战惊,见火,瞿然狂起。琼笑曰:“汝不被盗尚然,何况我亲见贼乎。”二人共坐,附耳细谈,载笑载言,千娇百媚。生在门隙窃视,真倾国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飘扬,无非属意琼姐。于时锦娘颇有逸兴,因与白生就枕。生即慕琼之雅趣,尽皆发泄于锦娘,摇曳欢谑多时。二女潜来窥视,少者犹或自禁,长者不能定情。
嗣是生慕琼之意无穷,琼念生之心不置。然琼深自强制,不肯吐露真情,但每日常减餐,终宵多饮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锦。数日,身果不快,锦娘抚床谓曰:“汝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爱,何必引嫌?况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丈也?”琼曰:“姊误矣,岂谓是与!”
居一二日,生来锦室。告以琼病,生遂问安。奇姐避入帐后。锦拽生裾登床,笑谓生曰:“好好医吾妹。”锦呼琼曰:“好好听良医。”锦因辞去。生留少坐。生问琼病,笑而不答。奇帐后呼曰:“好与大哥细言,莫使夜来发热。”琼笑曰:“有时亦热到汝。”生以玉簪授琼姐,琼以金簪复白生。生执手固请其期,琼以指书“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复不纳。锦苦劝之,琼厉声曰:“汝等装成圈套,络我于中,吾不能从,有死而已。”生闻言兴阑,锦亦含羞,而门遂闭。岂知其色厉而内和,言坚而情动,中夜窥颠鸾倒凤之状,遂尔发舞蝶游蜂之思,三次起欲扣门,害羞又复就枕,比生睡熟,扣扉不得开矣。顿增悒怏,神思昏沉。奇姐笑曰:“姐食杨梅,又怕齿酸,不食杨梅,又须口渴。今番锦姐不管,白哥不来,牢抱衾枕,长害相思也。”
翌日,生偶以事见赵母,回至中堂,无人,因入锦娘寝所。琼自门隙度诗与生曰:
玉华露液浓,侵我绞绡袜;神思已飘摇,中宵看明月。
生见诗亦答曰:
几回拽花枝,露湿沾罗袜;今夜上天阶,端拟拜新月。
锦娘曰:“琼姐已无挂念,兄又不鉴覆车,徒使月老愁。此诗莫持去也。”奇姐窥视,笑曰:“今宵断谐月老约矣。请四姐过此一议。”锦以诗度与琼曰:“今夜若不谐,向后更不来。”琼见诗,含笑目奇。奇与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锦分发春英买备。绐赵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图赏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馔,且戒婢仆曰:“汝辈无得混乱,与他姊妹尽欢。”因此固蔽重门,与生恣其欢谑,诚人间之极趣,百岁之奇逢也。
是夕,琼姐盛妆,枕衾更以锦绣,烂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药之迎风。饮毕,奇姐密启重门,直趋赵母寝室,绐以“不胜酒力,姊妹苦劝而逃”。赵母甚欢,因与共寝。琼忽失奇所在,锦亦不胜惊惶。既知其详,琼方就枕,固执不解衣带。生亦苦无奈何。锦隔房呼曰:“何不奋龙虎之雄,断鸳鸯之带乎?”生犹豫不忍。琼苦告曰:“慕兄上识,非为风情,谈话片时,足谐所愿。若必彩春花,顿忘秋实,兄亦何爱于妹,妹亦何取于兄乎!愿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则兄为士中之英,妹亦为女流之杰。不尔,当自经以相谢耳。“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体相偎,金枝不挂。中夜,生得请曰:“予为子断肝肠矣。”琼曰:“吾岂无人意,甘断兄肝肠?但两玉相偎,如鱼得水,持此终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谈笑?兄但以诗教妹,妹亦以诗答兄,斯文之交,胜如骨肉。”生曰:“自见芳卿,不胜动念,得伸幽会,才慰夙心。若更以枕席为辞,必以鬼幽相拒。”琼曰:“妹亦知兄心,兄但体妹意。兄必索幽会,须待琼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诗曰:
我抱月前兴,谁怜月下悲;
空中云轻过,遥望岂相宜。
千里神驹逸,谁能挂络羁;
忍怀横玉树,无力动金枝。
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
密云迷归路,际遇待何时。
相失齐飞雁,茫茫空尔思。
琼亦口占答曰:
君识吾爱汝,那堪为汝悲;
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
神骏驰黄道,何须下羁络;
飘飘月中树,谁能剪一枝。
兰桥歌舞路,且待晓风吹;
云度横碧海,春来也有时。
愿至桃花候,油然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时也?”琼曰:“合巹之际耳。”生既意夕不寐,女亦终夜不眠。诗韵敲成,东方既白矣。
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时侯耶?”生曰:“枉尔为月老,使我怨苍天。”锦笑曰:“月老解为媒,能教汝作事耶?”琼姐和衣而起,生亦长叹下床。琼对锦曰:“与白哥说一场清话,正快我敬仰之私。”锦曰:“何以谢媒?”琼曰:“多谢,多谢!”又问生曰:“何以谢我?”生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相亲不知心,不如不相亲。”及梳洗毕,固辞归。琼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叙情。绣房无人往来,哥哥不必深虑。”生曰:“早教我归去也,勿磨我成枯鱼。”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无畏之畏,诚至畏也。”锦笑曰:“我备细闻知,兄真无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际之玉,玩弄令人自怜,何忍遽加摧挫。”时琼方对镜,锦为之画眉,且谓曰:“我闻哥言,尚思软心,汝之所为,太无人意。”琼曰:“知过,知过。”
少顷,奇姐入来,盛妆靓服,云欲回家。拜锦娘曰:“暂别,暂别。”拜琼姐曰:“恭喜,恭喜!”问曰:“哥哥去矣?”琼曰:“尚留在此。”时生出见,奇亦拜辞。生曰:“适有一事,欲来相投,终夜无眠,肝肠尽断。”奇笑不答,密谓琼曰:“姐夫何出此言?”琼以实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执,莫怪姐夫断肠。”生在锦房,闻言突至,曰:“愿妹垂怜,救我残喘。”奇姐逊避无路,被生搂抱片时,求其订盟,终不应。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云雨,正欲告归,兄勿惊动。”生方释手。琼抚其背曰:“阿姐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叙。”奇娇羞满面,不能应声。琼戏之曰:“不食杨梅,今番齿软矣。”因共出细谈曰:“吾与贤妹,生死之交,向时同遇郎君,今岂独享其乐耶?细观此人,温润如玉,真国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从,吾神已为所夺;若欲苟就,又恐羞脸难藏。妹若先归,而吾亦去。妹归虽坚白无瑕,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坚为贞女,岂忍吾染风流?”奇笑曰:“与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与兄同欢同乐,非吾愿也。但白哥风流才子,我爱之何啻千金。但非垂发齐年,安敢蒹葭倚玉?姊当怜我,我且不归,奉陪数时,少罄衷曲。”时琼、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扣门曰:“老安人来送姐姐。”锦应曰:“我留此饯行。”生舔舌〈(音忝炎,吐舌貌。)〉曰:“几误事矣!”
于是锦入见赵母,诒以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劝酒。”于是入百花园内,相对尽饮。锦出令以劝琼,奇勒琼以尽饮。锦自称“主婚大姊”,奇自号“年少冰人”。啐酒交欢,摘花相赠。琼姐不胜酒力,顿觉神思沉酣。正是:竹叶缀三行,桃花浮两脸;愈加娇嫩,酷似杨妃矣。
白生琼姐佳会
编辑时日方转申,扶琼就寝。生、锦为解罗带,奇姐为布枕衾。琼半醉半醒,妖香无那,谓生曰:“妾既醉酒,又得迷花,弱草轻盈,何堪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丧微躯。”生坚意求欢。女两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经风雨,若兄怜惜,万望护持。”生笑曰:“非为相怜,不到今日。”生护以白帕,琼侧面无言。彩掇之馀,猩红点点;检视之际,无限娇羞。正是:
一朵花英,未遇游蜂采取;十分春色,却来舞蝶侵寻。
生于云雨之时,未敢恣其逸兴。只见:
容如秋月,脸斜似半面娥;神带桃花,眉蹙似病心西子。锦衾漾秋水,娇态袭人;玉露点白莲,和风入骨。生欲彩而女求罢彩,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飞扬,如风之抟柳;形骸留恋,如漆之附胶。诚天下奇逢,世间佳遇。斯时锦、奇窃视,莫不毛骨竦然。
生既战休,琼谓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将图结王谢之姻,不意见崔张之事。但微躯已托之兄,愿终始如环不绝。”因以少时所佩玉环授生,永以为好。生曰:“此奇遇也,吾当作赋以纪之。”琼曰:“与兄联句何如?”生曰:“甚妙。”时天将暮矣,于是明豹膏之烛,索文房之宝,揭得“林”字韵。生为之首倡,曰:
爰朱明之佳候兮,花娇笑于上林〈(白景云)〉。
风乍和而乍暖兮,黄莺巧调夫奇音〈(李琼姐)〉。
兹良辰之可爱兮,展予布于花阴〈(白)〉。
怨中闺之寂寥兮,憎飞蝶之侵寻〈(李)〉。
予登瑶台以盼望兮,抚求凰之素琴〈(白)〉。
修予容于鸾镜兮,饰环佩于绿襟〈(李)〉。
上凭虚之绮阁兮,见绝色之奇琛〈(白)〉。
与英豪而乍遇兮,拟天上之球琳〈(李)〉。
缘秋波之转盼兮,飘荡子之芳心〈(白)〉。
彼飘飘之元白兮,托孤凤以悲吟〈(李)〉。
凭栏百种情思兮,横忧怀之感慨〈(白)〉。
守深闺以困念兮,亦凌风而顾影〈(李)〉。
比天上之嫦娥兮,虞空思夫画饼〈(白)〉。
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郁忧而自省〈(李)〉。
谢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于巫山之岭〈(白)〉。
朱履之遇金钗兮,惭花容之载整〈(李)〉。
感芳卿之怜予兮,傍日边之红杏〈(白)〉。
君似彩蝶恋花兮,舞正阳之美景〈(李)〉。
弄珠环于掌中兮,缅此生之何幸〈(白)〉。
抱席上之奇珍兮,羞芳情之欲逞〈(李)〉。
问予二人其何若兮,拟桃源之遇刘〈(白)〉。
亦似文鱼比目兮,深芳沼之清流〈(李)〉。
赛连枝之琪树兮,偎玉骨于青丘〈(白)〉。
斜据胡床吟咏兮,宛银河之女牛〈(李)〉。
并头莲花似汝与我兮,开菡萏于芳洲〈(白)〉。
罗带同心共结兮,不解夫千秋万秋〈(李)〉。
指九天以为誓兮,情方钟而思悠悠〈(白)〉。
愿以指日为正兮,吐誓词而含羞〈(李)〉。
千金难买此良晤兮,诚人世之所好逑〈(白)〉。
缘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谐此鸾俦〈(李)〉。
软玉温香在手兮,身外更有何求〈(白)〉?
作赋致祝兮,幸无使妾叹白头〈(李)〉。
词赋既成,各书其一,女制二锦囊藏之。时樵鼓三更,琼倦而就枕矣。
生共枕片时,乃曰:“吾去谢冰人,免叫她嗔恨。”遂开锦娘之户,上镂金之床。时锦睡酣,被生惊觉,曰:“适自何来,遽集于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陈初终,不敢隐寂。锦曰:“吾悉闻矣,试君心耳。”生因求欢。锦固辞谢,曰:“妾闻人亦有言,一座岂有两主?”生笑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锦曰:“冠玉之英,亦不背本。”因与之久谑。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东床独宿,兄可著意恳求,机会不可错过。”
时奇已醒。只得诈睡。奈生兴如狂,刻意求欢。奇幸著里衣,力以死拒,然形神虽未媾合,而骸骨亦尽偎依矣。牢抱甚久,坚守不从。生固请具期,奇答曰:“后会有日。”生苦恳,无奈何奇哀告不已。锦恐声迹外扬,乃起,劝生释手。
生既终夜不寐,不胜困倦,乃复就枕片时,赵家已进早膳。起而梳洗,以计脱归,不及告辞。琼甚悒怏,相送惶惶,泪倾春雨。琼既为生切念,又复为奇萦怀,寝食不安,衷肠闷损,唯锦娘调谐左右,曾莫得其欢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编辑是日,奇姐遣侍女兰香至,琼姐题七言古诗一首,密封付之。诗名《飞雁曲》:
日斜身傍彩云游,云去萧然谁与伴;不见月中抱月人,泪珠点滴江流满。并头鸿雁复无情,不任联飞各分散;莫往莫来系我思,片片柔肠都想断。
奇读其诗,不觉长叹。母问其故,权辞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药方。”母曰:“明早即令兰香送去,不可失信于人。”奇乃步韵制诗,翌日送去。诗曰:
彩云昨夜绕琼枝,千秋万秋长作伴;
举首青天即可邀,何须泪洒江流满。
江头打鸭鸳鸯惊,飞北飞南暂分散;
归来不见月中人,任是无情肠亦断。
琼见之,不觉掩泪。锦读之,亦发长叹曰:“二妹皆奇才,天生双女士也。”然锦亦通文史,但不会作诗,生称为“女中曾子固。”至是,琼强之和。锦笑曰:“吾亦试为之,但作五言而已。”诗曰:
巫山云气浓,玉女长为伴;
而今远飞扬,相望泪流满。
襄王时来游,风伯忽吹散;
归雁亦多情,音书犹未断。
琼见锦诗,曰:“四姊好手段,向来只过谦,若遇白郎来,同心共唱和矣。”锦曰:“贻笑大方耳。”
适生令小僮奉杨梅与赵母,锦问曰:“大叔安在?”答曰:“往乡才回。”琼将锦诗密封与生,生意其即琼所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至,琼且喜且怒,骂曰:“郎非云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彩,去去来来;花英既彩,一去不来。锦囊联句,还我烧之!”生曰:“我若负心,难逃雷剑,实因家事,无可奈何。向来新词,卿所制乎?”琼曰:“四姊新制。”生曰:“曾子固能作诗乎?”琼曰:“向来只谦逊耳。”生对锦曰:“承教,承教!”锦曰:“献笑,献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琼曰:“为二姐耳。”因道其由,及出琼奇二作。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琼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当奉和新诗,但适远归劳顿,求一瞌睡,少息片时。”锦曰:“请卧大妹之房,以便谢罪。”琼曰:“请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诗。”二人相推,久而不决。锦良久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犹未尝真味。决当先让,再无疑焉。”生乃携琼登床。是夕,稍加欢谑,然亦未骋芳情也。罢战之后,琼谓之曰:“奇妹与吾共患难,结以同生死。今为爱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虽得,朋友之义乖矣。”生曰:“吾见三姬,均所注意,由此达彼,良有是心,但苦情为卿,方才入手,又思及彼,非越分妄求乎!况此女未动芳心,又坚宁耐,是以不敢强。卿何以为谋耶?”琼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脱,若驯其德性,犹易为谋。但恐见机不复来此,若更再至,易以图矣。且学刺而丽线无双,学诗而妍词可取,真女中英也。”因诵其《拜秋月诗》曰:
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
高照地天今古明,看破千山万山骨。
清辉不减度年华,光阴转眼如超忽;
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春负华发。
生叹曰:“奇才,奇才!恨不肯相倡和耳。”须臾,生起,与锦交欢。锦久待情浓,乃恣生欢晤。锦于得趣之际,未免啭出娇声,虽惧为琼所闻,然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报戒严,狂寇肆集,琼、奇家眷,填满赵家。生欲入无门,乃绐于赵母曰:“母有重壁,与儿为邻,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凿一小门相通,庶箧笥便于寄顿。”母爱生如子,遂言无不从。生即得计,即制小门,自此可达琼房,昼夜往来甚便。锦娘亦谓赵母曰:“儿居幽嫠,不宜见客。今逃寇人众,闲往杂来,愿西边诸门,儿自关锁。不用童仆,自主爨燎,与二妹共甘苦,俟寇定再区处。”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计可比良、平,任苏、张莫测其秘矣。
奇姐自归后想生甚切,吟一绝曰:
巫山旧枕处,那堪临别时;云卿频入梦,何日叙佳期?
此日复至,琼喜不胜,问奇曰:“别后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琼曰:“何忍心若是?”奇曰:“他与我无干。”琼曰:“吾妹已染半蓝。”奇曰:“任他涅而不缁。”大笑而罢。午后,因检绣册,得见前诗,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久与姊别,思叙佳期耳。”琼笑曰:“吾妹错矣。男妇相会,是为佳期。本思云卿,如何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琼曰:“吾为妹成之。”奇曰:“大姊不须多事。”琼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从来不饮冷水。”琼曰:“汝今番要食杨梅。”复大笑而罢。
是夕,赵母请奇叙别,琼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唯见琼姐在房,握手求欢,再三固拒。生曰:“初开重壁,适迩启行,若欲空归,恐非吉利。”因和衣一会,琼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诵其佳句,乃献策曰:“今夜二更时候,兄当过此重门,牢抱鸳鸯,勿使飞去。”因附耳细语。生曰:“吾已谕矣。”生暂归家。奇亦饮罢入房,谓琼曰:“今夜我别处睡,只恐白郎复来。”琼曰:“此时人乱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见,除非夜半梦中。”奇不知重壁可通,只将锦房门固锁,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过此门矣。”悉解衣,与琼共卧,怀抱如交颈鸳鸯。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为即琼也。及蝶至花前,乃始惊觉。生曲尽蟠龙之势,奇嗔作舞凤之形,生亦无奈。奇曰:“哥且放手,我非固辞,但琼姐相会劝渠,我岂独甘草率?”生曰:“何以为誓?”奇曰:“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明日若负心,终为泉下鬼。”锦琼呼曰:“兄真无力量,今番又复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床柱,生急抱持,稳睡至天明,含羞不起,琼再三开谕,乃敛容下床。时生已去,琼问:“今宵之约何如?”奇笑面点首。
是日,三姬皆盛妆,生为开佳宴。日前,生僦赵室,俱无一人居住;母亲从父宦游,生亦议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过去,设案,当天诅盟。是时誓词,皆锦代制。锦先制姊妹三人告词,遂命拜参,当天焚奏。其词曰:
维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虔上明香,上告月府之神曰:“窃以女生人世,魂托月华,是太阴之精灵,实微躯之司命也。锦等三人,缔为姊妹,如负前之誓,决受月斧之诛。明月在天,俯垂照鉴。
又制与生同盟告词,罗列展拜,上告穹苍。其词曰:
维重光作噩之岁,正阳日旦之时,同心人白景云、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皆结发交也。荷天意之玉成,谅月老之注定。男若负女,当天而骨露形销;女若负男,见月而魂亡魄化。煌煌月府,皎皎照临。
白生奇姐佳会
编辑是夕,四人共欢,三鼓罢宴,琼、奇先归绣房,生、锦共撤肴馔。
奇含羞缩,欲背前言,琼曰:“盟誓在前,岂敢相负?”奇执琼手,曰:“真个羞人!将奈之何?”琼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罗带。琼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动十七岁小姐作媒婆耶?妹夫来矣,衣带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从,因蒙被而眠。琼视生曰:“慎勿轻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床,只见云雨之际,一段甘香,人间未有,但略点化,即见猩红,生取而验之。奇转身遽起,谓生曰:“十五载养成,为兄所破,何颜见吾母乎!皆姊姊误我也。”生细细温存,轻轻痛惜,待意稍动,乃敢求欢。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复然?”生曰:“此是彩花,未行云雨。二姬雅态,妹所悉闻,若不尽情,即丧吾命。”奇不得已,乃复允从。但见芳心虽动,花蕊未开;骤雨初施,何堪忍耐。乍惊乍就,心欲进而不能;万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缩。愁眉重蹙,半脸斜偎。鸳枕推捱,顿觉蓬松云鬓;玉肌转辗,好生不快风情。虽其娇态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满。生亦轻试,未敢纵行,但得半开,已为至愿。须臾云散,香汗如珠,盖其相爱之情固根于肺腑,而含羞之态自露于容颜。固问真情,再三不应,贴胸交股而卧,不觉樵鼓三更。
琼姐举灯来,曰:“吾妹得无倦乎?”生兴大发,拽琼登床,尽展其未展之趣。琼亦乐其快乐之情,真盎然满面春,不复为娇羞态矣。既罢,奇变曰:“姊姊得无倦乎?”琼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谑,忽尔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陈氏夫人也,在外扣门甚急。锦忙速唤,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尤幸夫人不觉。琼因绐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适就枕耳。”夫人谕奇姐曰:“汝与大姊虽表姊妹,患难相倚,当如同胞,须宜勤习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轻露头面。昨赵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仆往来,此习勤俭一端,吾亦闻之自喜。”少顷,琼姐母亦至,见此二姬犹未梳洗,责琼曰:“鸡鸣梳头,女流定例。此时尚尔,何可见人!”琼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复就枕耳。”二母信之而回,琼、奇胆几破矣。
奇深懊恨,琼亦赧然,相对无言,临镜不乐。奇曰:“自今痛改前过。”琼曰:“我亦大觉昨非。”锦隔墙呼曰:“只恐白郎来,芳心又依旧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锦笑曰:“吾罪诚深,须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锦曰:“专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据?”锦曰:“诗句尚存。”琼曰:“我与汝姊妹连和,从今作清白世界。”锦笑曰:“江汉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阳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当入侍慈母,不理许多闲非。”锦曰:“不过三五更,复想叙佳期矣。”奇不觉发笑。锦娘启扉而入,曰:“我欲为白哥制双履,愿二妹共乐成。”琼曰:“谨依来命。”奇曰:“吾弗能也。”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尔向前。”共笑而罢。于是锦娘制履,二妹协功,日暮倦勤,共成联句,推琼首倡,为五言排律云:
四月未明候,阳和乍雨天。〈(李)〉
榴花红喷火,荷叶绿铺钱。〈(赵)〉
公子游琼苑,奇英奉碧泉;〈(陈)〉
柳暗迷归路,花香透坐筵。〈(李)〉
云钟敲清韵,锦瑟奏初弦;〈(赵)〉
意马牢牢系,心猿荡荡牵。〈(陈)〉
多情慵针线,得趣赋诗编;〈(李)〉
蛱蝶台前舞,鸳鸯水上连。〈(赵)〉
愿为连理树,合作并头莲;〈(陈)〉
信誓深银海,风流满玉川。〈(李)〉
文君如可作,司马亦称贤;〈(赵)〉
为制绿双履,高高步紫烟。〈(陈)〉
锦笑曰:“二姐口硬似铁,心软如绵。”奇曰:“何以知之?”锦曰:“看诗便知。”奇笑曰:“君子戏言,不可戏笔。”琼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饮,不至。三姬无限惶惶,坐至四更方登床,比至鸡鸣,起梳洗矣。
生醉醒,不胜痛恨。清晨,即诣琼房,冀图一会,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机漏泄,又惧心志变迁,题诗示琼曰:
酩酊不知夜,醒来恨杀人;洞门空久坐,不见百花春。
生坐久,不见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晓,怅怅而去。
琼归,见诗,笑曰:“白郎夜来被酒,今朝无限惶惶。”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还自醒。”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少顷,家僮来报。“文宗发案。”赵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对深思,侧耳欲闻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决应高选,不须姊姊猜疑。”琼笑曰:“汝是座上观音,说话自然灵圣。”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识破十年学问矣。”奇带羞含笑,时午膳犹未毕,家僮入报赵母曰:“白家大叔考居优等矣。”赵母甚喜,来报三姬。锦、琼俱目奇,奇亦带冷笑。
赵母既退,锦、琼戏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观音也,每事拜而问焉。”欢笑而罢。
是日黄昏时候,白生归,入见赵母,因请见李老夫人及陈夫人。夫人曰:“好个清俊秀才,他日必成伟器。”生以所赏银花献之赵母。赵母分赐三姬,各妆为士宝花胜。奇姐一枝,尤加巧丽。琼姐戏以词曰〈(名《忆王孙》)〉:
娥神已属王孙,坐对花神久断魂,燕语莺声不忍闻。想越黄昏,花胜鲜妍独倚门。
四美连床夜雨
编辑是夕,入三姬之室,谈笑尽欢,不觉谯楼起鼓。锦对琼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当使尽情。”乃一与白郎解衣,一与奇姐解裙,勒之共卧。奇姐固辞。锦曰:“自此以始,先小后大,以此为序,勿相推辞。”生然之。但见轻怜痛惜,细语护持。女须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动,桃口含芳,生略动移,即难忍耐。生曰:“但唤我作檀郎,吾自当释手。”奇固推逊,生进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数言,不觉真情尽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锦来,呼曰:“琼姐相候多时,如何甘心熟睡?”生与锦去,即登琼榻。琼曰:“愿君安息片时,相与谈话为乐。”因询奇佳兴,生细道真情。琼闻言心动,生雅兴弥坚,于是复为蜂蝶交。及罢,琼谓生曰:“君为妾困倦如斯,妾不忍君即去,但锦姐虚席已久,君其将奈之何?”时锦立在床前,搂抱同去,相对极欢。
锦风月之态甚娇,生云雨之情亦动,在生已知锦之兴浓,在锦唯惧生之情泄。谓生曰:“君风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为同床之会,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间之极欢,但恐二妹不允从耳。”锦曰:“吾绐之使来,然后以情语之耳。”
于是,锦绐琼曰:“白郎适来发热,如何是了?”琼方醒觉,闻言战惧,即起问安,被生搂定,乃告以锦意。琼只得曲从。锦复绐奇曰:“白哥满身发热,琼姊在彼问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锦曰:“去问安便是。”奇遽起索衣,不得其处。锦曰:“快去,快去!夜暮无妨。”适至床前,被生搂抱,只得曲从。生刻意求欢,三姬推让不决。生锐意向锦,锦辞曰:“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向爱二妹妙句,兄当与之联诗,使妾得以与闻,亦生平之至愿也。”生曰:“妙甚。”即床上口吟,生为首倡。曰:
君不见瑶台高映碧天东〈(白)〉,
珠玑璀璨玉玲珑〈(赵)〉。
又不见襄王朝来飞白马〈(李)〉,
日暮又复跨青骑〈(陈)〉。
乍云乍雨迷花月〈(白)〉,
罗襟飘摇扬轻风〈(赵)〉。
沉香亭北花盈砌〈(李)〉,
牡丹芍药海棠红〈(陈)〉。
观花不饮心如醉〈(白)〉,
醉倒花前月朦胧〈(赵)〉。
一片芳心作蝴蝶〈(李)〉,
飞来飞去入花丛〈(陈)〉。
美人葱素紫罗绮〈(白)〉,
语笑花间喜气葱〈(赵)〉。
贻我佩环传心愫〈(李)〉,
复将心事托丝桐〈(陈)〉。
柔情已为奇音动〈(白)〉,
忙忙飞舞彩花蜂〈(赵)〉。
与君窃药先奔月〈(李)〉,
森然火会广寒宫〈(陈)〉。
广寒月色皎〈(白)〉,
报我三青为〈(赵)〉。
玉华露液浓〈(李)〉,
相思梦来绕〈(陈)〉。
锦花琼饰绮罗〈(白)〉,
赵姬慷慨扬清歌〈(赵)〉。
投桃报李心深念〈(李)〉,
雷陈契合乐如何〈(陈)〉。
今夕何夕此良晤〈(白)〉,
娇来锦袖舞婆娑〈(赵)〉。
球琳琼玖敌诗句〈(李)〉,
奇词清韵长吟哦〈(陈)〉。
长吟哦,得句多〈(白)〉,
九天牛与女,此日共银河〈(赵)〉。
鱼比目,戏新荷〈(李)〉,
山盟长翠长巍峨〈(陈)〉。
吁嗟五色云霞霭〈(白)〉,
艳妍好结同心带〈(锦)〉。
同心长系碧天云〈(李)〉,
勿使碧云游天外〈(陈)〉。
云油油,不自由〈(白)〉,
神魂飞荡与云流〈(赵)〉。
中天明月长为伴〈(李)〉,
愿伴千秋与万秋〈(陈)〉。
我本修然一凤侣〈(白)〉,
今朝相伴三鸾俦〈(赵)〉。
愿作在天双比翼〈(李)〉,
凤雏对舞含娇羞〈(陈)〉。
奇瑛勿为年华少,五百天缘犹未了〈(白)〉。
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轻红入芳沼〈(赵)〉。
柳腰娇弱不禁风,风怒狂摇犹悄悄〈(李)〉。
桃李不似锦琼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陈)〉。
爱花都作连枝香,和雨和云到天晓。从今不作旧梦思,同心齐唱佼人僚〈(白)〉。
次夕,遂为同床之会,推锦为先。锦娇缩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欢同悦,必须尽情尽意。”琼曰:“四姊何无花月兴?”奇曰:“四姊何不逞风流?”于是生与锦共欢,锦亦无所顾忌。次及琼姐,含羞无言。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独无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琼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锦琼共按玉肌,生大展佳兴,轻快温存,护持痛惜。琼曰:“夫哥用精细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笃。”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觉,斜月照窗,生疑为天曙,唤诸姬俱起,则明月在天。锦笑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琼笑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琼因请曰:“君之歌赋,已得闻矣,妙曲芳词,未之闻也。愿请教。”生曰:“请命题。”琼曰:“试调《蝶恋花》何如?”生曰:“请刻韵。”琼因诵东坡“花褪残红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为韵,试看可与东坡颉颃否。”生吟曰:
谁家宝镜一轮小,抛向云间,光遍罗帏绕;夜浅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珑溅芳草。
院宇深沉谁知道,惊梦残更,却被佳人笑;恨断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烦恼。
琼曰:“甚妙!吾姊妹联句以和之,何如?”锦辞谢曰:“非所长也。”奇曰:“纵使不工,亦纪佳会。何妨,何妨。”于是琼为首倡:
绿窗人静月明小〈(琼)〉,
银汉波澄,半向蓝桥绕〈(奇)〉。
楚峡春非少〈(锦)〉,
淡淡巫云擒瑶草〈(琼)〉。
不谓娥来知道〈(奇)〉,
惊起东君,自惊还自笑〈(锦)〉。
闻睡鸭啼声消,几番惹得多烦恼。〈(琼)〉。
生叹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复就枕,谈话衷情,不能尽述也。
自是,屡为同床之会,极乐无虞。不意笑语声喧,属垣耳近。有邻姬者,隶卒之妇也,疑生为内属,安有女音,遂钻穴窥之,俱得其情状矣。有夕,唯琼、奇在列,锦以小恙不与。次早,生过其门,邻妇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谓极乐矣。”生诘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缄口。妇笑曰:“何用惠也,但著片心耳。”生因归告锦娘,且曰:“姑勿与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难容也。”锦曰:“此妇不时来此,况有洒洒风情,兼有‘只著片心’之言,不为无意于君。君若爱身,不与一遇,机必露矣,君其图之。”生不得已,至晚,迳诣邻妇之家,与作通宵之会。果尔得其真情,与生重誓缄口矣。
是夕,琼、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
“谁知复谁知,花妖窗外窥。花阴月影动,犹自想花枝。
琼、奇骤惊:“异哉此言!幸详告我。”锦曰:“昨宵事露矣。白郎去矣,尚望同床会乎!”于是为道其详,琼、奇泪涟。自是同床会散,生、姬深加敛迹矣。
庆节上寿会饮
编辑越五月五日,生为赵母贺节。母亦置酒邀生,生辞。李老夫人、陈夫人各遣侍婢催之,生入谢曰:“承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严。”老夫人曰:“彼此旅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见。琼、奇不出,生饮数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守礼之士也。”赵母曰:“此儿无苟言,无苟动,真读书家法也。其亲宦游,无人照管,况当佳节,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于是复备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饮。生制一词,名曰《浣溪沙》:
晴天明水涨兰桥,画栏箫鼓明江皋;
翩翩彩袖拥东郊,倚阑干闷萦怀抱。
武陵溪畔燕归巢,谁怜月影上花稍。
小哥默记其词,归为夫人诵之。老夫人精于词章,琼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者也,极口称善,以示三姬。三姬闻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诗乎?未免谓其伤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顷,亦各散去。
是夕,生扣重壁小门,琼、奇固蔽不开。生扣既久,锦娘启扉。二姬见生,泪下如雨,固问不应,相对惶惶。生知锦泄前言,再三开谕,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当厚自爱身,吾等罪当万死。即不能持之于始,复不能谨之于终,致使形迹宣扬,丑声外著,良可痛也。”因相与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生,况患难乎!卿不记申、娇之事乎?万一不遂所怀,则娇为申死,申为娇亡,夫复何恨!”生即剪发为誓,曰:“若不与诸妹相从,愿死不娶。”三姬亦断发为誓,曰:“若不得与白郎相从,愿死不嫁。”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琼、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属,当以此事明之吾母。哥或见怜,幸也;不尔,则自刭以谢君耳。宁以身见阎王,决不以身事二姓。”生谓锦曰:“于卿何如?”锦誓曰:“生死不相离,离则为鬼幽。于君何如?”生誓曰:“终始不相弃,弃则受雷轰。”于是四人相对尽欢,不复顾忌。
越十有三日,赵母诞辰也,生以厚仪上寿,且为三母开筵,复请三姬,同预燕席。李老夫人许之。时二姬亦上寿鞋、寿帕,且称觞焉。生筵适至,二姬趋避。李老夫人曰:“相见无妨,赵姨之子,即汝表兄也。”〈(盖琼、奇之母皆产于林,与赵母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见,固逊不肯登筵。赵母曰:“幻女畏生客,我与之区处。”于是置生席于堂之小厢,命小哥侍焉。饮至半酣,生与小哥出席劝酒。老夫人曰:“酒不须劝,久闻高才,欲请一词为寿,何如?”生辞谢。老夫人曰:“吾已见《浣溪沙》矣。”生曰:“惶愧!”遂请命题。老夫人曰:“莫如《千秋岁》。”生复请刻韵。老夫人曰:“吾幼时尚记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报平安好’之句,即赓此韵,尤见奇才。”生不假想,即挥毫曰:
绿阴芳草,黄鹂声声好。瑶台上,华筵表。的的青鸾舞,王母霏颜笑。蟠桃也,千岁华浑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极先来到。玄鹤算,良非小。优游乾坤里,添筹还未了。备五福,彭让寿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词也。”唤琼姐曰:“汝向时言能为之,今尚能制乎?”琼姐逊谢。夫人曰:“聊试一词,以求教耳。”琼因制词曰:
玉阶瑶草,报道年年好。绮阁上,琼台表。蟠桃生满树,彩撷真堪笑。再结子,又是三千年不老。
金樽频倾倒,王母乘鸾到。寿星高,乾坤小。人在华筵表,劝酬犹未了。齐嵩祝,万年称寿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门布鼓,音响顿殊。”生曰:“奇才,奇才!云所远让。”陈夫人目奇姐,曰:“汝镇日与大姊谈诗,我不知云何。今聊试汝,汝其勿辞。”奇出席拜老夫人与赵母,曰:“献笑,献笑。”复拜生,曰:“求教,求教。”老夫人曰:“不必论诗,礼度自过人矣。”奇制词曰:
瑶池绿草,近来长更好。朱明日,暄人表。况此薰风候,登筵人喧笑。华筵开,共祝那人长不老。
好怀尽倾倒,寿星都来到。乘鸾客,才非少。倚马雄才,万言犹未了。吐芳词,长祝慈闱多寿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词也!可谓女学士矣。”词毕,各就位。锦娘曰:“请谢教。”于是既奉三母之觞,复过生席劝饮。时兰香自外持茉莉花来,既献三母、锦娘矣,一与琼,琼曰:“送与小哥。”一与奇,奇曰:“送与白官人。”兰香递与生,笑谓生曰:“此花心动也。”锦厌其言,瞋目视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顷罢筵。
是晚,生入三姬绣房,为绸缪之会。与奇会毕,因谓曰:“尔殊不检点,词中称扬太过。”奇曰:“偶笔氛所至耳。”又备述兰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于母。母怒笞兰香,香曰:“此言诚有,但戏与白郎言之,姐姐安得闻?必是白郎密以告姐,愿夫人察之。”夫人生疑,唤奇姐,谓曰:“止谤莫如自修。”奇且复大恚。夫人与诘其得闻之由,奇姐语塞。锦适至,曰:“此言锦实得闻,故以告妹。”兰香自是言亦塞,陈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凉亭水阁风流
编辑数日后,陈夫人语赵母曰:“天气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园凉亭水阁,可居三女于中,锢其出入,何如?”赵母然之。遂自琼、奇房后开门,恣其园亭逸乐;以为外之房门谨严,而不知内之重壁为便。虽诸侍女颇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陈夫人诘春英曰:“汝久侍深闺,宁知白郎事乎?”春英曰:“无之。内外并不相见,又无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犹有疑,今无事辄数十日一来,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后,西带诸门俱严关锁,虽侍婢不得往来,白郎能飞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于纳凉亭中欢谑,间亦多亵狎,独琼姐坚执不从。是月望日,生与锦、奇在临水阁中作乐,琼姐不至,锦作书,令奇姐招之。琼复书曰:
劣表妹李琼琼敛衽启覆四表姊妆次:
即晨夏景朱明,莺花流丽,莲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红拟飞燕之初妆。鱼作态而戏金钩,鸟沽娇而穿细雾。纳凉亭上,习习清风;临水阁中,腾腾夹气,诚佳景也。况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颜,凭栏笑语;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抚景写怀,岂不乐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乐不可极,乐极至哀’。且蝶慢岂端庄之度,淫亵真丑陋之形。读《相鼠》之赋,能不大为寒必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愿相与念之。
奇姐持书来,曰:“莺莺不肯至,红娘做不成,此书中好一片云情雨意,要汝等跪听宣读。”生长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出诸袖中。生、锦展读,笑曰:“这云情雨意,岂不害了相思。不会作红娘,反会来卖乖。”锦曰:“好好拜一拜还我。”生曰:“我要她替莺莺。”搂谑多时,大笑而罢。
越十有七日,生闻其叔自荆州回,候接于都门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纳凉亭上女工。饭后,赵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姬所为。奇姐闻兰香呼门声甚急,笑曰:“此婢又来探消息矣。今日若无状,决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惧他矣。”及启扉,诸婢皆在,云:“赵母送茶。”三姬谈笑啜茗。
兰香步花阴,过柳迳,穿曲堤,无处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马之鞭,鞭此婢也。”兰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开两朵莲花。”奇姐令桂香唤之,至则令跪于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亏汝?汝乃以无形之事,生不情之谤,汝欲离间吾母子耶?汝到亭中,众皆侍立,汝乃驰逐东西,欲寻我显迹耶?汝今寻著否?汝好好受责!”兰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兰香是娥身边一兔。兔恐娥薄蚀,无所依傍,乃爱护姐姐独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闲遍阅佳景,岂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当万死。且姐姐女流豪杰,白郎文士英豪,岂是相配不过?但恐轻易失身,白姐姐如墙花,姐姐望白郎在云外,那时悔不及耳。兰香与姐姐俱,亦与姐姐共患难,安得不过计而曲防?”
奇曰:“无端造谤,何如?”兰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检制耳。诗词属意,可疑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赠,可疑三也。众人皆有此疑兰不告?若李琼姐之端庄,赵四娘之严谨,安有此谤?”奇姐大之流血。时琼、锦游芳沼之滨回,告奇姐曰:“沼中莲花果开并佳祥也。姑恕兰香,同去一看。”奇遂释之。
稗归,俱以并蒂莲告于赵母。母喜,邀李老夫人谐夫人同赏。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孙及笄,此老身之深虑也。今天赐佳祥,愿觅快婿。”又为陈大人祝曰:“奇姐早定良缘。”又为赵母祝曰:“愿白生早得佳妇。”时方登席,赵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来看。老夫人与陈夫人有不欲意,以赵爱,勉强从之,令秋英、小珠往召。归报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发怒。”赵母曰:“春英颇晓事,可往探之。”复归,报曰:“白大叔原边白小姐,今曾老爷远宦边疆,白老爷不欲大叔远去成亲,曾老欲小姐往归还亲,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内,白老爷运粮入京,与爷相遇,二人言兢,有书退悔。今白老爷遣大叔回家,为大叔再联姻,因此发怒。”赵母曰:“大叔知我请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爷吃饭,即来。”
少顷,生至,且细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虑无妻。”赵母笑曰:“儿勿虑,我与汝为媒。芳沼中有莲并蒂,此是祥瑞,第往观之。”生因与小哥同往,果见并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饮酒,赋诗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
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
并蒂莲花开,香风暗度来;
瑶池游王母,绮阁泛金罍。
向人娇欲语,酷似西施女;
相对吴王宫,乘风相娇倨。
日分双影流,风动两枝浮;
羞向孤鸾镜,应知学并头。
莫作等闲赏,交枝芳沼上,
瑞霭为谁开,霞标著天榜。
香韵远并清,双莺柳外鸣;
应与两岐麦,同荐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叹曰:“流丽清新,海内才华也。”赵夫人笑曰:“可当聘礼否?”老夫人笑目锦娘,曰:“汝三姊妹联句和之何如?”二是推让,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万勿为异。”二姬然之。点首曰:
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琼)〉;
两沼已含流,双莲何并难〈(奇)〉。
风吹昨夜开,浑疑天上来〈(锦)〉;
为汝登池阁,因兹泛樱〈(琼)〉。
潘妃浑不语,携手湘江女〈(奇)〉;
吴壁喜相逢,二乔斜并裾〈(锦)〉。
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琼)〉;
翡翠双飞翼,鸳鸯栖并头〈(奇)〉。
王母瑶池赏,云车停水上〈(锦)〉;
瑞宇已流春,天门初放扬〈(琼)〉。
应识芙蕖清,哪占丹凤鸣〈(奇)〉;
太常如可纪,图此上神京〈(锦)〉。
老夫人见之,笑曰:“皆女瑛也。”转呈与生,生惊叹曰:“诸妹才华,近世莫比。”生饮三酌,辞归。母亦自是罢筵。
是夕,赵母谓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琼姐,何如?陈夫人亦极口赞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议未定,且未识此生意向何如。”赵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议之时,方可与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闻此语,以告锦娘。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彩,令老夫人闻知,彼乃无疑,自当见许。”生深然之。陈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岁,心内迟疑。兰香乘间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挞,虽至血流,亦无怨心。但兰香细看姐姐,却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则一双两好,天然无比。”夫人曰:“岂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缔姻缘
编辑生数日以叔在,不敢轻入琼室。叔亦遣媒人求亲。
是夕,生入锦房,与三姬商议,因曰:“琼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势难兼得,为之奈何!”锦曰:“吾观二妹所议,毕竟皆归于君,但不知谁先进耳。以鄙见论之,此事毕竟皆天也,非人所能为也。”琼让之奇,奇让之琼,各出誓言,恳恳切切。锦曰:“勿推让,吾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于天。各书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议婚,后得者异日设策,非一举而有双凤之名乎?”生每日为此萦怀,闻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琼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为良臣。吾为忠臣,不亦美乎!”于是四人计定。
翌日,生言于叔,遣邻妇为媒,言于赵母。赵母以告老李夫人。夫人许之,择日报聘。赵母为具白金四十两,金花表里各二对,皆赵母所出也。邻妇执伐持书于李老夫人,其词曰:
辰下双沼花开,九天瑞应。某窃计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阙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叶之绿荷乎?海内流阴矣;令孙女其霞标之菡萏乎?绣阁新香矣。兹者双花合蒂,瑞出一池,岂犹子景云果有三生之梦,乃应此合璧之奇耶?家兄远宦,命某主盟。赵母执柯,兼隆金币。丝萝永结,贶实倍于百朋,瓜葛初浮,瑞长流于万叶。
李夫人捧读,不胜欣慰,遂援笔复柬曰:
即辰玉池献瑞,开并蒂之莲花,老身举洒祝天,愿女孙得快婿。岂是瑞不远于三时,庆遂成于一日!寅惟执事,名门豪杰;令兄天表凤凰,而令侄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莲有三善焉:出于泥而不浊,其君子之清修乎!擢云锦与云标,其君子之德容乎!香虽远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誉乎!愿令侄则而像之,老身有馀荣矣。睹蜡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凤;闻鹊媒之报吉,兆万叶之长春。
生得书,喜甚。邻妇乘间戏生曰:“小姐见书,喜动颜色,官人稳睡,不怕潜窥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琼密经画,整整有条。老夫人稍宽其私,但付之不闻。奇姐虽自敛戢,与生情好益笃,阴自刺其双臂:左有“生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见之,痛惜不已,双泪交流,苦无聊赖,自投于床。琼因劝奇与之共寝,生终夜倾泪如雨。自是,与奇为益密矣。
暇间谈论,奇谓琼曰:“吾未知逮事白兄与否,然感此缱绻之情,虽糜骨何恨!”琼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琼笑曰:“三人同功一体,安有彼此之殊。”锦复笑曰:“吾妹念我否?”琼曰:“成我之恩,与生我者并,岂不念功!”三人复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绸缪,又将越月。锦、琼亦体生意,恣其殷勤。时诸婢无不闻知,但皆不敢启口,惟兰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娇,生屡诃之,因此怀恚,欲泄其机。至是为奇姐所恶,亦不敢言。锦、琼善自敛藏,内外不甚觉露。
自是南陆转西,九秋胜会,桂有华而擎宫月,娥亲下广寒;槐奏黄而舞天风,英俊忙驰夹道。生整治行装,入秋闱应试,与姬相别,无限伤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袭,履袜一双;绿玉之佩,黄金之簪,诸所应用,无不备具。琼姐制诗曰:
良人将离别,泪洒眼中血;
杜宇惨悲鸣,秋蝉凄哽咽。
此情只自知,向汝浑难说;
愿步入蟾宫,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诗曰:
欲别犹未别,泪珠先流血;
诉短及道长,既哽又复咽。
不向夫君言,更对谁人说;
唯愿折桂枝,高高双手掇。
锦亦制诗曰:
人别心未别,漫将苦流血;
我因夫君凄,郎为妾身咽。
行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
折桂须早归,墙花莫去掇。
老夫人、赵母、陈夫人各厚赠,诸亲友皆赠之。
白往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然慕念三姬,未尝少置。而姬亦于晨夕之下,对景无不伤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叙忧离之思。生以三试既毕,遣仆抵家问安,既奉诸母珍奇,亦馈三姬花胜,致书恳切,不能尽述也。锦、琼见喜慰,奇姐转加惨凄,报书曰:
妾陈奇姐敛衽复书于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几:夏光已云迈矣,秋宇何凄凉也。每中夜凉风四起,孤雁悲鸣,则伏枕泪零,几至断绝。听砧杵之音,如焉如捣;聆檐铎之响,如有隐忧。此时此情,何可殚述。缅想洒乐之人,宁识忧愁之状否耶?自昔乌山邂逅,继以月下深盟。妾谓事无始终,将送微命;君谓此头可断,鄙志不渝。恳恳殷殷,将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与俱,云飞与俱,偶隔一日,则想切三秋。今言别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欤!情胡不切,泪胡不零?天乎!吾何不为凉风,时时与君相傍;天乎!吾何不为飞鸟,日日向君悲鸣耶!妾与君誓矣,与君言矣,谅君亦见信矣,第恐时时乖违,机事傍午。将欲明之于母,又恐母不见怜;将欲诉之于人,又恐旁人嗤笑。讯天,天不闻也;问花,花无语也。其所以自图惟自树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责。然死如有知,乘风委露与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无知,与草木同朽腐焉,则又不如久在人世,万一可以见君之为愈也。然此身实君之身,身不在君,则有死无二。如或惜死贪生,轻身丧节,则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无累也。君其为我图之,存没之诚,此言尽矣。临书流泪,不能复陈。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胜,虽为睹物思人之助,实增谁适为容之悲。附以海物,愿君加餐,兼以凉鞋,愿利攸往。馀惟棘闱魁选,海宇扬名,是妾等三人之至愿也。
生仆至,授生书。生方与诸友燕集,展视未完,不能自禁,涕泪呜咽。友见其书,无不嗟叹,因曰:“有此恳切,无愧潢源之重伤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顿释,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终揭晓,生虽名落孙山之外,全不介怀。遂策马为抵家之行,与姬复会。然生之别时,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归,明与尊堂关说,恳求姻眷,必遂所怀。”以此牵情,心恒悒怏。然三姬见生之归,如胶附漆。诸母因生之至,便喜动颜容。是夕,过重壁小门,仍为同床之会。
生中夜长叹。锦抚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怀。”琼曰:“郎非为此萦怀,只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为之奈何?”琼曰:“吾与大姊有妙计矣。”生曰:“愿闻。”琼曰:“君将来必有荆州之行,且先具婚书一纸,表里一端,白金四锭,付与吾妹。俟君行后,陈姨必将议婚,吾二人决以实告,并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后上金币、婚书,则陈姨势不得已,事端可谐矣。”奇笑曰:“计则奇矣,但颜之厚矣。”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剥也。”生曰:“向实为奇姐萦怀,今闻计心释然矣。”自是,留恋月馀,欢好尤笃。
生父命仆来探秋闱之信,且命早至荆州。生不得已,起行。陈夫人谓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见否?”因相对呜咽,两不能胜。生挥泪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语,云愿姨娘天长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顶丘山之戴。”陈夫人复流涕曰:“我身寡子单,仗提携。”生曰:“敢不从命。”夫人流涕而入。
三姬相送凄惨,诗词悲怨。诸母临别殷勤,致赠甚厚。及其策马在途,举目有山河之异,飞舟迅速,临流切风月之怀。发诸声歌之词,皆恋故人之语,则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锦娘割股救亲
编辑时维腊月,寒气逼人,赵母体羸,忽膺重病。三姬无措,请祷于天,各愿减寿,以益母年,未见效也。锦夜半开门,当天割股。琼、奇见其久而不返,密往视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进,母病遂愈。甲人闻知,上其事于郡县,郡县旌曰:“孝女之门。”有诗曰:
乌山遥对华山西,花外风清乌自啼;
已见文华推多士,哪知节孝属深闺。
剖心从古忠名旧,割股于今徽誉奇;
旌别圣恩行处有,谁踵芳躅映文奎?
赵母置酒,诸眷毕贺。有杨把总者,闻锦娘之美,亦备礼称庆,以白金二十两为赵母寿,欲求见锦娘。锦既却其金,又不之见。杨欲以势挟之,先令邻人扬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锦娘曰:“汝为我语刁军,我头可断,我身不可见也。”杨惧而止。是时三姬皆以志节更相矜奋,自生别后,不施脂粉,不出闺门,虽瑞月千门佳丽,三姬处之淡如,元宵乐地繁华,三姬不出游玩。其操守如此。
生自抵荆州与,既见父母,益念三姬,乃请于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殷勤主婚,盍遣人致谢焉。并候动履,且订婚期。”父许之。生备金币,遣仆归访三母,且致书三姬。其书曰:
同心人白景云奉书于三美人妆次:云此生何幸哉!昔时尊贵王公得一女焉,犹可以流声千古,况云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绝矣。文绚春花,词映秋水,才超卓矣。坚贞如金玉,洒落类风霞,气概英达矣。而云方幸绸缪之际,又闻交儆之言,其所以相亲、相期、相怜、相念,又日𬘡焉。则神游于美人之天,云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时倚玉于芳栏,偷香于水阁,罄人间未有之欢,极人生不穷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犹为窃药之会,今皆缔为月中之人,则月下深盟,其真无负。五百天缘,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万里片心,但欲三妹勤事诸母。奇妹姻信未闻,日夕悬注,想志确情笃,则天下事固可两言而决也。急闻,急闻。身在荆州,神在桑梓,计此情必见谅矣。无多谈俗,仪在别启中昭人。
诸母得书喜甚,款仆于外堂。时有朱姓者,贵宦方伯之家,与奇同乡,有子年方弱冠。闻奇之美,命媒求姻。陈夫人初未之许,后偶见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许焉。
择日欲报聘,奇姐忽称疾,绝粒者三日。夫人惶惧,泣问所由。琼以实情告之。夫人曰:“焉有是事?门禁森严,白郎能飞度耶?”琼曰:“姨若不信此言,请看奇妹两臂。”陈夫人见之,骇曰:“白郎在时何不与我言之?今纵不嫁朱氏,后置此女何地?”琼曰:“妹与白郎殷勤盟誓,生死相随,决不相背。”夫人曰:“痴心男子,誓何足信!”
琼遂启其箱,出白金四十两、表里各二对、婚书一纸,曰:“此皆白郎奉以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长地久,汝姊妹何以相与?”琼跪而指天曰:“琼如有二心,随即天诛地灭。愿我姨娘早赐曲从。”夫人曰:“我将不从,何如?”琼曰:“妹已与琼诀矣。若姨不从,则妹命尽在今夕。”夫人堕泪,徐曰:“痴儿,汝罪当死!亏我守此多年,亦无可奈何,只得包羞忍耻耳!此事锦娘知否?”琼曰:“不知也。”夫人因抚奇身曰:“汝私与白,得非慕白郎才郎乎?朱氏之子,俊雅聪颖,将为一世伟人,以我观之,殆过于白郎矣。”奇不对,琼曰:“妹身失于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于二姓,是荡子也,何足羡哉。”夫人首肯曰:“固是矣,从今吾不强矣。”但礼币未受,琼犹有疑,因告于二母。二母亲奉礼币,劝陈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善用权者,可以济经,不尔,便多事矣。”陈夫人因呼兰香置酒,以谢二母,且曰:“早信此奴,无今日之祸矣。”三母即席,锦娘奉杯。而奇不出,乃独坐小榻。
奇姻事既定,陈夫人复书于生。锦、奇亦以书达生。遂遣仆归荆州矣。
奇姐临难死节
编辑是时陈夫人以兵变稍息,归于本乡,不幸遘疾洽旬。奇往省之。未数日,寇警复作,遂遣奇入城。嗣是盗益炽,夫人病益笃,欲舁之入城,则亟不可动。奇闻变号泣,步行往省。琼姐执奇手曰:“寇贼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宁死于贼手,岂忍不见母瞑。”因绝裾而行。及抵家,寇稍宁息。奇姐虞母不讳,先为置办棺衾。比至二更,闻官兵大至,众喜,以为无虞。至五更,乃知即是贼兵。鸡鸣,遂围浑江,剽掠男妇数百。三贼突入陈夫人之房,见夫人病卧,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兵之。时奇逃在密处,遽呼曰:“勿动手,我代之。”遂出见贼。贼见其天姿国色,欢喜特甚,遂掠以行,并掳兰香及家僮数人而去。时陈夫人在床,犹未瞑目也。
贼闻官兵欲至,饭后退屯新升桥,至河沿宦署,将所掳男女尽禁其中。奇姐谓兰香及家僮曰:“我为母病来,岂知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贼污,异日何以见白郎乎!”乃咬指血书于壁曰:
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
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
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
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
题毕,谓兰香、家僮曰:“吾母子相从于地下矣,汝辈得归,可与小姐善事白郎。”复谓兰曰:“吾当急死,稍迟,欲死不可矣。”乃语间,即取裾中所藏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颈,遂僵仆,血流满地。兰香抱之而哭。贼来,怒杀兰香。因询其由,乡邻备道。贼曰:“我误矣,此节孝女也,勿污其尸。”于是舁而置之置后月台之上,以红绫被覆之,相与环泣。其节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来报,锦、琼举家号恸不已。琼姐愿以百金入贼营赎其尸,众惧不敢往。次日早,报:“官兵杀退贼矣。”又报:“陈夫人即世。”琼姐带秋英、新妹、小妹往收其尸;锦娘带春英殡敛陈夫人。时琼号泣登台,未至五步,尚闻奇姐长叹一声,骇曰:“吾妹尚无恙!”急往抚之,则见其气已绝,颜色如生,尚带笑颜。琼曰:“吾妹甘心死乎!”因令人舁归,与陈夫人同殓。遍寻兰香之尸,则为贼弃之水中,无复存矣。琼姐读其血题之诗,号泣仆地,绝而复苏。
琼姐抵陈夫人之家,与锦娘备办棺衾,殓住完备,吊客盈门。二女亲为执丧。越三日,各为文吊之。琼词曰:
呜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与妹岁距三周,居违五里,七岁已同游,十祀曾同学。吾母与若母,兄弟也;吾父与若父,连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闻兵变。惟时汝父先逝,吾父宦游,吾祖母与若母虞吾二人居乡莫便也,乃即赵姨之居居焉。坐则共榻,寝则同床,食则同甘苦。殆于今三年矣。幸得锦姊朝夕绸缪,兼以诸母殷勤教导,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
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亲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复同缔姻雅,以丝萝之旧而联之以五百年之缘。将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金石莫移也。讵意笑语方悬天匙箸之间,惨凄即见于须臾之际。际爱母心切,不暇顾身;吾庆妹情真,临行拽裾。岂知裾绝而吾妹去,妹去而祸变临。贼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贼之时,则寅也,妹不死于寅者,将为全母之计;过此则卯也,夫妹不死于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营,则辰也,方入营,而吾妹死矣。释此不死,则妹宁有死时乎?
然闻妹将死之时,慷慨赋诗。吾细绎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孝节见于词矣;次曰‘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慷慨以身杀矣;‘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舍生而取义矣;末曰‘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恋恋不忘夫君矣。是诗也,贼人犹自哀怜,况人乎!人见之,犹自惨切见琼乎!琼见之亦无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见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为汝伤生,则吾亦为汝殒命矣。呜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诚惧伤君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于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于十五年之后者,亦以全赵。琼之心犹是也,妹氏谅我心乎?呜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归,倘能不为儿女姑息之爱而为丈夫万世之谋,吾即汝平时玩好珍宝,市田若干永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为同穴之计,则相离于今时者,当相合于永世。孰谓九泉之下,非吾聚乐之区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颜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类清风矣,气节傲秋霜矣,孝诚动天地矣,余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
呜呼!长江凄凄,寒风烈烈;山岳幽阴,天地昏黑。欲见汝容,除非梦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见白郎,道我肝肠片片裂!
奇娘亦有哀词,其愁怨凄惨之状,不下于琼,但不能悉载也。二母亦会吊。奇有弟双哥,甫七岁,赵母为之鞠育。丧事毕,二母、二姬俱泣,凄凉之态,何可尽述!
生在荆州,遥望老仆不至,想见三姬甚殷,父母遣生归毕姻。琼父母亦遗仆来会姻期。生遂与其叔束装为归计矣。
白生原配曾边总之女字徽音者,赋性贞烈,才貌超群,精通经史,颇善歌词,酷爱《烈女传》一书,日玩不释。闻其父与白氏悔亲,将再续聘总兵之子,遂独坐小楼,身衣白练,五日不食。父母见其亟也,询问其故,因绐之曰:“吾从汝志,岂不复然。”徽音乃渐起饮食。
吴之子,名大烈,亦将中豪杰,善用马上飞剑,掷剑凌空,绕身承迅捷如神,边庭敬之畏之。边总欲使徽音见其才能,谋之媒人,于中庭开角会,令家人悉升楼聚观。大烈坐于金鞍之上,衣文锦绣,容如傅粉,唇若涂朱,掷剑倒凌,飞枪转接。众皆羡其才能,又羡其美貌。女徐问于侍婢曰:“此何小将军也?”柳青答曰:“吴总兵之子也。”女即背坐不观。
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复赋《闺怨》以见志。其词曰:
怨中闺之沉寥兮,羌独处而萧萧。心侘傺而苦难兮,乃怀恨而无聊。悼馀生之不辰兮,与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云幽幽而漫霄。雷轰轰而折裂,风荡荡而飘飘。岂予志之独愚兮,乃抚景而怊怊。爱伊人之不择兮,即芳菲为菰藻。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薰桂而申椒。鸟南飞而若有所栖兮,声嘤嘤而鸣乔。馀胡兹之不若兮,对朔风之漉漉,叹娇音以哀号兮,怅乌山之相辽。问桑梓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遥。中庭望之有蔼兮,湛溘死而自焦。馀非舍此取彼兮,虞纲常而日凋。谁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馀既称名于夫妇兮,敢废辙而改轺。芳芳烈烈非吾愿兮,望白云于诘朝。纵云龙而莫予顾兮,甘对月而魂消。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闺之沉寥云。
闺赋既成,遂黏于楼壁,坐卧诵之,五日不食。父母惊讶,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军,并送徽音归家完娶婚。临行,戒之曰:“我前日退书既至,白郎再配无疑。若愿并娶,允之无妨。若不相成,讼之官府。要之,事难遥度万里之外,汝自裁之。”从行侍女二人:柳青、莲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鸾也。
二郎驰驿还乡,白马雕鞍,强弓利箭,众皆以为边帅,无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与相遇,见彼人强马壮,车骑森丽,遂踵其迹而行。比至邮亭,见一女下车,绰约似仙子,问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边总老爷小姐,回家完亲。”生疑,问叔曰:“徽音回家完亲,不知更适何姓?请往省之。”因戒仆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见。生问曰:“乡大人自何来?”二郎曰:“辽边。”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贵干?”二郎曰:“勾查军伍。”生曰:“亦带宝眷耶?”二郎曰:“送舍妹还乡成亲。”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亲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与之同宦荆州,故备知其详耳。”二郎曰:“既知其详,愚不敢隐。”因述其终始。生笑曰:“以尊翁之贵、令妹之贤,何惧配无公侯,乃关情于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诵其妹《闺赋》之章及夫不适二姓之意。生啧啧叹赏,复请二郎再诵,生一一记之。二郎曰:“兄之聪颖,无出其右。”因留饮焉,相对尽欢。及二郎回拜,与叔相见,尽列珍馐畅饮。
自此同行,道上绸缪,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实言,生终不以实告叔见徽音节操,劝生并聚。生曰:“侄非不欲,但既与奇姐深盟,此时必须两娶,倘一娶得三,获罪于士夫,见非于公议。虽父母,谓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实语,云将探其真情,抵家,再为区处。”
次日,令其叔绐于二郎曰:“舍侄实未议亲,令妹若肯俯就,甚所愿也。”二郎曰:“但恐家妹不从耳。”二郎从容为妹言之,徽音唤柳青曰:“取水来洗耳,吾不听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诗进。徽音见之,呼莲香曰:“取水来洗目,吾不观污词也。吾兄再谈此语,将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谑。然生虽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为三人并娶之谋。日夜辗转,无可奈何。
一日,将抵家,与二郎别曰:“吾实与兄言,白郎吾表亲,事必与我谋。今白郎已娶琼姐为妻,更有情人奇姐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长,彼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岂后他人?以吾计之,唯有三人共结姊妹,可以长处和气,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毕,因誓不欺。二郎乃与徽音共议,复于生曰:“家妹身为纲常,非贪逸欲。若见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论长幼,则亦无意分争。”生曰:“如此则善矣。”翌日,相别。
生自荆州至家,与老仆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谐。至日,入见老夫人、赵母矣。锦姐出见,面惨流泪。生甚怪之,因问奇姐及陈夫人,老夫人绐以在乡。生见锦娘惨容,力问其故,赵母不得已,言之。生大号恸,昏绝仆地,扶入卧床,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锦娘曰:“此生远归,伤情特甚,汝为兄妹,便可往省。万一失措,将奈之何!”是夕,锦率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与交言,终夜号泣饮水。
次早,往乡祭奠,锦、琼惧其伤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生见柩即仆地,移时方苏。如是者四。生之叔见其甚也,代为祭奠,拥生肩舆以归。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亲手进食。生不视,老夫人恚曰:“汝欲毙老身乎!既知有陈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琼;且彼为子死孝,为女死节,夫复何恨?子岂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忿耶!”赵母亦苦劝,生稍进食。因令人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双哥,托锦为之抚养。奇柩在乡,倩人为之守护。以白金为奇女祭田,具簿书为奇综家赀。其招魂词曰: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大之兮。然魂为我死。岂忍舍我而之天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与我追随,乌能甘心于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人兮,魂得无望之而堕泪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望沧海兮。然海誓之约未伸,魂得无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东南兮。然金莲迳寸,安能遨游于东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寂花容遂减,魂何意于观花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圆而人未圆,魂何心于玩月兮?
呜乎哀哉兮,滂沱涕下。无处旁求兮,茫茫苦夜。予心凄凄兮,莫知所迓。岂忍灰心兮,乘风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讶。畴昔楚江兮,梦魂亲炙。静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呜呼哀哉!魂之来兮,与汝徘徊。予之思兮,肠断九回。生不得见兮,葬则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鸣雷,兴言及此兮,千古馀哀。天实为之兮,谓之何哉。死生定数兮,魂莫伤怀。死为节孝兮,名彻钧台。愧予凉德兮,独恁困颓。魂将佑我兮,酌此金。
碧梧双凤和鸣
编辑自是,生为锦娘苦劝,渐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归后,未尝与琼相见,托锦达情。琼曰:“言别期久,欲见心切。然郎为妹伤情,我亦为妹切念,悲哀情笃,欢爱意溺,且伊迩婚期,愿郎自玉。”锦复于生,生曰:“吾此时忧切,非为风情。但偶有一事,欲见相议耳。”锦问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闺赋》。锦以事告琼,琼曰:“万里远来,若不并娶,彼将何之?吾固非妒妇也。”生托锦以事白之赵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琼意何如?”锦曰:“愿。”李老夫人曰:“待吾细思之。”锦曰:“彼边庭远至,若不得婚,必讼于官,似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锦因对生言,生大欢喜。
翌日,二郎遣旧媒来言姻事。生正犹豫之际,忽见来仆自荆州回,以生自起行后,父闻总兵遣女回家就亲,惧生为彼所讼,故遣仆致书,命并娶以息争端。生与叔意遂快。复书,请二郎面议。
次日,二郎白马雕鞍,皂盖方旗,侍从锦袍,金铠银镞,仪卫之盛,遂造白郎之门。生与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请家姊夫相见。”生笑曰:“不才路次轻诳公子,获罪殊深,愿公见谅。”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饮耶?”因两释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设席,二郎痛饮。婚期之议已成,二郎遣人归报徽音。生曰:“吾附去书,看还醒目否?”
洗耳尚未干,忽闻佳信至:
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鸾使。
何事重惨凄,应须多娇媚。
蓝桥会有期,秋波频转视。
徽音见之,略无动容。盖平时喜颜不形、德性坚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为道详悉。亦治姻具生,涓于五月十一日毕姻。是日也,榴火飞红,灿烂百花迎晓日;莲金献瑞,芬香十里逐和风。满道上百二祥光,一帘中十分春色。车行马骤,广寒宫里女亘娥来;乐奏声闻,阊阖殿前仙侣至。星郎游洛浦,济济跄跄;神女下瑶台,娇娇绰绰。更有丫环数辈,皆仙籍之名;僮仆几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宾直赛巫山十二。其物华之盛,仪卫之多,不能尽述也。
客有善为援史者,作《碧梧栖双凤图》以献。生爱之,与徽音、琼姐联诗云:
金井碧桐梧〈(生)〉,高岗双凤呼。五色浮神采〈(音)〉,百尺长苍瑚。藻翮翔清汉〈(琼)〉,风翎入翠图。银床萋奕叶,丹穴试双颅。阿阁朝阳地,楚宫栖凤都。齐声调律吕,合味荐醍醐。比翼终天会,冲霄千仞途。琼枝应向我,徽韵自知吾。绿荫留万载,瑞与九苞符。
徽音入门之后,侍锦娘、琼姐无不周悉,奉赵母老夫人则尽恭敬。凡于生前有所咨禀,必托锦、琼代言,其贤于人远矣。自是,赵母与生为一家之好,锦娘与生尽始终之情。
生后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琼姐生一子,皆擢进士,后琼姐、奇姐、徽音与白生合葬于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产芳兰,子孙履墓,里许闻香。世人皆以为和气致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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