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梦中缘
第六回 渡清江舟中遇盗 走穷途庵内逢嫂
第七回 

  清江漠漠回归棹,伤心愁把渔灯照。若说不提防,如何讥慢藏?天涯身作客,飘泊欲何依?莫患路途穷,萍踪自有逢。
                 《菩萨蛮》

  话说吴瑞生与金翠娟楼下既约之后,回到书房打点了半夜,思量著要央郑汉源、赵肃斋向金御史作伐。到了天明,忽听说翠娟被贼劫去,就如一盆凉水浇在身上一般,捶一捶胸,跌一跌足,叹道:“我吴瑞生怎么这般缘浅?前与堆琼有约,平空里被奸人拐去。今与小姐有约,又平空里被贼人劫去。天既不使俺二人得就姻缘,何如当初不使俺二人相遇?既使俺二人相遇,为甚么又拆散俺的连理?老天你心太狠了!我吴瑞生那世烧了断头香,到处里再不能得个结果?”此时瑞生虽是著急,还是痴心指望擒著贼人,得了翠娟,谁知到了第二日,贼虽擒获,翠娟却无踪迹。心中愈觉难受,听了他一家啼哭之声,益增悲伤,背地里骂一声贼,怨一声天,待要哭,又不好哭出声来,待要说,又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郁结于心,竟害了一场大病,整整睡了三个月,方才起身。以后还指望翠娟有了音信续此姻缘,因在金御史馆中坐了三年。孰知空等了三年,翠娟的音信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从此也就不敢指望。心中说道:“小姐既无音信,我就在此恋著也是无用,罢,罢!不如我辞了金公,回家见我父母一面,寻个自尽,与小姐结来世之缘罢了。”定了主意,一日金公与吴瑞生偶在斋中闲叙,吴瑞生便言及归家之事,金公道:“小儿自承先生教诲,学业颇有进益,老夫正欲先生多在舍下屈尊几年,今日何为遽出此言?”吴瑞生道:“晚生学问空疏,实西席之托,今令郎文章将已升堂入室,自当更求名师指引。且晚生离乡三年,二亲在家难免倚门之望。晚生今日此辞,实出于不得已,还望老先生原情。”金御史见他说到此处,也就不好十分强留,说道:“先生归志既决,老夫祇得从命。但从此一别,再会实难。还求先生再住几日,以待愚父子稍尽微情。”吴瑞生道:“老先生既这等恋恋晚生,晚生岂忍遽归?数日之留,自当从命。”遂取过历书,定了回家日期。金公回宅,将吴瑞生辞归之事说与金昉,金昉闻之亦觉凄然不乐。

  荏苒之间,不觉早来到吴瑞生起行之日。先一日,金御史治酒饯行,还请了赵肃斋、郑汉源来相陪,即晚又使人送过礼来,礼单上开著:束仪三百两,赆仪五十两。吴瑞生俱已收下。到了夜间,吴瑞生心中叹道:“小姐,小姐,明日小生便舍你去了。你那里知也不知?倘日后回家不见小生,你的相思不知又当何如?小姐,小姐,我和你今生不能做夫妻,转期来世罢了。”念到此处,不由泪如雨下。又起来到了湖山之前,望湖楼之下,说道:“当日你听我弄笛吟诗是在此处,我和你约言订盟也是在此处,可怎么情景依然,我那玉人儿可往何处去了?”触目所见,无非伤心之处,归到书房,寝不成寐。到了次日,琴僮、书僮将行李收拾完后,金御史又请吴瑞生前边吃饭。吴瑞生满怀心事,喉中哽咽,那里吃的下去?祇每品略动几箸就不吃了。酒席既完,吴瑞生便起身告辞,金御史送至门外,宾主方洒泪而别。又令金昉骑马随后相送。

  出城行了数里,来到望湖亭,那里又是赵肃斋、郑汉源治酒相饯,吴瑞生下马入坐,说道:“前日在金公处已与二兄叙过,何劳今日又为此盛举。”赵、郑二人道:“相处数年,一旦舍弟而归,后会不知期于何日,今不过薄具一杯,与兄少叙片时耳。”吴瑞生道:“数年蒙兄提携,受惠良多。今日之归,非弟忍于舍兄。弟离亲既久,子职多缺,反之于心,夜不能寝,不得不归思频催也。”赵肃斋道:“以吾三人诗酒相契,义浃情洽,即古之良朋亦不是过,无奈子规催人,无计留住,此时虽与兄席上对饮,眼下地北天南,便作离别人矣。言念及此,何以为情!”郑汉源道:“古人云:‘生离甚于死别。’弟每以此言为过,今吾三人两情恋恋,难于分手,方信此语不为虚言。乃知未经别离之事,不知别离之苦也。”吴瑞生见他二人说的伤心,又触起自己心事,一时悲不成声。遂起身告别,金昉还欲相送,吴瑞生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不必远送了。你与赵、郑二兄同回城罢。”三人看著吴瑞生上了马,又各斟一杯递与吴瑞生,道:“请兄满饮此杯,以壮行色。”吴瑞生接杯在手,将酒饮尽,在马上谢了,方才一拱而别。正是: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却说吴瑞生别了三人,领著琴僮、书僮上大路望西而行。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心念旧事,目触新景。一路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悲悼。行了半月有馀,不觉来到清江。这江岸上有一镇,叫做清江浦。主仆三人遂在此处寻了寓处,吃了晚饭,又吩咐主人,教他江面上雇船一只,到明早好行。主人领命而去,不一时,见主人领一大汉入店,见了吴瑞生,说道:“相公雇船是明日用,是今夜用?”吴瑞生道:“今日晚了,到明早行罢。”那大汉道:“行船不论昼夜,祇要顺风。若一日没有顺风,少不得等一日﹔一月没有顺风,少不得等一月﹔就是一年没有顺风,少不得也要等一年。今夜风势甚顺,在小人看来,不如乘著顺风渡你过去。这三十里水路,不到天明便至北岸。若等到明日,倘没有顺风,却不耽搁了路程。”吴瑞生道:“今夜既有顺风,就是今夜渡过去罢了。”于是打发了饭钱,令琴僮、书僮携了行李,同那大汉上了船。船家乘著顺风便开船往北而发。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夜间,风清月朗,那月光照的个长江如横素练一般。吴瑞生触景生情,忽想起去年与翠娟相约是此夜,翠娟失去亦是此夜,今日归来也是此夜,由今追昔,不由一阵心酸,因笔为情搁,不能成句,遂将昔人题咏稍更数字,口念道:

  记得昔年时,月色白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日归来时,月明还依旧。
  不见昔年人,泪湿青衫袖。

  将诗句吟完,还坐在船头追维往事,忽然凉风起处,水势汹涌,抬头一看,祇见星辰惨淡,月色无光。俄而大雾濛濛,横塞江面,对面不能见人。吴瑞生忙归入舱中,见桌上残灯还半明半灭,正欲安排就寝,忽见两个艄公手执利刃望吴瑞生砍来,又听的夜来那个大汉说道:“不要杀他,咱和他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得了他的行李,又残了他的肢体,太难为他些,给他个囫囵尸首去罢。”遂将吴瑞生挟于舱外,望江中一丢,那船便如飞的一般去了。瑞生此时祇说身落江中,便随波逐流,命归水府去了。谁知他这一丢却不曾丢在水中,还丢在一只船上,睁眼一看,琴僮、书僮也在上边,心中又惊又喜,问道:“您两个怎么也在此处?”琴僮、书僮道:“俺两个还在船上做梦,不知那一个贼杀的和俺作戏,把俺移在这里。”吴瑞生道:“您两个还在梦中,咱今日雇了贼船,方才那两个摇橹的艄公要持刀杀我,亏了夜来那个大汉把他止住,要给我个囫囵尸首,因将我投于江中,不想就落到这只船上,主仆还得聚在一处。”二人听了,方如醉初醒,似梦初觉,大惊道:“原来如此!但这只船可是从那里来的?不是神天保佑是甚么?这都是二叔的洪福拖带俺二人不死。”吴瑞生道:“你我虽是不曾淹死,祇是这只船闪在江心之中,又不会摇桨摆橹,究竟不知飘流到何处才是个底止。”琴僮道:“这却不足虑,难得遇了这个救星,捱到天明,倘遇著来往的行船,求他带出咱去就是了,祇是身边行李尽被贼人得去,路途之中可著甚么盘费到家?”书僮道:“难得有了性命,就是没有盘费,一路上做著乞丐求讨著到家,也是情愿的。”琴僮道:“羞人答答,怎的叫人家爷爷奶奶?你有这副壮脸,你自做去。我宁祇饿死,不肯为这样下贱营生。”书僮道:“如何是下贱营生?我曾听的人说古记,昔有个韩信,曾胯下求食﹔又有一个郑元和,曾叫化为生。后来一个为了大将,一个做了状元。古来英雄豪杰尚为此事,何况是你我。”吴瑞生道:“您两个俱不要胡思乱想,到明日我自有安排。”二人方才不敢说了。主仆三人方住了话,祇听的这只船扑通一声,几乎把他三人闪倒,往下一看,大喜道:“此船已傍岸了。”书僮胆大,忙从船头跳下,说道:“快下来,快下来,此处便是平地。”吴瑞生、琴僮随后也一齐跳下。此时大雾将散,云中微微露出月色。祇见江岸上一带俱是芦苇,全辨不出那是路径。又坐了片时,不觉东方渐白,忽看见芦苇之中有一条羊肠小路,主仆三人便顺著那条小径走去。

  走了顿饭时节,方才出离了江岸。吴瑞生对琴僮、书僮道:“此处离清江浦料想不远,天明时节少不的复到那里,同著店主人递张被劫呈子,是少不要递的。”三人说著话,天已大亮,遂问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问此处到清江浦有多少路?”那人道:“我这里至清江浦有七百馀里,若起早走便近著二三百里路。”吴瑞生又问道:“你这里不是浙江地方么?”那人道:“我这里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吴瑞生听了此言,不觉呆了半晌,心中说道:“一夜之间已行七百馀里,若复回清江浦去就未必这等快了。况贼情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缉访出来的,经官动府祇怕耽误了自己行路,罢,罢,不如将那三百两银子舍了,另求一条门路,转借几两银子盘费,用著到家罢。我听的父亲说江西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钱字大年,是卢陵县人,但不知此处至卢陵有多少路。”又问:“贵处是那一县管辖?”那人道:“敝处是卢陵管辖。”吴瑞生听说卢陵,心中甚喜,又问道:“贵县有一位乡宦,叫做钱大年,不知他住在何处?”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吴瑞生听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间还有几文馀钱,便买了一个红笺,又求那人取出笔砚,写了一个年侄拜帖。别了那人,遂领著琴僮、书僮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馀地,已来到钱大年庄上。问了他的门首,便令琴僮将帖投入。不一时,祇见一位苍颜自发老者扶著藜杖出来,将吴瑞生迎入客舍。瑞生拜毕,分宾主坐定,钱大年问道:“贵省来到敝处有四千馀地,今年侄远来,有何贵干?”吴瑞生遂将游学浙江,处馆金宅及江中遇盗之事说了一遍,道:“今日身边盘费一无所有,路途遥远,难以回家。闻的年伯在此,特来相投。”钱大年道:“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贤侄遇此颠险,能免患害,这都是尊公阴德所感。”吴瑞生道:“晚生在家,闻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胜企慕。今穷途归来,得以亲炙懿光,觉深慰所怀。”钱大年道:“老夫与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别,倏忽二十载有馀,虽怀渴思之情,奈远莫能致。今见贤侄即如见尊公之面。”一面说著话,一面令家人收拾饭来待了吴瑞生。吴瑞生遂在钱大年家住了十馀日。

  一日,吴瑞生欲告别回家,钱大年遂凑了一个路费,临行送与瑞生,道:“贤侄远来,本当从厚,奈家寒无以措办,谨具白银二两,略备途中一饭之费。”吴瑞生将银收下谢道:“既来叨扰,又承馈赠,多感多感。”遂别了钱大年,上路而行。

  吴瑞生原生于富贵之门,何曾受此徒步之苦?一日祇好行数十里路,便筋疲力软,走不动了。且二两银子怎禁的他三人费用。不消十数日,依旧空拳赤手。一日因贪走了几里路,失了宿头,天色渐渐晚上来,又行了里馀,忽然来到一洼,但见荒烟漠漠,一望无际。主仆来到此处,遂不敢前进。吴瑞生道:“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今夜却宿在何处?”琴僮道:“这堤岭之东隐隐约约似有烟火一般,咱且到那里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一宿。”吴瑞生道:“如此亦可。”主仆三人遂顺著堤岭走去。来到近前,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寺院。但见:

  山门高敞,殿宇巍峨。钟楼与鼓楼相连,东廊与西廊对峙。风振铃铎,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龙池流水响琅琅。悠悠扬扬,送来一派木鱼声﹔氲氲氤氤,吹过几行香火气。

  那山门上题著三个大字,叫做法华庵,庵东边有一位大宅,楼房虽多,却俱已残落。吴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见门已封闭,静悄悄寂无人声。又复转到庵前,见了一个牧牛童子,问他道:“此庵是甚么人住持?”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些尼姑。”吴瑞生向琴僮、书僮道:“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既是尼僧住持,岂容我男子人宿卧?况此处又无他家可以借宿,不如在这山门下好歹存榻一夜,到明日再作区处。”书僮道:“在这山门下宿一宿到也罢了,祇是肚中饥饿,怎么捱到天明?”吴瑞生道:“既到此地,也说不的不捱了。”主仆正在艰难之中,忽从庵内走出两个小尼姑来,说道:“列位请走动走动,我要关门哩!”吴瑞生道:“俺们是行路之人,因失了宿头,来在这里,惟求师傅开方便之门,容俺在这山门下存榻一宿,到明早便行。”那两个小尼姑道:“我庵内俱是女僧,你男子人在此宿卧,不当稳便。”吴瑞生道:“你在内边,俺在外边,有甚么不稳便?”那两个小尼姑道:“似你说的这话就不在行了。俺出家的尼僧也要避个嫌疑。你既是行路的客,怕没有大房大店歇你,似你没名没姓,身边又无行李,声音又不像此处人,谁知你是好人歹人?怎容的你在我这山门下宿卧?”吴瑞生当此失意之时,又被他说了这些无状言语,便激动了心头之火,骂道:“放你娘那狗臭屁,我吴瑞生是当今才子,谁不认的我?如今反拿著我当做贼人,是何道理?就是这个庵观,也是四方物力修造的,有你住的,也就有我宿的,难道你独占了不成?”那两个小尼姑道:“你说的这话祇好吓那三岁小孩罢哩!既是有名的才子,自然朋友亲戚相投一个家,腌头搭脑如同叫花子一般,还来在我山门下宿卧,甚么才子,快出去,快出去!”说完,一个扯著往外拉,一个推著从后搡,气的吴瑞生暴跳如雷,喊叫道:“没有王法了!尼姑凌辱斯文,该问何罪?”琴僮、书僮看了,也都动了气,正欲上去行粗,忽见从内又走出一个中年尼姑来,喝道:“您们放著山门不开,吵闹甚么哩?”那两个小尼姑听见,舍了吴瑞生,进去向那个中年尼姑说道:“这山门下不知从那里来了三个小伙子,要在这山门下宿一夜,我说俺这庵内俱是尼僧,你在此宿卧不便。他说是我给他没体面,要行凶打我。俺因此和他吵闹。”那个中年尼姑道:“想是吃醉了的人,将好言语安慰他几句罢了,何必和他吵闹?待我出去劝他。”这个中年尼姑出离山门,将那吴瑞生看了一眼,不觉怔了。吴瑞生将那个中年尼姑看了一眼,也不觉怔了。二人看罢多时,遂放声大哭。看官你道这是甚么缘故?这位中年尼姑不是别人,就是吴瑞生的嫂嫂宋氏,当年被赵风子掳来这江西地方,夜间得空逃出,因离家太远,不能回归,遂在这法华庵中修行了。他的师父给他起了一个法名,叫做悟圆。上年他师父死去,悟圆便做了此庵长老。此时正在禅堂打坐,忽然听见外边吵闹,因出来看门,将吴瑞生看了一眼,认出是他叔叔。吴瑞生把悟圆看了一眼,也便认出是他嫂嫂,认的真了,所以放声大哭。二人哭罢多时,同至后边,悟圆便问吴瑞生来此之故与家庭安否。吴瑞生自始至终、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悟圆闻之亦不胜叹息。各慰问毕,悟圆遂收拾素斋与吴瑞生吃了,琴僮、书僮一日没吃饭的人,也都饱餐了一顿。这庵中有静悟轩一所,甚是幽静,此轩便为了吴瑞生下榻之处。悟圆陪吴瑞生同至静悟轩中,又叙了几句话才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来说道:“我来寻师父,有要紧话要和你说。”但不知这位老妪是谁,要说甚么话。有分教:桃花一片随流出,勾引渔郎上钓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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