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瓢偶笔
作者:杨宾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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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夏周秦汉三国六朝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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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岣嵝碑,在衡山岣嵝峰。岳麓所刻者,宋嘉定间何致子一所摹,在岳麓山巅石壁间,有亭覆之。石东北向,高七尺,广两之,若屏然而亚其两角,刻文于中,空其前后。拓墨处独黑,望之若另一碑,其实则一石也。余于康熙戊子春从岳麓书院崇道祠登山,由道中庸极高明亭往观之。亭外西北隅有摩崖古刻三行,大如斗,类八分,缺其上截,旁有小楷书二行,俱不可辨,不知何人所刻。亭中石刻尚多,大都近代人书,不足观也。

会稽山禹陵窆石,本无字,汉永建元年五月始刻题字于石。石在禹庙东南小阜,高五尺许,下大可合抱,而上微锐,锐处有一孔,形若秤锤,故土人呼之为石秤锤。予幼时见其孔若断而复续者。朱竹曰:相传千夫不能撼。岁在乙酉,有力士拔之而石中断,部下健儿迭相助,及拔,陷地才数寸尔。土人涂以漆,仍立故处,覆以亭。

案《曝书亭集》云:考古之葬者下棺用窆,盖在用碑之前。碑有铭而窆无铭,验其文乃东汉遗字,王复斋碑录定为汉刻,是矣。赵氏金石录目曰窆石铭,误。连江石鼓文。明时吴襄惠公文华得拓本于杨用修,用修得之李西涯,相传为苏子瞻藏本。康熙初,襄惠后人吴子钧属李登、陈延之、欧阳惟礼篆而刻之木,与国学陈仓本不同。竹云:西涯伪作。

案韩文公石鼓歌云: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杜少陵云:陈仓石鼓久已讹。韦苏州云:风雨缺讹苔藓氵齿。则石鼓唐时已无全文,集古录欧阳公所见止四百六十字五。近时阮芸台相国取范氏天一阁所藏北宋拓本重刻于杭州府学,亦止四百六十二字。元人吾子行自谓以甲秀堂谱图随鼓形补缺字,列钱为文,以求章句,又参以薛尚功诸作,亦仅得四百三十馀字。而升庵所拓乃至七百有二字之多,朱竹辨其妄自改增,可无疑矣。据升庵谓得之李西涯传之苏子瞻,竹谓,果尔,则子瞻应先见其全,子由亦得纵观,何以子瞻之诗曰: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糊模半已似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子由和之有云:字形汗漫随石缺,苍蛇生角龙折股。是子瞻、子由均不应有是言。又西涯石鼓歌云:家藏旧本出梨枣,楮墨轻虚不盈握,拾残补缺能几何,以一涓埃裨海岳。夫以欧阳、薛、胡诸家所见止四百馀字,若宾之本有七百馀字,拾残补缺,亦已多矣,宾之亦不应为是言也。观此则竹非疑西涯伪作,直指升庵伪作耳。间考李文正怀麓堂集绝不道及,其为升庵伪作可知。

《日下旧闻》载,赋石鼓者二人,曰周伯温、李丙奎,作诗歌者二十人,曰韦应物、韩愈、张耒、洪适、梅尧臣、苏轼、苏辙、张养浩、揭傒斯、宋褧、吴莱、顾文昭、卢原质、唐之淳、程敏政、李东阳、何景明、王家屏、朱国祚、郭天中。

会稽山碑,旧传李斯篆,在鹅鼻山。近见明南逢吉会稽三赋注云:宋升明本县民家儿,袭祖行猎,见山上有文三处,苔生其上,刮而视之,有大石文、小石文。其大石文云:黄天皇肃字道成得贤师天下。似与秦碑不同。

案孙渊如《寰宇访碑录》:会稽石刻,二世元年李斯篆书,在浙江会稽。元申屠厓摹本,近时所刻。又范氏天一阁书目史部:会稽三赋一卷,宋王十朋撰,明南逢吉注,嘉靖二年南大吉序。原钞本误作会稽山赋。

秦东门三字,相传丞相斯书,刻海州马耳山上。宋中丞求之数年不得,亡弟楚萍于无意中忽见之,明日再往,复失所在。

汉荆州刺史度尚碑,相传初在北陵东郊,缺裂仆地。大水至冲入河,或集善水者挽出之,徙于使星亭。不知何时徙沛县湖陵城闸下,明顾崇善工部出理漕渠,徙置徐州官廨。吴文定公云:残缺已甚,独额完。有宋人题识。

案娄彦发汉隶字源碑目第六十三:荆州刺史度尚碑,永康元年立,在徐州湖陵荒野。政和壬辰,巡检王当世迁于官廨,刘宗仪立之使星亭。所记与此不同。

介休郭有道碑,中郎隶书。旧石相传为一秀才盗去,介休令重刻以应求者。赵子函曰:盩王正己再刻。王阮亭《秦蜀后记》又云:万历中郭青螺钩摹重刻。夫子函正万历时人,如果青螺重刻,石墨镌华何以不言青螺而言正己?岂刻者正己而青螺为之主耶?抑子函、阮亭所传有一误耶?或又云墓前今有二碑,一为明人翻刻,一为康熙初白门郑谷口所临。余足迹所未至,无从考证,敢问世之往来于介休者。

案范氏《天一阁碑目》载:郭有道碑,康熙三十一年,介休令王直重摹郭青螺重刻郭林宗碑,自跋云:介休王尹正己访于汾故家,得旧碑示予。予近过许昌,摹魏受禅文,参之斯碑,字体画一,其出蔡手无疑。王乃命工镌之贞瑉。据此,则刻者正己,而主之者青螺,王、赵所传均无误也。周武帝时除天下碑,惟林宗碑诏特留。乃此碑自宋以来著录家皆未之及,知已亡于唐代或宋初矣。今林宗墓前二碑。一为明人傅山刻,字迹丑恶,殊昧古意。原跋称碑在南渡前已不可见,吾从汾阳曹孝廉伟得一本,不知近代何人补书,陋甚。其一为国初郑簠所书,皆不足观。翁覃溪云:家藏别有姜任修本,较傅、郑二刻颇有根据。姜自识云:予从寒山赵氏拓本摹得,又摹北海孙氏所藏石经残碑,得中郎笔法,以吴炳补桐柏碑之例,重补此碑,或比近人傅、郑二家杜撰者差胜云。

陶丘谓余曰:汉阳故相吴公正治家,有蔡中郎隶书圣主得贤臣颂四十馀字,书纲纸上,后皆帝王跋,自吴大帝至晋元帝、梁武帝、唐太宗、高宗止于宋徽宗。此奇宝也,予又乌从见之!

汉淳于长夏承碑,蔡中郎书也,介于篆隶之间,何良俊定为八分。宋元祐中开河,碑始出,不知何时毁坏。成化间秦民悦重刻广平学宫,讹勤约为勤绍。嘉靖间知府唐曜又刻之漳川书院。

案碑出土于元祐,修于永乐七年。岁久踣仆。成化己亥},广平守秦民悦于府治后堂见碑仆地,复建爱古亭覆之,自跋云:碑之下截凡一百一十字,年久藓蚀,系后人摹刻,览者当自择之。据此是重树原碑,非重刻也。在府治,非学宫也。元王恽秋涧集讹府治为府学,后人遂疑成化间不应尚在府治,而以民悦所见为非原碑。夫使原碑果在府学,民悦既称爱古,必不遗之。盖缘王集误刻一学字,遂致疑议。今曰重刻广平学宫,则更误矣。观唐曜自跋云:嘉靖癸卯筑城之后,为工匠所毁,越二年,来守郡,索诸瓦砾间不获,乃取摹本刻石,置亭中。似亭即爱古轩旧址,未知何时移入漳川书院。又案秦跋,则原碑下半截成化间已经重刻。案唐跋,则嘉靖二十三年筑城取石,碑复全亡。今世所行,皆唐曜以曾经重刻之拓本勒石者。考其字画之讹甚多,如艺字,汉碑皆从A1或省作圭,未有从幸者,今碑从幸,若伪约为绍,又其甚焉者耳。

汉槐里令韩仁残碑,隶书,近刘宽碑,熹平四年立。金正大五年荥阳令李辅之发地得之。今在中州荥阳县,所谓京索之间也。后有金翰林学士赵秉文及赵郡李献能跋。

案碑原额题汉循吏故闻憙长韩仁铭。盖仁自闻憙迁槐里令,除书未到而卒,故额不云槐里令。仁既殁,司隶校尉湣之,命下河南尹,遣吏祠以少牢,竖石以旌其美。法以上表下,故题额称名。碑以金哀宗正大五年出土,吴山夫金石存谓:刘太乙青藜续金石录始载之,至牛空山运震始摹图,近乃遍鬻于世。碑隶书,赵周臣跋亦八分,李钦叔跋及李天翼题名均正书。

汉荡阴令张迁碑,欧、赵、洪三家皆不载。明时始出土,因字多讹谬,故顾宁人疑其摹刻。余取而细阅,虽败笔不免,而古劲处要非后人所能。

案碑字画古折朴劲,自是东京法物。其字之讹谬,诸家辨论不一,遂有强为求合者。惟翁学士覃溪云:撰碑之人未必即书石之人,想东汉时胥吏能书固不乏人,竟似草稿审视未明而茫然下笔者如此,则从政之为从,畋暨之为既且,及来字之类,或皆误笔。又碑合表颂仅五百言,而叙先世事乃三之一。颂文无曰字,而碑尾纪年月后又若颂词,是书与文皆未可以常格律也。此论最当。又案所叙先世曰良、曰释之、曰骞,宗系绝不相及,复误以释之为苑令。文后忽赘诗云旧国其命维新经句,亦裁截成文。想其人亦粗涉经史,率任己意,而不自悟其谬者,固不必疑后人之摹刻耳。

广东韶州府乐昌县监豪山有汉郭苍周府君碑。唐周夔到难篇,皇华纪闻称其文字最佳,然金石诸书都不载,若到难则并无其目矣。

案翁覃溪《粤东金石略》:粤东石刻以周府君碑为最古,碑题神汉桂阳太守周府君功勋之纪铭,传为荆州从事曲红郭苍伯起撰。府君名憬,字君光,徐州下邳人,开凿泷水。曲红长区祉与故吏龚台、郭苍、龚雒等勒铭公功。碑建于汉灵帝熹平三年。原刻在乐昌县昌乐泷上府君庙中。唐重刻本在张曲江庙,后移府治。又英德县西南十五里岩前村碧落洞,有唐元和六年周夔羽皇撰到难篇,所谓碧澜之下寸寸秋色者也。上有蜕仙台,壁间镌行草书到难真境四字。洞含水气,石壁题刻易于漶灭,所谓羽皇到难之文,当南宋时已不可见矣。周府君碑,欧、赵录及天下碑录、洪氏隶释均载之。若到难篇,则王象之舆地碑目亦不载也。

鲁灵光殿砖刻汉长生未央瓦头,皆工匠书刻,而其妙若此,古人胜今人远矣。

抚州临川县刘象两家有曹孟德草书“鸢飞鱼跃”四字,武昌黄鹤楼亦有孟德书“涌月台”三字,今台字已断。

杨椒园曰:湖广黄鹤楼有“涌月台”三字,真书,大尺馀,相传为曹孟德书。台字不可见,见者仅上二字,虽剥蚀而神采犹在。近年来官斯土者恐朝廷巡幸,取其碑覆墙阴,而涌月二字亦不可得而见矣。

安庆府东门曰枞阳门,门有额大尺许,相传为曹孟德书,而不得一见。乙未岁客皖公使院,因拓而观之,虽极劲健而无古雅之致。且自汉魏至今几二千年而毫无剥蚀,其非曹书也无疑。

汉程博古旌忠太庙铭,黄初三年陈思王曹植文,锺繇正书,大如桃,浑厚沉著,与宣示同一结法。不知者疑赵孟壒伪书。余谓孟壒多肉少骨,岂能办此。元常真迹在晋已不传,故戎路、季直,世多疑之。若此碑立于凤翔而金石诸书无一纪载,乌能免于世人之疑?独是笔画坚厚,确非六朝以后人书,不可忽也。

锺太傅荐季直表,相传元时始出,至明始刻入真赏斋停云馆法帖,前后皆有陆行直印。然予见旧帖中已有之,但无陆印耳。

前辈称梁鹄受禅、尊号二碑,去篆而纯用隶法,为隶书之祖。然余特爱尹宙、曹全诸碑。四友斋丛说极称元人吴叡、褚奂隶书,谓宗梁鹄受禅等碑。

南都江宁县学尊经阁下立圆石三段,孙吴天玺间纪功碑也,相传皇象八分书。因石断,文不可读。中州周雪客联而贯之,并为之考,书未成而雪客下世,归其稿于绣水王安节伏草。安节为之赋伏草续为之考,而书犹未成。丁亥夏,余过白下门伏草寓斋,索观至再不可得,怅怅者久之。然其图则已得之三山林氏矣。顾起元曰:其石四方。余亲往观之,石微圆,非方也。中一段高三尺五寸,东西各二尺五寸,围各七尺,古朴类石鼓,而书亦奇奥绝伦,江南第一旧物也。

吴皇休明八分书禅国山碑,在今宜兴县董山,世无拓者。壬辰春,从弟千一以事至宜兴,拓以相寄。虽漫漶而笔力尚在,在三段石上。

陶隐居旧馆记,前人言其首一行自书,后是其弟子书。余曾见旧拓本,前后出一手,前人岂可尽信哉!

瘗鹤铭本摩焦山石壁,不知何时为雷所碎,俯卧山麓,故山中人呼为雷轰石。若问瘗鹤铭,则举大殿程康庄碑亭宋射陵翻刻本以对矣。余拓得五十六字,为陈香泉太守取去。

案王述庵《金石萃编》所载瘗鹤铭,全文计一百八十字。今石本现存者,合全与半共九十字,据张力臣所补者六十九字,原文泐者十一字。又近年海盐张燕昌芑堂,尝取杨大瓢未出水藏拓本重摹刻之,增多华阳真逸纪也六字,亦足见旧拓之不易多见者也。据此,则张芑堂所刻杨大瓢藏本只得六十二字耳。

瘗鹤铭图考莫详于张力臣所刻,然余亲至雷轰石傍,观拓碑人下手仆卧一石,乃直长,并非斜曲。所指江阴真宰十二字,正与爽垲十九字直对,恐不与真侣一石并列也。须再考之。

案翁覃溪瘗鹤铭考,载著录者七家:一瘗鹤铭辨证,见元郝经陵川集;一华阳真人瘗鹤铭考,见明司马泰家藏书目;一瘗鹤铭辨一卷,本朝山阳张召力臣撰;一瘗鹤铭考二卷,本朝长沙陈鹏年沧洲辑;一瘗鹤铭考一卷,本朝长洲汪士澍退谷撰;一抄撮池北偶谈瘗鹤铭考一卷,本朝曲阜陈颍手录;一瘗鹤铭考一卷,本朝金坛王澍虚舟撰。摹传者七本:一太平州重刻本,见宋周密云烟过眼录载鲜于伯机所云;一南宋邓州重刻本,见元郝经陵川集;一明广东黎瑶石翻刻本,见明关中来浚梅岑金石备考;一明海宁陈氏玉烟堂刻本,万历四十年壬子陈元瑞摹勒上石;一明华亭董氏刻本,一焦山重刻横直二本,俱见张力臣辨;一本朝武乡程氏翻刻玉烟堂本,见汪退谷考。计侨玉烟堂翻刻本跋下注云:郡别驾武乡程君翻刻玉烟堂本,顺治十八年十一月,润州逋客计侨为跋之。

焦山瘗鹤铭,圆健舒徐,不露锋锷,真从篆籀中出,恐非右军不能。顾况书,生平未见,无从论定。若陶隐居书,余曾见许长史旧馆坛记,方严峭厉整密,似从黄初劝进、受禅诸碑来,与瘗鹤铭殊不类。黄长睿、董逌辈群指为隐居笔,岂未见旧馆坛碑耶?抑旧馆坛碑首行亦非隐居手书,皆出于其弟子耶?此余因旧馆坛而致疑,非敢与黄、董树敌也。

案欧阳公以华阳真逸为顾况道号,考唐书及况文集皆无此号,惟况撰湖州刺史厅记自称华阳山人耳。且铭后有唐贞观王瓒诗,则碑之刻非顾况时可知。陶贞白自称华阳隐居,蔡絛西清诗话云:予读道藏陶隐居外传,号华阳真逸,与此适合。黄伯思东观馀论,以贞白所著真诰,但书己卯岁,不著年号,他书亦尔,为此铭但称壬辰岁甲午岁之证。壬辰者,梁天监十一年也,甲午者,十三年也。隐居以天监七年游海岳,住会稽,来永嘉,十一年始还茅山,十四年弟子周子良仙去,为作传,可知壬辰、甲午正在华阳。且王逸少以晋惠帝太安二年癸亥生,年五十九,至穆帝升平五年辛酉卒,则成帝咸和九年甲午岁,逸少方三十二,逮四十九岁始去会稽而闲居,不应三十二岁时已自称真逸,况未官及闲居均不在华阳,决此铭非右军书。董彦远广川书跋所论亦同。故胡仔、刘昌诗、马子严、曹士冕、朱长文、都穆、顾炎武、计侨、汪士𬭎诸家,多断以为隐居遗迹,王述庵亦谓谛观此铭飘飘有仙气,其为通明无疑。然以右军未尝至朱方华阳,则铭但称华阳真逸撰耳,其书者上皇山樵也,上皇山正在会稽,又安知非右军之迹乎!

焦山瘗鹤铭原刻之外,予所见者有四:一为墨妙亭宋曹所翻本,一为大殿东廊程康庄所翻本,一为海宁陈增城家玉烟堂本,一为陈鹫峰太守刻在原本前者,自有此本而前三刻俱废矣。

焦山瘗鹤铭,或云右军书,或云陶隐居,或云颜清臣,或云顾况,或云王瓒。予主隐居。不知何时为雷所轰,没山麓水中,拓墨最难。今为陈沧洲太守移置山门,人人可得而拓矣。

焦山瘗鹤铭,不知何时为雷火所轰裂而为三,故山僧以雷轰石呼之。三四月后没水中,不能拓,十月后涸出。其俯卧一石如爽垲以下十九字,去地三尺,虽仰卧而拓,墨汁淋漓被面,然犹可得也。若江阴等十三字,去地才数寸,墨无所施,世遂无得之者。余告同人欲扶立之,辄以事阻,窃尝恨焉。壬辰十一月朔日,苏州前太守陈公沧洲鸠工相度,凿其背而薄之,遂移砌山门。此古今一快事也。

焦山瘗鹤铭,陈太守沧洲患其石为雷所轰,不便拓墨,乃削其背而薄之,移砌焦山寺门外壁间。陶甄夫云:沧洲告之曰,石背有天宝间及大历二年题跋。然则指为顾况者可以语塞矣。

案上皇山樵,至今莫定为何人。石背既有天宝、大历间题跋,正当表而出之,以断颜清臣、顾逋翁之疑。今削而嵌之于壁,何以传信?且碑以难拓而久存,今移砌山门,虽便摹拓,然恐自此遂无鹤铭矣。又案王箬林竹云题跋云:铭后题识有唐王瓒诗、宋陆放翁题名。瓒诗在铭侧小石,放翁题在未至铭数十步崖上。又润城蒋亦垕于北固得米老题字云:仲宣法芝,米芾元祐辛未孟夏观山樵书。凡十有六字,亦左行,字类鹤铭,乃从来未有者。

丁亥冬,客南京权按察使魏江镇官舍,遇滁之骆遇安。询之,遇安曰:康熙间有不知姓名楚人,寓寺数月,遂失是铭。验之,盖逐字凿取云。昔人有卧碑下三日而盗碑以去者,楚人殆其苗裔耶?若日本之易万安桥蔡碑,则又平平无奇矣。

案此则原钞本列在陈太守沧洲患其石为雷所轰一则之上,今审其词意,恐即指盗瘗鹤铭事,或上文别有脱落,亦未可知,姑类编于后。

焦山瘗鹤铭,学之者颜鲁公、黄涪翁,人皆知之。若张嘉贞,则知之者少矣。今观其北岳碑,则岂二公所能及耶!

古人但知黄鲁直学瘗鹤铭,不知鲁直以前则有唐张嘉贞,鲁直以后则有明八大山人。

唐太守评萧子云书:行行如结春蚓,字字若绾秋蛇。此评其草书也。今草书不传,而真书列子则绝佳。

案唐张怀瓘书断:梁萧子云,字景乔,晋陵人,官至侍中国子祭酒滁州太守。少善草、行、小篆,诸体兼备,而创造小篆飞白,意趣飘然。其真书少师子敬,晚学元常,及其暮年,筋骨亦备,名盖当世,举朝效之。其肥钝无力者,悉非也。以太清三年卒。景乔隶书、飞白入妙品,小篆、行草、章行入能品。又今所传有福州府学章草书出师颂。

魏高祖吊比干碑,似隶似楷,与汲庙碑相伯仲。后有元祐五年秋左朝请郎知卫州吴处厚记,承事郎林含书。今在汲县。

案魏书刘芳传:高祖迁洛,路由朝歌,见殷比干墓,怆然悼怀,为文以吊之,芳为注解,表上之,即此文也。此碑字多别构。隐绿轩题识云:崔浩之为国书也,皆自书刻石。当时被毁,即拓者不可得见,惟吊殷比干文传为浩书,今犹存卫辉府城外比干墓上。

曲阜孔庙张猛龙碑,笔意近王僧虔,而坚劲耸拔则过之。六朝正书碑版可得而见者,当以此碑为第一,崔敬邕不及也。

案猛龙,南阳白水人,熙平中为鲁郡太守,郡人立碑颂之。魏孝明帝正光二年幸国子学祀孔子,此碑立于正光三年正月,其得列孔林者,以当日有兴起学校之功也。碑文隽永,开齐梁风致。正书虬健,已开欧、虞门户。碑额题“魏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之碑”,正书大字十二尤险劲,又兰台之所自出也。石墨镌华暨金石后录诸书具论之。

南北朝书虽多生强,而古意犹存,若张猛龙、崔敬邕碑,则精拔粹美、妙不可言矣。

案敬邕碑于康熙间出土,无书撰人姓名。王渔洋居易录载,安平令陈崇石掘地得之。孙渊如寰宇访碑录、续古文苑、李兆洛骈体文钞均载之。题为魏故持节龙骧将军督营州诸军事营州刺史征虏将军大中大夫临青男崔公之墓志铭。其略云:敬邕,博陵安平人,以功授龙骧将军太府少卿临青男,永平初除营州刺史,延昌四年征为征虏将军大中大夫,熙平二年十一月卒,赠左将军济州刺史,谥曰贞。

冯钦南为余言:睢州王少司农公垂家,有宋拓智永千文,与今陕本不同。余托宁编修观斋借观,再三不得。

陈傅岩观察家藏智永千文,纸墨虽不甚旧,然薛嗣昌跋下有侄方纲摹李寿永寿明刻二行小字,目所未见也。董跋亦云然。

余乡张陛家所刻永师真草千文,正书缺三十五字,草书缺九十八字,字与薛本迥别,虽觉劲健,然微近俗。墨本为县令景融取去,今归徐氏。

吾乡张氏智永千文墨迹,山阴令景融以事勒取之。融死,归昆山徐氏。余访求数载,徐氏子孙无知之者。然观张氏摹刻本,亦不佳。

山阴张登子家藏智永真草千文墨迹,为知县景融所取,后归昆山徐健庵司寇。司寇没二十年,始得见于花溪之二澞草堂。疑元明间赝本。

山阴张登子家智永真草千文墨迹,今在徐艺初家。草书疑元明间习永书者所为,真书别出一俗工手,与草迥异。明清间人题跋,不足信也。

吾乡张登子家智永真草千文,初为山阴令景融所得,后归东海徐氏。庚寅夏,余观于花溪之二澞草堂,前有东嘉士桢篆书“永师真迹”四大字,后有徐天池、张登子、孙北海、曹秋岳诸公题跋。案徐张跋云:此本宁邸世宝,宸濠之变,王文成公取以归。文成没,归张文恭公。缺真书三十五字,草书九十八字。余自幼闻此册为探花桥董氏物。登子之母,董氏也,携归于张。观此始知传闻之谬,然字迹不佳。

会稽董氏智永千文,乃草书,今藏董兹怀家。张登子家所刻真迹为景融勒去,后归东海徐氏者,则一行真,一行草。余向误信人言,为即董氏本,今始悟。然董氏本亦赝鼎也。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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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晋二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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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遂良右军书目,正书凡十四种,如乐毅、黄庭、东方赞、自誓、墓田、宣示六种,至今流传。其他如周公东征、尚想黄绮、晋侯侈、行三一之法等类,世无传者,书家往往不知其目,可叹也。

案褚河南王羲之书目正书部五卷十四帖:乐毅论四十四行,黄庭经六十行,东方朔赞三十行,周公东征十一行,自誓文十四行,尚想黄绮七行,墓田丙舍五行,前因李叔夷四行,琅琊临沂三行,一日相省四行,行三一之法四行,尚书宣示八行,琅琊新庙四行,晋侯侈六行。行书部五十八卷共三百六十帖。

唐太宗于长波门外购大王书,得行押二百四十纸,草二千纸,真仅五十纸。褚遂良右军书目:草书三百六十种,正书止乐毅论以下十四种。锺绍京破产求右军真迹,市得行书五纸,不能致真书一字。淳化诸帖王氏父子草书各得两三卷。真楷流传者,右军则乐毅论、黄庭、像赞、誓墓,大令则洛神赋十三行而已。甚矣真书之难!

案张怀瓘《二王书录》载:梁武帝获二王书共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大凡一万五千纸。魏师陷荆州,元帝夜遣后阁舍人高善宝,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并大小二王迹,悉焚之,历代秘宝,并为煨烬。周将于谨、普六如忠等,摭拾遗逸凡四十卷,将归长安。贞观十三年购求右军书,敕起居郎褚遂良校书郎王知敬等,于玄武门西长波门外科简,令典仪王行真装为十三帙一百二十八卷,大凡二千二百九十纸,每缝皆用贞观小印印之。今天府所有真书不满十纸,行书数十,草书数百而已。

唐四库书目内有王羲之《小学篇》一卷、《王氏八体书范》四卷、《王氏工书状》十五卷。今皆不传。

文玉云:秦中一旧家藏右军墨迹十六字,字大如拳,今不知尚在否。右军孝经,唐太宗谕魏徵、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各临一段。

明南逢吉《会稽三赋》注云:旧经曰会稽黄阁有铜漏,制甚精古,王右军书陆机漏赋镌于上,历代以为至宝。今不但无所为铜漏,且不知黄阁为何处矣。

案《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会稽三赋》三卷,宋王十朋撰。一曰《会稽风俗赋》,一曰《民事堂赋》,一曰《蓬莱阁赋》,皆有关会稽之风土。嵊县周世则尝为注《会稽风俗赋》,郡人史铸病其不详,乃为增注,并后二赋亦注之。然则注三赋者固不止南逢吉一人矣。顾天一阁书目只得一卷,而此有三卷,想注之多寡或异耳。

右军乐毅论真迹,唐武后时为太平公主所窃,后归梁宣王女。籍没时,咸阳老妪投之爨下,世已无此物矣。石刻宋时尚在高绅学士家,后归赵子立之婿徐平甫,所谓海字本也。海字本亦不可得。

乐毅论,在陈时属馀杭公主,唐武后时为太平公主所窃,后归梁宣王女。籍没时,咸阳老妪窃举袖中,县吏往搜,投之灶下。其在宋也,赵子立得高绅石刻,死后归其长女,嫁为徐平甫妇。可谓始终与妇人有缘。

海宁徐大文有右军书东方赞墨迹,下半已无,仅存上截百馀字。有赵子昂、文征仲跋,赵跋后临赞一段。今在严州方若文之弟若芳处。若文,大文之婿也。查圣俞云。

官奴真迹不传,不知当作何观。近世如戏鸿堂所刻新安许文懿家冷金纸本,宗伯跋但云唐摹,而不著唐何人摹。余以为非赵模即薛稷本,不知有识者以为何如。

佛遗教经,相传出唐写经人手。余见缪文子家藏一本,严密深厚,与旧馆坛记不相上下,欧、虞诸公不能过也。

佛遗教经有正书、草书二种。正书近馆坛碑,相传唐僧行敦书。草书近孙虔礼,而胜书谱。后有敕字,又无印记题识,不知何人笔。予弟石公有一本。

相传吾乡樊江有陈翁者,藏右军《草书心经》一卷。翁自著书数册,言其授受之由,笔法之妙。余谓右军真迹岂能流传至今,向所见此事干呕等帖皆好事者伪作,故于陈翁亦不能无疑也。

兰亭真迹殉葬,欧、褚临本又不可得,则一切翻本皆可不存。而世人不察,犹欲宝而藏之,至以千百计,亦惑矣。

藏兰亭最多者,宋理宗一百一十七种,桑泽卿百五十有二,毕少董三百本,杜器之、尤克斋各百种,贾师宪八千匣,王顺伯百本,胡菊潭十八册,陈海珠六十三本,王肯堂十种,卞令之二十二种,王伏草三十本,余亦有三十五种。旧拓既难,佳刻亦少,止解求多如买菜佣,可笑也。

法帖种类之最多者莫如兰亭,在贾师宪时业已千百计。自南宋至今,日增月益,又不知其几何矣。三四年来,余见查宫詹声山刻一本,高方伯镜庭刻一本,林孝廉鹿原刻一本,余所不见者又可胜数哉!言之可发三叹。

兰亭古今拓本经余目者二百馀种,细取东阳何士英本较对,无有能胜之者。何本两石凑合,疑是薛绍彭公库寝本。夫绍彭翻刻力量尚如此,况定武原拓乎!惜乎未获一见之也。

周宪王永乐十五年刻兰亭叙五种,一临定武的本,一定武肥本,一定武瘦本,一褚遂良摹本,一唐太宗摹赐本,装入东书堂帖内。曾于西安石家见之,皆宪王一手书,圆润无骨。

查声山宫詹家褚钩兰亭墨迹,予曾见之。大都米临本,相传明末在董宗伯家,宗伯留盛字至盛字三十五字,质钱于海宁陈增城家,增城刻入渤海藏真帖内,为缺字本。不知何时完此三十五字,以三千金售于山东布政使刘孟卓。孟卓留声山所,遂刻全本于右,然刻手不及缺字本。

成化间,吴门陈祭酒缉熙得苏氏第二本褚摹兰亭,割裂宋、元、明诸跋分刻三本,余得其一有徐武功跋者。与静海高方伯镜庭、海宁查宫詹声山家新刻本较对,则徐为劣,不知前辈何以称之。高、查原本余皆见之,高是宋拓米临本,查则米摹褚令钩填本墨迹,世所号为真褚者也。或曰陈氏所藏非真褚也,亦米临本。

何庶常家有兰亭一纸,云是顾文康公藏本,字近褚临,而怏字旁注一快字,为诸本所无。笔画瘦劲,在颍上苏才翁本上。

晋江曾宣靖公临南唐内库薛稷拓定武禊帖,其孙曾绅勒石,字画朗润可观。

福州高斯亿家有玉枕兰亭二本,其一前有右军小像,所谓福州郡学本也。明末藏陈磐生家,磐生曾孙某持游京师,同沈启南画卷质于同乡萧蛰庵御史。耿精忠据福建,蛰庵为其布政使,以之献精忠私人陈昉。昉死,复归蛰庵之子静君处。其一无右军像,虽苍老不及而秀润则过之。高云客不叙石刻原委,但言拓本得之绿玉斋。绿玉者,福州徐兴公斋名也,岂即兴公翻刻本耶?时因余将去闽,未及购求。丁亥夏,闻静君携玉版赘于金坛虞氏,属余婿王龙篆求之不得,又托金坛蒋天石购之,乃得一纸。若绿玉斋本,则犹未得也。

贾师宪玉枕兰亭石刻,相传在福州萧蛰庵家。蛰庵没,其子静君携之赘故侯官令金坛虞兴简家。静君死,归镇江守秀水陈鹫峰。余所得似与福州所见者不同,然即鹫峰本也。

潘稼堂家有宋拓晋人小楷五种,独孤长老兰亭一帖,所谓赐潘贵妃本也,有朱子等跋。稼堂云:林吉人亦有一本,但无跋语耳。

潘贵妃兰亭,即赵松雪十三跋所称之东屏本也。字类圣教序。潘稼堂、林吉人、王受桓各有一本,皆宋拓。余皆未之见,不知于定武何如。

赵孟𫖯跋独孤长老兰亭,有十三跋、十六跋之别。涿鹿冯氏快雪堂所刻者,十三跋也,上海潘氏刻者,十六跋也。二者较,潘为优。

上海曹为章家藏十六跋五字损本兰亭石,后有潘氏跋,本上海潘氏物也。今曹氏又有翻刻石本,不佳。

中江潘元亮与顾从义俱刻淳化帖一部,而顾更有名。又刻玉泓馆兰亭、柳公权兰亭、十七帖、兰馨、烟条等帖。潘氏亦刻赵文敏十六跋兰亭。

四明姜西溟家兰亭石,一面低一字,一面高一字。案西溟原跋云:低一字者,与武林钱相国摹本相同而神气过之,高一字者,与高丽本同而得之吴门黄氏。今余见闽中林吉人所藏翻刻东屏潘贵妃本即高一字者,但无朱、柯诸跋耳。吉人宋拓本,即姜氏低一字本也。

康熙中,静海高方伯刻圣教序、兰亭记各一本于闽中。兰亭翻米临本,圣教不足观。

颍上县黄庭、兰亭、玉版已碎,刘考功公谷冢有翻刻本兰亭,可以乱真,黄庭则弱矣。然颍上人亦不甚重之。

黄庭经右军真迹,不知失于何时,流传者皆唐人临本,宋元明人又从而翻之。今行世有虫蛀痕者,或云吴学士,或云虞永兴。余谓吴尚骨软,虞则庶几匹之。颍上本则褚临也,石氏不全本则徐会稽所临也。此皆余所得而见者。若欧临本,则余曾见于陈香泉家,不知其所自出也。

黄庭经善本最少,生平所见纸墨之旧,莫过于查德尹陆其清所藏,字画之佳,莫过于陈子文家欧临本,其次则颍上唐临绢本。余家所藏秘阁续帖本,尚在颍本下。

宋拓黄庭,余见者五:一在陈香泉太守家,欧临,北宋纸,后有邢子愿董宗伯跋,陈宫詹干斋旧物也;一藏查编修德尹家,纸墨更旧;二在苏州陆其清家,停云馆祖本也;一在余家,与其清第一本同,前有秘阁续帖签。

张超然家黄庭二种,似俱从秘阁续帖出,笔画亦端楷,而精劲处不及秘阁,戈钩俱有败笔,纸墨亦不甚旧。不全乐毅,麻布,文缺前半,始于周之道也,字近米而微小。

褚登善所临黄庭,旧传今颍上思古斋本即是。又见宋既庭家藏一本有臣遂良临四字者,虽亦秀媚,然苍劲不及颍上。

海宁进士陈鼎新之孙某,藏唐人黄庭经一卷,麻纸写,元明间人俱有跋。祝希哲指为薛稷临本,黄宗伯则云陆柬之,而藏之者直云右军真迹,索价一万。查圣俞云:余曾见之,近颍上唐临绢本。

陆淡成侍讲家旧拓黄庭经,向传为曹秋岳家藏本。己丑冬,其叔子彤采持来,索余题跋,乃得见之。帖尾虽有周天球、曹秋岳、何屺瞻诸跋,纸墨亦旧,然痴肥而无精采,与江西徐鸿宝家藏本同,盖板本也。

白下朱师晦庶常书黄庭经一卷,勒石行世,字亦不俗,但不似黄庭耳。

余向喜颍上黄庭,近每临秘阁续帖黄庭,乃知不可偏废。盖颖上瘦劲中宽绰,秘阁则冠冕中森严也。

庚寅春,在南京故中山王邸第临秘阁黄庭本,北平李东也跪而求焉,不得已与之。

右军十七帖,当时最号有名,今世间绝无善本,即宋拓有敕字者,往往出翻刻阁帖下。王鲁斋论兰亭曰:后世再有右军,则后之兰亭或胜;后世未有右军,则兰亭初本不得,正不必复观兰亭。吾于十七帖亦云。

十七帖为右军有名之迹,而传世者往往不佳,且不及刻入肃州、晋府、泉州、上海诸帖者,何也?盖阁帖翻刻虽多,不过四十馀种,若十七帖翻本则以百计,而临本又倍之,所以右军面目百无一存。而世之耳食者特以其名而贵之重之,是直以优孟虎贲曾玄云礽为孙叔敖、蔡中郎矣,可乎不可乎!余昔跋西溟宋拓十七帖,欲为是言,惧取讥于世,故忍而不言,而兹乃偶及之。

十七帖翻本之多与十三行相等,自前人有敕字馆本最佳之语,于是十七帖无有无敕字者矣。余所见僧权二字不全、载墨池编所谓唐本者,生而不离,熟而有骨。余则皆在宝贤堂、遵训阁下矣。

十七帖世无善本,因当时有馆本有敕字者佳之语,于是翻本十七帖皆有敕字。朱长文云:敕字本以僧权二字不全者为佳。余则向取魏道辅本,近得僧权二字不全本,果如所言。然较之淳化、绛、大观诸帖内右军书,则又径庭矣。

馆本十七帖以僧权二字不全者为佳,余有旧拓二本,旁有释文,不甚可辨,然较之淳化、绛、大观诸帖内右军书,终觉少逊。屺瞻云:清宴帖中无一乡三字模糊者佳。余未之见。

南京打碑人陈秀生家有十七帖刻本,每条下列释文后无敕字,字颇圆熟,不知何人临摹,右军笔意全失矣。

《洛神赋》,王逸少、子敬、丁道护、欧阳信本、陈味芝、凌中丞皆曾书,而子敬既书小楷,又作草字,所谓子敬好书洛神赋,人间合有数本也。

玉版十三行,俊拔宕逸而神气完美,余向疑为陆柬之临本。己丑夏五临摹两遍,始知非大令不能。

玉版十三行坚圆秀逸,此时流传小楷法帖无出其右,即不敢定为大令真本,要非唐以后所摹。因其流落京师,劝友人翁萝轩得之,以端石刻,余跋于后,大行于时。

玉版十三行,翁萝轩送入京师之后,四方之求之者甚众。杭州刻工史三翻刻一本,几与翁本无别。一日与其妻哄,碎其石而投之爨下。又刻一石行世,亦可乱真。又闻京师有翻刻,郃阳有翻刻,余尚未之见。

周栎园《因树屋书影》曰:宋嘉泰癸亥,越人掘地得古碑,乃晋兴宁三年乙丑岁王献之保母李意如圹志也。然则古时金石埋于地者多矣,特其出则有时耳。

朱竹先生云:保母砖在平湖高宫詹家,今宫詹没,不知此砖尚在否。曾见戏鸿堂摹本,大似定武兰亭,不知原拓果何如。保母能文能草书,李其姓,意如其名。

王大令保姆李意如墓砖,向闻在东海原一家,继入平湖高淡人家,后归商丘宋牧仲。余未得一见,见者戏鸿堂翻刻本耳。赵承旨云:较之兰亭,真所谓固应不同,阅之良然。三四年前余亦得一纸,疑为戏鸿堂物,或曰宋氏本也,余未遑辨。

案王述庵《金石萃编》载:砖高广各一尺一寸,十行,行十二字。其文云:郎耶王献之保母,姓李名意如,广汉人也,在母家志行高秀,归王氏柔顺恭勤。善属文,能草书,解释老旨趣。年七十,兴宁三年岁在乙丑二月六日,无疾而终。仲冬既望,葬会稽山阴之黄𨸂冈下,殉以曲水小砚、交螭方壶,树双松于墓上,立贞石而志之。悲夫。后八百馀载,知献之保母宫于兹土者,尚□□焉。行书共一百一十九字,末失二字。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四朝闻见录》“秘书曲水砚”条注云:王大令保母墓砖,宋嘉泰间出土,未久即归秘省。当时摹拓甚少,世罕流传,独弁阳翁周公谨所遗巨卷本朝藏高詹事士奇家,余偶得寓目,因校绍所记曲水砚事附刊卷末。考此砖于宋嘉泰二年六月六日,有稽山樵人周姓,以砚馈钱清王畿字千里,云为春时㔉山所得。王因求其砖,已断为五。砖四垂,其三为钱文,皆隐起。嘉泰壬戌上距兴宁乙丑实八百三十八年,是书后兰亭十二年作,时献之年廿二。砖文数若前知,似与曹娥碑事同,何神异若此!嗣王畿携砖砚入都,姜尧章得借观,谓有七美,连书十一跋贻之。后周公谨、赵子昂、鲜于伯几各有藏本。周本历传方白云、张子英至项墨林,康熙己巳高淡人得于京师,中有宋僧了洪、楼钥、高文虎、姜夔、周密,元鲜于枢、仇远、白珽、赵孟壒、郭天锡、张雨,明项元汴等三十馀跋。又朱竹曝书亭集云:昆山徐尚书原一以白金十镒得宋拓本,亦有宋元诸跋,盖即淡人所得本也。《绍兴府志》云:近吴门蒋氏亦有一本。董氏戏鸿堂帖则一依原石摹勒,亦与真迹无异云。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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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人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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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皇书本不及高宗精拔秀润,徒以其坚劲浑厚,遂为梁武帝后一人。若其所书屏风碑,虽亦轻俊流便,而无坚劲浑厚之气,与晋祠诸碑不同,终是草率之笔。

唐太宗《祭比干文》,薛纯陀书,似隶似楷。碑久震裂,至元十九年陈祐重刊,大德癸酉地震再仆。延祐戊午},监尹即遗刻临摹上石,有元黄州总管韩冲记。今在卫辉府。

唐太宗贞观六年幸慈德寺旧宅诗,正书近隶。旧碑剥蚀,正大中重刻于安养堂,乃僧慧鉴补书者。

唐睿宗书见诸纪载者,有武士掞碑、杨氏碑、武后述志碑、孔子庙堂碑额、景龙观锺铭。以余品之,当以铭为第一,盖其古奥浑厚,绝非他碑可及也。

扬州叶芳杜有旧拓泰山铭,前有顾芸美题二段,又有泰山纪铭四字,大各方尺,飞白书,填墨四旁若碑拓。字画古劲胜明皇,疑即芸美书。

唐明皇通微道诀敕碑,本肃宗时刻,岁久缺裂,宋道士杨思聪重刻大化观中。字类柳诚悬而近俗,不知于原碑何如也。

飞白不传,余仅见晋祠碑额,乃行书,于挑处见白。案《墨庄漫录》云:飞白是八分之轻者。又云:卫恒作飞白隶字,名为散隶。则古之飞白是隶书之飞而白者,非行楷也。文皇此额岂亦以意为之耶?

古人极重飞白,今其法不传,可得而见者,惟唐文皇晋祠额与武后升仙太子碑额,皆所谓飞而不白者。若白而不飞者,不知又作何观。

武后书升仙太子碑甚巨,余素未之见。一日书贾携一纸及锺绍京所书碑阴来,索值甚昂。余以其无飞白额,题数语于阴而还之。后为何章汉所见,以余题故,出白金八两市之。书贾遂日以破帖索题,余曰:右军为蕺山老妪扇题,可偶一为之耳,习以为常耶?何屺瞻云:飞白额章汉竟得之于虞山故家云。

升仙太子碑,在河南偃师县缑氏山,乃武则天手书。书与唐太宗相伯仲,额亦其飞白书,碑阴有相王旦及锺绍京真书。往有书贾携一纸来,后归何章汉家。今至大梁,即遣人拓之,未知能得否也。

则天书升仙太子碑,在偃师县缑岭上,碑阴有相王旦及薛稷题名,额亦则天飞白,然颇近怪,与唐太宗晋祠碑额不同。戊戌初夏在大梁,曾拓数纸,惜碑阴尚未得也。

升仙太子碑乃武则天手书,几与文皇晋祠铭不相上下,碑阴初疑锺绍京书,后乃知为薛稷书。余见一纸,为何章汉购去。近何屺瞻亦得一本,秀水曹氏物也,然不及章汉本。

案碑阴载题御制及建辰,并梁□三思以下名臣薛稷书,题诸□等名左春坊录事直凤阁臣锺绍京书。盖御制者指碑文首行御制御书字,建辰者指末行建碑年月字,及三思以下名皆薛稷书,其题诸臣名乃指中截所题从官豆卢钦望等名,皆锺绍京书。碑载分明,非尽薛稷所书也。

宋时真定大历寺藏经,皆唐宫人书,内有涂金匣藏心经一卷,字体尤婉丽,其后题云善女人杨氏为大唐皇帝李三郎书。此段见陶南村书史会要,云得之宋人张端义云。

案元孙作南村先生传,先生名宗仪,字九成,姓陶氏,冲襟粹质,洒然不凡。少举进士第,一不中即弃去。务古学无所不窥,尤刻志字学,工舅氏赵集贤雍篆笔。家甚贫,抵淞教授弟子,由避兵,家淞城之北泗水之南,诸生买地结庐,遂居以老。晚益闭门著书,世所共传《说郛》一百卷、《辍耕录》三十卷、《书史会要》九卷、《四书备遗》二卷,其未脱稿者不与焉。

陕西长武县昭仁寺碑,唐贞观四年十一月立,朱子奢撰文,无书碑人姓名。赵子函曰:笔法类庙堂。庙堂丰逸,此少瘦劲。郑夹漈曰虞伯施,而曹仲明则以为欧阳通,余以赵郑言为是。

案《通本传》:仪凤中始知名。贞观四年仪凤元年中隔四十七年,考通所书道因碑在龙朔三年,相去亦三十四年,且笔法与此殊不类。顾亭林《金石文字记》云:碑在长武县,距邠州西八十里,唐太宗与薛举战争之地。《旧唐书》:贞观三年}十二月癸丑,诏建义以来交兵之处,为义士勇夫殒身戎阵者各立一寺,命虞世南、李百药、褚亮、颜师古、岑文本、许敬宗、朱子奢等为之碑铭,以纪功业,此其一也。当时并无欧阳询之名,通为询子,更不应与其事。而虞本与朱同事。金石略谓为虞书,似较有凭。

磨崖碑字之最大者,莫过于薛纯陀砥柱铭。董逌称其笔力有馀,点画不失,尚多隶体气象,奇伟犹有古人体法。又云当时如虞、褚辈皆避而让之。六一云:书有笔法,其遒劲精悍不减吾家兰台。惜无从而见之也。

唐敬客书王居士砖塔铭,在终南山楩梓谷,近始出土。余初见金石文字记载其名目出处,不甚留意,丁亥秋,于香泉陈刺史座上见潘次耕太史家拓本,借归细观。舒徐严整类赵模,瘦劲风神似褚令。敬客书名不著,而其书如此,文皇熏陶之功大矣哉。

碧落碑有二:一在绛州立于大道天尊之背,一在泽州立于佛龛之西,皆篆书也。又有郑承规释文,近率更体。

碧落碑有释文,乃唐人郑承规所书,大都本之率更,惜有弱处,是以不甚知名,然亦在宋元人上。

案碑在绛州龙兴宫,龙兴旧为碧落观,故称碧落碑。篆文刻天尊像背。洛中纪异云:碑文成而未刻,有二道士来请刻之。闭户三日,不闻人声,人怪而破户,有二白命飞去,而篆刻宛然。此说诞妄不足信。李璿玉京宫记以为陈惟玉书,李汉黄公记以为李璿书。考旧唐书:韩王元嘉少好学,聚书至万卷,又采碑文古迹,多得异本。子撰,封黄公,工辞章意训。撰兄弟皆振奇好古之士,杂取籀文小篆书碑,诡称白鸽神异,以惊世骇俗。谓为撰书,理或然也。五总志载:绛、泽二州皆有黄公为妣妃荐福作文立石,文虽不同,皆名碧落。在绛州者刊于天尊之背,在泽州者立于佛龛之西。然今所传多绛本,未知泽州传刻又出何人。郑承规释文书于咸通十一年七月,刻石于旁,距造像刻记时已二百十年。承规称奉命书,命字空一格。考韩王元嘉传称:神龙初复爵,传至孙炜,改王郓。后懿宗以郓王即位,建号咸通,复改嗣韩王。然则释文之刻殆以韩王复嗣,追崇先祖功德,及于遗碑,故称奉命书也。第释文多未当,未知即出承规手否,或别有传授否。承规书名虽不著,而其楷法亦遒整云。其详具载金石萃编。

明堂令于大猷碑,甚似褚中令雁塔圣教序。然存者笔画虽完,而仅止一半。书撰人姓名在前辈已莫可考,况今日乎。

案撰人乃大猷之兄,辩机碑载之矣,惟缺书者姓名耳。考唐书,辩机名知微,而碑自署曰辩机,想兄为弟撰文应尔耶。

易州苏灵芝道德经真书,如核桃大,明皇注小半之。唐熙甲午、乙未间始出。余属缪文子编修购之不得,乙亥正月,碑贾持数本来,乃得见焉。碑八面,在易州城内道观前。

苏灵芝书田仁琬德政碑,往在扬州人家见一宋拓本,与以二金,不可而止。戊子冬于陈香泉太守舟中见一本,纸墨甚新,而笔画与宋拓本纤毫无损,始知此碑为近日出土。前中丞安溪李公舁至保定府学。

苏灵芝书田仁琬德政碑,与王士则清河王碑相近。不知何时埋没,今壬午岁,安溪相国巡抚北直时,属易州牧搜寻久之,乃从菜圃中出。笔画完好,与宋拓无异。

唐明皇梦真容碑,当时天下皆有,余所见者惟易州、义川二碑。易州碑则苏灵芝书也。

苏武功《悯忠寺宝塔颂》,建于史思明初归之时。前行大唐帝号及中间唐字思明,磨去重刻,石皆凹,而首行原只二字,今改范阳郡三字。盖思明诛后唐人重刻者也。

案此为据顾亭林《金石文字记》所论,而《钦定日下旧闻考》及朱竹《曝书亭集》,皆谓首行原刻乃禄山伪号,其凹处为燕字改唐字,以为思明未降之先所立。《授堂金石》跋又谓:思明以至德二载十二月己丑表降,此颂刻十一月,盖将归命而先以此为贡媚容身之具。其论与孙退谷庚子销夏记同。顾思明之迹本不宜存,墨林快事评其书揜有李、颜二家,而视北海则加庄,视太师则加隽,则后人之传其碑,亦以妙札之故耳。考新旧唐书灵芝皆无传,惟墨池编称其好书石迹,石墨镌华称灵芝武功人,生开元、天宝间,与胡霈然齐名。宣和书谱载:灵芝,儒生也,行书有二王法,而成就顿放,当与徐浩雁行,戈脚复类世南,亦善于临仿者。尝为易州刺史郭明肃书候台记,在幽燕之地,中州患难得,契丹以墨本诣榷场易绢,十端方与一本。盖开宝间书名极盛,故为时所重如此。第书谱谓灵芝为儒生,今案田仁琬碑题称逸士,铁像颂则题登仕郎前行易州录事,宝塔颂则书承奉郎守经略军胄曹参军,盖始由儒生入仕,后则为凶孽引置幕下矣。

李阳冰般若台碑,在福州乌石山崖上,计二十四字,字大如盘,未知与李斯泰山诏孰胜。昔人称阳冰书格峻气壮而法备,又云如太阿龙泉,横倚宝匣,华峰崧极,新浴秋露,又云李斯之后一人,则前辈之推崇概可知也。

李阳冰般若台碑,与处州新驿记、缙云城隍记、丽水忘归台铭,古今称为四绝。处州、缙云、丽水皆经翻刻,惟般若记二十四字在福州乌石山石崖上,犹是原刻,恐不在李斯碑下。

案天下舆地碑记云,在神光寺。般若台记刻于华严顶,与处州新驿记、缙云城隍记、丽水忘归台铭,世宝之为四绝。朱伯原墨池编续书断:神品三人,李阳冰传云:得篆籀之宗旨,当世说者皆倾伏之,以为其格峻,其气壮,其法备,又光大于李斯矣。观其遗刻,如太阿龙泉,横倚宝匣,华峰崧极,新浴秋露,不足为其威光峭拔也。又遗名子吕总续书评,篆书一人李阳冰名下注云:古钗倚物,力有万人,李斯之后,一人而已。

李阳冰庶子泉铭,在滁州某寺后石壁上。余向见旧拓本于书贾之手,以其索值甚昂,不能得。

茅山李元静先生碑,唐大理司直张从申书,李阳冰篆额,当时号为二绝。而六一居士不喜司直书,《集古录》不收其拓本,后世遂有异词,且有不堪肩随北海之说。不知北海锋偏,司直锋正,正不堪同日语也。

吴通微书,见墨池编者有鱼朝恩碑、韦器墓志、楚金禅师碑、大圣舍利宝塔铭、卢藏用上座院序,式古堂书画汇考有行书千文、小楷阴符经。余仅见楚金碑,他皆未见。又《传世黄庭经》有水注痕者,相传为吴通微临本,虽笔意甚近楚金,然未有确据。

诸葛武侯祠堂碑,唐柳公绰书。孙石云跋云:成化甲午,蜀府承奉滕嵩惜其残剥,询访旧本,重摹立石。则今碑雅非其故矣。

柳子宽书武侯碑,虽有晋人风度,然力量浅薄,不及诚悬远甚。而南宫则极贬诚悬,反于子宽有褒词,何耶?

唐僧无可书寂照和尚碑,隆、万间始出咸阳县西三十里马跑泉地中,武功康子秀语土人竖于道左。其后王咸阳移入城中方虑寺。以碑文有安国寺字,遂改为安国寺碑。字出柳诚悬玄秘塔,亦复清劲可喜。此时吴下颇尚之。

唐董景仁行书杜顺碑,虽亦秀劲可喜,然是学圣教而未成者。

清河王李宝臣功德颂碑,在真定府察院内。唐王士则行书,如碗大。弇州云:遒劲潇洒有李北海、张从申之笔。余初于汪中允若谷斋见之,甚有姿致,赵承旨之祖也,然终在张李之下。

唐僧亚栖书,不多见,惟国学有其千文,颇豪健,惜乎不全。大抵学张颠而不颠,所谓得其中道者也。

少林寺唐碑,惟灵运禅师塔铭近圣教序,裴漼碑有初唐气,馀如柏谷坞告,皆不足观。

崔莺莺同其夫郑太常恒合祔墓志铭,给事秦贯撰,在淇水西北五十里旧魏县。明成化间淇水横溢,土崩石出,耕者得之,鬻崔氏为中亭香案。久之,其家有县胥名吉者识之,白县令邢某,置之邑治。或云康熙初莺莺见梦于临清州守,守自学宫秽土中得此石。余曾见拓本,字不甚佳,但可证传奇之谬耳。

案碑载崔夫人年七十六,有子六人。临清见梦,事属传闻,殊不足信。陈眉公云:此碑得之黎人废冢间,且为会真记辨诬。新郑县志云:姓名偶合,诬之固不可,辨之亦枝指也。

道德经,相传右军换鹅书,而世不传,传者徐浩、唐玄宗、赵冬曦、赵子昂书耳。玄宗小字八分有注,一在怀州,一在阌乡县祥符观。浩书黄花绢上似锺元常者。董文敏云:上卷在无锡华家,然亦未见,刻本大都非韩存良家赵摹本即墨池堂帖本耳。余得一拓,乃秦中说经台本,字大于赵,微杂隶体,不知何人书。

说经台《道德经》,字如指大,方严遒劲,近旧馆坛记,不著年月姓名。案金石文字记,说经台左右前后碑版莫不载,而此独失之,何也?

终南山说经台有楷书《道德经》,字如指大,方严遒劲,类陶隐居旧馆坛记,而微杂隶体,无年月姓名。金石诸书多不载。余以为非唐人不能作此,因书贾持来,装而藏之。有以韩宗伯所刻赵文敏临本相较者,杨子勿顾也。

王会稽书《道德经》,不传,传者惟赵文敏墨池堂本,嫌其肉多于骨。近得终南山说经台本,方严遒劲,在赵本上。

尊胜陀罗尼经最多,其书之佳者莫过于焦山、包山。然焦山出集右军吴文半截等碑,包山亦平平。近得五台山尊胜经,则直逼圣教矣。

唐人刻《尊胜陀罗尼经》,是处皆有,而以五台山大中五年所刻为最。不知何人书,前辈金石诸书多不载。丁亥冬十月,忽有书贾持二纸来,纸墨甚旧,书类圣教而瘦劲过之。余谓贾曰:尊胜石幢多八面,则拓墨亦应八纸,今缺其六,君能求之则厚与若直。贾曰:向也得之于锡山安氏,试往寻之。数日复来,则得之矣,是日为之一快。

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记》,王仁恭书,在天祐十九年。案昭宗天祐止一年,昭宣帝亦止三年,此称十九年,不知何故。

案秦王即凤岐节度使李茂贞,碑称天祐十九年,是时唐之亡久矣,而茂贞仍奉天祐年号,此即武都杨盛不改义熙之志也。惟碑中叙述前事,又称天复十二年十九年至二十年止。考天复之二十年即天祐之十七年也。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云:通鉴称唐之亡也,惟河东凤翔淮南称天祐,西川称天复。此碑纪事俱用天复,至碑末乃书天祐十九年,与史不合。五季土宇瓜分,各帝其国,纪元之令,朝更暮改,史家得之传闻,不若碑碣之可信。当全忠劫昭宗迁洛,改元天祐,河东、西川谓天祐非唐年号,仍称天复。岐介晋、蜀之间,与梁深仇,自必仍以天复纪年。及唐既亡,河东改称天祐,西川仍称天复,茂贞与西川为邻,亦必仍称天复也。久之晋日盛强,灭梁之形已著,茂贞乃改称天祐以自同于晋,此事之想当然者。论诚近是。窃谓当时正朔既亡,以故参差无纪,然天复、天祐,均系唐年,其不肯用开平、贞明、龙德,志固足嘉耳。

又案吴兰庭《五代史》记纂误补曰: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庙碑记是壬午年立,在庄宗灭梁之前一年。又冯班曰:法门寺碑称天复十九年二十年,至壬午忽称天祐,盖自天祐四年丁卯,梁改元开平,晋人则称天祐,岐人自称天复。及庄宗破梁,更称天祐,不敢自异于晋也。此论更为得实。

五代杨少师爱书僧壁,传于楮素者少,时移世换,则壁坏而墨亡矣。见诸东观馀论者,仅洛阳广爱寺西禅院两壁、胜果院一壁、天宫寺一壁,今则更可知矣。停云馆、玉烟堂诸帖刻少师韭花、神仙二帖,韭花犹有平原意,神仙起居法则毡裘气几不可耐,不知苏、黄两公何以推崇若此。大都苏、黄最服平原,是以见其私淑之人无贤不肖皆喜之,此之谓阿其所好,非千秋公论也。

杨少师韭花帖亦无足取,但比神仙起居法为差胜耳。

案黄长睿所藏杨凝式年谱:唐咸通十四年癸巳凝式生,故题识多自称癸巳人。天祐四年丁卯夏朱全忠篡唐,凝式年三十五,谏其父唐相涉宜辞押宝使。涉惧事泄,凝式自此遂阳狂。晋天福四年己亥年六十七,三月有洛阳风景四绝句诗真迹,今在西都唐故大圣善寺胜果院东壁,字画尚完。又广爱寺西禅院有壁题云后岁六十九,亦此年所题。此书凡两壁,行草大小甚多。真迹今存,但多漫暗。天福六年辛丑年六十九,六月有天宫寺题名,称太子宾客,真迹今在此寺东序题维摩诘后。晋开运二年乙巳年七十三,五月于天宫寺题壁论维摩经等语,八月再题太子少保,真迹今在此寺东序,并辛丑题同刻石。周广顺三年癸丑年八十一,于长寿寺题华严东壁题名后,又题院似禅心静等二诗,称太子少师,真迹今为人移去,石刻亦不存,人或得旧本耳。宋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云:杨少师凝式,能文工书,其笔力健,自成一家体。襟量恢廓,居常自负,既不登大用,多佯狂以自秽,时班行潜目之为杨风子。在洛多游僧寺道观,遇水石松竹清凉幽胜之地,必逍遥畅适,吟咏忘归,故寺观墙壁之上笔迹多满,僧道等护而宝之。院僧有少师未留题咏之处,必先粉饰其壁,洁其下,俟其至。若入院见其壁上光洁可爱,即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怠之色。少师于西京寺观壁上书札甚多,人间所收真迹绝少。其寺观所书壁,僧道相承保护之至。兴国九年大水湮没,墙壁摧坏,十无一存,可为惜之。赵令畤侯鲭录云:天福中,杨凝式风子笔墨高妙,洛阳寺有题壁,李建中亦有书名,尝题其傍云:杉松倒涧雪霜干,屋壁麝煤风雨寒。我亦平生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洛阳旧闻记》亦载冯瀛王次子题云:“少师真迹满僧居,祇恐锺王也不如,为报远公须爱惜,此书书后更无书。”进士安鸿渐题云:“端溪石砚宣城管,王屋松烟紫兔毫。更得孤卿老书札,人间无此五般高。”东坡评杨氏所藏欧、蔡书云: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馀,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黄山谷又推为散僧入圣,为鲁公后一人。观张营丘、李西台、黄伯思诸人所述如此,则少师书法当时极为推重,固不仅东坡、山谷二人。特恐今之所传摹拓失真,或其糟粕,正未可遽因是少之耳。惟是景度书名震于宋代,乃因好书僧壁,真迹绝少流传,传者仅韭花、神仙二帖。神仙起居法真迹八行,王箬林曾见于范一斋总制家,今又不知流落何处。墨迹寥寥,后人鲜见,书家者流致有不能举其姓氏,则亦良可叹也。宋张世南游宦纪闻载:黄秘书长睿曾有《杨凝式书》一册,并手书杨传。建炎庚戌在平江围城失去后,其子诏偶录遗文得之,今并录杨传于后。

杨凝式,字景度,隋越公素之后,唐相涉之子也。天资警悟,工草隶,善属文。昭宗时第进士,为度支巡官,再迁秘书郎直史馆。梁开平中为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去从西都张全义,辟为留守巡官。梁相赵光裔器其才,奏为集贤殿直学士,改考功员外郎。唐同光初,以比部郎中知制诰改给事中史馆修撰判馆事。明宗立,拜中书舍人。长兴中,历右散骑常侍工礼户部三侍郎,后以疾免,改秘书监。清泰初迁兵部侍郎,复以疾归洛。晋天福中,迁太子宾客,寻除礼部尚书致仕。开运中,宰相桑维翰表起为太子少保分司。汉乾祐中历少傅少师。周广顺中再请老,以尚书右仆射致仕。显德初改左仆射太子太保,元年冬薨于洛阳,年八十二,赠太子太傅。初,凝式父祖世显于唐,至涉相哀帝时,方贼臣陵慢,王室残荡,贤人多罹患。涉受命,泣语凝式曰:世道方极,吾婴纲罗不能去,祸将及,且累汝。朱全忠篡唐,涉当送传国宝,凝式谏曰:尊为宰相而国至此,不为无过,乃更持天子印绂与人,虽保富贵,如千载史笔何!时全忠恐唐室旧臣不利于己,往往阴访群情,疑贰之间,及祸者甚众。涉常不自保,忽闻凝式言,大惊曰:汝赤吾族矣!凝式恐事泄,因佯狂,而涉以谦持,终免梁祸。凝式虽仕历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风子。其笔迹遒放,宗师欧阳询与颜真卿而加以纵逸。既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胜概辄留连赏咏,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率宝护之。其号或以姓名,或称癸巳人,或称杨虚白,或称希维居士,或称关西老农。其所题后或真或草,或不可原诘,而论者谓其书自颜中书后一人而已。然凝式诗句自佳,其题壁有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义,争肯学神仙,清丽可喜也。凝式本名家,既不遇时,而唐、梁之际以节义自立,襟量宏廓,竟免五季之祸,以寿考终。洛阳诸佛宫书迹至多,本朝兴国中三川大寺刹率多颓圯,翰墨所存无几,今有数壁存焉。士大夫家亦有爱其书帖者,皆藏弆以为清玩。世以凝式行书颇类颜鲁公,故谓之颜、杨云。赞曰:唐李不纲,朱晃乘时盗国,一时公卿大夫迫于凶威,鱼伏鼠遁,能全节者无几,故六臣奉玺绂骏奔畀之,惟恐居后。而凝式乃能谏父以千载史笔为耻,因兹阳狂,弗与世纲,优游卒岁。言足以厉俗,智足以全生,正谏似直,吏隐如愚,岂特宁武子、东方朔之流乎!世徒知阳狂可笑,而不知其所以狂,徒知墨妙可传,而不言其挺挺风烈如此。谏涉之事,新、旧史皆弗书,复不为立传,可胜叹哉!余因汇次笔迹,遂为之传,使百代之下知凝式者不特以工书与阳狂而已。

大周卫州刺史郭进屏盗碑铭,杜靴撰。行书,类唐高宗而瘦劲不及。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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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名家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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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圣教序

黄自先藏唐拓圣教序,有柯敬仲、王敬美、钱牧斋跋,郑谷口题签。今自先下世,不知帖归何人矣。

余生平酷好圣教序,然宋拓本不多见。幼时于西湖昭庆寺西廊见一本,索价四十金,与以十五金不得而止。又于扬州亡友许眉右家见二本,其一宋拓也。又于京师一汉军家见一本,纸墨犹完好,而风神无出其右者。余则皆明初未断本,尚在余缺字本下,非真宋拓也。

宋拓圣教生平仅见二本。一在杭州昭庆寺西廊碑贾处,余以白金十五两市之不可,后不知所之。一在京师一满人家,军汉胡双村借至余寓,观未过半即持去。未断圣教见八本:一在亡友刑曹许眉右家,一为亡友张大尹物,亦寄眉右家,一西安赵孟伦物,今归苏州陆彤采,二在苏州缪文子家,一为南京书贾周自邵所得,今归宛平李东也,二在余处。

吴门未断圣教五:南屏第一,余家次之,缪文子次之,武子又次之,李明吉为下。  碑洞圣教额原有佛头七座,因鬻碑者多不拓佛头,故反以拓者为赝耳。余访之鬻碑秦人,言皆合。今年于白下得旧拓未断本,七佛宛然。何屺瞻吉士云:白下汪安侯唐拓本亦有七佛头。

西安碑洞圣教序额原有佛头七座,因鬻碑者多不拓佛头,故世翻以拓者为赝。留心金石如曹侍郎秋岳、陈刺史子文,皆不能不为所惑。惟福州林同人金石考略与余说合。盖余问之西安碑贾,而同人则亲至碑洞手拓圣教序故也。

唐怀仁所集《圣教序》记后有《心经》一卷,而褚中令所书慈恩寺同州诸圣教后无心经,非阙典也,褚书在前,怀仁集在后,褚知有御制而已,何暇他及?况三藏六百五十七部,而仅书一心经,亦属挂漏,则心经有无亦何足重轻耶。

右军真刻止圣教一序,而未断本不易得,今有力家所藏者大半皆赝本也。故余劝诸学书者亟收断后佳本,失今不收,则断后本亦不可得矣。怀仁圣教碑断时代,曹秋岳谓在宋绍兴二年,至王敬美谓在元末国初,何屺瞻云在明成、宏间。余向以为断于嘉靖乙卯地震,偶见徐兴公跋引敬美语,始悟余说之非。盖乙卯为嘉靖三年,而敬美生于其时,如果是时新断,不应有元末国初之语,所谓疑以传疑也。

圣教序碑断岁月,前辈纪载皆无确据,近见义门题陆彤采圣教,云天顺中断,盖得之孙仲墙金石志云。

西安圣教序怀仁集本有三:其一为碑洞七佛头本,一为费铸甲方石本,一为朱进父书条本,后有补缺字三行,今在满洲城关壮缪庙内。

朱进父,名敬镒,故秦王之后也。书学右军,今西安有其圣教序、兰亭、草诀歌、心经诸石,盛行于世,与晋唐碑同价,是真右军之的子孙也。

查圣俞云嘉善县学有翻刻圣教序一本,可以乱真,归时当确访之。

学圣教序得手者,自唐以来惟怀素、怀仁、郑善夫、文征仲、朱进父而已。其他如吴学士、董宗伯,皆得其形似二三分,而精神则全然不得,无怪乎学士有院体之目,而宗伯绝无临本也。

曾在福建高镜庭署中观康熙间两书家所临圣教序,不但无一毫似圣教,且各失其本来面目。尝闻右军临锺太傅宣示,大令临太傅白骑,欧阳信本临右军东方像赞,米南宫临鲁公争座位稿、褚登善哀册,赵松雪临登善枯树赋,虽露自己面目,不害其为可传,所谓即一转故自佳者也。若转而不佳,临之徒增丑恶,弗临可也。

临圣教者生平止见闽中郑善夫本,其次则文待诏,其次则先府君。若周广庵、陈香泉,邯郸学步矣。

△论半截碑

吴将军半截碑,出万历间,行世者皆止半截。陕西碑贾云:六七年前见灵璧县教谕某有未断全本,宋拓也。

吴将军半截碑,相传出万历间,然余曾见一宋拓本有危太朴印者,亦止半截,盖断已久矣。

吴将军半截碑,万历间出于西安城濠,止后半截。此碑不知断于何时,其前半截在何处亦无从考。世以其出自圣教,遂争宝之,不知其出圣教者才十二三,出泰和者乃十六七。余幼时误以此碑为学圣教之梯航,今乃始识其谬。

△论虞世南书

虞伯施孔子庙堂碑有四:一在西安碑洞,今王彦超翻刻本是也,一在曲阜,一在城武,一在饶州锦江书院,而以西安为最。案伯施原碑刻于贞观中,间仅拓数十本赐近臣,未几庙火而石煨烬。武后敕相王旦重刻,首有大周孔子庙堂之碑八字者是也。不知何时再废,而彦超又刻于五代时。前辈云原本字多锋锷,则今西安本雅非其故矣。

永兴书破邪论序,生平未见有善本,即会稽石氏宋拓本亦不佳。

虞伯施书破邪论序,余得一旧拓本,疑星凤楼刻。适有友人持一本来,更觉瘦劲,而纸墨反不甚旧,不知其出何刻也。

攻愧集载:虞永兴石刻心经精妙,藏章二卿家。然此刻世竟不传,传者惟率更白鹿寺心经,转相摹刻,遂无佳者。

虞伯施书师智永,妙得其体,晚年正书遂与逸少相先后。唐初与欧阳询齐名。议者谓欧则外露筋骨,虞则内含刚柔。或以比登太华百盘,九折委曲而入杳冥,或比罗绮娇春,鹓鸿戏海,层台缓步,高谢风尘。惜乎未见其真本也。

姜道咏云:姚江虞氏藏永兴公小像在绢素上,唐初书家及十八学士皆有题赞,岁久脱落,见风即飞,其家贮石匣藏家庙中,秘不示人。

△论欧阳询书

率更虞恭公墓志铭,千四百四十馀字,字如小指顶大,与世传右军所书东方像赞相似,而方严深厚则过之。余仅一见于陈对初家,此后永不复见。学楷者得此,则右军行世小楷可废。

邕禅师塔铭,相传庆历初范公雍举使关右,见此碑,称叹以为至宝。寺僧误以宝在石中,破石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已断为三,公以数十缣易归。靖康之乱,藏之井中。兵后,好事者拓数十本,已乃碎其石。则南宋时已无此碑矣。

案解缙春雨集,河南范谔隆兴初跋尾云:庆历初,其高王父开府公讳雍举使关右,历南山佛寺,见断石砌下,视之,乃此碑,称叹以为至宝。既而寺僧误以为石中有宝,破石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公他日再至,失石所在,问之,具以实对。公求得之,为三断矣,乃以数十缣易之以归,置里第赐书阁下。靖康之乱,诸父取藏之井中。兵后,好事者出之,椎拓数十本,已乃碎其石,恐流散浙右者皆是物也。王箬林虚舟题跋谓,自赵子固以率更化度、醴泉为楷法第一,于是率更楷迹声价远出虞、褚上。自姜尧章以化度胜醴泉,于是化度声价又出醴泉上。究竟化度虽精紧,而体方用圆,与醴泉同,特以是小楷故,更为可贵。以此毡蜡无虚日,而残阙尤甚,所谓甘井先竭也。河南范谔遂谓其高王父雍举使关右云云,此盖石归范后,范氏子孙以石破碎已甚,从为之辞以长其光价耳。寺僧虽甚贪痴,决不至此。今案范谔原跋云见断石砌下,则此碑在南山佛寺时原石早断,特其后更甚耳。虚舟之说正非无因,所传或不足尽信也。

化度寺邕禅师碑,是信本第一种书。汪安公有一本,磨泐尚存百馀字。余欲以他帖易之,不果,至今恨之。

欧阳信本书化度寺邕禅师碑,原拓本余惟见于故编修汪安公家,方严深厚,为逼真宋拓。馀如李东也、缪文子、徐敬思各家所藏,皆宋元时翻刻,虽有纸墨甚旧者,类无足取。惟闻吴江张宏蘧所得白门不全本与汪安公无异,未知果否。

率更邕禅师碑,向惟汪安公编修家有一本,后见宋少司马声求长君旦明斋一本,字不全而深厚生辣无与为比,方知率更之妙。若缪文子所得昆山洞庭本,施觉庵旧拓本,李东也及余家所藏,皆赝鼎也。

化度寺邕禅师碑真本,余惟见亡友汪安公有一本,磨泐仅存百馀字,宋拓也。馀如缪文子、何章汉、李东也及余家所收,皆翻刻本也,而各不相同。就此四者论之,则余家为上,李次之,缪又次之,何斯下矣。

吴匏庵云:唐人小楷以化度寺碑、破邪论、杳冥君碑、郎官石柱记、麻姑坛记为最。余留心有年,破邪、麻姑绝无善本,杳冥君、石柱记不得一见,惟化度寺得见残本,实是唐人绝调,恐非诸碑所能仿佛也。

九成宫醴泉铭,宋拓肥而未剔本甚瘦。余初疑其出两石,近稼堂为余言,字本肥,拓久石磨则笔画仅存,自然细瘦,非两石也,其说良是。又碑阴有宋元丰五年壬戌张觐,元丰庚申王璞、张琰、郑琳等题名,不知稼堂见之否。

九成宫帖,余所知者有八:曰汴本,曰金士孙本,曰米临本,曰董临本,曰神庙宫中本,曰余少愚本,曰麟游未凿本,曰麟游已凿本。近在吴下又见缩本三,而率更原刻不与焉。率更原刻,余仅于王黄门东发邸舍见季瞻王君家藏一本,今归故清苑令拱文王君。其馀所见大率皆前所云云也,虽宋拓元拓,又奚足贵耶。

九成宫醴泉铭,余所见者五,而缩小者又有三,皆非原本也。原本见宋拓三:一在陆彤采家,禾中朱文恪公物也,有余跋;一在故清苑令王拱文家,一在宋学士药洲家,而以陆为最。

信本书,余纂入金石源流者八十有二种,而经余目者二十有七。此二十七种中,虞恭公墓志铭为最,邕禅师碑次之,九成宫、姚恭公碑又次之,馀则多险峭刻削,不可向迩,然其骨力则有过无不及也。

率更书以虞恭公墓志铭为第一,化度寺碑次之,姚恭公、皇甫君碑又次之。若九成宫醴泉铭则稍弱矣。而世独尊之者,以其秀润而易得故也。率更书以虞恭公墓志铭、化度寺邕禅师铭为最,姚辩碑次之。今邕禅师铭惟亡友汪安公有一本,虞恭公墓志铭惟陈对初藏一本,此外绝无闻见。其姚恭公原本,则自元明以来无见者,今惟翻刻本而已。

欧阳信本书,生平所见者以虞恭公墓志铭为最,化度寺邕禅师塔铭次之,九成宫醴泉铭又次之,莒公唐俭碑、皇甫诞墓志铭,其最下者也。

相传信本书出梁江总、北齐刘瑉,而二人书不传,青固可出于蓝也。

信本得力全在东方曼倩画像赞,故其所补缺字与原本无二,不尽如郭注庄、裴注三国可以单行也。其临黄庭与虞恭公墓志铭,亦用像赞法。

信本当日全以草书、飞白得名,今传者皆正行书,而飞白与草不传。隶书碑版尚有存者,然隶在楷之下。

△论褚遂良书

余金石源流所载,褚中令书三十五种,而经目者则十有三。十三种中惟三龛记、同州圣教序、颍上兰亭、黄庭经犹是原刻,古雅瘦劲,姿致横生,所谓独得逸少媚趣者。其馀非屡经摹刻,则米老钩临。摹刻者多失之弱,钩临者或失之野,而中令之为中令,不可问矣。

孟法师碑为河南第一法书,相传正中带隶。据四友斋丛说云在明时已罕得见,何况今日。三龛记亦带隶法,未知于孟法师为何如。潘稼堂有一本,曾见之。

褚登善孟法师碑,何章汉进士家有一本,近小欧,故题签者直名曰欧,不知登善书实从欧出也。

褚中令孟法师碑,与大欧虞恭公、小欧道因碑相类,而微杂隶体,与圣教序、尊胜陀罗尼经绝不同,学书者不可不知也。

褚中令圣教序相传有三本:一永徽四年十月十五日书,一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书,一龙朔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书。此见诸陈眉公妮古录者也。今秦中止有慈恩寺永徽四年十二月碑与同州龙朔碑,其永徽四年十月碑不知在何处。

案慈恩寺圣教序,序与记分刻二碑,立雁塔下,分东西两龛。序书永徽四年十月十五日建,记书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建,盖书不同时耳。今二碑俱在雁塔,而谓十月一碑不知在何处,误矣。惟竹云题跋称褚河南圣教有三本,行书一,楷书二。行书立石在怀仁集右军书时二十馀年前,为宋道君瘦金书之祖,今已亡之。是褚书圣教原有三本,而非永徽四年十月所书之别为一本也。又观妙斋金石考略称,余于雁塔、同州二刻之外又得一本,年月同雁塔本而字法不同,碑已有断蚀处,不知此碑在何所。据此则褚书竟有四本。考龙朔三年,公之亡已五年,同州一碑亦是后人追刻。王述庵金石萃编谓,尔时梵䇲西来,朝野动色,皆谓得未曾有,竞相传写。公之所书,自非一本,留传在同州,后人重其书法之工与风节之峻,故殁而犹刻之云。想观妙斋所得之本又是尔时别刻耳。

《墨林快事》云:褚河南有楷书心经,天宝元年刻于河北道宣慰使陈令望官署,字比圣教差缩。余未之见也。

《尊胜陀罗尼经》,最多莫过于褚河南书,其次则五台山,其次则包山、焦山。

褚中令《千字文》,余见宋拓旧本,疑米海岳临摹,与中令行世碑刻皆不同。海岳最喜赝作古人书,而中令为尤多,究之于古人,无一笔是处。

唐太宗《哀册》刻本,从吴江史明古家钩出者,余向疑为米元章临本。今见孙仲墙金石评考,乃知此说由来旧矣。

王弇州有褚登善《枯树赋》,又有赵承旨临本,前画枯树一枝,弇州皆刻之石。今石在太仓吴令卓家。吴紫眉为余言,余拓得一本,甚平平。

居易录云:东海家有阎立本画胡笳十八拍图,每拍是褚河南书。又曰:庄户部廷伟有宋拓庙堂碑,是唐荆川家藏本。

关长源有褚模伯施枕卧帖,米老百计求之,长源不允,有非得公头不可之语。于是自仿一通遗书与之,世号取头帖。

褚登善初师虞文懿,晚造右军,得其媚趣,评者况之瑶台青琐,窅映春林,婵娟美女,不胜罗绮,此正专言其媚也。余谓登善本领全在瘦劲,瘦劲之极而媚生焉。今但言其媚,则失之矣。

△论陆柬之书

陶九成谓,陆司议晚逼羲、献,耻为飘荡绮靡之习,如马不齐髦,人不栉沐,何以兰亭诗尚尔秀弱?殊不可解。

案唐张怀瓘《书断》:陆柬之,吴郡人,官至朝散大夫太子司议郎。虞世南之甥,少学舅氏,临写所合,亦犹张翼换羲之表奏,蔡邕为平子后身。晚习二王,尤尚其古。中年之迹,犹有怯懦。总章已后,乃备筋骨。殊矜质朴,耻夫绮靡,故欲暴露疵,同乎马不齐髦,人不栉沐。虽为时所鄙,回也不愚,拙于自媒,有若达人君子。尤善运笔,或至兴会,则穷理极趣矣。然工于仿效,劣于独断,以此为少也。隶、行入妙,章草书入能。朱长文续书断云:观其草书,意古笔老,如乔松倚壑,野鹤盘空,信乎名不虚得也。

△论徐浩书

徐季海书,陶南村称其锋藏画心,力出字外。今观其流传碑版,如不空和尚等碑,殊不称其名。岂当日得名者仅四十二幅屏耶?

徐会稽书,昔人比之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余所见碑帖,大概与评合,而山谷独有姿媚可爱之评,不知其何所指也。

案宋朱伯原《续书断》:浩字季海,受书法于父,少而清劲,随肩褚、薛,晚益老重,潜精羲、献。其正书可谓妙之又妙也,八分真行皆入能。尝书四十二幅屏,八体皆备,其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十数字,草隶相参,皆为精绝。识者评云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尤为司空图所宝爱。又尝著书谱一卷,恨未见之。浩擢明经,为肃宗中书舍人。四方诏令,多出浩笔,遣词赡敏,而书法至精,帝喜之。又参太上皇诰册,宠绝一时。代宗时封会稽县公,出节度岭南,入为吏部侍郎。坐事出明州别驾,德宗初召授彭王傅,进郡公。卒年八十,赠太子太师,谥曰定。

△论孙虔礼书

孙过庭书谱,前辈盛称之,以为最得山阴法度。然余见拓本三种,皆极拘滞,所谓万字皆同者。岂山阴真诀尚未得耶?抑三刻皆临本耶?

孙虔礼书谱,前辈称其结构得山阴遗意。余见石刻凡三种,皆拘而强,无怪乎窦臮之有贬词也。

孙虔礼书谱,王元美云有四种,而余所见者亦四,以为俱不甚佳。岂刻手之故耶?抑虔礼所得者止此耶?陈香泉云:真迹在津门人家,恨余不得见之。

陈香泉谓余云:近于天津人家见孙虔礼书谱真迹,其家以五百金丐余书释文于后,今将勒石行世,非停云馆比也。又曰:余家渤海藏真帖内所刻苏黄尺牍,笔迹今在梁玉立相公仲子处。

天津安氏有孙过庭书谱真迹,陈香泉太守书释文其后,属吴门顾觐侯刻石。余曾见其拓本,虽不能辨其真赝,然乱头粗服,不拘拘于准绳,与停云馆诸本实有径庭之别。

孙虔礼书谱止有草书,并无楷书。今徐艺初有楷书宋拓本,在陈广陵宫詹处。广陵入都应召,书谱留海宁艺初云。

案张兵曹《书断》:孙虔礼,字过庭,陈留人。官至率府录事参军。雅博有文章,草书宪章二王,工于用笔,俊拔刚断,尚异好奇。尝作运笔论,亦得书之旨趣也。过庭隶、行草入能。潜溪隐夫续书断云:官至右卫胄曹参军。书有能名,或病其体多同而格不高尔。

△论李邕书

李泰和所书云麾将军碑有二:一为左武卫李思训,今陕西蒲城本欹侧轻佻,纯乎用指。其一侧范阳李秀碑,沉著质朴,与蒲城本不同。本在良乡,不知何时学博士斫为六础柱,弃瓦砾中。万历六年,闽生邵正魁、董凤元等见之,以语宛平令南阳李荫,从良乡辇至署,作亭甃之,属王世懋颜之曰古墨斋,岭南黎民表为作记。后迁少京兆署。石门吴总宪涵为少尹时,蔓草中求得二础,复移砌署中。文信国祠壁其四础,相传万历末为少尹王惟俭携之大梁。今至大梁访之,不但无其石,并不知其人。或曰纵有之,亦于水灌时埋地下矣。

云麾将军李思训碑,泰和恶札也。盖当时有名者乃云麾将军李秀碑。因碎为六础,字画漫灭,又遭分裂移徙,人罕知其处所,况础拓乎?是以思训一碑,因官爵姓氏之偶同,遂乃盛行于世。余以其轻佻欹侧,往往弃而不收。丁亥秋,从潘稼堂太史所得见础拓,沉著痛快,绝非思训碑可比,乃知古人未可轻议也。

李北海岳麓寺碑,在岳麓山岳麓寺下道旁,去寺半里许,去岳麓书院十馀步,有亭覆之。碑石后半有斜断痕,胶以石灰,胶处字磨灭,馀俱完好。而行世拓本多漫漶者,拓手恶劣故也。余于康熙戊子二月十七日亲往观之。余既不好泰和书,又寺下无拓卖者,徘徊久之而去。寺内有道乡台,道乡者,宋邹浩号也。相传浩谪衡州经此,守臣温益下令逐客,旅店不敢留,风雨夜渡湘江,寺僧列炬迎之。张南轩为之筑台,朱子书额曰道乡。余以行促不及往寻,一恨事也。

李北海永康帖,旧藏米南宫家,其子进之内府。卷首有唐李邕永康帖六字,思陵御书也。明时在解大绅家。

李泰和书如云麾将军李思训碑、岳麓寺,皆极轻佻欹侧,殊不可耐,惟大照禅师碑、戒坛碑,端淳沉著,与诸碑不同,李秀碑亦可。

泰和书多运指,故非轻佻则倔强,倔强已非,而轻佻则大谬矣。是时初变笔法,耳目一新,无知之人,翕然好之,宋元以后,遂为书家之宗。不知右军笔法至泰和而大变,所得者形模耳。学者不可不知也。

案朱乐圃续书断:李邕字泰和,父曰善。善以文选讲授诸生,邕能补益其意。见李峤请假直秘书,未几,奥篇隐帙,了辨如响,峤叹曰:子且名字。召拜左拾遗。助宋璟劾张昌宗,谏中宗昵郑普思,大节磊磊。为明皇御史中丞,历陈括淄滑刺史、汲郡北海太守。以事诛,年七十。邕书如宽大长者,逶迤自肆,而终归于法度,能品之优者也。吾尝嗟其始沮于韦氏,中忌于张说,卒被诛于李林甫,才名四十年,而贬窜远裔,坐席不暖,终不得其死。哀哉!子美八哀诗深得其实。

△论张旭书

张长史楷书郎官石柱记,字如指顶大。碑在府学,久毁于火,惟王文恪公家有宋拓本,董文敏钩入戏鸿堂帖。今原本在一友人家,有文恪公跋,朱竹太史曾见之。张长史郎官壁记,容台集云:王文恪家有宋拓本,后有文恪跋。而戏鸿堂所刻壁记后董尚书跋又云:壁记世无别本,惟王奉常敬美家有之,陈仲醇摹以寄余,而不刻文恪公跋于后。则又似乎奉常家又有一本矣。文恪公本,往年朱太史竹曾为余言见于吴门,因录文恪跋欲以示余,而不言有奉常及他人跋。后闻海宁马仲安购去,余遂不得一见,恨事也。辛卯春夜,偶阅戏鸿堂帖而书所闻见如此。

张长史郎官石柱记,戏鸿堂有摹本,乃董文敏借王文恪家宋拓本钩入者。此本而外未见有第二本,岂郡学未毁以前仅拓此一本耶?又其墨迹,东坡曾见于长安,何以后世无闻?

案尚书省郎官石记序,朝散大夫行右司员外郎陈九言撰,吴郡张旭书,开元廿九年岁次辛巳十月戊寅朔二月己卯建。此记正书径寸馀。两传但称旭善草书,而欧公则称其真楷可爱,历代名画记又言其小楷乐毅虞、褚之流,则其工书固非沾沾一体,此董文敏跋所以云学草必自真入也。又朱乐圃续书断云:张长史,苏州吴人也。为人倜傥宏达,卓尔不群,所与游者皆一时豪杰。主荒政<厂ζ>,不见抽擢,栖迟卑冗,壮猷伟气一寓于毫牍间。君草书得神品。或云君授法于陆柬之。尝见公主出,担夫争路,而入又闻鼓吹,而得笔法之意,后观倡公孙舞西河剑器而得其神,由是笔迹大进。盖积虑于中,触物以感之,则通达无方矣。初尉常熟,有老叟陈牒,既判去,不数日复来。君怒而责之曰:汝河以细故屡扰官府也?叟曰:君笔迹奇妙,欲以藏箧笥耳,非有所论也。因问所藏,尽出其父书。君视之曰:天下奇书也。自此益尽其法。君性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下笔愈奇。尝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视之,自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以此呼张颠。后尝为金吾长史。后人论书,欧、虞、褚、陆皆有异论,惟君无间言。文宗时诏以李白歌诗、斐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

△论颜真卿书

颜鲁公多宝塔感应碑,前辈多病其整齐,至有贬之谓最下最传者。余谓唐人书大段整齐,不止一鲁公多宝塔也。就鲁公书而论,则如东方赞、中兴家庙之类,皆有败笔,不若多宝之严整完密也。

旧传颜尚书东方像赞从右军小字像赞影出,余不之信。丁亥秋,何庶常屺瞻为余言:留都朱师晦藏小字像赞,与尚书碑毫发不爽。然余索之师晦家,尚未之见也。

往在京师慈仁寺西廊地上,见旧拓颜平原东方赞,将买之,忽遇一友谈至东廊而还,已为捷足者所得矣。顷之过陈对初寓斋,则像赞在焉。虽不作据船之态,然至今恨之。

颜鲁公争坐帖,赵明诚则痛贬之以为草草之笔,而宋人则极力推崇不留馀憾。余谓明诚诚不知书,而宋人亦未免推崇太过。盖鲁公书得力于圣教,久而久之,率意挥洒,皆如争坐位帖。要非公所难能,难能者中兴颂像赞等书,而宋人不知也。

僧以牧云:报国寺僧有旧拓争坐位帖,甚刻画而非蓑衣裱。余曰:崇祯间嘉善魏子一命工马士鲤翻刻一本,可以乱真,得无是乎?阅之果然。

颜太师祭侄稿真迹,康熙中在河南方伯许某家。时有布政司经历徐子贤者馈遗甚厚,许无以报,将死命其子以此报之。未几子贤以忧归京师,昆山徐司寇健庵见而欲之,子贤不可,将售于扬州。司寇再索观,子贤嘱其婿孟雯龙携之过司寇,司寇遂以五百金强留之。不数月而司寇死。许子旸谷为余言如此。识者曰:此不祥物也,所至必祸人,岂以其文故耶?

鲁公大字麻姑坛,不知何时被焚,行世拓本皆明末翻刻。癸巳夏,见嘉兴曹氏所藏原刻本,纸墨甚旧,然非鲁公得意笔也。

中兴颂,在祁阳县浯溪石崖上,古劲深稳,颜平原第一法书也。后有黄山谷诗,字小于颂,得力于瘗鹤铭,亦不易有。

颜平原家庙碑,王弇州谓其风棱秀出,精彩注射,赵子函谓其结法与东方赞同,劲节直气隐隐笔画间。余以其外刚中柔,在东方赞下。

鲁公家庙碑额阴尚有公书记室君云云八十五字,往林同人为余言,今始得之。

商丘有颜鲁公八关斋会记,余向指为颜书之最恶者。今亲至中州考之,乃知为后人翻刻本,鲁公原石失已久矣。

李质君中丞谓余曰:济南府署中有颜太师碑,字如碗大,中有句云:马溅阏支血,旗悬可汗头。又云:克复旧神州。相传康熙中浚濠得之,知府某以其犯忌讳,砌入墙内。余考太师书虽草草数语,如奉使蔡州、移蔡等帖,莫不流传千载,何以此独沉埋至今、显而复晦耶?可为三叹。

鲁公蔡明远帖,本不及阴寒、争坐、祭侄、祭伯诸帖,而戏鸿、快雪诸刻又恶劣不堪,遂使鲁公声价大减。大都法帖与时递降,是以宋不如唐,明不如宋,明末又不如明初,今则又不如明末矣。可叹也。

颜太师书见诸纪载者百有十种,余以中兴颂为第一,多宝塔次之,宋文贞公碑侧记、东方像赞又次之,文贞公碑、敬之家庙碑又次之,馀俱平平。总之太师用笔力重而指不甚坚,所以不及初唐诸公。南宫极贬诸碑而深服争坐,不知能为争坐者往往不能为多宝,能为多宝者以无意出之,皆争坐矣。

海岳称鲁公学褚,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因极其丑诋。夫颜亦何尝学褚,痴人说梦语也。

苏、黄极推服颜平原。苏以颜书配享杜诗,谓其无所不宜。山谷则云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徐、沈,皆为法度所窘。其推崇也如此。

△论僧怀素书

花溪云:家弟敬思所藏怀素自叙墨迹,苏才翁补其前九行者,今归商丘宋氏矣。

怀素自叙,宋时如钱穆父、苏子由辈皆极其推崇,黄山谷以鱼笺临摹数本,自是非常之迹。今余所见明时刻本,虽颇秀润,而不免稚气,全与藏真诸帖不同。岂即山谷临本,而又出恶手所刻者耶?

怀素书虽顿挫太过,然于王氏父子笔意实有所得。学书者不从此入门,便恐意思错用,到老无成。然自叙千字都被后人刻坏,须看藏真律公帖,方是李广射石手段。

宋人如欧阳、蔡、苏、黄,皆极推颜太师,而藏真则惟鲁直晚年师之,欧、苏皆不喜,而苏则比之周越。不知藏真精拔处胜太师远甚,不得以其抱脚唱贼而忽之也。

邬兵曹以后书家,余首推怀素,以其精拔绝伦故也。欧公与东坡俱极贬之,至比之周越,惟山谷老人晚年学其书,至枝指生则藏真之教大行矣。

案朱乐圃续书断:释怀素,字藏真,长沙人也。自云得草书三昧。始其临学勤苦,故笔颓委,作笔冢以瘗之。尝观夏云随风变化,顿有所悟,遂至妙绝,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颜公尝有书云:昔张长史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仆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孰为不可耶?其为名流推与如此。

△论柳公权书

柳诚悬在唐文宗时以书名四方,中外大臣家书碑刻铭不烦手笔者,子孙以为不孝。高丽百济入贡者,必赍货贝以购柳书。

柳诚悬书度人经石刻颇多,相传以会稽石元之刻为最。余曾一见潘稼堂家,坚深精到,迥非停云馆本可及。李枫亭藏本亦佳。

柳诚悬西平王碑,当时号为三绝。数年来所见皆细软无力,与诚悬他书不同,所以前辈亦有浪得虚名之语。要之今所见者,皆翻刻本也。

案碑字多为妄男子臆改,如晋公书衔当云特进守司空,今讹守为爵;具以状闻闻字上本空一格,今作具以状以闻;唐文宗年号大和之大,内增一点作太和。盖经后人重开,故间架虽存而波磔已失,神采顿减,固非本来面目矣,况翻刻耶?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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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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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传云:思陵本学黄庭坚,后因刘豫遣能黄书者为间,遂改学右军。或云初学米芾,又辅以六朝风骨,自成一家。吴皇后亦能书,六经石内多承思陵命续书之。

案董史皇宋书录上篇,俞松刊兰亭续考载:李心传跋高宗赐郑谌本云:思陵本学黄庭坚书,后以伪豫遣能黄书者为间,乃改从右军焉。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高宗御书六经,尝以赐国子监及石本于诸州庠,上亲御翰墨,稍倦,即命宪圣续书,至今皆莫能辨。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宋宪圣慈烈皇后吴姓,高宗之配,工于词翰,书法绝类高宗。四明楼惣为于潜令,绘耕织图进呈,逐段有宪圣题字。又凤墅续帖有归田赋。

宋真宗敕赐贺兰先生诗,乃杨虚己书,书出圣教序。余得曹氏旧拓本,甚佳。

案孙渊如平津馆丛书《寰宇访碑录》:河南济源有宋天圣九年十月赐贺兰栖真敕书并赠诗碑,汪仲询撰序,杨虚己行书。

宋龙泉山普济禅院碑,僧善俊习王右军书,虽当时有名,然细阅之,波澜尚未老成,远出半截碑之下。

案王述庵《金石萃编》:汧阳县龙泉山普济禅院碑铭并序,宣德郎守尚书都官员外郎知陇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上骑都尉赐绯鱼袋借紫阎仲卿撰,京兆府广慈禅院文学沙门善俊习晋右将军王羲之书,大中祥符三年十一月建。赵狖石墨镌华云:碑在汧阳,于侍御永清始获之,亟称赏,以为不减圣教。余得一纸,非惟不及圣教,抑且不及隆阐法师碑。此时苏黄四家未出,故书虽逊古,犹有唐风。关中《金石记》云:古有集书,无称习书者,习书应是依仿为之。此碑笔画虽近,却甚拙陋,如阎字作门内陷,右军时必无此体,尤为无所据矣。

李宗谔书肥褊朴拙,既主文衡,士子群学之。宗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韩琦、蔡襄、王安石无不然。

昆山周氏藏李建中千文一卷,宋元人题跋极多,文衡山父子亦有跋。西台书效张从申,而从申则本之大令,前人遂谓西台书逼大令,恐未尽然。

李西台书,前辈有言其俗且鄙者,余观怀素自叙帖尾题名十九字,劲健紧严,绝无鄙俗之气,不知何以云然。

范文正书伯夷颂,宋元明人跋甚多。闻在公后人濬处,余未及一见。明时有石刻,仅刻纯仁、纯粹二跋,文潞公以下跋俱未刻,余亦未见。见王弇州、吴匏庵题跋云然。

案《寰宇访碑录》:范氏义庄伯夷颂,皇祐三年十一月范仲淹正书,后有文彦博、富弼、苏舜钦、晏殊、牡衍诸诗及贾昌朝诸人题跋,为元大德庚子刻,在江苏吴县。

苏子美留别原叔八丈诗,字画出入颜鲁公、徐季海之间,而端劲沉著,得于鲁公为多。评者谓之花发上林,月滉淮水。

宋李十八草书,谓之鹦哥娇,以鹦哥能言不过数句故也。然余观六朝人书,颇不尽然,宋人之言,何足深信。

案《东坡集》题李十八净因杂书,刘十五论李十八草书,谓之鹦哥娇,意谓鹦鹉能言不过数句,大率杂以鸟语。又跋文与可草书:李公择初学草书,所不能者辄杂以真行,刘贡父谓之鹦哥娇。其后稍进,问仆吾书比来何如。仆对可谓秦吉了矣。与可闻之大笑。考《东坡集》及《侯鲭录》,当时所论,特以谓公择书耳,非统论前人书也。李于鳞字公择。蔡卞书大字曹娥碑,闻在余乡孝女庙,绝未之见。曾见一石刻书佛偈五纸,行草,体似唐文皇书。米海岳云:卞得笔而乏逸韵。信然。

案《寰宇访碑录》:元祐八年正月蔡卞重书孝女曹娥碑,行书,在浙江上虞。

元祐党籍碑见过三种,一隶书,额籍字缺一角,相传为桂林府本;一融州真仙岩本,籍字不缺,乃沈𬀩翻刻;一行书,额角不缺,有临桂县印。县与府同治,岂桂林有两碑耶?抑缺角者又在他处耶?非详考不能辨也。

案原碑于靖国五年毁碎,无有存者。今世所传,乃南宋人所翻刻三百九人之本。一在静江府,有庆元戊午饶祖尧跋。一在融州,有嘉定辛未沈𬀩跋。饶本视沈本字样较大。又饶本额八分书,沈本正书。今所传为桂林府本者,当即静江本也,惟行书额。一本著录家皆未之及,想当时令郡邑各建之,或尚有存者,故其式不一耳。

姑射山崇道庙牒,宋宣和元年临汾县丞赵不约书。书近米而不佻,秀润可喜。不约绝无书名,而其书如此,信乎传不传有幸不幸焉,庸特书而已哉!

案《寰宇访碑录》:宣和元年三月敕赐神居洞崇道庙额碑记,赵不约正书,在山西临汾。

岳武穆书,余在汤阴庙中见其行草碑刻,虽极有气岸然,合作亦少。近于江右得墨庄二字,则合作矣。

案墨庄二字,左一行绍兴丙辰良月,右一行征西将军岳飞书。朱轼跋云:北宋刘几颜其室曰墨庄,厥后忠武岳侯讨杨么,道经新邑,驸马刘景晖饷师三日。景晖,几同支也,忠武因书墨庄二字遗之。刘氏子孙勒之家庙。《金石萃编》辨之,谓北宋刘几史无传,忠武讨杨么在绍兴五年,所云道经新邑,未详何邑。宋史公主传,徽宗女惟显德帝姬下嫁刘文彦,或即景晖,然不详饷师事。此碑在汤阴,与所谓道经新邑无涉。碑题丙辰良月,则绍兴六年十月也,时忠武居母忧起复,刘豫遣子麟猊分道寇淮西,命率师东下,未至麟败,乃还军。当家国忧难之秋,而从容书此,恐亦未确。又是时忠武奉命宣抚河东节制河北路,碑题征西将军,系衔与史不合云云。窃谓朱高安之跋必有所据,古人戎马倥偬,不废笔墨,何独于忠武而疑之?况忠武《满江红》词及“机关不露云垂地、心镜无亏月在天”等诗,岂尽闲暇从容时作乎?世人宝岳侯之遗迹,碑几重刻,所在多有,不必尽在汤阴。其题征西将军,殆亦如今人自称抚滇使者之类,不必尽按当时官职系衔也,固无足辨。

椒园曰:松江分司大堂有朱子书青天白日四字额,每字方四尺馀,致佳。

紫霞真人编蒲书白鹿洞歌,字大五寸许,极类双井笔,而浑厚则过之。古人书原不专用笔,瘗鹤铭不以柳枝,济南寺碑不以石榴皮乎?

张樗寮书在宋有名,至金人以金饼购之,而元明人多指为丑怪。查圣俞云:海宁县中西寺有其额,又朱人远家有宝俭堂额,字方二尺,在颜柳间,甚有骨力。异时当往观之。

张樗寮书,相传南屏山寺有宗镜堂额,字大二尺馀。沈蛟门家有行书莲华经七卷,西园张萱跋。皆未之见,见者惟陕碑古柏行耳。

○论宋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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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林快事》称,宋初如袁正己、李建中辈,皆古淡闲雅,尚有唐人遗风。蔡襄稍为变调,苏、黄各出新意,至于颠老,扫地尽矣。余谓鲁直有六朝气,非苏、米比也。

宋人书余最爱黄涪翁,其次则蔡君谟。著名之迹,若茶录、万安桥记,虽极沉著明润,然与涪翁七佛偈、中兴颂跋相较,实有径庭之别。盖蔡本学颜,亦遂不能胜颜,黄则得力六朝,是以深厚古雅,绝无唐人气味。前辈多称薛绍彭为宋人第一,而其书流传绝少,余实未见一字,不敢随声附和,岂便遽屈涪翁?若苏、米二君,则又在端明之下,不堪与涪翁同日语也。

余素不喜苏、米书,然东坡荔子碑、洋州诗与南宫露筋碑、易论、龙井碑,亦不少贬。而南宫榜书尤佳,若其天马赋与评纸梅花诸恶札,正堪与东坡丰乐亭记、春帖子词作对耳。

宋时诸书家各不相下。如东坡于元章虽不甚贬,而元章则称之为画字。山谷平日极推崇东坡,至樊口烛下观东坡醉墨,辄增睡思。

宋四家书本号苏、黄、米、蔡,后以蔡京当国而亦以书名,遂以京易之。后人以京小人而书又无骨,仍以君谟易之,皆非三家同时也。

宋四家书本称苏、黄、米、蔡,朱子以黄、米欹侧狂怪,世俗甲乙非是。沈启南以君谟为朱子所重,乃更为蔡、苏、黄、米。余则以为苏冠于黄、米之前亦未允当,遂于书要更定之曰蔡、黄、米、苏。

○论蔡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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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中蔡端明《万安桥记》,实可上配中兴颂。闽人云,后一石日本国人换去。余细阅之,后幅果弱,石理亦细。

日本国人将蔡君谟《万安桥记》后一石换去,人不能辨。《书断》云:外国人康昕密改子敬方山亭题壁数行,子敬后过不疑。外国人亦可畏哉!

案《万安桥记》本两石,嘉靖间遘倭患,毁其半,土人取旧本摹补之,前一片仍旧刻也。日本换去,事属传闻。然例以百济之于子云,鸡林之于信本,容或有之。又案庾肩吾书品,康昕列中之下十八人内,李嗣真书后品,康昕列中中品十二人内,并云康昕巧密精奇,有翰飞莺弄之体。九品书人,齐康昕行草又列下下九人内。张怀瓘《书断》下云:又有康昕,亦名善隶书,王子敬尝题方山庭殿数行,昕密改之,子敬后过不疑。昕字君明,外国人,官至临沂令。然则康君明盖以外国人而仕于中国者也。考其素有书名,尝未可与日本倭人一例视之。

刘后村曰:蔡端明小楷以茶录为冠。今观其书,舒徐刻画,在虞、颜之间,可与小字麻姑坛并传千古。

东坡称蔡君谟小字愈小愈妙。余观君谟字莫小于茶录,然尚不及麻姑坛。若《万安桥记》,则几与中兴颂方驾矣。东坡语未尽然也。

○论黄庭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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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谷专学焦山瘗鹤铭,虽不及张嘉贞北岳碑,然如七佛偈等帖,几几乎孔子之有若矣。若夫蒲阪雷首之夷齐庙记,则又全乎褚令圣教序,不类瘗鹤也。

黄山谷跋鲁公中兴颂后诗,本从瘗鹤铭出,而加以翩翩风致,几欲跨唐人而上之。若翻刻本,不足观矣。鲁直书文赋及半,兴尽而止,以遗晁仲询。至今以为美谈。

宋人书,余独喜黄山谷,观中兴颂跋与七佛偈,实得六朝人笔意,非苏、米可比也。

○论米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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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北偶谈》曰:杜编修子静家有米元章细楷黄庭内景经,自署中岳外史,首尾皆有绍兴内殿秘赏御印及贾似道姓名小印、柯九思印。

米襄阳龙井方圆庵记碑,不知何时断裂。万历丁酉夏,知仁和县事晋陵胡澄钩旧拓本重刻,胡后有跋。其书酷似襄阳,疑今行世米本即其笔也。

米南宫书余素不喜,止取易论、龙井二种。近见何庶常家内府宋拓本,深稳浑厚,纯是六朝,与后世刻本绝异,不觉俯首至地。

米南宫记鲁公遇陶八八真迹,用褚意学颜书,沉著痛快而不甚轻佻,与南宫他书不同。后有文湛持、钱牧斋、董思白跋。

南有堂所传米书陶八八事真迹,虽有败笔,然沉著峭拔,以千钧之力作一笔,几欲跨鲁公而上之。此米老杰作也,他所见皆不及。

米南宫临王氏草书颇熟,曾于屺瞻青阳斋见绍兴内府宋拓二卷,几于王氏无别。若涿州冯氏快雪堂所刻海岳临王诸帖,乃后人临本,非海岳书也。又海岳行押,如戏鸿堂所刻苕溪诗、易义、露筋碑诸帖,未尝不佳,然有一种恶劣气习,终远大雅。己丑夏,曾于缪文子南有堂见海岳书陶八八事真迹卷,沉著痛快,几令颜太师退避三舍。既而购得石刻,亦佳,始知海岳受冯相国、董宗伯及刘雨若等之累不小。

西园雅集十六人,一时名士毕集,实可上配兰亭。米南宫记亦有意摹逸少,第笔迹难继耳。玉山雅集则更出其下。

武进唐云客刻米襄阳书向太后挽词、拜中岳命作阴符经十纸、说西园雅集图记,为半园米帖。康熙丁亥,金坛许奕晋得云客双钩本属米典六勒石。蒋湘帆遗我一纸,洵西园记最佳本也。

伯施汝南公主铭及积时、枕卧诸帖,登善唐太宗哀册、枯树赋,随清娱墓志铭流传于世,刻入诸帖者,皆米襄阳所临,以是每露襄阳手脚,与虞、褚原迹不同。虞、褚原迹庶几于碑版中求之,他不可信也。

米襄阳自言初学颜,次学柳,次学欧,次学褚最久,次学段季展,后乃师师宜官。今观其书,于欧、柳俱无所得,颜后亦痛贬,惟书碑则极力摹之。段书不传,师工大书,米或见之。今之所传大都得力于褚最深,惟是双钩二指本不及登善坚实,至第四指全然不用,是以努皆无力,而纵横之中反有欹侧之势。

《海岳名言》曰: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此虽确论,然皆就其迹而言之也。若其所以然之故,则海岳不能言也。何也?观其书知之矣。

○论苏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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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兴长桥,元丰元年火焚,四年,邑宰褚理复立,榜曰欣济。未几东坡过之,为书曰晋孝侯斩蛟之桥,刻石道旁。崇宁中禁坡书,沉之水中。

东坡草书《醉翁亭记》,余曾见墨迹两卷,笔画相似,殊不类东坡他书。及见陈眉公所载《濯缨亭笔记》,云真迹在绍兴方氏,为士人白麟摹写赝本甚众,往往得厚值,余遂释。

鄢陵县刘氏有东坡《醉翁亭记》石刻,后有新郑高相国跋。见周栎园《因树屋书影》。不知是白麟本否。

东坡书洋州诗,学灵运禅师碑,荔子碑学中兴颂,归去来辞类景龙观锺铭,其馀简札,多有类王僧虔者,惜乎执笔欹斜,字多俗韵耳。东坡九歌、九辩皆黄州时书,评者云跌宕超轶,殆若神骏,翩翩不可控御,又云笔意轻峭。余未见真迹,未敢辄论定也。

苏端明书天庆观乳泉赋真迹,有李心传、王遂、尤煓、王亚夫、陈仁玉、谢奕修、孙子秀、宋濂跋,大概谓其笔老墨秀。余未之见也。

案宋费补之《衮梁溪漫志》:东坡自海南归,遇其甥柳展如闳,出文一卷示之曰:此吾在岭南所作也,甥试次第之。展如曰:天庆观乳泉赋词意高妙,当在第一。展如后举似洪兴祖庆善,庆善跋东坡帖具载此语。又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辛巳,先生年六十六岁,度岭北归。正月到虔州,二月间发虔州过吉州,中途又为南安军作学记,写海外所作天庆观乳泉赋。五月行至真州,瘴毒大作,病暴下,中止于常州。六月上表请老,以本官致仕。七月二十八日丁亥卒于常州。乳泉赋盖先生绝笔也。原钞本作天庆观乳赋,误。

姑溪云:东坡从少至老,所作字几不出于一人之手。余谓无论老少工力不同,即一时兴会亦自有异,无足怪也。

东坡遭难,诗书并禁,甚至宣和进御书画有公题跋者皆割而弃之。及后内府搜诗,英州石桥铭梁师成出钱三百千,月林堂榜书谭稹以五万钱易之。

东坡作书与宗人熔曰: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又书赫蹄纸曰:后五百年当成百金之直。此语在当时闻之,自觉过于矜诩,迨至今日,若合符契。东坡何修而得此耶!

案《东坡集‧书赠宗人熔》云:宗人熔贫甚,苦吾无以济之。昔年尝见李驸马璋以五百千购王夷甫帖,吾书不下夷甫,而其人则吾之所耻也。书此遗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贾如是不亦钝乎?然吾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又戏书赫蹄纸云:此纸可以镵钱祭鬼。东坡试笔,偶书其上,后五百年当成百金之直。物固有遇不遇也。原钞本作作书与宋人熔,误。

○论金元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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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东南麓升元观中有大草书牒,甚遒劲。又普照寺有牒碑,乃金大定五年刻,皆佳。

案范氏《天一阁碑目》《金石萃编》《寰宇访碑录》载:升元观尚书省敕,宋政和八年闰九月二十一日,赐紫道士李冲寂立石。顾亭林《金石文字记》云:碑在泰山东南麓升元观,其大字草书甚遒劲,不知何人笔。其曰太师鲁国公,则蔡京也。又《寰宇访碑录》载:山东泰安,大定五年正月,普照寺敕牒碑,正书。

元人书,余所见者大德十一年孔子庙碑,绝似梵书,右行,释文在其旁。与今蒙古书不同,蒙古书类满洲,特无点耳。

案《天一阁碑目》:大德十一年加封至圣文宣王诏,蒙古字,旁释正书。庆元路任城县皆有之。

元于贞庵记,集虞、欧、褚、薛、颜、柳六家书。余近日见禾中曹氏一本,乃一体薛书耳。

案赵子函《石墨镌华宋》于《贞庵记跋》云:此徽宗为道士于元隐羽化作,都转运使任谅撰记,而集唐、欧、虞、褚、薛、颜、柳、李阳冰诸书者也。其书欧、虞、褚居十之七,颜、柳、薛才间出,李则独以篆额。集刻俱善,但书而百衲,殊不足观。又关中金石记谓,任谅于宣和间曾知京兆府。此记实南宋时刻,今云元于贞庵记,盖偶然误记也。

○论赵孟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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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在上海,有以赵文敏进呈通鉴讲义来质者,卷之大如杵,字小于黄庭,用白箓纸画帡丝栏,一节为一幅,押缝处皆有小印,前后装池脱落。留案头,以银不足还之。此时定归内府,岂能复在人间。生平所见赵书,当以此为第一。

明海宁工部尚书祝以豳,构万古楼贮古玩。康熙初,梯坏不可登。一日见窗际露白绫一段,以竹揭而视之,则赵集贤进呈圣经也,鼠啮仅馀十数字,字如碗大。圣俞为余言如此。

圣俞云:巾笥帖中有赵承旨书小字《兰亭序》、《前后赤壁赋》、《麻姑坛记》、《西园雅集记》。余见吴门高淡游家残帖一本,有兰亭、赤壁而无后二种。字画瘦劲,与行世碑版不类。稼堂曰:石在洞庭武山吴次程家。往在闽中见赵孟壒书乐毅报燕惠王书,小于小字麻姑坛记,虽举止一如其故而清劲可观,后有蒋行义、唐允甲、蒋宣、周亮工跋,索价百金。人以其无款疑之。李中丞质君信之独真,以十七金留之。

承旨小楷以七观、闲邪公家传为最。七观相传在宁波,曾见丰考功跋。石拓尚未得见,见者专诸巷板本也。闲邪公传以快雪堂为佳,然光润而少骨。

赵子昂行书千字文,余见一刻本,前后皆有子昂款。是吴门章田所镌,在兰亭跋上。

赵文敏书留国学者,有乐毅论、黄庭经、争坐位碑、兰亭序、金丹四百字。今金丹、黄庭石不知所在,兰亭、争坐残缺仅数行,完好者止乐毅论。

天冠山碑,赵文敏书付院僧净心。先藏史吏部玉阳、华户部从龙家,后归建武邓霖。康熙二十一年刻石西安学宫,有文徵明、邓霖跋。

吴兴书余凡四见。幼时于上海见进呈讲义小楷,于京口万寿宫见道士张留孙敕,又于长山李氏见乐毅遗燕惠王书细楷,今复于陈实斋中丞所见岳阳纪事及杨龟山假山诗。

松江府二堂有赵松雪书《前赤壁赋》石刻,字亦可观。陆圃玉曰:陈眉公《松江志》云:明嘉靖间常州沈氏兄弟争是刻,讼于周襄毅公忱。襄毅公发松江知府某审理,将石入官。物之迁流,岂有定所哉!

吴门尚书巷王近鸥家有赵承旨篆书玉汝堂额。上沙陆元公明瑟园听雨楼篆书额,乃姜学在钩刻周伯琦笔,似更在承旨上。

《四友斋丛》说称,赵集贤大楷法智永,小楷法黄庭,碑记师李邕,笺启师二王。余谓笔法既得,自然头头是道,小大合宜,无所为某书某某也。集贤造诣,恐未足以语此。

赵承旨小楷虽指不甚坚,然实从二王楷法中来,所以疾徐浓淡无往不宜。至于碑版,本无大力,而又以李泰和为师,往往丰润有馀而劲健不足。无论唐人,即与宋初人较,亦当败北而走也。

赵孟𫖯先学晋唐,后乃学李北海,可知其得于晋唐者浅,而得于北海者深。

昔人称子昂书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余谓子昂尚不及宋人,何上下五百年之有!

石涌集云:赵孟壒与鲜于伯机同学草书,自言极力追之不能及。此非谦辞也。伯机笔锋遒劲,风神凛然,孟𫖯所恃者熟耳,自问骨力不足,安得不望而畏之。

元人书名虽归赵魏公一人,然如鲜于困学之草书,石涌集称其笔锋遒劲,风神凛然,吴文定公题跋称其书从真行来,故落笔不苟,而点画所至,皆有意态,则其书恐在魏公右。所以魏公有言伯机过余远甚,极力追之不及,而愿以己书三纸易困学一纸也。

○论明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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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书家称三宋二沈。三宋者遂、克、广,二沈者度、粲也。遂字仲珩,能草、篆。克字仲温,能行、楷,而章草尤佳。广字昌裔,能正、行。度字民则,粲字民望,皆工行楷。然传于今者,克为最,遂次之,馀皆不传,岂工力固有间耶?抑传亦有幸不幸耶?余旧有仲温前出塞诗,及与俞仲几书拓本,似非他人所可及,而遂州尚有不足之词,何哉?

二沈三宋俱有名于国初,余仅见仲温书,谓可追拟古人。其他皆未之见,以意度之,二沈自是朝体,但未识仲珩、昌裔何如仲温耳。

案今所传宋克书杜工部《前出塞诗九首》,与俞仲几书临赵子昂兰亭跋,俱在江南松江府。又有雪赋、竹谱、七姬权厝志行于世。

《皇华纪闻》云:王文成公纪功碑,在庐山开先寺读书台上,磨厓大书,极奇伟。末云: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明年世宗入继大统,改元嘉靖,此其谶也。弇州有宝墨亭记及其事。

王敬美未有书名,而弇州山人四部稿云:吾王氏墨池一派,为乌衣马粪夺尽,今遂奄然,庶几可望者,吾季耳。余初谓元美夸张其弟,故为是语,及后见宝晋斋跋,方知元美之言不谬。

岭南陈白沙自言其书法方而不圆,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形立而势奔,意足而奇溢。果尔,则几于神化矣。《广东新语》称其慈元庙、浴日亭、庄节妇诸碑甚佳,惜未之见。

屈翁山极称甘泉燕子矶天空海阔四字。丁亥夏,谭书两拓以相赠,觉其平平。至新秋一诗,尤无足观。

广东僧明光草书学大令,骨肉兼备,几欲夺枝指生三百年一席。余见其书刘继庄遗诗册子,始终无一懈笔,而又不为法度所囿。屈翁山《广东新语》载及赵东台、周一士,而不及明光,何也?广东陈元孝八分亦佳,新语亦不载。

杨椒园云:明末京师有毛会建者,留寓汉阳,能书,曾书千文勒石,真、行、草错杂其中。又云:京师报国寺松下有石刻四大字。

偶同家弟石公过一装潢家,见归玄恭草书一幅,虚和圆熟,不忍舍去。玄恭书余见者多矣,未有若此之佳者。

○论董其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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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敏十七学书,自云临仿历代旧迹,赵魏公得十一,吾得十七。余谓赵虽无骨,然临仿甚熟,工夫远胜于董,董则惟天趣不可及耳。

赵荣禄少时书崇福寺栋梁楣柱,慈相寺锺楼下十王碑位,董宗伯书海宁陈氏门簿,人每为之惋惜。余谓此亦逸少临川已前迹耳,未必其皆可贵也。

查异渠云:湖州钱氏有赵承旨苏白堂墨迹匾,又有介祉匾,甚瘦劲有骨,与流传碑刻不同。又云:董宗伯匾额海宁最多,然无有出陈履仁家观复堂之上者。余记幼时见仲父怀远将军上海官舍中有董书重庆堂三字,字方三尺,完密整暇,在太仓东园揖山堂右。宗伯生平最服吴琚北固山额,以余观之,董优于吴远甚,但未知于赵何如耳。

董宗伯书,生平不甚喜。数年前见陈干斋宫詹邸舍悬金笺草书一幅,纵横飞动,叹以为不可及。丁亥春,在福州又见李文侯都统进入内府行押一条幅,轻圆温润而气足神完,生平所见,无出其右。因思前辈享重名者必有长处,未见其全,不得遽尔訾议。宗伯且然,况在宗伯之上者乎?

时下极重董文敏书,究竟购入内府者皆阊门专诸巷陈纯仲书,非文敏也。曾见闽中督抚门报大书假写董字陈某进见,不觉为之喷饭。

○论文徵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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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待诏书虽极苍老,然每失之拘谨。惟黔中巡抚使院茶爽斋自有仁风承湛露、还随华月照清宵一联,朗润飘逸,与他书迥异。文衡山小楷碑刻无一不佳,祝枝山小楷便有出入,惟草书得力大令耳。

○论祝允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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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军甥惠式道人,大令甥羊敬元、谢康乐,虞世南甥陆柬之,皆学其舅书成大名。明天全翁真书学欧,行学米,狂草出入素、旭。祝希哲乃其外甥,人遂谓书法从天全翁来,比之敬元之于大令。希哲不以为然,故书述不甚许之。余谓希哲书宋仲温尚当避舍,实为三百年中第一人,若徐有贞奇逸者少,丑怪者多,希哲岂肯低头事之?自不得以敬元相比也。

祝京兆行楷书,四分初唐,六分六朝;七分大令,三分素师,三百年中第一人也。往见其旃檀佛阁记,不觉顿首至地。

祝京兆书在闽中见一手卷,乃丧中与人一札,上可追踪大令,下可配享素师,生平所见,无出其右。若积善庵所藏幽兰赋,则近米,不足传。

枝山先生书,大都从怀素上追大令,故其笔特佳。然赝迹最多,真迹极难得。往在闽中见一丧中答友人书,几欲与大令相乱,惟中间还字一钩近藏真耳。

祝京兆为三百年中第一人,然余止见其丧中一札,几可上接献之,其馀多有败笔。楷书亦然。刻入停云馆帖者无不然。

祝京兆书余向推为三百年中第一人,近见其小行楷,虽得力锺太傅、王子敬,然败笔甚多。惟草书败笔少耳。

王子叔子有王履吉小行书尚书注疏,全部作四册装,虽率笔钞录,而圣教规矩,不失丝黍,乃知履吉学力在祝、文上。枝指生小楷从子敬草书变出,丰润宕逸,亦可喜,但不及征仲庄重耳。

文征仲书宜小而不宜大,宜真行而不宜草隶。祝希哲、王履吉则真草大小无不宜。然三君子执笔尚有出入,似不如丰考功之纯,不得以其人而忽之。

明三百年书家辈出,然入六朝堂庑者尚少。丰道生书前人极称其得右军笔法,然所见最少,岂真见斥于吴人,故不甚流传耶?抑本在祝文下耶?

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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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国朝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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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初,山西有隐君子傅山,书法晋、魏,正、行、草大小悉佳。曾见其卷幅册页,绝无毡裘气。

康熙初,吴门书家有金孝章、黄伊旦、章五夏、僧三近,虽时人重之,然不及祝、文、王、陈远甚。至今日,则并金、黄诸君不可得矣。

幼时见故乡能书者有朱敬身、祁止祥、陆子和、董叔迪、钱去病、鲁仲集、僧月华诸君,然无临圣教者。唯先府君临之最熟,然书名不出朱、祁之右,以近晋故也。

康熙初,松江曹鲁元思邈书学孙虔礼,沈雪峰浩然学董宗伯,沈陶思白在米、董间,李秀才上林师杨景度,瞿然恭师颜鲁公,上海傅禹叙真法锺,草法大王,莫紫仙法其父云卿书而少拘,沈绎堂学董而无其气韵,程飞璧学怀素,龙华僧大壑学右军草书,西林僧犀照学圣教序。

康熙中书家,馀姚杨允大得力大令而喜书千文。会稽范瑞五指虽不能不动而能用意。金赤莲双钩指实而大拇指横顶有力,余见其临多宝塔甚佳,草书亦俊拔飞动,惜乎不知用意,遂多草率之笔。祁止祥学董而乏其秀逸。苏州金孝章学祝而自成片段。常熟冯补之清秀无俗气,但不知笔法,一以分间布白为主,未免贻误后学。赵秋谷守其法而不变。汪文升、何屺瞻小变其体,汪则出入于赵,何则别宗玄秘。姜西溟专用第四指,晚年因余言始兼用大拇指,颇见骨力,惜未大成而卒。黄自先执笔虽未尽善,而用意绵密,小楷大草俱佳。陈香泉气味好,小楷亦稳称,但留心字样,而不知笔法,故媚而少骨。查声山一本于董而灵秀亦相似。王俨斋师米而失其秀润之气。孙树峰十五年前所书甚可观,近有市井气。高义立于古人无所得,微有僧气。宋射陵父子虽有毡裘气,然亦江北之杰也。

康熙中海宁陈允文熹、陈允太寿、陈子文奕禧、朱人远尔迈、杨耑木中讷、杨语可、沈羽侯子丰、郑子政官治,聚十馀人为临池会,十日一举,各携所习,互相鉴定,散则留于主会之家。允文、耑木俱有书名。允文书未之见,耑木工草书,子文工行楷,尤为京师所重。

陈香泉专取姿致,然与苏州库官王羽大书一条幅,沉著浑融,绝无轻佻之态。阿云举尊人西公楞言碑学崔敬邕墓志,亦深厚有六朝气。

施愚山督学山东,构陶斋为偃息之所,自为记,集右军书勒之石。后人以为坐具,岂不可笑。

江西能书者以危载馀衡为最,八大山人次之,闵长六应铨又次之。危见其草书本之张伯英王大令,八大山人虽指不甚实,而锋中肘悬有锺、王气,闵学圣教、兴福碑,惜乎指动。

松江海防同知彭可谦,书绝似符箓。大醉乃书,及醒自亦不识。名胜如虎丘、西湖皆制匾往悬,虎丘僧毁之,闻其至则迎而告之曰:公匾为人盗去,请再书之。彭笑而不问。郡斋故有赵文敏书前赤壁赋,中断二石,彭补而刻之,戊申以后拓本是也。

山阴寺观联多张宗子岱作,而陈章侯洪绶书西湖亦有之。章侯以画名而书亦佳。宗子有《明史》一百六卷,《千字文》一卷。

同人中书学大进者莫如徐坛长。丁亥夏,五馀偶过维扬哈氏,见座中一联,乃坛长书,苍劲飘逸兼有之,坐对半日,至不忍归。余与坛长别四五年而其书遽至此,所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者也。

鄞县亡友万季野,撰《书谱》二十四卷,载古今书家一千十有五人。季野没王大司空邸舍,书谱在同舍钱亮工室,亮工遂据为己有。余及查宫詹借钞再三,亮工不应。

○论各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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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李后主《升元帖》十卷,皆二王书,在开皇帖之下,淳化祖帖之上。见于陶九成《辍耕录》、杨升庵《墨池琐录》、董思白《容台集》。然陶、杨二君俱未及见,董止见六卷而不全。南唐拓全本吾乡董兹怀家藏一部,所谓以匮纸摹拓李廷珪墨拂之者也。余求见三十年不可得。丙戌年兹怀之子元美得八卷,今归松江提督张侯云翼。相传丁亥春献入内府,而余终不得见,真恨事也。

余乡董氏《升元帖》十卷,乃南唐李后主升元二年刻唐贺知章双钩王氏父子书,故又名澄清堂帖,蝉翅初拓,世间无第二本,载入董文敏容台集。唐熙丁亥春,董氏之子孙得八百金售于江南松江提督张侯云翼又南。又南死,归其子小侯安公。后有又南跋,又南客云间。陆圃玉为余言:首卷刻兰亭,次洛神,次屏风碑,后多与十七帖同。余幼时寓董氏,曾一见之,及长,奔走四方,无因至故乡。己卯、庚辰间,属儿子璧往借不得。戊子春赴黔中,绕道渡塘观之,则已入侯门久矣。此生平第一恨事也。

澄清堂帖,刻于升元二年,故又名《升元帖》,非别有所谓升元帖也。前辈不察,往往分而为二,且误认为淳化之祖,则以拓本少世不多见故也。黄仙裳云邢子愿翻半部,余亦未见。澄清堂帖,会稽董氏有一部,今归张侯云翼。邢子愿有半部,重摹入石。长洲吴应祈又摹之,有王百谷跋。余见一卷皆大王书,不佳。或云王昊庐家有六卷,即邢氏原物也。祝希尧为陆汉师双钩十卷,今亦不知所在。

案姜绍书《韵石斋笔谈》:江南李后主命徐铉以所藏古今法书入石,名升元帖。此在淳化以前,当为法帖之祖。孙承泽闲者轩帖考则云:澄清堂帖为唐贺季真手摹,皆右军书。余旧见数册,丁亥又见第一第三第四三册,清真生动,笔花灵舞,觉宋人诸刻皆在其下。卷首有甲乙字号,盖十册也。又云:南唐李后主出秘府珍藏刻帖四卷,每卷后刻升元二年三月建业文房,模勒上石,为淳化阁帖之祖。余止见宋人翻本,上有贾秋壑印。是孙退谷尚分为二而误认为淳化之祖也。

吴门宋坚斋佥宪藏宋拓阁帖四本,乐毅、黄庭、像赞、曹娥、遗教、十三行、破邪论序七种。余在都时屡订往观,究不一遇。孙宏九云曹娥不真。

南宋咸淳间,贾师宪客廖筠洲,命善工翻刻淳化阁帖十卷、绛帖二十卷,皆逼真。仍用北纸佳墨模拓,几与真本并行。说见《志雅堂杂抄》。

上海顾从义借同邑潘寅叔宋拓阁帖,翻刻于家。有贾似道印、秋壑印、长脚封字印、周密印、袁尚之题名,及卷叶银锭扣计数,帖尾有元至正二十五年七月望缙云周以载、明嘉靖季冬朔日东海顾从义、隆庆元年四月朔日长洲文彭跋。案跋,潘氏得之吴门袁尚之,尚之不知得之何人,不知何人得之周以载,以载得之龙江金氏,金氏得之吴门邓氏,邓氏得之周公谨,公谨得之贾师宪,盖淳化祖帖也。故当世阁帖以顾氏本为佳,今顾氏本又有翻刻。余见有贾似道秋壑印而无长脚封字及周密印者,有贾氏三印而周密印刻为阳文者,有周密印刻阴文而无三跋者,妍媸迥别,肥瘦不同,盖又失顾氏之面目矣。

顺治十七年,薛所蕴得卫源阁帖石,乃补刻二十九段,上有银锭扣,较肃府顾氏本俱胜。

东海有宋拓大观帖六本,于中丞莱公欲之,授意昆山令程大复,大复以三百金购而献之。中丞又于湖州购得三卷,亦宋拓也,而纸墨少逊。中丞罢官居吴,余往索观,适为其弟尹泉携归关西,不得见。而屺瞻见之,云东海本尚不及华亭王俨斋司农本。然则余亦可以无憾矣。

大观帖系蔡京鉴定题签。京虽不及端明,然秀润刻画,胜王著远甚。所以阁帖不及大观。然止堪与知者道。

绛州帖不见全部,武冈帖则齐门王遴如家有之。此绛之子也,但比绛多徐会稽宝林寺诗耳。

晋江马蹄帖,闽人皆称帝昺携淳化原本入闽,留传至今,而闽小纪则云,帖在郡庠,岁远剥蚀,庄少师复摹以传,所以颠倒脱漏之病往往不免。今则晋江张氏又有木板矣。

晋江马蹄帖原本不可问,即庄夏登翻刻本亦多散失。闻蔡沙塘少参所藏七块尚完好。

晋江马蹄帖第五卷止于智果,又右军宰相帖第二三行颠倒,大令诸舍、敬祖帖皆缺尾行,又草书转折处多错。

泉州帖余得一部,较马蹄帖细而无冰裂纹,第八卷王羲之签作草书字,亦稍大,然笔画多不全。

泉州府学阁帖,相传洪武四年知府常性以刘次庄释文叙而刻之,仁宗朝取入秘府,拓本流传最少。若晋江马蹄帖,或云宋淳熙间庄少师摹帝昺马蹄本,后归张氏。或云本贾似道物,携至木绵庵,非帝昺也。今张又翻刻于木,总与泉州郡学帖不同,世人不知,往往合而为一,遂指马蹄痕若冰裂者为泉帖,谬矣。

吴紫眉云:余家有宋拓秘阁续帖全部,为查声山取去。声山所藏金石之文最多,余所见者惟智永兰亭叙一卷乃宋拓,余跋其后。圣教序十馀本皆断后拓。又其仆持来阁帖数十纸,出灰烬之馀者,亦非宋拓。岂佛堂火时为祝融氏所攫耶?声山所最宝者,褚河南双钩廓填右军禊帖墨迹,后有苏才翁、范文正公跋、大米赞、小米跋者。余虽疑为大米赝作,然实神品也。

《宝晋斋》十卷,晋唐人书止七卷,馀皆米南宫书。曹之格原石,宣德间存者仅有六七,后有翻刻本。

案米元章当日得谢公书及右军破羌帖,因名其斋曰宝晋。宋曹之格模刻宝晋斋帖于无为州。孙退谷闲者轩帖考云:凡卷首宝晋斋法帖卷第几俱篆字,末有右曹氏家藏真迹,识以大图书。字多米元章所临,诸帖中此为稍下。

明诸王刻法帖者三:一周王刻《东书堂法帖》十卷,一晋王刻《宝贤堂法帖》十二卷,一肃王翻刻《淳化阁帖》十卷,所谓遵训阁法帖是也。宝贤、遵训,互有得失,东书则直周王自书矣。

《案东书堂帖》十卷,周宪王为世子时手摹上石,以淳化为主,参以秘阁续帖,及增入宋元人书。

《宝贤堂帖》十二卷,明晋靖王为世子时刻,以阁、绛、大观、宝晋为主,益以宋、元、明人书。明末石多散失。顺治丁亥,郡守宗彝司李王照千搜得二十馀石,作亭覆焉。康熙十九年,阳曲令戴梦熊访求藏本,令邑诸生张敏钩摹补勒五十三块而帖复全,然世不甚重之。

案太原守李清钥,康熙五十七年戊戌秋刻古《宝贤堂帖》四卷,其序略云:明初晋恭王A2,乃太祖第四子。其后有恭世子者,裒集古今书法,刻石潘府宝贤堂。约六十年而堂废,石刻散逸民间,或埋没颓垣宿莽中。又约六十年,太原守宗公有六于顺治六年}在署后圃构室三楹,购诸石刻,复聚其中,复名曰宝贤堂。后晋抚白公迁石刻于试院,而堂为虚设。清钥丙申莅任,戊戌岁复将家藏古今墨笔刻石其中,并刻恭世子书五言律诗一帖,而名堂曰古宝贤堂,即名帖曰古宝贤堂法帖。所记与此微异,录以备考。

楼阁等帖,愈翻愈舛。尝取遵训阁、宝贤堂、东书堂、晋江帖比对,不但多寡肥瘦总不相同,且有转折左右互异者。此正四友斋丛说所谓刻鹄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怯筌蹄者也。

近代法帖以宋石元之所刻为最,所谓会稽石氏也。宝刻丛编载其目录,黄庭止有遗字而无完本。今停云馆所翻者,疑非石氏本。

近代帖以石元之所刻为最。宝刻丛编载二十七种,大半小楷。石元之为余同乡,而目中从未一见。往于陆其清家观停云馆祖本黄庭二种,云文氏得之南浔董氏,董氏得之会稽石氏。虽二石有似黄庭遗字,而第一种却非石氏物,余不敢信。

石元之所刻晋唐帖二十七种,惟度人、尊胜、阴符、常清净、消灾、护命诸经为最佳,其馀如黄庭、乐毅、像赞、曹娥等类,皆平平。笔阵图亦佳,但有败笔耳。

停云馆法帖惟第一卷可观,第一卷亦止黄庭第一本可观,度人经次之,馀皆可废。然难与世人言也。

案闲者轩帖考云:文衡山父子皆精书学,而又自能镌刻,于嘉靖中摹勒旧迹及近时名笔上石,共十卷,为停云馆帖。清劲不俗,近世诸刻推此第一。唐荆川云:余见文氏所刻帖中李怀琳绝交书,后乃见孙氏所藏宋刻本,则精神相去十倍。书之者非有异,而刻之者异也。虽有善书,非善刻者固不能发其精神而传于世也。然余于友人处见唐林纬干墨迹,秀宕绝伦,文帖于此卷上摹勒者,及一对勘,相去业已甚远。当日衡山父子自模自刻,而又有门客温恕章简父为之周旋,尚有遗憾如此,则摹帖岂易事乎?孙退谷此论,正可与此相发明。

明万历间,吴门章仲玉手镌墨池堂法帖五卷,内黄庭、告誓、佛遗教经、心经、道德经、十三行皆绝佳,因原石在广陵李氏,埋没几百年。康熙甲午腊月间,归汪子慎皎行,将公之海内,真墨池一段佳话也。此刻吴门有翻刻本,失之于肥。真本复出,赝本废矣。往在京师,见慈仁寺帖贾有一部,索值本微,因余频过而问,遂高其价。后为何屺瞻庶常所得,至今恨之。今原石尚在,可以傲庶常矣。

快雪堂快雪时晴帖,及王氏一门诸帖,皆吴兴临本。盖冯氏家藏赵跋最多,取而致之于石耳。

快雪堂帖,乃涿州冯氏所刻,本不甚恶,若刘光旸翻刻本则恶矣。然今行世者皆刘刻也。

率更卜商、张翰帖,诚悬蒙诏帖,快雪堂刻本尚可观。若会稽朱巨川告则苍劲之骨全无,但觉其肥痴类墨猪耳。董尚书跋极力推崇季海,止言戏鸿堂刻不能似,而无一语褒及快雪,其意可见。快雪堂有刘雨若翻刻本,世多归咎于雨若。近观冯氏本,无毫发之异,当必有信余言者。

海宁陈增城刻玉烟堂帖四卷,渤海藏真帖一套,秀餐轩帖一套。渤海藏真、玉烟堂余家有之。渤海藏真有两三种可观。闻秀餐轩更佳,恨未之见也。

案《秀餐轩帖》一套四卷,海昌陈息园珍藏,内刻锺繇宣示表、戎路表、季直表、力命表,王羲之黄庭经、乐毅论、兰亭叙、像赞、曹娥碑,王献之十三行、洛神赋,王僧虔二岸杂事表,华阳隐居诗,智永归田赋,裴耀卿两蕃表,杨凝式韭花帖,虞世南破邪论、汝南志,欧阳询心经、舍利塔记,褚遂良西升经、哀册,薛稷杳冥君铭,柳公权护命经,颜真卿麻姑山仙坛记、鹿脯,李邕戒坛铭,蔡襄尺牍,苏轼《归去来辞》、《赤壁》二赋,黄庭坚《尺牍》,米芾《千文表》、《西园雅集图记》,张即之《息心铭帖》。末有乾隆四十六年辛丑冬至日丹徒王文治跋。其书多小行楷,诚佳刻也。

渤海藏真所刻灵飞经甚精工,然不类绍京他书。疑赵承旨临本,未知是否。

陈增城家刻观复堂帖,皆董迹之佳者,在其子十房下。十早世,其未亡人以碑石衬地板,世遂无传者。

董宗伯法帖,松江董彦京刻书《种堂帖》十卷、《书种堂续帖》十卷,海宁陈增城刻《莲华经》一部、小玉烟堂帖十三种、观复堂帖一部,又有汪森然刻玉山草堂帖二卷,吴延之刻研庐帖六卷。又玉露堂帖,不知何人刻。

康熙中,车氏萤照堂刻《明朝法书》十卷,自帝王以至布衣凡百二十有三人。宋、陆、祝、唐、文、王、周、邢、董、范而外,皆无足取。而挂漏者正复不少,未可据以为断也。

钱唐俞观察存斋书长于小楷,刻星聚楼帖行世。于古人小楷无不临仿,虽不甚似,然丰润匀称,亦有可观者。

○论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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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书家类无常师,如逸少本师卫夫人,然过江见李斯、曹喜、锺繇、梁鹄、蔡邕、张昶等碑,书始大进,则李、曹、锺、梁、蔡、张皆其师也,谓之曰专师卫夫人不可也。米襄阳本学沈传师、颜清臣、柳诚悬,然又学欧阳信本、褚登善、段季展、羊欣、师宜官与王氏父子,则欧、褚、段、师、王、羊皆其师矣,不得专以颜、柳为米之师也。未已也,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而知变化,则夏云即其师矣。黄山谷见长年荡桨而悟笔法,则长年其师矣。雷太简听江声而悟笔法,则江声其师矣。文与可见蛇斗而草书长,是蛇即其师矣。张长史见担夫争道而得笔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然后通神,是担夫与公孙大娘皆长史之师矣。师亦何常之有哉,顾自择何如耳。

法帖以逸少黄庭、东方赞、圣教序、乐毅论为主,而附之以子敬十三行,伯施庙堂碑、破邪论序,信本化度寺、邕禅师塔铭,虞恭公小字墓志铭、九成宫醴泉铭、定武兰亭,登善颍上兰亭、黄庭、孟法师碑、枯树赋、阴符经、度人经,再观澄清堂、淳化阁、绛帖、戏鱼堂、太清楼诸帖,以尽其变。其馀皆可不观。若唐之李北海,宋之苏、米,明之董,则书家之旁门,尤当屏绝者也。

学书须从化度、醴泉入门,而归宿于黄庭、圣教。再以阁帖变化之,斯可矣。戊子五月初六日,观圣教、醴泉、庙堂、定武帖久之,觉醴泉弱而庙堂滞,定武精劲处无敌于时,而不免于生强,总不若圣教序神气骨肉血五者全具而取之无尽也。

案东坡集论书云: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临帖不在得其形而在得其神,欲得其神,先得其意,意得,神斯得矣,否则终属优孟衣冠。

古人学书不学形模,所以能各自成家。如逸少学锺形模非锺也,献之学逸少形模非逸少也,欧、褚、汤、赵辈各成其为欧、褚、汤、赵,而其实皆学兰亭也,颜、柳、裴、宋各成其为颜、柳、裴、宋,而其实皆学率更也。知此乃可与言书已。

黄长睿曰:篆法之坏肇李监,草法之弊肇张长史,八分之俗肇韩择木。王顺伯云:本朝不及唐,唐不及汉,汉不及先秦古书。余故谓悟得篆、籀、隶、楷一贯之道,方可学书。

篆、籀、八分、隶、正、行、草总是一法。一者何?执笔用意是也。六朝、初唐人去汉、魏未远,皆从篆隶入手,所以人人知之。中唐以后,人分篆、隶、正、草为四途,以为学正草者可废笔法。噫,何其愚也!

山谷云:张长史观古锺鼎铭、科斗篆而草书不愧右军父子。余故曰:分篆、隶、真、草为四者,其人必不能书。

山谷老人云:书要拙多于巧。陆象山曰:大抵是古得些子为贵。今人书往往相反,非一脸市井气,则搽脂抹粉如倚门妓耳。

墨庄漫录云: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锺、王,直出其上,始可自立。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不免为之奴矣。此虽似乎大言,而理实如是,思之殊觉有味。

作书须随意兴,若勉强应酬,不惟劳苦,亦必日退。然世人往往不谅,应酬稍迟,犹多不怿。艺至于工,反为人役,此王褒、萧子云之所以叹恨也。

业未有不从悟入,亦未有不由勤成者。故宜先取六朝人以前碑版细观,迨有所得,则非笔头十瓮、柿叶数屋,不足以了之。

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梃,不作张芝作索靖。此至言也,不得以东坡语忽之。

百艺率三年可成,独书用毕生之力。余见祝京兆少时书猗兰赋,文待诏少时所钞其父温州太守诗稿,皆无苍劲之气。夫逸少在临川时所书紫纸尚不足观,况京兆、待诏乎?是以前辈有与年俱进之说也。

赵承旨以临十七帖为日课,自问不如鲜于困学,所以专力行楷。昔吴道子与张长史同学草书不胜,去而学画。杨惠之与吴同学画不胜,去而为塑,即此意也。

米南宫初学颜、柳,后极贬颜、柳。王逸少先学卫夫人,后亦不满,以为徒费年月。此非背本也,学问进一步,自有一步境界。譬诸登岱,由平地而登梁父云亭,自以梁父、云、亭为高,迨后历天门登日观下,视梁父、云、亭培𪣻耳。惟是南宫地位尚未知历天门与否,而遽以颜、柳为培𪣻,则过矣。

唐时欧、虞,宋时苏、黄,元时鲜于、赵、邓,皆彼此推重。后世人略能涂抹,便欲目空千古,岂止推倒一世。此等习气,最易污染。要须刻刻提防,处处警觉,方洗得脱,少纵则犯矣。

己丑春夏之交,既以笔法授诸子若孙,莹、理、琮各有所得而有骄色。诫之曰:昔乌衣子弟相率学书,而右军与王承、王沉最著,时号王氏三少。而传者止一右军,何也?进而不已故也。夫骄则满,满则惰,惰则止而不进,为承、沉且不可,况汝辈乎!

吴彩鸾自言西山吴真君之女,谪为进士文箫客妻。箫客拙于治生,彩鸾为书唐韵,市五千钱以糊口,竟则再书之,盖一日能书十数万字云。

案列仙传:吴猛之女彩鸾,遇书生文箫于道,竟许成婚。箫贫不自给,彩鸾写唐韵,运笔如飞,日得一部,售之获钱五缗,尽则复写。如是一载,稍为人知,遂潜往新兴越王山,各跨一虎,陟峰峦而去。宋周密《志雅堂杂抄》云:又有吴彩鸾书切韵一卷,其书一先为二十三先二十四仙,不可晓,字画甚古。

余书最迟,然遇绫素滑纸亦能振笔疾书。曾为张敬止中丞一日书七十幅绫,一时叫绝。

癸巳四月十九日,余偕义门何庶常赴陆广文元公明瑟园之招。元公出扇素索书,余与义门始则据梧帷林更迭挥洒,继则分居一室各骋所能。是日也,元公之亲串子侄少长咸集,群聚而观,诧为盛事,而观者亦莫不各餍其欲焉,凡四日而后罢。昔右军门生设佳馔供亿,右军书新棐板几报之,为其父刮去。今余与义门虽不可与右军同日而语,而元公及诸君郑重若此,所遇不胜于右军耶!

余一日作书见山书屋,圣俞诸君来观曰:看我落笔中书堂。余笑曰:不过向马行头吹笛耳。

案东坡集书王石草书云:王正甫、石才翁对韩公草书,公言二子一似向马行头吹笛。座客皆不晓,公为解之:若非妙手,不敢向马行头吹也。

一日在京师日涉园,人以九扇索书。方得其二,而声山至,见余一笔不苟下,颦蹙曰:何自苦乃尔,传未必到君也。余不顾而书自若。主人方待余两人观剧,索书者又立马以俟,不得已,纵笔书之,顷刻而毕其七。声山大骇曰:宗伯复生矣,胡不早为之?余应之曰:此尚不足与君道。

余书与时流相较,气概不如宋射陵父子,间架不如冯补之,纵横不如褚妍震,姿态不如陈子文,缠绵不如黄自先,儒雅不如姜西溟,跳脱不如金赤莲,秀润不如汪文升,灵活不如查声山,严整不如何屺瞻,古奥不如八大山人,厚重不如汪文漪,而瘦劲淳古,则余亦不敢让。不知当世以为何如也。

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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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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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云:吾学古人之书,殊不能学其形势,惟在其骨力。及得骨力,而形势自生耳。此千古笔诀也,观晋祠碑可见。奈何后世专以形势为务耶?

学书先取骨力,骨力充盈乃遂变化收藏,至于潜伏不露,始为精妙。今则先讲收藏变化,而置骨力于不论,此正所谓未立先走,有不蹶者几希矣。

唐文皇去晋未远,故能多购右军书以传其笔法。今右军真迹既绝,笔法不传,又有宋元明人书以乱之,虽有振兴如文皇者,亦何益哉!

广川书跋曰:后世论书法太严,尊逸少太过,如谓黄庭清浊字三点,为势上劲侧、中偃、下潜挫而锋,乐毅论燕字,谓之联飞左揭右入,告誓文客字一飞三动,上则左竖右揭,如此类者,岂复有书。董逌此言,虽未能深知逸少之妙,然世人以末为本之病,举能指出,可为后学之戒。无如今时学书者舍本不务,专务其末,如无闷堂三字,经营三载,呕血数升,而后能成,及观其书,徒排笔画而已,殊无苍劲之气。古人榜书不闻艰苦如是,而宗之者几如唐人之宗逸少,可谓惑之甚者矣。

侧不贵卧,勒常患平,弩过直而力败,当蹲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右出而锋轻,啄仓皇而疾掩,磔蒨霡以开撑。此柳子厚笔赋中语也。虽未尽八法精微,然亦有可取者。

昔人运笔,侧、掠、弩、皆有成规,若法度礼乐不可斯须离。及造微洞妙,则出没飞动矣。

作书须知顿挫二字,而顿为尤重。顿不仅在住处,又以下笔时为主,此即所谓意在笔先也。住笔之顿,不过略停,发笔之顿,非用全副精神不可也。

大字蹙令小,小字展令大。观蹙展二字,便知其人能言而不能行也。盖学书者果能意在笔先,尽一身之力而送之,自然大小合宜,何用安排蹙展哉!

宋道士陈景元论欧阳询曰:人皆知其体方,而不知其笔圆。余谓此调停之说也,然亦何所庸其调停耶?字以方为体,圆为用,方为骨,圆为肉。故学者必先方而后圆。苟或工夫未化,容或有方而未圆者,断无有圆而不方者。圆而不方则骨不立矣。骨既不立,肉于何附?徐吏部言之详矣。如信本者,正所谓方而未圆者也。

字体方圆之说,往犹未尽其奥。究而言之,全在指之实与不实,臂之熟与不熟。盖指虽不动而著管,稍有不实,则运用怯弱,势必借力于纸。臂运不熟,则笔提不起,纤毫未及舒直,遽作转折,势必锋锷外露。所以落笔多方。如果指极坚实,臂极纯熟,则运用灵活,迟速合宜,自然骨肉停匀,方圆无迹,久而久之,超神入化矣。若彼任指飞动,不讲笔法,亦能圆活,是以因陋就简者多,其如无骨何哉!

相传常熟父老爱张旭书,屡求判状,是求旭书也。及旭问知其详,则其父盖天下工书者,旭由此尽得笔法,则又传旭书法矣。古今来怀才抱德而虚己下人者多矣,盖可忽乎哉!

案《东坡集》题跋书张少公判状云:张旭为常熟尉,有父老诉事,为判其状,欣然持去。不数日,复有所诉,亦为判之。他日复来,张甚怒,以为好讼。叩头曰:非敢讼也,诚见少公笔势殊妙,欲家藏之尔。张惊问其详,则其父盖天下工书者也。张由此尽得笔法之妙。

昌黎云: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必于书焉发之。余谓此乃旭之所以为旭也。若右军,则养气和平,自有从容中道之妙。

蔡端明曰: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是言也,世多疑之。余谓长史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及担夫与公主争路,闻鼓吹之音,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皆悟笔法,何独于画而疑之!

古人悟笔法者,唐虞永兴以道字,张长史以担夫争道,以鼓吹,以公孙大娘舞剑器,怀素以夏云,宋黄山谷以长年荡桨,雷太简以江声,文与可以蛇斗。

古人悟笔法,有因担夫争道者,有因公孙大娘舞剑器者,有因长年荡桨者,有因适野见二人挽手行泥淖中者。余谓此等话头,要非彻始彻终、一了百了之悟,亦就其所至之浅深而触发耳。

古钗脚,屋漏痕,坼壁路,此平原与素师三昧语也,千古指为秘诀。余以其在外面讲,极不喜。

学书在得笔法而会古人之意,不在学其规模。不则学圣教成院体,学欧、颜成屏幛体,学褚近佻,学旭、素近怪,学米近野,学赵近俗,学董近油,反成不治之病矣。

唐陆希声得拨镫法凡五字,曰擫、押、钩、格、抵,以授沙门醿光。醿光授翰林供奉刁衍。李后主得之,复增导、送二字为七字诀。历尹熙古、查道始及元人盛传之,至明祝允明又增一拒字,为八字诀。余谓五字本无病,病在导、送、拒亦蛇足,一切扫除,方有进步。

案《墨池编》,钱邓州若水尝言:古之善书鲜有得笔法者,唐陆希声得之,凡五字,曰擫、押、钩、格、抵。用笔双钩,谓之拨镫法。希声自言:昔二王皆传此法,自斯公以至阳冰咸得之。希声以授沙门醿光。光入长安为翰林供奉,希声犹未达,以诗寄醿光曰: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头洴澼人。光感其言,因引荐希声于贵幸,后至宰相。刁衍言江南后主得此法,书绝劲,复增二字曰导、送。今待诏尹熙古亦得之,而所书为一时之绝。查道始习篆,患其体势柔弱,熙古教以此法,乃双钩用笔,经半年始习熟,而篆体劲直甚佳。宋董史良史皇宋书录中,首列江南后主李煜字重光,又列查道尹熙古,亦载皇朝类苑云:查道始习篆患其体势弱,熙古教以此法,盖谓查道初学篆患体弱,而熙古教以拨镫法也。今以始字属查道名,误矣。考当湖戈守智达夫汉溪书法通解,载李后主煜曰:书有七字法,谓之拨镫。自卫夫人并锺、王传授于欧、颜、褚、陆,流于此日,非天赋其性,口授要诀,然后研功覃思,则不能穷其奥妙,安得不秘而宝之。所谓法者,擫、押、钩、揭、抵、导、送是也。又秀水朱履贞闲云书学捷要,载元陈翰林思绎曾第一执笔法:擫者,大指骨上节下端用力,欲直如提千钧。押者,捺食指著中节旁,以上二指著力。钩者,钩中指著指尖,钩笔令向下。揭者,揭名指著指爪肉之际,揭笔令向上。抵者,名指揭笔,中指抵住。拒者,中指钩笔,名指拒定,以上二指主转运。导者,小指引名指过右。送者,小指送名指过左。以上一指主牵过右,名拨镫法。拨者,笔管著中指名指尖,圆活易转动也。镫即马镫,笔管直则虎口中开如马镫也。足踏马镫,浅则易出入,手执笔管,浅则易转动也。朱履贞解谓镫即灯字,拨镫者,三指挑镫之喻形也。愚谓陆希声拨镫法,以擫、押、钩、格、抵五字分配五指,此天生成法,不容增减,第用其法而悬肘腕书之,则导、送二字即在肘腕运用中,非别有所谓导送也。若别添导、送二字,则必须动下三指而后可。且拒字即在格、抵二字内,格者谓名指与中指相格,如格斗之格,乃著力字。李后主以揭字换却格字,谓须揭笔令向上,则势往外拨,名指用力,已觉轻松。又误以导送为在五字外,而磔法复喜作颤掣势,故有金错刀之目。况抵字专属小指,何用复于名指添拒字?若五字外更添二三字,是必五指外更多二三指而后可矣。至祝枝山本枝指生,则其增拒字于五指外也亦宜。陆希声拨镫法,镫字读作去声,云大指相对处圆如马镫。余最不喜此解。镫本古灯字,谓笔法将绝如灯之将熄,拨之复明耳。

唐陆希声恐学书者指动,人有五指,立诀五字曰擫、押、钩、格、抵,谓之拨镫法。镫古灯字,盖谓右军笔法将绝如灯之将熄,拨之使之复明也。李后主不知其意,妄增导、送二字。夫五字诀所以禁指之动也,导送则使之动矣,遂有元人陈绎曾者,解拨为动,镫作去声,谓如骑马者足之入镫也。后人宗之,以为不传之秘。康熙中如冯补之、黄自先、陈子文之类,皆守而不变。往时陆冰修作诗赠子文,以镫字押作平韵,子文次和,直指其误。冰修为之剖释,子文不服。故新城送子文守石阡诗有切莫逢人笑拨镫之句,盖诮子也。夫子文以冰修为之友,新城为之师,而又规之诮之若此,尚不觉悟,况其他哉!书此以示知者。

讲拨镫法者莫如陆希声、醿光、刁衍、尹熙古、查道始。然诸君书绝无传者,惟李后主有书名,而所谓金错刀者亦无足取。然则拨镫法亦何益于书耶?

案查道下应删始字。五代诗话:后主李煜字重光,审音律,善书画,其作大字卷帛而书之,世谓撮襟书。复喜作颤掣势,人又目为金错刀。释醿光,书史会要虽称其潜心草书,然未传其一字,惟称其得陆希声拨镫法耳。

案《墨池编》有醿光大师草书歌二首。

林韫曰:吾昔受教于韩吏部,其法云拨镫,推、拖、撚、拽是也。其说与陆希声、李后主不同。

案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载,林韫曰:卢肇谓余曰:子学我书,但得其力耳,殊不知用笔之力不在于力,用于力,笔死矣。虚掌实指,指不入掌,东西上下,何所阂焉?又曰:我昔受教于韩吏部,其法曰拨镫。今将授子,子勿妄传。推、拖、撚、拽是也,法尽于此矣。是此法乃卢肇得于韩吏部,而以授林韫,非林韫自述得于韩吏部也。

黄山谷谓徐季海用笔劲正,王侍书笔法圆劲而韵俱不足。夫韵非猎取而得也。笔法未得,日求其韵,而日增其俗。笔法既得,则不求其韵而自韵矣。此三昧语也,惟可与知者道。

前辈多云黄鲁直侧笔作书,心固疑之。及观其论书云:学字先当双钩,用两指相叠蹙笔,压无名指高提笔,令腕随己意左右。夫笔侧者,皆因双钩不实,提不能高之故。今既双钩蹙压,则指不能不实,高提笔则势不能侧矣,岂得以是污之耶?

海岳名言曰: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在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余观其临右军书,始知其言之有得。

《四友斋丛》说极称元人郝陵川书,余取而细味之,如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神凝则象滋,似有理会。若腕活则笔端,墨注则神凝等语,尚觉隔靴搔痒,恐是道听途说,非真有所得者也。

案明杨慎《丹铅总录》,郝陵川论书云:太严则伤意,太放则荡法。又云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腕活则笔端,笔端则墨注,墨注则神凝,神凝则象滋,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皆名言也。

袁裒云: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大令用笔外拓而开扩。以余言之,关系只在第四指。右军第四指得力,故能内擫。大令不甚得力,故见其散朗,非能外拓也。

四明丰考功坊虽为吴下诸君子所贬,然观其论书,如第四指得力,纵横运转,无不如意,则笔在画中而左右无病之类,实可救李范庵三指如撮之弊。但于唐则取泰和而斥徐季海、贺季真,于五代则取李重光,于宋则取南宫而斥鲁直,于元则斥伯机,于明则斥南宾履吉,似乎所学与所取尚不相符,不知其何说也。

案明嘉兴汪挺《曾城书法》粹言,丰道生笔诀云: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此古人所传用笔之诀也。然妙在第四指得力,俯仰进退,收往垂缩,刚柔曲直,纵横转运,无不如意,则笔在画中而左右皆无病矣。又云:常使笔管与鼻准相对,则行行间直下而无擫斜之患。此其所论笔法,皆为书家正宗。

四明丰道生笔诀,指出第四指最得笔法。王元美称其宗主右军,兼享魏晋,旁及唐人宋元及近代,明则不甚齿。然其笔诀所称庶几于是者,则仍列蔡君谟、米元章、康里子山、赵子昂、宋仲珩、李贞伯、祝希哲、文征仲于五代之后,则非不齿者也。

姜西溟少时学米、董有名,然至戊辰后,方用第四指悬腕学晋人书,丁丑后方听余言,用大拇指专工小楷,是时年已七十馀矣。使其少时即知笔法,力学至老,岂非丰考功之后一人哉!

单钩双钩,本古法也。前辈往往专用上三指而废第四指,丰道生特为拈出。余初亦不知用,后见姜西溟执笔乃节取之。

学书必先清心,将欲临池,先扫心地,使之一念不杂,静如止水。然后聚指笔端,将大指横顶于内,食指、中指双钩于外,小指助无名指尽力抵住,肘不靠桌,加以意在每笔之先,而尽一身之力以送之,则思过半矣。

学书有二诀:一曰执笔,二曰用意。执笔之诀,先将大拇指横顶笔端,食指、中指双钩于外,次将无名指背抵于内,而以小指助之,无论大小字皆悬肘书之。用意之诀,必先凝神定虑,万念俱空,然后下笔,务使意在画中,不令心笼字外,而以顿挫出之。加以习之勤而用之熟,不出三年,可以纵横上下、奴视宋元矣。

书有二诀:曰执笔,曰用意。执笔者何?先以大指横顶管端,食指、中指双钩于外,次将无名指坚抵于内,小指助之,无论大小字皆悬肘书之,勿令指动。用意者何?每笔将落之先作一顿,使意到笔尖,既到笔尖,勿更凝滞,务尽一笔之致而又顿之。一笔如是,笔笔如是,万勿胸中预作间架打算、分间布白。盖一作间架,则胸中眼中俱有全字,才写第一笔便心驰第二三笔,现写之第一笔意反不在,直至写完,终无一笔用意。纵使间架极匀,亦是泥塑木雕,终与活人有别。如能于笔画间用意,则笔笔沉著,笔笔生动,一点一波,皆可单行,而分间布白,亦无不合。如人之四肢五官绝无安排之者,而亦岂有颠倒错乱者哉!

余生平论学书,要执笔正心,原不要摹帖。但恐危而未安,亦须取六朝以前及初唐法帖,时时谛观,以印证之。

柳诚悬心正笔正一语,予虽于三四年前指为千秋笔诀,扫却笔谏之说,究未实在体验,大段以一念不杂为正。戊子四月望后,一日在黔使院见山书屋作小楷,觉弩策波磔至后半心辄动,动即偏,偏即坏矣。乃沉其心而正之,往往十得七八。

学书,小技也,而必言正心诚意,似近迂腐。不知肘悬指实之后,若心不正,必有欹斜佻达之态,意不诚,则涣散粗浮而无著,不能意在笔先,势且中离,必至参差牵滞,不能气足神完,曲尽一笔之致。此余实从心画中体验得来,故曰:小技也与大道合。

朱子雪鸿素不知书,一日会缪氏既闲堂,闻予主敬养气之说,次日语文子曰:得之矣,此是收放心要诀,非万缘俱空不能下一笔,小技也与大道通焉。杨子曰:得之矣。

虞山亡友冯补之,昔者馆于吴门,数数过余,论书每多不合。盖余所主者笔法,而补之所讲者间架。间架之说起于欧阳信本,而补之之间架又与信本不同,此其所以不能服余之心也。至若笔法与间架相背之处,是时余亦未深知,又何以服补之之心耶?

吴门汪文升宫允用冯补之法学赵文敏,恶言执笔,见余书辄贬以为不知分间布白。一日同余送梁质人于京师玉皇胜境,质人尚在内城,相与坐车箱待之,因论书法,文升乃大服。明日延余至邸舍问笔法,遂授之,然分间布白之说终不能破也。

福州高斯亿愤世人皆习赵、董,乃悬臂实指学晋唐以救之,而笔法未得,示人者皆璞也。闻余留心于此,俟余行,属蓝公漪为介,追送于洪山桥。余感其意,以笔法示之。斯亿之父云客,予老友也,亡已数年矣。

虞山钝吟老人论书,大概祖陈绎曾,而绎曾翰林要诀十二章,本以执笔为第一,是以钝吟训于家庭,有笔法、结法二说,何以补之置笔法不讲,单以结法为教?岂非务末而遗其本乎?吾不能为补之解也。

余大小字皆悬肘撮管。学书者始则以为甚难,小试之觉其可,大试之即笔画犹未合法,而笔下业已沉著,觉不悬不撮所书虽极秀润,皆出其下,遂有欲罢不能之势矣。往与补之相聚论书,总以结法为主,而列其目有四病三十二笔。余以笔法驳之,则悻悻然见于面。今观钝吟老人论书,则结法之前本有笔法一段也,何略而不言耶?

余虽不尚分间布白,然笔画不废,近取一中池写永国成风以授初学,往往不数日而知笔法,颇自负以为学书捷径。不审高明者以为何如?

余所得笔法,人皆畏其难,不知世人皆为俗学所染,骤然改手,未免费力,苟非深信笃好,鲜有近功。若童而习之,不过三月,便能纯熟。纯熟之后,如能用意,不须摹帖,笔笔与古人暗合。前闽中丞张仪山仲子廉公,七岁时授以笔法,一年后即佳。金坛蒋湘帆十五岁从余学书,今小楷冠绝一时,余不及也。张敬止歌童顺郎年十八,见余书辄来观,未半岁即能擘窠大书,甚有笔力。此其证也。

往在闽中,每日侵晨作小楷百字,辰、巳后则心杂乱,止可作行草,不能小楷矣。今虽事简,然午前作小楷亦不过二百,若行草便可得四五百矣。学书莫难于楷,故楷不能多。文皇购大王书,得行草二千二百四十纸,而正止五十纸,非其明证欤?

作书定要指实,然实最难言。余究心于此十馀年矣,自觉与年俱进,比前较实,然与圣教等帖比对,便有天渊之别。安得搦破管如冯侃之笔有一爪迹耶!

余四十后始知究心笔法,而又奔走衣食,不能专心学习。比年以来,作小楷至二百,便肘臂无力,大指亦痛,因叹少年不学,老将奚成。偶阅弇州评祝京兆书约斋闲录序,谓其与黄道中字说皆晚岁笔,人不可以无年一段,又复自慰,庶几于一无所营、万念俱息之时,专力于此,以冀有成,则京兆堂廉或亦可望见也。

余家高曾以来,多有书姿而皆不学,惟先府君学曹娥、圣教,而圣教尤熟,虽造次颠沛不失规模。仲父怀远将军九有公,学黄庭未成而心笃好之。余六七岁时,即临先府君扇书曹娥碑,得其形似。十三四,九有公命学《黄庭经》。十六七,出就外傅,随俗学董宗伯,继又学颜鲁公刘太冲序。十八见米海岳天马赋,专意学之,凡书付云间崇沙人者皆米也。二十一归故乡,故乡皆诋之,乃始学圣教。虽与时流争名,俨然以书家自命,实无所知也。四十五六,略知究心笔法矣,而尚无所得,指复时翕翕动,书亦弱劣。五十一二见王季瞻宋拓九成宫帖、汪安公邕禅师碑,始得圣教门户,又从圣教羲字戈法,悟大小书非悬肘不可。五十三得意在笔先笔字之解。五十七知用意,今五十九矣,始知顿挫轻重之法,日悬肘作细楷可得三百。惜乎晚年解悟,气弱目昏,炼之未熟,与晋唐碑版较对,尚未能望其项背也。

○论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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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之佳不佳,笔居其半。吾不知古人何如,就吾而论,秃为上,新次之,破又次之,水又次之,羊毫为下。

书必择笔,笔佳者秃亦可书,否则不秃有破而已,破则万不可书。古人所谓不择笔者,盖不择新旧,非不择善恶也。不然萧何、王羲之、王僧虔、虞、欧诸公何以止言能用秃笔,不言用破笔,而右军父子非宣城陈氏笔不书哉!

笔必须择,是以王氏父子用宣城陈氏笔,韦诞用张芝笔,东坡用杭州陈奕笔。康熙间笔工,惟湖州沈明机、钱公立,明机之子便不堪矣。

近代笔工出湖州,犹之宋以前之宣城也。明清间则有钮国瑞、高茂华、钱明宇、王瑞华。康熙中则沈明机、钱公立,公立,明宇之子也。余非此两人笔不用。

康熙间笔工以沈明机、钱公立为最。今吴门有沈楚白作紫毫及兼羊毫甚佳,不在沈、钱之下。

制笔不尽兔羊毫也。张芝、锺繇、王羲之皆用鼠须笔,小欧用狸毫笔,南朝老姥作笔用胎发。蜀有石鼠毫笔,粤有鸡毫笔草笔,又有以人须为笔者。今有貂毫笔。

前辈论用墨,以为淡即伤神,浓必滞笔。余谓宿墨断不可用,若新磨者浓亦可用。独于暑用作小楷,必须吴去尘、程君房等旧墨,否则浓淡都不可用。

○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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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家能画者,蔡中郎、赵岐、诸葛武侯、荀勖、王廙、右军、大令、嵇康、孙位、米芾、米友仁、苏轼、朱晦庵、赵子昂、文徵明、徐渭。

宋徽宗尚人物花鸟,故黄筌父子收至六百七十馀幅,徐熙二百四十馀幅,而山水寥寥。若后世所传名家山水,皆高宗所收者也。

图画见闻志云:晋武帝临御得穆王八骏图本,令史道硕摹写之。历宋、齐、梁、陈,至隋破台城,为贺若弼所有。齐王柬以骏马四十蹄、美锦四十段购得之,寻献炀帝。贞观中敕借魏王泰,因而转摹于世。销夏记云:道硕八骏图,万历中藏王元美家,如龙如彪,奇诡异常,有松雪及白珽跋。

刘松年画生平不满十幅,其设色布景,用心精巧,笔力细密,可为画中之圣者。有卷四段,宋时在朱子美处,后归孙退谷,今又不知所在矣。

案孙退谷庚子销夏录载,李西涯题云:刘松年画,考之小说,平生不满十幅,此图四幅,作写数年始成。今观笔力细密,用心精巧可谓画中之圣者。卷在朱子美处。

开封府有吴道子地狱变相图,在相国寺内。孙退谷曾借观之,怪幻异常,令人畏惧。又府学中有石经,今皆沉没矣。洪谷子山水皆秃笔写,如古篆隶,苍老无比,胜关、范远矣。

巨然以山水传,而销夏记载其秋塘群鹭图,秋水既落,蒹葭苍然,白鹭群立坡陀,萧然传神。寓意在笔墨之外,较之徐熙辈径庭矣。

李方叔《画品》云:赵昌有菡萏图。又曰:徐熙画花传花神,赵昌画花写花形。退谷云:以赵昌比徐熙则差劣,其后若镡宏、王友之辈皆弗逮也。此论似为得中。

案孙退谷《销夏记》云:赵作菡萏图,见于李方叔画品。予得之故内绢已断落,而画处一丝不伤,其画花叶,稠叠满幅,一俯一仰,各具情致。

胡环,范阳人,与其子虔俱能画犬。所画皆番地之景,盖为东丹王作者居多。旧称环用狼毫笔作画,极清劲。闻孙北海家藏其一卷甚佳,今不知落谁手。

易元吉有《猿猫图》,《宣和谱》中谓之《写生戏猫图》,后有宋裕陵御题。又赵文敏跋字甚佳。昔在退谷处。

东坡画竹,派出湖州,而神韵魄力往往过之。朱晦翁云:东坡英秀后雕之操,坚确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几似之,百世之下,尚可想见也。画评云:文与可画竹,竹之左氏也,子瞻却类庄子。

《销夏记》云:赵希远长于画鱼。余见一卷,备尽噞喁游泳之妙。后有陶南村、钱霅翁、严分宜诸家题,俱甚工。希远名伯骕,伯驹之弟,大年之孙,以宗室为湖州太守,贵介而有此清韵,亦可取。

石田翁花鸟与山水并传。予见扬州项氏所藏东庄图二十幅,妙不可言,惜尚缺四帧,不知归何人耳。

案此册据赵子鹤言,昔曾见之丹徒冯氏,闻以三百金得于故案,后有董香光长跋。当时惜未备录云。

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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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笔识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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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作书,喜书诗赋,或杂文,或故事,间有论笔法者。余独好考订碑版源流,不但本地风光,体固宜尔,传之久远,亦觉有功金石。闽中有一少年,日赴装潢家录余所书,多至成帙,亦好事之尤者也。

余为人书,每喜论金石之文。友人以为何不书自作诗,余曰:信本好书故事,欧公好记近事,皆非无益,然犹不若金石之切要也,故余创为之。若诗句,则须预先排字,又觉太熟,故不多录。如书经与禅伯句,非余之所知也。

书之体秦有八,汉有六,庾元威有百二十,韦绩纂五十有六,郭忠恕之论王南宾三百有六十,梦英之目十八,赵凡夫之目九。若其通古今而不能变者,则惟真、草、隶、篆而已。

篆法之坏自李监,草法之坏自张长史,八分之坏自韩择木。此语大有意味。

篆书自李斯后有蔡中郎、李阳冰、徐鼎臣、吾子行,此其最著者也。若瞿令闻、郭忠恕、梦英、李寂辈,虽名不甚盛,终当胜周伯琦、李西涯、乔白岩、徐子仁辈。

赵承旨云:篆法自李斯至宋吴兴张道士而止。张道士不知何许人,承旨推崇如此,而其名与迹皆不传,何哉?

朱竹检讨曰:汉隶凡三种。一种方整,尹宙、鲁峻、武荣、郑固、衡方、刘熊、白石神君诸碑是也。一种流丽,韩敕、曹全、史晨、乙瑛、张表诸碑是也。一种奇古,夏承、戚伯著是也。鸿都石经则兼三者而有之,益悟中郎之妙。余谓中郎碑奇古中兼流丽,不兼方整,况尹宙又岂方整者乎!

世人多谓古人笔迹钩镌入石,笔法已失三四,加以世远磨泐,古人神理益不堪问,不如前辈讲论笔法之书犹为得诀。余谓不然。古人碑版,犹之祖宗之画像也;前辈讲论之书,祖宗之传志也。祖宗画像虽当日传写不能尽得神情,然视规模举止,必不大爽。后世子孙疑其不类,又以日久模糊,取传志之所载者而梦想之,吾恐画像之所失者一二,传志之所失者常八九,或有不止于八九者,则以行道之人为祖宗矣,乌乎可?

六朝及唐初人皆尚临摹,其曰廓填者,即今之双钩,曰影书者,今之响拓也。又《丹铅录》云:旁书释文亦曰影。唐太宗集右军帖,令褚遂良帖旁黄影之是也。

自唐宋人有双钩廓填之法,后世即以此法施之唐宋之人。然钩填者不过墨迹,近则取石拓而钩填之,且不问真赝好丑,见即为之。其不知者,则以耳为目,见题跋印记前后分明,自然误认为真。苟或知之,亦必毕举海岳下真迹一等之说解之矣。奚怪乎钩填之日多也。

唐人最好书,然无集古人书汇为一帖者,有之,自贺监钩填始。至南唐乃入石,南北宋遂有三十馀种之多,明末至今几至百种,而恶不可言矣。

古人碑版多自刻,如锺元常、王子敬、李泰和、颜清臣辈皆然。今人多不能书,即书亦岂能刻耶?

宛陵刻工刘光旸,字雨若,甚有名。涿鹿冯氏快雪堂,其所刻也。然惟蔡、苏、黄、赵诸书可观,馀则恶矣,大都在马天游、米典六下。

今世勒石,未尝无人,但为风气所锢蔽,不论何人书,概以董宗伯法刻之。如尤天锡刻褚钩兰亭,翁氏刻工刻馀十三行跋之类,凡遇转折钩,皆用滚刀,殊可痛恨。锺太傅、王子敬、李北海、颜平原以及文氏父子皆自勒石,赵吴兴非茅绍之刻则不书,诚非无见也。

古今来收藏法书碑刻之家,在帝王则有梁武帝、唐太宗、李后主、宋太宗、徽宗、高宗、金章宗,在臣下则欧阳修、苏易简、王晋卿、米元章、章惇、李玮、贾似道、石元之、赵明诚、赵兰坡、张与可、郭北海、赵子固、谢奕修、沈石田、史明古、华夔、王弇州、韩存良、项子京、吴用卿、严嵩、焦弱侯、曹秋岳、孙北海、朱卧庵、卞令之、徐兴公、陈磬生、林同人、潘稼堂、陈香泉。余所知者如是而已。

朱竹家有智永千文石,少三块。褚中令千文石、神龙兰亭石,赵文敏千文石、文赋、胡笳十八拍石,皆墨林项氏物也。

昆山叶文庄公藏书法帖多宋板、宋拓,康熙己丑皆入湖州书贾朱洪甫之手。书虽售人,帖尚未出也。

禾中曹秋岳侍郎好金石之文,聚八百馀种,生平不轻示人。没后二十馀年,其孙尽载入吴,不问妍媸,概以微值售之。余所及见者尚三百馀种,然宋拓者已无一纸矣。

吴门朱卧庵收藏法帖最多,康熙中卧庵下世,其子不能守,宋拓法帖如墓田、丙舍、停云馆祖本黄庭经、玉版十三行、夫子庙堂碑、小字麻姑坛、化度寺碑之类百馀种,皆归陆其清。元明间拓本如宋文贞碑侧记、东方赞、争坐位之类,则归谢沧湄。翁康饴所得大都皆画卷,无宋拓法帖。沧湄得画亦多,闻俱散失。

吴门藏帖向惟朱卧庵一人,卧庵后帖皆散失,无继起者。近因余与屺瞻留心于此,而藏者遂多矣。

宋卢节度借卢匡右军借船帖,匡但许就视。今人如匡者皆是,且有并就视不许者。噫,何其鄙且愚也!

余见王大司空俨斋家大观帖,有翰林院官库本记,云是籍没贾似道悦生堂物,后人遂以本记有无为验。严嵩宝善堂书画有袁州府半印,张居正书画有荆州府半印,亦经籍没故也。

会稽石元之刻法帖二十七种,始于坛山石刻,终于白香山诗。予于何庶常青阳斋见潘次耕太史所藏小楷十五种,皆非他帖所及,而诸经尤精。又笔阵图在欧、柳之间,虽有败笔,亦与他本不同。惟定武兰亭平平耳。庶常曰:曩在王俨斋司农家见拓本,行押如颜太师争坐、祭侄诸稿,更在兰亭下。

庚寅正月,于南京书贾家见小楷七种,虽非宋拓,而俱可观,不知出何帖,不在石元之下。七种中东方赞为最,麻姑坛次之,破邪论又次之,馀皆平平。

壬辰夏,广陵得旧拓小楷十四种,皆极佳,而曹娥、度人经尤不易得。忽为李定洛夺去,至今恨之。

张超然孝廉得旧帖十七种于秦中岳氏,正草俱备,而可观者惟庙堂碑、定武兰亭、黄庭四五种而已,然皆非宋拓。若其馀法帖,如不全乐毅论、小字麻姑坛、破邪论序、消灾护命经,纸墨虽旧,举无足观。超然究心八法,不妄收藏。岳氏为王觉斯亲串,诸经觉斯审定,不知何以滥觞若此,岂岳氏业已珍藏,孟津不复为之区别耶?抑孟津赏鉴止于如此,而超然又以孟津故不敢有所区别耶?余始闻而索观不得,既而过常熟借观于瞿氏之馺娑馆,故论列之如此。

曹娥碑、佛遗教经、破邪论、东方先生画像赞、洛神赋、麻姑坛记,余尚未见有善本。曹娥、破邪虽潘稼堂所藏,会稽石氏宋拓本亦皆平平,他更可知。遗教以缪武子家宋拓本为第一,然不堪与颍上黄庭作奴。麻姑坛,陆其清家及余所藏皆宋拓也,然亦可有可无。画像、洛神,余尚未见宋拓本,如置勿论。

南京马庶常观我家有宋拓《圣教序》二本,一有王敬美跋。徐艺初侍御家有宋拓《化度寺碑》,宋拓真草书《书谱》,余皆不得一见。

查圣俞云:小字麻姑坛记、玉枕兰亭序真迹,俱在虞山钱牧斋家。绛云楼火,遂失回禄之手。案周亮工题跋称,麻姑真迹在徽州吴仲生处,不知何时归绛云楼。若玉枕兰亭,则是欧书,如果取灯影缩小,则又无所谓真迹矣。

《日下旧闻》载,国学碑八:曰石鼓,曰亚栖千文,曰周伯琦临定武兰亭,曰王兴祖书丁香花诗,其乐毅、黄庭、争坐、金丹,皆赵文敏书。今石鼓皆存,文虽不全犹可拓。千文、争坐止存数行,争坐亦不佳。黄庭、金丹相传明时移入朝天宫,明末朝天宫火,石失所在。兰亭、乐毅尚可拓,兰亭是伯琦奉旨临定武本,秀润有馀,苍劲不足,乐毅则坚劲舒徐,不但胜文敏他书已也。

己丑小除,余于南京碑贾周自邵家见未断圣教序,有闽中徐渤等题跋。明日属李东也市之,而东也攫为己有。庚寅春正月二十一日,在南京布政司瞻园,见赵荣禄行书小词真迹,字如桃核大,盖松江提督张侯又南家物也。侯死,流落人间,不知宝爱,余以微直市之,垂成亦为东也夺去。此二事至今怅然。东也名杲,宝坻人,学书于亡友姜编修西溟,又问笔法于余。酷好余书,当未识时即藏余书数纸,大抵皆夺自他人之手,亦少年中好事者也。

自子敬好书《洛神赋》,而智永效之,书千文八百本,褚遂良效之,书阴符经百五十本。至宋元以后,人则直以此为例矣。

《老子道德经》,见诸纪载者有十:一为逸少换鹅书,一为唐玄宗御注,在邢州龙兴观,一玄宗御书,在阌乡县祥符观,一在明州,不知何人书,一蒲云双钩本,一岑宗旦书,一终南山说经台本,一张即之书,一朱希真,一松雪本。

古今书文赋者四人:王内史、褚河南、米襄阳、赵承旨。然王、褚真迹不传。古来一人一事立两碑者,则有岘山羊叔子碑。两人共一碑者,三代则有伯夷、叔齐,两汉则有益州刺史中山相薛君、巴郡太守宗正卿咸平侯相刘君。

案宋娄彦发汉隶字源碑目一百八十八,中山相薛君、成平侯刘君断碑,金石云碑不完,惟存上一段,而题额尚全,云汉故益州刺史中山相薛君巴郡太守宗正卿成平侯刘君碑。古无两人共立一碑者,惟此耳。此书两称皆为成平侯,今云咸平侯相,未知孰是。然咸平必成平之误。

成都王子达云:石泉县,大禹生处也,石壁上有禹穴二字甚古,县令每拓以遗人。今又别摹一碑,以便印拓。曾于成都见拓本,今县令则潜江朱悔人云。又曰峨眉山有万年松,高尺许或数寸,不近水土,十馀年不死。

康熙庚辛间,杭州织造孙公文成开河自城通至西湖,得一碑,云柳翠之墓。少时见徐天池四声猿传奇,以为未必有其人,今既有墓,则非寓言矣。

唐以前碑版明清间出土者,在郃阳则有曹全碑,在西安则有吴将军半截碑、萧思亮墓志铭、王居士砖塔铭,在安平则有崔敬邕墓志铭,在苏州则有唐顾良辉墓志铭、周真墓志铭,在福州则有陈司徒墓志铭,漷县则有靳府君碑,海宁则有张希超墓志铭,终南山则有梁府君并夫人唐氏墓志铭,高陵则有李辅光碑。

营州刺史崔敬邕碑于康熙间出土,吴将军半截碑、郃阳令曹全碑皆万历间出土,长安县丞萧思亮墓志铭、靳英布墓志铭、陈司徒岩墓志铭皆出自近岁。

近时新出铭版,如王居士砖塔铭、梁主簿萧县丞崔府君墓志铭、曹景完碑,字画极其清楚,与唐初拓本何异?而世之耳食者,每以其非旧拓,弃而不收,亦惑之甚已。

唐人碑版至今日不漫漶磨泐,则重摹洗剔,失却本来,如思古斋黄庭经、庙堂、九成宫之类是也。惟明清间出土者,笔画完好如新,往往精彩可爱。然亦须及时收拓,数十年后恐遂不可问矣。

金石之文,日消月铄,不可纪极。如锺鼎等铭,赵明诚金石录载有四十馀种,今惟焦山鼎铭与景龙观锺铭而已。长安石刻,周世宗时京兆门拱拓献王溥者尚有三千馀本,今且不满百矣。可不及早爱护哉!

金银施之他处皆可,独不可施之碑版。如陈仓石鼓、武后述志颂、香山波罗碑皆用金填,虽极尽尊崇之意,然似削圆方竹杖矣。

古碑漫漶者,后人多洗而通之。就余所见,如醴泉铭、庙堂碑、慈恩圣教序记、西平王碑、圭峰碑、颍上黄庭、道因碑、岳麓寺碑,皆重洗者也。一经重洗,古意失矣,失而不尽者,惟颍上黄庭耳。

碑之最难拓者,莫如泰山铭、中兴颂、岣嵝碑、会稽山碑、瘗鹤铭、秦东门三字,然往往于无意中得之。

李异渠云:拓碑天气须春秋温暖时候。如风燥天则拓时易干,少选复潮,墨难用矣。夏多石汗,不可拓。冬墨易暗,亦不宜拓。异渠留心金石,家藏十七帖、争坐位帖。余曾采其言入书要。

汉碑莫多于山东四川,唐碑莫多于陕西。若京师、河南,则唐以前碑皆有而不能多,又因土人畏官司求索之累,往往锥凿而残毁之。或官取修城叠桥砌渠岸,其甚者则砌汤池,支马栈,是以日渐稀少。而后人碑版多不足观,学书者将何所取则乎?

近闻北京西山洞中得唐刻楷书经典甚多,字极清楚,求之尚未得也。

秦中碑版,一废于刘𬩽之甃长安城,再废于姜遵之营永兴浮图,三废于韩缜之修灞桥,迄于今,则县令因恶求索之烦,而十不存一矣。昔登封令叶崶刻嵩山碑目甚多。余在京师与常司寇紫侯者尚二十六种,今戊戌所拓才十馀种耳。海内碑版日少,其存者又不能卒得,良可叹也。司寇颇好金石之文,意俗尽搜诸行省碑而拓之,惜乎以事谪塞外而此志不遂也。悲夫。

蜀自汉以来碑版甚多,徒以其远不易致,故非甚有力者则往往缺焉。成都黄孝廉子达相遇于黔,慨然许拓蜀碑相寄,同舍陈遵庵副帅又肯致书官斯土者,凡孝廉力所不及者,必左右之,庶几有可得之道焉。昔门拱守京兆,拓长安石刻三千本寄王溥。顾崇善理漕渠,拓汉荆州刺史度尚诸碑赠吴文定公。千古以为美谈。今予与孝廉非溥、拱比,何敢多望,得如崇善之于文定足矣。于其行也,书其语以为息壤之盟。

廖筠洲为贾师宪刻小字帖十卷,王橚所作贾氏家庙记,卢方春所作秋壑记九歌,又刻陈简斋去非、姜尧章、任希夷、卢柳南四家遗墨十小卷。

案周密公谨志雅堂杂抄卷二图画碑帖上,廖莹中群玉号筠洲,邵武人,登科为贾师宪平章之客。于咸淳间尝命善工翻刻淳化阁帖十卷,绛帖二十卷,皆逼真。仍用北纸佳墨模拓,几与真本并行。又刻小字帖十卷、王茂悦所作贾氏家庙记、卢方春所作秋壑记,又刻所藏陈简斋、姜尧章、任斯庵、卢柳南四家遗墨十小卷,皆精妙。

世人好翻古帖,如静海高氏翻圣教、米兰亭,福州萧氏翻玉版兰亭,上海曹氏翻十六跋、兰亭之类,而圣教、十六跋为最下。

后人眼力不及前人,往往见晋唐赝迹,误认为真,辄勒诸石,贻误后人。后人又复辗转相误,遂至不可救药。如阁帖内王右军卷中夫人平善,真赏斋帖内王方庆所进王氏诸迹,皆可删却。又有字迹本无足取,徒以其名重千秋,如通鉴草、伯夷颂之类者甚多,亦宜删却。

宋拓法帖最难辨。若以麻布文为据,则余见澄心堂纸拓国学兰亭。至于墨,则更难凭矣。

黄长睿不能别晋人书,但断自唐以下。米南宫则自谓能知晋人,随处以宝晋名斋,而淳化阁帖所别真赝,前人犹有訾议。甚矣辨帖之难也。

乐毅论,王著伪书。李白狂草,葛叔忱伪书。绝交书,李怀琳伪书。大字兰亭,徐铉伪书。笔阵图,李后主伪书。自米、赵一出,帖无有不伪者矣。

自古至今,有一书家,必有一二赝作者。如右军之惠式道人张翼是也。若张绍光换高正臣五纸,高不能辨,其工力亦不可及矣。

案延陵姜二酉绍书韵石斋笔谈内书家馀派云:晋唐而下书家烜赫者,无如苏长公、赵松雪、董玄宰。然三公同时,皆有馀派以演其传,如优孟之于叔敖,抵掌谈笑,并其神情似之。能仿东坡者则有高述。述,丹阳人,名不甚朗朗,与坡公同时,书法惟肖,乃附之以传。子昂传灯则有郭天锡。天锡名畀,京口人。尝手书松雪斋诗一帙,遒逸精洁,宛入鸥波三昧。其他诗文题跋,散见于卷册中,骎骎与松雪并驱,元季工赵体者未能或之先也。玄宰门下士则有吴楚侯。楚侯名翘,后改名易,以能书荐授中翰。为诸生时,思翁颇拂拭之,书称入室弟子。崇祯癸酉,余游燕都,适思翁应宫詹之召,年八十馀矣。政务闲简,端居多暇,余时过从,而楚侯恒在座隅。长安士绅祈请公翰墨无虚日,不异素师铁门限。公倦于酬应,则倩楚侯代为之,仍面授求者,各满志以去。楚侯之寓,堆积绫素,更多于宗伯架上焉,虽李怀琳之拟右军不是过也。惟知交之笃及赏鉴家,公乃自为染翰耳。此三人者,皆亲炙名贤,而八法之绪如岁之有闰焉。此论与此段足相发明,录之以备辨识。

补古人墨迹最难,相传率更令补右军东方赞缺字,王知微补智永千文数百字,苏子美补怀素自叙六行,赵松雪补右军十七帖、司州瞻近汉时三帖、米襄阳壮怀赋数行,吾子行补碧落碑缺字,宋仲温补皇象急就章阙文,文征仲补怀素千文一百四十一字,夏仲昭补赵吴兴法华经第二卷,夏德馨补黄山谷诗卷每行下缺一字,而以率更为佳,馀者不能无议。往时见娄东东园揖山堂董宗伯所书池上篇屏门,第六扇字小而拘,询之,则宗伯补书者也。夫自补且不类,况补古人乎?

六朝以前人书皆得秦汉意,而议论绝少。唐人渐有议论,然皆出能书者之口。宋元以后最多,能书者殆未有一焉。此其说之所以难信也。

陶隐居称张道恩善别法书,又魏徵能辨戬字戈法,世人遂有善鉴者不书之目。余谓鉴书如说山水,非亲身历过其中曲折,言之必不能详,张、魏亦偶中耳,非可取以为训也。

不善书而能评书者,惟魏徵一人。若平园、攻愧、后村、弇州、赤水,未免强作解事。

曹倦圃云:唐失之强,宋失之佚,元失之匀。余则以为唐失之匀,宋、元则未暇论也。

李后主云:后世书家可得右军之一体。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窘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独献之俱得,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余谓此评诚有根据,但欧甚秀,褚变化,而张亦可商,因改其语曰:欧得其力而失其变化,褚得其巧而失其拙,张得其变化而失其收敛。未知有识者又以余言为何如也?

唐时窦灵长与其兄子全皆有书名,灵长著述书赋七千四百六十三言,古今能书者莫不载入。至其品定之当否,则未暇辨。

唐张怀瓘撰书断,不载李阳冰、张旭。虽自有说,然亦终如通鉴之遗柴桑也。

泰和书,须观其法华寺碑,南宫须观其易论、摹王诸帖,子昂须观其张留孙、敕国学、乐毅论,华亭须观其摹澄清堂帖以后书,否则失之远矣。

书贵有骨,然骨存其人,非可强而致也。六朝以前无论已,唐以后如欧、褚、徐、张、颜、柳、范、蔡、欧、苏、黄、米、朱、文诸公,书皆与其人相似,绝无软熟妩媚之态。若锺绍京、蔡京、赵松雪辈,书未尝不佳,而骨则微矣。此可与知者道,难与世人言也。

王右军学书于白云先生,张伯高得笔法于常熟父老,宋仲温、詹逸庵学书于绍兴老僧,其姓氏不传,何哉?

弇州云:书力可八百年,千年而神去,千二百年而绝。有唐至今才千一百馀年,而墨迹绝无存者。若唐以前,更不必言矣。今世不乏锺、王之迹,何耶?

右军书黄庭经讫,空中有语云:卿书感我,而况人乎!又右军书毕,能令百花俱放。技至于此,真通神矣,然不识何以能至于是!

张怀瓘云:右军书一形而众相,万字皆别。世人不探其本,遂作意使之不同。不知右军既得笔法,又精神贯注,下笔自然不同,绝非临时排算也。

宋高宗云:观右军书,初若食蔗,末如食橄榄。余谓右军书极正大和平,并非素、旭等类狂怪者可比,此喻尚未切当。

案思陵翰墨志:余每得右军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盖言久之而真味愈出也。蔗字误引。

前辈云:逸少好鹅,好其宛颈如悬手转腕耳。此妄说也。曹娥碑谓如幼女漂流于风浪等语,皆属可笑。

子长《史记》,晋魏以后不甚行,而班掾著名。右军书,齐梁间不甚重,而子敬大行。遇不遇盖有其时,苟非其时,虽子长、右军无益也,况其他哉!

吴匏庵云:书家有羲、献,犹诗家之有韦、柳。夫韦、柳虽有萧散冲淡之趣,然比之李、杜,则尚有间,况等而上之乎?匏庵知东坡耳,乌知羲、献?羲、献之书,其诗中之陶、谢乎?李、杜犹不足以当之也,奚论韦、柳!

古之善书者,每欲与右军抗衡。如张融答齐高帝曰: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又柏元人以孔琳之比之,而自比于右军。藏真谓右军草书不如张芝,而自谓非老僧莫入其骱,则是抗张芝而过右军矣。夫右军为后世书法之祖,抗与过皆所难言。然取汉魏以上人较之,则又有泰山、梁父之别。若张融、藏真之言,自是书家习气,与李监斯后一人语同,不足为轻重也。

集右军书,相传自唐至宋十有八家,然碑拓止见怀仁集圣教序、吴将军半截碑、绛州孔子庙碑,见诸纪载者止有行敦集怀素碑、杨承源碑,胡霈然集大智禅师碑,越王贞集大兴国寺舍利塔碑,卢藏用集建福寺三门碑,卫秀集梁思楚碑,唐元度集六译金刚经,洪元慎集越州寺碑,沙门怀则集栖霞寺碑,沙门静万集慈云寺碑,王奂之集焦山寺尊胜陀罗尼经,合之所见拓本,仅十有四,尚少四家,未见其目。然大概从圣教序出,非能于圣教序之外又得右军真迹而集之也,观于吴文孔子碑可知已。若近时高镜庭方伯集刻福建西湖碑,则自书居多矣。

唐时重书,帝王、卿相、后妃、公主作之于上,下至草野、闺阁、僧道、倡优,无不习而成名,至盗贼亦有工者。

帝王书有英伟气,大臣书有台阁气,僧道书有方外气,山林书有寒俭气,闺秀书有脂粉气。

唐太宗留心书学,遂使子孙无不能书。解大绅纪唐时书家二十有八人,而帝王居其半。呜呼,可谓盛矣!

父子能书者,魏锺繇、锺会,卫瓘、卫恒,晋王羲之、献之,唐欧阳询、欧阳通,徐峤之、徐浩,宋米芾、米友仁,明文徵明、文彭、文嘉,七家而已。甚矣济美之难也!

逸少七子,能书者五。清臣九世,能书者十。此又不特如杜畿、徐师道、锺繇、韦诞辈祖孙父子兄弟能书已也。至若章友直之家人女子,张天骏之厮养婢,则更奇矣。

夫妇能书者,晋郗方回夫人傅氏,王季和夫人荀氏,王季琰夫人江氏,王逸少夫人郗氏,王凝之夫人谢道蕴,庾元规夫人荀氏,唐高宗皇后武则天,宋王晋卿夫人魏国大长公主,宋高宗后吴氏,元赵孟壒夫人管仲姬。

漳海黄石斋先生有书名,其夫人蔡名润石,字玉卿,书学石斋,造次不能辨。然余在闽购之,卒不可得。

佩文斋书画谱载,闺秀能书者八十一人,至今流传者惟蔡文姬、卫夫人、武则天、高氏、吴彩鸾、乔氏、吴后、潘贵妃、管道升数人而已。明清以来则绝少。近于江右见娄妃书布政司大堂端表堂三字,字大五六尺,亦千古所无。

南昌普贤寺额及布政司端表堂三字,皆宸濠妃娄氏所书。

闺秀书往往软弱,生平所见,惟上海王玠石之女学二王草书,苍劲有骨,苏州张孟恭之女古诚、古明,学颜、柳,能书屏障。

武将能书者颇多,如京口甘露寺额则张桓侯书,磻溪庙记碑则高骈书,北岳庙题名碑则李克用书,上华岳书则李药师书。他如于𬱖、陈游瑰亦皆能书,但不见碑耳。

唐梨园黄幡绰书霓裳羽衣曲碑。张廷范亦能书,宣和谱收其八件。

僧之能书者,在晋则识道人,南北朝则僧岳道人、道常、法高道人,在隋则敬脱、智果、智永,在唐则辨才、怀仁、怀素、惟则、亚栖、开秘、少纪、高闲、藏知、贞庆、邈文、智谦、法昭、昙休、景福、思惟、嵩修上人、广利、翘微、道秀、仁基、广正、翘微、重闰、大雅、智祥、温古、勤□、[C043]可、建初、怀恽、玄悟、从谦、灵迅、戒成、云皋、有邻、湛然、崇简、行敦、道钦、明法、回上人、献上人、元雅、昙林、齐己、景云、醿光、贯休、梦龟、文楚、灵咏,五代则法晖、应之、贻矩、昙城、晓峦、大空、彦修,宋则梦英,元明之间则绍兴老僧凡七十人,可谓盛矣。

案庾肩吾书品下之上二十人内有识道人,下之下二十三人内有僧岳道人、法高道人。李嗣真书后品中中品十二人有释智永,下中品十人有释智果。张怀瓘书断,隶书、章草、草书、行书皆列智永,隶书、草书中列智果。隋永欣寺僧智永,为右军七世孙,有真草兰亭叙并真草千字文八百本。尝藏右军初写本兰亭序以授弟子辨才,后为唐御史萧翼取进太宗。吕总续书评,草书十二人有释怀素,真行二十二人有释湛然、释玄悟、释崇简。宏福寺沙门怀仁,有集右军书圣教序、述圣记、多心经、金刚经及自书兰亭后序。怀素草书有圣母、藏真、律公、绿天庵、自叙诸帖。北京国子监有亚栖千文。开秘书有澄城县阿那寺碑、开元寺汾阳王像碑。少纪书有紫极宫锺铭。高闲有草书书予正素座主帖,韩昌黎有送高闲上人序,亟称其草书。藏知曾篆元畏三藏碑。兴福寺僧大雅有集右军书镇军大将军吴文墓志铭。开□寺沙门智详,开元二十五年七月有正书进法师塔铭,赵子函石墨镌华称其书法,亦是习登善者。温古,开元二十五年有行书景贤大师身塔记。授堂金石跋称其书峭逸。王文秉有温古禅师塔铭。又王维有《留别温古上人兄》诗,云宗兄此削发,盖温古俗姓王,或即右丞族人也。圣善寺沙门勤□,天宝九载四月有行书少林寺灵运禅师塔铭。弇州山人四部稿云:书法绝类圣教序,无一笔不似。贾岛初为僧,法名无本,其从弟子[C043]可,字学柳公权。姚合、李洞皆有诗赠之。大和六年书西安百塔寺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序称白阁僧[C043]可开成六年正月正书。安国寺寂照和上碑铭,称少华山树谷僧[C043]可。其门人元雅亦能书。安国寺内供奉讲论沙门建初,开成四年有行书慈恩寺基公塔铭及大偏觉法师玄奘塔铭。石墨镌华谓建初书行草秀劲有法。实际寺故主怀恽有书赠隆阐法师碑铭。石墨镌华云:此碑行书源出圣教,而渐作婉媚缠绕。弇州山人四部续稿云:笔法尤圆,微有圣教遗意。胜果院僧从谦,有垂拱四年书沐涧魏夫人祠碑铭。灵迅书有同光禅师碑。戒成书有天竺寺新锺及楼记。云皋书有东林寺临坛大德塔铭及题远公影堂碑阴。行敦书有佛遗教经及撰怀素律师碑。齐己能诗,尝以早梅诗谒郑谷,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之句,谷为改一枝,齐已不觉下拜,称为一字师。其书有恩益答彻禅师碑及长生粥疏。醿光书得陆希声拨镫法。西岳僧贯休,字德隐,号禅月,能诗文,工书画,所书或篆文,或古体,或玉箸,或柳叶,有《西岳集》三十卷。其详具载宋张世南光叔游宦纪闻。西安府学有乾化间僧彦修草书。宋南岳宣义大师赐紫沙门梦英,号卧云叟,工古篆,有篆书千文、高僧传序、扶风夫子庙堂记。以上诸僧所书,皆有可考。他如唐僧尚有温雅书珍畏和上旌德碑,行满书乙孤速神庆碑,覃素书宣化寺残幢,契元书蕺山书院如来法身偈,义全书洞清观锺款识,元应书兴国寺宪超塔铭,元幽书甄叔大师塔铭,齐操书大泉寺新三门记,义叶书重修大像寺记,知常书悯忠寺重藏舍利记,宋僧云胜集右军书新译圣教序,善俊习右军书曾济禅院碑铭,万静集右军书玉兔净居诗。更有沃州僧嗣满、武都僧景遵、钱唐僧思齐、豫章僧智成、眉阳僧惟悟,以及道雍、正蒙、可度诸人,指不胜屈,是僧之能书者其盛犹不止此七十人也。惟其馀诸僧如广利翘微、广正翘微之类,恐原钞本间有舛误,未能悉考。

释氏能书者,自晋至明多至七十馀人,而永、素则为右军之正宗,甚至陆氏拨镫法不授他人而授光,岂非以其心地清和、萧闲无事、得以致力于是耶?

唐张伯高草书,本得王氏笔法,只以传其学者乃一浮屠怀素,而一时之宗素师如高闲、亚栖等流,莫不以伯高为祖,几如释氏之达摩,亦可笑也。

唐裴丞相休书圭峰禅师碑,沉著谨严,得力于欧阳兰台、柳诚悬,而无初唐秀逸之致。今虞山冯氏派莫不以圭峰碑为师,以是圭峰碑拓一时纸贵,几如庙堂定武之在唐。余尝谓顾芸美学夏承碑则夏碑行,郑谷口学郭有道则郭碑行,朱竹学曹全碑则曹碑行,陈香泉学崔敬邕墓志铭则崔敬邕行,何屺瞻学玄秘塔则玄秘塔行。冯氏喜圭峰碑而圭峰之行又如此。昌黎云: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信然信然!

北齐书载库狄干不知书,署名为干字逆上画之,时人谓之穿锥。余每取为笑谈。陶甄夫为余言,楚中有以穿锥立教者。余疑其妄,今观无颜录悬针诀云:笔欲自下而上,端若引绳,则真以库狄干为师矣,无怪乎楚人以之立教也。

余友刘继庄、万季野、王昆绳、蔡瞻岷、戴田有、汪武曹,皆不能书,同学往往笑之。予曰:自古文人如杨元素、颜长道、孙莘老辈,皆不能书,不为害也,何笑为!双井云:古来以文章名天下者例不工书,余今于韩慕庐王昆绳戴褐夫汪武曹益信。

六朝以前书家北人居多,如李斯则上蔡人,杜度、韦诞皆京兆人,崔瑗安平人,张芝、张昶、索靖皆敦煌人,蔡邕陈留人,师宜官南阳人,曹喜扶风人,刘德升、胡昭、锺繇皆颍川人,梁鹄安定人,皇象广陵人,张华范阳人,卫瓘、卫恒河东人,王羲之琅琊临沂人,羊欣泰山南城人,薛道衡河东人。大江以南,惟薄绍之、孔琳之、陶弘景、萧子云、沈约、智果、智永数人。若唐以后,便南多于北矣。

古今来书家能倾动外国者,在六朝则有萧子云,百济人求之,为停舟书三十纸。在唐则欧阳信本,高丽鸡林遣使购之。柳子厚畺芽帖,朝鲜国王以之问许文穆公。柳诚悬书名达于外夷,往往以货购之。在宋则蔡君谟万安桥记,后石为日本国易去。张温甫书,女直以金饼购之。明则董思白、陈眉公书为日本所重。黎瑶石书,高丽使至恒求之以归。或曰董字今亦不购。

书家之贫贱而传者,三代则务光、唐综,秦则王次仲,汉则李书师、张彭祖、罗晖、赵袭、刘德升、师宜官、曹喜、卫宏、梁鸿、郭香,三国则胡昭、关枇杷、左伯,晋戴逵,梁陶弘景,唐孙位。

颜鲁公自其九世祖腾至公,以书名者十人,人皆称其家学渊源。余谓书名亦有赠有荫,如颜氏先世能书者九人,皆自鲁公而传,此所谓赠也。若王右军而后王僧绰、王骞、王规等类,皆以能书流传,所谓荫也。然至今皆废矣。

古人榜书多不传,如梁武帝北固山天下第一江山额,不可得见,今得见者乃吴琚书。董文敏称为江南第一额,余谛观二日,似尚有病。颜太师虎丘剑池四字,虽苍劲,然有屏幛气,若逍遥楼额,则弱矣。陈谠天子万年四字最恶俗,不知当时何以称之。米元章第一山墨池大字,胜其他书。朱晦庵大字凿厓壁间者甚多,虽气魄小而皆有异趣。王龟龄绝无书名,而泉南佛国四字,大几方丈,开朗遒劲,与小字无异,生平所见榜书,以此为最。林焞忠孝廉节字,虽盖东封颂之上,为万世所唾骂,然字亦可观。  署书始于萧何,其后有梁鹄、师宜官、韦诞、萧子云、李北海、颜真卿、柳公权、杨凝式、石曼卿、苏轼、米芾、吴琚、王十朋、张即之、朱元晦、康里子山、董其昌、范允临。

古今善题壁者,师宜官、王右军、王大令、萧子云、沈传师、杨少师、米南宫数人,而至今无一字传者,岂不可惜。

古来题壁者,自王氏父子而后,惟有沈传师、杨少师、米南宫为最著。南宫之言曰:学书先写壁,悬手作字,久之自得趣。予以为南宫说倒了,何不云学书先悬手,手熟自能题壁。

往时在都,直府以内造高丽纸长二丈阔八尺者索书,一时无此大桌,乃布于平地,衬以大毡,跣踞于上书之。又缚长柄帚濡水,学方丈书,三四日后,脚步方有分寸,盖不难于骤进而易于速退云。

明南京陈别驾钢,书小诗于牡丹玉簪花瓣,太史沂手背为册。邓新甫书洛神赋纵横仅寸馀,又能于粒米上书一绝句。昔黄长睿跋华严经,云尺纸作七万字,以为奇。今观此,安在今人不古人若耶!

蔡明远载米周颜清臣,清臣遗以尺书。僧契顺为东坡达家信,东坡书归去来辞报之。古人之不轻为人书如此。

谢安不重子敬书,得之辄碎而不存。鲜于伯机与吴兴书,裂作引纸。子敬困学且然,况吾辈乎?亦自反而已矣。

康熙初,官松江者知府则张羽明,同知则彭可谦、朱若一,通判则范念祖,皆好书。凡遇临民,争以牒素投公案旁,积与案等,则废百事而书之。至今传为美谈。

弇州四部稿曰:昔有开士写《莲华经》,能使方丈地毕劫不被四时风雨,人每叹异,以为佛力如此。余谓此无足异。右军书能使百花俱放,《岣嵝碑》及张樗寮西寺额可避火,苏文忠公《柳州荔子碑》可解水,欧阳文忠公《泷冈阡表》能使龙神感动。此皆见之纪载,世所共知者也。

茅山朱观妙先生碑,不知何人书。万历间土人捶为数十块,将以为灰,一日雨中,雷火绕之,碑复合,但碑身微俯,而无字处有数孔,骑而下者击焉。今十馀年来孔亦合,真奇事也。道士沈蟾阳为我云。

幼时闻前辈云,徐青藤书片纸取酒市肆,久之不偿其值,酒家苦之。及青藤没,人重其书,以一金易一字,直遂数十倍。逸少题蕺山老妪六角扇,妪有愠色。门生设佳馔,书新棐版几报之,为其父刮去。子敬门生以子敬书种蚕,作佳书致谢安,安辄批还之。夫不遇知己,王氏父子且不免,况青藤乎?

米老云:大令书,好事者每割剪一二字以售。金陵琐事曰:永兴与圆机书,有人剪开,字字卖之。书史云:怀素绢帖杂论数事,后人剪分二十馀处。三公可谓不幸矣。

金陵琐事》云:有人收得永兴与圆机书,剪开字字卖之。矾卿二字得麻一斗,鹤口二字得铜砚一枚,房村二字得芋千头。古今相传,以为笔墨之荣。余谓文皇赚得兰亭,赐辨才物偲各三千。永兴进庙堂碑,赐金印。高宗集圣教序,一字一金钱。岂特麻芋而已哉!

书价原无一定,逸少书蕺山老姥竹扇,扇止百钱。迨怀仁集圣教序,则一金钱购一字。伯施与圆机书,矾卿二字得麻一斗,房村二字得芋千头,而夫子庙堂碑拓本价至十万。韩宗儒换东坡书于姚鳞家,止羊肉十数斤,而英州石桥铭取以三百千,月林堂榜得钱五万。

字价贵贱有幸不幸焉,非关书也。如王氏父子,在宋、齐时极贵大令,而右军则为其子所掩,至贞观间则反是,大令书弃而不收,遂至割去姓名以求售。褚陆碑版不多,而李北海多至八百馀首。蔡君谟在治平时不值一钱,而王才叔者不知何许人,绝无一字流传,在当时竟有千金之值。东坡书不及君谟、山谷,而今时贵贱几至数倍。宋仲温、祝希哲自在董思白上,文待诏、丰考功、王孟津虽天姿少逊,而学力皆过之,何以董思白贵至数十倍,真不可解也。

书佳者,草稿、药方、马券、门状皆可传。如其不然,虽佳纸精素、勒之锺鼎玉石,愈矜持愈见其丑,亦属何益。

右军书屈于宋、齐而伸于梁、唐,平原屈于王著而伸于苏、黄。遇不遇亦有时哉,非关书也。

书之传不传有命存焉,非可求而致也。古今来能书而传者固多,其不传者何可胜数耶!

碑帖流传有幸有不幸焉,幸则金填毡裹,壁钉帐悬,换鹅换羊,织锦装屏,护栏布毯,名斋龛殿,刻塾发陵,辇郡廨,函梁拱,藏玉枕,排金门,列经堂,移便坐,置于公寝,陷于西墉,掘于水磨,移于墨洞,得于耕者,著于散花滩,数日不去,三宿乃行,据船而得,剖冢而取,决河开渠而出,水遏原迁而传,临则帝后,收则贵妃,乞赐则公主,翻刻则亲王驸马,润以鼠须粟尾笔,绿沉漆竹管,铜绿笔格,大小龙团茶,惠山泉,镂管镌以枣木,宠以敕字,伴以圆像砚影,钤以汝州、长沙、雷州、荆州、袁州、府印,拓以澄心堂匮纸,拂以丹砂李廷珪墨,贯以铁闩以银锭扣,贮以麒麟匣,引以双龙,识以七印,题以泥金签,装以金玉白檀紫罗褾织成带,易以金钱、铜砚、正透犀带、研山、玉座、珊瑚、僧繇画、梁武像、王维蕉雪图、李后主翎毛、徐熙大折枝梨花,赐以麟角、宝珠、银瓶、琉璃碗、内厩鞍马、庄宅绢偲,酬以黄金印、县尉、男爵、员外郎,加入五品保康军节度使。不幸则沉波入井,殉葬覆舟,铸钱质库,弃厨截角,种蚕镇肉,损割裂,甃城修桥,营浮图,凿为臼、为研砻、为柱础,掷为梅花,翻为肉案、马槽、横坐具,给为月俸,枕于役夫,捶于土人,埋于泥沙,移于败屋,籍于官库,押于南廊,横于田间,断于地震,轰于雷,鬻于灯市,弃于杀胡林,出入于相轮火中,培以乱石,筑以竹篙,蹴以马蹄,辱以虏将乐妓,锄以耒耜,缩以灯影,襜以枘窍,伴以舂碓,淘以河夫,染以茅屋汁,以寒具污之,雄黄涂之,鸱吻贮之,甚而至于弃之潭中,投之灶下,碎于流寇,磨于县令,则不可复问矣。

元末郑元祐右手脱骱,以左手书。予见其荐季直表跋,清润有格度。不知左手何以能尔。张怀瓘书断载,大历中天津桥乞儿以右足夹笔写经,更奇。

书不必皆纸也。张芝书衣帛,王逸少书新棐版几,子敬书练裙纱祴,素师书衣裳、器皿、柿叶、漆方板、澡盘,定州僧书沉香所种楮纸,陈钢书牡丹玉簪花瓣。

作字不必皆笔也。周穆王以剑划吉日癸巳字,鲁灵光殿匠人以泥刀划太子钓鱼池砖,王右军以垩帚书壁,柳枝书瘗鹤铭,陶隐居以荻书,张长史以发书,裴休揾袖题化成寺额,吕洞宾以瓜皮书济南寺碑,以石榴皮写七言绝句于西邻酒家,黄华老人以槟榔壳书大理府三塔寺,南李后主撮襟卷帛而书,石曼卿以毡作龟山佛寺殿榜,陈白沙缚茅作字,高其佩以指书画款,张绶以箸书扇,余亦曾以布作山东都司堂额,以草帚作方丈字。然则书亦何必专以笔哉。

黔无碑版,市帖者亦不至。忽有持怀素自叙、文征仲黄庭、詹元靖庭菊赋来售者。余将却之,异渠曰:此燕之马骨也,不与千金,则千里马不至。余笑而肯之。

云南圆通寺碑版甚多,且有欧、褚等迹,吴三桂未叛时刻也。寺僧又翻木版,与碑户争利,不知者辄误买之。

黔中岩洞题识,前此多出郭青螺,今则多陈子文书,或自署名,或署前抚军于公准、方伯张公建绩,盖青螺抚是邦,而子文则曾知石阡府故也。

黔中武侯旧迹最多。余曾见石刻一像,高四尺,上有顺治十六年孤竹王可就题赞。

黔中笔墨砚俱无,惟纸以野桑樗偲等树皮为之,颇类高丽纸,但嫌小耳。余厚其值,令照楚纸扩而大之,遂日书以与人。无论借此习字,即无佛处称尊亦无不可。

黔中碎雄黄以嵌匾联,犹之闽人以山石也。雄黄臃肿,山石粗犷,皆非雅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