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日录
作者:李贤 
〔明〕李贤撰。贤,字原德,邓州人,宣德癸丑进士。景泰初,由文选郞中超拜兵部右侍郞,转吏部,英宗复位,兼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历官华盖殿大学士,谥文达,事迹具《明史》本传。是录随手纪载,于天顺时事颇详,史称:“自三杨以来,得君无如贤者,然自郞署结知景帝,超擢侍郞,而所著书,顾谓景帝为荒淫”,今观此录,于景帝一则曰荒淫失度,再则曰流于荒淫,毁诋颇为失实,史之所讥,盖即指此。又谓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谋取襄王子为东宫;昌平侯杨洪,不急君父之难,当寇薄宣府,惊惶无措,闭门不出,颇与正史不合。至于叶盛、岳正、罗伦诸人之事,讳而不言,其他事亦概未纪及,皆未免爱憎之见,然日久论定,是非亦曷可掩也。

   正统十四年间,上在位未尝有失德事。当时王振擅权,致有土木之变。上既回銮,入南城,天下人心向慕不衰。及景泰淫荡无度,臣民失望,一闻上皇复位,无不欢忭鼓舞。及石亨、张𫐄辈窃弄威权,人又失望。有御史杨瑄自河间来者,言石亨家人霸占民田,上谓贤与徐有贞曰:“御史敢言如此,实为难得。”亨辈遂谓贤与有贞主使,不然御史安敢如此,遂于上前诉其迎驾夺门之功,且言贤等欲排陷之,悲哭不已。上不得已,依其所言,召言官劾贤与有贞,下之狱。是时,士大夫莫不惊惧,方喜上嘉御史敢言,以为朝廷清政可卜,不料如此。是日,忽雷雹大作,大风拔木,承天门灾,京师震恐。翌日,即将贤等降除参政等官,人以为感召天变如此其速。亨辈之家,大木俱折,冰雹尤甚,皆恐惧不安,遂有此处置。不然贤等安得即出。上心亦知此辈之非,但以初复位,亨等又自以为功,日在前后左右,只得徇从。越二日,上曰:“近日主张行事皆是徐有贞一人,李贤在朕前未尝有妄言,今与有贞同责,于心不堪。”即召吏部尚书王翱曰:“李贤不可放去,还欲用之。”[1]遂转吏部左侍郎。

  上之复位,天下人心无不欢戴。若无亨辈搅扰左右,前后皆得正人辅导行事,三代可复。不幸而遇亨辈,谗言一人,未能遽解。数年之久,言路犹塞,所谓“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可不戒哉!

  上留贤为吏部左侍郎,时石亨闻之,愕然而怒,然无可奈何。及见贤,忸怩有惭色,已而反加亲厚,[2]且以杯酒接殷勤之欢。或有宣召同事,喜见于面;若独召贤,心便生疑,惟恐毁其短。久之,见贤推诚无伪,方不介怀。但数日不蒙宣召,心便不安,必假以事而进。出则张大其言及宠恩所加,使人畏其势而羡其荣。然所言大抵私情十八九,在朝文武之士,疏者虽正以为邪;其趋媚亲附者虽邪以为正。原其所存,不知天理为何物,惟利是尚,欲其不败难矣!

  天顺改元复位之初,学士陈循辈斥去,惟徐有贞等三人。众谕谓贤宜入阁。石亨闻之,密谓贤曰:“请子入阁。”贤即固辞曰:“不可。”时贤为吏部右侍郎。亨即言于上曰:“吏部尚书王翱老矣,可令致仕。”即报,翱上疏自陈,已许之矣。亨见贤曰:“翱已休致,君代之矣。”贤曰:“朝廷不可无老成人。翱虽老,精力未衰,以贤辅之可也,贤何敢当此重任。”亨曰:“事已成矣,为之奈何?”贤恳求不已。明日,亨言于上,曰:“李某以翱不可释,左右亦赞其说。”遂留之。众论复欲贤入阁。翱闻贤留之,不乐曰:“吾计已决,何故是沮!”贤曰:“所以留之者,非为公计,为朝廷虑也。”已而,贤为石亨辈嫉而黜为福建参政,上召翱曰:“李某非其罪,不可释去。”[3]翱曰:“既不去福建,令往南京可也。”上曰:“南京亦远,留为吏部左侍郎。”翱不得已,从之。翱之欲贤远去者,非恶贤也,恐亨辈害之,幸使离此,庶免其害耳。

  天顺改元之初,天下人心莫不忻悦。徐有贞以迎立有功,命入阁与议国事。贤亦为众论所推入阁,与有贞同事。上锐意委任,宠眷极隆。贤自念遭逢之难,助有贞展尽底蕴,知无不言,谓太平可立而待,凡用人行事,一以公道处之,左右遂不能堪。

  初,太监吉祥以有迎立功与国政,不通文墨,恐事归司礼监,以此极力赞说凡事与二学士商议而行,意欲笼络附己。及论荐文武士有徇私者,贤等持公道以沮之,祥亦不悦。会有御史杨瑄言太监吉祥、总兵石亨家人占夺民田,乞加禁约,上嘉其敢言。祥在旁见斥其名,初甚惭惧,已而盛怒,欲罪之,上不许,乃已。及石亨出兵回,听左右言,忿然诉御史不实,意有贞与贤主使,且激祥曰:“今在内惟尔,在外惟吾,彼欲排陷,[4]其意非善。”初,祥见亨滥冒陞赏,意甚不平,每讦其短。及闻亨言,其势遂合。曰:“内阁专权,欲除我辈。”上初信其说而从之,遂置有贞与贤于狱。是日晚,雷电大作,雨雹如注,大风拔木。祥之门老树皆折,亨之宅水深尺馀。明日,即赦而出之。

  初,言官欲论亨不能振作兵威,虏复入寇,又历数不法事情。附势者潜泄于亨,亦谓有贞主使。其都御史、御史逮之一空,朝野愕然,莫不失望,言路从此不通矣。

  景泰间,山东连岁灾伤。天顺初,人犹饥窘,已发内帑银三万两赈济,有司以为不敷,乞增之。上召有贞与贤曰:“可从否?”贤对曰:“可。”有贞怫然曰:“不可。不知其弊者以为可。臣常见发银赈济,小民何尝沾惠?俱为里老书手得之。”贤曰:“虽有此弊,犹胜于无银。”上曰:“增银是也。”吉祥亦曰:“朝廷钱财如山,不必吝惜。”有贞不得已从之,遂增银四万两。有贞退而不乐,贤曰:“先生误矣!朝廷欲出内帑济饥民,而我辈反沮之,万一迫而为盗,责将谁归?”盖其初不论可否,惟欲事事出于己,古之人惟其事之当而从之,[5]不必出于己也。后上亦觉有贞之非,尝曰:“如增银济民一事,有贞不然先生之言,其谬如此。”

  天顺初,副都御史年富被石亨侄彪奏害,自大同逮系至京。上曰:“此人何如?”贤对曰:“行事公道,在彼能革宿弊。”上曰:“此必石彪被富沮其行事,不得遂其私耳。”贤曰:“陛下明见。真得其情,须早辨之,幸甚!”明日,上召锦衣卫指挥门达曰:“年富事情,务在推问明白。”已而进状,果多不实。贤曰:“须遣人体勘,庶不枉人。”上曰:“然。”乃遣给事中、郎中二人。上曰:‘再遣武职一人同往。不然,纵得其实,彼必以为回护。”贤曰:“陛下所虑极是。”勘回,果无实状,富遂致仕而归。 此段下原脱一段文字,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于下:“天顺初,石亨招权纳赂,文武大臣多出其门,奔竞成风,士大夫不知廉耻为何物,贤深忧之,思欲息此风。适廷试举子,以‘求贤’、‘安民’二事问之,欲得真才,止奔竞,以正士习。时都御史缺员,有行贿于权贵之门者,荐其名,上知其不可,问贤可以胜此任者,且曰:‘若耿九畴何如?’贤曰:‘陛下得人矣,此人廉名素著,士林重之。’未几,九畴自陕来,遂拜都御史。上召见,戒谕谆切,深惬舆论”。)

  天顺初,上以郕王薨,欲令汪妃殉葬。贤因奏曰:“汪妃虽立为后,即遭废弃幽闭,幸与两女度日。若令随去,情所不堪。况幼女无依,尤可矜悯。”上恻然曰:“卿言是。朕以为弟妇且少,不宜存内。初不计其母子之命。”一日,上曰:“汪妃既存,不宜在内。欲移居旧府,何如?”贤曰:“如此诚便。但衣服用度不可缺减。”上曰:“朕更欲加厚,岂可减乎!其原侍宫人悉随之,复遣老成中官数人以备使令。”由是母子保全,甚得其所。

  天顺初,虏酋孛来近边求食,传闻宝玺在其处,石亨欲领兵巡边,乘机取之。上曰:“何如?”贤曰:“景泰以来,连年水旱灾伤,府库空虚,军民疲困已极。陛下初复位,正宜与之休息。况酋虏虽近边,不曾侵犯,今无故举兵伐之,恐不可。若宝玺乃秦皇所造、李斯所篆,亡国之物,不足为贵。”上曰:“卿所见极是,莫若只遣通事赉赏赐以与之。”贤曰:“圣虑如此,庶几允当。”明日,召亨曰:“且未可举兵,先遣通事探其逆顺,俟其回报处置。”亨意方止。于是遣都督马政往见孛来,厚与赏赐,深知感恩。但其馀部落为梗,[6]得孛来保送使臣而回。

  贤自再入阁,立意退避,必待宣召方趋侍,不然只在阁内整理文书封进。虽十日不召,亦不往。上久而觉之,且厌石亨辈朝退频入见,或因小事私情,或无事亦报入见。一日,上召贤曰:“先生有文书整理,每日当来。其馀总兵等官无事亦频来,甚不宜。令左顺门阍者今后非有宣召,不许擅进。”上意谓贤当来,贤亦不自入,必有宣召而后入。然上意渐加向从,凡左右荐人,必召贤问其如何,贤以为可者,即用之;不应者,即不行。但贤惟以正对,上亦渐觉。

  二年郊天后,上一日顾曰:“朕居南宫七年,危疑之际,实赖太后忧勤保护。罔极之恩,欲报无由,可仿前代尊上徽号,何如?”贤顿首曰:“陛下举此,莫大之幸也。”于是,命拟徽号。贤定四字,曰“圣烈慈寿。”诏示天下,人心大悦。庆贺礼成,太后深慰喜之。复加赠其亲以荣,所自太夫人董氏,寿方九十;兄弟五人,长荫会昌侯,次皆高品。子孙数十人,皆爵禄之。左右又有为其次兄求陞者。一日,上谓贤曰:[7]“外戚孙氏一门亦足矣,复希恩泽以为慰太后之心,不知太后正不以此为慰。比者授其子弟官时,请于太后,数次方允,且不乐者累日。曰:‘有何功于国家,滥受禄秩如此。然物盛必衰,一旦有干国宪,吾则不能救。’今若闻此,必见怒矣。”贤曰:“此足以见太后盛德。”因问:“祖宗以来,外戚不与政,向为侯者与政,不审太后知乎?”上曰:“太后正不乐此。初为内廷近侍惑以关防之说,至今犹悔。”[8]贤曰:“此尤足以见太后之高。但侯为人惇谨,后不可为例耳。”上曰:“然。”

  礼部请太子出阁读书,上召贤谓曰:“东宫读书当在文华殿,朕欲避此往居武英殿。但早晚朝太后不便,姑以左廊居太子。卿可定拟讲读等官,卿宜时常照管。”且曰:“先读何书?”贤对曰:“四书、经史,次第讲读。宜先大学、尚书。”上曰:“书经有难读者,朕读至禹贡及盘庚、周诰诸篇,甚费心力。”贤曰:“读书经法,先其易者,如二典、三谟、太甲、伊训、说命诸篇,明白易晓,可先诵读。”上曰:“然写字亦须用心。朕初习字,侍书者不曾开指下笔法,任意写去。及写毕,令其看视,又不校正。以此写字不佳。”贤对曰:“写字亦不必求佳,但点画不苟,且率易为善。”上曰:“然。”及定拟讲读等官将二十人,上一一品其人物高下,皆当其才,明哲如此。

  四月中,上召贤谓曰:“如今各边革去文臣巡抚,十分狼狈,军官纵肆贪暴,士卒疲惫。”且曰:“朕初复位,奉迎之人纷然变更,以此不便,只得依从,今乃知其谬。卿为朕举进才能者用之。”贤因请曰:“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六处要人最急。”上复曰:“卿与王翱、马昂商议推选,务在得人。”且曰:“多举数人,择而用之。”于是议推十二人,明日进呈,遂定浙江布政白圭在辽东,山东布政王宇在宣府,佥都御史李秉在大同,监察御史徐瑄在延绥,山西布政陈翌在宁夏,[9]陕西布政芮钊在甘肃,俱以京官巡抚其地。上曰:“武人所以恶文臣者,只是不得遂其私耳。在任者即日遣使召之。”兵部尚书马昂以贵州贼情甚急,速得一人往理其事,于是复以白圭往。时圭适以考绩至京,即陞右副都御史,赞理贵州军务。复以太仆卿程信为佥都御史,巡抚辽东。

  会昌侯弟显宗家人私起店房,专利以病客商。事闻,上召贤曰:“皇亲岂可如此!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贤对曰:“若陛下以至公断之,谁不畏服!”乃命毁其房,家人抵法,显宗姑免其罪而戒之。侯初病,既出见上,为其弟乞恩,终不允。上召贤谓曰:“侯者不知自责,反乞恩泽,朕终不允。又以母老为辞,求之良久,竟从公法。”贤顿首曰:“真可谓王者不私矣!”

  吏部左侍郎孙弘闻丧,上召贤曰:“孙弘岂胜吏部?”贤曰:“诚如圣谕。盖弘以知县考满赴京,为忠国公石亨乡里,嘱留京官。又因奉迎有功,升工部侍郎,复极力谋求得此,士林鄙之。”上又恐其谋夺情,即令守制。复召贤曰:“吏部侍郎乃天下人物权衡,非他部比,必得其人。先生以为谁可?”贤曰:“以在朝观之,无如礼部二人,可择一用之。”上复问其优劣,贤曰:“邹干为人端谨,但规模稍狭;姚夔表里相称,有大臣之量。”上曰:“然。”遂用之。命下,士类皆悦。

  礼部郎中李和托一释子嘱权近求为侍郎,士论纷然不平。上问贤:“此人何如?”贤对曰:“不知。”上悟其意,复问吏部尚书王翱,亦不甚许。他日,以学士李绍对。上复问贤,贤对曰:“此公论也。”上遂决。奉天门朝毕,召吏部发玉音,除绍为礼部右侍郎,舆论大惬。

  兵部尚书陈汝言坐脏下狱,忠国公石亨因斋宿来予朝房内议当此任者,难其人。贤曰:“以在朝言之,惟都御史两人中择一人焉。”又问:“谁可?”贤谓:“马昂行事平易。”亨尚犹豫,复会尚书王翱议,翱荐工部尚书赵荣。贤以为不可。翱意顷其所厚,又以昂是乡里,避嫌。贤颇不然,云:“此议对之天地鬼神,务出至公。”翱与亨谢而从之。一日,上召贤问:“此任谁可?”贤以昂对。上以为然。贤请敕廷臣共举堪任者,若高于昂,当用之;不然,方用昂。洎佥议亦以昂,[10]遂除兵部尚书。

  上躬理政务,凡天下奏章一一亲决,有难决者必召贤商议可否。且厌左右干预,察知无非私意。尝于静中召贤,[11]叹曰:“为之奈何?”贤对曰:“惟在独断,可以革之。”上曰:“非不自断,如某事某事,某人某人,皆不从其说。”贤对曰:“若常如此,可矣。”上曰:“但依则悦,不从便拂然见于辞色。”贤曰:“于理果不可行者,宜从容谕之。”上曰:“今后彼欲用人不当者,先生亦当执而沮之。”贤曰:“臣若频沮其势,必怨。惟陛下明见,自以为不可,庶几渐能革之。”上曰:“然。”

  上复位之后,因思建庶人辈无辜淹禁将五、六十年,意欲宽之。一日,谓贤曰:“亲亲之意,实所不忍。”贤即对曰:“陛下此一念,天地鬼神实临之,太祖在天之灵实临之,尧、舜存心不过如此。”上遂决。即日白太后,许之。左右或以为不可,上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左右闻之,皆愧服不能止。乃遣中官于凤阳造房屋。毕日,上召贤曰:“今可送去。”敕军卫有司供给柴米,一应噐用悉令其完具,以安其生。听其婚娶,以续其后。自在出入,给与阍者二十人、婢妾十数人。遣太监牛玉入禁谕其意,建庶人闻之,且悲且喜,不意圣恩如此。时庶人年五十六、七矣。吴庶人已殁,尚有庶母姐㚺、老妇五六人,有年八十以上者。庶人入禁时方二岁,出见牛马亦不识。上召贤,谓:“可发旨意。”贤谓:“此非细事,宜谕文武百官。”上曰:“然。”次日宣毕,人人感叹,以为真帝王美事。既而,又有浅见者以利害之言沮之,上不听。

  按:成祖登极初,谓建文自焚,尝葬以天子之礼,无贬黜之文。天顺初,英庙又悯建文子庶人之无辜,释其囚而听其婚娶,出入自在。今日推祖宗之心,加以谥号,使得比诸景皇帝,固无不可也。

  景泰间,太监兴安崇信释教,每三年度僧数万,于是僧徒多滥。天顺二年又如期,天下僧徒复来京师,聚集数万。上召贤曰:“僧徒岂可如此泛滥。”贤对曰:“陛下明见最是,宜禁止之。” [12]遂出榜晓谕:“今后每十年一度。擅自披剃,二十以上者俱令还俗,违者发边卫充军。度者俱照定额考送。”于是僧徒知惧,皆散去。 (此处原脱大段文字,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于下:“先是,忠国公石亨来阁内议事,因说山林隐士,闻江西抚州有吴与弼者,乃司业溥之子,累荐不起,实淹贯经书,动遵古礼。亨慨然曰:‘吾荐之,烦子代草章奏,即日上之。’数日不报,盖为左右所沮也。一日,上召贤问曰:‘吴与弼果如何?’贤曰:‘与弼,儒者之高蹈。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好贤下士,征聘隐逸,若陛下行此一事,亦本朝盛举。’上遂决,乃命行人赍敕书束帛造其庐。与弼接见之际,即谓朝廷厚意如此,当赴阙谢恩,但本意不受官职,就辞币帛。数月未至,上问数次。一日,行人来报,至通州矣。贤即入言之。上曰:‘当授以何职?’贤曰:‘今东宫讲学,正宜老成儒者辅导之,宜受宫僚。’上曰:‘何职?’贤曰:‘庶子、谕德皆可。’上曰:‘莫若谕德之名。’贤曰:‘谕德有左右。’上曰:‘与之左。’贤曰:‘若见毕,可召至文华殿顾问以重之。’上曰:‘然。仍以文币赐之。’贤曰:‘再于馆次张具尤当。’上许之。次日,见上,发玉音召吏部命为左春坊左谕德。朝士皆悚然惊异,以为布衣召至,一旦授此。上召贤曰:‘明日可引至文华殿。’次日,既见,引至上前,问曰:‘久闻高义,特聘尔来,如何不受官职?’初不对,贤促其对。良久,方对云:‘微臣草茅贱士,年二十婴疾,日加虚怯,以此不能出仕。山林之下不敢接见一人,虽闻犬吠亦惊,调治病躯不暇。非有高世之心,不意声闻过情,为当道论荐,蒙皇上厚意,以天书、币帛来聘。天使到门,不胜感愧,因而动作,老疾复发,延至数月方能起程。至通州,忽失声一日,又痰作二日,洎入见皇上之时,幸不痰作。况年六十有八,老疾衰朽之人,实不堪供职。’上曰:‘宫僚亦从容优闲,不必辞。’与弼对曰:‘朝廷之职,台谏之次,宫僚为重。’上曰:‘宫僚亦众,不专劳先生。’不允所辞。终不敢应。于是赏文币四表里、羊酒、柴米,遣太监牛玉送至馆。上顾谓贤曰:‘此老非迂阔者,务令就职。’与弼终不就,三辞,后称病。叩其所以不就之故,以敕书太重,以伊、傅之礼聘之,却以此职授之,故不受。贤谓:‘如此,亦固执矣。且朝廷致敬尽礼,待先生非轻。初不无承权舆之意,今必欲如傅说爰之。作相亦难,既称衰病,又务当大任,倘势不能行,人皆失望。不若且就宫僚,若果有建明,则大任以渐而至。不然,三辞不允,亦宜就职,以答朝廷至意。’问日,上谓贤曰:‘与弼既来,如何不受职?若受职亦不相拘,听其自在,候秋凉,欲归亦不相留,以俸禄养其终身,不亦可乎?’复命贤谕以此意,亦不受。贤初见与弼,待以宾师之礼,于是公卿大夫莫不加敬,以为待布衣之重如此,近世罕见,所以人咸惊讶,中官尤不然之。贤每为之解云:‘待此所以励风俗,使奔竞干求乞哀之徒、孜孜于利禄宦达者观此自觉羞愧,孟子所谓贪夫廉懦夫有立者,此举庶几能之!’贤偶因右脚指下为手所伤,复入汤气,遂至发肿,五月二十九日早不能趋朝。上即问之,左右以疾对。即遣太监裴当赍羊酒来视疾。六月一日,复遣当同太监安宁赍银五十两来视。又命太医刘礼调治。四日,复遣太监牛玉领礼来视。六日,再遣玉来。每来必以政事数十条参定。七日,趋朝入谢,上甚悦,且云:‘先生尚宜将息,不可多行动也。’处士吴与弼不肯受职,三辞后,以疾不能动履,留京两月不敢具本再辞,来贤舍诉衷曲,乞回。贤谓:‘若肯就职,或有可行之道。且东宫早晚天凉讲学,凡有辅导进学之法,贤必能赞说依行。或因其留,可以开圣学。贤当乘间进言,云与弼于经书义理穷究最精,皇上励精图治,日勤政务,凡天下章奏一一亲览自断,比先于经书虽尝讲读,彼时春秋尚早,至今岁久,岂无或忘?况此圣心开明,又非前日可比,若于万几之暇,令与弼从新讲说发明,则陛下于义理愈加精熟,由是剖决政事益得其当,有助于圣治不浅矣。又况贤早晚亦得请教,以治身心,以赞治道。’与弼坚辞,谓衰疾不能供职,决意乞回,又恐上意见谴,乞贤成全。贤次日早见上言:‘与弼本意亦愿供职,第以老疾不愈,进退狼狈,望陛下宽容。若不见谴,许其具本再辞。’上曰:‘果然,亦难留也。”贤曰:‘朝廷盛事,若始终成美,尚得赐与为善。’上首肯之,且曰:‘既以行人聘来,还以行人送归,再与敕书,令有司供月粮米以赡终身。”贤即拜贺云:‘此举实帝王盛德之事,旷世稀有。’于是与弼感激无以报称,条陈十事上之,复上表谢恩而去。”)

  上留心政务,渐觉招权纳贿在左右者之非,厌其所为,不能驱遣。尝于静中屏其人,告贤曰:“为之奈何?”贤曰:“人君之权不可下移,果能自揽,彼之势自消,惟此为良法。其私情既不能行,趋附之人渐亦少矣。”上以为然。且曰:“无此相碍,何事不顺。吾早晨拜天、拜祖宗毕,视朝既罢,进膳后阅奏章,易决者即批出,有可议送去先生处参决。”贤曰:“臣等所见亦有不到处,更望陛下再加参详斟酌,稳当施行,如此则庶绩其疑矣。”上深以为然。且云:“左右乃曰:‘此等奏章,何必一一亲览。’又曰:‘亦不必送与阁下看。’又曰:‘差便差到底。’[13]奸邪不忠如此。”贤曰:“惟陛下明见。”又曰:“朕负荷天下之重,五鼓二点即起,[14]斋洁具服拜天毕,省奏章剖决讫,复具服谒奉先殿,[15]行礼毕,视朝。循此定规、定时,不敢有误。退朝至文华殿,或有政事有关大臣者,则召而访问商榷。复省奏章讫,回宫进膳后,从容游息至午初,复省奏章。暇则听内政,至晚而休。若母后处,每日一朝,有命则两日一朝,隆冬盛暑五日一朝。今左右乃曰:‘何乃自劳如此。’”贤曰:“自古贤君修德勤政,莫不皆然。今陛下敬天、敬祖宗,孝母后,亲览政务,则修德勤政之事备矣。臣愿陛下持此不衰,坚如金石,可以驯至夫尧、舜之道,而为尧、舜之君矣!”又曰:“如此行之,亦有何劳?不然,则便于安逸而怠荒至矣,虽悔何追?”贤曰:“陛下言及于此,社稷苍生之福也。”

  驸马赵辉贪财好色,景泰时在南京,天顺改元,乞来朝,上许之。既见厚,有所献,赐左右求封爵。

  日,上召贤曰:“赵辉求封,如何?”贤对曰:“名爵岂臣下可求?”左右亟欲成之,上复召贤议,贤谓:“求则不可与,若朝廷念其旧戚,自加恩命则可。”遂从之。已而,辉以贿赂事发,特免其罪,封爵竟亦不行。

  先是,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16]   锦衣卫官校差出提人,惟财是图,动以千万计,天下之人被其扰害不可胜言,此情不能上达。贤一日从容言于上曰:“今天下百姓颇安,惟有一害。”上曰:“何害?”广曰:“锦衣卫官校是也。一出于外,如狼如虎,贪财无厌,宁有纪极!”上即悟曰:“此辈出外,谁不畏惧?其害人不言可知。今后非大故重事不遣。”贤顿首曰:“幸甚!”

  镇守辽东太监范英乞来朝见,即以部下亲昵都指挥高飞乞统辽阳兵,然已有参将曹广,兵部以为不可。上欲允之,召贤曰:“可以飞代广。”[17]贤不能止。明日,复见上曰:“闻飞非统御才,地方所系。”上曰:“已发,奈何?”贤曰:“虽发未行,犹可止。事未停妥,虽行亦止。”上曰:“然。”即召兵部已之。

  时祭风雷山川之神,而坛壝在城外,上不欲夜出,问贤:“可以勋臣代之否?”贤曰:“果有故,亦须代,但祖训以为不可。”上曰:“今后当自行。但夜出至彼,无所止宿,欲效天地坛为一斋宫,如何?”贤曰:“可。但宜减杀其制。”上曰:“既有止宿,[18]日未下时至彼,祭毕,拂曙而回,庶免晚间出入。”贤顿首曰:“圣虑极是。”

  上一日言:“宦官蒋冕,虽曾效劳,其实谗乱小人。朕初复位时,即于太后前曰:‘皇后无子,亦当换。’朕即斥之,方止。及立东宫,又复曰:‘其母如何?’朕曰:‘当为皇贵妃。’乃止。一日,命冕选宫人充用,既选,乃曰:‘太后处不必知。’朕曰:‘不可。’复于太后处曰:‘上欲隐之。’及朕白太后,方知其离间,以此远绝之。”贤曰:“谗说殄行,自古帝王所深恶者,陛下绝之,甚是。”

  二年冬,鹰坊司内臣奏乞出外采猎,上不许,复固请,上曰:“尔辈欲出猎,但不许扰害州县。朕遣人访之。”既许其出,意彼一时之言,未必追访。出至州县,不能获一禽,有司惧其威,敛之于民,聚鹿、獐、兔、雉而献之,内臣以为猎所获者,遣人领进。上果令人密访,某州若干,某县若干,皆得其数,候其至,各杖而黜之。

  冬十一月间,上一日屏去左右,召贤从容言政治得失。贤因极言不情之弊:往往差锦衣卫官校出外提罪人,然此辈嗜利,[19]其势如狼虎,所过无虚,必饱其欲而后已,动以金银千百计,有司不胜其扰,略达此情。上初不许,且曰:“今后但不可多差耳。”不意差者多左右贵近所嘱,因而谮毁,谓贤多言,彼有犯者自当其罪。上听之,从而见疏。贤初亦觉之,[20]不知所由,已而,左右传说如此,贤谓:“此弊九重之邃何由得闻?贤既得亲近,岂忍隐蔽而不言乎?言而得罪,亦所甘心!”越旬日,复召时,待之如前,盖圣鉴孔昭也。

  时小人欲求幸进者,多不能得,谓贤沮之,莫不怨恨,乘隙诽谤。时刑部尚书缺人,已取山东布政陆瑜,即乘此驾说瑜用贿赂求而得之,朝士纷然,以为瑜至必不用。又谓石总兵已达于上,谓贤必然见害。后瑜至,上召贤议之,仍以瑜为尚书,群小愕然,众毁方息。

  上初虽听谮,怒言锦衣之弊,复密察之,皆得其实,尤有过于贤所言者,召其指挥者戒之曰:“自后差人,敢有似前者,必重罪不宥。”由是收敛,不敢纵意求索。人或为贤危之曰:“先生招怨如此,奈何?”贤曰:“若除此一弊,怨亦不辞!”

  先是,安远侯柳溥在凉州任虏寇抢掠,不敢出兵。监察御史刘濬奏其畏怯,以致折损官军。上怒其所言,且曰:“与贼对敌,安能不损?使将校闻此二旨,岂不解体!”欲加之罪。贤对曰:“御史是耳目官,所见当言。用其是,舍其非,不宜见谴。”上乃止。终不以为然。后因锦衣之怨,谓贤护向秀才,且曰:“如某御史多言,便以为当说。”濬后代还,竟下狱。寻亦悔悟,轻其罚,降职外补而已。

  太傅、安远侯柳溥,以御寇无功取还。既至,上召贤曰:“溥为主将,畏缩如此,若不惩治,何以警众?且有罪不罚,人谁畏法!”即命言官弹劾,罢太傅闲住。越数日,[21]溥以马驼进,上怒掷其奏曰:“溥无状如此。庄、凉之人,既被虏寇抢掠,[22]头畜殆尽,复为总兵所索,不然从何而得?况无功戴罪,朝廷复受其所献可乎?”遂却之,且责其非。溥惭惧而退。

  冬十一月,圣节及冬至例宴群臣于奉天殿,上顾谓贤曰:“节固当宴,不惜所费,但计牲畜甚众,尚有正旦、庆成,一岁四宴,朕欲减之,如何?”贤曰:“大礼之行,初不在此,陛下减之亦是。”由是每岁二宴,至正旦亦或不宴,惟庆成一宴岁不缺云。

  景泰不豫,文武群臣不过俟其不起,请上皇复位耳,时武清侯石亨、都督张𫐄掌大兵,小人欲图富贵者以为少保王文、于谦与中官王诚等欲取宗室立之之说以激亨等,借其势而成之,亨等遂以迎驾为功,杀王文、于谦等,再贬谪陈循等数十人。亨封忠国公,𫐄封太平侯,乃固宠揽权,冒滥官爵,黩货无厌。方复位之初,人心大悦,及见亨等所行,人皆失望。干动天象,彗出星变,日晕数重,数月不息,乃群阴围蔽太阳之象。而亨恬不知戒,贿赂公行,强预朝政,掠美市恩,易置文武大臣、边将以张其威,有不出于门下者,便欲中伤。中外见其势焰,莫不寒心,敢怒而不敢言。亨侄彪,颇骁勇,骤陞都督,性尤贪暴。初立边功,大肆凶恶,谋镇大同,邀人奏保。朝廷觉其不实,使人廉察,果得虚诈。置彪于法,人心皆快。已而罪连亨,朝廷初念其功,累宥之。未几,家人传说怨谤,有不轨之谋,于是置亨于法,籍其家,受祸甚烈,议者以为天道好还如此。人见其名位、势力如泰山之安,一旦除之,曾不少阻,盖幽明冤枉从此伸气。虽朝廷大法有所不免,亦其罪恶贯盈,人神共愤,助力于其间。当时若以彪镇大同,诚为可惧。且在京武官多在亨门下,而亨又握兵权,天下精兵无如大同,稍有变动,内外相应,其祸可胜言哉!此时虽欲扑灭,力不能及。今辨之,于早除此大害,非上之刚明果断,不能如此。而亦祖宗在天之灵有以默相之,社稷绵远端兆于此。

  天顺四年,天下诸司官吏朝觐至京。上召贤谓曰:“朝觐之弊,不可不革。”贤曰:“诚如圣虑。”即出榜禁约,不许与京官交通,馈送土物,亦不许下人挟仇告害。由是肃然不犯。上召贤谓曰:“黜陟之典,亦当举行。”贤曰:“此祖宗旧制。”即敕吏部、都察院退不职者数百人,旌其才行超卓、政绩显著者布政以下贾铨等十人,赐以衣服、楮币,礼部筵宴,命太监牛玉、吏部尚书王翱及予三人侍宴,以励其众。舆论欢然。随于其中召布政萧晅为礼部尚书,[23]贾铨为副都御史。先时,吏部举铨可大用,以其名重,欲任以户部尚书。上问贤:“以为何如?”贤对曰:“闻其名则可,未见其人。”及铨至京,命贤观之,貌不称名,乃别求之。贤以副都御史年富执法不挠,可居此职。上亦以为然。不意左右不悦富者甚众,谓贤曰:“上不喜此人,不可再举。”贤以为实。然一日上召贤谓曰:“户部之缺,果谁当之?恐非年富不可。”贤曰:“此人不悦者众,愈见其贤。”上曰:“富之执法正,宜居此。国计所关,岂顾私情不悦者。”遂召为户部尚书。士林咸以为宜。

  内府库官奏:[24]“今岁用计之不数年而尽。”于是,敕户部议,欲以苏、松、嘉岁折粮银折金五万两。 [25]上召贤谓曰:“国家钱粮出在东南,而金非其所产。今欲折金,价必涌贵。”贤对曰:“诚如圣虑。”因论云南各处土人有岁办金银,遂令以银折金数千两,待十年后不足,再议而行。

  会昌侯孙继宗,因冒报迎驾功升官者俱有首其子弟冒报者,亦二十馀人,具奏辞免。上召贤谓曰:“此事何以处之?”贤对曰:“以正法论之,尽当革去。但念国戚,于亲子弟存之,革其家人冒陞者,庶全恩义。”上曰:“然。但此事若白于太后,必尽革去,虽侯爵未可保也。”贤对曰:“惟陛下裁之。上不失母后之心,幸甚!”上曰:“须如先生之言,然后允当。”卒从之。

  上天资英武,益明习政务,[26]天下奏牍,一一亲览,或有毫末差失,便能察见,凡有发下裁断,贤等一出至公。上知其无私,委任益隆,凡事不肯轻易即出,必召问其可否。或遣中官来问,务得其当,然后行。是以政事无大差失,法度振举,人心惊惧,平昔纵放者莫不收敛。其中官惟一二耆旧特加重焉,其馀虽一时宠眷至厚,一旦有失,即置于法,略不假借,用是不敢肆然。

  法司奏石亨等冒报升官者俱合查究,上召贤问曰:“此事可否?恐惊动人心。”贤对曰:“若查究则不可,但此等冒陞职者,自不能安,欲自首,犹豫不决。若朝廷许令自首免罪,事方妥帖。”上曰:“然。”遂行之。于是冒陞职者四千人尽首改正,人心皆快。或有议欲追其支过俸粮者,贤曰:“不可。”户部奏请,得旨乃免,人心皆安。石亨既置于法,平日出入门下者无不惊惧。一日,贤言于上曰:“元恶既除,宜戒谕群臣,且安人心,不究其馀。”遂行之,中外释然,无不感戴朝廷之恩者。

  初石彪事发,言官密奏。明日,大班劾之,即有漏泄于彪者。上召贤曰:“群臣党恶如此,不可不戒!”贤对曰:“诚如旨意。”乃敕谕百官:“今后文武大臣,无故不许往来,近侍官不许造大臣新宅,锦衣卫官亦然。”于是,莫不肃静。天下闻之,亦皆悚息,交通之弊遂止。

  石亨下狱死,法司请瘗其尸,上召贤曰:“如何?”贤曰:“如此行之,未为尽善。法司宜执法论罪,欲枭首示众,朝廷从宽,特全其首领,尤见恩义尚存。”上曰:“然。”即从之。

  一日,从容言及迎驾夺门之功,贤曰:“迎驾则可,‘夺门’二字岂可示后?况景泰不讳,陛下宜复位,天命人心无有不顺,文武群臣谁不愿请,何必夺门?且内府之门,其可夺?‘夺’之一字,尤非顺。幸赖陛下洪福,得成其事。假使景泰左右先知此事,亨辈何足惜,不审置陛下于何地!”上曰:“然彼时何以自解?”方悟此辈非为社稷计,不过贪图富贵而已。贤曰:“臣彼时极知此举之非,亦有邀臣与其谋者,臣不从。以臣之愚见,景泰果不起,率文武群臣请出陛下复位,安用如此劳扰!虽欲陞赏,以谁为功?老臣耆旧依然在职,岂有杀戮、降出之事致干天象?而群小之计无所施矣!招权纳赂何由而得?忠良之士亦无排挤之患,国家太平气象岂不由此而盛?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言其必乱邦也。于此验之,为尤信。”上曰:“然。”

  按:天顺初,以迎驾为功者大开贿赂之门,在朝文武之士靡然从风,奔走其门,惟恐或后。以财宝先投者先得美职,无复论才之贤否,风俗大坏,不可胜言。上亦颇知其非,但复位之初,俯而从之。明年,稍自振作,十从其四五。又数月,十从其二三。又明年,凡百自断,其贿赂之门徒开而已。初时有美要职事一缺,谋之者如蝇聚腥,争欲得之,自后缺虽多,而谋之者无一人,盖用人之柄在上,权贵不与焉。虽欲贿赂,何所投乎?向日奔竞之风,一变而为恬退之习,可见士风之振否,顾上之人力行何如耳!

  天下气候关于朝廷,验之果然。景泰时不孝于亲,不敬其兄,不睦其室,至而朝廷之上怨恨,忧郁之气充满,是以六、七年间水旱灾伤遍天下。天变于上,气乖于下,一年甚一年。自天顺初上复位之后,敬天尊祖,孝亲睦族,宫室之中,有恩以相爱,有礼以相接。岁时调和,年谷屡丰,海内之民无饥寒流离之苦。由是观之,朝廷之气和,天下亦和;朝廷之气乖,天下亦乖。中庸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贤之言,信不诬也。

  耿九畴、轩𫐐皆廉介之士,操履素定,天下信之。天顺初,首用耿为都御史,轩为刑部尚书,但二人之才不异于众,特取其行之高于人。洎供职,未有建明。耿欲纠石亨之罪,[27]反为所排,出为江西布政,寻转四川。上知其为人清正,但为亨辈所嫉。一日,泛论人才,念及九畴非其罪,贤因曰:“此人操行诚不易得。”遂有召用意。贤窃虑彼时台宪本无罪,被石亨所择而黜之人皆惜朝政之失,幸而召用,以见朝廷悟亨之非,所系不小。未几,因礼部缺人,召至京师。上怜其衰,命为南京刑部尚书,且曰:“遂其优闲可也。”初,轩𫐐在刑部数月,因疾作恳乞致仕还家,后每念𫐐之为人,亦不易得。贤曰:“二人素行,海内共知。”一日,南京总督粮储缺人理之,论及往日能理此事者莫如𫐐,遂为左都御史委任之。未几,九畴卒,上嗟悼良久,曰:“可惜此老,欲其优闲而遽亡邪!”寻以左都御史萧维祯为南京刑部尚书。

  上因说校尉行事者亦多枉人,且如行临川王与四尼姑通,[28]及镇抚司指挥门达问之,实无此情。又闻行事者法司依其所行不敢辨,虽知其枉,付之叹息,惟门达能辨之。贤因言往时行事者挟仇害人,涉虚者治以重罪。上曰:“若如此,又虑其不肯用心访察。今后但令镇抚辨其枉者可也。”

  天顺四年秋,天下大水,江南北尤甚,田尽淹没。时上意明察,凡事臣下莫敢发端。一日,因召问毕,从容言曰:“臣闻今年水灾甚大,数十年来未尝见此,百姓不能存活。”上曰:“为之奈何?”贤曰:“若非大施恩典,安得苏息!”上曰:“何如行则可?”贤曰:“宜下诏免征粮草。”上曰:“固可,但诏非一二条可行,莫若以旨意与户部,行于天下。”贤曰:“如此尤善。”于是,令被灾州县申报巡抚、巡按官,灾重者全免,稍重者免半,又轻者免三分。已而,天下奏水灾者无虚日,通政司奏对无日不有。上初以贤言或过,至是见其实。然人或以贤多言取愆,贤叹曰:“居此尚不敢言,更谁言邪?”

  景泰间,陈循、王文之子会试不中,二人以私情怒考官取人不公,皆具奏考之不精,欲杀考官,朝廷不从乃已。天顺四年,会试举子不中者俱怒考官,有鼓其说者,谓贤有弟让不中,亦怒考官。一举子遂奏考官校文颠倒,宜正其罪。上见其所言,疑而未定,召贤问曰:“此举子奏考官弊,何以处之?”贤对曰:“此乃私忿,考官实无此弊。如臣弟让亦不中,可见其公。”上意方回,乃命礼部会翰林院考此举子,验其学,多不能答题意,具奏其狂妄,遂枷于部前以示众,群议方息。不然,欲诉考官者尤众。贤谓此举子曰:[29]“若尔所作文字有疵不中,是尔学力未至,非命也;若尔文字可取而不中,乃命也。不知安命,可为士乎!”初,亦有朝臣子弟不中者,皆助此举子,及见此事发,赧然而愧矣。

  四年,秋八月,虏酋孛来大举入寇,自大同、威远西拥众南行。边将高阳伯李文按兵不敢当其锋。已而,虏众直抵雁门关、代、朔、忻州一带,四散抢掠,炮火彻于京师。人民惊疑,弃家走避, [30]拥入京城莫能止。上初谓此虏穷乏,不过在边抢牛羊而去。贤见人民惊走如此,乃言于上曰:“京师宜出军于紫荆、倒马二关驻札,非欲与之对敌,一则安抚人民,一则使彼知惧,不致深入久停。”上方欲命总兵者议,会兵部奏,欲遣将统京师军赴大同杀贼。[31]上曰:“缓不及事,徒劳人马。驻关之说可行。”于是,遣都督颜彪领兵赴紫荆关,冯宗领兵赴倒马关。然此虏既有所获,见我兵不动,去而复来,遂复敕二关之军赴雁门。人民恃此以不恐。上意初不欲,虽勉强而从,终不悦。后见此虏复来,始以为然。人亦谓贤多言,贤曰:“古之大臣知无不言,今虽不能如此,于此等利害,国家安危系焉,不言可乎?纵得罪疏远,不可顾也。”

  四年秋,上召贤与王翱于武英殿,曰:“今兵部、工部缺侍郎,卿等择人用之。”贤谓:“副都御史白圭可为兵部侍郎,[32]其湖广巡抚亦暂设耳。”上以为然。翱曰:“南京户部侍郎马谅服制将终,可转工部。”上亦以为然。谅至,适户部亦缺人,因上召言及谅,贤以为舍正缺而他转,班序反出其下,莫若就命以户部。上以为然。命下,舆论亦惬。翱亦曰:“如此处置,甚安。”谅自南京府尹陞此职,钱谷之事久经心矣,贤非一时自定,[33]盖亦素闻众论耳。

  四年冬,闰十一月十六日早,见月食。钦天监失于推算,不行救护。上召贤曰:“月食人所共见,钦天监失于推算如此。”因言:“汤序以礼部侍郎掌监事, [34]凡有灾异必隐弊不言,或见天文有变,必曲为解说,甚至书中所载不祥字语多自改削而进,惟遇天文喜事却详书以进。且朝廷正欲知灾异以见上天垂戒, [35]庶知修省,而序乃隐蔽如此,岂臣下尽忠之道!”贤曰:“自古圣帝明王皆畏天变,实同圣意。序若如此,罪可诛也。”上曰:“今有此失,法不可容。”于是收下狱,降为太常少卿,仍掌监事。

  四年十二月六日。[36]上于奉天门朝罢召贤曰:“吏部右侍郎不可久缺,况尚书王翱年老,早得一人习练其事。”命与翱访其人,得巡抚南直隶副都御史崔恭。明日早于文华殿具奏,上喜,以为得人,以山东布政刘孜代巡抚。因论人才高下,上曰:“若徐有贞,才学亦难得,当时有何大罪?只是石亨、张𫐄辈害之。宁免后世议论,可令原籍为民。”贤与翱曰:“圣恩所施最当。”即传旨下之户部。

  天顺五年正月,大理卿李茂卒。上召贤曰:“大理寺是审录官法司,囚徒皆从此,平允至为紧要。今虽有寺丞二人,名分犹轻,恐不敢与法司持辨,须得职稍重者一人,卿可择之。”贤请与吏部尚书王翱议,上曰:“然。”于是议以旧卿李宾最宜,但忧制未终。明日,见于文华殿,上曰:“得其人矣乎?”贤与翱以宾对,遂用之。

  五年二月,因锦衣卫指挥所行江西弋阳王败伦事涉虚,上召贤曰:“宗室中岂愿有此丑事?彼初既以为实,[37]今却云无此事,以此观之,其馀所行,枉人多矣。”贤曰:“诚如圣谕。”因言法司明知其枉,畏避此辈,不敢辨理。贤曰:“须旨意付法司,[38]但有枉者与之辨理,不许畏势避嫌。”上曰:“然。”于是召法司戒饬之,人人皆悦。一日,上言及此事,贤曰:“清平之世,若刑狱枉人,实伤和气,惟陛下明见如此,斯民幸甚至!”

  天顺五年四月,上召贤谓曰:“今府库钱粮所入者少,所出者多,奈何?且军官俸一季关银十四万馀两。”贤曰:“自古国家惟怕冗食,今一卫官有二千馀员者。”上曰:“一年四季或以一二季支与布钱,如何?”贤曰:“须与户部议。”一日,上召贤,曰:“同吏、户、兵尚书议此事。”上曰:“尔户部奏来,朝廷复命会议。不然,不惟归怨朝廷,亦归怨尔类人矣。慎密之。”贤因言:“在京军官老弱残疾者,令兵部渐调出在外,却以军补其缺,以省冗费。”上曰:“此事特恐难行。”贤曰:“宜安静行之,如无事,然使其不觉可也。”上颔之。贤又言:“军官有增无减,且天地间万物有长必有消,如人只生不死,无处着矣。自古有军功者,虽以金书铁券,誓以永存,然其子孙不一,再而犯法即除其国,或能立功,又与其爵,岂有累犯罪恶而不革其爵者?今若因循久远,天下官多军少,民供其俸,必致困穷,而邦本亏矣,不可不深虑也。”上曰:“此事诚可虑,当徐为之。”

  自天顺四年水灾以来,天下米谷皆贵,人民艰难。至五年尤甚,贤深忧之。六月中,因陕西、凉州、庄浪一带虏寇侵犯,围困城堡,日久不退,及遣将官仇廉领兵自兰州过河与庄浪合兵,又被虏贼截路杀退,贼益猖獗,过河抢掠羊马财物,官军莫敢与敌,关中震恐,乞大军剿杀。于是,以兵部尚书马昂总督军务,怀宁伯孙镗为总兵官,京师出军一万五千,河南、山东调军二万。贤因此事与会昌侯孙继宗、吏部尚书王翱及马昂四人言于上曰:“今天下人民艰难,况又起兵,宜宽恤以苏民困。”上有难色,不得已而允之。太监牛玉亦闻下情如此,力赞行之。于是,开写十数条最苦于民者,悉皆停止。

  内官吉祥居禁庭最久,为人惟喜私恩小惠,招权纳贿,擅作威福。尝往云南、福建杀贼,带去达官军能骑射取功,因而收于部下,加以恩泽,为腹心。天顺初,呼召此辈迎驾,俱陞大职。此辈亦感吉祥之恩。后石亨事发,冒官者俱革去,此辈又为吉祥所庇不动。吉祥初以迎驾功,贪图富贵,以荣一家,弟侄俱各得大官。又卖官鬻狱,渎贷无厌。[39]上初不得已而从其所欲,后不能堪,稍疏抑之。吉祥辄坏异志,令其侄昭武伯钦纠集所恩之人谋为不轨。会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统官军往陕西杀贼,于五年七月二日早辞,钦等乘机欲杀马昂、孙镗等,就拥兵入内为变。幸而孙镗等先觉,二鼓时即报于内,禁门不开。钦兄弟与同恶者先诣锦衣卫指挥逯杲宅前,遇杲方出,斩其首,碎其尸。盖杲亦吉祥所恩之人,后朝廷委任行事,[40]且言钦非理之事,所最恨者,先害之。然后分布于各禁门,待其开拥入。三鼓至门,钦兄弟四五人俱在东长安门。

  予四鼓到朝房,[41]闻抢马惊乱,以为出征之军。及入房,闻呼:“锦衣卫指挥焦寿、郭英等拿住”,予亦不知何如。俄,人呼予官名,曰:“寻李学士。”予方恐,即出房至门前,见披甲持刀者数人,一人砍予一刀,又打一刀背。曹钦适至,见予不忍杀,连呼尊长,执予手曰:“毋恐。”叱退持刀者,且告曰:“我父子兄弟尽忠迎驾复位,今被逯杲谮毁,反欲相害。”提杲头示予曰:“诚为此人激变,不得已也。”予曰:“此人生事害人,谁不怨恨。既除此害,即可请命。”钦曰:“就与我写本进入。”即令人防予,至吏部朝房尚书王翱处借纸笔写成,予拉翱同行,于门缝投进。钦见门不开,乃举火焚,且复欲害予,令持刀者同予寻尚书马昂,得翱等解之。及天明,上马呼众,驰往东安门,又令披甲持刃者一人驰马寻予,翱等复解之。忽有孙镗领官军袭而围之,予乃得脱。时恭顺侯吴瑾、左都御史寇深俱被杀死,予被伤。

  在吏部,至晚大雨不止,闻官军围钦等于其宅,[42]尽诛之。予虑其胁从者不宁,即投本进入,请急宣圣旨,[43]胁从者罔治,以安反侧之心,然后诏之天下,布宽恤之恩。一切不急之务,悉皆停罢,与民休息。吉祥已正典刑,盖此乱臣贼子肆行反逆,天地鬼神所不容。当时若不早觉,各门既开,此贼拥入纵横,[44] 一时不能御之,其祸不可胜言,毕竟就戮,被其伤害多矣。幸而早扑灭之,此实宗社之福也。

  自天顺元年石亨窃弄威权,恨御史杨瑄攻其家人侵占民田,谓贤与徐有贞主使,被其诬害,言官方欲劾其不法,亨先知之,即言御史听有贞主使,排陷大臣,遂将都御史耿九畴等置于狱,十三道掌道御史尽置于法,从此言路闭塞,近侍、风宪无一人敢言者。由是权奸得志,肆行无忌,相继反逆。贤因言于上曰:“自古治朝未有不开言路者,虑臣下不肯进言,有设敢谏之鼓、诽谤之木者,或导之使言,或设不言之刑以惧之。有直言者,或旌异之、褒奖之、赏劳之,升用以劝其言,[45]然后臣下始肯进言。且进言者不过言君德之亏欠、刑政之阙失、天下生民之利害、文武百官之贪暴奸邪,皆是有益于国家之事,于己无益也。不但无益于己,又恐触上之怒而得罪焉。圣帝明王有见于此,故惓惓求言,惟恐不得闻其失也。惟奸邪之臣,恶其攻己,务欲塞之以肆其非为,莫敢谁何,由是覆宗绝嗣而不悟也。”上曰:“此事吉祥、石亨、张𫐄、杨善实塞之,今宜速开,可于诏书内列之。”贤曰:“此宗社之福,苍生之幸也。”于是,言路方开。

  都御史寇深被贼害之,上顾贤曰:“此职非轻,[46]须得其人。”贤曰:“宜命六部共举。”既而举三人,以南京刑部尚书萧维祯居首。上命贤用一人,贤以居首者对。上曰:“此人曾在吉祥处通情,吉祥力荐之,非端士也。”复询六部,皆曰:“但以其曾居此职,遂谓老成,不知其所为如此,[47]诚不可。”上复问,贤曰:“大理卿李宾年虽少,容止老成,久典刑名,可当此任。臣所见如此,须从众论。”上召王翱等询之,皆曰:“可。”[48]遂陞右都御史。

  八月十六日,上敕吏部曰:“学士李贤为贼所伤,乃能力疾供事,忠勤可嘉,特加太子少保,如敕奉行。”贤即具本辞免。上曰:“官以酬劳,朝廷自有公论。卿宜承命,所辞不允。”明日,上召问曰:“先生何故恳辞?”贤曰:“臣实不敢受此加秩,乞容臣辞免。今再进本。”上曰:“先生劳心国事,非他人比,虽进本十次亦不允。”贤不得已,受之。客来必曰:“佥谓先生受此职视前任者士望尤未满也。”[49]予曰:“朝廷名器不可多用,徒多兼美秩,不思所干之事称否。若能尽职务,虽不兼官亦有光,不然,虽兼十官亦非美,祇取士林之讥诮也。且景泰间,任其自择好官兼之,累至五官,太子太保一陞十员,名爵之滥至于此,不三数年,革之一空,能免诛谪以礼去官者两三人耳。韩子所谓‘必有天殃者也。’士大夫宜以此为戒,不可贪一时之荣,而忘远虑也。”

  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早,上召贤至文华殿,因说吉祥事曰:“此辈放纵,前日见吉祥败,稍收敛,近来又放纵。朕每戒曰:‘汝等不可如此,且如吉祥,非无功劳,一旦犯法,不可留矣。且朕在南城时,汝辈如何过来?今日不可忘了。朕今在位五年矣,未尝一日忘在南城时。’此等言语,常时告戒,先生岂知?”贤曰:“古昔圣贤之君,正是如此。安乐不忘患难之时,又以此戒左右之人,最善。”

  上言:“朕一日之间,五鼓初起拜天,虽或足疾不能起,亦跪拜之。拜毕,司礼监奏本,一一自看。朝庙行拜礼,入庙皆然。出则视朝,退去,朝母后毕,复亲政务。既罢,进膳,饮食随分,未尝拣择去取。衣服亦随宜,虽著布衣,不以为非天子也。”贤曰:“ 如此节俭,益见盛德。若朝廷节俭,天下自然富庶。前代如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皆能节俭,当时海内富庶。惟耳目玩好不必留意,自然节俭。”

  上曰:“然。如钟鼓司承应无事,亦不观听,惟时节奉母后方用此辈承应一日。闲则观书,或观射。”贤曰:“前圣经书惟书经是帝王治天下大经大法,最宜熟看。”上曰:“书经、四书,朕皆读遍。”贤曰:“此时正好玩味。况圣质聪悟,一见便晓,最有益。”上曰:“二典、三谟真是嘉言。”贤曰:“诚如圣谕。帝王修身齐家、敬天勤民、用人为政之事,皆在其中,贵乎体而行之。”上曰:“然。朕在正统年间,留心读书,惟不好写字。”贤曰:“帝王之学不在写字,惟讲明经书义理最是紧要。”因说景泰全然不理政务,或用人升官,明日谢恩,不知所以,文武大臣未尝接言,上下之情何如得通。贤曰:“自古明君,未尝一日不与大臣相接,商榷治天下之道。所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也。”上曰:“如此,天下岂不治安!”

  贤曰:“近闻外议,有二事不便。”上曰:“何事?”贤曰:“松潘羌民叛乱,已敕四川三司调兵剿杀。然三司官统兵鴶颃,难以成功,须得朝廷命一将官统之,庶得成功。易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不可不虑。”上曰:“此虑极是。”闻都督许贵可用,遂取而用之。又湖广总兵兼统贵州,凡百军务,贵州将官不得专擅,行必遣人往湖广计议,山路险远,往来迟滞,以致事多耽误,未便。上曰:“然,此等事情诚非稳便。即日召兵部易之,令各镇守地方。”

  贤曰:“臣闻陛下夏不挥扇,冬不近炉,果然否?”上曰:“实然。暑虽极热,曾不挥扇,在宫内亦不令左右挥扇;冬虽极冷,曾不近火,亦不披煖耳。稍用之,双目即热。”贤曰:“陛下圣质,所禀坚厚如此,盖由体被中和之气。闻宋仁宗亦然。若臣等受气薄者,不用扇、不近炉,不能过也。”

  上顾谓贤曰:“今六部尚书庶皆得人,但虑吏部王翱老矣。”时翱年七十八岁。贤曰:“臣闻禄命之说,翱寿最高,尚有十年。”上喜曰:“如此,无虑矣。如户部年富,不易得。”贤曰:“若继翱,吏部非此人不可。”上曰:“然,朕意亦如此。惟礼部石瑁稍弱。”[50]贤曰:“此人居是位不满人望,早晚宜致仕。”上曰:“且留之,恐后来者未必过之。刑部陆瑜甚佳,都御史李宾亦可。如工部赵荣亦能办事。”贤曰:“此人可取。且如曹贼反时,文职皆畏缩逃避,况兵非己任,谁肯出前?惟荣自奋,披甲跃马呼于市,曰:‘好汉皆来从我!曹家是乱臣贼子,当共剿杀。我辈是忠臣义士,不可退避!’于是,从者数十百人。能于阵前鼓舞奖励士卒灭贼成功,如此存心行事,人莫能及。”上曰:“是亦忠臣。若吏部侍郎姚夔、崔恭亦佳。”[51]贤曰:“二人才器异日皆尚书之选。”上曰:“然。”

  天顺六年三月,陕西管粮通政司参议尹旻奏:“贼退,河开,[52]军马众多,人民供输困极。”予谓:“出兵在外,可暂不可久,暂则为壮,久则为老。且达贼在边,安能保其不来侵犯?若虑其复来,不可退兵,更无休息之时。今陕西人民疲困已极,若不趁河开之时暂退军马,宽其供给,人民愈加逃窜,粮草极缺,大军亦难驻札。况今年不得耕种,明年益乏粮草。宁可暂去暂来,不可久留在彼,庶使民得乘间耕种,日后或再用兵,不致误事。此时莫若令彼处官军且耕且守,调去军马俱令回还,只留文武官各一员,提督彼处城堡军马,庶为允当。”上以为疑,意谓虏寇复来,又用调兵,乃命总兵、兵部尚书来阁下会议,卒从予言。

  天顺六年夏四月一日,奉天门奏事毕,静鞭罢,上起身召礼部尚书石瑁等。疾出班趋走,欲上右阶,鸿胪寺呼止,方转回御道,跪承旨,[53]与敕书选妃事。上下金台,即召贤曰:“石瑁动止粗疏,失措如此,如何为礼部尚书?不自求退,朝廷难于遣逐。”贤曰:“诚如圣谕,令其自退,庶全大臣之体。”上曰:“若户部侍郎张睿可以代之。”贤曰:“张睿老成人,此职亦宜。”贤即报瑁疏乞致仕,瑁速上陈。上见瑁疏,[54]意却不忍,曰:“瑁为人笃实,其可因此小失而退。”命太监牛玉敕吏部尚书王翱与贤议,贤等言:“石瑁一淳诚人,但动作迟钝耳。既留之,张睿可不动也。”上复令玉传旨:“睿历任三年,又办事勤劳,升户部尚书,仍管粮储。”已而命下,士论重瑁之求退,美睿之当陞。若非先报,瑁亦不知上意不悦,必不求退,上怒未可测。及上疏求退,而上意遂解。士林且以瑁能见几而作,无贪位慕禄之心,声价倍增于前日,盖亦不虞之誉也。

  学者于圣贤之道贵乎知而能行,今之士谁不读书?讲明之功或有之,身体力行百无一二。要之,讲明者亦粗通大义,未能真知其理,望其能行难矣!宋朝理学最优于前代者,盖自濂、洛、关、闽诸大儒倡起,于是天下士大夫皆知为务。观其于诸先正书问往来,论辩不已,若渠不留心,宁有此?今则借为出身之阶,一得仕后,置之度外,更不相关,但任其天资而行之,于圣贤立身行己法度茫不在意,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可胜叹哉![55]

  尝怪前元博雅之士,朝野甚多,以为时运如此。及观取士之法用赋,乃知所谓博雅者,上之使然也。今则革之,盖抑词章之习,专欲明经致用,意固善矣。窃谓作赋非博雅不能,而经义、策论拘于正意,虽不博雅可也。诚于二场中仍添一赋,不十数年,士不博雅者吾未之信也。

  吴草庐得弟子如虞伯生而不能传其道,其究安在?非草庐不悉其传也。意伯生初游其门,已无求道之志,不过欲正其文词而已。不然,以伯生之贤,果能刮去词章之习,一力从事道学,岂不得哉!顾乃耽于词章,观其作诗不下万馀首,宜不及于道学也。

  本朝仕途中能以理学为务者,才见薛大理一人,盖其天资美质。某尝欲从游,以官鞅弗果。斯人疏于处世,直道自见黜,[56]已就闲矣,[57]未知造诣何如也。

  吏部尚书郭琎出身早,不遑问学。然天资甚美,[58]受气完厚,临事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精于吏事,简切不泛。为户曹属,文庙已知其名。正统初,侍臣因蝗旱言大臣不能尽职,久妨贤路,有旨回奏,[59]众欲罢归田里,以谢天谴,琎独以为不可,云:“非是贪位,但主上幼冲,吾辈皆先帝简任,受付托,若皆罢去,谁与共理职?宜戴罪修省改过,以回天意。”众从其言,识者韪之。

  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60]数月延缓,哀戚之情甚略。

  当道者宜用人之长。今有人以谋荐者,见其人以势位临之,略而不接曰:“予既知之矣。”则𫍙𫍙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予谓如此为国家计固疏矣,其自为计亦未为得也。何则?古之宰相惟不自用,而各尽人之所长,已而,事就成功,宰相独收其名向也,所长之人不与焉。唐之房、杜是矣。今虑不及此,必谓天下之人无逾于己者,呜呼!何见之晚也!昔者周公之圣,天下之士岂复有过之及之者?观其吐哺、握发之心,盖周公未尝自以为能,必谓天下之士高于己者多矣。今无周公之圣,而谓天下之士无逾于己,可发一叹!

  今之士大夫不求做好人,只求做好官,风俗如此,盖以当道者使然也。[61]何则?有一人焉,平日位未显时,士林鄙之,一旦乞求得好官,人皆以为荣,向之鄙之者今则敬之爱之矣,欲人之不求做好官难矣!有一人焉,位未显时,士林重之,介然自守,耻于干人,好官未必得也。若所鄙之人一旦得好官,人反重之,而向之重者,今反轻之,欲人之求做好人难矣!今欲回此风俗,在当道者留意。若不由公论而得好官者不变前日之所鄙,不得好官而为好人者不变前日之所重,庶乎其可也。

  同年邹来学由户部郎中改通政司参议,不以此为美,谓:“此官何足荣?”予谓:“误矣!”且曰:“无才何敢当此?若才有馀而位不足,公论以为亏,此是好消息。或才不足而得高位,公论以为非,此非好消息也。”遂悔谢。自后历显职而愈觉斯言有验也。惜乎今之士虑不及此,惟恐位之不高于才也。

  士在学时坐诵书史,有志圣贤之道者甚众,且曰:“穷经将以致用。异日临政当如此设施,做事业当如此立身行己。”一旦出身而授之以职,惑乱于利害,随时上下,任其天资而行之,无复留心,于向日所穷之经不知为何物也。

  户部尚书夏原吉有德量。冬,出使至馆。晨发,命馆人烘袜,误烧一只。馆人惧,不敢告。索袜甚急,左右请罪,笑曰:“何不早白?”欲以馀廪易之,弗及,并存者弃之而行。馆人感泣曰:“他则无故加捶,若此,平生才一遇也。”在部时,吏捧精微文书押之,因风为墨所污,更惊惧,即肉袒以候,公曰:“汝何与焉?”[62]叱起,乃自袖其所污。吏犹惧莫测。明日,朝毕,至便殿请罪曰:“臣昨日不谨,因风起,笔污精微文书。”怀中出之。上命易之。既罢朝,吏犹莫测,寻出其所易,吏大感,免冠谢。

  大抵正统数年,天下休息,皆张太后之力,人谓女中尧、舜,信然。且政在台阁,委用三杨,非太后不能。正统初,有诏:“凡事白于太后然后行。”太后命付阁下议决,太监王振虽欲专而不敢也。每数日,太后必遣中官入阁,问连日曾有何事来商榷。[63]即以帖开某日中官某以几事来议,如此施行。太后乃以所白验之,或王振自断不付阁下议者,必召振责之。由是,终太后之世,振不敢专政。初,宣庙崩,[64]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 [65]革中官不差。然蝗虫水旱讫无虚岁,或者天使民多难而不欲其安乐也。

  宣德初,许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纪纲为之不振。朝廷以通政使顾佐为都御史,罢刘观,遂黜贪淫。御史弹劾不廉者,禁用歌妓,纠正百僚,朝纲大振。天下想闻其丰采,藩臬郡邑莫不起敬。当时惟佐正色立朝,元勋贵戚俱惮之。陕西布政周景贪污无度,佐切齿欲除之,累置之法,为上累释之,不能伸其激浊之意。后又沮之者数次。正统初,以风疾乞归,赐敕褒嘉,优礼而去。其实用事者忌而阴排之也。后疾愈亦不复起,居家十馀年而终。继居其位者莫及也。

  都御史陈智,性褊急躁,暴挞左右之人无虚日。洗面时用七人:二人揽衣、二人揭衣领、一人捧盘、一人捧漱水碗、一人执牙梳,稍不如意,便打一掌。至洗毕,必有三四人被其掌者。一日堂上静坐,因岸帽取簪剔指甲,失坠于地,怒其簪,不得已而起至自拾簪,触地砖数次,若惩其簪者。方静坐,若左右行过,履有声者即挞之。或谏以暴怒为诫,曰:“诺。”乃作木方,刻“戒暴怒”三字,挂之目前以示警。已而,怒其人欲挞之,辄忘其戒,取木方以击之。怒性既消,观其所戒,悔之弗及也。

  礼部尚书胡濙量亦宽,若有触其怒者,则不可免也。

  石首杨先生在狱中十数年,家人供食,岁久,数绝粮不能继。又上命叵测,日与死为邻,愈励志读书不辍。同难者止之曰:“势已如此,读书何用?”答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五经、诸子读之数回,已而得释。晚年遭遇为阁老大儒,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实有赖于狱中之功。盖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至玉成之如此。为人谦恭小心,接吏卒亦不敢慢。初,入乡试为首选,胡俨典文衡,批其所刻文曰:“初学小子,当退避三舍,老夫亦让一头地。”又曰:“他日立玉阶方寸地,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效孙弘之阿曲。”人以胡俨为知人。后胡俨历官祭酒,先生已在禁垣。既而,俨以病免。仁宣以来,先生位望益高,终身执门生礼,俨亦自任而不辞,士论两高之。俨为祭酒,以师道自重,文庙亦宠之,公卿莫不加敬,士由太学出至显位者执弟子礼益恭,俨遂名重天下。先后居是职者,皆莫能及。

  高庙看书议论英发,且排朱文公集注。每儒臣进讲论语等书,必有辩说。呼朱熹曰:“宋家迂阔老儒。”因讲“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辩曰:“夷狄,禽兽也,无仁义礼智之道。孔子之意,盖谓中国之无君长,人亦知礼义,胜似夷狄之有君长者。宋儒乃谓中国之人不如夷狄,岂不谬哉!”又讲“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辩曰:“攻是攻城之攻,已,止也,孔子之意,盖谓攻去异端,则邪说之害止,而正道可行也。宋儒乃以攻为专治,而欲精之,为害也甚,其不谬哉!”又讲“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辩曰:“自古圣君莫如尧、舜,天下向化莫如唐、虞之世,尚有皋陶为士师,明五刑。若当时无讼,何用设此官?且天下之广,居民相参,安得无讼?孔子之意,盖谓听人之讼,我无异于人,但能得人是非曲直之情,不至枉道,既断之后,便无冤者。宋儒乃谓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也,岂不谬哉!”如此辩者甚多。汉唐以来,人君能事诗书如此留意者亦不多见。由其天资高迈,所以不袭故常,能将许多见识来说。 [66]

  文庙初甚宠爱解缙之才,置之翰林。缙豪杰敢直言,文庙欲征交趾,缙谓:“自古羁縻之国通正朔,时宾贡而已,若得其地,不可以为郡县。”不听,卒平之为郡邑。仁庙居东宫时,文庙甚不喜,而宠汉府,汉府遂恃宠而有觊觎之心。缙谓:“不宜过宠,致有异志。”文庙遂怒,谓离间骨肉。缙由此二谏得罪。于宣庙初,汉府果事发,交趾叛,悉如缙言。

  正统间,考功李茂弘先生尝言可忧者,谓君臣之情不通,经筵进讲文具而已,不过粉饰太平气象,未必无意外之祸。官满,年六十五,[67]即抗章致仕而去。今果验。盖智者尝见于未然,茂弘有焉。为人恬淡少许可,与人不苟合,疾恶之心胜,故未至卿佐。区区尤加敬焉,为序以赠其去,至今不忘也。

  福建参政宋彰,交趾人,与中官多亲旧,[68]侵渔所得以万计,馈送王振,遂陞左布政。抵任计营所费,验户敛之,贫乏不堪者甚为所逼。于是,邓茂七聚众为盗,因势而起,遂不可遏。不两月间,天下震动,闻风而作,若火燎原不可扑灭,人心易摇如此。

  自王振专权,上干天象,灾异叠见。振略不惊畏,凶狠愈甚,且讳言灾异。初,浙江绍兴山移于平田,民告于官,不敢闻。又地动,白毛遍生,奏之如常。又陕西二处山崩,压折人家数十户,一处山移有声,叫三日,移数里,不敢详奏。又黄河改往东流于海,淹没人家千馀户。又振宅新起于内府,讫方未逾时,[69]一火而尽。又南京殿宇一火而尽,是夜大雨,明日殿基上生荆棘二尺高,始下诏敕。盗不可遏,蝗不可灭,天意不可回矣!胡寇乘机大举犯边,声息甚急,日报数十次。

  按:宣庙以前,天子无日不御文华晋接群臣,商榷政务,幽隐必达,天下号称太平。正统初,英庙幼冲,深居大内,不议朝政,王振肆志擅权,天变于上而不知,地震于下而不惧,水火为灾而略不警,飞蝗蔽天而且讳言,胡寇乘机,遂基土木之变。权奸误国,罪安道哉!

  己巳秋七月,振不与大臣议,挟天子率师亲征。明日朝罢,使上宣谕出师,又明日即行。大臣仓卒不及言,各退以待。予与验封郎中赵敏谓:“虏势猖獗,驾不可出。”白于冢宰,乃约大臣上章留之,不从。明日驾出,总兵官以下亦弗预知,军士俱无备,文武大臣皆匆匆失措而随之。天时、人事极不顺。至龙虎台扎营,方一鼓,即虚惊,众以为不祥。明日,过居庸关,又明日,过怀来,又二日,至宣府。连日非风则雨,人情汹汹,声息愈急。随驾文武连上章留之,振益怒,俱令略阵。明日,当过鸡鸣山,众皆惧,无不叹息怨恨者。予不胜其怒,与三五御史约,谓:“今天子蒙尘,六军丧气,无不切齿于振,若用一武士之力,捽而碎其首于驾前,数其奸雄误国之罪,即遣将领兵诣大同,而驾可回也。”欲谋于英国公,不得间,竟行,人人自危。未十日,兵士已乏粮矣。方秋,禾稼遍野,所过一空。将至大同,僵尸满野,寇亦开避待我深入。至大同,又欲北行,因镇大同中官郭敬密言其势决不可行,[70]振始有回意。明日班师,大风,至晚雷雨,满营人畜惊惧益甚。又连日雷雨满营,过宣府,寇追至。明日于土木驻营。宣府报至,遣成国公率五万兵迎之。勇而无谋,冒入鹞儿岭,胡寇于山两翼邀阻夹攻,杀之殆尽,遂乘胜至土木。明日巳时,合围大营,不敢行。八月十五日也,将午,人马一二日不饮水,渴极,掘井至二丈,深无泉。寇见不行,退围。速传令台营南行就水,行未三四里,寇复围,四面击之,竟无一人与斗,俱解甲去衣以待死,或奔营中,积叠如山。幸而胡人贪得利,不事于杀,二十馀万人中伤居半,死者三之一,骡马亦二十馀万,衣甲兵器尽为胡人所得,满载而还。自古胡人得中国之利未有盛于此举者,胡人亦自谓出于望外,况乘舆为其所获,其偶然哉?

  英国公张辅为文庙功臣,平交趾回,进爵为公,位群臣上。宣庙时,汉府密遣人与谋,公即缚其人,白于宣庙,得此早觉,而易扑灭。宣庙得此愈重之。洎顾佐拜都御史,谓宜保全功臣,去辅兵权,而宠赉无虚日。正统时亦不衰,安享福禄荣名二十馀年,天下倚以为重,四夷莫不知名。自馀勋戚、文武贵臣莫敢与并而抗礼者。洎王振专权,视勋戚大臣如属吏, [71]独加礼于辅而不敢慢,仍戒子侄致敬于辅之昆弟。辅既衰老,亦屈节于振以避祸,竟与土木之难,以衣衾葬焉。辅为人寡言笑,膂力过人,重章缝之士,为本朝武臣之冠。

  老泉论汉高祖命平、勃斩哙一事,谓帝不以女子斩天下功臣,但欲除吕氏之党,亦未必然。戚夫人宠冠后宫,又生子如意,岂寻常比邪?虽以吕氏结发之妻,亦由此见疏,以太子正名东宫,尚欲易之,夫帝之宠爱戚氏,如意如虎之乳子,犯之者立见齑粉。[72]今乃闻哙党于吕氏,欲俟其宴驾尽诛戚氏、如意之属,宜乎发怒而立欲斩哙。当时若闻吕氏、太子有此谋,恐亦不能保也,况樊哙乎?帝崩,戚氏母子竟遭吕氏之毒,吾知高帝之目不能瞑于地下矣。

  正统十四年春,北虏遣使二千馀人进马,报作三千人。权臣怒其诈,减去马价,虏使回报,遂失和好。秋七月,虏将也先等大举入寇,其锋不可犯,大同失利,边将有弃城走者。权臣挟天子亲出师,百官上章恳留不从,迫促而行。至大同,见虏势猖獗,始惧,旋师至土木。会兵将无斗志,人马饥困,虏众来袭,前锋莫当。追而围之,我师大溃,遂获乘舆,羁于虏庭,八月十五日也。

  天下闻之,惊惧不宁。赖今上皇帝以大弟即位,尊兄为太上皇,人心始安。然上皇在虏,音问不通者一载馀,有自虏营脱回者,方知无恙。虏亦遣使来通,俱谲诈不可信为真,未可以使往报。左都御史杨善慨然欲往,上从之。人皆危惧,善曰:“上皇在虏庭,食君之禄者于心安乎?此为臣者效命之秋也。”遂行。

  至其境,虏将也先密遣人黠慧者由是来迎,且探其意,相见云:“我亦中国人,被虏于此。”因问:“向日土木之围,南朝兵何故脱衣甲而走?”答曰:“太平日久,将卒相安,况此行只是扈从随驾,初无号令对敌。因四方无虞,只修营寺宇而已,何曾操习?被尔虏兵陡然冲突,如何不走?虽然,汝虏幸而得胜,未见为福。今皇帝即位,聪明英武,纳谏如流,有一人献策云:‘虏人敢入中国者,只凭好马,扒山过岭,越关而来,若令一带守边者俱做铁顶橛子,[73]上留一空安尖头锥子,但系人马过的山岭,遍下锥橛,来者无不中伤。’即从其计。又一人献策云:‘如今大铜铳止用一个石炮,所以打的人少。若装鸡子大石头,一斗打去,迸开数丈阔,着人马即死,打中最多也。’从其计。又一人献策云:‘广西、四川等处射虎弩弓毒药最快,若箭头搽此毒药,一着皮肉,人马即死。’亦从其计。已取的药来,天下选了三十万有力能射者演习,曾将有罪人试验,箭去着皮就死。又一人献策云:‘如今放火枪者,虽有三四层,他见放了又装药,便放马来冲躧。若做大样两头铳,装铁弹子数个,擦上毒药,排放四层,候马来齐发,俱打穿肚。’曾试验,三百步之外者皆然。献计者皆赏官、加赏,天下有智谋者闻知,莫不皆来,操练的军马又精锐,[74] 可惜无用了。”虏人曰:“如何无用?”答曰:“若两家讲和了,何用?”虏人闻此言,潜去报知。

  次日至营,见也先,问曰:“你是何官?”答曰:“都御史。”曰:“两家和好许多年,今番如何拘留我使臣,减了我马价?与我缎疋,一疋剪为两疋,将我使臣闭在馆中不放出,这等计较关防如何?”答曰:“此先汝父差使臣,则我太宗、宣宗皇帝前进马不过三十馀人,所讨物件十与二三也,无计较,一向和好。如今差来使臣多至三千馀人,一见皇帝,每人便赏织金衣服一套,十数岁孩儿也一般赏赐。殿上筵宴为何?只是要官人面上好看。临回时又加赏宴,差人送去,何曾拘留?或是带来的小厮到中国为奸为盗,惧怕使臣知道,从小路逃去,或遇虎狼,或投别处,中国留他何用?若减了马价一节,亦有缘故。先次官人寄书一封着使臣王喜送与中国某人,会喜不在,误着吴良收了,进与朝廷,后某人怕朝廷疑怪,乃结权臣,因说曰:‘这番进马不系正经头目,如何一般赏他?’以此减了马价、缎疋。及某人送使臣去,反说是吴良诡计减了,意欲官人杀害吴良,不想果中其计。”也先答曰:“者,者。”胡语云“者”,“然”辞也。又说买锅一节,“此铁锅出在广东,到京师万馀里,一锅卖绢二疋。使臣去买,止与一疋,以此争斗。而卖锅者闭门不卖,皇帝如何得知?譬如南朝人问使臣买马,价少便不肯卖,岂是官人分付他来?”也先笑曰:“者。”又说:“剪开缎疋是回回人所为,他将一疋剪做两疋,送与官人充做课程,若不信去搜他行李,好的都在。”也先曰:“者,都御史说的皆实。如今事,已往都是小人说坏。”[75]因见说的意思和了,又曰:“官人为北方大将帅,掌领军马,却听小人言语,忘了大明皇帝厚恩,便来杀掳人民。上天好生,官人好杀,将无罪人掳去,有想父母妻子脱逃者,拿住便剜心摘胆,高声叫苦,[76]上天岂不闻知?”答曰:“我不曾着他杀,是下头人自杀。”又说:“今日两家和好如初,可早出号令,收回军马,免得上天发怒降灾。”也先笑曰:“者,者。”问:“皇帝回去还做否?”答曰:“天位已定,难再更换。”也先曰:“尧、舜当初如何来?”答曰:“尧让位于舜,今日兄让位于弟,正与尧、舜一般。”有知院伯颜帖木儿说:“将这使臣留下,再差人去问来,还着这皇帝做,然后放去。不然,不要放去。”也先曰:“当初问他要大臣来迎,既差来,又去问,是我失信也。着他迎皇帝去罢。”有平章昂克说:“汝来取皇帝,将何物来?”答曰:“若将物来,后人说官人爱钱了。若空手迎去,见得官人有仁义,能顺天道,自古无这等好男子。我监修史书,备细写上,使万代人称赞。”也先笑曰:“者,者,都御史写的好者。”

  次日,方见太上皇帝。明日,也先设筵宴与上皇送行,也先自弹琵琶,妻妾奉酒。也先曰:“都御史坐。”上皇曰:“太师著坐便坐。”对曰:“虽居草野,不敢失君臣礼。”也先顾羡曰:“好礼数。”宴毕,也先送上皇去。

  明日,又设筵宴与使臣送行,至午而罢。又明日,伯颜与上皇送行。又明日,与使臣送行。次日,驾启行,也先率众头目罗拜而别。伯颜帖木儿领大军护送至野狐岭,痛哭回去,仍命大头目率五百骑送至京师。行未数里,忽有五十馀骑追来,上皇失色大惊。及至,乃是平章昂克,因猎射获一獐来献,受而去。驾入关,送的头目紧随上皇不离左右,至东华门,住乘舆,揭帘,视见候入大内,然后就馆。

  此事虽是也先辈累受朝廷恩惠,一念之善不可遏,向非使臣负忠义之气,发于言词,[77]应对不穷,有以竦动观听,因折凶恶而开其向善之心,则彼未必不犹豫迟留,以索利于再四,安得一旦慨然首肯无疑,以回乘舆于不可出之境。前代若晋,若宋,数帝陷入者迎之不得,祇见其辱耳。嗟夫!使臣若此,千载一人而已!

  古今人所见亦有略同者。予尝疑天以为有极,不知极外又是如何?以为无极,凡物岂有无尽之理?曾质疑于薛瑄先生,以为不必疑也,但曰:“圣贤云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又予谓彼以理之无形者言,此以气之有形者言,薛仍以为不必疑。及见朱子语略,云其六七岁已忧此事,至今未见如何,可见其疑终不释也。且天一日运转一遭,岂有无边际俱转之理?必有限也。既曰有限,不知限外又是何物?虽再有千万亿个天,也无了期,诚不可知而可疑也。予尝又疑穆姜言“随之四德”,时孔子未生,而孔子又言为“干之四德”,可疑。又尝见汉儒上疏每引易语曰:“正其本,万事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易经中无此语,可疑。又尝见左氏言:“绛县老人历甲子有‘亥’字之义,” [78]不能解。及看刘元城语录,乃见前辈亦尝致疑留意,于此“四德”,知非孔子语;于“正其本”数句,知为古太傅之言;于“亥”字之义,推之甚明白。由此观之,学者读书不可草草。

  李时勉在翰林,直言进谏,仁庙怒,命力士打数瓜,不死。洎宣庙即位,察其忠,复召入翰林,拜学士,自后不闻直言矣。

  按:仁庙自临御以来,孜孜以求言纳谏为务,以讳言拒谏为戒,而将终乃有此举,何耶?昔者帝谕士奇曰:“朕有过不难于改,虽一时不能容,然终知悔。”时勉之得罪,使帝非弥留不远,其翻然而改必矣。抑愚犹致恨于当时诸臣,何嫌何疑而不为时勉一申救也?如西杨,号得君,称能言,而当此亦默默,虚受图书之赐,于是益怀惭矣。有君无臣,不能不动千载志士之一慨云。

  正统时为国子祭酒,仿胡季安定教条,[79]随其器而造就之,诸生勃然兴起,人材遂盛于一时。待诸生恩义兼尽,有病者委医调治,死者助其棺衾,为文以祭之。后王振怒其持儒礼,构以罪,枷于监门,诸生不忍,愿代者众。获免未几,乞归,士林高之,亦可谓明哲保身矣。

  锦衣指挥马顺,正统初欲作威,被御史讼之。洎王振擅权,顺乃媚附之,以为爪牙。翰林侍讲刘球进言:“权不可下移。”振怒,欲置之法,顺阿之。适有翰林官董璘亦进言,愿为太常卿以事神。顺即阿振意苦拷,令招球画此谋,当朝捽去,支解其体。由是,人益惮顺,自府部台宪而下,莫敢谁何,听其指挥。奔竞之徒请托者满门,贿赂苞苴,殆无虚日。振益宠爱之。洎振土木之败,众情切齿,劾其擅权误国状,顺犹回护,当阙扬言。众怒不可忍,直前捽之,乱殴至死,人情始舒。顺体肥,暴其尸于长安门外,恨者犹殴之不释。众欲没其产,属中官沮之。可为附权者之戒。

  刑部尚书魏源,为人倜傥,豪迈不群。尝为河南布政,临事直前当之,民感其惠。凡出巡者亦让之。在刑部不刻,其时僚属有所见或不合,即盛怒若不可解,既过,或别事相合,即嬉笑与语,若未尝怒者。僚属以此敬之。但为御史时,被同出巡者搜得私物,收击于京。后数十年,其人以别罪谪配,人以罪解部,犹报怨,决而辱之,清议以此少之。然亦名材大夫之流也。

  植物亦有知觉,试观有蔓者必附物而缠绕之,物有远近,则舍远而就近物,或远者必斜长而附之,若有见焉。然则人岂有无知觉邪?人物各有所能,而不能相通。但人为最灵,其所能者非物之能比,然物之所能者,人亦不能为。如蜘蛛吐丝结网,人岂能为?其为网也,布置不紊,今日拂去,明日又成,其速如此。且以两树并列,枝干参差,亦能高牵于两树梢端,结网于中间,甚可怪也。以此推之,物皆有能,山川之生俱有理。予尝遍历蜀川,登高而望,万山杂乱,诚不可辨。若沿川而行,亦如树之枝干然,各有条理,以此溪涧之水未尝有壅阻而不流者。且岷江自岷而出,以至于海,数千里之远,若非山川自有条理,岂能通达? [80]大禹疏凿,不过因其自然之势,而去其两旁石之阻者。予尝经三峡,见两山壁立万仞,而中则通焉,此造化之妙有非人力所能也。且众水之流俱来附合,初无障蔽而不附者,此见得有理存焉。 [81]

  读书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大抵以“心到”为要。心苟到矣,眼、口未有不到者。若眼、口到而心不到,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者也。予每尝读书,心忽思念他事,眼虽看书,口虽念书,只茫然过去,却收心复看,如未尝见者。孟子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82]即此可验。

  过则相规,善则相勉,惟朋友能然。[83]今之交友尽此道者绝少,士习所以卑陋也。且人之不幸,莫大乎不闻过,若如子路闻过而喜,人犹肯告,若恶闻者,如讳病忌医,谁肯告?而况在高位者乎!

  都御史洪恩,福建人,原中会元,为文选主事。辞藻新奇,迁考功郎中,士林重之。寻升山东左布政,历转都台,未曾至,京中官不识其人。洎往浙江考察官员,被黜者妄诉之,且加谤毁,朝廷不及察而罢之,令致仕。二三大臣虽知其故,莫能扶持,朝士皆后进,不知其为人。既去,方惜之。真儒雅君子,动履似迂而处世若泛然者,以此见笑于谲智云。

  刑部尚书王质,始由教官荐授御史,历升参政、布政、侍郎,俱才一考,或未及者。在蜀以廉称,出巡惟蔬食而已,蜀人呼为“王青菜”。在山东有惠及民,召拜地官,舆论欢然。及迁刑部,僚属不乐,言行或少变于前,未几,以失囚左迁。其学甚博,为文或滞,论者谓如蜂采花,不能酿成蜜也。

  吏部尚书魏骥,浙人,初为松江教官,汲汲成就人材。诸生在学居者,候一更尽,必携茶往视之,见书声者,供茶一瓯而反。至三更将尽,必携粥以随,尚有诵书者,供粥一碗,且嘉其勤。如此者亦不频数,间旬一行,士子咸感激。后出其门者显宦甚盛。为考功员外郎,有声,迁太常少卿,拜吏部侍郎,寻至太宰。笃尚斯文,惟好吟咏,臞然若不胜衣。中官王振亦重之,呼为“先生”。贽见,惟帕一方,振亦不较。以引年致仕,士林嘉之。[84]

  陈鉴为人忠厚端谨,为都御史镇陕西,民赖以安者十馀年。见其美髭髯,呼为“胡子爷爷。”每还朝,[85]必遮道送之,不能舍。及赴镇,必欢忻鼓舞,迎之数程。或久旱必得雨,饥必赈济,民益戴之。但其心仁恕,流为私恩,同列少之,亦不与较。居台端而激扬之志缓,不失为长者。而以疾致仕,识者羡之。

  学者先要去一“矜”字,能去者百无二三。大抵天质美者自然谦下,不自夸大,不然鲜有不矜者。[86]静观接谈者必言己所行事如何,往往言其所行之美事,而过恶之事则不肯言,与古之君子善则称人,过则称己者异矣。

  物我无间之心学者,诚不能存。亦尝体验自己,每有家人买物之多者则喜,或有亏者则怒,是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也。虽欲勉强平心,云不要亏人,未尝嫌其多也。此等克己功夫诚欠,若更不勇力行之,望入圣贤之域难矣。尝于静时体验自己,所思偏要思在富贵、利达上去,情意乐然。有时觉得所思是人,欲转思向道德上去,终是勉强,以此觉得遏人欲存天理之功甚难。且所思不正,便能知之,即奋然欲止之,只在心上驱遣不去,急引正道思之,亦不能夺,以此觉得素无存养之功,大抵中人以下之资皆如是也。

  古之豪杰之士所见未尝不同,诸葛武侯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范文正公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韩魏公曰:“人臣当尽力事君,死生以之。至于成败,天也,岂可预忧其不济, [87]遂辍不为哉!”李忠定公曰:“吾知事君之道,不可则全进退之节,祸患非所恤也。”由是观之,则四公之心合而为一者也。奈何今之事君者惟顾利害,事有当为者稍涉于害,即止而不为,自以为得计;或有不宜为者,有利存焉,则勇于必为,由无四公之见故也。嗟夫!若四公者,真所为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者也。

  霸州守张需,长于治民。先佐郑州,有声。渠有淤者,废水田数十年,[88]守相继者莫能疏。需甫至,守言及此,惮于动众。需往相之,曰:“若得人若干,三日可毕。”守怪以为妄。需乃聚人得其数,各带器物,分量尺数,争效其力,三日遂毕。守往视之,大惊,以为有神助。洎守霸,见其民游食者多,每里置一簿,列其户,每户各报男女大小数口,派其合种粟、麦、桑、枣,纺绩之具、鸡豚之数,遍晓示之。暇则下乡,至其户簿验之,缺者罚之。于是民皆勤力,无游惰者,不二年,俱有恒产,生理日滋。盖以生道使人,其易如此。后以觐礼至京,遂受旌异之典。寻畿内蝗作,捕之有法,吏部侍郎魏公巡至其郡,[89]异之,下其法于诸郡,人皆便之。有牧马者扰其民,需笞之,领牧者谮于宦官王振,捕之下狱,捶〈竹+楚〉几至于死,竟谪戍边城,人咸惜之而莫能救也。 [90]

  兵部尚书邝埜,初任陕西臬司副使,有声。其父家教至严,尝以俸易一红褐寄之,父大怒曰:“此子不才如此!汝掌一方刑名,不能洗冤泽物以安其民,乃索此不义之物污我!”即封还,以书责之。埜欲见其父不可得,以父为教职居闲,[91]因秋闱聘典文衡者谋于僚友,往请其父。[92]父大怒,曰:“此子无知,汝居宪司,吾为考官,何以防范?且将遗诮于人。”又以书骂之。埜一念之孝为此举,不恤其他,迎书跪诵,泣受其教而已。后为府尹,益励其操,声价愈高。召为兵部侍郎,端谨小心,行事缜密。没于土木,士林惜之,清议无所贬云。 (此段后原脱一段文字,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录于下:“予榜状元曹鼐,为人疏通俊爽。初为教官,不乐,愿得繁剧一职。改泰和典史,益进学不倦,复修举子业,遂登进士第。西杨先生嘉其志,荐入经筵。复入阁与政,士林荣之。自东杨没后,议大事多决于鼐,明敏之才多相类焉。虽王振恣横,亦曲加礼敬。没于土木之难。”)

  刘子钦,江西人,为举子业最工。由省元至会元,将殿试,解缙在翰林会间称之曰:“状元属子矣。”子钦自负,略不逊避。缙少之,密以题意示曾棨。明日廷对,棨策最详,殆及万言,遂为状元。列十人之后,方及子钦,压其负也。后子钦终于教职,名位淹不显云。

  曹端为教职,留心穷理之学,在霍庠造就士子,务躬行实践。弟子出门者,亦循循雅饬,遵其教不忍违。后调蒲庠,霍庠士子争之不释,竟终于霍。一郡人罢市巷哭,童子亦悲泣。座下足著两砖处皆穿,静专之功多。方岳重职不敢以属礼待,至其郡必敬谒之。凡考校诸庠生,必请端主其去取,事毕而还。父好善信佛,洎闻端言圣贤之道,即从之,于是作夜行烛一书,与父诵之。所著四书详说、太极图解、诗文数十卷,传于世。

  襄城伯李隆,丰资凝重,器宇宏远。守南京数十年,[93]镇之以静。最识大体,富贵尊严拟于王者。雅重斯文,接儒者之礼尤恭,以此上下官僚无不敬畏。若祭酒陈敬宗先生造宅,务款留之,无醉无休,士林嘉之,仰慕丰采。三杨学士极爱重之。正统中,以得人心见疑,召来京师,始近声妓为自安计,数年终于第。自后代者数易其人,终莫能继。

  都御史轩𫐐,天性廉介。初为进士,往淮上催粮,时冬寒,舟行忽落水,即救出,衣尽湿,得一绵被裹之不能出。有司急为制衣一双,却之,只待旧衣干。后为御史,独振冰蘗之声,用当道者荐,为浙江按察使。前使林实在任,富贵拟于王者,服食器用极其精巧。洎𫐐在任,一切供给皆罢之,俸资之外,一毫不取。自著青布一袍,无间于四时,破则补之。蔬食不厌,午则烧饼一枚而已。与僚属约,三日各以廪米特置买肉一斤,口数多者亦如此,[94]皆不能堪。有减回故乡者,[95]或故旧经游会晤者,留供一饭,至厚者杀一鸡,僚属见之惊异,此举不易得也。自馀盘肉一味而已。忽闻丧,明日就行,虽僚属尚有未知者。及夺情复任,颇以廉自负,又嗜酒,或公筵,或僚友相燕乐,必至醉,弄酒詈人,士林以此少之。及居台宪,[96]总理南京粮储,清操愈坚,张都宪设席会诸僚,独不赴,既以桌食馈之,亦不纳,人皆以为僻。盖古者狷介之流,虽或过中,有激贪风,嗟夫,今之仕途中,若此真鸟中之孤凤也。 (此段后原脱一大段文字,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录于下:“处士吴梦,字与弼,抚州人。司业溥之子。读书穷理,累辟不就。不教人举业,弟子从游者讲道而已。父在京师,命还乡毕姻而来。及至亲迎后,不行合卺之礼,另舟赴京,拜父母毕始入室。禁酒胡俨,父执也,自京还家,梦往谒之。至大门,四拜而退。明日又造其宅,方请见。曰:‘昨日已行拜礼,今惟长揖。’问其故,曰:‘先生,父执也,若面拜,恐劳尊。’凡行类此。有来从学者,不纳贽见之礼。或极其诚敬,姑收之,不动,后或有过,即以所收者还之,辞而不教。非其力不食,一介不以取于人。或亲农事,弟子亦随而助之,多不能堪。躬行书践,乡人化之。往时闽中盗起,四方摇动,闻抚之贫者亦欲乘机劫富家,梦早觉之,即晓其富家曰:‘宜散积粮。’于是皆从之,一方遂安。能自重,不妄交人,师道尊严。好书,字奇古,自成一家。不立文字,暇则咏物运兴,胸襟高迈,凡经史子集、天文兵法、阴阳医卜,无不晓悉。杨溥先生深重之,两荐不起。尝曰:‘宦官、释民不除而欲天下治,难矣。必除之,吾可出。’人皆笑其迂。曾见咏桃一诗云:‘灵台清晓玉无瑕,独立东风玩物华。春气夜来深几许,小桃又放两三花。’有吾与点也,气象方岳。名公皆重其为人,分巡至,多造其宅。”)

  运使韩伟,温州人,魁梧端重,为御史有声。获妖盗有功,酬以男妇数口。出巡河南,镇静有体,一方倾赖,阖省上下咸谓前出巡者十数辈,或过于刻,或猛而严,或贪而懦,或矜而眩,或佻而轻,或奸而谲,或愚而暗,未有如伟者。自后继者十数辈,亦莫能及。后迁运使于河东,清操甚著,多所建明。创立学官,得师儒,择其属户子弟之秀者教之,继登科第,人材遂兴。天性至孝,以母垂白在堂,屡乞致仕,兼以软疾,两足不能行,朝廷亦不释,终于任所。士林惜其位不满德。

  予往蜀中考官,恒以此心对天地鬼神,平心应物,鉴自此而物形莫遁,[97]妍丑自分。亦必询访于前,方能如此自谓黜退者庶几不枉。或其过恶未甚,但量轻重,决责惩戒,俾之改过自新。中间或有黜未尽者,自分宁失于宽,况世无全才,有取其所长而弃其所短者。奈何小人犹有不足者,妄加是非,大抵去人之爵,不能无怨故也。[98]以此观之,当权无谤者甚难,虽曰:“所行无愧于心”,而情不能无愠也。[99]第以于彼秋毫无犯,不但蜀中士民知之,其山川鬼神莫不鉴临。向使稍涉于私,何以自改?及观冥行妄作之人饱载而还者,反无是非之恼,又不知其何如也?

  定西侯蒋贵,起自行伍,一卒之微,以功历升至此。其为将也,能与士卒同甘苦。凡出境捣贼巢穴,衣粮器械不役一人,亲带而行,与兵士无异。及临战阵,必当先直冲,敌皆披靡,子弟及士卒如蚁追随,以死向敌,用是往往取胜。其胜也,未尝不亲手杀数十人。所恨者不识字耳,以此短于谋略,必得军师而后成功。然天性朴实,能忘己之势,听人指挥,略不较也,不止于为勇将而已。威镇边夷,西羌、北虏莫不畏仰,而麓川之绩亦伟,参之名将,抑其次也!

  户部主事王良,机谋过人,有御众之才。文庙知名,委督口外粮饷,以威声大振,凡军卫有司无不畏服。一出境,边卫自指挥以下数百里来迎,为前驱负弩,边将亦敬惮之。[100]英国公莫有抗礼者,出师在边亦屈势相接。后虽有尚书、侍郎继理其事者,名位徒高,人不如此畏服也。后与主事刘良遘怨相讼,卒白其枉。惜乎,位止于斯,以老疾致仕。盖奇特之豪士云。

  昌平侯杨洪,起行伍,生长在边,有机变,用诡道累立边功,历升将帅。能用奇兵,如遇胡虏兵,必𢭏其虚,或出其不意,善于劫营。胡人畏之,称为“杨王。”然自宣德以来,胡人与中国和好,每岁进马货卖,薄来厚往,未尝大举入寇,或有扰边者,不过朵颜之类,或猎或掠,多不过百馀骑,少或十数骑而已。洪以此得立边功,大抵用谲道取之。洎正统十四年,虏酋也先大举入寇,洪在宣府,惊惶无措,闭门不出。若土木之围,洪能以后冲之,必无是败。及胡人得上皇至城下呼之,亦不出救,视君父之难略不为急,所存可知矣。后至京师,适虏势猖獗之际,人心惊疑,念以边之旧将,遂进侯爵用之,终不能挫贼锋,寻以疾卒。然在边,校之诸将纪律颇严,士卒用命,为一时之巨擘焉。

  户部尚书王佐,山东人,仪表凝重,器宇深厚。初为给事中,奏对洪亮,擢户部侍郎。得大臣体,立心忠恕,有爱民之心,士林重之。与人相接,开心见诚,坦然无疑,光明正大。虽政务丛集,未尝废学,恒以不若人为耻。书义不通者,必请教于阁下先生。后卒土木之难,盖有笃实君子之风,人咸惜之。

  户部侍郎焦宏,初父为萍乡县丞,尝以出身不由科目为恨。一日,与僚友宴乐,邑之宦游归老者亦在,论其出身高下,其父大惭而归,谓其子宏辈曰:“汝兄弟当努力务学,求科目出身,为汝父争气。”宏以此奋发,遂登进士,乡人荣之。宏为御史出色,见重于阁老,荐副臬司,寻迁方伯,[101]任江西,人畏而爱之。及任户部,声名益著。为人爽恺变通,和气溢于接谈之际,尤笃厚于乡人。宽亦继为御史。宏子钝又中进士,任兵部主事。论吾郡今世门第阀阅,无出其右也。 [102]

  先儒谓心有主则实,外患不能入;心有主则虚,外邪不能入。又谓有主于中谓实,外邪不能入谓虚。若以愚见,有主则实,外邪不能入;有主则虚,不可言外邪不能入。且凡物安有虚而不能入者?如人之身体虚弱者,邪气便能侵入。盖有主则虚,以虚明而言,于物无不照耳,若伊川之意,谓心体虚明主敬而言,方可说外邪不能入也。

  吏部郎中常中孚出身甚微,初为巡检,得异术,能煮白金,凡宝玉之器有损者,能补之如旧。宣庙知之,召见试其术,果然,乃授是职。每用其术,必引入宫内为之,虽中官至狎者亦不可得造其处,赏赉颇多。已而罢之。

  宣庙初,思用旧人,召蹇义等数人宠待之,[103]皆依违承顺之不暇,[104]惟户部尚书黄福持正不阿。命观戏,曰:“臣性不知戏。”命围棋,曰:“臣不会着棋。” [105]问“何以不会?”曰:“臣幼时父师严,只教读书,[106]不学无益之事,所以不会。”上意不乐。居数日,敕:“黄福年老,不烦以政,[107]转任南京户部优闲之。”实疏之也。向使蹇、夏诸公皆如此持正,其势未必尽疏之,则君德可修,天下可肥矣。初文庙命学士解缙评大臣十人如何,[108]缙每用八字断之,首许黄福,自馀互有得失,人以为确论,具载缙传。 (此段后原脱一段文字,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录于下:“杨文贞,于本朝大臣属巨擘,侧于宋之公卿,终有愧焉,试以一二较之。王文正以张师德两造其门,恶其奔竞,终身不用;文贞必以造门者举之,甚至人举所知,自以为不知而沮之,宜恬退自守者不出其门也。文彦博以唐介攻己被谪,再三申救,后卒举用;文贞以攻己者为轻薄生事,必欲黜之,禁锢终身也。与二公所行何相远哉!”)

  胡颐庵急流中勇退,非有高尚志,实不欲居等辈下耳。观其居乡,犹倚当道,反声势自尊, “[109] 宦其地者避之不较。其于诗文有作即刊,又未至好处,以此传世,果何益哉?适自暴其浅深而已。 [110]

  文庙过江时,湖广、金幼孔、黄淮、胡俨、解缙、杨士奇、周是修辈俱在朝。惟是修具衣冠诣应天府学拜宣圣遗像毕,自为赞系于衣冠,自缢于东庑下,可谓从容就死者矣。诸公初亦有约同死,已而,俱负约,真有愧于死者。后缙为志,士奇为传,且谓其子曰:“当时吾亦同死,谁与尔父作传?”识者笑之。诸公不死建文之难,与唐之王珪、魏徵无异,后虽有功,何足赎哉!缙才独高,使遇唐太宗,其所论谏岂下于魏徵,若留于仁宣时,事业必有可观者。[111]士奇辈远不及也。

  士奇晚年溺爱其子,莫知其恶,最为败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见其暴横,以实来告,士奇反疑之,必与子书曰:“某人说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于是得书反毁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乡里故挠其所行,以此诬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恶者,有阿附誉子之善者,即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恶不复闻矣。及被害者连奏其不善状,朝廷犹不忍加之罪,付其状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为不善也。”已而,有奏其人命数十,恶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时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犹慰安之,恐致忧。后岁馀,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112] 斩之。乡人预为祭文数其恶,天下传诵。

  高庙亦难受谏,翰林编修张姓者能直言,至不能容,黜为山西蒲州学正。例撰庆表,高庙阅之,识其名,见其表词有曰:“天下有道。”又曰:“万寿无疆。”发怒曰:“此老还谤我以‘疆道’二字。”[113]疑之,即差人逮来,引见,曰:“送法司问,汝更何说?”张曰:“臣有一言,说毕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许杜撰,务出经典。臣谓‘天下有道’,乃先圣孔子之格言;臣谓‘万寿无疆’,乃诗经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谓臣诽谤,不过如此。”闻其说,良久曰:“此老还嘴强。”放去竟不问。左右相谓曰:“数年以来,才见容此一人而已。”

  文庙过江之日,初即位,欲诏示天下,问姚广孝举代草者,曰:“必须方孝孺。”召之数次,不来。以势逼之,不得已,孝孺持斩衰而行见。文庙即命草韶,乃举哀大哭曰:“将何为辞?”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笔,既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诏不可草。”文庙大怒,以凌迟之刑刑之,遂夷其族。

  谨按:方正学之忠至矣,然独恨其不死于金川不守之初,宫中自焚之际,与周是修辈为伍,斯忠成而不累其族也。考阅至此,令人有馀悲焉。尝暨即建文诸臣论之,周氏之死,从容就义者也;方氏之死,殆昔人所谓屈死之忠,忠而过者也。一时行遁诸臣亦各行其志,其在忠与智之间乎?下此无论矣。孝孺受业于宋景濂,其文章滂沛,议论波澜,类东坡之才,而忠义之气凛然不可犯,景濂不及也。

  麓川初叛时。沐晟尚在,若彼时只遣人宣布朝廷恩威,[114]赦其罪,抚安之,未必不从。遂轻动举兵,又不委晟而另遣将,以致王师失利。适王振操柄之初,乃逞其忿。阁下议,谓远夷不足较,且为耕守计。振不从,且与兵部尚书王骥谋,骥阿其意。举兵,以骥督军,起东南兵十五万,给饷者倍之,穷其巢穴,而寇首恶人终不可得,焚寨而还,杀无辜十数万。且以为功,骥封靖远伯,以次陞者万馀。未几,寇势复盛,骥再往,起兵如前,来东南骚扰。军民疲惫殆不可言,复穷其所寇首,亦不可得而还,又有功陞秩半前。然麓川不如中国一大县,纵得其地与人,又何利益?而连岁兴兵,[115]军需所费万万不可计,而陞秩之俸又万万不可计,皆出于民,以所得较所失,诚不忍言,兵连祸结,致有今日。人以骥为功之首,不知为罪之魁也。

  予在验封日,南阳郡守陈正伦考绩来见西老,道及予名。西老欲一见,陈公约予偕造,予终不从。自思此一见无他,即是求知。既而以事相关入阁,问知其名,因话良久。未几,孔目以祭人之文呈,[116]见予名,笑曰:“我不识此人,冀予一见。”竟不往,与王文正恶人造门者不同也。

  予在学读圣贤书,知佛为异端,同类有挂其像者,即斥其非,以为名公钜儒决不如此。后居验封, [117]造冢宰宅,见正寝东严整一室,疑必家庙,问之,则曰:“佛堂也。”不觉骇叹。又以为文章名世者必不尔。既而,见石首先生庭中高悬一幅,视之乃观音像也,不觉失意。呜呼!人其人,火其书,果谁望耶?

  平江伯陈豫,以白金彩币之类求西杨为其父作墓志,西杨却之不许。固请,辞益坚。不得,乃减金币三分之一求于东杨,即纳而为之,称许过实。或见西杨曰:“以平江之父,先生不为志,何也?”曰:“彼安得知彼曾祖?吾为墓碑,虽未识其人,以子封爵非积德之厚不能致,吾按状而发扬之,必有实也。彼祖,吾复为之,以委都漕运而有行实功绩可纪,所以发扬之。若佐无可述者,苛称之过实,非所以取信于后世也,吾何以金帛为哉!”予因思唐之张说爱姚崇之玩物而得之,盛为称许之辞于碑,盖有愧于西杨者也。

  东杨天资明敏,有果断之才。中官有事来阁下议,必问曰:“东杨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议事未尝不逊。西杨或执古以断不可行也,已而卒断于东杨,灼然可行而无碍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宪台审录重囚,自英国公而下俱逊避,候二杨先生决之。西杨讯之未尝决,至不可了,东杨一问即决,庶几子路片言折狱之才,众皆叹服。文庙英武,群臣奏对少能称旨,惟爱东杨先生之才。自编修同解缙、胡广等入阁议国政,未尝一日离左右,凡大事密计必参与焉。或大臣谋事未决,文庙不乐至发怒,东杨一至辄霁威,事亦随决。有济人利物之仁,而不忍却人之馈,人以为爱钱。文庙亦知之,每遂其所欲,盖用人之仁,去其贪也。[118]或乡人来馈者,必访询贫富何如,若知其贫,亦不却其馈,但以别物与所馈相称酬之;若富者以十分为率,亦答其一二。或坐法乞救,或在卑求荐,[119]必留意焉,报者相继而不厌也。自五府、六部、都察院,无不畏其威,听其说,使百职不能持正,亦由于此。大抵居仕途者安能一向遂意?盖天有乘除之数,默行乎其间,早年得意,晚必坎坷;少年蹇滞,老必通显;或首尾多难,而中则安乐。若东杨由入仕即得君,无日不在宠荣之中者四十馀年,历事四朝,曾无数日之恙,生荣死哀,始终全美,不可以常数论也,或者间气所生而禀得完厚如此。其辅理之功在文、仁、宣时亦寻常,在正统数年,天下休息颇有力焉。至于格君心之非,引之当道,则概乎未有闻也。

  按:以冻杨之才敏,于决事间遇难处事,上不怿,怒见于色,东杨至辄为霁威,事亦随决,得君可谓专矣。独是多欲,不却人馈,使王振得以捃摭内阁之失,而操弄威福,益肆无忌,不满人意为多。后以受宗室之馈,为振发觉,东杨闻报,兼程入都,触冒瘴疠而中道病死,卒亦为欲所累,而受振之窘害也,可胜慨哉!

  宣庙时三杨用事,思天下之士不由己进退,敕方面、风宪、郡守令,在京三品堂上官举保。且薄吏部尚书郭琎不学无术,但以老成至此,寻敕今后御史、知县,许在京五品以上官保举。由是,天下要职吏部不得除。已而,奔竞之风大作,以赃露者甚众。寻有以弊言者,遂罢御史、知县举保之例,郡守以上仍旧出于三杨之门,皆由其操去取之权也。西杨虽偏而无私,尤持公论,当时天下方面颇亦得人。正统六、七年以后,张太后崩,三杨相继而亡,进退天下人才之权遂移于中官王振,邪正倒置矣。

  按:祖宗朝用人,皆吏部具缺,上亲简除,非内阁与中官所敢专也。至宣德末,权归内阁,三阳尤持公道,颇亦得人。迨正统中,三杨相继亡矣,王振用事,进退人才之柄遂移中官,而邪正其倒置乎!景泰而后,始令吏部会推,而实司礼监阴主其柄,用人之得失随监官之贤否矣。

  陈敬宗由翰林拜南京祭酒,美须髯,容仪端正,步履有定则,望之者起敬。尝会食诸生,[120]稍有失仪者,即待罪不轻容也。或有事禀,严于对君之礼。然待诸生少告病者,必以为诈,务出而验之,因而亡者亦不恤也。以故诸生一登仕途必远之,遇诸途者不识也,徒怅恨而莫能自省。对客善饮,襄城伯重斯文,或盛设延宾,既罢,必留敬宗再饮。主至酩酊,犹俨然若未尝饮者,人皆服其量。

  何文渊守温州时,廉静寡欲,一郡大治,当时浙守称为第一。既而,召为刑部侍郎,民有馈金者,却之。好事者为之立“却金馆。”在刑部虽有深刻意,以尚书主之,弗克,遂人亦未之知也。后以故乞病归。正统十四年,朝廷多事,士大夫乞起之,召为吏部侍郎,遂进尚书、太子太保。其于擢用人材之际,[121]诡谲之迹已露,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122]虽百计固位,[123]奈何攻之者众,目为奸邪而暴其情状,终于斥去,不能留矣。向使病去不出,作郡清名必然传后,不失为廉谨之人。今也虽得高爵,而丧其美,何足羡哉!予在铨司时,或所见不当者,必面执之不行,以此见忌。洎予选兵部,若属任其所行,莫敢谁何,竟至颠踣而后已。

  按:何文渊后擢居冢宰,爵位崇高,诡谲毕露,攻之者佥以奸邪目之。而初为郡守,声名冠于一时,召为刑部,而却金誉于众口,所以然者,由当时君相持鼓舞明作之权,得激昂劝沮之道,所以虽中材之士而皆争自濯磨,奋励相观,而善深刻者变为仁煦,舞文者变于循良也。大抵天下惟中人最多,上智与下愚不常有,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不善,顾在上之人所以驾驭之者何如耳。

  工部尚书吴中,奏对声音宏亮,丰姿笃厚,望之者知是享爵禄之器。贪财钜万,嬖妾数十人。厥妻严正,中惮之,不敢犯。宣庙知之,尝宴臣僚,命伶人作惧内戏以笑之,虽中愧而不能免也。一日关诰,迎于家,其妻拜毕,呼子曰:“将吴中一轴诰来,宣之我听。”问左右曰:“此诰词是主上自言欤?是翰林代草欤?”曰:“亦翰林代草也。”叹曰:“翰林先生果不虚妄,且吴中一篇诰文正说他平生为人,何尝有‘清廉’二字。”中闻之,虽恚,强笑容而已。

  吏部侍郎洪玙接人疏慢,好褒贬人,以才学自负,大言不惭,自矜其高。初为主事,督陕西边税,而回见西杨学士,大言其设施之法,西杨不考其实,异之,荐为侍讲经筵。洎吏部侍郎缺,力荐玙。众知不可,莫敢抗。既入吏部,骄矜愈甚,士林咸恶之,以西杨在,不敢攻。及西杨没,遂郁郁得病而卒。士之行己当自卓立,不可倚恃他人之势,一旦失其所倚,遂至如此,可为戒也。

  户部尚书金濂,初为御史有声。自永乐以来,巡接广东者满载而归,自濂去,一毫不取,广人至今德之。在陕西臬司亦出色,用是累陞副都御史,边储赖以充足。后归京师,奏对宏壮,上伟之,拜刑部尚书,颇号深刻。福建盗起,遂参军务,往平之,[124]加太子太保,迁户部。然喜结权贵,士林少之,人以为奸则过矣。 [125]但性猜忌求利,欲充国课,商货微矣。[126]民或困弊,[127]亦不暇恤焉。所学亦正,语论风采动人。接下多暴怒,僚属不能堪。大抵亦豪杰之士也。

  工部尚书周忱,江西人。初苏、松一带税粮有五、六年未完者,朝廷遣官催促相继,终未能完,遂举忱为侍郎往。忱为人谦恭,言若不出诸口,谋虑深长。一切破崖岸,[128]为之虚心访问,[129]兼采众论,不一二年累欠数皆完,羡馀之贮,日见充溢,[130]小民赖以周恤,岁凶无虑,岁输京师之米,甲于诸省,朝廷每劳其能。亦善于附势中官,王振极重之。宦游其地者无虚日,人得其所欲,释子见造者必往求之,所获必过望。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门,又令子纳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

  山东参政铁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高庙喜之,字之曰:“鼎石。”凡法司有疑狱未决者,必属铉而成。文庙潜邸时,[131]有诉违法状者,召至,属法司问之。[132]数日狱未成,高庙怒,属铉鞫之,片时而成,以此益爱之。未几,擢山东参政。文庙兵至城下,围之月馀不得下。时城有攻破者随完之,以计诈开门,降用板,候其入下之,几中其计。后复出战,文庙被其窘甚,知不能克,乃弃去。及过江登位,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詈声方已。后思忠烈不可挠者,惟铉一人而已,[133]平氏有愧焉!

  张太后崩,王振始弄权。正统某年,雷击奉天门殿鸱吻,敕群臣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亲政务,权不可移于下。振览之,[134]怒,以锦衣卫指挥马顺为爪牙,令以他事牵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谓,见刑但曰:“死诉太祖、太宗。”遂支解其体。自是人缄口不能言。球魂附顶子,数顺之罪,顺颇不安,[135]命缁流诵经度之。

  按:此时生杀予夺,尽出于王振,以太□□□断而不能制,且支解刘球以成其凶恶,卒酿土木之难,国祚几危,识者以为胚胎于此日矣。

  时王振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始惧。兵部尚书徐唏、工部侍郎王祐,憸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谄媚之态,遂宣言于众曰:“吾辈以某物送振。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等大臣,[136] 以后百执事俱行,在外方面俱见之。当朝觐日,大开其门,郡邑庶职能具礼者无不进见,以百金为寻常,重千两者始得一醉一饱而出。由是以廉者为拙,以贪者为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龙门,上下交征利,如水去堤防,势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太庙鉴前代宦官之失,尝置铁牌高三尺许,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中尚存。英宗时,王振专恣,因失所在。

  按:祖宗时,每有重大关节,必置牌示警。今午门所竖红牌,上亦书八字:“官员人等说谎者斩。”戒内臣牌即此类也。然内臣预政之戒,视官员说谎所系尤重,故不以木刻,而以铁铸,不置外朝,而置宫门。圣祖之意深矣,而不知权珰适犯所忌也。圣明在上,此牌宜复置,宦官专恣之祸须救得一半。

  宣德间,吏部官属多因请托而得,盖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贵尊荣,人所羡慕故也。正统初,予以进士选验封主事,人以为异。初不知者,疑其必有为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审选时,尚书郭琏、侍郎郑诚命予作诗,以“嘉禾”为题,予作七言八句一诗,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户部观政,访予平日为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诗之意有在。但以孤寒之士与富贵气象之人并处,虽不相类,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选郎中吴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与之抗礼,而效勤谄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137]不谄不慢,久之,反重予为人而见许焉。予同司员外李源,凡百专取利,予见势不可与较,惟闭门看书而已,源恣气乘之,[138]予处之安然。已而势去,却相亲厚,予亦处之如常。予每自谓未必于己无益也,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动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为好学,而有手不释卷之称,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139]

  宣德初,学士杨士奇辈以方面大职一任吏部自举,未尽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举所知,当时以为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时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讥。景泰初,遂罢此例,乃从吏部自具。时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为一帖,御史为一帖,给事中为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书王直前斟酌用之。将尽,复增之。其推用之时,人皆不知,命下,令人传报,彼方惊喜。正谓各官举时,有九年将满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耻为奔竞,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门,况其素行奔竞者会举方退,[140]其所举之人已预知之,不俟命下而职位地方无不晓悉。且又不知所举之人才能高下,但以举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举之人官亦大,以此舆论不平。及吏部自擢,较量长短,多惬舆论。然各举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荐贤为国之心,岂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郎自具,虽不能尽知其人,却出于公道故也。

  景泰时,少保于谦在兵部,侍郎项文曜附之。内议患其党比,欲因事以开别用,[141]持正者佐之。会予被荐,遂转兵部,迁文曜于吏部,复附何文渊。言官劾其憸邪,赖于谦力保存之。已而,谦败,文曜卒见斥谪。当时以文曜为于谦妾,士林非笑之。每朝待漏时,文曜必附谦耳言,不顾左右相视,及退朝亦然,行坐不离,既在吏部亦如是。王直先生一儒者,于谦初甚尊敬之,[142]已而被文曜谮毁,以为无用腐儒,谦遂慢之。谦初尝谓予曰:“东王先生,君子儒也,可敬可爱。”每经筵之宴得连坐,必与之相劝多饮数杯。及文曜转吏部之后,忽谓予曰:“吏部老者何如不告归?”予曰:“告几次矣,朝廷不允。”谦曰:“第无实意耳。”予曰:“观其意亦实。”谦曰:“果有实意,病卧不起一两月,必放归矣。”予谓:“老先生至诚,使之假卧,必不肯为。”后渐闻其所谮之言,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143]当时文曜亦有代为之意,谦知之,未遂其谋也。

  天顺初,众论荐予入内阁,翰林黄谏即来见予,曰:“恭喜先生入阁。”予曰:“此何喜也?”谏曰:“何谓不喜乎?”予曰:“昔寇准问王嘉佑‘外议何如?’对曰:‘丈人早晚入相,以我观之,不如不相之愈也。’准曰:‘何如?’曰:‘丈人负天下之望,即入相,天下以太平责之,丈人自料君臣宁若鱼之有水乎?’准深服之,以为高见远识。今虽无相,犹以入阁为内相,时事如此,入阁何为?未见其可喜也。”

  翰林实儒绅所居,非杂流可与。景泰间,陈循辈各举所私非进士出身者十将四五,[144]率皆委靡、昏钝、浮薄之流,无由而退。因上欲将通志重修颁行,惟择进士出身者,此辈自知不可居此,[145]托阁院达其意,愿补外职。贤乃言于上,命吏部除之,因其才而高下其秩,无不自遂,翰林为之一清。

  初景泰不豫,图富贵者因起异谋。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谋,欲取襄王之子立为东宫,其事渐泄。既而,景泰病亟,太监兴安讽群臣请复立东宫,命谓上皇子固宜复之,惟王文意不在此,阁下陈循辈亦知之。贤因会议,问学士萧镃,[146]乃曰:“既退,不可再。”贤始觉其有异谋也。文又对众曰:“今只请立东宫,安知朝廷之意在谁?”贤益知其必然。明日早,观奏词曰:“早选元良。”人皆曰:“此非复位之意。”遂驾其说于石亨辈曰:“王文、于谦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也。”[147]既于十七日早,带兵入朝,诣南城,请上皇复位。是时景泰不朝已四日矣。先一二日,又驾其说于石亨辈,云:“景泰命太监张永等行拿数人,掌兵者某谋立上皇。”中官吉祥、蒋冕辈白于太后,写敕旨与亨辈成此事,[148]遂以王文辈为大逆奸恶。然王文初谋,于谦辈未必知,亨辈不过因于谦平日为总督军务,一切兵政专而行之,亨不得遂其所私,而乘此机而图之。其馀皆因平日不足者而中伤之,未必皆知王文之初谋也。况王文之谋,其实未发,所以诛戮者多非其罪。[149]乃曰:“臣等舍命举此大事。”以为有社稷之功,上益信之,极其报典之隆。而亨等遂招权纳贿,擅作威福,冒滥官爵,恣情妄为,势焰赫然,天下寒心矣。

  按:正统己巳之变,于谦以社稷为重,力排群议,选将练兵,坐拥强虏,光辅中兴,厥功非细。当时天下之人皆知以身佩安危,功在社稷,而岂虞其有杀身亡家之祸于后哉!何于公效用之日,正小人侧目之秋,而石亨擅威福之权,操生杀之柄,故事机一变,于公于是乎难免矣,可寒心哉!

  又按:于肃愍此举有功社稷甚大,真所谓曲突徙薪,不然难保无西晋陆沉之祸矣。

  初,徐有贞亦与迎驾之谋,特命入阁。有贞以陈循辈在前,不得自尊,乃助亨除去循辈。未几,有贞亦为亨所嫉而出之,人以为天道好还。不意亨复遭烈祸,益见天道之好还矣。

  景泰欲易太子,恐文武大臣不从,先啖其左右,于阁下诸学士各赐金五十两,银倍之,陈循辈惟知感惠,遂以太子为可易。于是假以外僚陈奏,谋易太子,乃会文武群臣议其可否。有执以为不可者,即以利害怵之,无一人敢异辞,于是,择日立之。即以宫僚美秩付之阁下,任其所取,文武大臣与者十七八,自公孤而下数十人,为太保者十人,名爵之滥,一至于此。惟贤等侍郎四、五人不与。一易之后,人情怅然不平,贪其利者扬扬,自以为荣幸,不知识者已知其非善后之计。已而,天道一还,尽革无遗,因而谴谪者亦多,回视不与者,反有愧焉。荣辱相寻如此,士之立身不可不审也。

  景泰初,予进正本十策,且乞留中朝夕省览,少助身心之学。不省,竟发出。越数日,户科给事中李侃因灾异上言:“近日李某所言有关圣躬,略不省览,无恐惧修省之实。灾异迭见,殆由于此”览此奏,却将予奏疏取入,誊写一本观看。礼部尚书杨宁见之叹息,一日见予曰:“吾读崇节俭一事,殆欲下泪,乃逐条为前鉴,以为当留意行之。”本部尚书何文渊求稿一看,曰:“忠鲠之言也。”少保于谦见之曰:“人所难言者。”南京祭酒陈敬宗曰:“闻其题目,知为至论矣。”后颁君鉴于群臣,予复采二十二君善行,[150]每君不过三四事最切要者,乞体而行之。景泰览之亦不省,曰“此奏欲何为?”中官王诚曰:“欲上学此数君耳。”[151]乃颔之。但流于荒淫,不复介意。

  士大夫行己交人不可不慎,若徐有贞,素行持公者少,而所交者亦然。及其当道,予辈持公以助之,有贞遂改前辙,不复徇私。其所交者,犹以平昔素情望之,多拂其意,遂以有贞为改常,从而媒孽其短者甚众。向使素持公道,岂有此乎?

  十二月,大学士李贤卒,赠太师,谥文达。

  按:国朝自三杨后,相业无如李贤,其得君最久,亦能展布才猷,然在当时亦以贿闻。岳正自内阁出贬后召还,与贤不协,都给事张宁有时名,因言事失贤意,吏部拟二人京堂,皆补之于外,二人自是不振。叶盛巡抚广东,或谗之曰:“盛自负,其文常訾公文为不善。”贤因以韩雍易之。敕曰:“无若韩雍之杀降也。”罗伦疏贤夺情,贤怒甚,贬之于外,王翱劝其依文彦博故事疏留之,贤谢曰:“吾不能。”矫情如此。

校勘记

编辑
  1. “李贤不可放去还欲用之”,“欲”原作“与”,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2. “已而反加亲厚”,“已”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3. “李某非其罪不可释去”“不”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4. “彼欲排陷”,“欲”原作“与”,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 “古之人惟其事之当而从之”,“古之”原作“故耳”,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6. “但其馀部落为梗”,“但”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7. “一日上谓贤曰”,“日”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8. “初为内廷近侍惑以关防之说至今犹悔”,原无,据明朱氏国朗典故本、明纪录汇编本补。
  9. “山西布政陈翌在宁夏”,“翌”原作“翼”,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 “洎佥议亦以昂”“洎”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1. “尝于静中召贤”,“贤”原作“对”,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 “陛下明见最是宜禁止之”,“之”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3. “差便差到底”,“便”原作“使”,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4. “五鼓二点即起”,“二点”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5. “复具服谒奉先殿”,“复”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6. “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宦”原作“官”,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7. “可以飞代广”,“飞”原作“贤”,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8. “既有止宿”,“宿”原作“斋”,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9. “然此辈嗜利”,“嗜利”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20. “贤初亦觉之”,“亦”原作“不”,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21. “越数日”,“越”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22. “庄凉之人既被虏寇抢掠”,“庄凉”原作“在京”,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23. “随于其中召布政萧晅为礼部尚书”,“萧晅”原作“萧暄”,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三七桂彦良传附传改。
  24. “内府库官奏”,“府”字原缺,据明古穰文集本、明纪录汇编本补。
  25. “欲以苏松嘉岁折粮银折金五万两”,“嘉”原作“加”,“五万两”原作“四五万两”,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26. “益明习政务”,“政务”原作“政治”,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27. “耿欲纠石亨之罪”,“罪”原作“非”,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28. “且如行临川王与四尼姑通”,“行”字原缺,“四”原作“两”,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改。
  29. “贤谓此举子曰”,“谓”原作“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30. “弃家走避”,“走避”原作“北走”,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31. “会兵部奏欲遣将统京师军赴大同杀贼”,“欲”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32. “副都御史白圭可为兵部侍郎”,“白圭”,原作“白珪”,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七二白圭传改。
  33. “贤非一时自定”,“自”原作“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34. “因言汤序以礼部侍郎掌监事”,“以”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35. “且朝廷正欲知灾异以见上天垂戒”,“上”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36. “四年十二月六日”,“六日”原作“十六日”,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37. “彼初既以为实”,“彼”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38. “须旨意付法司”,“须”原作“若”,据明古穰文集本、明纪录汇编本改。
  39. “俱各得大官又卖官鬻狱渎货无厌”,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40. “后朝廷委任行事”,“委”原作“奏”,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41. “予四鼓到朝房”,“到”原作“列”,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42. “闻官军围钦等于其宅”,“闻”原作“又”,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43. “请急宣圣旨”,“请”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44. “此贼拥入纵横”,“此贼”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45. “升用以劝其言”,“言”原作“一二”,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46. “此职非轻”,“职”原作“地”,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47. “不知其所为如此”,“为”原作“谓”,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48. “上召王翱等询之皆曰可”,“曰”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49. “佥谓先生受此职视前任者士望尤未满也”,“满”原作“允”,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0. “惟礼部石瑁稍弱”,“瑁”原作“■〈土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及本卷下文改。
  51. “若吏部侍郎姚夔崔恭亦佳”,“姚夔”原作“魏夔”,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一七七姚夔传改。
  52. “贼退河开”,“河开”二字原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3. “方转回御道跪承旨”,“跪”原作“跑”,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4. “上见瑁疏”,“见”原作“曰”,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5. “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可胜叹哉”,“叹”原作“惜”,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6. “直道自见黜”,“黜”原作“处”,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7. “已就闲矣”,“就”原作“熟”,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58. “然天资甚美”,“然”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59. “有旨回奏”,“回”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60. “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初”原作“切”,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61. “盖以当道者使然也”,“也”原作“巳”,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改。
  62. “汝何与焉”,“与”原作“如”,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63. “太后必遣中官入阁问运日曾有何事来商榷”,“必”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64. “初宣庙崩”,“初”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65. “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将”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66. “所以不袭故常能将许多见识来说”,“常能”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67. “官满年六十五”,“官”字原缺,“满年”二字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改。
  68. “与中官多亲旧”,“亲旧”原作“侵渔”,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69. “讫方未逾时”,“方未逾时”原作“未几时”,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70. “因镇大同中官郭敬密言其势不可行”,“因”原作“同”,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71. “自馀勋戚文武贵臣莫敢与并而抗礼者洎王振专权视勋戚大臣如属吏”,原无“自馀勋戚文武贵臣莫敢与并而抗礼者洎”,“专权视”原作“自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改。
  72. “犯之者立见虀粉”,“立见”原作“竟”,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73. “若令一带守边者俱做铁顶橛子”,“令”原作“今”,“守”原作“过”,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74. “操练的军马又精锐”,“的”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75. “已往都是小人说坏”,“坏”原作“原”,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76. “高声叫苦”,“苦”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77. “向非使臣负忠义之气发于言词”,“于”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78. “又尝见左氏言绛县老人历甲子”,“人历”二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79. “仿胡季安定教条”,“胡季安”原作“胡安”,据明太祖实录卷二三0,弇山堂别集卷六三国子监祭酒年表改。
  80. “岂能通达”,“达”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81. “此见得有理存焉”,“存”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82.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无他”二字原无,“求”原作“收”,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改。
  83. “惟朋友能然”,“然”原作“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84. “士林嘉之”,“嘉”原作“喜”,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85. “每还朝则遮道送之”,“每”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86. “不然鲜有不矜者”,“有不”二字原本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87. “岂可预忧其不济”,“其不”二字原本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88. “废水田数十年”,“十”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89. “吏部侍郎魏公巡至其郡”,“魏公”原作“伍公”,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90. “人咸惜之而莫能救也”,“能”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91. “以父为教职居闲”,“居”原作“不”,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92. “谋于僚友往请其父”,“请”原作“谓”,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93. “守南京数十年”,“十”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94. “口数多者亦如此”,“亦”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95. “有减回故乡者”,“减”字原本空缺,据明古穰文集本补。
  96. “及居台宪总理南京粮储”,“台宪”二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97. “鉴自此而物形莫遁”,“遁”原作“迁”,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98. “大抵去人之爵不能无怨故也”,“怨”原作“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99. “而情不能无愠也”,“情”原作“行”,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0. “边将亦敬惮之”,“敬”原作“畏”,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1. “荐副臬司寻迁方伯”,“寻”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02. “论吾郡今世门第阀阅无出其右也”,“论”原作“语”,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3. “召蹇义等数人宠待之”,“待”原作“试”,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4. “皆依违承顺之不暇”,“承”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05. “臣不会着棋”,“着”原作“看”,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6. “只教读书”,“教”原作“知”,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7. “敕黄福年老不烦以政”,“以”原作“于”,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08. “初文庙命学士解缙评大臣十人如何”,“初”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09. 犹倚当道反声势自尊”,“反”原作“友”,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0. “适其暴自浅深而已”,“自”原作“其”,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1. “事业必有可观者”,“必”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12. “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终始”二字原本误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3. “此老还谤我以疆道二字”,“我”原作“乃”,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4. “若彼时只遣人宣布朝廷恩威”,“若”字和“布”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15. “而连岁兴兵”,“连岁”原作“遂”,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6. “未几孔目以祭人之文呈”,“孔”原作“此”,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7. “后居验封造冢宰宅”,“居验封”三字原无,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18. “盖用人之仁去其贪也”,“仁”原作“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19. “或在卑求荐”,“卑”原作“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0. “尝会食诸生”,“会”原作“饮”,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1. “其于擢用人材之际”,“于”原作“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2. “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路”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23. “虽百计固位”,“计”原作“位”,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4. “遂参军务往平之”,“往”字原本不清,据明古穰文集本补。
  125. “人以为奸则过矣”,“人以为”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26. “商货微矣”,“货微”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27. “民或困弊”,“民”原作“臣”,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8. “一切破崖岸”,“切”原作“■〈王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29. “为之虚心访问”,“为之虚”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30. “羡馀之贮日见充溢”,“羡馀之贮”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31. “文庙潜邸时”,“潜”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32. “召至属法司问之”,“属法”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33. “惟铉一人而已”,“惟铉”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34. “振览之怒”,“览”原作“觉”,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35. “数顺之罪顺颇不安”,“颇”原作“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36. “初惟府部院等大臣”,“初”原作“物”,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37. “惟以正道接之”,“以”原作“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38. “源恣气乘之”,“恣”原作“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39. “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不”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0. “会举方退”,“会”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1. “欲因事以开别用”,“开”原作“闻”,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42. “于谦初甚尊敬之”,“初甚尊”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3. “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知谦之不”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4. “景泰间陈循辈各举所私非进土出身者十将四五”,“私非进”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5. “此辈自知不可居此”,“此”原作“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46. “贤因会议问学士萧镃”,“问”原作“间”,“萧镃”原作“萧鈂”,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六八萧镃传改。
  147. “王文于谦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也”,“已”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8. “写敕旨与亨辈成此事”,“敕旨”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49. “所以诛戳者多非其罪”,“罪”原作“福”,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150. “予复采二十二君善行”,“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151. “欲上学此数君耳”,“此数”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