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录初编/排满平议

排满平议
作者：章太炎
1908年

　　人有恒言曰：玉卮无当，虽宝非用。凡哲学之深密者类之矣。无政府主义者，与中国情状不相应，是亦无当者也。其持论浅率不周，复不可比於哲学。盖非玉卮又适为牛角杯也。转而向上言公理者，与墨子天志相类。以理缚人，其去庄生之齐物不逮尚远；言幸福者，复与黄金时代之说同其迷罔，其去婆薮槃头舍福之说又愈远矣。诚欲普度众生，令一切得平等自由者，言无政府主义不如言无生主义也。转而向下为中国应急之方，言无政府主义不如言民族主义也。

　　今之非排满者，稍异宪党。盖谓支那民族自西方来，略苗人之地而有之，汉人视满人为当排，反顾苗人则己亦在当排之数。是故复仇者，私言也，非公理也，且汉人以侵略之怨而杀侵略者之子孙，被杀者之子孙又杀汉人，则是复仇终无已也。今以强权凌轹吾民者非独满人，虽汉人为满洲官吏者其暴横复与满人无异，徒戮满人可乎？吾则应之曰：汉族自西方来非有历史成证，徒以考索比拟而得之，独《山海经》言身毒为轩辕所居，又异今说，非若满洲之侵汉土其记载具在也。大地初就，陂陀四𬯎，淫水浸其边幅，是故人类所宅，独在中央高原。汉族自波迷罗此《大唐西域记》所译字，今则作帕米尔。来，虽无史籍根据，其理不诬。若是，则苗人必不与鱼鳖同生，其始亦当自西方高原来。二者理证即相等，抑未知先据此土者为苗人耶？为汉人耶？

　　尚考苗种得名，其说各异。大江以南陪属猥佌之族，自周讫唐通谓之蛮，别名则或言獠、言俚、言陆梁，未有谓之苗者。称苗者自宋始，明非耆老相传，存此旧语，乃学者逆据《尚书》三苗之文以相傅丽耳。汉时诸蛮无苗名，说《尚书》者固不以三苗为荆蛮之族，《虞书》窜三苗于三危。马季长曰：三苗，国名也，缙云氏之后为诸侯，盖饕餮也。《淮南·修务训》高诱注曰：三苗盖谓帝鸿氏之裔子浑敦、少昊氏之裔子穷奇、缙云氏之裔子饕餮，三族之苗裔故谓之三苗。此则先汉诸师说三苗者皆谓是神灵。苗裔与今时苗种不涉，或言今之苗种本由马留合音。凡幽尤与宵肴豪古今音皆相流变，故马留切音为苗。〈马留亦作马流。《水经注》引晋时豫章人俞益期与韩康伯书曰：马文渊立两铜柱于林邑，岸北有遗兵十馀家不反，悉姓马，自婚姻，今有二百户。交州以其流寓号曰马流，言语饮食尚与华同。案马流今音转为马来，本是南方土著，称以马援旧部，谅为失实，盖杂处既久，汉人亦自号马流耳。〉双声相转或谓之蛮，或谓之闽，皆自一语变化而成。其与三苗据师说则非一种。

　　藉令马高旧训或有差讹，则三苗容是今之苗族。然其相宅神州，与汉族孰先孰后，史官亦无以质言矣。假令苗族先来此土，而汉族从后侵略之，苗人视汉诚在当排之数；其或同时猋至，互争邑落，是犹滇蜀间之争火井，海滨种吉贝者之争沙洲，两无曲直，得之则是。间田瓯脱，更无第三人为其主者，既见为汉人所有，则曰汉人所有而已。若汉族先来此土更千百年，苗人随而东下，以盗我田庐，窃我息壤，汉族复从后攘除之。是则汉族之驱苗族为光复也，非侵略也。今据历史所书，曰蚩尤惟始作乱，苗民弗用，灵制以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乃命三后，恤功于民，及言分北三苗诸事。而苗族、汉族之来居此土，先后未明，谈者出其私臆，以为汉族必侵略苗民者。夫史籍所载，既已暗昧难知，则何事不可任臆。昔者大荔义渠蛮氏、陆浑诸戎及赤狄、白狄等，当春秋时荐食中国，与诸夏盟会。秦既并天下，使蒙恬将兵略地，西逐诸戎，北却众狄，筑长城以界之。及五胡俶优鲜卑宅于河洛，号曰元魏，分为周齐。隋唐之兴，鲜卑遂失其帝制。蒙古南牧，抚有神州，且及百祀。明祖驱之，令返塞外。使秦以前之史书皆灭，将谓中夏本戎狄旧邦，而秦皇以汉种侵略之矣。使隋唐以前之史书皆灭，将谓中夏本鲜卑旧邦，而隋唐诸帝以汉种篡取之矣。使明以前之史书皆灭，将谓中夏本蒙古旧邦，而明祖以汉种剽劫之矣。准此诸例，以为汉族侵苗族者，其不根亦犹是尔！

　　今以历史成证言之，苗族之来先于汉族，非有符验可寻也。汉族之来先于苗族，则犹有可质成者。案马季长《尚书》注曰：蚩尤少昊之末，九黎君名。郑君曰：蚩尤霸天下，黄帝所伐者，学蚩尤为此者，九黎之君，在少昊之代也。如郑君说，蚩尤非九黎，九黎亦非即今黎种。若从近人假定之言，苗即三苗，黎即九黎，蚩尤为苗族酋豪，则历史言苗族者始此。准《逸周书·尝麦解》：昔天之初，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临四方，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用名之曰绝辔之野。准太史公《五帝本纪》：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蚩尤最为暴。赀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则苗族始人乃在神农季世，当伏羲与神农全盛之代，未见有苗族踪迹也。苗族未来而汉族已先见史传，即明汉族之宅居此土为先于苗族矣。神农之末，既有诸侯，则蚩尤特诸侯之一，亦犹春秋戎狄列在会盟，岂一切诸侯皆苗族耶？由斯以谈赤帝之用蚩尤，亦犹唐代之用藩将，涿鹿之师与安史就诛相类。今有人曰：中国本胡人安史二家所有，唐帝侵之攘为己地，孰不谓其缪于事情者！

　　若循地望言之，蚩尤则不为苗种，今之苗族聚处南方。吴起传言：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外国图曰：昔唐以天下授虞，有苗之君非之，苗之民浮黑水人南海，是为三苗氏，去九疑三万三千里。〈《大平御览》七百九十引。〉地望相应，故谓三苗，即今苗族可也。而蚩尤与黄帝战，远在涿鹿，涿鹿当今宣化府怀来县地北，与荤鬻比邻，长城未筑，耕牧相望。夫胡之与越，南北相县，岂有匈奴三苗近在肘腋。且大昊都陈固已南封淮汝，而谓幽并之北尚有苗人，准度事情，鉏吾实甚。苗人之俗，便山习水，不闲平地，纵令蚕食中区，亦不得远至燕代。岂若匈奴游牧之民，奇畜櫜佗，不远千里，此则蚩尤非黎苗种族，粲然著明。若苗人本有大国，与汉族争，虽一败不至瓦解，黄帝则不得遽登湘山，黄帝以前，神农亦不得葬长沙也。据斯为断，三苗箸见以少昊之末为期，则汉族东来久矣。

　　大抵人类皆自高原而降。从西方抵东土者，一出北道，则为匈奴；一出中道，则为诸夏；一出南道，则为马留。匈奴之民，依沙漠而居；诸夏之民据大陆而居；马留之民，附洲岛而居。所处不同，故职业亦异。凡诸夏所有者，经略万里，陇亩既成，州闾既定。而复有阑人此土者，则据左契而攘之。《尚书》言窜三苗，正若秦皇之驱戎狄，非苗人故有之地而我侵略之也。近代所称支那本部者，独凉肃诸州取自匈奴，则《汉书》所渭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其他盖鲜有攘取者。朝鲜本箕子卫满之虚，实古营州旧域，中间阔绝，而溪世复设玄菟、乐浪诸郡，今则已绝。福建、两广、安南者，所谓闽粤、东粤、南粤之地。《汉书·地理志》曰：今之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庶子，封于会稽，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后二十世，至句践称王，后五世为楚所灭，子孙分散，君服于楚。后十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兴，复立摇为越王。是时，秦南海尉赵佗亦自王。传国至武帝时，尽灭以为郡。明此数道，夏时已隶中国。上寻尧典，则南交固在域中，言语相传亦明，其故为同种。《水经注》曰：九真郡九德县有九德浦，内径越裳究、九德究、南陵究；《竺枝扶南记》：山溪濑中谓之究。《地理志》曰：郡有小水五十二，并行大川，皆究之谓也。水之隈澳曰究，与诗言芮鞫毛传训究韩诗作堀者音义正同。言语同则种类一，明交州本是汉民。今安南已离为异国，福建、两广犹在版图，要皆九州旧服非取自苗人也。

　　云南、川南、川西、川东、贵州诸道者，昔尝称西南夷。自庄𫏋至滇池略定其地，而《地理志》益州郡滇池县有黑水祠，禹贡梁州之域，北抵华阳，南讫黑水，则滇池本在梁州之域。《史记》言：昌意处若水而生颛顼。若水之流据《水经》出蜀郡旄牛徼外，至故关为若水，南过越嶲邛都县西，直南至会无县。注言：南经云南郡之遂久县，青蛉水人焉，是云南在颛顼时已隶汉土。又《说文》云：温水出犍为涪南入黔水。《水经》云：温水出牂柯夜郎县，盖西南有二温水，亦犹秦蜀间有二汉水。此温字本义则然，而经典已借温为寒温之字，观其字之有温，知其地之内属。且江河间未尝有象，象之所出，不在交趾，则在云南。三苗未窜以前，舜弟已名为象，益知产象之区旧尝著籍，故得有此文此语尔。

　　王政陵迟，诸夷人处，遂得西南夷名。至庄𫏋始开其地，唐蒙、司马相如之徒因而郡县之故，亦光复旧疆，非取自苗人也。今人于西南杂姓多号为苗，亦有讹谬不实者。据《水经》及《华阳国志》，青衣水出青衣县，县故青衣，羌国也。安帝延光元年，青衣王子心慕汉制，上求内附。今人言青苗者，本青衣羌之别，而横被以苗名。《汉书·西南夷传》：自桐师以北至叶榆，名为嶲昆明；自嶲以东北，君长以十数．莋都最大，自莋以东北，君长以十数，丹駹最大；自駹以东北，君长以十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今或称为番者，不失氐名；或称为苗，则诬甚。氐羌与汉古本一源，又不应以汉人侵苗说此。苗人之族通言马留，其驸近中国者，白衣种为大，缅甸、暹罗皆是类也。古者丛脞诸姓，时或阑入域中，自为君长，所在剽劫。中国有良将士，率父子之兵而逐之。犹故不儩，往往窜入岫穴林莽之间，故有义阳五谿诸蛮，至今犹有称洞苗者，非其分地素在是也。汉族之放流罪人，与蛮种相习狎，势不独立，染其礼俗，相与屯聚，因是亦以荆蛮得名。其后有分封者，扶老携稚往临斯土，欲因势为治，则或断发文身以就之。中原之吴楚于越亦准是谓之荆蛮矣。前者犹今内地回人，非大食花门之族，乃以汉人从其教者；后者犹今土司土府，亦故汉种而从俚繇之俗。是故南方诸郡，旷绝千载，复隶职方，民无所恨，此与满洲之侵略中国豪忽无相似者。今云：汉人排满，对于苗则汉亦应排，何所据依，而作此辩难耶？

　　抑吾又闻之曰：近世无政府党，以反对强权为号者也，强权者．广泛之称。若汉人言排满，得以苗人排汉钳其口；无政府党言反对帝王与资本家，而禽畜昆虫亦可反对无政府党。帝王资本家之于齐民，徒有束缚镇制，非杀人而啖其肉，人于禽畜昆虫则强权有过是矣。瞻之在后，宁不可反唇相稽邪！若曰：吾所主持，独以人道为限，不及万类，是亦可曰人类之私言也，非公理也。

　　至其言展转相杀复仇无已者，斯尤回遹之辞。已复仇者，以正义反抗之名，非展转相杀谓之复仇。《周官》调人之职，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仇，仇之则死。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何氏解诂》曰：一往一来曰推刃。今满洲以强暴侵略汉族，残其民庶，盗其政权，以汉人反抗满人，则满人为受诛，汉人为杖义，满人复反抗之，则谓之窫窳豺䝙之行而已矣。有盗人之田宅者，其故主讼于官，治而复之，不然则率其徒众治而复之。盗犹不已，将领丑类复往攻其主人，治而复之者是，则复往攻之者非。有无故穿人垣墙秉炬纵火者，主人得格杀之，律所不论；而被格杀者之族党，复往攻其主人。格杀之者是，则复往攻之者非，此盖恒民所能喻。今之学者，于常识且不通练，而故谲觚其辞，以相论难，夫妇之愚，或且笑悼之矣。为种族复仇反杀者，宜得何罪？古无明文。且以复父仇者为决事比。谢承《后汉书》曰：桥玄迁齐国相，郡有孝子为父复仇系临淄狱，玄愍其至孝，欲上谳减。县令路芝酷烈苛暴，因杀之；惧玄收录，佩印绶欲走。玄目以为深负孝子，捕得芝束缚藉械以还，笞杀以谢孝子冤魂。此则古之大义。为父复仇者，非特不得反杀，虽以县令枉法杀之，犹在当诛之域也。师觉授《孝子传》曰：子路仕卫，赴蒯聩之乱。卫人狐黡时守门，杀子路。其子仲子崔告孔子，欲报父仇。黡知之，于城西决战。其日，黡持蒲弓木戟，与子崔战而死。此则狐黡自知不直，是故去其兵械，持蒲木以应子崔，自愿授首也。以此相例，则满洲人之不得反杀，至易明也。若徒以怨相倾，以力相拟，虽不明言复仇，而在彼亦能反刃；如言抵抗强权，强者既覆，则退为弱者矣，弱者制胜，则即是强者矣。既覆之政府与资本家对于新制胜者，亦得以抵抗强权为号，何独关于种族尔乎？或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今侵略汉族之满人，已下世为枯腊，而复仇于其子孙，则为无义。应之曰：凡相杀毁伤之怨，至奕世则已矣。侵略则不然，所侵略者必有其器其事，今国土与政权自满人之祖父侵略之，而满人之子孙继有之；继有其所侵略者，则与本为侵略者同；而往世残贼屠夷之事实，以政府挟之俱存。是故排满洲者，排其皇室也，排其官吏也，排其士卒也。若夫列为编氓相从耕牧是满人者，则岂欲倳刃其腹哉！或曰：若是，则言排政府足矣，言排满何为者？应之曰：吾侪所执守者，非排一切政府，非排一切满人；所欲排者，为满人在汉之政府。而今之政府为满洲所窃据，人所共知不烦别为标目，故简略言之，则曰排满云尔。

　　若满洲政府自知不直，退守旧封，以复靺鞨金源之迹，凡我汉族当与满洲何怨？以神州之奥博，地邑民居，殷繁至矣。益之东方三省，愈泯棼不可理，若以汉人治汉，满人治满，地稍迫削，则政治易以精严，于是解仇修好，交相拥护，非独汉家之福，抑亦满人之利；宁有复崇旧怨，剺面相攻之事。虽然人性之贪狼无厌，背违正义更万亿年而不可变也。是故满洲政府必无让地自归之事，为汉族者亦固知其不可望于满人，则有昌言排满而已。满人之与政府相系者，为汉族所当排；若汉族为彼政府用，身为汉奸，则排之亦与满人等。近世革命军兴，所诛将校什九是汉人；尔游侠刺客之所为，复不以满人、汉人为别。徐锡麟以间谍官于安庆，适安徽巡抚为恩铭，故弹丸注于满人之腹。令汉人为巡抚，可得曲为赦宥耶？吴樾所刺满人、汉人则相半，谁谓汉官之暴横者，吾侪当曲以相容乎？然而必以排满为名者，今之所排，既在满洲政府，虽诛夷汉吏，亦以其为满洲政府所用而诛夷之，非汎以其为吏而诛夷之。是故诛夷汉吏，亦不出排满之域也。或曰：若政府已返于汉族，而有癸辛桓灵之君，林甫俊臣之吏，其遂置诸？应之曰：是亦革命而已。然其事既非今时所有，安用喋喋多言为！凡所谓主义者，非自天降，非自地出，非摭拾学说所成，非冥心独念所成，正以见有其事，则以此主义对治之耳。其事非有，而空设一主义，则等于浮沤；其事已往，而曼引此主义，则同于刍狗。故汉族之有暴君酷吏，非今日所论也。就此见事之中而复有其钜细缓急者，是故政治得失，外交善败，亦姑弃捐弗道。举一纲而众目张，惟排满为其先务，此贞实切事之主义，所以异于夸大殉名之主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