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上时务书
作者:范仲淹 北宋
1025年
本作品收录于《范文正公集/卷07

天圣三年四月二十日,文林郎、守大理寺丞臣范仲淹,谨诣阁门再拜死罪,上书呈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

臣闻巧言者无犯而易进,直言者有犯而难立。然则直言之士,千古谓之忠;巧言之人,千古谓之佞。今臣勉思药石,切犯雷霆,不遵易进之涂,而居难立之地者,欲倾臣节,以报国恩。耻佞人之名,慕忠臣之节,感激而发,万死无恨。况臣之所言,皆圣朝当行之事而未之行者,谅有以也。圣人之心,岂不至此?盖当乎一日万机,未暇馀论。大臣之心,岂不至此?盖惧乎上疑下谤,未克果行。臣请言之,以发圣虑。

臣闻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是故观〈虞〉〈夏〉之书,足以明帝王之道;览南朝之文,足以知衰靡之化。故圣人之理天下也,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质弊而不救,则晦而不彰;文弊而不救,则华而将落。前代之季,不能自救,以至于大乱,乃有来者,起而救之。故文章之薄,则为君子之忧;风化其坏,则为来者之资。惟圣帝明王,文质相救,在乎己,不在乎人。《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亦此之谓也。伏望圣慈,与大臣议文章之道,师虞夏之风。况我圣朝千载而会,惜乎不追三代之高,而尚六朝之细。然文章之列,何代无人?盖时之所尚,何能独变?大君有命,孰不风从?可敦谕词臣,兴复古道;更延博雅之士,布于台阁,以救斯文之薄,而厚其风化也。天下幸甚。

臣又闻圣人之有天下也,文经之,武纬之。此二道者,天下之大柄也。昔诸侯暴武之时,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此圣人救之以文也。及夹谷之会,孔子则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请设左右司马。”此圣人济之以武也。文武之道,相济而行,不可斯须而去焉。唐明皇之时,太平日久,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大寇犯关,势如瓦解,此失武之备也。《经》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又曰:“防之于未萌,治之于未乱。”圣人当福而知祸,在治而防乱。故善安身者,在康宁之时,不谓终无疾病,于是有节宣方药之备焉。善安国者,当太平之时,不谓终无危乱,于是有教化经略之备焉。我国家文经武纬,天下大定。自真宗皇帝之初,犹有旧将旧兵,多经战敌,四夷之患,足以御防。今天下休兵馀二十载,昔之战者,今已老矣,今之少者,不知战争之事。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岂圣人之意哉!而况守在四夷,不可不虑。古来和好,鲜克始终。唐陆贽议云:“犬羊同类,狐鼠为心。贪而多防,狡而无耻。威之不悟,抚之不怀。虽或时有盛衰,大抵常为边患。属方靖中夏,未遑外虞。因其乞盟,遂许结好,加恩降礼,有欲无违。而乃邀求浸多,翻覆不定,托因细事,啧有烦言。猜矫多端,其斯可验。”此唐人之至论也。今自京至边,并无关险。其或恩信不守,衅端忽作,戎马一纵,信宿千里。若边少名将,则惧而不守,或守而不战,或战而无功。再扣澶渊,岂必寻好?未知果有几将,可代长城?伏望圣慈,鉴明皇之前辙,察陆贽之谠议,与大臣论武于朝,以保天下。先命大臣密举忠义有谋之人,授以方略,委之边任。次命武臣密举壮勇出群之士,试以武事,迁其等差。壮士蒙知,必怀报效,列于边塞,足备非常。其或自谓无虞,不欲生事,轻长世之策,苟一时之安,边患忽来,人情大骇。自古兵不得帅,鱼肉无殊。乃于仓卒战斗之间,拔卒为将,豺狼竞进,真伪交驰,此五代之前鉴也。至于尘埃之间,岂无壮士?宜复唐之武举,则英雄之辈愿在彀中。此圣人居安虑危之备,备而无用,国家之福也。惟圣意详之。

臣又闻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贤俊授任,不以爵禄为恩。故百僚师师,各扬其职。上不轻授,下无冒进。此设官之大端也。我国家累圣求理,而致太平。大约纪纲,法象唐室。以臣观之,宜法唐兴之时,不宜法唐衰之后。唐兴之时,特开馆殿,以待贤俊,得学士十八人,声满天下。此文皇养将相之材,以论道经邦而成大化也。暨至中兴,往往得人。唐衰之后,此选不盛。我朝崇尚馆殿,目为清华,辅相之材,多由此选。三馆清密,古谓登瀛。近岁选出内庭,逼居坊陌,非唐所谓集仙之馆也。又其间校雠之职,或不由科第,以恩而除,限以岁年,渐至清显。轻十八学士之选,恐非文皇养将相之材之意也。伏望圣慈,与大臣议其可否,重为制度,以法唐兴之时,而延廊庙之器。此国家之大美也,惟圣意详之。又谏官、御史,耳目之司,不讳之朝,宜有赏劝。自陛下临政以来,未闻旌一谏员,赏一御史。若言而无补,是选之不精;言而有补,岂赏之不行?徒使犯颜者危,缄口者安。以进药石为虚言,以陈丝发为供职。三载之后,进退雷同。臣恐天下窃议朝廷言路未广,忠臣未劝,将令谏官、御史之徒尸素于朝,非国家之福也。惟圣意详之。

臣又闻先王义重君臣,赏延于世。大勋之后,立贤为嗣,馀子则以才自调,不使混淆。而后大防一隳,颓波千载。凡居近位,岁进子孙,簪绂盈门,冠盖塞路,贤与不肖,例升京朝,谓之赏延,无乃太甚!此必前代君危臣僭之际,务相姑息,因为典故,以至于斯。又百司之人,本避乡役,不逾数岁,例与出官。莫非贪忍之徒,绝异孝廉之举,使亲民政,其弊如何!开此二途,岁取百数,无所不有,实累王风,恐非任官惟贤之体也。人避众怨,不敢上言,遂令仕路纷纭,禄位填委。文武官吏,待阙逾年,贪者益励其爪牙,廉者悉困于寒饿。徒于礼闱之内,増其艰难。壮士惜年,数岁一举,乃为奔竞,至有讼争。而况修辞者不求大才,明经者不问大旨。师道既废,文风益浇,诏令虽繁,何以戒劝?士无廉让,职此之由。其源未澄,欲波之清,臣未之信也。傥国家不思改作,因循其弊,官乱于上,风坏于下,恐非国家之福也。傥为长久之策,则愿与大臣特新其议,澄清此源,不以谤议为嫌,当以治乱为意,此国家之福也。惟圣意详之。

臣闻以徳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尧舜以徳,则人爱君如父母;秦以力,则人视君如仇雠。是故御天下者,徳可凭而力不可恃也。伏惟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日崇圣徳,以永服天下之心。若夫敦好生之志,推不忍之心,薄于刑典,厚于恻隐,在物祝网,于民泣辜,常戒百官,勿为苛酷,示天下之慈也,唯圣人能之。耻珠玉之玩,罢组绣之贡,焚晋武之雉裘,出文皇之宫人,少度僧尼,不兴土木,示天下之俭也,唯圣人能之。鸡鸣而起,孜孜听政,每有馀暇,则召大臣讲议文武,访问艰难,此皇王之勤也,唯圣人勉之。贵贱亲疏,赏罚惟一,有功者虽憎必赏,有罪者虽爱必罚,舍一心之私,从万人之望,示天下之公也,唯圣人行之。自古帝王,与佞臣治天下,天下必乱;与忠臣治天下,天下必安。然则忠臣骨鲠而易疏,佞臣柔顺而易亲。柔顺似忠,多为美言;骨鲠似彊,多所直諌。美言者得进,则佞人满朝;直谏者见疏,则忠臣避世。二者进退,何以辨之?但日闻美言,则知佞人未去,此国家之可忧也;日闻直諌,则知忠臣左右,此国家之可喜也。伏惟圣明,不可不察。自古王者外防夷狄,内防奸邪。夷狄侵国,奸邪败徳。国侵则害加黎庶,徳败则祸起萧墙。乃知奸邪之凶,甚于夷狄之患。伏惟圣明,常好正直,以杜奸邪,此致理之本也。

臣又闻圣人宅九重之深,镇万国之望。以静制动,以重为威,如天之高,如地之深,使人不得容易而议也。昨睹銮驾,顺动稍频,恐非深居九重、静镇万国之意。况进奏院报于天下,天下闻之,恐损威重。先朝以御宇日深,功成天下,巡幸之费,尚或谏止。今继明之始,圣政方新,宜加忧勤,深防逸豫,则人心大悦,天道降康。不比先帝功成之年,未可轻为巡幸。伏惟圣慈,再三详览,每有顺动,必循典礼,以服天下之望。

臣又闻人主纳远大之谋,久而成王道;纳浅末之议,久而成乱政。方今圣人在上,贤人在侧,取舍之际,岂有未至?然而刑法之吏,言丝发之重轻,钱榖之司,举锱铢之利病,则往往谓之急务,响应而行。或有言政教之源流,议风俗之厚薄,陈圣贤之事业,论文武之得失,则往往谓之迂说,废而不行。岂朝廷薄远大之谋,好浅末之议哉?伏望圣慈纳人之谋,用人之议,不以远大为迂说,不以浅末为急务,则王道大成,天下幸甚。

臣又闻,圣人之至明也,临万几之事而不敢独断;圣人之至聪也,纳群臣之言而不敢偏听。独断则千虑或失,偏听则众心必离。人心离,则社稷危而不扶;圣虑失,则政教差而弥远。故先王务公共,设百官,而不敢独断者,惧一虑之失也;开言路,采群议,而不敢偏听者,惧众心之离也。今圣政方新,动思公共,委任两地,出入万几。万几之繁,能无得失?乃许群臣上言以补其阙,使上无蒙蔽,下无壅塞,有以见圣人之不独断也,天下幸甚。然而臣下上言,密陈得失,未可尽以为实,亦当深究其宜。或务窥人短长,或欲希旨上下,动摇赏罚之柄,离隔君臣之情。似是而非,言伪而辩,虽圣鉴之下,能无惑焉?偶动宸衷,无益王道。似此密奏之类,更望圣慈深加详览,与大臣议论可否,然后施行。傥密奏之言,便以为实,内降处分,一面施行,则谗谮之人,缘隙而进,以讦为直,以诈为忠,使内外相疑,政教不一,非致理之本也。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者,其在此乎。伏惟圣明,不可不察。又自古亲近小臣,率多纎佞,恃国恩宠,为人阶缘,公议未行,私请先至。如此,则人皆由径,政有多门。伏望圣慈深为防虑,以存至公之道也。

臣曲陋之人,本无精识。览前王之得失,究圣朝之取舍,因敢罄而陈之。伏望圣慈,详择一二。干犯天威,臣无任战汗激切屏营之至。臣某昧死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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