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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十九卷评

钝翁曰:

宦实家庭训子一番说话,可抵得一篇过庭训。乃父既发此心,儿子虽不肖,冥冥之中自然亦化为好人。这一回内,只算得宦萼一本纪善录。宦萼行了许多好事,而报恩者并无多人,只向小娥一个,故此又特特夹写鲍德一段,伏下回报德之案。不然施者施之不倦,而报其恩施者竟无其人,岂个个皆无良心者耶?施恩者虽不望报,而报恩只小娥一女子,太把男子汉说得不堪了,故不得不写此一段。

咸平弃妻,锺生婉转成就,然终归功于宦萼□□□□□□□□□宦氏父子。事有宾主之分,看者须知。至于刘太初此等好人,岂□□□有弃妻之咸平除名,而有不弃妻之刘显得中?一是警醒世人,一是完刘太初父子好处。卜孝、伍氏此等儿媳,在今日不少。焉得霹雳,个个震之,以快人心。一夕话上有两句,取来赠卜孝夫妇,道:有朝豁刺一声响,打杀两个直娘贼。阙氏之子媳不孝,得宦萼收留。有此恤老怜贫之善人,越显忤逆不孝之恶子,雷之一击,适当其罪。

贫寒无俦匹之人,焉能有棺葬父?欲典子以送终,此孝心即可感于神明。宦萼才发一点好心,出门便遇见孝子,可谓两不相负。赠银,虽是宦萼做的一件好事,亦韩无俦孝行所致。宦萼初次出门,头一个便是寒无俦匹的,可见那时民穷财尽,天下穷人而无告得多也。

卖菜一生之苦汉,能孝养八十馀之老亲,可谓难得矣。宦萼要作好事,自然从孝字起。

所以第一个遇送死之孝子,次即遇养生之孝子,又接写一欲卖身救父子之孝女也。

一货郎逢赖银之乡亲,本钱焉得不毕。但赖盈实非赖银,特贫病耳。宦萼今日济之,后食其报,故知其非无耻赖银之人耳。贫做负恩人一语,可为注脚。后本赖盈报信,鲍德报德,同在一处。恐人眼光看不到,故此处写赖盈之后,接写鲍德也。

嗟乎!贫儒为妻所弃而不能留,权老儿因贫而不能劝女不苦,一至于此。姓权者,权离而终合也。司富向为宦萼之师傅,今又为权氏之师傅矣。缪氏始终处处点醒权氏悔心,真妙人妙舌,不愧姓缪。向惟仁向日有钱,便可为人。一旦贫穷,竟至卖女。嗟乎!钱之为钱,至于此乎。权氏因夫贫而欲弃夫,咸平因妻贫而欲背盟,虽是写世风嚣薄,总是为钱字放声一哭。

与利为徒之人,尚知父母妻子为何物。若非宦萼,则父母将填沟壑,妻子不知更属何人,此又受图利之害者。无钱既不好,有钱又不好,将奈何?然亦在人有善处之方耳。少年没父,幸得老母巴巴竭竭抚养成人,安得尚有钱娶媳?吉家女将三十,亦难怪亲家之急。宦萼慨然使二姓得完婚配,恩德厚矣。宜乎吉氏之尸祝也。

单于学、翟叠峰一段,一则见谑之一字未免触鬼神之忌。善于谑者,尤不可也,故至于妾婢淫人而死。甄字有坚贞二音,谓虽有坚贞之妻,亦难免贼道之污以自杀,可谓警戒世人之至。二则谓世间僧道之流,皆如蜂虿之贼,不可不远避而紧防之也。

此一回内写向小娥之孝、平淑姑之贞、甄孺人之烈,可为闺中师范。

《姑妄言》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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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宦公子积德救娇娃 向惟仁报恩酬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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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锺刑部婉转成表弟 宦司空慷慨嫁淑姑

话说宦实父子一日间家庭闲话,宦实偶然叹道:“天地间再不可以貌取人。当日尼父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丝毫不谬。我当日看这童家贤侄,不过蠢蠢然一个痴肥财主。你们都还笑他鄙吝,谁料他去年做了这一番仗义的事。可是那看财奴自了汉做得来的?偌大京城,多少财主,可有一个及得他这一场好事。你同贾家贤侄虽然也帮他施舍了些,只算得个碌碌因人成事。这番功德是他倡议,十分中他独得八九,你与贾家贤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俬虽不能与他相匹,也不为不厚了。古人说:积书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家产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多积阴德,存此方寸地,留于子孙耕耳。这是真正药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强壮之时,何不力行善事?非为好名,但愿将来得个好子孙,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宦萼听了,悚然道:“父亲明训,儿敢不力行?此后但是可为的善事,自当行之,以承老父之意”。那宦实连连点头,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干蛊之子了。我宦游四十馀年,虽家资殷实,并未曾贪婪酷虐,刻薄属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载户曹,又掌工部数年,是分内所应得之物。我静夜自思,在宦场中不敢说清廉二字,也还没有甚么坏处。到了临末一著,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当日若非锺亲家,今日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抚心内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当日之丑,也不枉我生你一场。”那宦实殷殷教训,宦萼听了父亲这些话,时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寻些好事做。

忽然想起他姑父刘太初来,道:“凡事自然先亲而后疏。我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当日少年无知,得罪了他,至今总不上门。后来老父亲去请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赠,又坚拒不受。那年老父为事之时,他老夫妻忙来叫我急寻门路相救,可见他并不是没有亲情,皆因生性狷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一然贫,我何不送五百金去与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贫乏。但恐他不受,奈何?”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识送去。

这刘太初名和,江宁县学庠生。家贫,以授徒为业。甯甘冻饿,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实作诸生时,就娶了他妹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几科不中,他竟弃了这领青衿。自从见宦实做了显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目无亲友的呆公子,那里认得这穷姑父姑母,他就绝迹不履宦门。今忽见内侄送了五百金来与他,力挥不纳。宦有识回来说道:“小的虽是个下人,素知刘姑父的性情,晓得他是绝不肯受的。果然有识,不负其名。但老爷吩咐,不敢不去。”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门口,你迳回来。”

宦有识领命,到他门口放下,叫道:“姑太爷,我们大爷又叫我送来了。”撤身就走。刘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识飞走不答。刘太初只得自己拿著撵了一会,直直撵到宦家门口。放下,不顾而走。家人进内说了,宦实父子不胜慨叹。刘太初甯甘淡薄,绝不求人,是所谓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势不贪财这等心胸之人亦鲜矣。按过一边。

且说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终日坐在家中,外边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发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的来寻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闲走,遇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也不跟多人,只带两个小子,身边揣著银子,骑两头驴儿跟随他。自己乘了一匹马,任马所走之,也不认定到何处去。

头一日出门,正走著,只见一个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内中一个头上包著白布,披著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卖棺材的道:“如今买卖艰难,赊一半,现钱一半,还是照著本钱,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这个带孝的尽著哭告,那旁边的一个只是叹气。宦萼跳下马来,上前问那叹气的道:“是为甚么事?”那人见他是个贵介样子,忙道:“这个带孝的是我一个紧邻,姓韩,叫作韩无俦。一个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穷寒得无比,此所谓寒无俦也。他父亲前日没了,今停了两三天,总弄不出个棺材来。我看著心中甚是不忍。这个掌柜的是我的朋友,同他来赊口材。掌柜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现银。如今何处得有银子?我手内无钱,要有钱时,也就帮他做了这一件好事。”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银子一口,倒讲明白了。”掌柜的也怜□□□□□□□□□□□□□□□□就是这一个松木两并,价钱是□□□□□□□□□□□□□□这多大事,富贵公子视此五两银子如□□□,孰不知贫穷人如少一文钱,尚□□□□□□□□□□□□□□两,递与掌柜的,道:“都是纹银,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称?”就接过□□□□□□□□□□□□头。宦萼拉起他来,道:“你棺材虽有了,抬钱□□□□□□□□□□□道:“蒙老爷天恩,得了棺材,且装了我父亲不暴露著,再做区处。我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典几两银子,发送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听说,心中甚惨。又敬他弃子葬亲这一点孝心,又将银子称了十五两,对他道:“古人说,冠婚丧祭,称家之有无。这银子你拿去用,五两赶著就把你父亲葬了罢,死者以入土为安。我看你也很穷,这十两银与你作本钱,寻个小生意做,也可养家糊口。”韩无俦尽著叩头,道:“老爷赏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当这样厚赏?”宦萼道:“不必多讲,快雇人抬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罢。”韩无俦见这样施恩,也就叩谢了。宦萼上马,韩无俦拉住小厮问道:“这位老爷贵姓?”小厮与他说了。众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赞扬他的恩德。韩无俦葬了他父亲,领著十一岁的儿子,到宦家门口叩谢,送他的儿子与宦家为仆。宦萼那里肯要,因见他好个干净孩子,反与了他二两银,两疋布。他父子叫了几十声恩人,拜谢而后去。

再说宦萼那日与了韩无俦银子棺木,心中甚乐。这一个乐字,便写得善心充满。又走了一会,只见一个人急得两头乱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积阴的好爷们,若拾著了,赏还了我罢,可怜我是个穷汉。”口里叫著,眼睛急得多大,两泪汪汪,像疯了一样。宦萼心疑,叫小厮叫过他来,问他是甚么缘故。那人槌胸跌脚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绎生,一个养生的孝子。是个卖菜的。我家中有个老爹,八十多岁了。病了一个多月,我在家守著伏侍,不得出来卖菜,连两千文本钱都吃光了。我老爹这两日略好些,想个鸭子煮口汤喝。又没有一个钱,没奈何,我把一件小袄脱下来,当了一百五十文钱,指望买与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来借两千印子钱,卖著菜,还买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几日,一家子全要饿死。我把钱同当票子拴在一处,揣在怀内。不想走急了,到了铺子里看了鸭子,摸钱时,才知打袄破处掉去了。不但我穷人好容易挣一件袄穿,没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认?”宦萼道:“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钱串上另收著,如何得丢?”蔡绎生道:“老爷,那当票我拴得紧紧的,如何得丢?因是钱掉了才没了他,他如今还在那钱串上呢。”旁边人听他说这蠢话,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这里跑著叫甚么?”蔡绎生道:“当票同钱掉了也罢。”他槌著胸说:“如今我家老爹现没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闻此话而不动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这里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爷们拾著,赏还了我罢。不然把当票子拿去,单赏了我的钱去买鸭子。再不然赏我一只鸭子,他把钱同票子都拿去也罢了。”宦萼道:“人千人万的走,知道谁拾了?况且知是在那一处掉的?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他道:“据老爷这样说,是没用的了。”捶捶胸,望天叫一声道:“天爷爷,苦死我老爹了。”掉了两点泪。

才要走,宦萼道:“你站著。”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与他,道:“我怜你一点孝心,这银子给你买鸭子与你父亲吃,赶著赎了衣服穿,剩下的留著做卖菜的本钱。”他眼睁的望著,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为何不要?”他道:“老爷请收起来,不要同我小人们顽笑。”宦萼道:“我好意给你,同你顽甚么?”他笑道:“老爷当真都是赏我么?”宦萼道:“既与你,如何不真?”他笑嘻嘻才伸手来接,又连忙缩回。看著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极。一生卖菜之人,同人争一文钱,费多少唇舌。今宦萼给银五两,实是梦想不到,疑天地间无此等事,非写其呆态也。宦萼叫小厮塞在他手中,他见果是真了,接过来,叫道:“我的恩人老爷,他叫这一声,抵得做官的几百个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第二个好人。实心称赞,非比他人假奉承语。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这个地方来与你老人家磕头罢。刻舟求剑,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语。我不认得你府上在那里住。”说了,欢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来多个头。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来。直等他叩得兴足了,才爬起来。把那银子看了看,叫旁边一个人道:“你拧我一下看可疼,还是做梦是醒著呢?”旁边人说,“大青天白日里做甚么梦?你快做你的事去罢。”他道:“不是梦,难道竟是真?”哈哈笑道:“好老爷,好人,好人,好老爷。”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马上也自得意,道:“这两件虽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脱膏粱气味。他以为银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济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发了一个市,这才真是开市大吉。不枉出来一场。”到家歇息。他但无事,就出来大街小巷的走。

那一日,见许多人围著那里看。宦萼也催马上前一望,只见一个人打著一个人,拳头脚尖齐上,口中侉声侉气不住的骂。那个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拦。这人动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动疑,叫小厮拉他过来,要问他的缘故。他那里肯依,只是挣著打。宦萼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死人不要偿命的么?好意劝你,要问你话,怎这样牛?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有万分不是,你打著,他不敢回手,就罢了。还要怎样?你仗著汉子大行凶欺负他软弱么?”那人见宦萼装束像个官长,责备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爷不知内中的情弊。俺打死这没良心狗娘养的,情愿替他偿命。”宦萼道:“你们为甚么大事,就这大的仇恨?”那人见问,便恨恨道:“老爷请听言,事情虽小,叫作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俺是山东人,俺名字叫作毕本。因家乡荒乱,到了这儿。又没多大的本钱,只有十来两银子,做个货郎,挣个馍馍吃,住在一个店里。”指著那捱打的道:“这个没良心狗娘养的,他叫作赖盈,也是俺一搭儿的人,同在店里住著。他得了病,俺与他非亲非故,看乡亲面上,替他请医生吃药。俺早晚得闲,还扶侍他。他身边又无有一个大钱,俺既照看他一场,只得替他担著。他病了几个月才好,后来算了算,连药银店钱就该著六七两。他身上又没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赊了几个布同棉花,通共该八两多银子。这项银子没处出,他求俺替他借几两还了人,他去佣工挣了来还。俺一来看他还老实,二来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绒线铺主顾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两银子,才还人了。剩下一两多些,他留下盘费。原说定出去佣工,挣的多,陆续著还他本钱。就不能还本,年年清他的利钱,也还可以行得。谁知这没良心狗娘养的,不知在那搭儿里去了三年,躲得影儿不见。铺子里主顾依不得了,问我保人要。

要打要告,算起本利来,该他十七八两,刚刚把俺的本钱作了去。我为他连累一场,水也没喝他一钟,如今倒弄得我这半年来当了个干净,无穿少吃,我这条命不是他坑送了么?今日要不是撞著他,他还躲著呢。因此我情愿打死这没良心的,替他偿命。老爷请说,叫人恼不可恼?”说了,又要挣著去打。宦萼叫小厮拉住了,道:“这怪不得你恼,必定有缘故,那里人的良心就丧到这个田地?”宦萼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世上人丧良心者,犹不止此。等我问他。”叫那捱打的过来,问道:“你这人真没良心,人为了你一场,你倒把他的本钱弄乏了,坑了他,赖盈当云:他的名字不好,原叫毕本,与我何涉?你就没银子还他,也该见他的面,怎么还躲著呢?”赖盈道:“老爷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这样的情,可还有躲著的理。我时运不好,这四个字,把天地间多少英雄豪杰才子能人屈死了无限,何况于赖盈。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没本钱,只好去佣工。但用一点力,就伤著了,定要病几天。病魔专凌穷汉,余亦受此大累。人家都不肯雇。走西撞东,总弄不著一个钱,连口也糊不过来。人说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爷看我身上这个样子,就见得我不是说谎了。因没脸面见他是真,何曾是躲著呢?如今他就打死了我,也没得说。”宦萼向毕本道:“他这话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还可恕。”毕本道:“老爷不要听他,这都是鬼话。俺只打杀了他,才出得这口气。”宦萼道:“不消,我有个道理。”叫小子称出十两银子来,宦萼递与毕本,道:“这算你替他借的那十两银子的本钱,利钱算你倒运赔了罢,拿去还做你的货郎,且糊日子。”毕本道:“甚么话,他该银子,怎么叫老爷还?这个我不敢受。”宦萼道:“我不是替他还银子。如今世上人,至亲骨肉在一个钱上还刻薄不过。不意宦萼一贵公子,竟能洞悉世情。你同他不过是个乡里,又非旧识,这一句又露出公子本相来了,岂旧识便有情义关切耶?你就在他身上用一番的厚情。像你这样的人,也就是难得的了。千真万真。如今他负了你,不但你寒心,后来不肯做好事。就是别人,看见施了恩就遇著没良心的人,反害了自己,谁人还肯学?我如今送你这银子,见得好心还有好报。他虽负你一般,遇著我还了你,你后来或者还肯行好。就是旁人看著,也还肯发善心。”宦萼此语,直欲将这一片婆心充满宇宙,使人人皆做好事,行好事,是圣贤心地。

毕本还要推辞,旁边有认得宦萼的人,便道:“这位宦老爷,去年舍了你们那里来的乡亲万把多件棉袄,搭了几百间大棚与他们安身。成两万家银子都舍了,可稀罕这点子?你受了罢。”毕本忙道:“原来就是救我们敝省的大恩人,我也有许多亲戚受过恩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道:“多大事,不必多礼。”又叫过赖盈来,道:“你病与不病,我也不得知道。古人说:要饭吃靠天。有一种不知事的人道:‘黑心人倒有马骑,热肠人偏没饭吃。’这话信不得。世上事,何曾没有没良心的坏人享著荣华富贵。这不过是眼前花,焉知他后来不男盗女娼,子孙绝灭。好人虽目下贫苦,又焉知他后来没有好处?要看这两种人的收圆结果,才定得好歹。宦萼这一番话,以圣贤为心者,自然谓之有理。以刻薄为事者,未免骂其迂呆。世人只图眼前受用,身后那管他有结果没结果。你把良心掏出来,以前事不必题了。你明年尽力去挣,不能全还,一年还他一两,七八年也就把利钱还完了。你若挣的多,多还他些更好。果有良心,天必不负你的。不意此君竟成了个道学先生。你今生不还他,等来世变骡变马填还好么?”话虽有些和尚气,然亦是理之所必至。此一段借宦萼之口,欲劝醒世上没良心之人耳。但恐忠言逆耳,没良心者不但谓污耳,反恨其饶舌。

众人道:“宦老爷说的是好话,你听著。”赖盈也叩头道:“谢宦老爷。”宦萼把他拉起来,见他甚是褴褛。打开银包,拈了有三两来的一个派州锞儿与他,道:“这银子与你买件衣服穿,做个小买卖度著残冬,开年去想方法。”赖盈又叩谢了,就将那锭银子双手送与毕本,道:“这是老爷赏我的,你请收了算利钱,我冻饿死也没的怨。”毕本道:“这是宦老爷行好与你度命的,我如今肯要你的?宦老爷同我们一个陌路,就这样施恩。我同你到底是乡亲,那利钱我也不问你要了,只当我害病吃了药了,要神天保佑。托老爷的福,我在这货郎上,再去慢慢的挣罢。”说著,就在腰中顺袋里取出他的借约来,当面撕掉了,道:“从此撂开手罢。”宦萼见他二人如此,心中暗道:德能感人,我这几两银子就把两个人都化了。欣然乘马而去。

正走之间,到了一个店门口,见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颏下一部虬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纪。在那里背叉著手,白眼望天,不住长吁短叹。宦萼见他凛凛一条大汉,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见那店主在一旁陪著笑脸说话,觉有缘故。勒住系缰,把马蹄放慢了些。听得那大汉道:“俺这样的男子汉,是少你的饭钱的么?等俺的亲戚来,自然一齐开发你。”那店主陪著笑,道:“怎么敢说爷上少饭钱?但小店本钱短少,供应不来,求爷多少给些,以便预备爷的酒饭。”那大汉道:“俺身边若有银子,何用你说?实在难为你,我岂不知道。但俺此时在客边,何处去设法?”复了长叹了一声,道: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宦萼想道:看这人的相貌,是个尘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穷途,何不结交他一番?遂下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贵处那里?为何在此长叹?”那人见他气宇轩昂,也拱手道:“小弟贱姓鲍,山东泰安州人。请问贵姓?”那店主道:“这位老爷是我们这里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爷。”那人道:“闻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称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这里幸会。”宦萼道:“何敢当尊兄过誉”。那人道:“尊兄不嫌蜗陋,请到小寓坐一坐。”宦萼正要问他话,说道:“弟正有事请教。”遂携著手同到店里一间客房内。

重复作揖,然后坐下。宦萼问道:“尊兄有何贵干?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长叹?方才这店家说甚么饭钱,不妨细细见教。”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小弟贱名鲍德,寒家虽不敢称为富足,也还有几十顷地,将就也还过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个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岁贩了几千金货来在贵处发卖,曾有信寄回,说在评事街行里住著。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忆儿成病。人家父母见儿远出,无不望其速回。无奈儿子一去,将父母忘却。古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凡人子远游,当将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当,命弟前来叫他回去。弟来时也还带了几十两金路费来的,因见途中贫苦无食的人甚多,伤心惨目。弟以为到了这里,寻见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盘费了,遂将身边的银子三钱二钱的都散了贫人,仅存了些须路费。不想到了这里,找到行里去问。说在此住了将二年,又往湖广去了。弟要往湖广去寻,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没有路费,只得在这店中住著等他。一住三个月,杳无音信。弟又食量颇雄,一日酒饭肉菜之类,非三腥不能饱。前月有些衣服都卖了,打发了他的店钱。这个把月,实在没处设法。又在异乡,举目无亲,向谁告贷。也怪不得店家琐碎,他能多大本钱。”复大笑,拍著肚子,道:“倒被贱腹装了他十来多两在里面,叫他如何供应得来?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觉发叹。不意惊动尊兄。”宦萼笑道:“原来是为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台驾也回府久矣。”向店主道:“鲍爷差你多少饭钱?”店主道:“额定三钱银,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该纹银十二两。令小人如何搁得住,所以才大胆开口向鲍爷说。”宦萼道:“我从不曾听见南京的店钱三钱一日,你不许欺生。”店主道:“小人开著店,怎么敢欺生?别人每日只五分银子,鲍爷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壶,这两样就是二钱五分,一日还得二斤米饭,油盐小菜青菜豆府之类,算起来小人还是白伺候,一文还不得落哩。”宦萼向鲍德道:“兄真英雄也。”他大笑道:“弟所谓酒囊饭袋耳,何足为道。”宦萼吩咐小厮,“你称十二两银子给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轿来,送鲍爷到我家去。”那店主得了银子,欢喜非常,锁在柜内,飞跑叫轿子去了。

宦萼因向鲍德道:“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别有商议。把行囊都发了同去罢。弟先到舍下恭候。”鲍德道:“萍水相逢,怎敢当尊兄如此过爱?”宦萼道:“我辈相遇,何必故作这套语?”鲍德道:“尊兄既是豪杰举动,弟亦不敢作腐头巾的虚套了。”

宦萼起身作别,吩咐一个小厮等著同去。鲍德同到店门口,宦萼一拱手上马,道:“专候尊兄的大驾了。”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预备下酒饭。

不多时,鲍德到来,让到书房坐下,小厮们把行李也搬了进来。坐下茶罢,须臾就送上酒肴,二人对饮。鲍德是个豪爽的汉子,在店中每日那种饮食,不过充饥而已。就是那酒,也不过只算得润喉。因囊中乏钞,不敢大嚼。今到了宦家,见杯盘摆列,烹饪精美。况宦家的酒量素常善饮,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谦让,旁若无人,豪饮大啖。宦萼见他这种的气概,倒也少见,殷勤相劝。酒饭吃毕,天色将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铺盖来铺上与他睡。与下同宦萼到鲍德家对看,如何相报之速也矣。留住了数日,无非大酒大肉相待,彻底做一身新衣。真可谓贤主佳宾。这一身新衣,与司进朝替富新所做那一身新衣,两人之心胸行事,何啻天渊。他所谈讲的,俱是谈兵说剑武艺中的话。宦萼虽不懂其中的妙处,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气爽神豪。

一日,宦萼陪他饮酒之间,说道:“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离家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悬望。目今趁初秋天气,正好走路。尊兄还是回府,还是在这里住著等令表兄呢?”鲍德道:“弟欲回久矣,自无路费。连日承兄见爱,又不敢启齿。家表兄知他到何日才来?弟归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里说下个信便是了。”宦萼道:“尊意既如此,明日即为兄送别。”鲍德大喜道:“弟承尊兄过爱,我也不效那妄说感恩戴德的虚话了,但愿异日得相晤畅聚为乐耳。弟此时就往行中说个信来。”宦萼道:“对他说,令表兄来时,竟请到舍下来住就是了。”鲍德喜道:“这更妙了。”去不多时就回来了。

宦萼次早备酒饭与他饯别。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厮捧出五十两银子来,送他作路费。鲍德道:“何必用许多,一半也就够了。”宦萼笑道:“兄忘了前日之事了,途路间宽裕些好。设有不敷,又将奈何?”他也笑著收了。宦萼又吩咐一个家人道:“你拿十两银子,送鲍爷过江。到浦口雇了骡子,看著起了身,来回我话。”又叫备两匹马来,亲自要送。鲍德道:“不劳尊兄罢。”宦萼道:“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悬望耳。然而惜别之心,哽咽于胸。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鲍德长叹道:“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贵介中有尊兄这等侠肠义气汉子。”此语虽是夸宦萼,却将贵介中人一笔抹杀。抚膺道:“铭刻于我心矣。”二人上马,一路说著话,到了下关过浮桥,同到江口下马。二人握手,依依不舍。鲍德上了摆江船,家人搬上了行李,那个送的家人也上去了。临开船时,宦萼道:“尊兄长在途保重罢。”鲍德道:“尊兄请回罢。此身不死,容图异日相会。”感之至,一语胜千万言。宦萼看他的船去远了,上马怅然而返。

正走著,将到三弹楼,见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道:“那里去看戏,这就是真戏文了。那戏子们唱烂柯山的崔氏逼嫁,还没有他这样真正行径呢。”宦萼正勒马要问,众人齐笑道:“朱买臣出来了。”宦萼看时,只见一家门里一个破衣巾的文人,送出一个老儿来,也戴著一顶烂方巾,穿著一双红不红紫不紫的没后跟的破鞋,气忿忿向那人道:“我们家不幸,生出这样不成器的女儿来。贤婿也不必气恼,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总不管。我像没有生他的罢。”宦萼听得有些诧异,忙下马向那老儿同那人拱拱手,他两个连忙还礼。宦萼道:“请教府上有甚么事?”那老儿摇头道:“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于口。”指著那破衣巾的道:

“尊驾请问他。”宦萼看那贫士时:

头上烂烂一顶巾,以饭糁做补丁,而脑油浸透;脚下旧了两只袜,以黄泥为浆粉,而脚底对穿。有人作谜云:“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是何物?”他人不解,问是何物。彼笑云:“我袜底有一洞耳。”此贫生袜底对穿,宦萼想当然耳。面皮黄皱,肉味岂止三月不知;颜色鏖糟,浴水料道六时不见。身上衣补空万千,常穿不时之服;室中灶尘灰堆集,或煮饥后之餐。或字好,也是想当然。昔年买臣后身,今日妻休贫士。

宦萼向那人道:“请教。”那人道:“贱姓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平字。贱名儒,乃汝为君子之儒。开口酸腐之气冲人,描写迂腐措大,入骨三分。忝列庠序。这一位就是家岳。小弟自二十岁毕婚,今已十七年矣,贱内与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笔耕糊口。不意两年来,年成荒歉,没人读书,这砚田也就荒芜了。去岁还将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在当初,灶下以不举火奇,近日竟以举火为奇。真正是空如悬罄,家徒四壁。古人云:“啼丰年之饥,号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语竟是为小弟而设。不想贱内忍受不得,竟有个要别抱琵琶之意。原也怪他不得。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终朝枵腹,如何过得?他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俪,何忍分离?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他塞耳弗听奈何?贱内执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来,以大义责他,以好言劝他,他决意不从。适间反以不逊之言顶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宦萼向那老儿道:“令爱要去,不过是因令婿贫穷之故。老丈若可养活得女儿女婿,就可相安了。”世人因女婿贫穷之故,连女儿皆弃而不顾者甚多。宦萼作此言者,或疑及此。然见这老儿行径,不问而知其穷。尚作此语者,方不脱是个公子本色。那老儿叹了口气,道:“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们当初弄了一顶烂头巾戴在头上,以为是功名的一个进步,何等兴头。谁知吃他一生的大累。初进学时是顶簇新的头巾。因你不能上进,把他戴烂了。头巾不怨你足矣,如何反怨他?当初指望飞胜黄甲,脱却这盖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扬其宗,封其妻而荫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门,华其身而充其腹。王恩是八其翰林,他又是个八其措大。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学生自十五岁游庠,乡试过二十馀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头就不肯略点一点,那柳汁比金子还贵重,就不肯洒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轻不得,负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动又要惜三分脸面。这老儿宜乎贫寒至此。偌大年纪,不知世务。世人但顾脸面,焉有不受穷者。家中釜甑生尘,儿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学生今年虚度七十有五了,岂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饱,老学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还不知何者为肉。昔日听得一笑谈: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梦五脏神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讲衣帛,请看我这鹑头百结,捉襟露肘的样子,求寸布如异锦之难,其寒家之境况,可想而知了。自给犹无所措手足也,而况于女儿女婿乎?当日古人有一个《清江引》,正合了老学生的近况。道是:

三更半夜睡不著,惹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吓一跳。原来是把一股脊梁筋儿穷断了。

此乃我学生今日之谓也。”宦萼又问平儒道:“你令正既不愿相从,就勉强留下他,也未必相安。终日吵闹,也非常法。”平儒道:“小弟岂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宦萼道:“迂,迂,真迂!”因见隔壁有个茶馆,说道:“二位请到那里坐坐,我有话相告。”那老儿道:“岂有此理。老先生驾临敝地,岂有反客为主之事乎?虽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无此力何?”宦萼道:“不用谦让了,请进去罢。”二人进内,一同坐下。

老儿道:“请教老先生贵姓?”宦萼道:“我姓宦。”老儿道:“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么?”宦萼笑道:“正是。”那老儿复鞠躬道:“真今日翩翩之佳公子了。久仰,久仰,老学生翁婿何缘幸会?”宦萼笑道:“多承谬奖。”料道他们都是空腹,要了几碟点心来,让他二人吃了一会。道:“我看你翁婿二位读书一场,一穷至此,倒甚为恻然。天下读书之穷人何止亿兆,恻然不得这许多。昔有一人云:天有富我心,赐我一块金。方圆四十里,里外不空心。余谓虽此一块木金,犹不足以资给之。我此时就算资助你些,劝他留下。但不能常继,用度完了,旧性复萌,仍然要去,又复奈何?我有个主意,你一位是他的令尊,一位是他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他一化,将来能完全你家室之好。你二位说,可行得么?”平儒还有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儿道:“宦老先生君子人也,何伤乎?他之尊意,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矣。贤婿把这不肖女总如弃了一般,何不听其所谓。倘能革心改面,岂非尔室家之庆乎?”平儒想了一会,叹道:“哎,小弟骑虎之势,也出于无奈了,悉听尊裁。还要求老先生稍加姑息,不宜督责太过。”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包来,打开,拈了一锭约有三四两,送那老儿,道:“为先生一肉一衣之敬。”又拿一锭与平儒,道:“权为薪水之资。等你令正悔心之时,我再送来与你,那时或可相安了。设或恶性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妇人终弃之亦可。”问那老儿道:“老先生,你恐怕还有爱惜不舍之心么?”老儿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老学生今虽穷乏,当初先祖权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门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虽将他鼎烹斧锉,我学生不过而问焉,何况于化恶为善也?但既承赐茶,又蒙厚惠,何以克当。诚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宦萼道:“不必过谦,请收了罢。我回去,就有人来。”他翁婿深深一揖,道:“承爱了。”大家同出了茶馆。宦萼别了他二人,上马来到了家中,将权氏的事告诉了侯氏。侯氏又是那好笑,又是那恨。宦萼道:“我因他们想起一个笑话来:

一个人家请了一个先生,穷得很。他要回拜东家,没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随去。到了那里,宾主甚是相投,款待酒饭,定要留宿。那先生辞不脱,只得住下。东家叫儿子陪先生睡,叫馆童陪那家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亲道:‘老先生倒好,只得穷得很。昨晚脱衣服睡觉,连裤子都没有。’那馆童介面道:‘他那家人,不但没裤子,穷得连鸡巴都没有呢。’

这个笑话正好赠那平秀才。”侯氏又笑了一阵。宦萼吩咐家人叫了个媒婆来,如此如此对他说了,叫小厮领他到平家去。到了他家,此时平儒受了宦萼的计策,躲在外边听信。那媒婆走到里面,向那妇人道:“这就是平奶奶么?”权氏道:“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那里来的?”媒婆道:“我是南京城里第一个有名做媒的赵大嫂,人都叫我赵老实。城里的张富翁,李财主家中,我没一家不走动。听得说这里奶奶要嫁人,又贤慧,又会当家。如今有一位财主乡绅要娶一位奶奶续弦,托我来说。”那权氏一脸的笑,道:“我虽说要改嫁,又没有口风出去,怎么人就知道?”媒婆道:“这位财主要寻位好奶奶久了,托的人甚多。他同你这一位街坊姓甚么甚么呢,我就忘了,他两个是好朋友。听得他说,故此才烦我来。奶奶,你既翻身一场,不要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中穿绸缎,插金戴银,使奴唤婢。你到了那里,真是饭来张口,水来湿手,受用一辈子呢。”权氏满心欢喜,笑道:“他家姓甚么?”媒婆道:“他姓贾,满城中谁不知道贾乡宦家。”权氏道:“这也等我那倒运的汉子来,对他说明白了著。”媒婆道:“你不要痴了,一面摹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我回他一个信去。送了衣服头面来,等你家相公回来说一声,就走上了轿子,还怕他拉回你来么?”权氏道:“他这样个大人家,也不行财下礼,难道就是这样乌嘴乌面的抬了去?”媒婆道:“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礼做甚么呢?抬了来仍要抬了去。况且你是有丈夫的,那时惊动了街坊邻舍,闲言杂语,拦阻起来,反倒不妙了。”权氏道:“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运的汉子不肯放,怎么处?”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来你穿,买东西来你吃,怕他不叫你去么?”权氏道:“就依你说,几时可行呢?”媒婆道:“打破头,趁热揉。俗语说:停留长智,过后又怕生枝叶。要去就去。你主意要决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么?”因走到跟前,附耳声道:“说这贾老爷有名的大阳物,”笑道:“你夜里被窝中更受用呢,我总成你这样好去处,过了门,十两媒钱,一分也少不得的呢。”权氏欢天喜地,反再三嘱托道:“我在家同那倒运的扳倒身子,讲个决断。你今晚千万的要来接我。”那媒婆道:“我知道,还用你说么?”平儒在外面见媒婆去了,便来家。

权氏放下脸来,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间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买绸缎来替我做衣服,买好饮食来供给我。不然,你要强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苦日子我实在过不得了。”平儒道:“你到底往那里去?我同你将二十载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么?”权氏冷笑道:“古人说,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没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还讲甚么恩情?有两句古语说得好: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处不劳你管,大约自然比你府上强些。”平儒道:“你既主意已决,谅也不能留你。也有两句古语,道是:

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后来或有不得意处,千万还来寻我。”权氏夹脸唾了一口,道:“啐!你替我发这样好利市,难道别人家还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门。你可曾听得说,回炉的烧饼不脆么?”正说著,那媒婆夹个毡包进来,道:“轿子来了。”权氏向平儒道:“你快写休书给我,不要误了我的良辰。”那平儒也不作难,写了休书。权氏又叫念与他听,无非是养赡妻子不过,任凭改嫁的话。权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浑身彻底换了衣服,戴上首饰,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见过这些东西?”欢欢喜喜,头也不回,上轿而去。有四句说他二人,道:

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当年丑已留。
何是琵琶贪别抱,睢鸠不肯在河洲。

因这权氏,有一调《驻云飞》叹世人夫妇,道:

夫妇恩情,结发髫年到百龄。举案齐眉敬,全仗家丰盛。哎囊罄没分文,难逃怨恨。口纵无言,勉强身相顺,试看那实在心安有几人。

那权氏被轿夫一直抬到宦家,下轿时,媒人不知何往。只见四五个妇人叫他出轿来,拥他入内。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众妇人道:“与老爷奶奶叩头。”权氏兴抖抖来做财主奶奶,忽然见这个光景,心中鹘突。众妇人又道:“你见了老爷奶奶怎么还站著,好不知规矩,还不快叩头。”他见丫鬟仆妇左右围绕,尊严得了不得,不由得双膝跪倒,还疑是哄他来做妾。

叩了头起来,宦萼对司富道:“这个妇人万刁万恶,嫌贫休夫,被他父亲卖到我府中来,交与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种活计,磨靡他的刁性。若稍有顽劣,拿皮鞭著著实实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换了。”众妇人拉他过去,换了一身旧布衣服。他此时已入圈套,悔之无及。又带了过来,禀道:“换过了。”司富就带他到厢房内,道:“你就跟我在这里住。”就派了些活计与他做,说道:“都是定有日限的,迟误了,十个皮鞭。”他一心打点来做奶奶享福,今到了这个光景,又不知是甚么人家,又不知是如何来的。听说是他父亲卖了他来,想道:我一个出嫁十多年的妇儿,父亲如何卖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说。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从何而来,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会。夜间悄悄起来上吊,不想司富他们都是商议过了的,有心防著他。一声喊叫,救了下来。

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数个仆妇,将他按倒在地,剥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裤。大皮鞭细竹条,自颈至踝,足足打了数百。侯氏再三说情,方才饶了。吩咐一个仆妇缪氏监管著,饿他三天,不许给他饭吃?那权氏浑身打得如菜花蛇样,抬了去,放在床上卧下,皮肤无处不痛。想起当日虽穷,丈夫何等怜爱。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寻来,只好自怨,那心肠也就悔了两分。

那缪氏私自拿东西与他吃,待他甚是亲热。悄悄劝他道:“你既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去。人说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寻此拙见,讨这一场苦吃。甯在世上捱,莫在土里埋。焉知日后就不捱出个好日子来?你不要呆想,你死在这里,不过像死了个蚂蚁,谁还可怜你么?你耐心守著,少长缺短,悄悄对我说,我照看你。”权氏感激不尽。

好了起来,不是做针指,就是浆洗衣裳。虽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没有一日得闲。自从捱过那一场肥打,也不敢再想寻死了。看见别的妇女都忙忙碌碌,终日做活,久之也就惯了。

宦萼怜平儒是个贫士,时常周济他。后来开义学时,转托梅生约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学问,也还颇通,就请了他做先生,在馆中教学。这是后话。

一日,宦萼在家,门上传进来说,有一个姓辛的山东人要见。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著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鲍德的表兄了,忙走出来迎著到书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黄须,狼腰虎背,细条身材,也好一个相貌。他动问鲍德的信,宦萼将店中偶遇,接了来家,留住了数日,并打发起身回去的话说了。道:“去了两个多月,大约久矣到家了。”辛同再三致谢。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悬望,兄也当速回才是。湖广这一次的买卖定然是得意的了。”他蹙额道:“去的时候生意倒也甚好,闻得贵处米价涌贵,在湘潭贩了几千两银子的米下来。不意途中遇了张献忠的贼兵,抢掠一空。小弟落在水中,幸喜自幼颇知水性,逃得性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亏得别船一个老客见怜,带了下来。昨晚才到,且到旧行家看看有乡亲在此,问个家信。他言舍表弟曾来过,临去时留下信,若小弟来时,叫到尊府来问。故此来惊动。”宦萼道:“既如尊言,归途盘费何以设处?”辛同道:“为今之计,没有别法,除非向旧行家借贷些须,还不知他可肯慨诺?”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两银子来,说道:“本要奉留盘桓数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发盼望。些微路费,可以到府了。今日尚早,就请渡江。雇了头口,星夜回府罢。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图后会。”辛同道:“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谢不尽。小弟也不敢假作谦辞,竟拜领大德了。就此拜别,小弟即刻长行矣。”宦萼留他吃了酒饭,送到门外而别。

倏忽秋尽冬来,大雪初霁。宦萼出门,要遇好事做一两件。信著马蹄,缓缓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会。走到一条避静巷内,见一个人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得甚是单寒,打门内送出一个人来,含泪嘱道:“事求速些为妙。”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这人又掉了几点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望望天,妙甚。欲开口告人,无门可诉。欲告之于天,奈天又高而难听,只得叹气望望而已。写尽穷人苦楚。惨惨凄凄,折身进去。宦萼想道:“这人虽穿得褴褛,形状举动像个正经人。定有万不得已的事,方这样伤心。我问他一问,或有急难,我何不救他一救。遂打著马进他院中来。

那人来到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听得后面马蹄子响,回头一看,却认不得。见他肥马轻裘,又跟著一两个小厮,忙迎了过来。问道:“老爷寻谁?”宦萼下了马,一拱手,道:“就是来寻你。”那人惊道:“素不曾拜识过尊颜,老爷下降,有何吩咐?”宦萼道:“且到你屋里去讲。”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让进去,恐屈了尊。”宦萼道:“这有何妨?”那人见说,只得推开门,让了进去。

宦萼到了里边一看,果然不堪之甚。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逆风凛烈,刮得飕飕声响。大严冬天到屋里,连个火星儿也不有。两张破板床上,铺著两床破草帘,还铺著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蹲著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著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边,抖抖的战。那人掇过一张破竹椅,掸净了灰,让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请坐了好讲话。”他谦让了一番,然后拿了一条三只脚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贵姓?”他道:“不敢,贱姓向,贱名惟仁。不敢拜问老爷上姓。”宦萼道:“我姓宦。”向惟仁道:“想就是去岁舍衣服救穷人的宦大老爷了。”宦萼笑道:“怎么这点小事人都知道?”向惟仁道:“久仰老爷大名了。老爷是贵人,下临贱地,有何吩咐?”宦萼道:“我才在门口过,看见兄送出那个人去,满面惨容,必有万不得的事,特来相问。”向惟仁但低头叹气,一时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从实告我,不须隐讳。”向惟仁道:“承老爷殷殷下问,只得要直禀了。寒家当日也还可以将就过得,做著千金的买卖,向日也曾为过人。连年运气不济,做著的就折本,连旧房子也卖了。寻了这两间破屋栖身,数年不曾修葺,越发倒败了。因前岁借了阮大铖老爷府上银五十两做本钱,又遇著这两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该他百金。终日来索,没得还他。他的管家看见小女生得干净,回去说了。阮大爷要拿小女去学戏,准算本利钱。小人怎肯把亲生骨血送去做这样下流的事?苦苦不依。他前日恼了,把我送到县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来,限十日内还他。老爷请看寒家这个光景,开门七件事,件件都断了。烟火俱无,一家都是不久的了,可还有这百十两银子要还人?没法,怕受凌辱,要寻一死。二来不忍见家中这个样子,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罢了。”说到此处,就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伤心,有话且讲。”他擦了擦眼泪,指著床上那女儿道:“我这个小女,他说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的样,一家人都是要死了。他情愿自己卖身,不论为妾为婢,但求多得几两银子,还了阮府。倘馀剩下些,叫小人做个小买卖,带著他母亲兄弟将就过活。小人生他一场,指望嫁一个好人家,与他去完他一生一世的事,怎么忍心卖他与人为奴作婢?虽然顾了一家,岂不把他坑死了?”又哭起来,道:“他见小人不肯,倒要寻起死来。说除了此法,一家都是要死的。他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见难过。小人只得依他,寻人说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那是个官媒,他说有个过路的官儿要买妾,只要人物生得好,倒不惜身价,来问小人可舍得卖到外路去。小人还不忍,是小女说,倘本地人出不上价,他白舍了身子,仍旧救不得父亲母亲兄弟。只求多得几两银子,就是外路去,也说不得了。况且在本乡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伤心。一狠百狠,远远的去,只当死了。割断了肚肠,倒还好些。小人思量他这些话也说得有理,只得依了他。养他一场,落了这样个下场头。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惨?”说著,越发悲恸。

宦萼道:“好孝女,好孝女。难得,难得。请你令爱来,我问他一问。”向惟仁叫他女儿道:“我儿,过来见了宦老爷。”那女子羞羞惭惭的下床来,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他一看,虽然穿著一件破补丁蓝布衫,一条锯齿边的破裙子。好个标致端庄的女子,有一首《一斛珠》的词儿以咏其美,道:石崇在双角山以一斛珠换得绿珠美人,曲牌名因此而起。今以为词赞佳人,合拍甚妙。

晓雾轻笼,晴山淡扫妆虽草,旧敝衫裙偏觉好。朱颜既妙,那用梳妆巧。海棠梦里醉魂消,柳叶帘前体态娇,桃花面上含悲悼。试听纤喉,上花莺声小。

一点脂粉也无,全是天然本质,真是秀色可餐。若再装饰起来,可称个十全的佳人了。但只是脸上寒毛都冻得直竖竖的,真令人可怜。宦萼问他道:“小姑娘,你今年十几岁了?”他朗然答道:“痴长十六岁了。”宦萼道:“我才听见你令尊说你这一段孝心,诚然可敬。但与人做妾。也是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贤慧的大妻,一日也难过。你这样个娇生惯养的柔躯,倘不幸遇了那样悍妒之妇,岂不断送了?你年纪小小的,可曾想到这上头么?”他答道:“我何尝不知道。我当日听得家母舅讲书,杀身成仁还要去做,何况舍身救父母兄弟?也说不得了。今日且救了一家,后来就到那个地位,就死也瞑目了。强似今日眼睁睁看著这个样子,肝肠痛裂,一刻也是难过,真是生不如死之时了。”也就泪随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他父亲,今听他说了这番话,激出一段热心来。道:“你这样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须眉丈夫,枉在世上为人了。”枉在世上为人者,恐十有八九。叫小厮拿过银包来,内中约有十数金,递与向惟仁,道:“这几两银子,你今日就去买些柴米炭火,再买几件棉衣来,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题我的话。行好不欲人知,方谓之阴德。只说你远处来了个亲戚,助了你百金,不卖女儿了。再约了你当日借银子的保人,明日早饭时等著。我明早到你家来,与你一份银子,你拿去还了阮家,就清白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佯,但一家来世变畜生补报罢。”遂叫他妻子空氏同女儿并儿子道:“快来叩谢恩人。”

他一家欢天喜地,忙过来跪下叩谢。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请起来。众人叩完头站起,宦萼道:“我是救孝女的,与你们无干,何劳道谢?”说著,就出来上马而回。

次早,带了银子到向家来。下马,向惟仁听见,忙开门让进。到了房中,与昨日大不相同。几万个补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个瓦盆烧了一盆大火,锅内热气腾腾,一家都穿上了棉衣,床上叠著两床旧布被。忙让了宦萼坐下,那女儿也就走到跟前站著。

宦萼看他时,穿了一件紫布棉袄,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体面了许多,说道:“天气冷,小姑娘你请到火盆跟前坐去罢。”向惟仁道:“老爷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说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厮拿那两封银子来与他,道:此书之细,令人容易看不出。银子则银子矣,而曰那两封银子,不过是一句话,就不知那者,还有之也。后来又取两封,一与向小娥,一与惟仁,方悟“那”字之妙。“这是一百两纹银,你拿去还他。你保人约下同去不曾?”向惟仁道:“昨日就约定了,他在家中等。”宦萼道:“如今人坏的多,还你的文书时,须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向惟仁道:“蒙老爷吩咐,小人知道。”宦萼又叫小厮把包内的碎银子拿了有三两多,递与他,道:“把这银子你另外拿著,恐怕他拿广法马兑你的,就要个大加三。那时少了,为这一点子又争论,仍不得清楚。”向惟仁道:“老爷的恩典,想得这样全美。”宦萼道:“你去了快来,我还等你回来说话。”

那向惟仁刚跪下要叩谢,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礼,你去罢。”他拿著银子忙忙的去了。

那女儿筛子一钟茶,纤纤玉手奉与宦萼。宦萼欠身接著,道:“又劳动你。”吃罢,他接了过去,便道:“天气冷,老爷来的早,恐还不曾用饭。我家备有一杯水酒,老爷不嫌弃,请用一杯。”宦萼道:“我怎好叨扰?”他道:“我一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爷的,这还是老爷扰的是自己。等我们父子有得孝敬老爷的,日子就好过了。”说著,就去将烫酒的壶放在火盆上。他将靠南窗的一张抽屉桌子擦净,说道:“老爷,请过来坐罢。”宦萼站了起来,他忙把竹椅掇过,靠桌正面放下。开了抽屉,拿小菜碟儿。

宦萼一眼看见抽屉内有些旧书,问道:“这书是谁念的?”他笑著答道:“是我小时念的。”宦萼道:“原来你也从过师,怪不得这样知道孝顺,通文达礼呢。”他道:“老爷取笑,我知道些甚么。当日我母舅教馆,带著我念了几年。因家寒,搬到这里来,那时就不念书了。我才得十二岁,今年也撂下将四年了。”说著,让宦萼坐下。酒也热了,他斟了一杯,双手捧著,笑盈盈递上,道:“这是街上没有好酒,老爷将就用一钟避寒罢。”宦萼忙接过来,道:“小姑娘,你去坐著罢,叫我的小厮来伺候。”他道:“我一家蒙老爷莫大之恩,就终日为奴为婢,也是该当的。辱翁曰:此时已有愿到他家之心了。何况在寒家,理当服侍的。”他母亲把锅揭开,原来是大荤馆里买来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锅内,并一盘果馅状元糕,端来摆上。宦萼道:“你何故费这些事?”他道:“家寒没有甚么敬的,买的现成东西,恐不可口,老爷休怪。”宦萼让坐,他再三不肯”宦萼道:“你不坐,我也不吃了。”叫小厮将板凳拿过来放在横头,让他坐了。又叫小厮拿了杯箸来,斟了一杯,让他吃。

宦萼又问起来道:“你当日读到甚么书?”他道:“读过《四书》、《诗经》,皆念完了。”宦萼当问他可曾读过人之经。宦萼道:“你撂下这几年,也还记得么?”他道:“我时常翻翻,也还认得。”宦萼将抽屉拉开,顺手拿出本书来一翻,中间夹著许多字仿。打开一看,写得甚是秀美,觉得比自己的强好些。看见临了写著小娥习,问他道:“这是你的名字么?”他笑道:“我母舅说古时浙江有个孝女叫作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说话之间,向惟仁回来了,将文书递上与宦萼,道:“蒙老爷大恩,小人的银子还了来了。”又跪下来叩谢。宦萼一把拉住,道:“你只管这样,倒叫我不安。”让他坐,家中再无第二条板凳,就同女儿一凳坐著。忙敬了宦萼一杯,饮过,又让了两箸菜。宦萼将那文书递与他,道:“这一张纸几乎坑了你令爱,快快的烧掉他。”向惟仁接过,送入火盆内烧了。

宦萼对他道:“你这令爱原来又识字通文,我看他真是万中选一的女子。他也不小了,你替他寻个好女婿要紧。不要贪图豪富,若配个诗礼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买卖人家,只要拣个诚实的女婿就罢了。古人说,相女配夫,万不可错配了人,误了他的终身。”宦萼说此一段择婿良方,真爱惜小娥之至矣。叫过小厮来,把那两封银子拿出。所以先两封有那字也。先拿著一封,对向惟仁道:“这二十两银子是送你令爱的。他也大了,你替他做几件衣服,该置办的甚么妆奁小器皿并鞋之类,也替他备下些。等有人家,到出嫁时,来对我说,少长缺短,我再帮你。”向惟仁忙叫女儿拜谢,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过一封,对他道:“我看你家中一无所有,何以度日?这是五十两银子,你做个生意,将就过日子罢。”向惟仁道:“蒙老爷昨日赏了银子,今日替小人还了债,已救了一家人的性命,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杀身难报。今又赏了小女,恩已过厚了。如何又敢领这厚赏?”宦萼道:“救人须救彻。你不得这项银子做本钱,家中将何以为生?不久又是昨日那个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不必多辞。”宦萼与向惟仁真是:

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
不如拿云手,网罗谁解结。

向惟仁道:“老爷天恩,替小人虑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难报涓滴万一。”又叫妻子大小来叩谢。宦萼立起身,道:“你要这样,我就去了。”向惟仁忙道:“小人遵命,老爷请坐。”他父女让著宦萼吃酒。向惟仁道:“老爷明见万里,洞察小人肺腑。刚才若不是多带那几两银子去,事还不能完。饶说把那都添上了,他还道少。费了多少唇舌哀求,才肯依了。”因叹了口气,咳道:“老爷施恩的又过于太厚,他刻薄的又太觉利害。”宦萼道:“阮大铖不知杀过多少大臣,何况这些微利害?”说著话,又吃了数杯,就不吃了。向惟仁道:“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请用饭罢。”送上饭来,吃毕,撤去与小厮们吃。

宦萼吃著茶,向著小娥道:“前日有个人送了我几只湖笔,几匣徽墨,我用他不著,改日送来与你写字。不要丢住了可惜。”小娥笑道:“我会写甚么?不过是乱扬,玷辱了那好笔墨。”少刻,两个小厮吃完了。宦萼起身,道:“多扰了。”向惟仁道:“老爷空坐受饥,怎敢当个扰字?”他父女同送了出来,宦萼道:“外边冷,小姑娘,你进去罢。”那小娥竟有个依依不舍的光景。古云:女为悦己者容。宦萼之于小娥,可谓怜惜亲爱之至。小娥一慧心孝女,既感救父之恩,又感怜己之德,安不心为之死?

宦萼去后,向惟仁随后就到宦府叩谢。回来,他夫妻感谢,念之不尽,道:“天地间怎有这样好人?我们的造化,救了我一家性命。若不是他,此时父南子北,不知成个甚么光景了。”望著女儿道:“这都是你一点孝心,感动天地鬼神,所以才遇了这位大恩人。若是没有神灵,怎么可哥的我送出媒人去,恰巧就遇著他?二来也是你一点造化。”小娥总不作声,低著头寻思。向惟仁道:“你不作声,想甚么事呢?”小娥忽然道:“女儿想来,蒙他这个恩德,生生世世是再报不尽的。我当日原是舍身为父母,今日何不将我送与他去,也可报他万一。不强如卖到他乡外府,父母兄弟不能见面么?”向惟仁大喜道:“你说得有理。我早有这个心肠,只说不出口来,恐儿女抱怨。好说外人倒救了你,我做父母的又把你送去作低伏小。你主意既如此,我与你置几件衣服簪棒之类,我夫妻同送你去。”向惟仁到街上做衣铺中,买了几件绸绢棉夹衣服,裙背心之类。又到首饰楼上换了数样簪环,又买了些零剪子回来,赶忙做小袄中衣、新鞋褶裤等项,数日完备了。叫两顶轿子来,他母女二人坐著,嘱两个儿子看家,他跟著同到宦家来。

宦萼不在家中,门上人说了进去。侯氏叫娇花、嫩蕊领著仆妇们,接了他母女进来。向上就要叩头拜谢,侯氏忙忙挽住,让他坐下。空氏道:“小女是送来服侍奶奶的,如何坐得?”侯氏问起缘由,空氏细说起女儿要卖身,蒙宦老爷救他。并与银子,救了一家子患难,今女儿情愿来服侍的话说了。侯氏看那小娥,生得模样又好,举动又端庄,著实爱他,定要他坐。说道:“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低了你。况你此时还是客,那有个站著的理?”小娥道:“虽蒙奶奶开恩,我怎么敢?”侯氏定然不肯。他方把杌子挪在背后坐著。侯氏笑道:“你过来好说话。”小娥道:“奶奶的恩典,这里坐就尽够了。”侯氏倒把座儿横过来,和他一长一短的说话,心中十分相爱。那向惟仁也在前厅守候。

不多时,宦萼回来了。向惟仁上前复又拜谢,宦萼拉住,道:“你的礼数太多了,你来有甚么话说?可坐了讲。”向惟仁不肯坐,将他夫妇亲送女来与他为婢的话说知。宦萼道:“怪道我才进来,看见大门外有两顶轿子,原来是你家的。你这一番的举动,把我一片好心都没了。难道我是看上你的令爱才做这番事的么?”向惟仁道:“这出在小人夫妇并女儿心中,稍报大恩万一的意思。”宦萼决定不肯,他苦苦哀求道:“老爷不留下,小人一家寝食也不安。就是小女他一心情愿,也不肯中止的。”宦萼倒没法起来,道:“也罢,你且请回,再作商议。”他方才去。

宦萼进到内中,他母女都过来见了礼。侯氏道:“他如今送了女儿来,你的意思怎么样?”宦萼道:“这如何行得?他父亲刚才在厅上熬了我这一会,我活落话儿回他去了。我当日一点好心救他,不忍把他女儿与人作妾。我今日若要了他,不如当日不救他了,可成个人做的事?”侯氏道:“这也是他夫妻父女一点好心,你留下罢。他母亲在这里尽著哀求我。我想来,虽然说你一点好心肠救他,此时若是你去要他,那就不成个人了。他送了来,也还与理无碍。我看好个有福的孩子,我心里很疼他。你不要当我吃醋,故此不要。”宦萼道:“你虽然如此贤德,但这事万万不可。我若留了他,把以前一片热肠尽付流水了。”那空氏见不肯留他女儿,跪在地下缠著苦求。

宦萼叫娇花拉著他,那里肯起来。一转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他,也不肯起来。侯氏笑道:“你看他母女这样真心实意,你留下罢。”宦萼没奈何了,便道:“你请起来,我留下就是了。”那空氏方才起,小娥也就站起。侯氏叫拿酒饭来款等他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他在桌横头坐著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谢作告辞,宦萼叫他把女儿带回,他那里肯。说道:“老爷,大人口里无戏言。方才既留下,此时如何又叫我带去?”宦萼见他不肯,只得把小娥留下,打发一个小厮送了空氏回去。细极。此等处,他小说不能及在此。似此虽极没要紧的事,衣必定写得有道理。向惟仁先回,小娥留下,单叫空氏同轿夫回去,可还成个大家行事?著小厮送去,方成礼也。

到晚间,宦萼叫丫头们西屋里铺了一张床与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共卧。侯氏道:“你怎不去伴新人?”宦萼道:“你当我要这女子么?方才是被他父母缠得没法,只得留下他。过几日,送他回去,我既救他,如何又肯要?你这样贤慧,我要寻小时,那里寻不出来,怎肯把这个孝女拿他作妾。”侯氏听了此话,心中也著实敬他,暗暗赞他的好处。

次日,宦实老妇听见了这些话,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儿果然竟成个大好人了。儿一变至于好。可见做好人也不在乎读书。宦老此言迂甚,岂读书者便是好人耶?有大通的人偏用其才,那心地比不读书者更坏,古今来不胜屈指。他与童家贤侄都是一窍不通的,所作所为都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为,不肯为者。不能为,其罪犹可言也。不肯为,则罪不可言也。心中暗喜。这小娥一些也不装生,每日绝早起来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著实心爱,舍不得他。每每劝宦萼留下,宦萼执意不依,他也没法。宦萼替小娥做了两套衣服,侯氏又与了他几件头面戒指之类。

过了几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数两银子,请过小娥到跟前,说道:“你住了这几日,没甚么送你的。这是两套衣服,几件首饰,你拿了穿戴去罢。这是十来两银子,你拿著,后来出嫁时,添著买些嫁妆。”又是两帖笔,两匣墨,道:“这是我前日许你的,我今送你回去。”替他拿他的包袱都包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来服侍老爷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宦萼道:“小姑娘,你是读书明理的。我为你一场,你虽然要做个感恩报德的好人,倒叫我做个贪淫慕色的坏人么?你心何忍?”那小娥起先来时,所虑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见大奶奶疼爱他无比,一心要在这里。忽见宦萼叫他回去,但他是个女孩儿,怎好赖在人家要与他做妾,只得听他。不由得淌下泪来。宦颧见他这样恋恋不舍,心中也甚难过。对他道:“承你父女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贤慧,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当真不爱你么?只是理上行不去,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去罢。”宦萼愈怜爱之甚,则小娥愈感之深,更不肯去也。叫仆妇替他拿著衣包,宦萼站起,亲自送他。他又与侯氏叩头,侯氏扶起他来,心中十分难舍,也有个堕泪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轿,宦萼叫跟他的小厮送了去了。常跟他的那小厮送去,妙妙。别人认不得他家也。此等细处,我不题出轻易看得出否?宦萼随后也就出门。

侯氏在房中坐著,心内想:这几日这个孩子在跟前说话嗑牙,倒好不解闷。这样个牛心的人,定要打发他回去。可惜我错了,我前日该带他上去见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谅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著,只见门上人进来说,“向家娘儿两个又来。”侯氏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来,惊的是他去了又来何故。叫人忙去接了进来。他母亲哭对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说蒙奶奶恩典,疼他了不得。如今老爷不要他,他今生决不嫁人,情愿出家持斋念佛,保佑老爷奶奶。打开头发要剪去,我把剪子抢得快,还剪下一绺子来。”在袖中拿出与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他,他决不依。没奈何,只得又同他来,求奶奶劝劝老爷留下罢。”侯氏把小娥一看,他头发挽著在头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都肿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劝过多少,他不肯听,叫我也没法。我有个道理,我带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爷老太太。若他老公母俩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那空氏好生欢喜。

侯氏就带著到公婆屋里来,他母女二人叩了头。侯氏将这宦萼不肯收这女子,自己怎样再三劝著不依,并他女子要剪头发出家的话,详细说了。如今要求公婆劝儿子留下他,他方不敢违拗,才可救得这个女子。宦实心中甚喜,儿子的好事不消说了,这个女子如此贤孝,又知恩报德,已属难得。媳妇又这样贤慧,更为可喜。便道:“我前日听得儿子肯留这女子,我心甚喜,这正是理所当然。你既如此贤德,这女子如此贤孝,我成你两人之美。”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爷来。”侯氏道:“他不在家里。”宦实吩咐一个仆妇道:“看你大爷来家,叫他来。”又向侯氏道:“把这孩子叫他梳洗了。”他母女连忙叩谢了,都欢欢喜喜同侯氏回房。他母亲辞了回去。侯氏吩咐仆妇们拿水与小娥沐浴了,叫他换了一身新衣。看著他梳洗,梳头已毕,与他戴上许多珠翠。

下午时,宦萼回家。到了内中,见小娥又在屋里。满头珠翠,遍体罗绮,打扮得娇娇滴滴。正才要问,只见个仆妇向前道:“太老爷问了老爷好几遍可曾回来,请快去,有要紧的话说呢。”省笔法。宦萼忙到父亲房中,那宦实就将小娥怎样要剪头发出家,誓不嫁人,并媳妇贤慧的话说了。便道:“他来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罢。”宦萼的意思还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违拗,低著头不作声。宦实见儿做难,解说给他道:“你当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他果祝了发,不是你反害他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宦萼道:“儿救他时,不忍以孝女与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宦实道:“媳妇大贤,你把他处于妻之次,妾之上,礼酌乎中,也就罢了。”宦萼只得应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他收拾床铺,新被褥新枕头帐幔。当晚就预备酒筵,叫他二人合巹成亲。这一夜,两人绸缪恩爱,可想而知,不用多说。

次早,庙见之后,拜见宦实老公婆。待他之礼,比侯氏稍杀,吩咐家人都叫二奶奶,称娇花、嫩蕊为姨娘。小娥拜见侯氏,以妾礼自居。侯氏不肯,只受他两礼,同娇花、嫩蕊以姊妹相叙。这小娥孝敬宦老夫妇是不消说得,他敬这侯氏也到十分,侯氏也爱他如妹妹。他待这娇花、嫩蕊如嫡亲姊妹一般。先他二人见小娥后来居上,还有些妒心。见他如此,倒反亲厚起来。他待下人一团和气,真是阖家和美。这宦萼疼他到了至极地位,连宦实老夫妇同侯氏也疼爱他了不得。

锺生知亲家娶了副亲母,约会了梅生、贾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贺喜。宦萼留饮,彼此闲谈之中。宦萼忽想起,问锺生道:“昨日小价在尊府门口过,回家说见兄送了几位客出来,不知府上有何事?”锺生道:“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同长兄商量,还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日有喜事,且过数日,再来奉恳。”宦萼也不再问。大家共饮,日暮方散。宦萼见锺生说有事同他父子商议,恐有甚机密话,在稠人广众之中,故不好说得,因此不问。

次日,即到锺生家来。一来谢昨日往驾,二来要问这事。如此关切,方不愧至亲二字。今日有此等人否?你当锺生同宦萼商议的是甚么勾当?锺生的母舅早故,一个表妹嫁了司进朝。还有个表弟,名字叫做咸平,二十一岁了。新进了学,他母亲要替他毕婚。他父亲在日,同他的一个厚友,姓韩名仕的,自繈褓中就结亲,定下他的女儿涉姑为媳,与咸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过了个小定,原约到临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两亲家数年相继而殁。因儿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见儿子大了,意欲完成。咸平少年,才学也还可以。但只有些轻薄好胜,他知岳母寡居贫寒,不愿就这门亲事。向母亲道:“他们这样人家,要寻何等门当户对人亲家不得,为甚么要娶这样寒透了骨的女儿?儿子是决不要的。”惠氏道:“这是你父亲在日,你繈褓中就定下的,怎么讲不要的话呢?”咸平道:“当日又不曾行茶过聘,父亲不过是一句口头话,如何就做得准?”惠氏道:“小人儿家,不要说这样的话。古人说:寸丝为定。你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结下这亲。虽未下大聘,已行过小茶,怎么说是口头话?”咸平道:“不管定与不定,儿总不愿这门亲事。就是母亲定要替儿娶来,儿也决不与他同房的。”不是姻缘,也难强合。惠氏到底是妇人家见识,心中暗想:儿子既一心不愿,倘强娶到家,他夫妻若不睦和起来,岂不误了终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转去向亲家母说,儿子执定不愿,恐误了两家的儿女。亲家有令爱,何怕没人来求。那韩寡妇听了这话,知是女婿憎嫌他家贫寒,大怒道:“这小子如此没良心,后来焉得长进?他既不愿,难道我把女儿押上他家门去不成?要悔便悔了罢。”那人复了惠氏。

谁知这淑姑自幼从父亲读过几年书,《列女传》中历来这些闺媛贤淑节烈的事,常讲说与他听,他都记在心里。今日见咸家要悔亲,母亲竟赌气依了。他向母亲道:“父亲在日,时常教训孩儿说:女子之道,一与之醮,终身不二。女儿自幼已许咸家,生是咸家人,死是咸家鬼。他家负义弃儿,儿岂敢背礼他适?儿愿今生永侍膝下。若要儿改事他姓,儿便不能侍奉母亲,只得就随父亲同游于地下了。”

寡妇听了女儿这话?心中著急。先因气头上回了咸家,此时怎好又去说把女儿还与他家的话,况女婿不愿,怎么强得?左思右想,去请了族中几位人来商议此事。内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道:“这狗畜生,是秀才骂人的话。才进了学,就如此轻薄狂妄。我们到学道处呈他一状,说他谦贫弃妻,看他那顶巾可戴得稳?”内中有一个老成的摇头说道:“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断绝了这门亲,自然是该这样去做。不但灭了他的威风,也可出出我们的恶气。如今我家的女儿既然还要嫁他,这一告了,越发成仇,后来就难收拾了。须要想一条万全之策方妙。”想了一会,道:“有了。锺员外是他的亲表兄,此人是个道学先生。我们何不同去会他,把这事请教于他,看他做何主意。他若推脱不管,那时只得到学台处鸣鼓攻之,求学台断合了。”众人齐道:“有理。”遂同到锺生家来。

锺生虽不甚会客,听见有学中的朋友来会他说话,素常又知是亲戚,忙忙出迎到厅。揖罢坐下,询其来意,众人把咸平寒盟、关淑姑矢贞的话,详细说了。锺生踌躇了一会,说道:“舍表弟年幼无知,诸位尊亲不必介怀。他既不愿,就强而后可,夫妻一伦,白头相守,若不和美时,实在两误。弟有一个鄙见,须当如此如此行之,再无不妥。”众人大笑道:“老先生高见妙极,成全了两姓之好。不但生者衔恩,死者戴德矣。”辞了出来,回了韩寡妇的信,他母女欢喜不尽。那日锺生向宦萼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次日宦萼到了锺生家,先谢了昨日的厚情,并问及有何事相商。锺生将咸平弃妻淑姑自矢的话,详细说了。道:“舍表弟少年无知,今日弟若不为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难保,且将一生的人品丧尽。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视他沉溺不救,况岂不误了这韩家贤女的终身?弟思了一策,恳吾兄婉达老伯,权忍认作义女。弟稍备些须妆奁,弟去与家舅母商量,假为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后,老伯再说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别意了。”宦萼喜道:“君子人成人之美。长兄既有此美意,弟当玉成其事。况令表弟之不愿者,嫌彼之贫故耳。弟备妆奁赔了他去,便把一天好事都完了。”锺生道:“岂敢又破费长兄,使弟更不安了。”宦萼道:“你我儿女至戚,何必还说此客话?弟在他人犹不惜,况于亲戚乎?”辞了回家,禀知父亲,宦公喜允。遂差了两个仆妇到锺生处,一同差人接了淑姑来家。宦公见他虽裙布荆钗,好一个端庄的女子,满心欢喜,认作了女儿。替他做衣制首饰,那如吹灰之易,不用说得。

锺生一日到舅母家来,作揖坐下,咸平也陪著。锺生说了些闲话,然后向惠氏道:“表弟已经成立,韩家的令爱也大了,亲事也该完成,以毕终身大事。”惠氏道:“这门亲事你兄弟不愿,已经辞退了。”锺生佯惊道:“这是甚么话?舅舅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日如何讲不愿的话,不但弃妻为不义,且背父命又是不孝了,舅母如何顺他胡做?那韩家虽然家寒,族中有许多秀才,倘一时动了公愤,到宗师处告起来,不但功名不保,后来何以见人?况且人家若知道这件事,谁家的女儿还肯同我们结亲?我们去退亲之时,他家如何回复了来的?”惠氏道:“他母亲别无多说,也竟依了。”锺生道:“造化。造化,这是他韩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动气,何以处之?”向咸平道:“表弟少年,才得一步,这样负心的事,可是做得的?”咸平面赤耳红,无言可答。锺生又道:“如今事已至此,悔亦无及。但你也时不可待,我宦亲家有一令妹,乃宦老伯之爱女。我为表弟作伐去求,何如?但恐无大赔送,未必中你之意。”咸平听得说宦府的女儿,便道:“承老表兄下爱,弟安敢尚萌别念。但恐宦府闺秀,未必肯下嫁寒门。嫌贫之人自然慕势趋富,闻得宦府之女,又自揣其恐寒微不敌,故作此语。小人之心胸大都如是。锺生道:“我若去说,十分有八九可成。允与不允,我再来复信。”作别回来。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到房内向惠氏道:“恭喜舅母表弟,我昨日到宦府去提亲事,一说便成。只打点行聘,就可以娶。”咸平母子欢喜非常。择日行聘,到吉期迎亲来家。合巹之时,咸平觑见好个女子,暗道:到底是大家闺秀,不但美丽,而且稳重,比寒门小户的女儿,自是不同。要是前日不拿定主意,要娶了韩家的女儿来,不知是怎个寒乞的样子呢。他心中那个乐,真说不出。又见赔送的嫁妆虽不为十分丰厚,件件俱备。且还有一个使女为媵,更自欣喜,出去陪待贺客。

到晚人散,忙忙进来,要同新人做一番亲热,不想房门紧闭。咸平不知何故,心中疑讶,轻轻敲门。内中一个宦府遣来作伴的婆子老仆妇隔门道:“姑娘吩咐不许开,姑爷今晚且在书房暂宿一夜,明日等我家太老爷同锺老爷同来说明白了,再做商议。”咸平惊道:“百事俱已完成,还有甚么商议的?你去求姑娘,不要误了吉期。”那伴婆又说道:“姑娘说,闻得姑爷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闺女,嫌他寒贫,遂背盟弃掷。今我家的姑娘,妆奁菲薄,恐姑爷日后憎嫌起来,又想抛弃,岂不自误?除非同家老主众位共同面讲过,才敢放心。”咸平又是那愧,良心幸还未死。又发急道:“这是甚么话?你家姑娘一个千金小姐,怎比得那贫士的女儿?不要说有这些赔事,就是丝毫没有,我也不敢憎嫌。”因道:“恐你姑娘不足凭信,我跪在这里发誓了。”跪下道:“我异日敢负初心,人神共殛。”那伴婆去了一会来开门道:“姑爷记著这句话。”咸平忙走到房中,见新人在床上,背灯而坐。深深一揖,道:“贤妻为何如此多心?多蒙岳父大人不弃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别念?”遂上前解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双双拜了家堂老母。这日单请宦公同宦萼、锺生三位喜筵。宦公到来,坐下茶罢,向咸平道:“贤婿既不弃小女,已结百年之好,令岳母处也该去拜谢才是。”咸平道:“岳母尊前,小婿昨日就叩谢过了。”宦公笑道:“非老妻之谓也。此女非老夫亲生,乃我故人韩氏之女,即贤婿前日之所弃者。我抚为螟蛉,故令表兄作伐,已完宿缘耳。”咸平方知是他的旧妻,羞得置身无地。锺生正色责他道:“吾弟始博一领青衿,便做这等负心无义的事。视古人不弃糟糠之妇者,宁不自愧?前日韩府上许多令亲,都是三学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动公呈到学台处呈状。若此事一行,不但你功名不保,连一生的人品都丧尽了。蒙宦老伯不忍见你少年破败,故有此义举。吾弟此后当洗净前心,宜尔室家。倘再萌不肖之念,我们都要动公忿了。”那咸平羞愧难当,说道:“弟知罪也。蒙岳父垂慈,长兄怜爱,弟安敢尚有别意?长兄陪岳父舅兄坐坐,我此刻就往岳母处谢罪。”宦公道:“贤婿且住。我知令岳母孀居,并无以次亲人。贤婿何不接了来,同令堂老亲母一处相伴?不但不失亲亲之谊,就可以挽回前衍了。”咸平连连应诺。他知岳母家寒,恐没有衣服,问母亲要了一套衣裳包了,叫了一乘轿子,亲去谢罪迎请。韩寡妇见女儿已嫁了,他家女婿如此尽礼,前憾尽释,欣然同来。宦公众位日暮方散。

咸平次去早拜韩家族中诸亲,就下帖请男妇吃会亲的筵席。众人知他连岳母都接了家去养活,还有何恼,尽来赴席,无一个不夸宦家乔梓同锺生的好处。夸他三人的好处,正反映咸平之不好处,此乃是不骂之骂也。另日又请宦公父子锺生、司进朝,内里请艾夫人、侯氏、向氏、嫩姨、娇姨、钱氏、戴氏并司家姐姐。惟宦公老夫妻辞了,别的男女都到。咸平也忙了数日,才清楚了。他夫妻相爱,甚是和美。咸平每每自愧前失。那年正值大比,有两句古语改两个字,就是他今日了。道是:

榜名尽处是孙山,咸平更在孙山外。

咸平自恃才高必售,孰知落第,心中闷闷不悦。夜间梦见父亲道:“我祖宗积德三世,你今科已榜上有名。因你有弃妻一事,已经革去,幸赖锺家贤甥成全了你。你若再行好事,下科尚有可望。榜上第六十三名刘显,他有不肯弃的好处,就是顶你的了。”说毕,惨然而去。咸平一惊醒来,不胜痛恨。此后他夫妻之情更笃,权且按下。

你道刘显是谁?他是刘太初之子,宦萼姑母之儿,他当日同锺生、梅生、司进朝、咸平都是广先生的门人。广先生敬太初是个今之古人,不趋炎热,不贪名利,不降志,不辱身,知他后嗣必昌。

广先生有个女儿,倒叫梅生去向刘太初说,愿把女儿与他为媳。刘太初也识广先生是个盛德君子,一诺无辞。刘太初家寒,无以为聘,惟一言为定。广厚德后来运捷,中了进士,历仕做到吏科给事中。因参了阁臣杨嗣昌,崇祯大怒,要将他革职议处。吏部同都察院再三执奏,说科道两衙门若以言事问罪,是钳言路之口矣,才将他降了广东潮州府潮阳县典史。

广先生原是个穷儒,又做了几年清官,宦囊萧索。女儿尚小,一个儿子广沛,还在童稚,不能留在家中,只得同老夫妻一起带往住所。到任三载有馀,就病故了。他这女儿因见父亡母老弟幼家寒,离乡数千里,父亲骨榇并家口何日是个归期?朝夕啼哭,竟把双目丧明。

他母亲租了几间房子住著,闻得房主要往南京贸易,写了一封书子寄与女婿,托他来接家小。又恐女婿是个寒士,未必找寻得著。因想起丈夫旧日的学生,内中只有司进朝的父亲做过司道,还是个有名的乡绅,易于找觅。又写了一封书与他,一则托他转付信与刘显,二则托他向众门人告助,叫女婿来接。

这房主怜他家是个好官,今日流落异乡,竟不负所托,到南京寻著了司家,将书投了。

司进朝看过,方知先生已故。先将刘家的书信差人送去,即亲到梅生、锺生暨向日同窗的朋友处,说了先生讣音,又将师母的来信都与众人看了。他首倡助银百两,众人公分十两二十两不等,同他的凑了有二百馀金。锺生感先生昔日相爱之情,送五十金。宦萼知道表弟去搬丈人的灵柩,要厚赠他。恐那迂姑爹不受,拿了一百五十两来付与锺生,同他的凑作二百,只说他送师母的途费,共有四百馀两,交与刘显。锺生见人孤身远行无伴,叫锺用同去,刘显感之不尽。辞别了父母同众友,带著锺用,雇船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潮阳,接了岳母一家,搬岳父灵柩回来。到了家乡,因岳母无家可归,将他隔壁有卖的一所房子买了,与岳母居住。将岳父安葬在广氏祖茔,还剩有百馀金,交与岳母收了。此时他夫妇年俱二十以外,刘太初烦原媒梅生去向亲家母说要完成儿女的姻事。

广夫人说女儿双瞽,不可以奉箕帚,情愿叫他家另娶。他令爱也执意不嫁,愿伴母亲终身。

刘太初父子决定不肯,说道:“当日承亲家厚爱,将令爱作配小儿。不要说瞽目,就是有恶疾,也不敢寒盟。”刘显也说:“若他的令爱不嫁,我也终身不娶。宁可绝嗣,为宜祖之罪人;不敢负义,为名教之罪人。”有是父方有是子。梅生往返了数次,广夫人母女见他父子如此,不得不依。

婚嫁之后,一夕,刘太初梦到一公署,进内看时,上面坐著一位贵人,如塑画文昌帝君的形像,傍坐许多官员。私问傍边吏役,说是帝君同各府的城隍。查各府今科举子贤否姓名,好定榜上奏于庭。刘太初大惊,方知是神道,在傍窃听。上面帝君一名一名点去,是何处人。那府城隍便将他家善恶细呈,或勾或换,也说不得许多。

忽听得点到第六十三名咸平,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傍坐一神起立,道:“此人嫌贫弃妻,应当革去。虽亏他表兄完成,但起心不端,当压一科。”那帝君便一笔勾去,说道:“可举一人来替。”那神又禀道:“江甯县庠生刘和父子,不肯以原聘之媳因瞽而不弃,正同此案,乞将伊子刘显顶补。”见那帝君提笔写了两个字,像是换了名字。

刘太初心中一喜,醒来却是一梦。又惊又喜,不敢说出。果然到放榜之日,刘显中式第六十三名。咸平素常同他相厚,又是自幼同窗,那日来贺,他将自己父亲托梦向他父子说了。刘太初也把自己所梦对咸平细说,方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坐客个个惊异。咸平自怨自艾,矢心向善,下科果然得中,仍是六十三名,更以为异。此是后话,不必多叙。

再说宦萼同小娥成亲之后,叫小厮拿著二百两银子,他亲到向惟仁家谢了他送女儿之情,并告诉他不以妾礼相待,位居大奶奶之次。向惟仁夫妻欢喜不尽。宦萼又将二百两银子送他买房子住,向惟仁夫妻推辞再三,宦萼不肯,他方受了。

他正恋新婚,上马归家。到了一个人家门口,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嚎啕大哭,又是几个小孩子悲啼,一个老儿啯啯哝哝个不住。街上站著几个人,叹息不已。他下马向前相问,那众人道:“这家姓利,他儿子往湖广做买卖去了,三年总没个音信回来。他父母都老了,他撂著老婆儿女五个,又没得穿,又没得吃。老儿又老了,没挣载,一家常常捱饿。老儿说湖广流贼正多,必定是儿子殁了,要媳妇带著儿女改嫁。媳妇又不肯,说没有得丈夫的实信,如何行得。贤哉此妇,宜乎得遇宦萼相救。那老儿终日吵吵闹闹,媳妇哭哭啼啼,真是没法的事。”宦萼想了一想,问道:“他儿子名字叫作甚么?是那一年去的?”内中有一个道:“叫作利老大,谁知叫甚么名字呢?”又一个道:“我少时同他念过书,他学名是个升官图的图字。”又一个想了想,道:“他是那年八月里去的。我为甚么记得?”因指著他拉的那儿子道:“他头两日在我家吃过小子满月的酒,第三日起才身去了。小子三岁了,他去了整到不三年。”

宦萼问明,上马到了家中,著人请了邬合来,把适才利家的话告诉与他。道:“我相要救他这一家,除非写他儿子的一封假信,内中封几两银子做个凭据,方可解救得。故请你来写写,就烦你送了去。如此如此说,你还在行些,对答得来。”他满口答应,道:“大老爷做这样阴骘好事,晚生当得效劳。”把书写完,念与宦萼听。宦萼喜道:“写的好。”即取了十两封在书内,火上烤干了,其细至此。叫先跟马的小厮领了邬合去。

不多时,到了他门口,听得里面还呜呜的哭呢。邬合上前敲门,敲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儿咳咳嗽嗽扶著拐出来,问道:“是谁敲门的。”邬合道:“是送家信来的。”那老儿听见送家信,忙把门开了,问:“大爷是送甚么信的?”邬合道:“你老人家就是利老爹么?”那老儿道:“不敢,我就是。贱姓利。大老请里边坐。”到了房内坐下。邬合道:“我姓邬,往湖广做买卖去来,遇见了令郎,偶然间说起来,都是乡里。他的生意十分连年茂盛,赚了大钱舍不得撇下,不能就回。我的事完了要回家,他托我带了一封信十两银子来。”袖中取出递过,道:“你老人家收了。”那老儿听得儿子有信回来,又说在外嫌了大钱,已是欢喜之极。又听得带了十两银子来,又如死了又还魂的一般,喜得屁滚尿流,笑得满脸眼泪。向邬合作谢,道:“多谢大爷远远带来,谁肯?”听见媳妇还在那里哭,叫道:“你还哭甚么?儿子烦人带了信同银子来了,还不来谢谢这位爷呢。”那媳妇真像得了命的一样,眼泪也没擦干,忙走来拜谢了邬合。问公公道:“信上怎么说?”那老儿哈哈大笑,道:“我喜欢昏了,信还拿在手里,忘了看呢。”又递与邬合,道:“我不识字,就烦爷念念与我们听罢。”

只见那老婆子听得儿子有信,也拄著拐,满头白发,不住摇头磕脑,战笃酥的,口中喃喃念著佛,也来听。谢了邬合,坐下问道:“爷贵姓?爷是好人。爷怎么认得我儿子,就肯替他带了信来?”那老儿道:“这位爷贵姓吴。你不要说熟话,且让吴爷念了信著。”邬合拆开念道:“自从前年八月离家,外面生意甚好,所以恋住,至今不得回来。屡屡要寄几两银子回家,因无的当人可托。今有邬大爷还乡,特烦带信问安,并银十两盘缠。明年三四月间一定回来,不必记挂。媳妇好生孝顺公婆,看视儿女,馀不尽悉。”他一家听了欢喜是不用说,向邬合道谢了又道谢。那老儿道:“老爷贵姓邬,我当是姓吴。年老了,耳朵背了。”那婆子同媳妇絮絮叨叨,问长问短。哭一会,笑一会,问了好些话,邬合含著笑随机应变,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句。恐露出马脚来,忙忙的起身作别。那老儿送著说道:“爷再请坐坐,我取壶酒为敬爷酬劳。”邬合笑道:“多谢罢,不必费心。”老儿道:“多谢爷盛情,简慢爷去。穷人家连茶也拿不出一钟来,爷又不用酒。等我儿子回来,到爷府上叩谢罢。”邬合别了回来,又复了宦家的信,宦萼甚喜。

果然到了次年三月,利图满载而归,阖家欢喜。到晚间,夫妻上床接风之后,讲起别后家常。他妻子从新眼泪鼻涕的哭诉,公婆如何不见音信,逼他改嫁。正要寻死,亏得带了银子同信来,才好了。若再迟几日,今生已是不能相见了。利图听了,茫然道:“我并不曾带甚么银子同信来。”妇人反吃惊道:“是去年冬天,一个姓邬的带来的。”利图次早问父亲要了那封字儿看,不知从何而来。问父亲可曾问这姓邬的住在何处。那老儿道:“我只说你必定知道,所以就不曾问。”他一家都是疑是菩萨神道救他,那里知是宦菩萨做的好事。倒焚香化纸,三牲五果的叩谢神恩。若果心虚,宦萼必定醉饱,何以知之?狄仁杰早朝,面有醉容。武后问曰:“卿素不饮,何得有酒色?”狄仁杰道:“昔臣在秦州,百姓德臣,建立生祠,或今日醉臣耳。

却说宦萼腊月初旬那一日,风微日暖,他骑著马各处走了一会,到了一条小巷内,前写向惟仁在一条僻静巷内,此写巴氏在一条小巷内。此是何意?要知热闹处房子贵,穷人住不起耳。见一个院子里一个老妇人,大腊月院子里可是说话处?岂非漏空。若在屋里说,宦萼何由得见,极难下笔,方悟著开首风微日暖四字之妙。指手画脚哭著说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后生扶著他劝,有几个男人站著听。宦萼疑必有原故,打马进去。

下马,众人看见,忙来迎著道:“老爷有何贵干?”宦萼道:“我才打这门口过,见这位老奶奶哭哭说说,是为甚么事?”那老妇一腔苦楚,见宦萼问他,答道:“我先夫姓穆,我姓巴。我四十岁上守寡。”指著那扶他的后生道:“这是我儿了穆富,那时才五岁。我娘儿两个,家中没一点甚么,巴巴竭竭的守到如今,他二十八岁了。还是他爹在日,就定了一个吉家女儿作媳妇,是同年生的。吉家催了几次叫娶。我儿子在银匠铺里做徒弟,一年的工银只够娘儿两个吃穿,可还有银子娶媳妇?亲家发了几次话要悔亲事,亏了媳妇贤慧,抵死不依。穷人之无力娶妻者甚多,而宦萼惟力助穆富者何故?因重在此句话上。如今亲家那里来说,女儿大了,不拘怎么,趁年底下乱岁的日子接了来罢。老爷你请想,人家这样好话说了来,我们还怎么回得他?如今就是做几件布服被褥,轿子水酒零碎使用,至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况且俗话说的,新人进了门,还要费一条牛钱呢。那里不要钱用。此项从何处来?没法了,请了他们来。”指著两个人道:“这是我儿子的亲叔叔。”又指著那二人道:“这是我两个亲兄弟,求他们帮助帮助。大家都一毛不拔。大约都是杨朱的高弟。老爷,你叫我一个老寡妇何处去折腾,勿谓老寡妇没处折腾,即小寡妇一有处折腾,便不妙矣。怎不叫我伤心?”

宦萼向他众人道:“列位既是至亲骨肉,也该多寡说明些才是。”至亲骨肉贫穷无力者何足责,有拥重资坐视而不顾者不知几许,宦萼或未知之耳。众人道:“老爷在上,我们都是穷家小户。俗话说,风吹了下颏去,连嘴也赶不上。一碗饭还奔波不过来,如何帮得起这些银子?就是些来小去帮补些,还吃力呢。实在力量不能,并不是舍不得。要有银子藏著,至亲骨肉的喜事不拿出来帮助,就男盗女娼,留著一家衔口买棺材钉。”宦萼向巴氏道:“他们发这样恶誓,大约都穷,也怪不得他们了。你方才说十多两银子够你绞缠媳妇了,你母子就不要添件衣服?古语说,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娶了媳妇来,柴米油菜炭火那样不要添些,这又得几两银子。”巴氏道:“这十多两,千难万难,还没个影儿呢。再要这样算起来,一辈子也娶不成。只好得一步进一步。”宦萼道:“我替你打量,有三十两银子就富馀了。”那巴氏倒反笑起来,道:“拿我老婆子卖了娶媳妇,也没人出三十两银子。”宦萼叫小厮拿过银子来,称了三十两与他,道:“这成全你儿子媳妇罢。”那巴氏真做梦也想不到,忙同儿子跪下拜谢,道:“老爷的天恩,叫我母子如何补报。”宦萼道:“你老人家请起。我怜你寡妇孤儿,媳妇又贤,故此成你美事,岂望你报?”又笑向那四人道:“不用你列位出钱,看是至亲,帮帮他好事罢。”众人道:“这是当然的,何须老爷吩咐。”巴氏道:“老爷贵姓?量我母子也不能报恩,只每日烧香叩头保佑罢。”宦萼笑道:“你问我姓做甚么?不必记心。”遂上马,与他四人一拱而去。古人云:臣不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宦萼可谓他人行好,恐人不知。自行好,惟恐人知。优劣便见。内中有一个认得他的,道:“这是有名行好的宦大老爷。”众人方知他是宦公子。后来巴寡妇娶了儿媳妇来家,知是宦公子成全了他夫妇。那吉氏果然贤慧,立了个牌位,一家早晚烧香保佑他。不题。

再说一日腊尽春回,阳和布暖。他夫妻三个早饭罢,宦萼道:“忙忙碌碌过年遇元宵,误了我好些善事。今日晴爽,且出去看看。遇著有好事,做他一两件。”带了小厮出门,转弯抹角,打马正走。见前面一簇人围绕著,不知看甚么事。他催马上前,进内看时,见一个老妇掩面悲啼,一个妇人抱著个孩子儿哟肉哟的不住拍哄。一个凶暴壮年小伙子在那里大骂道:“我拿著饭白给你这老杀肉的吃,做甚么事,把个孩子跌得恁个样子,遂了你的狼心狗肺了。”不住的大叫大骂。

你道这少年姓甚名谁?他骂的是甚么人?他姓卜名校,是卜通的一个族弟。十岁丧父,亏他母亲阙氏,织麻纺线,养他成人。他自幼无父教训,阙氏只此一子,未免娇纵太过。他并不知母亲是何物,如同奴婢一般,任情呼使。稍有违误,轻则大骂,重则抡拳。阙氏被他降服惯了,叫东不敢往西。他尚不遂心,无日不见教几句。

他到了十三四岁,在外边挑个菜担子,每日挣几文钱来帮补。这阙氏口挪肚攒,积了十数年,凑得十数金。卜校到了二十五岁,替他娶了个媳妇伍氏。这伍氏好吃懒做,生性惫赖,与这卜校真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也并不识婆婆两个字是甚么东西。他一日惟有高坐,闷了来同邻舍家妇女们去闲嗑牙,困了睡上一觉,便是他的事务。一日烧茶煮饭,扫地关门,无样不是阙氏去做。他此时年也老了,一日到晚来服侍儿子媳妇,稍有闲空,也要歇息一会,不能纺织了,专靠儿子度日。好不好便不许他吃饭,因此越发怕他无比。

卜校生了个儿子,这日是他周岁。他丈人、丈母、舅子送了些鱼肉酒面来,阙氏忙了半日,整治款待众人,儿子媳妇陪著大吃。吃完之后,众人散了。阙氏收了些残汤剩水,将就吃了些。卜校、伍氏这日未免起得早,又陪著众人著吃了几杯早酒,醺醺然要睡午觉,把孩子交与阙氏。抱他在门首,坐在一条矮凳上,哄他玩耍了一会,那孩子就睡著了。

阙氏有年纪的人,又辛苦了一早起,不觉舂了个盹,失手把那孩子就掉在地下,把额上油皮跌破了些。那孩子喳的一声大哭起来,阙氏惊得慌忙抱起。卜校、伍氏正睡得受用,梦中听得孩子哭起来。一惊醒,夫妻从床上跌跌滚滚跑出房外,见阙氏抱著孩子替他揉头。那伍氏连忙接过去,看见跌榻了有指顶大的一点油皮,抱著说道:“我的儿啰,心疼死我哆。

我就知道叫这老杀肉的抱著不好,果然跌得恁个样儿,却趁了你的心了。就同我们大人有仇,拿著恁点孩子作践。也不当家,明化化的神道的眼睛看著你呢。我的儿哟,吓坏了你哆。”嘴对著嘴,啐呀啐的替他收惊,尽著拍哄,一面嘴里不住的咒骂。那卜校那里还依得,将阙氏打了两拳,还不住跳著大骂。宦萼问人是甚么缘故,他那邻舍有不忿的,将他家事向宦萼细说。

宦萼听说他骂的是母亲,心中大怒,骑著马到他跟前,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一个母亲,那是骂得的么?”卜校看了看,要是别人,他也就动粗了。因见宦萼体统尊贵,不敢放肆,说道:“他就是我母亲,他该跌我的孩子么?”宦萼道:“你养的,你就知道心疼。你是他养的,倒不心疼他。你别的不知道罢了,你想想他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的恩,可是忘得的?况且你从小无父,他养活大了你,替你娶妻生子。你今日不能孝敬他,倒打骂他,你不怕天雷劈脑子么?”卜校哈哈大笑,道:“天高高的,那雷也管不著我们这些闲事。至于说十月的怀胎是他的恩,那有甚么恩处?你道他好意怀我的么?”奇想,描写逆子心肠口角,妙甚。复笑道:“那是他俩口子图快活,朝死里弄,误打误撞,把我弄在肚里,他不怀著怎么样呢?又不是私孩子,他肯用药打掉了么?说他三年乳哺,他养下我来,图我醒眼,给他解闷。他不给我吃,难道饿死我不成?况且奶是他身上出的,还费了他半个钱么?他就不给我吃,他怕胀得疼。”愈想愈奇。宦萼听他说了这些话,又是那气,又是好笑。驳他道:“我听得你从小没了父亲,不亏他养活你么?”卜校道:“我十岁上老爹才死了,我吃的穿的都是我爹的,他那有本事挣钱养活我呢?阮籍云:“禽兽不知有父,犹知有母。”人生天地间,不知母者,禽兽不若,卜校之谓。我十三四岁就卖菜,挣了钱回来养家。就算他养了我二三年,我今也养了他十几年,还扯不得直么?”宦萼又道:“你的妻子是那里的,难道不是他替你娶的么?”卜校道:“这话超发出奇了。他既有本事养儿子,不替我娶老婆?他好意替我娶呢,他图我养儿子替他传代。真是这话越发出奇了。我的儿子是个宝贝一样的东西,他不小心的抱著,头上的皮都跌塌了,要他做甚么事?拿饭养狗也替我看看家。这样老没用的,白拿饭给他吃,是为甚么?”

那阙氏先怕儿子打,不敢回言。此时见宦萼在跟前问话,谅他不敢动手,哭著说道:“我虽老了,做不得甚么,不拘到那里去替人家烧锅扫地,也挣得一碗饭吃。再不然沿街叫化,也还舒心些。你不要我,我去就是了,何苦一日打打骂骂的?”卜校大怒道:“你要去,你当是我要留你么?”一手拉著他的膀子,一手掐著脖子,往外一搡,一交跌得老远。骂道:“夹著你的老走。再要上我的门,把胯子踢摣了你的。”宦萼大怒道:“反了,反了!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的事。”忙叫小子们快把那妈妈扶起来。宦萼正要发作,只见那妇人向卜校道:“你叫他往那里去,知道的是他坏,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做媳妇的挑你容不下他呢。再者,他别的做不得,留他在家里服侍使唤也罢了。你撵了他去,这些粗夯活计,我是不会做的。”卜校道:“你放心,世上有累死人的活计么?死了王屠户,还连毛吃猪。他去了,不拘甚么事,我都一揽干包,全全做的,你只管先坐著受用。他不能孝母,却能孝妻,真孝夫。然而世上恐此等孝夫不少。叫他去,且落得冤家离了眼睛。”

宦萼先听得媳妇要留婆婆,还当是好意。以为儿子不孝,媳妇若贤慧,还打算劝他母子和好。不想后来的话是要留下当奴才的意思,忍不住笑道:“这样的禽兽,他夫妻只算得枭獍,如何及得别的禽兽。同他一般见识做甚么?”又问他一句道:“你的母亲你当真不要他么?”卜校道:“汉子家说话,可有三心二意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宦萼见阙氏还在地下哭,向他道:“老妈妈,你不要哭了。我府中家下人有几百,何争你一个。你到我家去,一点事也没有你做的,一年穿吃不用你愁,我都给你。你老了的时候,我买棺材发送你。这样不孝的奴才,你稀罕他做甚么?”叫小子送他老人家到家去。

那阙氏见宦萼收留他,满心欢喜,也不哭了。还要进去娶他的破衣旧被之类,宦萼道:

“不消了,你到我家,怕没有么?”小子们领著他去了。宦萼忿忿然也上马而去。旁边看的众人无不啧啧赞他的好处。

阙氏到了宦家,宦萼吩咐管家婆司富替做了一身衣服被褥之类,命每日好生管顾他的饭食。那阙氏受了一生的苦楚,还要受儿媳的凌辱。今日忽来饱食暖衣,一毫的事也无,终日高闲自在,感恩无际。每日早晚当天叩首,保佑宦恩人福寿绵长,子孙繁衍。又求告苍天,不孝儿媳早赐报应。他这一点虚心,上苍岂不鉴察。他过了些时,身子闲不过了,帮这家浆洗浆洗,帮那家抱抱娃娃。众家下妇人见他活动些,没一个不怜爱他。这个替他做鞋脚,那个送些东西吃,其乐无比,终日惟有嘻嘻说笑,一点忧愁烦恼都没有了。但想起儿子媳妇来,气恨不过,就当天叩一阵,咒骂几句。

且说卜校自撵了母亲去后,他果然殷勤之极。当日阙氏在家,他一毫也不相帮。如今一应的事都是他做,总不惊动伍氏,伍氏惟有抱著孩子玩耍。他忙忙收拾了还要去卖菜,十分勤快。间或伍氏懒动,或身子微有不快活,晚间回来连净桶都是他倒。他原说过一揽干包。阙氏养他一场,也不曾受这样服侍一日。

如此过了月馀,他夫妻二人坐著偶然闲话。伍氏抱著那孩子玩耍,道:“老婆子去了这些时,倒觉得眼睛清静些,像拔了肉中刺一般。”卜校道:“我只巴不他死,他偏不死,就像我眼里疔疮。如今去了这些时,真是拔去眼前钉了”。伍氏道:“只怕那人家留他住厌了,又送了回来,怎么处?”卜校道:“他还想回来么,今生不能够了。可是人说的,腌韭菜入不得畦了。他要来,我不说别的,只说他虽然年老,到底是个妇道家。到人家去了多少时,知道养汉没养汉,肯留著玷辱家门么?他自然站不住,少不得去寻头路。”伍氏笑道:“你好头好算计。”

二人说话之时,正天清日朗。忽然一阵暴风,乌云陡暗,雷声隐隐。他二人还不觉得,那雷渐渐在他房顶上转响,那卜校、伍氏也就有些心惊肉颤。忽一阵硫磺气,一个大闷火光大亮。一声劈雳,震地惊天,把他两间房子并家中所有烧得精光,一墙之隔邻家丝毫未动,将他三人提到街心,衣服皆不知何去。卜校烧得乌黑,身上批了四个大红字,有认得的说是不孝逆子四个字。那孩子也烧焦了,父子死在两处。

那伍氏震死了好一会,重复醒了过来,赤著身子,浑身皮肉皆被雷火烧糊。虽还未死,却动不得,睁著两只大眼睛,并不一眨,嘴里吆吆喝喝。那街上来看的人拥挤不动。那伍氏上下无一丝遮身,有看不过意的,脱件布衫撂了,替他盖著下身。

他震得疯疯颠颠,将他夫妻忤逆不孝的事,从头细述。他父母知道了,抬回家去。一到了屋里,便浑身疼得要死,叫喊连天。抬街上,又歌又笑又哭。向人诉说他夫妻的这些妙处,身上便不觉疼。夜间抬进屋里,就疼得乱叫。他父亲没奈何,只得搭个小席棚在街上,叫人守著他。他也总不吃东西,便溺遍身污秽,过了七日才死了。

他父亲买了口棺材装了埋葬。刚葬了,忽一个大雷将坟击开,棺材劈得粉碎,那尸首越发烧成一块炭。他父亲不敢再埋,弃了回家,倒不如卜校没人收葬抛弃了的省事。这是忤逆不孝的儿子媳妇的样子。人生世上的罪,可还有重似不孝的。古云: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

岂可不自为警省。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间的儿女,道:

父子深恩,富贵场中间有人。若得儿孙顺,须是亲荣盛。噫亲老更家贫,尚何尊敬。忤逆多般,陌路还犹可。叹那孝字,而今有几人。

那宦萼知道了此事,满心畅快,道:“天地神灵应至此也。”阙氏听得儿孙媳妇被雷击了,媳妇又是这样死法,不但毫不悲戚,忙向天叩了有数百个响头。就有好传新闻的刻出劝世文来卖钱,传得通国皆知。后来阙氏老故,宦萼殡葬了他,做了一件全始全终的好事,此系后话。

再说宦萼偶然一日道:“我这些时不曾到城南去,今日去走走。”遂乘马带著小厮走到了油房巷口,见一家出殡,十分热闹,有许多绅衿步送。那内中有宦萼认得的人,下马唤住,问他是谁家,那人说是单于学的妻子。

你道他妻子死了,为何有这些人送?这单于学他心地倒也豪爽,但性情酷好戏谑。他虽不能称作大通,也还不是一块白木。他家资富厚,娶妻甄氏,是个儒家之女。生得端庄秀丽,识字知文,不悍不妒,真是个四德兼全的贤妇。又有三个妾,一个姓红、一个姓黄、一个姓白。单于学把他三人比作三种牡丹,红氏称为一撚红,白氏称为玉楼春,黄氏称为姚黄。还有两个通房艳婢,一名花须,一名花蕊。这几个虽算不得绝色佳人,也都还有几分的姿色。

单于学恃著有一根成文的阳具,在这些妇人中昼夜钻研,犹不满意,还在外边眠花宿柳。因作丧过了,那阳物进了阴门,未及交锋,早已败衄。

他当日戏水氏时,虽说不济,也还有十来抽的本事,后来不知自检,还恃勇前驱,竟弄成了个自反而缩,任你百般搏弄,总伸不出来,他是个在此道中用功的人,而且家中摆设著这些花枝般的娇妻美妾艳婢,终日眼饱肚饥,如何过得?心中著急,四处寻人医治。费了许多银钱,吃了无限药饵,薰蒸洗泡,无样不治过,全然无效。

偶然听得人说有个外路来的道人,姓翟号叠峰。谓如蝶蜂之贼也。在街上卖药,自夸善能壮阳固本,有养龟妙术。单于学听见这话,犹如天上降下一位真仙来救他一般。寻到他寓处,求其救治。敦请了来家,许他重谢。

谁知这贼道是个淫坏不堪的恶物。他不知在何处学来的许多的异方,与人治病,颇有奇效。更有几种极恶的方儿,说起来令人切齿。但有人请他到家,他见有妇女,狡计多端,定要被他淫污了才罢。

他有一种末药,名为“自送佳期”,不拘酒中饭中茶中,暗暗与妇人吃下,使阴中深处热痒难当,任你抓挠抠挖,再不能止,定要同男子交媾之后,方才止得,不然就抠烂了也是无益。

更有一件药物,也是制成的面子,名为美女自解裈。将些须放在净桶中,妇人去小解,热尿一冲,那药气一蒸,更加利害,阴中不但奇痒,且要浮肿得翻将过来,非阳物泄去火气,断不能愈。他这卖春方的人,小户人家用他不著,请他的自然都是乡绅富室姬妾众多之家,他住久了,买通了他家狡童奸婢,便暗暗下手。

或有那正经妇人,虽痒死不肯辱身的,他还有一种迷药,也是细末子,不拘饮食中与人吃了下去,便昏昏沈沈,四肢动不得,口中说不得,任他淫媾。那大人家妇女,深房邃室,他如何得见,就行此恶术?他只先勾上了一个或是贪淫的仆妇,或是那好弄的丫环,大约丫鬟无有不好弄者。便替他做事。他也奸过无数良家妇女,他不但有好春舌可以鼓动好淫妇人,且自己养得那龟有七寸馀长,又粗又久,可以通宵不倦,所以贪淫妇人经过他一次,死心塌地恋著他。

不想这单于学该倒运,请了他来家,细道病原,求他医治。他道:“贵恙乃少年时斫丧太过,阳气虚弱之故,非一朝一夕可以奏功。必须静养百日,早晚服药调理。还得两个少壮妇女,常常按摩丹田涌泉二穴,子午卯酉四时,两处呵气食顷,使他少年壮阴之气上下齐攻,引阳气归于肾经。百日之后,不但坚举,且大胜往昔。须得居士到外边来住,待贫道看著他们作为方可。”单于学大喜,连声道谢。若大愈后,许其重谢。就吩咐取两副铺盖到书房中设下。

那三间书房是一明两暗,东一间他同道士睡,西一间作丫头的卧处。小厮们都打发出去,叫了花蕊、花须来服侍。须臾,送上酒来,二人对饮。翟道见了两个丫头,好生动火。吃完了酒饭,翟道开了一个药单,叫打了药来炮制丸药。无非是参苓、桂附、肉苁蓉、淫羊藿、虎胫、鹿茸之类。又叫单于学仰卧在榻,翟道教那二婢如何搓抹,如何呵气。那两个丫头虽然骚浪,到底是少年女子。见道士在傍看著,未免有些羞涩之态。单于学道:“翟道爷是有德行诚实君子。你们羞甚么?”他二人只得依方呵摩。到了三鼓子刻,又叫起二婢如前作用,过了一宿。

次日,这贼道有些按纳不住。见两个丫头呵时,不住望著他微笑。那丫头也红著脸,低著头笑。翟道越发魂销,想道:今晚下手罢。他到了酉时,看著单于学做完了工夫,掌上灯来吃酒。饮了一会,翟道推辞不用,单于学斟了一杯,亲奉与道士,道:“我敬老师一杯。”翟道正中心怀,接过饮干。暗将那迷药入了些须在内,也斟了一杯回敬。单于学那知就里,忙双手接来,也一气饮干,翟道道:“两日二位姐姐也辛苦了,每人也用一杯。”将单于学的杯同他的杯满斟了,也暗入了药,递与二婢。他两人不肯接,道:“我们不会吃。”单于学道:“道爷赏你,怎么不吃?”二人只得接过吃了。翟道道:“酒止了罢,居士安歇养神要紧。”单于学依他,便各自去睡。那二婢也往西间去了。

约有一个时辰,翟道知药性已发,悄悄下床,走过西屋,种火上前点上灯。见著那二人时,在一张床上并枕而卧。将被掀开,见他都穿著衫裤,以便夜里起来服侍主人,翟道替他都脱光了,灯光之下,见二人体白如玉,又拿灯照看他二人的阴户,真个可爱。尘柄突兴,就爬上花蕊的身上,弄将起来。那丫头似梦非梦,朦朦胧胧,心中虽觉有人弄他,却动不得,说不出。他自从主公阳痿之后,有多半年不尝此道。今遇著这又粗又大又久的妙具,且战法高强,真乐到不可言处。

翟道弄了一会,又到花须的身上去弄。周而复始,足足被他弄了一夜。蝶蜂所采者,花之须蕊耳,故二婢先为其所淫。五更药力将解,他才回到东间去睡。

天亮时,两个丫头醒转来,各人自思夜间之事。难道是做梦,却像有人压在身上一般。

觉得胯中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淫液淌了两股,连褥子都湿了一块,心中甚是疑惑。忽然想起睡时穿著衫裤,此时如何脱得精光,越发吃惊。两人互相细问梦中情景,所遇皆同,猜测不出。只得起来,忙梳洗了,到主人处,以待卯时摩呵。

那单于学也到日出方醒,见翟道在床上打坐,说道:“昨夜失眼睡著,误了子时的工夫了。”翟道道:“日间卯午酉三时行得到,也就罢了。夜间不但居士劳顿,即他二位起倒也甚辛苦,可以不必罢。居士倒不如夜里安卧,养了神气更好。”此时翟道放个屁,单于学都是要钦此钦遵,也就反以为实。午时又摩呵一阵,单于学觉得浑身通畅,不觉睡去。

花须、花蕊也偷空去西屋里闲坐,想起昨夜的事,又受用又动疑。花蕊问花须道:“我梦见的有多长多大,与爷的虽差不多,却一次的功夫抵得他几十次,你觉得怎样。”花须道:“我同你梦的一般,不但长久,又弄得在行,下下皆中痒筋。我们今日夜里睡醒著些,再要梦见,明明白白的受用一会,不强似昏昏沉沉的么?”花蕊道:“不要讲折福的话。夜间要做这个样的梦,也就是造化了。”

正说笑著,那翟道见单于学睡著了,走过来要调戏他二人。见了低声笑道:“我有一件疑惑的事来问你二位,我昨夜梦见到这屋里来同你二位睡了一夜,你们可曾梦见么?”两个丫头正疑惑这事,听了便道:“我们也梦见来,道爷你细细说来看可对?”翟道笑道:“我说了,你二位不要见怪。我梦见走过来,你二位都穿著衫裤,我替你们脱了,轮流著弄了一夜。”指著花蕊道:“你的身子瘦怯,两个小小乳头贴在胸前,下身微有几根矜毛,大大一个花心,里面倒干爽,抽著紧紧的,甚觉有趣。”又向花须道:“你比他胖好些,乳头虽大,却圆紧紧的好,底下好件宝贝,真像个馒头一般,紧紧揪揪,指顶大的一个花心吐著。弄在里头,肥得有趣,抽得一片声响。弄到天将亮,我忽然醒来,却在那边床上,你说奇不奇?你们梦见的是怎样?我说的可对不对?”

两个丫头见说的一丝不错,笑道:“你说的是,倒是我不信怎有这样的奇梦。”翟道道:“大约是我该同你俩个有缘,故此就做了这梦。”就一只手拉著一个在怀中,道:“你二位要不弃,我今夜来同你们圆圆梦,何如?”那两个丫头只是嘻嘻的笑,也不答应。

翟道知他心肯,就每人亲了个嘴,两只手便伸到两人胯下去摸。二人故意用手遮掩,翟道笑道:“梦中弄了一夜,此时还怕甚么羞?”他两个就笑著松了手,道士扯开裤子摸了摸,笑道:“好两件宝贝,今夜我有福消受了。”花蕊道:“你夜里过来,倘我家爷醒了,怎么处?”翟道道:“我有一种瞌睡药,人若吃了,一夜睡到天亮。”遂在腰中取出个小葫芦来,倒出有数钱,道:“每次用四五分就够了。”用纸包好,递与他,道:“晚上吃酒时,放在你爷的钟内,包管他大睡,咱们好放心行乐。”花蕊接过来,扎在汗巾头上,翟道道:“怕你爷醒来,我过去了。晚上你两个脱得光光的等我来圆梦。”笑著走了过去。

两个丫头巴到天晚,主人吃酒之时,就依著贼道行事。饮毕,单于学睡了。翟道忙走过去,爬上床,往被中一钻。那一对小妖精果然脱得光光的等著。翟道到花须身上就大干起来,弄了一会,又同花蕊去弄,把这两个淫婢弄得嘻笑不住。做了一整夜工夫,方才歇手。如此者两三夜,把两个丫头弄得不但心花俱开,一片心为他死都肯了。

翟道见熟了,遂问他内中的事,奶奶多少年纪,还有何人,两个丫头就把详细奉告。说奶奶姓甄,生得如何标致,年纪三十二三。只是性情古板,从不轻言妄笑。还有三位姨娘,都才二十之外,各各风流美貌。内中有红姨娘生得更好,那浪样儿,不要说男人看见心爱,连我们看著都爱得了不得。翟道道:“你奶奶姨娘都这样青春年少,你爷的阳物没用了,他们不著急么?”花蕊道:“奶奶是不好这桩的。当日就是爷好的时候,也是十日半月才同睡一夜。别的姨娘他们怎么不急呢?那白黄两个姨娘还好,只急在心里,显不出来。那红姨娘只急得要死,坐也不稳,睡也不安,一日长吁短叹的报生怨死,这些时连茶饭都减了,瘦了好些。他要梦见你,真要快活死呢。”翟道搂住他两个,每人亲了个嘴,道:“好心肝,你们要把奶奶姨娘总成我弄上了,我生死不忘你们的恩,我每夜下力补报你。”他两个笑道:“不知足的,有了我两个,又想他们。你若是有了他们,还肯恋我们么?你请休想。”翟道道:“你若不替我上心,我明日各自去了,大家弄不成。我来替你爷治病,原是图你们。不然,我尽著住做甚么,你们当是我稀罕你爷的谢礼么?”那两个丫头爱他如命,恐拂了他的意,若去了怎处?笑道:“他们虽然著急,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样?我们的话怎么敢出口呢?若一时恼了,对爷一说,我们活活要死是消说,就是你也不好。”翟道道:“不用你们说,只依著我行,包你他会来寻我。”花须道:“你有甚么妙法。”翟道附在他两人的耳上如此这般说了,就把一包药付与花蕊。两个齐笑道:“你这牛鼻子,原来有这样偷妇人的妙方儿。奶奶那人料道不肯,不是好惹的,且下手弄三个姨娘。等你弄到手,再作商议。”翟道喜道:“我且先送了谢仪著。”把两个丫头每人痛痛的狠弄了一阵。

次日,花蕊晚间上去,悄悄把那药放在他三人的净桶内。临睡,他三人各小解上床,不多时,阴中忽然奇痒,说不出那种难过,只得用指头抠挖,越挖越痒,真痒得要死呢。那红氏忍不住,哼声不绝。白氏隔床问道:“姐姐,你怎么的了?”红氏道:“说不得,今日这东西作痒的很,混痒到命里头去,不知甚么缘故?”白氏道:“这也就奇了,我也是这样的,真要死呢。”黄氏道:“实在古怪,我也同你们一样,要说是病,难道三人害一样的病不成。”红氏道:“哎哟,受不得了,叫丫头弄些热水来洗了看。”叫起丫头,点了灯,烧了热水来洗了一回上床。

不一盏茶时,那药气经了热水,比先更痒得利害,不住的抠,皮都几乎抠塌,痒尚不止。只得忍著疼抠到了天亮,各低头一看,肿得翻著,好像一朵翻心石榴。三人商议道:“这个病又不好对医生说的,要像这样起来,两三日就要送命了。前头的那道士说他会治百病,叫花须问问他看可有好方儿医治。”正说著,恰好花须走了来。

原来是翟道叫他上来探信。红氏见了,说道:“你来的好,昨夜我们三人忽得了个奇病,下身偶然痒起来,今早时看看,都肿翻了,活活的要死。你不要说是我们,只说是下人得了这个奇病,问问那道士可有甚么方儿治得,不要叫你爷听见。问了,快些来回信。”花须假意去了一会,进来道:“问了那道士了,他说妇人家这病是没有药医的,这是男子离久了,欲心甚炽,一团的邪火攻在那里,除非是同男人狠狠的弄两下,火毒一泄,即时就好了。姨娘们等爷的病好了,请他腰里那医生一治就好了。”三人齐道:“我们连一刻也捱不得,你爷昨日说道士说要一百日才能好。我们捱到那时好死去,连尽七都过了。”花须道:“别的医生请得出来,这种鸡巴医生可难寻,街上又没人割下来卖的,只好忍著罢了。”红氏道:“我们要死在这里,你还说笑话儿呢。你替我们想个方儿救命才好。”花须故意想了一想,道:“我倒想出个妙法儿来了,不知姨娘说可行得?”红氏忙问道:“甚么妙方儿。”花须道:“道士说定要人弄了才得好。我想外边的生人进不来,没有个叫家下人来治的理。那道士也还精壮,到夜里等爷睡著,我悄悄同他进来弄,弄到五更,我带他出去,可不妙么?”

白氏道:“行不得,倘或你爷知道了,我们还想活么。”红氏发急道:“眼下就要死在这里,那里还顾得这些,且医好了再处,就是他知道了,死也还得几日,你们不作罢,我是顾不得了。”向花须道:“你到夜里留神些,我开了院子门等你,只怕你爷夜里睡了再醒了,寻那道士呢,如何是好?”花须道:“姨娘请放心,道士制了些药酒给爷临睡时吃了,一夜到天亮才能醒。”红氏道:“既是这等,好姐姐,你千万不要误了,我实实的要死呢。”黄氏笑道:“人说,丫头作媒,自身难保,一个生叉叉的人,你怎好就向他说,你像是先同他有一手儿了。”花须笑道:“实不相瞒姨娘,我前日同蕊姐也得了这个病,真要死呢。亏这道士替我们两个一医,即刻见效。”白氏道:“这也就奇了,怎么我们都害这一样的病呢?”红氏一面哼著,一面笑道:“那道士的东西比爷的怎么样?”花须道:“大小都差不多,工夫长得利害,又硬得怕人,就像一根短铁棍,把我两个整整的弄了一夜,第二日几乎爬不起来,他还说不曾足兴。”红氏向黄白二人道:“你们听听,这样的好东西,还装腔做势的怕死呢。你们不罢,且让我快活一夜著。”他二人笑道:“你自己且不要拿稳了独享,等他来再看罢了。”花须道:“三位姨娘在一处住著,二位就玉洁冰清,谁人肯信?落得大家受用。”黄白二氏笑道:“倒不知道你会说媒,少不得依你,让红姐姐占先就是了。”红氏望著日头道:“天爷,你快些黑了罢,慈悲救命要紧。”花须出去了。

他三人巴到天晚,把院子门房门都虚掩著,澡牝上了床,侧耳听声,等那道士。起过更一会,只见那门轻轻一推,他们住的是东厢房,这日是初八,月正照著。红氏忙把帐子一掀,见是三个人进来,心中喜得如获了异宝。听得花须低声道:“他来了。”那翟道就上床脱衣,钻入被中。摸红氏时,不曾脱裤,替他褪下,再摸他阴户,肿得多大,暗暗含笑,就用阳物一顶。红氏哎了一声,道:“慢些,疼得很。”道士也不理,往内使力,一下进去一半。红氏又哎哟了一声,那翟又一送到根,没棱露脑的抽。

先红氏因阴门抠破了,被他捣得疼,抽一下哎哟一声,抽了数十下之后,内中之乐无穷,把哎哟两个字就变成个哼字。少刻,连哼字都没有了,只鼻孔中如母猪呼了,不住的吼吼的响。弄了多时,红氏丢了数次。

他自从跟了单于学数年,所经者十数抽而已,何尝遇此大敌,此时不但内中之痛痒全消,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身子也弄软了。说道:“你让我歇歇罢,还有两个人呢,你都替他们医了去。”翟道巴不得的一声就抽出来。

花须、花蕊两个坐在床沿上听梆声呢,见他下床,就送他到白氏床上去。道士上去摸时,却是两个。原来夜静了,他两个听得道士同红氏弄的那声息,明明白白,几乎心中急死。黄氏恐道士到白氏床上再弄这些工夫,如何捱得,遂走来同白氏共卧以俟。

道士把他两个都脱光了,先到白氏身上,一面弄著,一面伸手去摸黄氏的牝户。将白氏弄了一会,就到黄氏身上弄。如此转换,弄了将有一个更次。只见红氏精光著爬上床来,道:“怎么你两个占住他,不放到我那里去了?我们大家到一处来罢。”见道士正同黄氏弄呢,他生拉到身上来,又弄了一会,才一家一度相轮。听得外面已五鼓将尽,只得放道士出去。嘱道:“我们但是叫他两个去请,你千万就来。”道士应诺,两个丫头同他出去了。

这三个妇人在极痒之时,遇了道士这硬大之物,只弄得浑身骨酥筋软,次日精神了许多,红光满面。你看我,我看你,不住的嘻嘻笑。

这一夜,道士在书房同二婢弄了个满心畅意,以报其成就之恩。次日又约了进来,仍是四个同床,弄过了一遍。道士道:“承三位姨娘不弃,小道感激不浅。不是小道贪心,我常要进来陪伴三位,恐上房的奶奶知道,非同儿戏。除非连他一网打尽,方保无事。姨娘们尊意如何?”红氏笑道:“谁说我们是姨娘,定是两个丫头贼嘴告诉你的。你方才说的话固然是,但奶奶的性格比不得我圆活,谁敢去捋虎须?”翟道道:“小道自有妙法。昨日三位姨娘不是小道的妙法,怎得来亲近玉体?”白氏问他原故,他把同二婢所设之计细细说出。红氏笑著将他拧了几下,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贼道弄的鬼,几乎把我们痒死了。”翟道笑道:“不是这一痒,怎得有后来的受用?”黄氏道:“要想刮上奶奶,除非把他的夜合儿弄上了,在内中行事才中用。”翟道道:“有些末药,明日姨娘们不拘谁给他茶酒吃,入在内中。他吃了下去,下身便痒得利害,再烦位姐姐去一勾,不怕他不上我的路。”叫过花蕊来,托付与他,明日如此行事。

次日早饭后,他三人同花蕊正在算计夜合,要了壶酒来,低声说笑。只见夜合笑嘻嘻走了来,道:“我才见姨娘们要了酒来,就不赏我钟吃吃么?”众人正算计他,恰好寻上门来,就暗下了药,斟了一杯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吃了。又给了他一钟,他呷了,道:“我够了,多了脸红,怕奶奶骂。”就走了去。

花蕊留心看著他。不多时,见他走到后院子里去了一会,才走出来,少刻又去,来回如走马灯一般。花蕊知是药的缘故,就悄悄随他到了后院。见他坐在一块槌衣石上,褪了裤子,低头看著,拿手抠呢。花蕊低声道:“夜合姐,你做甚么呢?”夜合抬头见是他,忙扯衣服盖了,笑道:“姐姐不要笑话,我今日要死了。”花蕊道:“你是怎么的了?”他道:“不知甚么缘故,我下身痒得要死,抠了这半日,差不多要烂了,也不得好,怎样的呢?”花蕊道:“我会医。”夜合道:“你不要说谎,你又几时会做医生呢?你只会替爷拨水罐子,那里会医我这个?”花蕊道:“我是正经话。我时常也是这样的,爷给了我个假膫子,捣一阵就好了。”夜合道:“好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妈,你借给我用用。”花蕊道:“那是我救命的宝贝,怎肯借给人?你夜间到我屋里去,我替你医医还使得。”夜合道:“我在奶奶房里睡,怎得下去呢?”花蕊道:“等奶奶睡著了,你悄悄下去,不过一会儿就好了。若奶奶知道问你,只说肚子不好,在屋里上净桶怕熏了奶奶,就瞒过去了。”夜合道:“不中用,你是哄我,你在前头伺侯爷呢,怎得进来。”花蕊道:“有须姐在那里是一样,我既许了你,定然进来。”他道:“好姐姐,你医好了我,替你磕头罢。”

夜合夜里听得甄氏睡熟,悄悄起来,轻轻开了房门,到西厢房门上一摸,果然是掩著呢。走进去,悄悄叫道:“姐姐,你在那里睡呢?”花蕊下床拉著他,道:“你上床脱光了等,我就来。”夜合忙上床脱光仰卧,只见一个人上床来,爬上身,摸著他阴门,往里就顶。夜合道:“好好,就是这样狠狠的就好。”果然就狠捣了数十下。他叫道:“我的娘,好东西,真是个宝贝,我摸摸你是怎样拴著的,弄得这样好,比爷的强多了。”伸手一摸,竟是连根生的,惊道:“姐姐,你原来是个男人。”紧紧搂住,道:“我早知道你是男人,就不痒也早来寻你了。你是这样个东西,爷怎么同你弄来?哦,我知道了,想是肏屁股。”又道:“不是,不是,我记得你热天洗澡,我看见是同我一样的扁货,这是几时长出来的?”花蕊在床脚头笑道:“说梦话的,不要嚼蛆了。我可怜见你,替你请了给爷治病的道爷来救你。”他才不作声。

那道士一阵大弄,夜合道:“好道爷,我也没甚么酬谢你的。舍著这东西,凭你弄罢。”道士附耳道:“这算不得,还要寻个别的谢我。”夜合道:“可怜我有甚么,还有一个屁眼,你若不嫌弃,说不得我忍著些,也凭你受用。道士道:“我不爱后面的,还要一个前面的。”夜合笑道:“我一个人那里来的两个?要有两个倒好了,巴不得送你,得两处受用。”道士道:“你没有,你奶奶身上有。你送了我,就是谢我了。”夜合道:“我倒肯,恐他未必肯。”道士道:“只要你肯,他自然就肯。”夜合道:“我不懂得你的话。”道士道:“我有一点末药,只要你明晚上倒了他的马桶,放在里面,等他用过,自然就肯了。不要你管别的,况且他要肯了,你也得长久快活。”夜合道:“我巴不得的呢。别的我做不来,你把药交付我。”道士又弄了一阵,放他起来,穿了衣服,递末药给他,再三嘱咐。那丫头被他弄得千肯万肯,欣欣上去了。道士同花蕊到东厢房,向他们三人说了,大家欢笑了一会,又各弄了一阵出去。

次日,夜合依著道士行事。甄氏睡下,不多时,阴中痒得难当。想道:我从来没有这样,况我又不曾动淫心,怎得如此?我只秉住心睡著了便没事。睡了一刻,那内中如千万虫子在里面爬钻,痒得实实难受,由不得也就抠抠,直到天明,不曾合眼。

次日,虽说不出口,那面上的火,一阵阵上攻,痒得连饭都吃不下。夜间仍复如是。要告诉丈夫请医生来治,自料这话难向医生说,只得死忍,又捱了一夜。

第二日,夜合向花蕊道:“用了药两日两夜了,总不见他怎样,只是夜间在床上有些声声气气的不睡。亏他忍得,难道是铁的不成?”昌氏倒是铁的,若经此药,更忍不得。花蕊又告诉了贼道,翟道笑道:“我给他一个双掭灯,看他可还忍得?”又取了些药递与花蕊,道:“你悄悄交与夜姐,叫他不论茶酒中给他吃。”花蕊付与夜合,夜合到甄氏要茶吃时,将药与他吃下。过了一刻,前痒未退,后痒又加,这却痒得要死了。

先两日是阴门内痒,还抠得著。这一痒在内中深处,指头抠不著了,急得坐立不安,下身只是扭。两眼睁得多大,咬著牙死捱。丫头们见了那样子,告诉了翟道。他夜间进来时,笑对红氏三人道:“奶奶虽然不说,也实实难受了。此时大约我去,谅他也不拒。但恐一时有变,明日再送他一个瞌睡虫,暗暗去救他一救罢。”又把迷药付与花蕊,叫他递与夜合,明晚给奶奶吃了。夜间起来开门,不要误了。

次日,甄氏一觉睡去,明明一个男子奸他,要推,手抬不起。要叫,口又叫不出。要挣,身又动不得。急得心中要死,约弄了半夜,方才不在身上。

天明醒来,阴中已不痒了,想道:难道是梦?我又不心邪,如何有这样恶梦。要说是真,此人从何而来?门又关著,从何而入?难道是妖怪。我无一点苟且之心,妖自何兴?解说不出,只得罢了。次夜无事。第三夜,他贞心不昧,虽然口哑身禁,心中颇明,隐隐觉得夜合息息索索起来开门,少刻,就有个人替他解带淫媾起来。心中虽怒急,总不能展罢,半夜去了。到天明醒起来,忙看房门时,又是拴著,小衣仍穿得好好的,但阴中觉有些不净。想了一会,已悟了几分,道:“这事夜合必有缘故。这几日花蕊、花须时常同他交头接耳说笑,定是他三人同谋。我若正言厉色的问,他们决不敢承认。须得用言语诈他,才可得真情。”

早饭后,叫了夜合到跟前,假做笑容问他道:“这两夜我觉得有个人在床上同睡,你必定知道是谁,可实在告诉我。”夜合似有惊惧之色,答道:“我不知道。”甄氏鉴貌辨色,知是他了,笑道:“小奴才,你还瞒我怎么?我昨夜明明听见你开门放了他进来,还说不知道。这件乐事是妇女们求之不得的,我还恼么?那人这样暗暗的来,我不得明白受,可惜错过了。既然那人爱我,你定知情。说明白了,明明的约他进来同我会会,我还要赏你抬举你,难道反有怪你的么?”那夜合不过是个蠢婢,那知主母心事,便笑嘻嘻的,还不肯说,欲言不吐。甄氏笑道:“有话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夜合道:“来同奶奶睡的,就是爷留著医病的那道士。”甄氏心下一惊,笑道:“他怎么就爱上了我呢,是谁来托你替他开门的?怎么来时我又说不出,动不得?你细说了,我才明白。”那丫头已经说出口,料瞒不住。见主母一团和气,满心还想献功。便将花蕊如何托他两次用药,见奶奶不动心,后又用了两次迷药,他才来了两夜。甄氏道:“他有甚么好处到你,你就肯替他做事?”夜合想沾翟道馀波,趁著主母欢喜,索性说出,免得后来吃醋。又将花蕊怎样哄他去医病,到厢房里奸淫他也说了。甄氏呆了一呆,忖道:这恶道连我也放不过,可有放过他们三人的?又问道:“你三个姨娘可同这道士有奸没有?”夜合道:“这个我不知道,除非问两个花姐姐。”甄氏道:“你去叫了花须、花蕊来。”他去了一会。那两个丫头,夜合已将前话对他说了,放心大胆的走来。甄氏笑道:“你这两个坏丫头,道士既然爱我,你两个何不对我早说,做这暗事怎么?今夜你两个同他早些来,我同他会会。但恐怕你姨娘们知道,不好意思的。”花须道:“奶奶请放心,姨娘们早同他打做一家了。”甄氏道:“他们怎得上手的?”花须也将用药的话说了一遍。甄氏道:“你们夜间常上来,不怕你爷醒来寻问么?”花蕊又将用药迷他的话相告。甄氏道:“你们去罢,晚间千万早来,我等著呢。”两个丫头到东厢房,向红氏三人说了甄氏的话。大家喜笑,以为得计。

甄氏见两个丫头去了,叹了口气,滴了几点泪。取过笔来,写了一张柬帖,折了压在桌子上。午饭也不吃,将他的旧鞋裹脚并行经之物包作一包,带了夜合到了后院,挖了个深坑埋了。夜合见他如此,不测其意。临晚叫舀了一脚盆水在床后,他将牝户著实挖洗了一会,叹恨道:“不意此为贼所污,死了还是个不白之鬼。”恨了几声,起来彻底上下换了一身新艳的衣服,头上紧紧扎了个观音兜,把右手大袖卷起,拿一根大红丝带,叫夜合替他扎紧在肘后。

那花蕊、花须出去时,已对翟道说了。那翟道喜不自胜,打点一副精神来对付他。花蕊恐主母变封,上来探信。见甄氏如此装束,到厢房笑向红氏三人道:“每常还说奶奶怎样古板呢,看他今日,比我们还浪。一个偷汉子,还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他三个笑道:“他两个上床,还不知怎样肉麻。晚间老道上来时,你知会我们一声,大家去张张。”花蕊答应,又去了。

日落之后,甄氏叫夜合掌上两根大烛。单于学的祖父在嘉靖时曾做京营游击,那时倭寇临城,他得了一口好倭刀,又轻又快,宝藏了三辈,日日悬在壁上,常常吼哨。甄氏取了下来,轻轻拔出,攥在手中,光芒夺目。见夜合在床后铺他的铺,甄氏走到他背后,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将刀扬起,尽力向脖子一下。虽然他的力小,因恨极了,刀又利,已砍得那头伶仃将断,一交跌倒在地。甄氏出来,在靠桌子的一张椅上坐下。将刀放在背后,等他三人。

定更后,翟道同两个丫头,兴兴头头欢欢喜喜的走了上来。花蕊忙知会了红氏三人,三个忙跟了来张。窗眼内见他三个进了房,那甄氏一脸的怒色,面貌鲜红如血染的一般,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他三人还以为是他假装羞怒之色,要道士竭力赔礼之意。只见那贼道到跟前,叫了声,“奶奶奉揖了”,一恭到地。只见甄氏的手一扬,一道亮光如闪电一般,那道士已扑在地下。花须惊得呆了,哎呀一声,只见甄氏手中的刀起,劈面剁来,花须仰跌倒了。花蕊才回身要跑,被甄氏抢一步赶上,后心一搠,刀尖从前胸穿出,扑的便倒。回身见那道士还挣扎,后心一边搠了几刀。

红氏三人吓得魂飞胆丧,两腿都惊木了,要跑又跑不动,又恐他出来要杀,心中乱跳,连浑身都软了。没奈何,用手搬著窗棂站著还张。只见甄氏那脸越红,柳眉剔立,好不可畏。他仍还坐在椅子上,不出来杀,心才略放了些。

那甄氏手拿利刃,怒还未消,已想到须将那三个淫妇也杀了,才出得这一口恶气。但他一个娇怯的妇人,猛性杀了四个人,也就软了。忽然心中一回,道:他三个固该杀,但被妖道淫婢所惑,情尚可原。所可恨者,他不能死耳。他三人张著甄氏,见他口中啯啯哝哝说了几句,低头沉吟了一会,忽然长叹了一声,大声道:“原难,原难。”将手中刀向项下一横,鲜血直喷,他便倒在椅背上靠住不动。此一段夹写甄氏动手,红氏三人张看,叙著甚妙。甄氏说:“原难,原难。”要知非说红氏三人当死之难,乃谓受药时难忍,故为所淫耳,即所谓尚可原者耳。他三人吓得越发要死,你挽我,我扶你,跌跌爬爬,滚到厢房。三人挤作一床,各人扯了被蒙头盖上,浑身筛糠打战,不在话下。

次早,单于学醒来,不见了道士。以为他去出恭,还不以为意。叫了两声丫头,又不见答应,以为他们有甚么私事。忙穿衣起来,到西屋去看,并外边寻,不见了三人。疑是道士拐这二婢去了,大呼家人查看门户,皆局锁甚严,心中甚疑。到上房来,见院子门大开,更觉可骇。走到东厢房一张,不见动静。妙,先疑三妾或有原别。再看了西厢房门,又是锁著。二婢决无约他进来之理,然不得不疑到此。妙。疑道:“难道道士竟在上房不成?却不道怎么。但我妻子不是淫贱的人。”有此一句,方见甄氏平日之贞。走上去,见房门也开著。遂几步抢了进去,一眼先见甄氏一身鲜血,右手持刀搁在膝上。面貌如生,怒气勃勃。急到跟前看时,颈上痕深寸许,喉已两断。道士扑在他跟前,身上血痕遍满。两婢也杀了。到床后一看,夜合也被杀死。单于学急浑了,一眼看见桌上有个帖儿,忙取过一看,写道:

妖道淫婢合谋,以术魇我,污我清白之躯。今手刃之,以雪其恨。痛此身已辱,无颜再事君子,冥冥中未免遗憾耳。永诀良人,伤心泣血。愿朗自玉,勿以贱妾为念。辱妾甄氏绝笔。

单于学看了,放声大恸。红氏三人听见,只得起身上来,也就假哭。单于学哭了一场,问他三人可知情。他们恨不得多生出几张口来,说得自己身上干净,连说了几十个不知。单于学连柬帖拿著,亲到县中去报。

那知县是他认的老师,也不委属员,亲自带了仵作来验。见了甄氏奶奶好好坐著,面色不改,十分惊异赞叹。仵作验了,报导:“杀死道士一名,脑后刀伤一处,背搠刀口七处。大约系行强奸,故被杀死。砍死丫头一口,脑后两瓣。搠死丫头一口,胸口对穿。床后杀死丫头一口,头颅伶仃将断。大约系三人同谋,引入道士,故一时怒杀。甄氏系自行刎死,两喉俱断。知县见他那遗字,知他已被淫污,无处查考。又不肯污了烈妇的名,向单于学道:“令正英气凛然,我自然呈报上台,表请旌奖,可即殡殓。道士同三婢尸骸,应该置于极刑,已死勿论,即行抛弃,以饱鸢鸟猪狗,稍伸烈妇之恨。”说罢,回衙去了。

单于学即命家人将道士三婢抛出,弃于荒郊。殡甄氏,将那口刀装在棺中为殉。不用细说。

知县申请了上台,上本启奏,奉旨甄氏赐赠孺人,建坊,大书四字:

香闺烈士。

出殡下葬时,甚是热闹。那些乡坤士夫,文人墨士,都作了挽歌诗词来吊奠,知县佐二都亲来烧纸。甄氏虽被贼道所污,死后之荣倒也不小。红氏三人自那日吓破了胆,日夜心惊肉颤,疑心生鬼。但合眼便见道士同那三婢血淋淋在面前,又见夜合骂道:“都是你三个淫妇下药我吃,害我到这个地步,快还我的命来。”他三人愈加惊怕。前已吓破了胆,今又夜夜梦众人索命打击,竟吓得疯疯颠颠,两目直视,叫道:“夜合打我们还罢了,你两个弄药来害我三个,才捉弄奶奶的,怎么你也打我?”家中妇女听见他人人如此说,就借著口气问他始末。他三个将花须、花蕊如何替道士用药害他,因而成奸,又如何勾引夜合,后来又用药害奶奶,详细说出,众人方知这些缘由。过了数日,三人相继而殁。

单于学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自甄氏死后,大悔少年之非,改过自新,再不贪淫。他将那道士的药早晚服下,买了二婢,还行那摩呵之法。果然到了百日,阳具竟硬了些,可以动作。他感甄氏之死,不忍再娶,就把这二婢收在跟前,后来竟各生子女。

单于学因贪淫两个字,好好的妻妾弄得如此落场。幸而改过,始得血嗣未斩。古云:福善祸淫,岂不然哉?

宦萼闻知了详细,著实赞叹,上马而回。正走著,又见许多人在那里围住著。江南风俗,街上勿论有大小事,即围上无限的人看,所以谓之呆鹅头也。宦萼也打马挤了进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满脸满身是血,口中道:“像我这待哥哥,也就够了。反这样不公平,倒下死手打我。”一个大汉一脸横肉,疙瘩麻子,黄须白眼,上身赤剥著,恶狠狠拍著胸膛道:“我打了不怕你,你只管去告。”一个老者背著脸向那大汉道:“你这奴才,这样凶恶,难道官府衙门都没有王法处治你的么?”那大汉道:“老叔不要偏心,都是你侄儿,不犯著抬一个灭一个。冷灶里一把,热灶里著一把,手掌看不见手背,劝你老人家将就些罢,不要太做绝了,摣手舞脚,一跳八丈的。”那老儿怒起来道:“你欺负兄弟罢了,难道敢打我叔叔么?”转过身来,宦萼素常认得他这人,姓曾名好义,字公道,是个年高有德的人。宦萼忙跳下马。你道他所遇这人所为何事?要知详细,下回便见。

《姑妄言》卷十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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