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斋集 (魏伯珪)/卷八

卷七 存斋集
卷之八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九

读书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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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问》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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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邦有道,言可以应于外,故“危言”二字在上;邦无道,行可以主于内,故“危行”二字在上。不曰“逊言”,而曰“言逊”者,盖言不必逊,君子何尝欲逊言哉?但无道之世,不得不有时而逊,故“言”字在上。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志于仁,便是仁之徒也。但仁道至大,苟有一毫差忽,便是不仁。是责备贤者,而警学者日新而致极工也。非谓君子例有不仁也。故“矣”字下着“夫”字。若只用“矣”字,则揔断之辞,着“夫”字则或有之辞。小人则直以“也”字断之。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愚父之爱子,逸之以败其性,不慈莫甚;鄙夫之忠君,逢之以长其恶,为贼莫甚。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为命,四人各用其长而同之,是四人皆有休休之量,而一心为国者也。亦末俗之难得者,虽非圣人之浑成,若有一分偏私之心则不能也。虽乡里之人,有此义者,能为十室之忠信。苟反是,不能为一室之长。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惠人也”,便见为民之母而已。斥管仲曰“人也”,便有器小哉意。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贫而无怨者,方能富而无骄;富而无骄者,未必贫而无怨,则难易可知。然二事必知命而量大,然后可能。有为己之学者,方可就其中论难易。若小人则二事皆极难,贫必怨富必骄。

子曰:“孟公绰老则优,不可以为大夫。”

孟公绰推之,才德兼全然后可为真儒。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

成人,全人道也。人道未全,则未成人也,食息行动矣,而非人也。四子有其一,犹未得为成人,况元无其一者乎?哀哉。彼圣人宁独非人乎!

“廉足以养心”,非朱子不能道此。盖丧心莫甚于贪。

子曰:“文公谲而不正,桓公正而不谲。”

夫子盖曰“孰毁、孰誉?”而评论有若毁誉,何也?訾人而诬实为毁,奖人而过实为誉。圣人评品,訾得其咎,将适其善,正所谓惟仁能好恶者也。且圣人非故为此论人长短也,皆所以为教也。若圣人不为评品,则是非不明,而人心陷溺,为世道之害不少矣。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管仲之不死而佐桓公,圣人已与之,而有正论矣。当是时,天下将为左衽,而管仲有拨乱之才,弃小谅而立大功,固可也。然若使是兄而小白弟,管仲亦当不死而就大功乎?是枉尺直寻之道也,呜呼可哉!然委质之义,固重矣。假使管仲无可施之才,而但以为是不当立,晏然视召忽之死于其主,而独归于桓公,苟为随行而生,亦可为乎?徒为负主偸生之人而已。又呜呼可哉!此君子死生出处之义,不可轻议,而至使魏徵之徒借口也。若为推原之论,小白为人,平日可知也。管仲初能审于去就,不委身于不当立者,后来所为,岂不绰绰有裕乎?若小白遽死于射钩之镞,子纠为君而不能任管仲为一匡之治,管仲只为助弟杀兄之人而已。又何所取哉?然则管仲只是幸人也。夫召忽之死,亦是不负所事者也。又不可以原管仲之故而直斥之为小谅,以启后世负君事仇之祸也。是以论管仲魏徵者,当斟量死之轻功之重,死之重、功之轻,如《孟子》色礼轻重之义可也。至于魏徵,当时建成太宗人物形势,非至愚皆可知也。魏徵若有自重待可之量,不为建成党,不犯其乱,至太宗受禅,见可而进,岂不全美乎?汲汲于名利,日劝太子除同气以自固,贤者所为,果如是乎!引元吉为援,元吉果可恃者乎?以建成为君,以元吉为辅,果可为国乎?良臣为社稷者,果如是乎?之才,是谏诤而已。建成之不能受谏,宜熟揣矣。若杀秦王而为天子,则不为建成杀死亦幸矣。虽免杀死,一无辅于君德,而室乱亡,固其所也。可谓何如人也?只为窦建德报仇,如秦王之言而已矣。为太子而谋杀同己,则已不知孝友之义者,故目见手杀其兄而不耻,委质于其人,其可论非特事仇而已者也。天子无天命不可为,愚夫所知也。秦王若有天命,果可以谋杀乎?建成若无天命,岂杀秦王而可得乎?兄弟相图,形势至难,何不奉身而退,自立于全地乎?名利掩其天明,自陷于葛藤。若者无一段可原者也。手杀兄弟,又妾弟妻,生子为弟后,是三纲斁绝。苟有知者,虽非建成臣,亦不可仕于太宗也。或曰:“夫子大管仲之功,魏徵亦有可取也。”曰:“贞观之少康,只王珪房杜亦可做,也何与焉?”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诡诞恣肆,放言者之心事容状,以“不怍”二字模写出,是圣人甚痛疾之辞。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勿欺而犯,虽似两事,其实相通。有勿欺之诚,然后能犯颜敢谏,有犯诤之忠,然后能不欺。欺者,非必如指鹿为马,然后方是欺也。一毫非实心,便是欺。毫分自欺,似不至败事失道,而差以毫分,遂至遗君矣。“犯之”与“犯上”,字同义别。臣之不能直谏,畏雷霆之威,而避死窜之祸也。不畏死而敢进其言,是犯之也。犯是子路所优为,而只与“勿欺”对举,故着“而”字,顿放这“犯”字。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君子、小人,初何尝如天壤哉?一则鸡鸣而为善,一则鸡鸣而为利,及其朝昼,已分。一则慎之于一念之几,一则无伤于独知之隐,及其事为,则便成君子小人,是所谓上达下达也。譬如正面向山而进步者,必达乎山顶高明处。反身背山而跌下者,必达乎深谷污下处。夫子言此,最切于觉后。学者只当谨之于最初知止有定时,此所以贵格致也。

“日进日究”四字,最宜着念警省。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得之于己,则人自知,理之必然。但学者每为欲速之心所惑,才用工一分,便求人知,才着力二分,已悯人不知。苟悯焉,则其工日退矣。谢氏去得个“矜”字,能出为人利臼者,故程子善之。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伯玉使人,非特渠善辞令。伯玉居常自修用工之诚,有孚感于人,故使者能言之也。若无伯玉之实,使者虽善,何从而得此言也?伯玉之欲寡过也,何尝对人说吾欲如此乎?使乎知之,夫子知之,学者但为己而已。何患莫己知也?

每一年觉一年之非,改而化之,故六十年而六十化。天假之百年而百化,其不几于圣乎?且觉一年非者,非是捺到腊月三十日始觉其非也。朝觉朝非,昼觉昼非,一日觉一日非,一月觉一月非,一言觉一言非,一动觉一动非。才觉便改,才改便不贰,故既过一年,便是一化。是用工以日日新又日新者也。若凡人则恰生得百年,只是一筒顽壳,未尝一化,则性虽是何人之性,终于乡人而已矣。夫子生知也,三十而立,至七十从心,亦是六十化之义。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人君思不出其位,则臣下思不出位,士庶人思不出位矣。自一己言而食息坐卧言动皆位也。各思不出,则各尽其道,举天下皆如是,则天下治而万物各得其位也。思不出位之义,大矣哉!此当与《易》之定民志,《中庸》之素其位,合看而熟思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不忧、不惑、不惧,夫子既言之。泛观亦知其理即然矣。然学者须体思仁何以不忧、知何以不惑、勇何以不惧,自得于心,方有益,此是学圣之大家工程。

子贡方人。子曰:“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自治熟而在我者既优,则自不方人,自治之工未至,则又无暇矣。方人则为己之意犹疏,故责之。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世固有一种议论有“以德报怨”之说,是乡愿德之贼也。今曰:“何以报德?”,彼即曰:“以德报德。”其言甚厚,本欲无怨,似无不可,而天下事物,无大小皆有相当之对。盗长陵一抔土,何以加其法?正犹此意也。盗一环而族,盗一抔而亦止于族,盗环者岂不冤乎?有怨者报以德,有德者亦止于德,有德者得无怨乎?欲无怨而致深怨,莫此若也。许行欲平市价而布帛同价,反致大不平也。此义之所以贵裁制,而处事不可容私也。“以德报怨”与“乡人皆好之”,其义若同,实小人之事也。且以德报德而已,则是所厚者薄。推其情则无所不薄者也。若曰以怨报怨,则举天下而为仇雠也。故曰以直必报当报之怨,则不善者惩。不报不当报之怨,则为义者劝。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何为其莫知子”,“其”字是怪之之辞,重“何为”之意也。若有怨尤之心,必求可以知而沽之矣。无怨尤,故任天人,而只尽在我者而已。“下学上达”,在我之事也。上达则与天为一矣。与人不合,故人不知。与天为一则,天知之,知我者天,则又何怨尤之有乎?学者知此义,则可以入道矣。

问《集注》曰:“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之妙,何谓也?”曰:“众人穷通荣辱,待于天、望于人,故不得则怨尤。君子穷通荣辱之道在我,天虽穷之,吾则不穷;人虽辱之,吾则不辱。天所通、人所荣之道,吾即尽之矣。夫何怨尤?天德在我,我自知我,则便是天知之也。非是别有知我之天苍苍然在上。其义众人不知,岂不妙乎?”

公伯寮子路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伯寮其如命何”,泛看只是谚所谓万事皆前定之意,未必圣人方能言之也。然人苟达此义,则天下之谗人者绝矣,何也?道之行、不行,人之穷通死生,皆当人元自有底,非别人所可与也。设令君子可猜可憎,其穷通死生,本有命焉。如其命通而命生也,吾虽谗之,谗不行矣。如其命穷而命死也,吾虽不谮,君子自受其命。吾何不耐一时之猜心,漫取谮人害贤之名哉?夫谗人得售则自喜,吾能穷彼、死彼而快乐之。殊不知渠虽不谗,彼即自穷自死,渠之富贵,亦命中自在,而非缘搚彼而幸得之也。然则朱子之不得行道而没,非陈贾胡纮辈所为也。虽无陈贾胡纮朱子亦自如此而已。彼如之人不达而谗之,朱子之道德,由是益尊;名声,由是益远。而陈贾辈所得只是小人之名而已。小人之名,渠亦知恶,而不耐猜心,取之若蜜,自陷于千仞粪污之坑,而推跻所憎恶者于三清日月之上,诚可哀也。还可笑也。

“其实寮无如之何”,定是夫子之意。그실은寮ㅣ엇ᄶᅵᄒᆞ욤업슨거시니라

万古谗人之祸罔极,皆由不知命故也。且以南衮事言之,之位极人臣,富贵考终,已定于出腹之初,非凶肠逆谋幸成而致之也。至若赵文正之位止三品,遘愍早死,亦定于天降初载,非慝计奸诬得售而致之也。况三代之治不复于东韩,亦天数已定者乎?若凶知此义,则忍其凶肚猜肠,安心徐待,即当平步登黄阁,而免万古凶人之名矣。岂不两得哉?设令赵文正不死而得美官,亦何害于南政丞哉?彼类固非至愚者,亦读圣贤书矣,亦谈一饱有数矣。只因猜心蔽其天明,不喜身傍有人,不耐头上留人。故羿愈己则射之,胜己则摈之,求我独尊。不去不除,则不忍顷刻忘于怀也。彼类亦知身后贤邪之名,可取可畏也。只因私欲汩其良心,高堂、美食、姬妾、使令、玉帛、金银,必欲速致而不能徐待其自至也。是以万古如辈位至上相,则不堪头上有君,得势则弑之。富至百乘,则不堪不及千乘,每图其夺之。其幸不为王莽董卓,亦赖有命焉耳。其心则无时不称王敦为可人者也。呜呼!人苟昧于命,虽奴隶亦不得为好奴隶也。读书者虽不能笃学希圣,苟能着念知得“命”一字,犹可为乡里之好人也。

子曰:“作者七人矣。”

无他辞而直云“作者七人”,不忍忘世之意,溢于言外,有千古不平之意。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曰“奚自”,已知而犹问之,其气象可掬于千载之下。“是”字似有不足与数之意。高士,高士!可惜其名之不传。万古只称“晨门”,是自家得意处。荷篠、荷篑皆然。虽不知圣人,然其视下也,奚啻苍苍?

子击磬于,有荷篑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

当曰“荷篑者过门”,而必曰“过孔氏之门”,记者真知荷篑之心哉。读者宜体念圣人击磬时心怀气象。洒落则梧桐霁月,凄恻则蒹葭白露。

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当曰“斯己矣”,而必曰“而已矣者”,甚之之辞也。人之处世甚难。若不及圣人,宁为荷篑可也。得此道则末之难矣。视汩没尘埃榛棘者,奚啻快活?圣人视不义富贵如浮云,此辈这一心则同。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冢宰非伊尹周公,则不可使百官总己而听之三年,后世非特王者狎于逸乐而短丧也。不言之礼,自不可行矣。但其礼自有斟酌,若易月之制甚无似。后世乱逆接迹,亦由短丧之灭天理也。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上好而民甚。民兴于礼,故民志定。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自放于礼外,则幼不逊悌可知。以是而老,有何所述?生莫哀于老而无述,非特为害人之贼,亦谚所谓米贼也。“贼”字之义,当致思而警省焉。

“贼而已矣”,快然之辞,痛疾之意。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岂特童子有是病哉?人有速成之意者,皆是童子也,万无长进日新之理。

《卫灵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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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俎豆之事在我,故曰“则尝闻之”,有谦意。军旅之事在彼,故断言以“未之学”,直斥之辞。如《孟子》曰:“仲尼之徒无道之事也。”其实军旅之事,夫子岂不知之?大抵君子固有穷时,小人曲径无数,自无穷时。其或至于穷乞于墦间而醉饱,亦其通也。何时而穷?

子曰:“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教而成之,见其几于有得,其为可乐,真所谓王天下不与存者也。如登山者步步拶到九仞尽处,才消一步超上,我即与手接跻,何等快活!非特曾子子贡之身举力轻,神爽意豁,如见日出天开。夫子之神怡情惬,手轻心快,如见雨降花绽,何喜如之?惜乎子贡不能曰唯也,是由所得非行到极处,故只其所知如曾点之见大意也。

子曰:“,知德者鲜矣。”

人不相似,不相知。百工伎艺犹然,况贤者乎?人之有才能,亦相似而后知之,欠一分则不能知。然以才知才者,非真知也。夫知者彼此无间,穷通如一,死生交管,然后方为真知。故徒才之知,未免于猜乖。必德胜才,然后人己为一。夫德则兼量,故相知尤难。义理全备,无一毫欠阙,自得于己,则量与天地同其大,人己融而为一。故必而知而知。假如九官、十二牧,莫不以为圣,而德欠一分则终不如之知也。三千皆以夫子为圣,而其知夫子不及七十子,七十子莫不心悦诚服,而其知夫子不及。彼子路岂不是悦圣者?终是性麁,故不能深知圣人。夫子特呼以告知德者,盖有以也。当时蘧伯玉是六十化者,岂不是贤人哉?然谓之知德则未也,况其他乎?三国诸雄,知孔明者独周瑜,而但坐无德,至于气死。然则知己之难,岂不诚然哉?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虽三皇之圣,未免有为,兴于鸿荒草昧故也。至于,非圣不足于无为也,非德不足于恭己正南面也,亦非屑屑有为者也。但天地之化,犹未尽宣,人物之生犹有所阏,费些有为,观于咨洚水,亦可知也。则承之后,典章具备,八元八凯各任其职,譬如五行四时宣其气,而天则无为也。通万古无为者,果是也。饶氏以为“与无忧其惟文王相似”者,得之矣。后之帝王欲效者,宁不急于得人乎?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

忠信、笃敬,造次必于是者,而必以立与在舆为言者,因“行”字为言也。立者行之始,车者行之具。学者不笃于持守者,动时工夫,恒不及于静。若忘忠信、笃敬,虽立而在车,何处可行?参前倚衡,便是不睹、不闻时,戒惧在于是也。正所谓不可须臾离也。

“念念不忘”四字,说得尽,程子之言,是学圣全工。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如矢”二字,史鱼为人、性情可想见。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蘧伯玉难处,在可卷而怀。伯玉未尝断然卷怀,而其行则是能卷怀者,故着“可”字。凡行处顺、卷处逆,故人之患,常在于知进、不知退。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宁失人,不可失言。失言之害,大于失人之过。然不失人者,方能不失言,故以知者统之。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人之所以生者仁,而仁亡则人亡。非禽息兽食之为生也。夫以仁为人,愚者惑焉。盖人之为人,只是心也,脏腑血肉,只是心之苞匮也。心亡则与犬豕之脏腑无异。仁是心之所以为心,故君子重之。明知失仁则为犬豕之肉走而已。是故以心死为死,不以血肉生为生。夫血肉之躯,一度必有死,君子何忍死吾以活犬豕之肉,留臭于百年乎?此理无疑,故不害仁而成仁。吾心全德,是天地之全体也。君子为天地、惜其心,成仁而死,则与天地同悠久而吾不死。君子长生之心大,故成仁;小人求生之欲重,故恒死。

“成就一个是”,旨哉言乎!君子为天地爱心,为天下惜是,是存则吾存。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工不利器,则虽有巧思,不能达其巧而成其事。士无师友,虽有美质,不能制其质而成其德。事大夫之贤,则小心畏忌,友士之仁,则闻过讲善。为仁之利器,孰加于是?贤以地位言,仁以德义言。行事已著,地位尊重,而事之,则畏忌而不敢肆;德义在躬,学问精熟,而友之,则亲近而资之深,尽是克己复礼之利器也。今之学者,趋权势而好便佞,不得不巧言令色,安得为仁乎?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之时,乘之辂,服之冕,乐则舞。放声,远佞人。声淫,佞人殆。”

问为邦而告之以为天下,师弟知己可乐。若无颜氏之问,而夫子无此言,四代损益之制,后人何以知之哉?正所谓万古开群蒙也。时、辂、冕,何以为天下哉?盖正用人,人道忠,故尚忠。忠者,人生之实理也,无是理,则人无生。凡所以出令、行事、制度、法纪,取义于人为重,故为人统。正用地,则地道质,故尚质。质者,人道之实体也,无是体,则道无寓。凡所以出令、行事、制度、法纪,取义于地为重,故为地统。正用天,天道文,故尚文。文者,实体之光华也,无是文,则体无饰。凡所以出令、行事、制度、法纪,取义于天为重,故为天统。

圣人非有心于革代,而故为是变更也。盖以前,洪濛虽开,而三才之道,全体浑然,犹是大羹、玄酒也。自之有天下,天益开、地益辟、人益生,不得不有所作为。如不盐梅,则肉湆不可为常食;不曲蘗,则井华不可为常饮,故其为治不无所尚。存乎人者心为主,而尽心然后人道立,故尚忠。忠之弊,过于切直,故因其忠而救之以厚重而尚质,则真素而不为贲饰。其弊过于朴野,故因其质而加之以文章。其实非尽革忠而尚质,尽革质而尚文也。因其本而救末弊也。则万事万物,文质备具,灿然可观。天地人之道,宣朗无隐,日月之光明,山川之流峙,草木虫兽夷狄之蠢动含灵者,无不现形达情,扬文著彩于礼乐教化之中,此所谓郁郁乎文者也。文之弊,浮华而灭忠,奢靡而灭质,反不如弊于忠质者矣。圣人又继此则将何尚哉?夫忠者,三才之心也;质者,三才之体也;文者,三才之章也。三者具而为道之全。其外无他道,只得因三统而损益之而已。然非大圣,又不能损益合理也。夫子乃各举其本者曰“行之时”,其意便是反本而主于忠也。盖忠者,存乎中者也。非忠何以为质?何以为文?但不偏尚以生弊,故取人统之最得宜者而用其时。其法令制度之系于忠者,损益可以类推也。既主于忠则便有质矣。故取地统之最得宜者而用其辂。车是服载行地之物,因质无妨故也。其法令制度之系于质者,损益可以类推也。既有质则不可以无文,故取天统之最得宜者而用其冕。冕是加首行祭之服,因文为可故也。其法令制度之系于文者,损益可以类推也。非谓时、辂、冕三物可以为天下也。然推类损益,唯颜渊可以如夫子之志,其他不能也。时以秩民,人也;辂以行地,地也;冕以象天,天也。圣人之言,合于理而自然不苟又如此。乐以象功德,治定然后乐作,故舞在末。是《虞书》命在后之义。天下既平,豫大既极则人心易逸,而声、佞人,乘逸之寇贼也。必放而远之,然后功可保、业可远。不能放远,则虽损益三代之美制昭度,不得时月行矣。故以是终之,即《虞书》命于末,《易》戒既济之终之义,亦非三代之制尽行,然后方始远佞而放也。乐入郊而夫子已去,臧仓在侧而孟子不遇,正当如克己复礼之工,并行而交举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已矣乎”,是没柰何、没柰何之辞,切痛之意。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辞无迫切而直斥言“窃位者”,罪莫大于蔽贤,故不得已直斥之以警世也。“不与立”三字,描出他猜忌实情,严于斧钺。盖其不为引进,只怕他逼己而并立也。

“盗得而阴据之”,画出鄙夫心事。这“之”字尤格切。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当曰“厚责于躬,而薄责于人”,而曰“躬自厚”,何也?盖君子不但自责而已。其所以勉勉修饬,不患人不知者,只图自尽而已。这“自”字是为仁由己之意,这“厚”字非特责之厚也,亦厚吾德义之意在其中。君子非全为远怨而自修也。然怨者人之所恶,故言此以喩之,反是多怨矣。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叠言“如之何者”,是未尝顷刻忘于怀,而不敢自逸者也。古圣之战战兢兢、孜孜栗栗、坐以待朝、不遑暇食,皆如之何、如之何者也。夫子之“无大过”,曾子之“知免”,是如之何之究竟工课也。《易》之“其亡其亡”,亦如之何义也。非特治身而已,齐家、治国、平天下,苟不如之何、如之何,乱亡即至矣。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言不及义,虽州里不能行,好行小慧,虽家室不能保。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不言仁而只举义礼者,主行事而言故也。若心德不全,则义礼何从而出。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君子非恶名也,但不求焉耳。夫有实则必有名,理之当然也。苟实在我而名不称,亦何贵乎德也?其德亦无所用矣。是以光被四表,玄德升闻,声教讫四,之名也。徯后后来,不陨厥闻,蛮貊率俾,成汤之名也。有朋自远,立身扬名,暗然日章,仁声入人,之名也。圣贒修仁义道德,实得于躬矣,而名不称于世,与草木同腐,则固何所用哉?有名,故可以淑人,可以救世,可以传万世而开昏蒙。名者,真圣贤之所重也。重其名,故修道益笃,为善益力,皆所以求为可知也。知则有名矣。小人之求名者,徒知人之誉己为可喜,亟求其誉而袭取之,不知务其实则名自至也。无实而求者,非惟无名,其名即败。是以求名者,不能真知名之可贵者也。苟能真恶名不称者,不求于人,而自求于己。虽不幸不及圣贒,亦不失为州里之名士,犹胜于禽降兽渍而死也。且圣贤非不欲长生也,而死是常理,不可苟免。又不可如仙、佛之妄求。则长生之术,莫如全心德,心德全,则万古不死。子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盖恶吾心之与世俱没也。心者,名之主也。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君子小人,对言者多矣,而推极其情,则只是人己而已。小人之情,不求其孝,而求慈于亲,不求其慈,而求孝于子,不求其友,而求弟于弟,不求其弟,而求友于兄,不求其业,而求财于人,不求其能,而求官于人,不求其善,而求誉于人,不求其改,而求无谤于人。故每事逆天咈人、苟且奸诡,遂骄而不泰,比而不周,同而不和,长戚戚而恒怨尤。君子则近自六亲,远至万物,每事求诸己,而不求于人。故道成德全,天不能穷,人不能屈,万物不能加于我。身可杀而道不死,身可搚而名不毁,与天地合其悠久矣。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君子持敬故矜,行恕故不争,不求备故群,无私比故不党。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道尽于仁。问“终身行之者”,必曰“仁也”,而仁是昆仑底,何处下手而可以行之?是以提出“恕”字,而又说行恕之方。苟能恕则尽乎仁矣。大凡人道不可以独生,必待人而生。待人而生则非恕不可一日生。近自父子夫妇兄弟,远至华夷,细至禽兽草木,恕则皆得其宜,不恕则乖离乱亡。然则终身行之者,岂有外于恕者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是独生者也,恶能为人乎?然则磨顶放踵而为之者,可谓仁乎?曰:“视邻人之父如吾父。”则是视吾父如邻人之父矣。不恕之甚,恶得为仁乎?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或曰:“人既弘道,则道在我而人为君子,岂不是道亦弘人乎?”曰:“道无形体,人不行之,则道隐于无声、无臭矣。人能体而载之心,推而施之事,然后道始明显,是人能弘道也。乃若人则降生之初,与道为体,无少欠缺。人既得道,则只是尽其降生之体而已,无毫发加于本分也,非道之所弘也。”

“性不知检其心”,是就工夫上说,以警学者也。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上“过”字,错误之过。下“过”字,过遂而为非者也。当曰“是为非矣”,而曰“是谓过”,何也?常人之意,每耻恶服,过而遂之。故因其所恶而极言之,曰“是所谓真过也云耳”,其意深切矣。

“将不及改”四字极好。又喩不改之人开其追改之路也。有过者,若因夫子之言,警惕追改,则过虽成非,而还为无过矣。故用“将”字、“及”字,提起警人,如临峻崖将坠、未坠之际,使之惊惧省悟者也。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不学而徒思,是不致知,而欲诚意、正心者也。夫子亦忧世之有禅、之学也欤!静而存心,嘿而思索,则似乎可得。故欲速者,谬认圣人以为思而得之,而徒用心于思者,亦应有之矣。故不泛说而直称“吾”,又说“不食”、“不寝”,以证其工,而断之曰“无益”,其意深切矣。

“特垂语以教人”,正是夫子本意。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谋”字是一心营念之谓。耕以谋食而馁在其中,然谋食而馁或不免,则失道、失食,是两失。谋道而循理得禄,则是两得。虽或理变而禄不至,道则在我,一得岂不愈于两失哉?可以不贫之道,元是在我,故不忧贫。虽终不免贫,贫即士之常,何忧之有?虽然缊袍、箪瓢,人所不堪;方丈、狐貉,人所歆羡,安得不忧贫乎?然而君子不忧,果非人情哉。盖禽兽之生,无不温、不饱者矣。只以无礼义、无见识,故止于禽兽。人之所以生者,以心有天德也。天德全则人,亡则禽兽。天德存亡,不在温饱,故所忧在道而不在贫。若道存而兼温饱,君子亦岂不喜哉?但温饱有命,私意求之而不可得,则宁求在我之心德而已。是君子之计,可谓万全矣。如此说话,昔贤初不屑屑者,而为末俗之陷溺,不得不详释云。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不可小知”,是夫子“无所成名”。“可小知”,成汤“与人不求备”。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谓仁甚于水火,民孰信之哉?及言“未见蹈仁而死者”,其证明显矣。然与杀身成仁章合看,而审其义理,然后愚者可以解惑。

“不过害人之身”一句,说尽义理,此所以有杀身成仁之义也。“不仁则失其心”一句,白地抬举“心”字,作天下不换底物事。鄙夫祇应惊怪啼走了。自“但水火”以下至“无者也”,是索性说出“仁”字,以著夫子言外意。特下“况”字以结证案,此正老婆心切,入泥入水说话。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君子于事,无引以自当者,唯受君之职,则以为己任。然量己之材而当之,亦不瘝官。若之自当治水,则亦不可也。至于为仁,是我本分,而只在用力之如何耳。故大心直前担着做去方得。凡辞让者,皆有争底物事,外物故有争。若仁则元是在我,初不干人,虽师何让?虽父子兄弟,无让逊自退之义。且让者吾让则人可取底物事。若仁则谁可取于我也。

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圣人教门人,亦如相瞽。及阶然后曰“阶”,及席然后曰“席”,坐然后曰“某在斯”。若才入门而告之曰:“此有阶、有席、某在斯”,岂不反惑乎?发政治民,亦使足衣食,然后教之,教然后使之,此是万物各得所之道也。然若事事着念而为之,亦不给矣。都从忠恕中出来,故触处曲当,如春来而桃红李白。

《季氏》篇洪氏曰:“此篇或以为《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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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无乃尔是过欤?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子者,尊称之辞。门人记夫子之言,而若称“孔子”,则夫子之外,别有与夫子并立而称“某子”者,故但称“子”,则举一世只一子。如史书但称“帝曰”、“王曰”,而不称“虞帝”、“王”也。人则与异,故称“孔子”。

不但曰“先王”而必称“古昔”,其义尤重。“二臣者不欲”,遁辞以文之,故深责之。夫子告门人,未有若此之旁引曲证而详说者也。又说“颛臾固”,以证不可不伐,自欺甚矣。故又切责之。宜曰“疾夫不曰欲之”,而曰“舍曰欲之”,“舍”字直撞破厌然自掩底幢盖了。夫子言不迫切,而于冉求,既曰:“鸣鼓而攻之。”,今又有此,而他无一善答问。其以“谋动”之“谋”字,是季氏破胆处。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三愆,非特侍君子,与众人言,皆如此。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老则宜无欲于得矣,而虽平日稍自矜持者,不免也。“戒之在得”,真圣言哉。《医书》“肾藏志,心藏神,精壮神旺,然后志坚固”,血气衰则精枯心弱,故志不固而不能戒。禁欲得之意,非平日养精颐志者,不能戒也。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非真知天命、大人、圣言,亦不能畏。君子真知,故不期畏而自畏。夫畏者,别物与我对,然后有畏。夫天命则在我而无形段、无声臭,小人宜其不知畏也。夫天以正理赋之吾心,心是天心,非吾私物也。天心吾安敢不畏?是以疚内而自欺,则得罪于天,安得不畏乎?戒惧于不睹、不闻、无形像,故工夫最难。初学须自慎独上着工始得。盖独知之时,其几已动,工夫有下手处。自此而约之,到诚意地头,则不睹不闻时,涵养易得力,况独知之时,明知十手、十目之指视,则宁不悚惕畏惧乎?十手所指,十目所视,皆是侮天命处,岂非可畏乎?且“命”字与贫贱富贵之命,非二物,只是一也。小人之妄求分外侥幸,皆是不畏天命也。侮圣言,是三风十之一,则其可畏明矣。畏天命则无自欺,畏大人则有忌惮,畏圣言则进德行。

“何畏之有”,不啻不畏而已,是恣睢无忌惮之意。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与生知者,共生于天地,为下等民,宁不痛心乎?真知痛心,宁不思学乎?学于何处?学于生知,生知不世有则学于何处?生知之言,昭载方策,学之则是,而由人乎哉?只缘侮圣言,故不之学,此类虽生逢仲尼,亦莫之学矣。虽生之世,只当御魑魅而已。记者记于“畏圣言”之下,其意深矣。下愚自弃者,必曰:“‘困知,成功则一’,是虚言也。姿质鲁钝者,岂有与生知一之理?生知之圣,固不可企,则宁自肆而从吾欲。”此所谓下愚不可移者也。人有此四等则明矣。假如金四品,黄金为上,白金次之,钢金次之,水铁为下。水铁虽不可化为黄金、白金,炼冶有方,则可变为钢金,岂不是犹可为乎?况人之气质变化无局定,而有善变之理乎?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人开眼便见物,何必思明?然人之视事物,私意蔽之,则义理昭然而莫之见。心为私意所牵而放之在外,则泰山在前而不见。是以君子必致思于明,祛其私而收其放。方其视时,心在于视则视无不明,可以存之为见识,发之为事务,听思聪亦然。九思是日用无顷刻不思者也。无顷刻无思,则心一而存乎内。工夫到心一则学圣,思过半矣。况兼之以九容,则主敬工夫,不期熟而自熟。是笃恭天下平之根基也。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见善如不及”,非特好之而已,不如是则不止。“见不善如探汤”,非特恶之而已,不可尝试以近之,然后善日新而不善日远,修己而好善恶不善。如郭公之治国,而善善恶恶,则亦终于亡而已。不曰“隐居而求道”,而曰“求志”,君子立志,必以圣人为准,故所求者不负当初之志。不曰“达而行义”,而曰“行义以达道”,君子之达,非达其身也,乃欲达其道也。欲达其道,故必行其义。不曰“行仁”,而曰“义”者,就裁制之用而言也。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知圣虽未易,然苟有人心者亲见夫子,宁昧然不知乎?陈亢游圣门,而全不知圣,故既疑夫子不贤于子贡,又疑圣人阴厚其子,真钝才哉!然喜问一得三,则有学圣之意者也,犹贤乎下流者欤!甘为陈亢之罪人者,宁不悲哉?

《阳货》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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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之欲见孔子,非有慕圣向德之心者也。只欲使圣人出其门下,自尊其身者也,其心尤险。此其窃权囚主无所不至也。不畏君子之视其肺肝,无耻之甚者也。故无耻者无所不为,或曰:“夫子瞰无往拜,似非不校之德,亦似效尤。”曰:“恶少者犹可恕。恶大者,仁者不饶,此以直报之义也。若往拜而成其自尊,是助也。夫子曰“不可也,不可也。吾将仕矣”者,是所谓言逊。然只为言逊而违于理,则亦非君子之言也。圣人辞气体认而得其旨,则可以处世矣。”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天地之中,只有理气而已。气以成形而理在其中,然后有性之名,性即理也。然到那名以性时,已带气质,故理虽无恶,而因气有清浊,性不能纯善,而有万不同。虽然本原“继之者善”之理则一而已。故孟子言性善,急于救时,单搦理一而为言也。仲尼则但就成之者性而言,故曰“性相近”,是就理在气质者而言也。今以论之,其性不啻天壤冰炭。何可谓相近?若就有生之初,同得“继之者善”而言,则不啻相近而已。即《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之性也。性虽万殊,而一原之理则同。故不同之中,犹有相近,而虽浊驳者习善,则可以复于同。夫子警学者以谨于习,故就万殊而垂戒。孟子喩世人以可为善,故就一原而立训。盖所遭之时不同,而其言少异,其实一为万而万是一而已。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昏𫘤蒙窒者,厥初禀气,至浊至啬,与狗豕虫豸无异,犹不及马牛之知觉者也。元不可与论于人理愚知之科者也。此所谓下愚,则及懒惰之类也。今问曰“汝是下愚”则必怒矣。是下愚真可恶也。如恶之,宁不思改乎?知恶而不思去愚之道,真是下愚。亦柰何哉?悲夫!亦有一种人,以圣贤让与别人,自当为恶曰“彼亦人,我亦人,庸何伤”,此即视蛇蝎胜似麟凤者也。其昏𫘤亦狗豕而已。虽圣人,如之何?亦有一种人稍有知觉,而每事自欺,以身试祸而自得,以己罔天而自喜,是下愚之尤甚者。反不如狗豕之因其天分犹有真心也。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夫子之刀,将用之天下,而大而不容于世。忽见宁馨小子试之于一邑,不觉戯言之自发于口。读者须体认莞尔而笑那时,夫子心下何如。是亦“颜子退省其私”,亦足以发之喜一般,呼“二三子”而语之,是无限好怀。

公山弗扰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公山佛肸之召,犹示欲往之意,忧世如伤之心何如也?当时君、大夫之泄泄何如也?虽然若无夫子之德,当以子路不悦为正。是所谓无伊尹之心则不可者也。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子张问仁于孔子,决非门人所记,有似庄子辈所引文法。此是孔子书,而曰问于孔子,失主客体裁,读者当知之。有编《家语》而称“孔圣家语”者,甚无义理。只称“家语”,则与称“子曰”之义同。若称“孔圣家语”,则这“圣”字便成平等题目,人间有无数圣了。必欲下“孔”字,称以“孔氏家语”则犹可矣。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不曰坚乎?不曰白乎?”,非平平地等闲坚白,犹曰如此坚底,岂非所谓坚欤?如此白底,岂非所谓白欤?盖谓坚一坚十分坚,白一白十分白,如此然后不磷不缁。若以七九分坚白学孔子,撞一撞,片片粉碎;没一没,窣窣黑地,狼狈滋甚。幸勿以圣人为口实也。“匏瓜也哉”,九州千八百国,便是儱侗寂漠底。谚解“吾”字作句,特用“伊”吐,真知读书哉。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不曰“何不学《诗》”,而曰“何莫学夫《诗》”,语意顿挫,有督过意。善恶事,俱载方策,独《诗》可以兴者,以其歌咏之,故心气舒畅,与《诗》为一。歌善《诗》,则风动歆艶,心怡神旺,自然感发其良心;歌恶《诗》,则瞿然悚惕,心愧神馁,自然惩创其逸志。是以可以兴、可以观及其可以群、可以怨。所得尤深,至于事父、事君则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今之读《诗》,何曾有这一段功?草木鸟兽之名,于君子修齐平治之工,有何紧关?然一草一鸟,周公有所不知。非全圣,官制度,固当有一二分欠阙,其理有不可易言者。夫子岂苟为博识而已而为此言哉。且非特知其名而已。苟知其名,当尽知其形容性情,方得。今之读《诗》者以其无用于科文,故初不留念记识,哀哉。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今人不读《二南》,不觉其正墙面。虽读《二南》,不觉其去面墙柰何,此圣人所谓吾末如之何者也。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

苟失其本,玉帛锺鼓,非礼乐也。今亦当曰:“学云学云,章句云乎哉?文云文云,诗赋云乎哉?”士云士云,巾服云乎哉?”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荏”字训柔弱,而有邪曲之义。从草从任,草是柔弱,任是孔任。盖巧言令色,谄媚阿谀,徒是柔底事。《易》以阴柔为小人。大抵小人无刚者,每事求诸人,而不能自守。虽悻悻自矜,终是屈曲转滑。内怀此心,而外示严厉不可犯之色,岂不是穿窬也?墦间乞食时,何等柔肠!骄其妻妾时,何等厉色!信乎穿窬而已。

“常畏人知”四字,画出小人。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乡之为言,向也。每事专趋向于人,不能自守也。主于徇人而不能自守,则鄙俗甚矣。鄙俗之人,咸称“愿”,则似是而非,可知也。此则所谓乡人皆好之也。以人皆好之而怗怗然自处以德,岂非德之贼乎?全体恶者,可诲以改,乡愿万无入德之理。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路曰道,行路曰涂,未必是道上听得而涂中说了也。言其不着心而泛率轻浮也。“涂”字尤是轻浅,才听一言,不解意味,不究义理,轻轻自知,怗怗自喜。才入耳孔,不耐入送腔里去了,旋从口中洒洒说出了。虽对坐听之,如在道上听。虽对坐说之,如行路而说。何曾留蓄在心,以益德行?虽日听师友之言,日说道义之谈,依旧是痴措大,岂非德之弃乎?谓之弃者,痛疾悯惜之辞。若谚所谓风闻而走说也。非特无益于德,气象骇恶。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

鄙夫即小人也。谓之鄙夫者,其意尤切。小人,细小卑薄之称,以行事言者多。鄙夫,庸恶陋劣,以心情言,故尤痛切。宜曰“不可事君”,而曰“可与也与哉”,甚言欲唾其面,不忍对视之意。

“庸恶陋劣”四字,细思令人欲呕。骄人白日,自夸豪雄,而昏夜乞哀,庸之甚也;巧言令色,自夸恭逊,而幽险奸狡,恶之甚也;美食高堂,自夸清高,而吮痈舐痔,陋之甚也;富贵安逸,自夸材干,而婢颜奴膝,劣之甚也。此类非特不可与事君,亦不可与共州里也。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再言“天何言哉”,致丁宁之意。

“惜子贡终不喩”,学者当思若喩,当以何辞对耶。唯朱子知其未喩,他人则未知也。“天何言哉”,夫子既详释之,谁不喩哉?朱子以为不喩,此是自家知行俱到,故意思自别。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不曰“期已足矣”,而乃曰“已久”,况耐三年之久乎?礼乐虽曰不轻,比论于亲丧而虑及于彼,则哀忘已甚。譬引谷登改火,以为可已之证,则履其霜露,恝然无怵惕凄怆之感者,不仁甚矣。衣锦食稻,必曰“衣夫食夫”,这“锦”字、“稻”字,一倍珍美,抬顿“衣”、“食”字,使渠骇惧反省,若曰“忍衣如此珍美之锦,忍食如此珍美之食”云尔。又着“于”字于“汝”上,则把起锦稻二物,筑着宰我身上,而即对曰“安”,实是意外,实是意外。“汝安则为之”上,似复有“子曰”,而才曰“安”,即曰“汝安则为之”,当是夫子平生一怒。记者亦写当时景色,故去“子曰”。释言古礼三年有不忍之义,再言“安则为之”而着“今”字,又是加一层峻切。若曰“也无三年之爱”,则只是倒诘之辞而已。曰:“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恳恻感激之意,殆令人落泪。“其父母”之“其”字,也宁不心惊。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贒乎已。”

但曰“终日无所用心”,可矣,而着“饱食”二字,真是食虫。“难矣哉”,望断之辞。“不有”二字,这博奕是何等冷物,分明牧猪奴戏耳。观”难矣哉不有犹贒乎”八字,犹不省悟者,诚禽兽而已。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众人之好恶,私一己之同异而已。圣贤之好恶,公天下之善恶,好恶之正也。读书者苟能以圣贤所恶七事,惕然自省,而化其气质,则上可为君子,下不失全身保族。七事有一于身,亡身破家,其或幸生,六亲俱离,乡里共弃。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女子、小人,养之以无私,则自然不勉庄而自庄,不要慈而自慈。庄莅慈畜,虽善道,若有心则便是私。庄而益不孙,慈而益怨。

《微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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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有三仁焉。”

三仁之行不同,而各不愧于其心,故人无间言,诚之著也。但仁则至夫子而为定评。苟非知三人之心不负人天之实者不知,事殊而同归于仁。唯吾心尽仁者知仁。后世荀卿王通辈依仿此言而称仁者,妄也。

“有以全其心之德”,“有以”二字,是就三子自靖人自献处商量来。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居末世之道,柳下之和最得,而若无柳下之贞而以和行和,自不觉其流入于小人之科。初学宜以男子为师而学其和。方得“枉道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理到之言,殆令人落泪。

景公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所谓季氏季孟之间,只是衣服、饮食、姬妾、宫室也。万古帝王不能为贤君只以此,不能用君子只以此,万古丈夫不能为名士只以此,万古小人无所不为只以此。景公亦皎皎者,乃意孔子亦为此,诚鄙夫哉。千乘而鄙夫,故有马千驷,而民无称焉。《离骚》曰:“内恕己而量人”,切至之言也。

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谓之凤则非不知孔子者也。但不知圣人之心耳。以圣人为不可,而被发狂歌,诚过矣。然视吮痈者,何等高士!“已而,已而”,有千古慷慨之意。夫子欲与言之情,学者宜认取。泛看《集注》,欲告出处之意而已,则非善读者。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不与易也。”

以贤者避世,非不闻仲尼,而聊且耦耕于路傍,是亦高士伎俩。知而必问,是欲一番口呼孔丘者也。当时无两孔丘,而必称孔丘,则孔丘少了一层,曰“是知津”则已熟知孔丘者。长沮问答,非不闻知,而又必问为谁。不必曰“孔丘之徒”,“孔丘”三字,一番开吐,殷勤情地,清快口气。便是卢仝诗“白玉璞里,斲出相思心;黄金矿中,铸出相思泪”意思。“谁以易之”,尽名言名言。夫子怃然,是为欤?为自家欤?读之不禁慷慨。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问丈人不以某名姓,直问“子见夫子”,尽所谓子诚人。孔丘之徒,虽呼以“夫子”,茫茫天下,岂有荷蓧者之夫子乎?宜其倒问“孰为夫子”也。其间心怀、景像宜嘿想。“拱而立”,信是夫子弟子善学事长之礼者也。止子路宿而无一言,是何高士!已先计料,至则行,处置者也。

四十年周流天下,未尝见此等人。老来南之行,连见此等高士,岂非彼流避世,特就遐僻,并游于汉南衡阳欤?夫子此行之后,亦不复出矣。一番与此辈撞着,彼此千载一会,此亦胜事。为士者须嘿想此类心事、景趣而得其心,然后可免鄙夫。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梦断周公不出图,杏坛斜日,坐数逸民。读者宜体念圣人心事,亦自有感发警省处。

大师,亚饭,三饭,四饭。鼓方叔入于,播鼗入于,少师、击磬入于海。

去、去、去、去,已令人凄然。方叔又去,又去又去,阙里老翁,甚是无聊。大师、乐正,以官号可矣。亚饭以下,各以其职,可见当时各取其长而任其职,秩秩有成而可观也。“适”字连四,而特大师为一句,以三适为一节。《集注》分节,分明是神画手段。三“入”又各一节,是令人神消泪下处。适而国之,犹之可也。不地而之海之,便见与世长辞,一去无迹也。改“适”为“入”,妙哉妙哉!不图文章之夺化,至于斯也!

编《论语》者,篇次章次,皆略有拟义。到此篇之末,不应若是漫浪,其或有意也。若傅会为之说则凿矣。读者但当意会,亦不无益。

《子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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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人生斯世,不幸为焉能有无者,其生也死也。或曰:“何谓也?”曰:“生则物也。虽犬豕为有为无。今称为人,而生不为有,则已非物也。虽一日万死,孰知其无也?然则其食息时,岂非死已久者乎?”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

教小儿以洒扫应对,一向做去,孰不能之?以是期望上达天德,则黄门宦竖,皆可为君子欤!其法自即席教让以上,常薰养敬恕之道以开其性。洒扫应对之际,皆使知敬是人道,而吾心恶尘,则使其尘不及长者,吾心恶口臭,则掩口对长者。每事如此,以习其恕,渐次推扩,则无往而非敬,无往而非恕。习与性成,而敬恕达于事为,此所以达天德而极功至于齐治平也。敬恕不习于儿时,则年岁长而起敬无地,人欲炽而行恕不得,遂为弃人。此古人重《小学》之教,而必审其所以然之理者也。今人读书,只取“洒扫应对”字,杂“之”、“乎”、“者”、“也”,以为程文而已。何曾教儿孙以敬长、恕人之习哉?蹉过十数岁,已是顽蠢难化,世间安得有美俗哉?子游若曰:“徒为洒扫应对,不可也”则可矣,乃曰“末也”则甚不可。是以程子曰:“只看所以然如何?”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若曰“今日仕,尽其事而力优,明日方去为学”,甚不可,学何必端拱读书、静坐存养之谓也?方其仕而为政,尤不可顷刻忘学。敬以处事,恕以临民,义以裁断,礼以节制,皆是学也。何可断定以为优则仕也?下句“学而优则仕”,可矣。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人皆自断好恶,自擅事为,以行其私。有父母者不得自断、自擅,躁心不耐。及父殁则逞其素志,进退人物,改作事务,无所不至。虽庶人绳枢之子,莫不皆然。况卿大夫乎?况王公乎?是以夫子有三年无改之训,又赞孟庄子不改其臣与政也。惠王欲去乐毅后主欲相江揔,是其心待其父之死者也。杨广急于所欲为,遂行弑逆,一心自私之祸,可畏如此。大抵父殁即改,除盗贼、凶悖之外,因之无妨者,虽未尽善,因之可也。可改者,亦徐徐改之,而亦不可有显然善作之意。虽器用汁物之不紧者,有父母手泽者,不可抵弃,况父母所尝爱之人乎?有一人其亲生时,不喜扫除。父殁翌日,即扫除堂室及庭,净净洒洒,是其平日之心,有不可言者也。有一人其父爱猎狗,其子谏不止。及父殁成服后即杀狗,是不忍之甚者也。其父母爱少子,则常常恶之,亲没则必待其弟如仇敌,是杨广之徒也。夫子称孟庄子此事为难能,泛看似不着题。彼以上卿家、富贵子,岂无所私狎?岂无所欲为也?乃能不改,诚是难能也。圣人许人之意,可谓深切矣。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散民之犯罪,皆非其罪也。“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殆圣人之言哉!文王之视民如伤、大禹之下车泣罪人,皆此意。大舜怙终贼刑之义,亦在其中。言简而理尽。只此一心,可以平天下,学者且想曾子存乎心是何道理,此是忠、恕也。

子贡曰:“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众恶所归,非特恶名而已,蜚廉恶来同恶之类皆归之。渠辈所为,未必皆知之,如郭解之客杀人,不知者也。恶名则皆归于子贡之言,最切于戒人,而人未之念听也,其亦无如之何矣。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贒者识其大者,不贒者识其小者,莫不有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夫子焉不学,亦何常师”,是大舜与人善,拜昌言,好问,伊尹主善为师,同一揆也。今人既无生知之聪明,而又耻师焉,安得免乡人乎?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小不能窥大,理之常也。人岂可苟毁哉?矮人看儡于场外,而妄是非善否,岂不大为人笑乎?子贡以宫墙为言,州仇之不愧死,亦无胆者哉!“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八字,便是挞州仇于市。

叔孙武叔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人虽欲自绝”一句,可以一刀劈破小人心肠。若有愚夫放言日月不明,祇是自绝于日月者,何损于日月哉?东坡伊川,祇是自绝,何损于伊川哉?

陈子禽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编《论语》者,岂无意哉?中人以下,不知避下流,以恶终而不知耻。文过而不知改以过终,是通患也。故以子贡言两节系之,终以警人。因记圣人集众善,警人之学问。又记量小者不能见大,警人之见识。又记自绝而毁圣者,警人之侮圣。又记子禽之妄问,而极论夫子之德。“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是雍煕之治也。“其生也荣,其死也哀”,是《大学》所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圣人继天立极之盛德大业,尽于此矣。以是终夫子之书。呜呼!无以加矣。且“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凛乎其可畏,悚然心寒。学者须有此心,以读圣人之书,然后方有益。故又以“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揔结于下篇。孟子知此义,故着工于知言与养气并举,为训深矣。

《尧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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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咨!尔。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亦以命。曰:“予小子,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论语》之书,既终矣,记者能无意乎?夫子之大德,是必得其位者也。故以“天之历数在尔躬”为首一节。上接动之斯和章,守其位以心法,故“允执厥中”为第二节。有德必传次受授,故亦以命为第三节。三代以后革命,故以成汤之事为第四节。之事必举告天之辞者,略应荐于天之义,以明其奉天命而承之历数也。君人之政万机,而其要是不蔽贤及恕以临民,故为第五节。武王之事同于,故不别其文而连系之,以见前后无异揆,以应上“亦以命”之“亦”字,而此下略取《武成》大旨,详叙大经大法。其义盖曰圣人允执厥中,承天以御天下,治道如此而已。“大赉善人”,得民之初政,为第六节。仁人,国之纪;罪己,德之基。故为第七节。“谨权量”以下是治国之大政,故为第八节。“兴灭国”以下平天下之大纪,故为第九节。重民食,则牧民之仁,重丧祭,则厚民之德,故为第十节。“宽则得众”以下,为人上之大法,故为第十一节。如夫子之得邦家者,必如此以承精一、执中之统矣。所记错落无伦,故或疑其有错简阙文,其实自有妙谛。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君子之德,只是知命而已。知命故尽心而知性。死生不贰,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以成其德。不知命,则这事都虚,何以为君子?虽圣训洋洋,何能服行乎?不知礼,何以自立而进学乎?不知言、不知人,何以知圣人而服其言乎?此所以为书之终,而与首章相副者也。且“知命”亦包《中庸》“非天子不议礼”之义。夫子既无天子荐之于天者,又不可革命,则只得从时王之制而已,知命故也。首章以“人不知不愠之君子”始之,此章以“知命之君子”终之。知命乃所以不愠也,则一书全是夫子一身之始终也。

自训诰之学盛,而读圣书者,释理释言,类多细入蚕丝,妙分牛毛,而体得躬行之君子,绝无而仅有矣。朱子《集注》已极深硏几,义理昭晳如日星,而小注诸家又从而支分节解。读者宜开卷了然,圣贒妙旨,如指诸掌,而可以感发警省以淑其身。柰何?科举之学又盛,则读者但涉猎句读,以资其雕章绘句而已。故圣言微辞奥旨,茫然初不经意,虽“忠孝”二字,亦不绎其何以为忠?何以为孝?况其他乎?其弊既极,则非特不能淑之于行而已。既不善读,故亦不足以藻绘,则所谓场屋之文,犹不能得其妙。到今其弊尤甚,圣经贤传,反不如东人近体,而殆将弁髦矣。余自少读古文,略有所窥,不止于就句论句,旁引曲推,六经大旨,殆将融为一套。然一不能反躬而体行。年今六十有六,犹是曲巷学究而已。永言顾怀,不禁浪然沾襟,而时时思绎其所得,则亦不无千虑之一得。索居无事,为之疏记。眼昏不复审阅,故有已出小注而重复者,亦不可拣削矣。大体则为言外衍义,必使捱着读者身上,或冀其因此有益于服行。故往往至于繁冗,而亦不暇恤焉。若以此例读经传,则其文义庶可类推而旁通。未有通于义理而不得力于属文者也,亦未有行优于己而文章不达者也。观者或勿以非科程而抵之则幸矣。虽然北之石,安敢出之于市?只得藏之巾笥,以俟同志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