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斋集 (魏伯珪)/卷十二
杂著
编辑格物说
编辑天地
编辑天地若正对,相叠如磨子,阴阳不交,无以成造化。太阳但回环中天,恒昼不夜,万物无以滋养。是以天南倾入地底,与地相交。太阳由地腹南边行,周绕地头而为昼夜,有明有暗。明以行天,暗以润地,草木人物,皆以夜而息。是天倾南之功,母育胎之象,男女交会,夫妇居室,皆此道也。北方天高于地,尊卑之位也;南方天入于地,刚柔之交也。北方天地开故气寒,南方阴阳合故气热。左以生阳故温,右以纳阴故凉,小而居室,大而治国,理万物、成万化,皆不出此,是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者也。〈天地间无二理,君子中庸之道,非特谓仁义礼智、忠恕、戒惧而已也。天地间小大事物,无不在那里。〉
非夜无以生物,故夜必有露。非暗不可养物,故将雨必以云掩日。是为上之道,不以察为明也。水清无大鱼之义也,亦聋痴为家长之象也。
君子昼不居内,顺天之昼也;夜不寝外,顺天之夜也。以此验天地而可知也。冬者,一年之夜,而子之半,一夜之子时也,阳气生于地下;夏者,一年之昼,而午之半,一昼之午时也,阴气生于天上。秋者,一年之夕,而西方之兑,阴悦而向内也;春者,一年之朝,而东方之震,阳动而达外也。虽然阳常为主而通乎昼夜,故夏则阳薄阴而雷发号令,冬则阳抱阴而风散凝郁,皆阴阳相感自然之理也。乃若桀之长夜,而载葛之师为一阳;纣之子夜,而江、汉之化为一阳。高枕望夷,鸿飞阳武;醉眠迷楼,龙兴晋阳,皆子半之阳生也。汉武之当午而少翁之术为一阴,唐皇之亭午而太真之色为一阴。遂开明堂,水满龙首;改元大中,书降天坛,皆午半之阴也。小而一人之祸福,大而一世之否泰,皆一理也。月不常盈而有弦朔,女不疑于男也。月魄如水,日照光生,女士之德也。
冬则夜长而昼短者,慈母怀胎之功久,而父知保护而已;夏则昼长而夜短者,严父教训之力大,而母主馈饪而已。
电而后雷,先明后号也。电大雷大,明大然后号大也。
静非塌然寥落,故静极而动而为雷。无非虚空寂灭,故无极而有而为风。静者性之体,无者形之蕴。雷生于静而动其性,风生于无而动其形,此万物之所以遂其生也。学者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戒惧不睹,浩气塞天地,是一理也。
昼则日而夜则月星。君一而臣众也。月星有质而已,得日光然后明生者,贤臣得君而后道行,美材得师而后学成,妻道、子道皆一也。
山崩堑浚,地无损者,厚而大,故得失皆我也。即夫子所谓人失之人得之之理也。君子道大德厚者,亦犹是也。武叔毁夫子,而夫子之德益著,陈贾毁朱子,而朱子之德益彰,盖厚大者毁既不能,穴其厚、坏其大,而所毁还有益于己故也。学者知此,则无忧于毁,而务其厚大而已。
山泽水土岸堑,皆地也。毁山而泽塡,毁土而水盈,毁堑而岸高,毁何曾有损于地哉?喜闻过、善补过、乐迁善,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皆德也。闻过而补之,则泽塡而水盈矣,迁善而加勉,则岸益高矣。子贡所谓“仲尼不可毁”,盖言日月之不可訾也,而君子之务德者不可毁,理自如此,只见毁者之愚而已。愚公欲移北山,若毁而移之,则为南山矣,地何尝失山哉?是以谓之愚公。
天以明为德,而明者日而已。云雾雺霾皆暗,故明一而暗百;地以平为德,而平者原而已。山泽陵堑皆陂,故平一而陂百。见其百也,遂谓天不明、地不平乎?又谓天有明有暗,地有平有陂可乎?人以善为德,而善者仁而已。其外皆恶,故善一而恶百,遂谓人不善可乎?谓有善、有不善可乎?君子身心之工,盖欲开云豁雺,摧山塡泽也。岂可易而为之哉?以一去百,非大力量,不可能也。
《易》曰:“天险不可升也。”非圣人,不能知此也。格物、穷理,必如此而后可以尽道,
以星宿观之,天地人通为一体,而理无二致可验也。地之所生,人之所作,万万不同,而天皆有星,或以所主而名,或以其象而成,各有候验,其应不差,若其玄妙,难以臆度也。古人曰“万物之精,上为列宿”,诚未知上而为列宿欤,抑下而为万物欤。假如箕星之外有糠星,糠之精,岂上为星哉?只是上下一理,故有于此,亦有于彼,以理相应而已。至于曲盖之类,取象造之,而理亦当如此,故盖亦如此。非是精上为星,亦不是强取作象,造此不合用之器也。且十二国皆有主星。虽中山之小,亦别有星。天开之初,何曾有十二国哉?未知十二国亡后,十二星亦皆亡欤。晋分为三之前,韩、魏、赵三星合为一星欤。轸星中一小星有主长沙者,荆州郡县之多,而长沙小县,独有主者何欤?二十八宿之分九州,诚有是矣,而周以前闽越未开,妖祥之现于牛女而应在闽越者,何以取验欤?西域地方之大,胜似中国,未知西域别有分野之说欤。岂皆隶之井、鬼、柳、星而已欤?日本亦不小,岂并属于箕尾欤?西洋尤大,而其人深于天文,未知别有说欤。未见其书,尤难臆料。但物象在天,如《易》十二卦取象,非是见卦而作器,亦非见器而画卦,只是理一,故相符耳。堪舆家峦头、砂格,亦与此同。须是深于理者,嘿会傍通,触类活看,三才一理,可以达观矣。
五行
编辑“窗前草不除”,有濂溪之学则可,无濂溪之学则只是荒屋;“安事一室扫除”,有陈蕃之材则可,无陈蕃之材则只是懒惰。当如卫武公之洒扫室堂及庭,方是善学柳下惠。
藕丝之细韧相连,如家人、父子、兄弟之情。藕茎虽寸折而不断,有丝故也。父子、兄弟,彝伦一体之情。殷勤切挚,气息痛痒,相连于不言之中,然后虽为世故所格折,不至殊绝。
草有发恶者,节节生根,无限蕃衍,人踏之益蕃。其实细而繁,结成无定节,故人锄去旋即生。其自为生计则诚巧矣。比之五谷、兰芝,其生岂不苟乎?苟生,君子不生。
强稗初苗,软滑肥白,叶润深绿,茁长桀骄,每每可爱。及其成熟,实与茎无一可用,故农欲去之则难辨。且插根附稻,拔之则抱稻并萎,故极难去。且其方夺稻势而上苞也,必曲节旁臃,排蹴稻丛。以此观人则小人可辨。阴邪所钟,节节妙符,造化之意,诚难核哉。粟麦中假者皆然。
草木实,晩熟甘味者,其初多苦涩。自初可口者,成熟亦只如此,终为琐细而已。大器晩就,盖有此理。
冬柏实,每一颗三房,一房三珠。木之元气不足者,每房不可具三则或秕一成二,或秕二成一。或合三房而秕八成一者,充满成珠,其或苟且充九者,不秕亦不珠,无所可用,人之才短而苟欲遍长者亦然。
王菅之中有假者,名方同三。初生恰似极难辨。但真者清而瘦方而劲,假者黯而肥圆而柔。真者无臭,假者膻,此可以辨人。
草木之花,单叶而俭者必有实,千叶而侈者无实。或欲以千叶自夸何居?
梧柳无花而人爱之者,容仪有德也。松竹无花而人重之者,清直成材也。
木虽无刺者,枯枝成棘,冬芽成尖,独梧桐不然,木之有德者也。凤凰栖之,不亦宜乎?人生而贤,友不来栖,又谁尤?
松柏与栲,初生虽或微曲,大成渐直。杂木初生虽茂直,逢节必曲,生枝必傍注。大成渐益臃肿,气禀可畏哉!
木之坚刚者易朽,和柔者耐久。岂坚刚者硬塞而湿留,和柔者疏通而受阳欤?是以君子虚受人。
草木之真而可贵者,必有假似乱之,造物伎俩可怪。人亦有假人而混真,固宜也。
瓜果之实,入人畜肠里,腐出犹生。因粪益茂,渠则得巧计矣。五谷其然乎哉。人之以不耻生者,亦犹是也。子曰“其生也罔”。
春夏之材易蛀,秋冬之材难朽。春夏气华外越,秋冬真精藏内故也。人亦有易蛀者不可近,近则蛀移。
不达草木之理者,欲全干气,削其枝叶,则根干亦憔。人之自残亲党者是自贼。
花果本品劣贱者,接过则便成佳品,与元生无异。人之从师学问亦然。
草皆芝兰,岂不好哉?芝兰稀,杂草伙,造物之意何居?果皆芝兰,无以备畜物食,杂草若少,何以苴牛马粪?杂草不培自茂,五谷待人乃成。鄙夫无时不富贵,伊尹、傅说,必待聘绘。
草木有刺者似自防,然无刺者亦遂其生,何必以猛拒物?有刺皆不材。已则不材而以猛自卫,岂得计哉?有刺必钩距,其心专是害物,自防何为。
严木初生,猛棘遍身,人不敢近。年益大而棘渐脱,终成美材,岂年高德成欤?
草木之人不播种者,其实或飞,或跃,或射,或黏,皆有自播之计。天之待人,亦有此法。然自播者皆非珍。
杂草之实,自落经冬,水漂渰泥,无害其生。五谷自落经冬者,皆变而为假,是以君子自珍。
菊品锦纹黄、黄鹤铃最贵。然二种甚不蕃茂,且易折难养,岂物之贵者,天所爱惜欤?然则苏州黄之类,随处极蕃,岂天之弃物欤?何天之仁覆万物,而弃物多也?
花叶之敷华,报天地长我之荣也;瓜果之含仁,承天地生我之心也。
火空则焰发,心虚则明生也。焰炽易灭,炫外则易败也。灰藏不熸,诚中则悠久也。
金击石而火生,涉难而智明也,物激而祸福成也。
草木之精,结而为实。故精极成明而火燃。花繁之实无油,精已泄也。
心星名大火而在寅方,万物发生于寅,是天心也。人生于寅而参天者心,心是火脏,其理妙矣。仲夏大火加于午,得干之正位,则天下文明,万物咸照,而遂其长养。明不可常燿,故七月西流而归藏于静贞,则复元而还复于寅。循环不已,人心亦犹是也。
火不空,则明不发而烟昏;心不虚,则私意炽而明掩。私者,心之烟也。明不烛理,而嘈杂烘热,腔里悯黑,岂非烟乎?
火过发则万物焦爇而其祸大矣,必以水制之。心过炽则万事燥烈而身随以亡矣。必以志制之,然后复其正。《医经》曰:“肾藏志。”志者水之贞也。是为水上火下而为既济,一身理而万物治矣。
炭者,火之质也。过毁而成灰,则不可复燃矣。人心过炫外而灭质,则不可复生矣。
炭,黑,水色也。以胜己为质,故久而不灭。“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正犹是也。传又曰“心欲小”,小是心之炭。
火明外而内暗,心务炫外者中必暗。
火外明而暗内,暗者明之根也。颜氏之有若无、实若虚,其庶几乎?
火性煖。煖盛而温,温极而热,热极则寒之者至矣。人能止于煖而温无过矣。煖,从火从缓。温,从水从缊。火则有养,缓则不燥,水则有润,缊则有蓄德之物也。热则执火矣,“谁能执火,逝不以濯?”。
杂鬼、死鱼、朽木、腐草,皆有火。阴极为阳也。《易》曰:“阴疑于阳必战。”战则有血,血即火色也。女主之当国,小人之擅权,皆是物也。
火者,天地人之主气也。天非火不明不生,地非火不温不养,人非火不知不运。然火过则枯而灭。故天以雨露、云雾而制之,地以太阴、川泽而制之,人以精血、涎液而制之。
火必待金而成用。故心肺同居膈上,而肺覆心上,金上火下也。心尖向前炎上,太过则病金也。心动而言发于肺,火燃而釜鸣也。程子曰:“人心之动,因言以宣”,长夏之火,待金而成物,亦是理,故秋至则万物皆有声。
火不局于形,故传而不滞,以行其化。
火性最烈,当之者无物不焦。在脏为心,心气炽而不戢,则至于自焚。是以有欲火、饥火、色火、怒火、愁火之称,佛家以世间为火坑者是也。凡私意之动,皆火也。君子清心主静,以志帅气,则滋润上升而燥烈降伏,然后心火只为虚明,而无炽焚之害。吾儒之养德,道家之炼生,医家之治病,同一理也。
寒凉死气而温煖为生,故地德用火以生物。观于医经,可知为学治心之方也。火既主一行,而四行皆无火不成,故有相火流行,作用在人,则主命门而配少阳,为施发生化之官。君火,心之主而恐其太过,故配少阴以制燥烈。是以尧、舜以下诸圣,皆以温恭为德,而“温恭”二字并从水,是少阴之象也。
火德明与煖,而最忌炎上之过。山岳火象,故日瘦。
黄是土之正色。然真黄土,草木不茂,必覆以黑壤,然后始沃。是得太阴湿土而方能生物。黑是太阴之色。土湿则腐而沃矣。虽然黄质黑壤为上,纯是黑壤浮疏者,草木不遂,其理可知。
山高渐削,泽深渐泥。崩坏堑坑,增筑坊堤,而无所损益于地者,以其广大深厚故也。山虽削,得之者泽,正所谓“人失之,人得之”者也。地何损焉?《易》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六气太阴配湿土是矣。土主生养,而若性燥,则无以成物故也。《易ㆍ坤卦》始言“敬以直内”,盖敬是主静工夫,静是阴也。敬则温恭,温恭则有滋润意,便是湿也。《洪范》“貌恭”,属水,亦然矣。温恭,为德之基,亦坤厚之义。
地之生土,亦渐长息。但不急速而内息,故人不见其息,而万古不坏。凡物骤息而衒外者,非久必僵,其理可知。
土无草木,无以成德。木克土,而因克我者成其德,理亦妙矣。五行皆然,万物皆然。若无克我者,虽金玉之质,无所用也。愚夫每猜忌克我者,终于愚而已矣。
陈土膏美,蓄精而泄也。代田谷茂,息力而发也。不蓄不息,无足取也。
厕土,物死腐过而精夺也;垆土,水泄气浮而性丧也。腐所以殖物而过则死。气所以蓄水而浮则泄。夺精丧性之可惧如此。
坚土,削之有光,中实而粹外也;埴土,黏而善裂,交急者易乖也。
火焦而土膏,受母气而自益也;水流而土浮,从所克而自失也。“爱之能勿劳乎”,亲亲之益也。“尔乌敢当我乎”,凌下之失也。
土以柔为德。然纯柔不可以任物,故地底皆石,水边皆石。纯柔,六极之弱。
四行各专一时,而土则寄于季。然四行不能相通,土则包四。自专者小,退谦者大也。
均是土也,而以土附土则腴,朋友之益也。
鼠壤化为焰焇,阴极生阳也。物极则变,触类可知。腐草化萤,亦陋极生明也。
五行之中,独金有声者,以质实而性全也。〈实而全,诚之軆也。〉然不叩则无声。若不叩而自声,是妖也。试思不叩时声在何处。君子工夫,主静以御动,“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是也。金之无声,非枯木、死灰;叩之有声,非妖响、灾鸣。方其无声,须是可声者在里面。其理全而无亏,一而无贰。主敬工夫熟而至道不须臾离,然后可以语此。
金之重也,而中虚则浮。舟之浮也,而中盈则沈。是以惟虚可以应物,惟虚可以济险。庄周谓“心无空虚则六凿相攘,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此古来神圣之言也。
金之出矿,椎筛淘汰,以去沙石,其劳极矣。受火锻烁,百炼乃成,其功极矣。夫金之美质,是生而有者也,而待此劳与功,始成真宝。或者谓“生知之圣,不学而能”,岂知理者哉?是以仲尼自言“七十而不逾矩”,盖志学以前,未必是圣人也。至若下愚之质,其初异沙石者无几。又惮椎筛、锻炼,其终于愚,当然也。况自认为金,而欲混真者,物之妖也。
金之坚刚而随冶成器。从而又革,革而又从,故为真宝。偏滞而局,徒刚而不受教者,无成德之理。
黄金与银,百炼而斤两不损,光色益烨,真奇宝哉!
钢金愈锻而愈缺,鍒金愈淬而愈胹,其无用一也。过不及,皆不中也。
生铜,受𨱎锡则为美器;水铁,受𨱎锡则为坚韧,受善之益也。
匀是金也,而冶灶之长短紧阔,能变为真铁、水铁、利铁、钝铁。师道之化人气质,亦犹是也。
匀是火煅水淬,而巧冶为之,则利为莫邪。拙冶不能。此可以喩大。
百炼之精,为神剑,能变化,自“致曲”至“至诚而化”,亦一理也。
黄金、白金虽贵,作刀镰则寙,作瓮盎则泐。铅虽柔,宜于作丸。镂虽刚,不可补孔。各取其长,天下无弃物。亦有无一取者,人之忮心执拗者,只可用于御魅。〈鲧之才非无所长也,而方命圮族,故败绩,是天下之大祸,莫甚于忮拗也。且德如尧,犹可以试可,舜、禹以下,不可一刻近之。在国亡国,在家亡家,居乡乱乡,居里败里。子曰“虽周公之才,骄且吝,无足观也。”骄吝,忮拗之根也。〉
片金亦有声铮然,而不如中空之鍧鸣。盖中空气盈,故气震而发也。然手执则不鸣,物着则不震,气滞而不运故也。心有所偏着则心不空,亦犹是也。
白金与赤铜相合,故瞒银者必衷铜以取重价。是以与异类相合,必同归于欺人。是银亦有罪焉。
天下之物,莫大于无形。水是无形之类也,故大能载天地,德能生万物,怒能覆山岳。是以存乎人者,莫大于无形之善,莫大于无形之恶。尧、舜、孔子之无成名,是无形也。王衍、卢杞、赵普、夏竦之不觉其奸,亦无形也。
水积细故力大,集柔故势强。积细则无虚伪,故力自大。积不睹不闻之戒惧,而至浩气塞天地、笃恭天下平,积细之力也。集柔则无违逆,故势自强。集允恭、温恭、徽柔、温良而至黎民时雍、万古素王,集柔之势也。遇坎则盈,遇塞则止,遇滩则注,遇通则泻,物格而不自伤,风激而不自力。故能达、能深、能远、能久,微无不入,大无不包。圣人之久速行止而集大成者是也。
水味醎,不主醎而和甘苦酸辛,故为珍用;水色黑,不主黑而受青赤黄白,故为大用。是以自主而不受人者,终于小。
醎者天一之味也。使万物坚固而不败者,醎也。醎生之味也,故醎则滋润。滋润者,德之基也。是以大海宝藏兴焉。
黑者,天一之色也。四色绝于黑,绝则生,故黑为生之根。
冬至,黑之极而阳生。至静,黑之极而道生。屋漏,黑之极而诚生。子时,黑之极而阳至。伊、吕之耕钓,守其黑也;孔、孟之不仕,体其黑也。黑而后久而不变,故文字用黑;黑而后贞而得一,故婚礼用昏。是斗柄以仲冬建子之理也。人之言属火,而火炽则灾,故“嘿”字从“口”从“黑”。嘿之义,大矣哉!
湍与涛,水之怒气。只有怒之理,而湍涛不在己,故石激则湍涌,风扬则涛立。石远风止,则涟漪自在,水何尝怒哉?君子之怒,亦犹是也。
金木有形质,故污而可改。水虚形质,故一污则不可变。人性亦无形,故习恶成性者,末如之何矣。
屋霤之水穿石,力专也。是以做事贵专。
水润下,火炎上。然火自上,水自下,则阴阳不交,而造化不成。故天玄水色也,地赤火色也。天以水色而生木,德下施也;地以火德而生土,黄上承也。阴阳和而雨降,水在上、火在下,为水火既济也。
潮汐,天地呼吸所成,其理甚明。古人多般穷索,乃至以为海䲡出入之候。其言甚陋,而传之至今,昔人之不弃人言可见也。凡生物皆有呼吸,一归一伸,盈虚相乘。世有欲常盈者,岂非愚妄哉?潮汐又息于上下二弦,尤见其妙。
砚滴之水,与海潮相应而盈虚。天地之间,都是一气,可验井泉。草木人身,并宜相应,特人自不察尔。〈或有潮泉,盖其表著者也。〉然则圣人之心,本与天地一气一理,其与天地参而合德,不亦宜乎?
济劲江悍,泾浊渭清,汤温椒冷,其不同如人性,是亦气使然也。然有是理,故气亦如是。人性有恶,亦气使然,然理不然,则气不能如是。然则谓人性皆善,岂非谓水性皆清乎?虽然,论水之本,则只可曰“皆清”,不可曰“或清”、“或浊”。此孟子之说,为正论也。浊水不可用则必澄之、汰之,然后方为水。虽然澄泾水,使十分清,终不如济、渭,是理之不可易者也。夫子“性相近”之训,终是的停。今因此而曰“水有清有浊”,又曰“水有三品”则不可,知此,然后可无惑于性善。
水性好傍漏决溃。漏者因小而必大,溃者横逆而益驶。人心之放逸,亦犹是也。屋漏之愧,堤坊之蚁穴也;七窍之欲,岸筑之泛溢也。
夏旱灌水,皆见己而不见人,全丧义理,不耻乖悖。庸言曰“水欲不可不然”,以为当然。是犹世言科欲、山欲、婚欲,不可无之欲,虽无所不至,未为不可者也。夫欲岂有异?专欲利吾而不顾义,则一金与千驷无异也。四欲皆利害切己,故人自不耻,以为当然。然则羿、浞、莽、操所欲为,奚啻科、婚、山、水而已哉。这四欲之祸世,甚于洪水,悲夫!
《素问》运气之法,以六气推配岁之干支,水旱之运,皆有常数,其理则不诬。然若以为尧、舜某年甲子运,与汉、唐甲子运同,而宜水则水,宜旱则旱,孰谓天道之难知也?岂复灾祥之可惧哉?是犹日食有常度,而亦有当食不食。六月当暑,腊月当寒,而亦有不暑不寒者。天人相应之理,固不可一定论也。人之祸福,亦有定命于禀生之初,而亦有随时而变者。人之治身、治国,若诿之命,而任其所为,则甚不可也。况命则吉而因不谨而反凶,命则凶而因修德而反吉者,往往有显然可征者乎。班固赋曰:“神先心而定命,命随行而消息。”真达士之言乎!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君子以之。
水之就下,不可易之性,而以机巧诱之胁之,则可使在山,机巧之可畏如此,诱胁之可戒如此。人能远机巧小人,不为人所诱胁则庶矣。
覆水于燥尘,则尘不及蘸而裹水为团铃。尘非拒水之物,而急则不入。贾生之为文帝痛哭,亦犹是也。若夫子告一贯于曾子,束修之初,一贯宁不为团铃乎?水流湿、火就燥,人皆以为常谈,而不知切己取譬。夫水火之就燥湿,气类相求,不觉其然而然,遏之不可禁,迟之不可得。君子小人之相从,亦犹是。人之欲自修而蔽于私,未审己之贤不肖者。且观吾所心喜,而就之者谁也?人之乐就我者谁也?若吾所就者小人也,宁不惧乎;人就我者小人也,宁不耻乎?虽然,既气类相同则蔽于私,又不觉彼人之贒否,又可惧也。是以欲免小人之科者,必无以先入梗着胸中,且看众人公论如何也。此等亦不可节节开喩,但自家欲为好人之心切至,则不待言而自知。甘为禽兽者,虽提耳喩之,不入矣。
空以受水,砚滴中空,甁亦中空。宜其沈水水入,而砚滴塞贰窍则水不入,以甁口贴水而沈,则水亦不入,〈凡器倒沈,则水不入,与甁同。〉气实于中故也。气之无形而水不能入,气之体段可知也。孟子曰:“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人皆疑之,何以验其刚大?何以认其塞天地也?君子养配道之气,则精神心思,体包宇宙,无所欠缺。天地,一大滴也;六合,一大甁也。外物邪沴,乌能入哉?或一事违道则邪即入,是犹滴开贰窍,则气泻一沤,水入一滴。甁呀半口,气虚一边,水入一边也。且这所谓天地未必以苍于上、𬯎于下者看也。吾腔子便是天地也。浩气塞乎腔子,则外物不能入。若不能非礼勿视则目窥虚。听非礼、言非礼、动非礼则七窍、四肢皆虚。滴窍双虚,甁口都缺,水入庸有极乎?
以砚滴水不入推之,自是之心专于中,善言不入。
古人曰“乾坤浮水,水浮空”,人疑之。今以竹筒盛水倒悬而水不坠,为气所持也。空气充塞而噏之,水不坠宜哉。
水内明、火外明,内明,生之根也;外明,死之兆也。是以病人胸下温气者生,真气外泄者死。学者守内者保身全家,衒外者灾祸俱至。
水者,万物之母也。故天水在上而为雨泽,地水上行而长草木,人水上升而养神气。君德尚水而为渥泽。火炎上,故穷于上而焦下。在天为旱,在地为枯,在人为死病,在君德为自焚,是以劳、愁、焦、疢、烦、煎,字皆从火。
水自下故渐大,山自高故渐削。是以谦德卑而不可越,亢者亡。
水不以刚为体,故物格而不能伤。不以大自满,故河海不渴。
水不主一形而随物为体,故人之五脏,肾为伎巧之官。
水之德,君子之不器也。
水之性,不侥幸于理,不当越力不可及,故常平而能达。小人之事反是,故常倾侧而败终。
以物荡水,波纹自近渐远,移时后到彼岸,气散而有间也。至冰合而坚,则才蹴此边,劈裂之声,便应彼岸。间不容瞬,气专无间,故其应神速也。圣人之心,与天无间,其应亦犹是也。虽匹夫匹妇,一念所专,天亦无间。观宋景之三言星徙,杞妻之恸哭城崩,可验。
水非悬空不断之物,而雨下滴滴,不息则积小成大,檐溜连续直下,力足以穿石。不息之可大,皆此类也。集小而成大,皆此理也。敬而不息则天,集众善则圣,檐溜我师也。
禽兽
编辑鸟自凤𬸦至斥鷃,类也。大则鹤鸨,文则翟鶤,慧则鹦鹉,而其心皆非凤𬸦也,故不得为瑞鸟。非形之贵,其惟心乎。是以鸱之豪也而觅腐鼠,乌之黠也而甘狗矢。彼恶能知天地间有食琅玕而饮醴泉者哉?虽人亦不信其食也,以为若必于琅玕、醴泉,其如饥何?槪言精而不麁也。若供之以鹰饭、鹤粒,岂有不食之理乎?是其以常情揣之,拔萃出类之若是,诚万万无理也。然则凤𬸦之不常出于天下,果智矣哉!若非时出行于世,其遭狗肉、稻米之供必矣。安知无欲招以鼠头饭墨者乎?甚者欲割其羽以饰其韝,必有弯弓而射之者矣。呜呼,凤其智矣乎!
圣人不忍杀生,尤忌未成及胎孕。独豕不拣怀孕,自蒸豚以至一岁二岁,皆食之无忌。盖性无一善,形无一媚,居处饮食,一无可取故也。人亦有人豕。虽慈父、圣师、贤友与之处,万无可驯之理,只是可憎而已。《孟子》曰:“畜而不爱。”以圣人爱物之心,不见其可爱,故只取长于肉味也。向令肉又不美,天下无畜豕矣。人而受“彼丈夫,我丈夫”之形气,未免为豕者,已极可哀,而其伤人害物,又豕之不如矣。
鸿鹄、鹍、鹤,高飞意适则鸣,不无时常鸣。渐小而至鹪鷃,则飞止常鸣,此大小之分也。况物之大于鸿鹄者哉。是以凤凰鸣于岐山,于今三千载。
鸴啼听者俱喜,睹者为幸。是其性与物无竞,而形声皆可爱故也。人之形声,亦岂非尧、舜之形声哉?然听者不必喜,睹者不必幸何也?欲为莺,盍求其性?
鹰驯非性顺也。因其贪而诱之者,人也。迷于贪而受绁者,鹰也。因其贪,《三略》使贪之术也。迷于贪,世间名利客皆是也。
鹪鹩巢于显扬,则乌鹊鸢鹞探其雏,故巢于蓬篁低密之枝。然又逼虵鼠,是畏上畏下,无所安心者也。虽然,雌雄将雏,呼朋唤俦,啁噪颉颃,其逍遥自得,不与大鹏易,是因其分故也。若使鹪鹩不堪其忧,岂不忝其生哉?
燕一死而得新耦,则必衔棘以哺前耦之雏而杀之。其畜两雌者,大小雌亦互杀其雏,人见之者必曰妒嫉。微物亦然,况人乎!遂以为人所当有,殊不知彼是禽兽,故有是性,岂不痛哉?凡人之观物者,观其善,则不感念为吾亦当然。见其不善,则忻然意合,潜长其不善之心,是终于禽兽而已。是以告人以某某有善则曰:“彼生之性也,他安可学”。告其身之有过,则必曰“某某之为恶亦如此”,此类莫之何也已,痛哉!
鸡菢雏而搏狗,牛将犊而触虎。鸡雏之大,牛犊之壮也,何曾念其母哉?以不畏狗虎之至情而推之鸡牛之子,果禽兽哉!鸡大而生雏,则又搏狗;牛壮而生犊,则又触虎。其前之不畏狗虎者,又谁欤?
鸡菢者,一室之狗已熟而忘之矣。鸡蔽于私,妄疑而搏之,反为所噬。人不可妄疑也。
乌知鬼气而群鸣,知有赦而夜啼,故古有灵乌之名。然其所食者狗矢、人粪,所嗜者腐鼠、呼饭,所攫者雀鷇、鸡雏。所为一无可爱,重之以变幻十二声,声声可憎。向使乌择其所食,又一其声,可鸣然后鸣,人将认之为神𬸚徒也。乃为口食声音所败,为天地间贱禽,又谁尤也?
鸮生子,喙距稍成则啄食其父母,故大鸮不敢近,以食物远而投之。恶物之生长子孙亦苦哉!周公设官,以覆其巢,是亦教民之政也。
雄鸡让食、呼群者,能将检喣雏儿。不猜客鸡者,能将众,理如此。
雌鸡冠大如雄,尾羽有豪者,俱不能养雏,女疑于男故也。
马之有德者不骄蹄、怒啮而职其走。人或癖于马者,必以蹄啮为可喜,是其自治不能去骄肆之心者也。斯人必诵古语曰:“蹄啮者必善走。”甚矣,痴人之误解梦也!
犬能识主、警盗,未必非佳畜也,而粪味苦而臭恶,犬则以为香甘,是与彘无别也。〈缺〉人虽穷饿,能择犬彘之食,亦庶矣。
狗不善吠者,吠冠带宾客,吠月明吠雪白,吠风声、吠呼唤、吠行路,是狗之至贱者也。人喜诟怒而无常者,是亦贱人也。
犬得一骨,母子兄弟相斗。人必叱之,叱之不止则驱之。叱之诚是也,何不自叱?
鼠性黠,猫性毒,狸性狡,黄鼠性犷,狐性妖,羊性狠,豕性塞,犬性猜,雀性诈,鷃性陋,鹪性躁,鸢性鄙,鹰性鸷,鹞性急。贪而迷,又鸟兽之通性也。人而有一于是,不可与议也。
昆虫
编辑物之群居者,无将则乱,故蜂蚁有王,雁有雁帝,马有群头,鱼有队长。况人众乎?
鱼之生卵,雄先泻肔,雌随而注卵。阴阳之理,自能夫倡妇随而后成生育,况人乎?
鱼生卵附石及草木,必见日曝半干或全干而后成子。不曝者不成。至阴之物,故必得阳气而成。下愚是人中之纯阴也,而反恶见阳,不如鱼智也。
虫之化于水者皆飞。〈鱼龙亦飞类也。〉阴极生阳也。方其潜重渊、没泥涂也,谁知其羽化飞翔也?及其乘天风而得意空畔也,亦岂自知泥涂中事耶?空畔岂非快活境也?然苟能念前身事,亦当鲜入于蛛网矣。
虫豸之数万万,各以其时生。或以飞,或以鸣,或以跃,或以游,各了其时事。其有无,无与于天地,而天地并听而存之,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人为万物之长,而亦各有了其时者。得位行道则其飞也,文章言论则其鸣也,功名荣达则其跃也,隐逸高蹈则其游也。若不飞、不鸣、不跃、不游,则螬蛆蝼蛄之生也。岂不哀哉?虫皆具五色为文,是无所益于身矣,而天生必具,则有质必有文,理之当然也。故圣人为文章以贲饰,匪为奢侈也。禽虫之声音亦文也,故有高低节族,犹人之歌咏矣。世有局于野者,必欲尽去其文,是未达于理者也。然过于文而灭质则质亡矣,亦何有于文?
蠚虫〈《本草》以其窠谓“天浆子”,亦曰“雀瓮”,螫人青虫,俗名“쏘약이”。〉八月秋气至则鸣,而其声为“执地里”。农译谓造屋也,秋将造窠而蛰故也。然则我国方言,亦与物俱生而为之者也。未必以异于汉语而欲改之也。若五月初蝉鸣为“排昌�”,译言布氅衣,而鸣于着布氅之时。八月晩蜩之鸣“得乙于音”,译言入,而鸣于农人收入之时,若是之类盖多矣。
蜜蜂朝夕,必数蜂立于门左右,振羽而长鸣,是军门之开闭也。蚁之侵夺邻封,必先以数十蚁探其虚实而归,然后大阵遂行。是军门之侦探也。其理严而密,知此者能将。
井下泥中,如赤丝小蚓丛立而摇首,人挠之辄缩,乍间复出。方其乱摇,甚自得也。渠安知鲸舞而波立,鲲化而海运哉?是大小之分也。
斥鷃欺蠛蠓,蔑蒙欺濡须,濡须欺黄𮔱〈ᄀᆞᄅᆞ좀〉,皆自知而不知他者也。自知而不知他者,为大者笑。
蝉股亦有𧓎〈진도〉,物孰无疢疾?蝉不以𧓎而撤其清音,是岂不殄厥愠、不陨厥闻者欤?蝉亦吾师也。
𫋑蛤壳里有蟹子如菉豆大。撑竖双睛,腹抱紫卵。是其视息两间,儿孙生计,岂不稳藉自得哉?人能免这蟹者,终古几人?或曰“英杰快免”,曰“否”。惟圣人能免。其下周、程、邵、朱免矣。其馀虽称英杰者,只这蟹之大豆大者而已。为人臣者,惟张良、诸葛亮、郭子仪可谓免矣。
蚕卵极细而坚。及时至则窍自开,且密比而窍不碍。实理无妄,精之至也。君子曰“精通金石”,非取譬之言也。其理诚然。
虱子初生如尘,而觜脚须眼皆具而能啮人。是造物之巧,公而无私,故细能入妙。若造物者着念,造虱子奚啻失手而已?
蚤虱噆肤,痒与手应,不思不拟,只指直入,则必得无失。其或心生吓恼,思拟必得而五指偕作,则百无一当。私意计较之可怕如此。虞舜之若将终身、为君不与,文王之三分有二,孔子之行止久速,是痒与手应而只指无失也。《泰誓》之时哉!不可失,几于五指偕作也。《泰誓》晩出,此等决非本文。下于圣人而一得者,子房之送沛公、从赤松,孔明之三顾而起、六出而死,子仪之免胄赴虏、有诏即朝,亦善扪蚤虱者也。
蚤虱但吮而已,痒毒亦几何?其性得时而喜,则不能静以自持,躁动跳蹶,骚骚屑屑。使人当食生嗔,通夕不寐者此也。人能免二虫之躁屑,是君子徒也。大凡静者近道。然静非谓衰飒气死,柰何不得而嗒然者也。有千万人吾往之气,而心定理明而静者也。小人则心不定理不明,故躁动劳攘。
𧕍一名蛔,人腹中三𮓴之一也。生于臭恶,长于臭恶。潜藏重阴,不见天阳。与蛔〈寸白虫也。〉为朋,以虰〈细蚓也。〉为徒。人食鱼肉美味,则餍其膏粱,遇辛苦醎酸,则低头缩口。遇使君子则死,俄遇鱼肉则又生。使人日悴而益繁其丑,及脏腑虚冷,益肆其凶,竟致人死而渠亦族灭。始则依人以生,终则杀人而自灭,阴类宁不以此自悟哉?
虫丑类也。阴之纯,故不能子育。必化蝶受阳而后生卵。蚕蛾既布卵,必雄蝶踏之,然后为成卵而不败。他虫生卵,亦应如此。小人之欲去君子而独生,岂非知不如虫者哉?若不受君子者,乌能生生?君子之不踏,乌能遂生?或化蝶则得意以为自化也,或耻受踏而为败卵,哀哉!
得野茧而蝶化者,系之庭树,不数日雄蝶飞来,与之尾而生卵,至精之相感也。筑岩而入梦,钓渭而入卜,同一理也。
乌鲗鱼之脏墨,欲吐黑以自隐也。然自恃其墨而浮水吐墨,则乌乃认其墨而攫之。小黠之自恃,适足而自败也。且乌攫墨鲗,以缆〈鲗鱼之长足,谓之缆。〉绕乌足而没水则乌死。乌之恃攫,鲗之恃墨,其愚一也。
魪鱼〈介五里〉形广而匾,无鳞而滑,不可以网者也。然其尾上有箭,皆为钩钜。其计将以射人而自卫也,而钩钜罥网,则不可解而为人所得。自卫以箭,固无不可,而若为顺箭,自卫而已,岂罥于网乎?必欲害人而为钩,反以自钩。人能不为魪钩者,庶几乎道。
鯋鱼之为物,亦不可网者也。其齿皆钩而罥于网。苟使厥初有齿,只为自食而已。亦何自祸?
鲥鱼之多骨,自坚其肥也。人乃恨其多骨,是果鲥罪欤?官长剥民而食,民或刚直不受食,则恨民之多骨,是果民之罪欤?项羽伐外黄,外黄不顺伏,羽怒欲坑之。外黄其时鱼之大者乎!
鱼不当捉食,圣人必不教结网矣。然则以大食小,理之当然也。然无知者宜食,有知者不当食。桀、纣之为汤、武食,桀、纣亦鱼而已。然则人能不为可食之物者,固鲜矣。夏后醢龙而食,龙为人扰,则亦无知之甚,其为食不亦宜乎?战国之相食,以无知食无知,只以力食,是人相食也。俱归于为秦食,秦又无知,为刘季食。南衮则以禽心兽肠,食赵文正,是天地之变也。
蝮虵怀杀人之毒,可谓自全之计矣。然人为蝮死无几,蝮则每每为人杀死。且其死则闻者相庆称快,人能免死而称快,其庶矣。大而白花蛇蜈蚣之类,小而麻蠧松虫之丑。五色斑烂,非不可观,毒气森爽可畏。虽小儿无知,亦惊走不敢近。山嵌虽奇岩怪石,有阴森妖秽之气袭人者,其下必有狐窟。是实于中者必形于外也。人亦有毒气射人妖暗触人者,虽有言有才,不可近也。
“鸢飞鱼跃”,诗人起兴,《中庸》引用,古人已说尽其义,不必更提。但看“鸢飞”得意时、“鱼跃”自乐时,便是吾人心广意适,神宇舒泰,快活自得。身世两忘底气象,静观玩味,不觉情定神旺。他物无可以比此者,独新雁作行流嘶,亦能令人世念都忘。
虫类形体,皆应于阴数,阳数极少,宜其皆愚昧而为贱物也。
苍蝇事事可憎,目下绝种,谁复惜之?然而犹有生生之理,败食以生蛆,不绝其种。其切痛有不可以言语尽者。欧公赋曰“已辄遗其种类”,辞歇而意紧,语约而理该,不图文章之至于斯也。“已”字、“辄”字、“遗”字、“其”字、“种”字、“类”字,字字着题,与苍蝇甘结、大辟案,合古今作者而复作之,此一句更加减不得,妙哉!
七月之交,黄小蜻蜓,是何所用?然微凉初生,积雨新晴,群飞嬉舞,依然是初秋景物。化翁之用物,各取其长而不求备,亦如此哉。这自得时,便是“帝力何有于我”底气象。禽虫自啼、自嬉如此者多,人能体物而得其情,亦可以养心性。
鱼之游,分群别队,小大类从,未尝相搀。大鱼之遇小鱼,则舒迟连卷,若为领率而与之同者。小鱼则不然,才遇大鱼,辄骇逸傍窜,宁独行而未尝顷刻随行也。是岂有所不得已者欤?余观大鱼,恒就深涡、奥渊,不轻出入,不汲汲于求食。得意则跃,而以静为常,故钓网不能祸,虫兽不能害。或至神而有呼云、命雨者。其小鱼轻剽恣肆,出入迁移,居无常所。求食太急,每喜浅滩、污沟,以衒于外。故鹬掠其昼,獭虐其夜,饵钩网𥰣,逃闪不得。遇渴泽者,则至于灭族,真可矜哉!方其逐队洋洋,聚首摇尾。吹澜杨花之澨,乘流骤雨之滩,跳接草虫,淈泥呑蚓,岂非生计之得者哉?终不免瀺沫于笭箵,穿腮于柳条,其中亦岂无可大之种子哉?谬惊于大而自好其小,竟以小祸而不悟,其亦冥之甚者乎。彼大鱼之初,亦以小而成者也。岂非鱼性亦有超群出队而早年学大者欤?
生而无求于物者,蝉也。维其无求,故与物无竞。得天时于长夏,选清阴而鸣其乐。凉风至矣,随化归藏,岂非得仙之性者哉?或曰“其鸣甚聒可憎也。若无声则善”者也。余曰“子岂恶于彼哉?物之有声者,子宁尽恶之哉?太半是害物之音有求之声,日夜聒子之耳而不知恶,又从而助其聒。顾乃蝉之为恶耶”。蝉固有不鸣者矣。同得其形而独无其声。涔涔然尽日于清风碧阴,而无聊待尽,则不如无生于初也。彼哉彼哉!
事物
编辑阴阳判而贵贱定矣。阳贵阴贱,而阳一而阴二者,非二不可以事贵也。万物皆贵皆贱,天地不位,皆一皆二,万物不成。必以贱承贵,以二事一,然后事理定而造化成。夫一贞于一者也,二则万也。是以天一而地人二,日一而月星二,夫一而妻妾二,父一而子女二,君一而臣民二,相一而庶官二,将一而士卒二,主一而婢奴二,君子一而小人二,善一而不善二。以近取譬,屋成于梁一、柱楣二,车成于轴一、轮辐二。天地间物万事万,皆此理也。其或理乖于常,二敌于一,事坏物败,家亡国败。不达于理者,见二多而一少也,遂疑于天,怠于善而不戒不善。呜呼!天方待二而成,安可少其二哉?
一之位尊,二之居卑。一之事逸,二之役劳。一之行平,二之路陂。一之守约,二之作烦。一之心正,二之情邪。君子知一,敬以不失;小人用二,肆以自罔。二则肆故从恶如下;一则敬故从善如登。是故君子常少,小人常多,治日常少,乱日常多。然天地之不坠,日月之不晦,万物之不亡,皆一之功也。人苟舍尊逸平约正,而乐趋其反,虽圣人,如之何哉?〈近以察之男女,细以推之屋宅舟车,可征理之不诬。〉
天地始于子丑,而子北方也。六甲当起于壬子、癸丑,而子丑之运,万物不生,壬癸之运,于时为冬。天地有体而无用,故以寅复春候,万物始生之运加之。子丑以为六甲之首,亦非人所安排也。绝处逢生,理自如此。作史者谓“天皇岁起摄提”者,正谓是也。
子丑,天地虽开而万物未生,故不得为春首。主无事而居冬,然冬者万物归贞之时,而乾元主之,是贞而复元之理也。
行夏之时为人统,便是天皇之岁起摄提也。以生物为政之始,皇王体天建极之道也。
天地有二十四方,而一年二十四气周配焉。先天之震、巽、艮、兑为四立,干、坤、坎、离为四仲。
震,动也,万物生动之气至,故为立春,春者蠢动也。巽,入也,万物收敛之气至,故为立秋,秋者揪敛也。兑,悦也,万物养育则悦矣,故为立夏。艮,止也,万物敛藏则止矣,故为立冬。夏,大也,悦而大也。冬,终也,止而终也。
干,纯阳而阴生,故为夏至。坤,纯阴而阳生,故为冬至。离为日,日出于东而主温暖,故为春分。坎为月,月朏于西而主阴凉,故为秋分。八节既定,则十六节以此得序矣。以后天卦配八节,皆有自然之妙。震以长男而主春分之生。〈男子三十而有室之理。〉兑以少女而主秋分之成。〈女子二十而有家之理。〉离含阳中之阴,夏至也。坎包阴中之阳,冬至也。艮以少男而始发生之机为立春。坤以老母而检遒敛之任为立秋。干以老父而知藏蓄为立冬也。巽以长女而主馈养为立夏也。以此理验之人身之脏腑、血脉,可以医病,推之行事而可以修德也。
四立之名,不“春立”、“秋立”而曰“立春”、“立秋”者,主天运代谢而言。水旺谢去,立木为春于是日也。雨水,地天交泰,阴阳和合,雨降水至也。惊蛰,雷发而惊蛰虫也。春分,凡物均而后分。此日以前为犹寒,以后为稍温而寒温均,中分百刻而昼夜均,故为春之分也。清明,风和日暖,天宇物态清明也。谷雨,播种之雨降也。立夏,火旺也。小满,阳至是为六纯。凡物盈则必变,君子惜阳之将变,恐其极满,故于其中气,喜其小满而因以寓戒意也。若添十五分,则为大满而一阴已生,宁不可惧乎?芒种,谷之有芒者稻麦,而麦至是熟而可为种,稻至是可以莳种也。夏至,凡物极盛则变,阳极将变,故曰至。日北至之极,故亦曰至。小暑,二阴驱阳而下,天气比五月为热也。暑者,热之有蒸意者。是月土专用事,太阴湿土之气,与火相薄而蒸郁,故为暑也。大暑,阳益穷、湿益蒸,故是尤大也。立秋,犹立春也。处暑,三阴降而地上皆阴,暑入处于地中也。每护阳以立名,故不以阴攘暑为言,而以阳之避害为意曰“处暑”,犹言处士也,谓阳之自入处也。白露,秋是杀节而露犹是阳泽,故以露名也。秋分,温凉夜昼,均而分也。寒露,露虽降而气渐寒也,寒则露将为霜矣。霜降,杀草而成万物之实,虽杀而有生道也。故与谷雨相配也。立冬,犹立夏也。小雪,纯阴之月,疑于无阳,而阳升和阴,然后为雪,故必以雪名节也。大雪,一阳已动于地下,其雪候尤大也。冬至,阴至是极而将变阳,故曰至,日南至之极,故亦曰至。小寒,二阳驱阴而上,故天气比十一月为寒也。寒以贞物,物贞而生意实,故君子贵之。暑则蒸而生气外泄,故万物虚腝而易病;寒则坚而真气内专,故万物益固而难伤。六气之太阳,配寒水则万物大阳在内,故虽寒而生意实也。
观日出时,海涛荡红,五云葱笼,分明赤轮自海涛中涌出。观日落,亦犹是也。倭人观出于其东海,西洋人观落于其西海则似矣。倭人观落于我之东海,中国观出于我之西海。西洋观出于中国之西海,我观落于中国登、莱之东海。自登、莱至西洋之西海几万里也。观出于我国江陵之东海,自江陵去倭国之东海几万里也。然而日轮分明出入于其海,何也?况日出于屋后之山,则天下皆朝;入于屋面之山,则天下皆夕。尽天下之民居皆然也。昭昭目见于不鬼不神之地,而其理有不可测度者。至高至大者,变化盖如此。“圣人所为,众人固不知”,孟子之言,岂偶然哉?
万物无论小大,无私意则神化不可测,无私则天故也。禽兽虫豸之神化,皆胜于人,无私故也。禽兽之大者,其神不及小者,大则私大,小则私小故也。今夫腐蛆、米蠧、壁蝎、衣虱,急取而投庭落地,便向内。百试百然者,神之至也。人为万物之灵,而以有私意,故神不及蛆虱,宁不愧哉?
一元十二会年数,非安排臆得也。只以一年月日之数推之,而知其必然也。尧、舜当巳、午之交,亦非以世代遥度也;只以一日朝昼之运测之,而知其必然也。谶纬诸家各乱道年代,皆于理无据,不可信也。
或曰:“唐、虞不正午中,何也?”曰:“一日之阳,极盛于巳、午之交。午半则已属阴分矣。巳、午之交,正是小满四月中。阳运方壮而阴未前之运,是为唐、虞无疑。
今午会之半,已属阴运。故中州陆沈。然海外诸国,无远不通,正是一日午时之运也。此后渐以逆配唐、虞以上,历民神杂糅,能作大雾,牛首蛇身,鹑居兽食,以至于闭物消天,必然之理也。〈午会以前,起于先天之震,顺而为离、为兑、为干,故渐明而为阳运,以后入于先天之巽,逆而为坎、为艮、为坤,故渐暗而为阴运也。〉
天地之间,无物无鬼神。鬼神者,非有形色影像可指认谓之鬼神也。天地间无物无气,气即是神也。其所以神即理也。
是以在天而云雾、电雷、雨旸、霜雪皆有神。在地而山林、泽薮、原湿、丘陵、沟渎、河海皆有神。以至朽木、腐壤亦有神。太虚空中,皆是积气,则虚空亦皆是游神也。天地生物,皆以食道,故鬼神亦皆可以食飨之。圣人深达其理,故制为事神之祭。乃若祭山,则非别有一物为山神而应之也。山有山之气,号而主之,诚以成之,则便有享食之神矣。传有鬼馁之语,佛书有饿鬼之称。满空游鬼之未尝号而主之者,皆是饿鬼也。佛有见乎此,明知满空皆是。故其设斋食,呵禁饿鬼之法,最密而严。虽似不经,其理则是矣。圣人饮食之礼,亦有此义,而特合之正,不别其名,防民之渎,故人自不觉耳。俗言“痘疹瘟疫皆有神”,而曲士诮其妄,殊不知流行之气即是神也。若如俚俗承奉祈禳,以为有应如响则谬矣。其有神则当然之实理也。既有实理,亦不无感应之妙矣。然可与达者语,不可与俗士道也。
道家说玉京、月宫。佛氏言地府、龙宫。自唐以下其说渐益丁宁,然真妄未可知。惟程、朱之言可为定案,而亦不明言,诚未可知也。设如彼说真有是事,俗习好怪,且兼以长生、祸福之欲,若君子倡之,则举世将波奔而不可遏矣。圣人不语怪神,诚是矣。宋徽宗时,道士言奏事天帝时,见奎星朝谒即苏轼也。苏轼虽名士,然以天道公理言之,当时人物锺间气者,岂一苏氏而已哉?不见其他,而独见苏轼,岂不近于见安期生、佛图澄乎?虽通神道士,必无见司马公、二程者矣,岂司马公、二程不足以事上帝欤?是苏氏平日学术、名望,有与小人合者,故道士得以为言。窃为苏公惜之也。尊尚苏氏者,至今以为美谈,其亦未之思也已。地府见者无数,谁能证破?但其说过于丁宁,名号、官职,殊不厌人意。至如河判官、皇甫判官之类,受职于地皇初载,则西汉以前,河与皇甫之姓未出。若后来选入如颜渊、卜商之修文舍人,而受职于东汉以后,则何地府公道用人,而久任此类,累千年而不递任欤?今之设斋召请者,其不几于误请耶?地府、龙宫,虽真有之,地府、龙宫自地府、龙宫,人世自人世,何必借彼以神吾说哉?是以士之言,舍目下父子、君臣、夫妇、仁义礼乐当然之事,而移上一半分于玄妙奇异者,皆是异端也。
星精降而为人,自箕尾傅说之后,多有丁宁明验者。然若圣贤必皆星降,则孔子必有明白降生之迹矣。如是鸠化为鹰,而天下之鹰,岂尽鸠化哉?世欲神其生死者,必假荒唐之说以成之,甚不可也。
佛说以人命尽隶北斗,各画星形为符而祷祀。其理之真妄,虽不知,星形七符,极是妖诞。地理家乃因以神其说,以七星之形,率天下之山,而命之曰“此是贪狼体”,“彼是破军体”,听者神而奇之,竞趋奔焉。天地一理,何独七星之形,凭于山哉?如水火金木土五纬,宜各有形,而何不言太白体、荧惑体欤?况二十八宿,天之经星,尤当有角木蛟、亢金龙之体也。五行则一也。木星峦头,何独象贪狼木而不象岁星木角星木欤?其术诚疏矣。识者勿惑可也。
天下之山,大于嵩、华者固多矣。独以此五山为岳宗者,其精神灵气,有殊异于诸山者,故圣人取之。然则其他只是曺交之十尺以长者乎!
中国偏于东南,东海在域内,造化之妙也。若中国正当地中,而四海皆远如西北,何以资其宝藏哉?
虞氏望秩山川之礼,盖远不可偏到,故望而祭之。望而祭之而神皆飨歆,洋洋如在,故圣人为之。若不然则宁不祭,必不为虚妄矣。圣人无伪,只此是诚也。此所以垂衣而天下治也。即《论语》所谓知郊禘之说者,治天下可运于掌者也。退之生于绝学之后,乃言“郊焉天神格,庙焉人鬼享”,非豪杰之士,不能说到。此子厚、子瞻辈,何尝梦里看得乎?
天人之际,古人以为无间,愚夫犹未信也。其实即天即人,即人即天,元是一体,而无间之称,犹是远也。经曰:“自我民视,自我民听。”这“自”字,非“自此至彼”之“自”字,是“自家”之“自”字。天视即民视,天听即民听也。是以君子慎独,惧得罪于天也。然世人阴为凶恶者多,而天未必降罚,奚其为得罪也?夫官家禁私屠,庶人屠宰,罪不容死。然夸者恣屠而未必得罪,是岂私屠非罪也。君子不敢杀牛,是岂畏其必得死罪而不为哉?元系禁物,虽幸而免罪,自愧吾心,则便是得罪也。何必受刑伏𬃊,然后为得罪哉?幸免,君子不以为免也。圣人不天于九万里,而只在吾之方寸,故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也。自三代以后,善恶之违报者,不啻万亿。说者每以疑于天,又以怨于天。天若如其言而赏罚之,其赏不几于郑子产之乘舆济人乎?其罚不几于赵广汉之缿筒乎?治不过九州民庶而在位五十年之帝舜,皋陶犹戒其丛脞。况统六合之品汇,在位十二万年之天,岂可察一善惩一恶哉?帝舜之丛脞亡其国,天之䕺脞亡天地,天岂为是哉?柳子厚乃敢怨天而为之说,以贡其愤。子厚之善,优于当时,得志辈能几何哉?其为伾、文押客之罪,末减以徒配,已云幸矣。奚暇复录其微善而置叙用之科哉?且宗元之终于柳州,至今为宗元称冤,殊不知终于柳州,是宗元之幸也。宗元一念之微,已陷于十六党。若使叙用而挟文章扬于王庭,其恶未知至于何境也?挟才傲物,躁进贪权,怀恩报怨,是其本来伎俩。焉能以一谪警而自悟哉?终于柳州,故其发于文章,有自怨、自艾而近理者。旧故如韩子之类,亦哀而恤之,忘其过而记其善。死而食于其土,千年不废,是宗元之大幸也。宗元而怨天,不自量之甚者也。其异于息夫躬无几矣。唐、宋以下能诗文者,皆以不得志自处,而并有怨天之辞,诗虽工,何有于善哉?若使圣人删定,只取其文成言达者,以比郑、卫之风,而为后人惩创之资而已。何曾有一篇半句可以感发善心,而淑人之情性者哉?世无孙会宗,不贻书晓之,又从而赞其怨,岂不异哉?怨天者必以孔、孟、程、朱之不遇为头案,而自附案尾,以疏其冤。天意安可知哉?若使孔、孟早遇明君,位冢宰、治天下,当时之幸,诚大矣。《论语》、《孟子》仁义性命之说不传,而尧、舜、文、武之道,已烟消雾歇,万古为长夜矣。若使程、朱早得明君,得位行道,当时则诚幸矣。六经为土苴,孔、孟为墨、荀,而万古为长夜矣。汉、唐虽不能用王道,其不纯于夷而人类不灭,赖孔、孟不得位之功也。元、明以至今日,天下之乱极矣。然犹有父子君臣以维持,程、朱不遇时之力也。上帝何曾为春秋、赵宋一时之幸,而使二圣二贤得其时哉?圣人所为,淳于髡之辩黠,尚不能知;韩信之置死地,张耳之智计,尚不能知。况天之所为,小人安能知哉?天地有理而无思。人受其理而为心,为天地视听,为天地思虑,为天地裁度,则吾人方寸之心,乃天地之心也。圣人以是心而精思义裁,用其中于天下。中者即天地自有之理也。众人丧其心,则人不为人,人不为人,则天地不得为天地矣。福善祸淫,天地之理,而福之、祸之者人也。进贤、退不肖,天地之理也,而进之、退之者人也。其或人不能为天地之心,而祸福进退失其常,则不知者乃归咎于天地,以为理不可谌。呜呼!是岂天地之过哉?或曰:“皇王为其心,然后方能裁成辅相,以位天地。在下者虽得其心,安得用其中于天下哉?”曰:否。皇王用中,则诚有如此者。孔、孟、程、朱以此心位一身之天地,位一家之天地,定万世之天地。以吾方寸之脏,为天地之心。视听以天,言动以天。生长收藏万物于腔里,与夺取舍万事于胸中。七尺血肉之躯,与上帝为一体,其心得无恔乎?善奕者处置一局白黑,犹扬扬自得,况处置天地万物者乎?是以心全者乐。
天地之德,只是好生而已。大而无所不生,厚而无所不育,不分其善恶、美丑者,无思故也。武王、周公,知其然也。以其方寸为天地之心,而诛独夫纣,杀飞廉、恶来,灭五十国。亲亲尊贤,叙五典、庸五礼,驱蛇龙而放之葅,养材木鱼鳖,使蝈氏杀蟆,庭氏覆妖鸟巢,是则天地之本心也。
凡物之生,自微渐大。天地之前,只有理气。理气二物,元是偕有,无先后、分数者也。然理无声臭,气则有迹,理未始待气有,而气不能无理行。推极言之,理较前而气较后。〈前后亦非分段前后也,只言轻重而已。〉又不可谓先有理、后有气也。既有理气,自有阴阳。氤氲蒸润而水生。水者,有形之始也。既有水,盈满大空。水之精,浮上而为天,是为自无入有之运。风水相荡,自成渣滓,渐凝坠下而为地。二气温酿,水中之虫先生,地上之草次生,木次之。微虫〈蛜蝛𧓎、蚤,至细之虫无名者。〉先生,渐次以生大。至牛、马、虎、兕之类尽生而后,始生人,而人之愚痴者先生。人与物盈于两间,然后圣神可为君长者最后生。盖物理为将者,不可无卒而自养,故为卒者先具而后,将始至而受其养。人者万物之长,故后生。圣神者人之长,故最后生。今夫蜜蜂欲分子蜂者,先育子房满室,然后方育王台,其理诚是矣。
凡物有真有似。似者假而乱真者也。非特乱之而已。真一而假百,其柰何哉?人之似,惟舜知之。谷之似,惟弃知之。草之似,惟神农知之。惟其知之,而辨其取舍故不亡,天下不饥,万民不死病夭,是以谓神圣也。然则真人方知真物。非舜安知禹?非后稷安知粳黍?非炎帝安知参术?天地之生久矣,两间之物,假者渐益多,殆将以假易造化。其中或往往有真,而无知真之真,其亦混于假而已。混于假则反不如假者之成局,其亦甘于混而已矣。余因食螺,思螺之似数十种。肉辛螫不堪吃者,十之九八。孺儿食其似恒遭毒,犹不悟其似而非。世间无非螺似,治少乱多,固其所也。
天道好善而助真,奚为其多出似而假者以乱真也?曰:“所以爱善而护真也。何也?”物之有贵贱,物之情也。无贱无以养贵,非贱无以表贵。似而假,贱之物也。似人满天下而圣贤一,故养于贱而为贵人。似鸟兽满山泽,故得以酬伏羲氏之网罟而麟凤擅其贵。似谷满于原田,故得以农人之粪壅而五谷为其贵。似木多故豫章、楩枏贵为栋梁。似玉多故崑丘、蓝田贵为瑚琏。苟非似之贱,贵贵于何?傥使春秋之世,举天下皆孔仲尼,鲁城北一坏土,岂非埋东家叟而已者耶?世人爱画,爱其酷肖也。画草木虫兽而肖,则举爱之无已,蕴香以薰之,袭柜以珍之,恐污也恐失也。今夫摸圣贤而酷肖者,莫吾身之若也。耳目口鼻之肖也,支体脏腑之肖也,视听言动之肖也。奚啻粉墨丹靛之肖其形而已哉?然人莫之知爱也。不香而臭之,不柜而亵之,污不知恧,失不知畏,岂非惑欤?况吾心性,本与圣贤同。若克己存诚,以复其初,则吾即圣,圣即吾。先儒有生花、绘花之喩。吾便为生花,更何言绘之酷肖哉?是以古之人重其身以万金,真知所爱哉?
清风明月,人开口便说好,果皆能真知风月哉?黄太史乃以光风霁月道周茂叔,其必有以也。夫不直曰“风月”,而必曰“杨柳梧桐”,其必有真知而得于心者乎。杨柳梧桐,木之有德容者也。非杨柳,无以风光风;非梧桐,无以月霁月。非光风霁月,无以得有道者胸次气象。非鲁直,不能于光风霁月得茂叔;非鲁直,不能于杨柳梧桐得光风霁月。黄鲁直果真知风月哉!周茂叔真光风霁月之人。杨柳梧桐,真光风霁月之木。知茂叔于风月者黄太史,其亦豪士哉!“瑟彼玉瓒,黄流在中”,诗人之见光风于文王也。“江、汉濯之,秋阳曝之”,曾子之见霁月于尼父也。文王、孔子,我师也,不得亲炙,后学之不幸也。幸而光风岁回于杨柳,霁月长悬于梧桐。文王、孔子常在吾棐几明窗,见而知之,固在我耳。三千年远乎哉!《诗》赞文王曰“岂弟君子”,吾于是知柞棫之光风。程子称仲尼为明快人,吾于是知杏坛之霁月也。
人之生,禀阴阳、五行之秀气,为万物之最灵。其形体、脏腑,备天地、日月、二仪、五行、十干、十二支、六气、八卦、九宫、周天日数、南北二极、东西二纬之理数与象,无不毕具。屋宅、舟车、兵器、乐律之象,无不备应。嘿会自认,推验自悟,妙合天人,微通万理,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可以医疾,可以知天地万物之理矣。何必读古书,而问他人哉?
人生百年,可乐者只是十五以前也。寒衣饥食,仰资爷娘,温嬉饱歌,只知视息。美味佳翫,我擅其多。强攘侵侮,亲当其难。早寝晏起,职事无责。年稔岁歉,思虑无关。无歆羡、无经营,心安气平,与圣贤无异。及其丁壮,血气耳目之欲生,而心思已乱。二十以后,既有家室、子女,则千私万欲,冰寒火焦。仍以世务俗习,傍触横惹,则魂劳魄攘,昼目常眴,神炀精煎,梦眉犹嚬。坠堑坑而不知污,入阱擭而不知惧。众唾面而不知耻,鬼降罚而无所逃。只是“私”一字为之害故也。方幼乐时,父母之恩也,而到此则父母与行路无异,哀哉!
父子之爱,天也。淡而相关,挚而不亵。至公而明,至正而密。子之贤也,喜而不夸〈大也。〉,兢悚之情,与喜而益深。其不肖也,忧而不怼,如伤之慈,与忧而冞切。故爱而不蔽,教而不伤,此君子之全其天爱也。小人之生子也,其天已丧,而只以子为我物。故为己之私心移于子而爱作焉。是爱也,与钱、财、官爵之爱一也。非天理之爱,而只是为己之欲。是以在孩提,则沈狎亵溺,如夸夫之迷于色也,蔽而不知恶,逢而长其傲。才免怀则爱移于少子,故少者虽劣,每称益胜。其首生者乳哺已远,世念益长,而爷娘之爱,见夺于稚弟。鬾病〈小儿乳哺之时,母又有身,则腹中之胎忮之,使乳儿病羸,故“名鬾”。〉之心,自长于胎性,爱亲之心日疏,忿怨之情日滋。父母遂见其可憎,而顿忘其幼爱。竟至父子相夷者,滔滔是矣,可惧也、可悲也。
世人生子,昵爱特甚。及生次子,即曰“此胜于其兄”,爱而狎之尤甚。又生三子,又曰“此尤胜于两兄”,爱而弄之若狂。因以“胜”名之以志爱,虽真胜也,不可偏爱,况未必胜乎?生女则必曰“女子可爱胜于男子”,是只以有男,又有女而爱其新而已。渠何曾知父子之爱者哉?或多女而得男,则又曰“男子是子,女子非子”,甚者憎疾其女。夫男女子论其轻重则有矣。天伦至情,岂有异哉?是皆丧其天彝者也,鲜不悖于终。
婚娶论财,日甚一日,到此极矣。男才成童,则视之以土价,女子瓜年,则呼之以钱囊。既娶、既嫁则必公言曰“非吾子也。姻家任意为之”,父子之天,灭亡久矣。柰何柰何?哀哉柰何?〈父子之亲,人伦之至者也,而为贸卖之货,其馀何足论?此所以三纲斁绝、四维灭亡也,其谓之何哉?〉
牛马绝驹犊者,昼夜思号必逸走,而虽远地素不往来处,直到不差。是至精如神也。驹犊之能寻其母者,仅有而不多也。是子情不及亲之证也。若子之深爱如父母之心,父母庶其安乎!彼驹犊壮大而又生驹、生犊,则其爱而舐之,亦何如哉?一能念曩日之舐汝者乎?悲夫!
禽鸟之生子,菢之而已。牛马之生子,舐之而已。人之不能教而菢舐而已者,曾是以为“亦既抱子”乎?甚者或告其子有过则怒,是与自杀其子无异矣。
“无不是底父母”,非谓父母之不义,子皆以为当然也。只是父母之不我爱,是我有罪,父母岂有不是哉?若错认以为父母所为,子皆以为是,则是世济其恶者也。呜呼!可哉?
其父攘羊,其子当日夜涕泣而谏之。人或问之。泣而言曰:“岂有是哉!不肖无状,使父亲见疑于人,子罪万死。”诚心自责,使人不疑于其父可也。证其父者,非真知攘羊之为不义也,是其私心欲求真名者也。沽名之欲,掩其天彝,而不自觉也。是犹干宠之心,掩其慈爱,而杀子以食君也。乞醢以沽直,其去证羊,亦不远矣。
父慈子孝,其为天德一也,而父之慈子因于天,自尽而无伪,故万古无慈父之名。子之孝亲,杂以人自勉而有为,故自古有孝子之称。人不如天而有称,不如无名,则虽名以至孝者,不及慈父之心可知也。夫孝者,自幼至死,无一言一动违于天理,方可谓孝。是以曾子闻一贯之前,未全于孝者也。是以圣人而后方能尽孝,尽孝则未可以孝名。虞氏、闵骞、王祥之类,以亲之不慈而名自著者,大舜岂可以孝子名者哉?夫罪莫大于欺人,欺莫大于欺天,天莫大于父母。愚者往往不察于此。见其能为子职之所当为者,目之为孝子。彼孝子亦为其名所动,晏然自知为孝子。虽尧、舜,不敢自知为孝子,况常人乎?是皆欺亲、欺人而罪通于天者也。是以凡事亲者,必自尽其心,而无越分、无假外,虽蔬食菜羹之养,一出于无妄,然后推其心,而自然友兄弟睦宗党和乡里,不敢以非理加诸人,不敢以傲心接于物矣。世或以孝名者,自兄弟以及宗族邻里,都不见其顺德,其谁欺?欺天乎?
世人必爱孙。常说“孙之爱胜于子”,殊不知爱胜于子,已是情不如子也。子之爱全于心,不暇出于口,孙之爱记于意,寻常出于口,奚啻不如孙之爱?自古常言,而犹未如子之爱,则我是父母之子也。其爱我何如,而我即忘之,其异禽犊几希矣。子则以己之子而爱之,孙则以子之子而爱及之。然则系于己者皆爱之。独己之父母,不属于己乎?下推则及于子之子,上推则不及于己之父母,何也?惑之甚矣。
“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愉色”,这“深”字有无限意味。为人子者,宜寤寐着念。
《孟子》曰:“养而不爱,豕畜之也。”令人竦神。痛哉,岂不惧哉?
邓攸弃儿存侄,是无天者也。虽似公心,当初计较不能两全,已是私心,弃儿又是私心也。何以谓弃儿是私心耶?夫至极地头,儿与侄,有何间焉?计较以为后当生子,私之大者也。忍绝目前之子,推思后当生子,无天之大者也。是其妻已老,不可生子,则能弃其侄者也。为攸者当与其妻并力图生,幸求两全。不幸事急,不可柰何之际,儿全则全,侄全则全,只听于天。不幸俱死,与之同死可也。攸以德行名,然若当国破之际,不能死节者也。不能死于子者,其能死于君乎?论攸之无子者,只以系绁其追及之子为罪案,是未尽得其情也。
万古罪人,温太真之绝裾也。功名之私,灭其天常,若是其甚也。《孟子》曰:“舜窃负而逃,终身无悔。”真圣人之言哉!胸次洒落,如霜天霁月,万物苍然在下者矣。
狄仁杰白云之思,美则美矣。然非尽善者也。使身有禹、稷之才,而遇尧、舜之君,当治水之命,便当如此。仁杰所遇何时耶?容身于淫贼之朝,全命于罗织之狱,而令我劬劳老人,空劳倚闾之情,虽曰心惟国耳,缺于孝者,其能全于忠乎?其宁解弃冠绋,归侍母氏,伸其乌鸟之情,为全其天也,何其区区望云而思也?诚未知使仁杰穷饿佣雇,积年别母,而谋复社稷,其能为之乎?是犹为富贵所留连者也。
为亲割股断指,岂非人所难及哉?然苟是义理所当为,自昔圣贤皆为之矣。自唐、宋以下,往往有之,而洛、闽诸君子,则亦未之有也。岂圣贤诚薄而然哉?自周以下三千年,孝子至诚出天者,未满百人,诚孝若是难也。不觉吾身之痛而割断,非至诚不能也。若平日有出天至诚,遽当纩息急迫之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则可矣。苟有毫忽未实之念,近于为孝,而忍以刀斧割其指股,其罪大矣。窃怪今世能知事亲者百之一二,而断指刲股,几十之五。且断刲之后,或有违于孝万万者,何其至诚之驳而不纯若是欤?事系为亲,不可轻议而极其说,然流俗沦胥之风,实有可以长太息者矣。
古之孝子,以养亲之故埋子而得金。至诚感天,虽曰有之矣。然为父止慈,为子止孝,初无二理。能忍于慈者,独纯于孝,理外之事也。后之效颦者,以养亲之故,斥嗔幼子,使不得近于祖父母。是其爱亲之诚,真有以易爱子之情,犹恐其失于中,况老人爱幼孙之情,有唐宗一身甘为天下瘦之意。独餐鱼肉,未分儿孙,果安于心而补其真元乎?或父母偏爱少子,则爱亦及于其孙,因吾之养而并嗔老亲之所爱,果近于人情乎?曾子将撤必请所与之义,必不如是也。子曰:“老者安之。”是果安之之道乎?是以事父母者,不可有一分为孝之念。苟为孝而孝,必有薄于不忍薄之地者矣。
《大学》絜矩之道,最切于父子兄弟。所求于子弟者,以事父兄,虽有不孝、不悌,寡矣。白香山《燕》诗,甚可讽咏。君臣无天属之情者也。惟君以为民父母之心为君,臣以经纶行道之心为臣。以德交会,以心相知,其情奚啻如父子之亲而已?于是有君臣相与之义,此则惟文、武以上之君,伊、吕以上之臣,可以当之。是君是臣相得之乐,天下万物,无以易其好也。下于此者,君以不亡天下之心为心,臣以效力垂名之心为臣。以才相符,以势相维,情存于厚禄、尊官,义定于任使、服事,其际已薄矣,故或善始而败终。又最下者,君以贵为富有之心为君,臣以富贵利达之心为臣。以利相求,以私交济,君以莫我敢拒为情,臣以承奉无违为义。黜陟只系于入耳之顺逆,怠勤但看其利吾之厚薄。刀钜忽生于疑似,篡弑恒起于无厌。其君孤立如赘旒,而独擅九州之富。其臣寄生如土偶,而自享百年之乐。君自君、臣自臣,情何从生?义何自立乎?
夏禹之菲饮食、卑宫室,非珍味、广阙之可厌也。知其实无益于我,而丧吾百年之乐,败吾万世之业,职此物也。孟子之不为方丈数仞,非美食、华堂之可恶也。知其无益于己,而长吾不夺不厌之欲,生吾僇身亡家之祸,职此物也。以是心而为君,然后不欺之臣为之用。以是心而为臣,然后可爱之君接以礼。此所谓君臣有义,而国生与生,君死与死。
君之于臣,必不敢以温饱为心者,可以致治平,可以济患难。禽兽亦各有温饱,其所以为生,止于温饱而已,故为禽兽。人若只以温饱为心,而无其才德,是亦禽兽而已。欲充其温饱之心者,窃君之位,盗君之禄,然后可以侈其食、美其服,然温既至、饱既极,则亦死以禽兽。统论古今君臣,唐虞尚矣。殷汤、武之伊、傅,周文、武之十乱,汉昭烈之诸葛,与唐、虞同其美。其次周宣之申甫、齐桓之管仲、汉祖之张良、文帝之周亚夫ㆍ申屠嘉,昭帝之霍光、宣帝之魏相ㆍ丙吉,光武之邓禹、唐宪宗之裴度、宋仁宗之韩琦、明孝宗之刘大夏。至若宋太祖三代以后,贤君而无臣。汉之董仲舒,唐之郭子仪,宋之司马公,有人臣之义而无君。其馀或有德、有才、有智略、事功,而只为爵禄所縻耳。君以是使之,臣以是事之,不得不为君臣者也。假使蔬食、布衣,笨车、羸僮,以从王事,尽心于社稷民事,为人臣之所当为而已。自司马公以上数人之外,必无一二矣。
遇圣帝明王,言听计用,使天下万民咸被德泽,令名洋溢于当时,盛誉流传于后世,人间何乐可以易此?虽八珍罗前,西子荐寝,大厦连云,钟鼓铿锵,金玉满室,锦绣盈帑,是何与于我哉?苟有丈夫之志者,不与一刻易也。其或幸遇明时,吾之才德不足于佐理,莫可柰何,而有胜我者倡而先之,我即从而赞之,因而学之,同就其功。如但斲殳、斨,只伏熊、罴,而齐列于八元、八凯,为尧、舜之名臣。其为快乐,尤不可胜言。若内怀忮心,废逐皋、卨,而身为士师、司徒,又复进而干百揆之位,使唐虞败雍煕之治,而身为万古僇逆之物,宇宙何时可雪此痛?彼不肖者,不智不仁,欲饱一饱膏粱,欲温一温锦绮,盗君之食,瘝君之官。隙驹忽过,大寐归泉,则臭帒污骨,千人掩鼻,凶名奸传,万古塞耳。金坞宝阁,都付别人,万里荒坟,过者嗤点,其宁毋悔魄之终古啾啾者哉?
五福一曰寿。可欲莫长生若也。然天地有时而尽,况人乎。自五帝以前,至分长九州之君,皆神而不人也。至今无一生者。神人不能长生,况凡人乎。若导引可以长生,燧人、伏羲皆为之矣。若有不死药,炎帝必得之矣。若黄白可炼,有熊必为之。〈鼎湖炼丹之说,虽有之,而黄帝犹死则虚说也。〉前鉴昭昭,犹不觉悟,欲火内炽,天明晦塞故也。皇王长生之术,异于士庶,为之甚易,顾莫之知而外求也,惑矣。长生之法,昭载六经,可考而知也。取而行之,招集通方之士,与之共天位,为三皇五帝之所为,则可以万古不死,与天地悠久矣。宁欲见安期、王乔,而不求亲见尧、舜?宁欲见李聃,尹喜,而不求亲见皋陶、稷、契?宁欲见佛骨舍利而不求自为周公、孔子?乃如之愚,天亦柰何?秦皇死、汉武死、梁武死、唐三宗死、宋二宗死、明武宗死、世宗死。太行古道,败轴成陵,而犹以朽索御马,扬鞭而争上,孰可从而谓之哉?且长生诚使有术,必绝色炼食,袪贪息思,函精聚神,然后庶几延其数年之命而已。亦无不死之理。况帝王不忍弃其富贵食色而死,欲全此诸乐而赛以长生,岂皆菽麦不辨者。
汉高之吾不如三杰,文帝之吾不及贾生,武帝之久不见黯,又复妄发,光武之人苦不知足,与子陵同卧,明帝之亲袒割牲,章帝之宽厚敦化,昭烈之三顾草庐,皆三代以上之君。唐、宋未可蹑其逸尘。苟幼有教导之方而辅之以真儒,皆可为真主。
柳下惠之三黜无愠,蘧伯玉之恒求寡过,张良之请留谢病,董仲舒之不计功利,丙吉之不伐保育,冯异之屏坐大树,郭泰之明哲保身,孔明之鞠躬尽瘁,郭子仪之闻诏即朝,裴度之优闲绿野,李沆之缴还词头,韩琦之垂绅正笏,彭韶之定策致仕,皆三代以上之臣。历代英豪才俊,皆未可窥其藩篱。苟早闻圣贤之道而济之以学问,皆可为真臣。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愚者不信,殊不知天地大夫妇也。天地失其道,则万物不生,造化不成。人之夫妇,小天地也。
孔氏三世出妻,似有疑于造端。圣君须得贤臣,圣夫须得贤妻。女子之合德于圣人者无几。若妇不妇而必苟使之主内,是舜任共、兜也,乌可以肥家?其出之乃所以造端也。
女子性驯者不易也。古人制昏礼,既见舅姑,即可以庙见矣,而必待三月,熟试其人,然后始庙见而归其车马。〈女子车马因留之,至是始遣归。〉盖示之以必出之义,戒其骄嚚之习,长其敬惕之心也。是《大易》待阴柔之义也。
古人谓人有不可对父母兄弟言者,言之于夫妇间,常情诚然矣。然不可对父母兄弟之言,是私言之至者也。私之至而合于义,万万无理。小则媒谗纳侮,大则败身祸家,皆由此始。大凡夫妇无私言,然后可以修身、保族。苟非慎独者不能,是以君子之道,造端乎是。
近岁渔民获人鱼,大如三岁小儿。百体皆人,但无须发。人迫观则悲啼下泪,以两手掩其前阴,是男女之别,天理自然之则也。存乎人者,莫大乎耻,而耻之至者,自男女始。人鱼之泣而掩阴,亦耻之天也。古圣知其然也,婚礼必以昏,所以长其耻而厚其别也。婚之用昏,即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之理,复见天地之心之理。《中庸》“戒慎乎不睹不闻,而慎其独”,为天下大本之理也。是以禽兽皆昼合,无耻无别故也,是故父子聚麀。夫人鱼之所耻而不知耻,万事何耻之有?是以无所不为。“造端”之“端”字,其至微处在“耻”字。
世俗取子妇者,才行巹礼,舅见新妇,甚无谓。婚礼明日妇见舅姑,注“未经夜则不成妇,故不见”,其义微而挚矣。未经夜则犹是室女也。将为其舅者,犹是他家男子也。使室女而见他家男子,是教之无耻也。教人以无耻者,其心亦无耻者也。无耻之人,何所谨哉?除非柳下惠,不可为也。
《先天图》干南坤北,天地定位,夫妇之象也。天地之形,北高南低,而乾位于南者,夫道下济也;坤位于北者,妻道上行也。夫妇情交而为地天泰也。其实南是外,而光明之乡;北是内,而隐暗之方也。阳动而上者也,因其上则恐其亢,故位于南而包乎地;阴静而下者也,因其下则恐其垫,故位于北而近乎天。虽位乎南,而其枢则在乎北,其实御乎高也;虽位乎北,而其腹则倾乎南,其实处乎低也。夫妇成化之道,备于是矣。且《先天图》震巽以下六卦,皆夫妇待对之象也。雷风相薄,夫妇气力以相助也。水火不相射,夫妇刚柔相制而不悖也。山泽通气,夫妇情志以相资也。夫妇位定,必具此六义,然后可以肥家。
天地之全数十,而一与六,二与七,三与八,四与九,皆阴阳作对,是夫妇配合之象,而《河图》生成之数也。
北东,万物变生之方,故一与三生之而六与八成之,即夫施妇生之象也;南西,万物化成之方,故二与四生之而七与九成之,即妇育夫教之象也。中央之五,居尊而统家政。妇主养而成家范也。夫妇居室,违一于此,则家道乱而万化不成矣。细推其数,则其象自著;细观其象,则其理自显。无穷无尽,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此齐家为治平之本者也。
有贤妇而后兴,上自帝王下至士庶一也。妇道在内而主静,内与静,万物之本也。失于内则不可得于外,乱于静则不可救于动,万物万事,莫不皆然。况夫妇一家之天地也。地无博厚之德以作配于下,天何以成其化哉?是以洚水横流,则天之高明自若也,而五行汩陈而万物不成。地平然后乃曰天成者,其理诚然矣。盖阴道逆,逆之义,本非悖逆之逆也。逆之为言,迎也。阳覆阴仰,迎合于阳,然后造化成。故先天卦运阴逆以合于阳。万物万事皆不外此理。夫妇同德,夫唱而妇和,即迎之正理也。乃若顽妻嚚妇,失其迎合之正理,反为悖逆之凶性,祸水横流,滔天渰日,怀山襄陵。草木于平原,蛇龙于邑里,非神禹手段,孰可疏导哉?医书六腑病易治,五脏病难治,盖以五脏为阴,而病逆传于相克,故难治;六腑为阳,而病顺传于相生,故易治。妇女之性,亦逆传于相克,故为祸孔酷,痛哉。
妇女之性,猜而吝、愎而骄、狠而鸷、悍而躁、黠而狡、愚而嚚。苟非哲妇,能免于是者鲜矣。为其夫者,有一于此而与之合,则如薪附火,其祸暴烈,亡家灭族,万无一免。丈夫刚明者几人,能识此而戒慎恐惧,正己而格物,以救必至之祸哉。哀哉!
我国禁出妻,使妇人从一而终,诚美法也。然使妇女有所恃而长其骄傲,未必非此法也。以是至于亡家,而莫之柰何者滔滔矣。妇而不淑则出之可也。是以上古圣王莫之禁也,其义远矣。然若许出妻,则并许改嫁,然后见出者改嫁而有所归矣。若许改嫁,则并许改嫁子孙清宦,然后世路无冤枉矣。
天地万物皆有雌雄、牝牡。夫妇居室,人之常道也。世人溺于私,乃视其妻为吾私物,而思之若吾所独有。故有过而不知,有恶而不察。末乃以吾身为妻物而不敢自有,则父母兄弟皆不得为吾至亲,而为妻之异姓别人。田宅府库皆不得为吾世业,而为妻之原有私藏。谗言因爱染而浸润,衽席举人天而消闭。始则我爱吾妻,终则妻蚀吾心,妻为独尊而我失其躬。遂父子为行路,兄弟为仇雠,举世滔滔不悟,痛哉!古人以为“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今俗则天下无不是底妻子,人心之不同,果至于是乎?
周人自太姜、太妊、太姒至邑姜,皆圣女也。其业安得不昌?其祚安得不永?三五以后至于今,独享八百年之久者,盖以四世圣女之馀荫也。
古有胎教之法,世人视之为空言而莫之信也。子生就傅之前,母教为挚,世人莫之信也。今以目见验之,则万无一差。形容端正,聪明过人,胎教尤切。妇女不淑者有身,饮食、居处、言语、视听,恣其所欲,无所戒谨,故形容不正,聪明自劣,理之所不得免者也。既生之后,偏爱昵舐,逢其恶而长其傲。才过髫龀,骄慢顽暗,遂以成性,虽贤师无以施其教矣。妇顽之害,大而远如此。《周诗》祝嘏曰:“锡类维何,釐尔女士。”旨哉言乎!
丧服之法,非特血肉天属而已,从服为多。妇为舅姑,宜若从夫三年,为夫之兄弟,宜若从夫为期年,而圣人直断之以为舅姑期,为夫之兄弟无服,是真知其无情,不可强以伪也。圣人之法,一毫无伪,故因其情而从其薄,其旨深矣。后世制为三年及小功者似矣。然舅姑之几筵,其夫栾栾衰绖,即位而哭,而己则以常人平服,助其馈奠,自有怵惕未安之心,犹可以警发其良心,感起其诚敬,理所必有也。乃若强之以重衰绖而杖之,宁不内怀愠怫厌斁,益长其怠傲欤?嫂叔之间,其不殊于行路者,十无一二。甚者内怀猜恶,反不如他人,乌有所谓哀死之服乎?反不如举一室衰绖之中,独为平人,还生感踖懊恻之念也。皆是圣人就无柰何之地,激发其天彝自然之良心者也。疏以为“嫂叔之无服别嫌”云者,从而为之说而已,未必是本义也。引而比之舅姑之服,可得其微意矣。人以此无情者同居,上事父母,旁待兄弟,宁不着心戒谨乎?一毫有忽,豺虎入室,可不寒心哉?
《书》曰“刑于二女”,《诗》曰“刑于寡妻”,刑训以法。然岂无他字,必以刑为言者?克治其恶以为法,斯谓之刑,其旨微矣。如其不然,为法兄弟,谓之刑于兄弟,果成说乎?寡妻之“寡”字,寡小之称。古人用字不苟。人于其妻,视之以寡小,然后可刑。若有一分伙大之念,虽欲刑之,不可得矣。
俗以姻阀相尚,取妇于胜我者,故慢其舅姑,骄其夫子,则亡其家者十之八九。是惇风淑世之一大关棙也。欲成礼俗者,宜有所以革之也。其说即长,须大更张可得。
经传言兄弟之道者多矣。“无相犹”三字,最为切至。若彼以干糇,而𠎝吾亦愆以干糇。若彼较以长短,吾亦长短以较。其终至于唐宗之手杀,理所必至也。象日以杀舜为事,舜亦以杀象为事,果何如哉?兄弟贤愚均似,固难矣。若愚者不肖,贤与之相犹,贤愚相去几何哉?矜其愚而不相犹,然后可以保其天而全其伦。每事见其可怒、可怨,吾即以不如是为心,久而谐矣。《孟子》曰:“象忧亦忧。”这“忧”字何义?以不得杀舜为忧欤?以贫贱为忧欤?“象喜亦喜”,这“喜”字何义?以见舜为喜欤?以谟盖为喜欤?此非自虞夏传来之言。孟子以意说出大舜心中事,蓦地道出“忧喜”二字。以常情推之,象之忧喜,何曾相关于舜哉?俄自井出,倏见象来,中心自在之天,达于面目,欣眉笑脸,一齐堆下,汝喜、吾喜。间不容发,何暇逆料其言之诈哉?这“忧”字是金石汗出处。这“喜”字神天蹈舞处。孟子真活虞舜哉!其曰“窃负瞽叟”之言,亦非圣,不能道也。李泰伯辈何曾梦里窥此境界也?乃敢非议孟子,不量之甚矣。欲杀舜而不得杀,是所谓象之忧,而若以象之本意而为言,则当曰“象怒”。既曰“象怒”,则以舜对举,其将曰“亦怒”乎?若曰“亦怒”,则舜为何如人也?兄弟天分上,本无“怒”字,而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之心只是象之兄而已,何尝知象之怒也?象之遑遑缩缩,只见吾弟之忧而已。弟忧兄安得不忧乎?舜之心,我则尽为兄道而已,弟之不我爱何哉?我有未尽欤?我犹有过欤?即是号泣于旻天之馀忧也。兄弟不相得,尤何以得乎亲?舜之为忧,庸有极乎?孟子直就大舜腔子裹拈出“忧”字。若使大舜见之,亦将感泪不禁矣。然则“亦喜”“亦忧”两句,通古今、和兄弟之大法文也。苟熟读而玩味,阿爷两提,娘娘两哺,双奶长在心目,而虽白发婆娑,亦将推梨让枣之不觉矣。此向所谓金石汗出,神天蹈舞处也。
为僧者,于其父母兄弟,皆有诚爱。彼岂皆孝友之性,异于常人哉?特以其无妻子,故良心无所祰,而至情全其天也。若俗家,则情分于私昵,爱移于偏溺。心中只有吾妻吾子,而便忘吾父吾兄,虽士大夫读书者亦不免,岂不哀哉?曩时则吾为父母兄弟之我,及吾妻入室,生出吾子,则曩之生我者同生者,遽成别人。疾恙饥寒,都不关吾。宁不念吾子有妻子时,我为何人?吾弟有妻子时,我为何人欤?僧之奉养师僧和爱僧兄弟,反有胜于俗人之待父母兄弟,则妻子之陷人心,一至于此哉?
世人孰不读《常棣》诗哉?但口诵而心不会,故无以感发其心。盖《诗》之兴最难知。苟知诗人本意,则可以涕泣,可以蹈舞,可以忘肉味,有无限意味。假如《常棣》诗,将言兄弟之情,而恳挚悱怛之意郁于中。故感极而辞涩之际,忽见常棣之华,韡韡然发于彼,不觉意活而辞畅,遂曰“彼其之花,何彼韡矣”,方乃说出兄弟事。这花虽不干兄弟,而吾心感发之至意,都在此冷句。然心中所存切至,方将白地剧说,故“常棣韡韡”,亦不暇滑直说下,乃倒说以“岂不韡韡”,而口气筑着兄弟分上,“亦有兄弟,岂不可爱”之意焉,且花虽艶美,只发一萼,岂有鄂然外见韡韡之光华乎?叠枝联萼,交映敷华,故光华炫耀,鄂然外见。人之一身虽美好,只为独生,岂有外著之风韵声华乎?必兄弟俱存,然后乃有辉光矣。且直提“兄弟”字,平说常理,人亦不耸听省念,故必自今人薄兄弟上说起曰“凡今之人”。这“凡”字有顿挫激撼之意,“今之人”三字,有提耳丁宁之意。又必曰“莫如兄弟”,其意若曰“汝以为妻子为大乎?朋友为至乎”,除是莫如兄弟也。且兄弟天伦,一父母之义。妇人孺子,寻常谈屑,谁肯改心切听?惟死丧之威,〈“威”字有独身难堪之义。〉忧畏急迫之际,兄畏弟依,弟忧兄慰。他人千万,都不相关。盖是时世故私心,一切褪消,只有天理本然,故其所以挛念聊藉,无一毫假伪,是所谓“孔怀”也。“孔”字至极无已之辞,“怀”字婵媛缱绻之意。况荒原僵尸,其祸尤惨,而懿族良友,睨而过之。独有同气,号兄招弟于蔓草积骨之间,不远千里,躬自负归,是岂为人而为之哉?天彝至情,所不能自已也。这“求”字有哭撤黝云,血染原草之义。上章言之既切,而欲说其情,犹是未尽,“维彼鹡鸰,飞而且鸣”。雌雄〈鹡雄鸰雌,飞止必雌雄相随。〉交和,首尾相应,有触于心,便寓于兴。多小急难之际,兄辱弟奋,弟危兄救,一体相关,一心相助。虽有良朋,只为之永叹而已。谓之良朋,则交情之至切者,而不能如兄弟之一体救应,况也泛而不切之意。叹之永则良朋故也。若非良朋,亦不永叹矣。亦有无良兄弟,或至有相阋者,亦能御侮。盖急难受侮,虽不及死丧之威,其患难卒遽之时,侮辱横至之际,本心触发,间不容私,故天理当然之则,昭著于不自觉之地。〈如救孺子入井,非要誉,非纳交,而自然如此,是所谓“良能”。〉虽有良朋,终无救助矣。上言永叹则犹有情义。此云“无戎”则虽曰契密,元是他人,果不如情薄之兄弟矣。兴法必以二句兴二句,而兴切着题,入题为急,故才言鹡鸰,便举兄弟,其意尤好。《诗》固四字成句,而兄弟相阋,除傲象之外,何曾显然争诟哉?是以必着“于”字,则只于墙内人不见之地,有小少相阋也。诗人五字句、六字句、三字句、二字句,皆因语到理达,不得不然。其用字不苟皆如此。戎,兵也,又汝也。此云“助”也。这“助”字合“兵”“汝”两训而言者也。兵之为助,犹难之为治也。汝之为助,情密者有汝我之实也。以捍御之义言,则是“兵”字本义也。以汝我之义言,则谚所谓无汝谁者也。奚啻叶韵而苟用“戎”字哉?〈经传文字,多通用、借用。非乏本字,必借用者,皆兼二意三义,其旨尤切,皆此类。〉烝也,有落落寂寥之义,甚言其无助也。及丧乱既平,〈丧,死丧。乱,急难。〉既安且宁,则私意蔽而天理蚀。故兄弟反不如友生。友生者,泛言知旧也。上章则良朋不如兄弟,而下章则兄弟反不如疏泛之友,岂不痛哉?遂承“既安且宁”,甚言安宁之时尤不可无兄弟,以开发人心曰“陈列笾豆,饮酒餍饫”,〈便是有肴如山,有酒如渑意。〉世人曾是以为乐乎?“陈尔之笾豆”,〈“尔”字分明有私具酒肴意。“傧”字分明有自喜陈列之意。〉“饮酒之饫”,〈“之”字有饮一饮饫乐之意。〉必兄弟罗列于中堂,弱妻稚子俱会并存,举酬秩秩,以永终宴,则欢意氤氲,情志开通,便生孺子唤爷呼奶、推梨让枣之心矣。妻子好合,世人曾是以为乐乎?虽宴尔私昵,如鼓瑟琴,必兄弟俱存,翕然〈翕,合而兼和意。〉和同,一家德肥而后,可以长享妻子之乐矣。若兄弟睽乖则家且亡矣。安能独保妻子乎?上章“孺”字,只言赤子之心恳挚无伪之义。此“湛”字,如醇酒甘𬪩,兰室薰郁,呼吸血肉,融通浓彻,久而益乐,尽有王天下不易之意。世人每欲保家业、乐妻子,其情切至矣。因其切至之情,而牖之曰:“尔欲如此者,必究极其理于和兄弟,必图谋其事于爱兄弟,诚其然乎?诚其然乎?吾岂欺哉?吾岂欺哉”到此不暇举“兄弟”字,而直称“是”“是”重言之,便是开出父肝母肺,提示汝两个儿、五个儿,旨哉,言乎!这结句,是丁宁矢之之辞。盖此诗非圣人不能作,正是周公所自作。读之万遍,其味无穷,咏叹玩味,感泪自零。读此诗而无感泪者,决无人心者也。其不至兄弟戕杀,幸而免矣。周公东征之役,是当万古人伦之变者也。十六世宝箓,五世弘业,皇兄大勋,不可一朝颠覆,不忍自我荡败,缺锜破斧,血泪倾泉。皇考皇天,临之在上,虽不敢私全至情,然谁谓同育我父考之腹,同饮我圣母之乳,无良乃至于此哉?至今三千年,泉台白骨,血泪犹滴矣。以此心作此诗,宁不刺髓刻骨说出乎?读者宜尽心焉。
孟子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这一句说尽兄弟之情,更无馀地。维我王室圣考之业,皇兄之功,亿万无疆,而嫡长冲子,眇少履端,祝天背负,临深履薄。吾兄吾弟,岂异吾心?辅相之道,裁成之才,我幸有具,是固兄弟所共庆幸者也。内理我既敢当之,外事兄庶几鉴之。受命祖祢,远于将之。当时周公之心,真一无妄,明白和易,如晴天瑞日,花园暖风。孰谓武庚诱弄人兄哉?是大舜“象喜亦喜”之心也。苟使周公逆料必叛,不命监殷,是证父攘羊之心也,何以为周公哉?
同在父母膝下,未有妻子之前,拗狠诟阋,元是豺獍、蛇蝎,初不足言也。分肉连气,如手如足之地。他家女人一来入处,遽为私物,爱移情蔽,囮忌惹争,吾兄吾弟,遂为行路。及其生子,爱添一物,私增万端,如行路者,遂成仇雠,而渠自生子,则生生益爱,左提右哺,惟恐一死。殊不知其子取妻,又复成仇。苟食以口,息以鼻者,宁不寝惊梦觉乎?其亦犬彘耳禽虫耳。
愚父痴母,生子则爱不能支,狎弄谐玩,必曰“家舍汝、田土汝、器物汝、奴婢汝”,长其利心于乳哺之时。又生二子三子则必曰“某物汝、何物汝”,生生益爱,则又曰“好田汝、好物汝”,长其争心于孩提之时。必曰“汝为及第,汝为富者”,长其歆羡之心于有知之初。见他家好物,必曰“与吾子,借吾儿”,长其攘夺之心于养蒙之初。游戏或助其胜负,饮食或偏其多小。诸般言语动作,剥消天理,潜滋人欲。传服同案之际,已成蛮、触;谷爷衣娘之日,已兆凡、楚,异日之仇雠,安得免乎?
先行后长者,其事似少,然于长幼之序,最为紧切。盖心不恭逊者,不耐己前有人。细而坐卧行步,大而做事接物,不能让人,每欲先众,故于其行途,尤厌居后。夫年长而我长之,是天生自然之序也。非以才德、容仪之差等而为之也。然有多上之心者,恒厌苦之。甚者于其亲兄诸父,犹耻为弟侄。则是其心于其父母,实无承命敬恭者也。况邻里乡党乎?况邦人乎?如此者不能好问,不能与人善,不能从谏,自用而擅断,愎谏而妒贤,喜承奉而悦谄谀。为士则僇身、丧业,从仕则妨贤、窃权,皆此一念为其祟也。是以君子之学,自幼孩已教之让,而每事以有序为大者,正所以为修齐治平之本者也。项羽岂不是所谓豪杰也,而自不学书、剑时,已耻俯首后于人,循序而进其业者也。故宋义为上将则杀之,怀王主盟约则弑之。此其自幼时何曾随行后长者哉?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旨哉,言乎!
鸿雁之飞,虽十百之多,以序而不乱。或追至者至,则让而序之。虽妇孺皆仰而称其美。其鸣也亦以次而秩鸣,未尝并发。假如十数,未必尽鸣,只一二鸣之,是必让其善鸣者鸣之也。至其下集也,是就其食也,而亦无争先之态,以飞次徐下。其先下者亦必待一群尽下而后啄食,是其异于凡物者多矣。乃若鸴鸦乱飞群噪,狵杂闹乱。人之见之,不堪其聒,皆疾首吓骂,而人之自为,则甘为鸦、不为雁,是其心乌故也。《诗》云“莫黑匪乌”,是乱人国者也。
有序天地之大经。大自天地日月四时节候,小而动息万品,细而器用,亵而便尿,皆无序则不成。蚕缕之细也,而有序故成匹帛;蛛丝之微也,而有序故成悬网。人其可无序而成人道乎?序故顺于亲、忠于君、别于夫妇、信于朋友。亲亲、仁民、爱物,仁之序也。裁事物而合宜,义之序也。上下贵贱,礼之序也。五音六律,乐之序也。分别事理,斟酌通变,智之序也。无序则三才之道息矣。学者率其性而行而熟之,自“长幼有序”始。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是自长幼有序始。
圣门学术,不使躐等,盖失序则不成故也。阙党童子不能后长者,故夫子恶其欲速成者然也。今夫科文,固陋技也。然不厚其本而欲躐等速成者,是其心亦无逊悌之实者也。以此心出身,恶能免患得、患失之鄙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