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 (四库全书本)/全览
孟子传 全览 |
钦定四库全书 经部八
孟子传 四书类
提要
〈臣〉等谨案孟子传二十九卷宋张九成撰九成字子韶自号无垢居士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绍兴二年进士第一授镇东军签判历宗正少卿兼侍讲权刑部侍郎忤秦桧诬以谤讪谪居南安军桧死起知温州丐祠归卒赠太师崇国公谥文忠事迹具宋史本传案宋史艺文志载九成孟子拾遗一卷今附载横浦集中又文厌通考载九成孟子解十四卷朱彝尊经义考注云未见此本为南宋旧椠实作孟子传不作孟子解又尽心篇已佚而告子篇以上已二十九卷则亦不止十四卷盖通考传写误也九成之学出于杨时又喜与僧宗杲游故不免杂于释氏所作心传日新二录大抵以禅机诂儒理故朱子作杂学辨颇议其非惟注是书则以当时冯休作删孟子李觏作常语司马光作疑孟晁说之作诋孟郑厚叔作艺圃折衷皆以排斥孟子为事故特发明义利经权之辩著孟子尊王贱霸有大功拨乱反正有大用每一章为解一篇主于阐扬宏旨不主于笺诂文句是以曲折纵横全如论体又辩治法者多辩心法者少故其言亦切近事理无由旁涉于空寂在九成诸著作中此为最醇至于草芥冦雠之说谓人君当知此理而人臣不可有此心观其眸子之说谓了与眊乃邪正之分不徒论其明暗又必有孟子之学识而后能分其邪正尤能得文外微旨金王若虚滹南老人集有孟子辩惑一卷其自述有曰孟子之书随机立教不主故常凡引人于普地而已司马君实著所疑十馀篇盖浅近不足道也苏氏解论语与孟子辨者八其论差胜又细味之亦皆失其本旨张九成最号深知者而复不能尽如论行仁政而王王者之不作曲为䕶讳不敢正言而猥曰王者王道也此犹是郑厚叔辈之所见至于对齐宣汤武之问辨任人食色之惑皆置而不能措口云云盖于诸家注中独许九成而尚有所未尽慊不知行仁政而王之类文义分明九成非不能解特以孟子之意欲拯当日之战争九成之解则欲防后世之僣乱虽郢书燕说于世道不为无益至于汤武放伐任人食色阙其所疑正足见立说之不茍是固不足为九成病也乾隆四十六年五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緫 校 官〈臣〉陆 费 墀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一
宋 张九成 撰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茍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尝思习俗之移人也甚矣哉自尧舜三代以来上自朝廷君相下及于比闾族党无非以仁义为言而谈利之说寂然故当帝尧之时洪水之患亦大矣尧止付之一官而百姓不亲五品不逊则命契敬敷五教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命夔〈阙〉
牛桃林之野以示其不得已
重民五教惇信明义崇徳报功不敢少怠焉岂闻以利为言乎哉帝王之道所以能用〈阙〉 者以仁义为主也自大雅降而为国风王者之迹熄至于春秋取郜大鼎以璧假田利门一开仁义亡矣齐桓晋文纠合诸侯尊奖王室夫岂不韪而管仲舅犯先轸其心皆本于利特借仁义以为名如曰求诸侯莫如勤王是所以勤王者意在于求诸侯也又曰伐原示之信大蒐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且曰一战而霸文之教也是其所以大蒐伐原者意在于霸也诚意安在哉此风既扇时君世主波荡从之君臣之间无复以仁义为言而权谲诡诈公言之而不耻良可鄙也故或以曽西比子路则蹙然而不敢当以比管仲则艴然而不悦而董仲舒发之曰仁人者正其𧨏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伟哉斯言也风流至于孟子颓敝滋甚虽求如五霸假仁义亦不复见商鞅方以利为说取重于秦孙膑方以利为说取重于齐苏秦张仪方以利为说取重于六国为人君者非利则不闻为人臣者非利则不谈朝纵暮横左计右数以进取为䇿以杀戮为效韩魏割地齐楚败绩烧夷陵取鄢郢前日虏公子申后日虏公子卬坑长平四十万堑伊阙二十四万朝廷之上乡闾之间往来游说之士无不以此借口哓哓唧唧喧宇宙而凟乾坤者无非利而已矣是以攘夺成风兵戈连岁天下之人欲息肩而不得孟子深见天下之心思脱攘夺兵戈之苦而复见圣王之治乃举帝王之心即仁义之说以㳺齐梁之间使其说一行天下无事矣二帝三王之道可兴于旦暮而禽兽之心鱼肉之苦可转而入君子之涂太平之地惜乎习俗深入未易磨濯而众楚人之咻未易力行也窃以太史公孟子传并赵岐之说考之孟子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今曰见梁惠王者是不得志于齐至梁而见惠王也及以司马公年谱考之孟子见惠王时周显王三十六年秦惠文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四年齐威王四十三年是时宣王犹未即位也而孟子之书叙见梁惠王于前而齐宣王之问乃居其后疑传之失而年谱为可信也夫孟子足迹方接于梁惠王未及一话一言首以利吾国为问自后世观之岂不鄙陋而惠王安意恬然不以为耻余以是知习俗之成君臣上下不以此言为耻也孟子直指其利心而格去之曰王何必曰利使其平昔措心积虑邪欲颠倒处一切破散乃径示之曰亦有仁义而已矣其几岂不敏哉然惠王平时之念虑者利朝廷之献替者利游谈过客之所以恐喝捭阖者利是惠王耳目之所观听心思之所钩索家庭之所晏语臣下之所讲究者无非利而已矣孰为利若曰彼地可取彼兵可杀吾之所以固其圉而彼不得安者此术也彼之所以为此谋而吾不可不报者此术也其意大抵欲覆人之宗社而大我之国家欲杀人之生齿而壮吾之兵势此商君所以取重于秦孙膑所以取重于齐而苏秦张仪所以车驰毂击颐指气使横鹜于诸侯之上也今曰何必曰利则耳目思虑与夫家庭臣下之说商君孙膑苏秦张仪之说一切无用矣顾惠王利心既深而辅之者又众为之说者又多则一语之下虽足以格其利心于俄顷之间而念虑献替与夫恐喝捭阖之所以贼其心者恐未易扫除也孟子于是力排而深救之曰王曰何以利吾国此论一唱则大夫效之必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效之必曰何以利吾身上下唯利是趋而不闻仁义利门一开祸其可胜言哉利吾国之说不已必至于弑万乘之国如夷羿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家之说不已必至于弑千乘之君如齐崔子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利吾身之说不已必至于如陈胜奋臂一呼以灭秦宗社犹未足以逞其欲也呜呼千乘之家取足于万乘之国百乘之家取足于千乘之国亦不为不多矣何苦至于弑君而犯天下之大恶名哉茍为后义而先利不篡夺则其心无从餍足此理之自然也呜呼利心如此其酷凡为人君者岂忍闻此而自贼其身为人臣子者岂忍谈此而使其君受篡弑之辱哉如此则凡以利为言者皆不忠之臣而意在于篡夺者也使此说行则商君孙膑苏秦张仪之说一皆磨灭而天下庶几脱攘夺兵戈之苦而有安居乐业之期矣利路既扼妄念邪说一己扫除孟子又恐惠王失其凭依憔悴无聊而不知其所归也然后示其所入之路其路安在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者是也夫利心既生虽世子至于弑其君如楚商人者如蔡般者遗亲后君乃至于此若利心不见仁心自生仁心之中事亲而已矣义心自生义心之中事君而已矣天下相率而为仁义则耳目之所观听心思之所钩索家庭之所晏语臣下之所讲究者一以仁义为言蔼然肃然如四时之造化如天地之覆育二帝三王之道可见于旦暮禽兽之心鱼肉之苦可转而入君子之途太平之路矣孟子言此未终不知其开陈之际惠王何所警发乃不俟其语终遽然叹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观此一语昔也惠王在颠倒之涂今也惠王在坦平之路昔也惠王在矛㦸干戈之地今也惠王在春风和气之中惜乎道不胜欲不能终孟子之意而使当日警发之机不得少施此仁人君子所以为之叹息焉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余读孟子见其对梁惠王以何必曰利之言何其严也及其对齐宣以今之乐好货好色好勇之问与夫对惠王以鸿雁麋鹿之问又何其宽也且今之乐非利乎好货非利乎好色好勇非利乎台池鸟兽非利乎是何抑其为利之问而开其好利之实也曰此孟子之所以为大人也夫以利为言者是不恤天下而专利于一己也是不恤邻国而专利于一国也是不恤人民而专利于一时也当时所谓利者盖出于此此孟子所以深辟之且夫今之乐与夫好色好货好勇台池鸟兽常人之所同乐也使其好乐与百姓同之好货好色好勇好台池鸟兽与百姓同之有何不可是岂专于一己专于一国专于一时也哉亦岂得与当时之所谓言利者同乎深明此理然后可以读孟子之书夫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此纣之所以得罪于天下也矢鱼于棠筑台于郎筑台于薛此春秋之所书以为警戒也今惠王不畏先王不顾礼法而顾鸿雁麋鹿谓孟子曰贤者亦乐此乎使后世自好之士当此时也必将举商纣故事春秋圣笔以塞其源今乃对之曰贤者而后乐此以是知孟子之所以为大人盖与人同而后世之士其卫道太严而使人无为善之路也夫当其顾鸿雁麋鹿谓孟子贤者亦乐此乎其顾处与乐处即文王灵囿也孟子曰贤者而后乐此者指其顾处与乐处言之非谓鸿雁麋鹿而已矣惠王用之而不知其所自来止堕于鸿雁麋鹿中而已惟贤者知其所自来故与百姓鸟兽同乐其乐焉不贤者徒知以鸿雁麋鹿为乐而不知与百姓鸟兽同其乐此所以为桀为纣为春秋之所书也文王得百姓之所自来以此乐而动百姓则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夫何以使民乐事劝功如此哉则以文王以其所以乐者动百姓之乐故民乐之如此也以此乐而动鸟兽则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于牣鱼跃夫何以使鸟兽虫鱼优㳺怡愉如此哉则以文王以其所以乐者动鸟兽虫鱼之乐故动物乐之如此也余涵泳至此乃信夫奏箫韶而凤凰来舞干羽而有苗格傅说应高宗之梦金縢启成王之占皆不足怪也惟桀止知物之为乐而不知吾之所以为乐者与夫百姓虫鱼之所以为乐者此所以民欲与之偕亡也岂非文王自百姓虫鱼乐中行而桀乃由百姓虫鱼忧中往此其所以生祸也欤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岂不以文王百姓与夫虫鱼之精神鼓舞尽在于此地乎惟人万物之灵是万物亦有灵而人为之最亶聦明作元后是人者万物之灵而元后又为人之最同此一灵则以我此灵以及人人其有不乐乎以我此灵以及物物其有不乐乎何则同此一灵故也由此推之则暴殄天物暴虐蒸民岂特不知人物之灵而纣之所以为灵亦已沦胥矣可胜惜哉然则何谓灵第熟味顾处与乐处思所谓乐此者指何事而言然后识孟子之㡬而知文王之所以动百姓昆虫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余尝读易至咸卦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呜呼咸感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咸之为用如此而其要则在于以虚受人而其卦之象乃山上有泽夫山上有泽以虚受人之象也天下之患莫大于自满其心而天下之善莫大于自虚其心自满则善言不入自虚则过恶不留梁武饭蔬持戒累然枯槁以此自满而谓古人不及观其答贺琛书曰若指朝廷我无此事又有变一瓜为数种治一菜为数十味之语其愎如此善言安可入乎此其所以败也天下之可讳者莫如桀纣而汉高祖使萧何下狱乃曰我不过为桀纣主又问周昌曰我何如主也昌曰陛下桀纣主也高祖乃大笑夫惟梁武自圣故终有侯景之祸高祖不自欺此所以五年而成帝业而好谋能听从善纳谏后世鲜俪者以得虚受之象也孟子以此道而游齐梁之间梁惠在位五十二年考孟子所见之时在位尚有十八年然今孟子与梁王语止一二段而与齐宣王酬酢应对几于半部何孟子拳拳事宣王而不屑意于梁惠也观此所问乃知孟子所以不留者以惠王自满无感人之道也何以言之观其言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说者曰焉耳者恳切之辞可谓当矣论其所得尽心者不过移粟河内移民河东而已夫天生民而立之君岂止于移粟而已哉此特济急之一术耳亦何足置之齿牙且以为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是其所谓恤民者至此极矣呜呼此尚可与言乎若夫宣王则不然好今之乐好货好色好勇皆天下之鄙论而宣王罄尽底蕴发露陈述而言我之病在此此亦几于高祖之豁逹矣此孟子所以眷眷而不去也然则士君子之出处其可不以孟子为凖乎余窃考惠王乃以移粟末事为恤民之大想见其平时视民如草芥故自以此一事为过当也五十步之论其至矣乎然其论曰寡人之民不加多此意亦可尚矣不知其所谓多者欲民之归往耶抑亦民多则战士多耶使其意如后之说则在所不荅使其意欲民之归往此岂可不尽告之乎孟子不肯以吾君为不能而责难于君者也挽而进之于王道亦可谓善引其君矣又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是惠王尝无故役民而违农田之时矣又曰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是惠王尝竭泽而渔而用密网以取鱼矣又曰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是惠王尝非时营筑以暴殄天物矣傥农时不违数罟不入斧斤以时则谷食鱼鳖材木既足以养生又足以送死养生送死皆得其所民心为如何哉此王道之始也然而王道不止于此其上又有事焉行王道而至于养老则忠厚之风成而行苇之诗作矣何谓养老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则非帛不暖如年五十者无忧矣鸡豚狗彘无失其时则非肉不饱如年七十者无忧矣百𠭇之田勿夺其时则数口之家仰事俯育无忧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则老者如吾父长者如吾兄而颁白者于道路无负戴之忧矣行王道而使老者皆安有衣有肉有食有代其劳者则雍穆之风和平之状可知也余尝求王道而不知所向读至此乃知所谓王道者其忠厚和乐乃至于此也使一国如此行则邻国闻之老者长者少者贫乏者苦征役者皆悦而愿归之矣又何患民之不多哉孟子此对可谓举网提纲挈裘振领矣奈何惠王习气不除邪说犹在私意方炽而不能行此道也悲夫孟子既以王道引之矣乃即当时之弊政而告之曰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是惠王有苑囿之好也野有饿莩而不知发是惠王靳于赈济也且夫岁之所以凶以和气不生也和气所以不生者以吾心术不得其道而政令有拂于民也此岂非惠王之过乎今民至于饿死乃归咎于凶岁知本者固如是乎傥使惠王知岁之所以凶者由吾心术之不正政令之不臧而举孟子之说次第而行之真所谓民归之如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者也然终不闻惠王行之此吾所以痛斯文之不兴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惠王立二年败韩于马陵败赵于怀齐败我于观五年为秦所败六年伐宋九年败韩于浍与秦战秦败我于少梁虏公孙痤十年伐赵十六年侵宋十七年与秦战于元里秦取我少梁围赵邯郸十八年㧞之其好战如此视民为何等草芥哉夫圣王之学自致知格物以至为天下国家其本在于民而已矣夫人者天地之徳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岂可不保䕶爱惜而戕贼残毁之如此哉孟子深痛斯民之不幸不死于兵则死于政乃因惠王有承教之愿所以极力言弊政之害民也然世之人莫不知梃与刃之能杀人矣而不知政之能杀人也孟子学自圣门直而不倨曲而不诎其言宛转回旋使听者忘疲而得者心醉也今直告人以政能杀人彼必泯默而不听傥告之以持梃与刃杀人则必目惊神沮以其言之不妄也孟子之学縁人之情次第而入故始告以杀人以梃与刄有以异乎其事明白无可疑者故王荅之曰无以异也又告之曰以刄与政有以异乎惠王知其有自来也故荅之曰无以异也孟子又恐惠王之心终不悟政之所以杀人者为何事故缕数悉陈而告之曰庖有肥肉是不知民之饥矣又曰厩有肥马是不知民之饥反不如马之饱矣王之廪马之粟自何而来乎民竭力以事上上之廪固所当有也夺民之食以供马之粟是率兽而食人也人为万物之灵今爱马而贱人马则肥矣民乃有饥色野乃有饿莩独何欤自二帝三王以来所以传子孙命贤哲者为民不为马也守郡县者民非马也供赋役者民非马也兴教化美风俗者民非马也至愚而神至弱而强者民非马也今乃爱马而贱民岂不痛乎夫元后作民父母非为马父母也今乃以马故夺民之食以食之是率兽而食人也马与兽不相远也彼其相食人尚恶其相残况其越理犯分至于夺人之食乎以此观之则梁王之马非一马也其与卫懿公好鹤等乎不然梁王弊政亦多矣孟子何为以此为言乎夫作俑以象人孔子犹以为无后象人之形以葬埋且不可况以生人付之饥饿之地使滨于死而夺其食以给马乎呜呼孟子此论岂特为马而已哉其意以惠王好战平昔不以民为事故因事而谏推明民之不可不爱而以象人之说为警使惠王反思之曰夺民食而食马孟子犹以为不可况吾以生人付之必死之地以谋土地乎其区区所以为当时之计者未尝不切至也观其言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之为之强战是辅桀也所谓志于仁者爱民而已矣使孟子之说行岂特一国之民安天下之民举安夫何故以其视民犹子知其为天地之徳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而不可忽也吾侪将有为于斯世非事君以爱民奚以学为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读书者不当徇其文当观其时与夫利害可否问对之当与未当深求而力考之乃可以见古人之用心不如是则其学不深亦不足以御天下之变余考惠王此问而孟子乃如此而荅之在乎当时以为迂阔而不切事情也夫孟子亲受道于子思子思受道于曽子曽子受道于夫子顾曽子一𣲖其源甚正盖有本之学也岂徒窃三代之虚名而不适于当世之用哉然而以时考之孟子之荅果能雪惠王之耻而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乎真可疑也夫以疑之深故思之切思之切故能少识孟子之用心请试论之夫惠王之问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即惠王三十年齐威王命田忌为将用孙膑之谋杀厐涓于马陵而虏太子申是也又曰西䘮地于秦七百里即三十一年秦用商鞅之谋诱公子卬而虏之惠王徙都于大梁是也又曰南辱于楚考之未见是时秦惠文王正用张仪之谋以败从约齐宣王正尊稷下先生以谋强国楚又大国吞五湖三江之利据方城汉水之险而有陈轸为之谋画为惠王当日之计者当有奇谋秘䇿以制三国之命而雪平昔之耻审如孟子之言不问三国之谋计不顾三国之兵甲不论强兵而曰省刑罚不论富国而曰薄税敛不讲战斗而曰深耕易耨壮者修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吾恐三国闻之无不窃笑而智如张仪谋如稷下大如楚国当以重兵临城长㦸指阙谈笑而取之而惠王宗庙社稷正恐不可保何暇制梃以挞他人乎夫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卒为楚之所败陈馀不用诈谋奇讦卒为韩信所擒以兵革相临稍失其几且受其祸顾如孟子之论是何异于舞干戚以解平城之围读孝经以却至剧之盗乎自后世观之张仪在秦稷下在齐楚国在南惠王于是时乃欲制三国之命雪平昔之耻宜对之曰梁东有淮颍西有长城南有鸿沟之险北有河外之阻车千乘马万匹而为三国之所制臣窃为大王耻之为大王计莫若亲秦而间楚遣一介之使西入于秦曰敝国窃慕大王之高义愿为王拥篲驱尘以效奴隶之役今天下强国三而楚最为大有三江五湖之利有方城汉水之险大王欲天下皆在颐指气使之列莫若先取其大者大者亡则小者不劳鞭棰而下矣为大王计莫若先伐楚一兵出函谷径陈蔡而抗其冲一兵出武关道汉水以搏其亢敝国欲扫境内之众以助大王之威秦王必从之是我借兵于秦而刷耻于楚楚不亡则毙秦兵亦已疲矣乃又说秦曰秦据百二之险处四塞之国天下莫强焉而齐楚乃与秦抗大王听敝国之计楚已在掌握中矣不足虑也山东之国惟齐为大大王出兵伐楚齐既不能遣一介以自效又不能发奇兵以断后而深闭固守坐观成败为今之计不若乘伐楚之威仗已胜之势东指齐地齐将拱手以听秦之所为矣秦虎狼也其心无厌既得楚必伐齐夫两虎相搏势不俱全大者伤小者亡吾乘其毙而制其后秦胜则齐之耻固已雪矣如其不胜秦齐两毙吾举境内一举而尽取之是三国之耻一朝而尽雪而三国之地吾皆得其利矣审如此谋岂徒惠王以为然而后世观孟子者亦知儒者之学为有用矣今不知出此而以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修孝悌忠信入事父兄出事长上为言岂孟子亲传圣人之道反不若后世之士耶然则其言如此何耶余考春秋以来王纲解纽诸侯放恣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而自诸侯其后不自诸侯而自大夫又其后不自大夫出而自陪臣流离至于孟子则已极矣夫一言之不中一拜之不酬而两国交兵暴骨以逞生民涂炭为血为肉者不知其㡬百载矣当世之君自有识以至老死止知战斗之为高不知其他也当世之士自结发以至搢绅止知进取之为长不知其他也先王之风邈不复见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顾其本心岂不愿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乡闾族党之聨亲戚朋友之爱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宾客宴乐亲睦相友相助相扶持以遂其有生之乐哉顾以兵革相寻父子兄弟夫妇不得相保而乡闾族党亲戚朋友不得相收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祭祀宾客宴乐亲睦又生平未尝知识也天下之心无不在此惟孟子识之而苏张稷下诸人方在鬼蜮中行又岂知此理也哉夫天下之心在此有能举此心以示之则一日而千古一息而千里相传相告谁不乐为其民哉夫以兵革之故则视人如草芥今省刑罚民得保其首领矣岂不乐乎以兵革之故则率敛刻骨今薄税敛民得宽其供输矣岂不乐乎以兵革之故则田莱多荒今深耕易耨则千仓万箱可为农夫之庆矣岂不乐乎以兵革之故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智术相欺诡诈相胜今修其孝悌忠信则父子相爱兄弟相怜诚心实徳博爱交孚矣岂不乐乎且列国皆以兵革为事而蕞尔梁国乃能举天下之心行之于一国其风声所传气俗所尚莫不尊之如天帝爱之若父母虽使苏秦之谋稷下之辩其间吾于頺垣坏堑中独举先王之道而行之使其如禽兽也则在所不论如其为人岂得不恻然怀感肃然起敬乎借使有不肖之心逞其奸谋纵其诡辩以兵来临其民之心固已服吾之德化慕吾之仁政矣吾使能言之士论其国主之虐而吾王之仁论其国政之暴而吾王之善乌知其不投戈息马以愿为吾民乎傥皆不然视吾有德在民之心思吾有政在民之耳目彼将保其父子兄弟卫其亲戚朋友爱其家室土田而不忘吾之抚育爱䕶必将内竭其心外尽其力三军同心众士齐力视彼如贼视我如父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此仁义之兵非节制之末也秦楚虽大吾何畏焉故曰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夫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行孟子之说方将正天下之罪讵畏人之攻乎行之既久东指齐则齐溃西指秦则秦服南指楚则楚崩号令指麾一出于我周家已衰则己如其未衰吾岂止于举齐桓故事帅诸侯以正王室哉固将禀天子之命令以制服诸侯朝觐会同以归事天子以复文武成康之业岂不大哉惜乎惠王无知不能信其说也故余极推当时之意而深明孟子之心以告吾党之士云
孟子传卷一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襄王之为人平易简夷故其心所存亦仁爱宽大不似战国之君也夫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所畏想见其平易简夷无𫍙𫍙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矣乃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盖其心之所存悯天下四分五裂日相吞并非一日矣故一见孟子不待款曲卒然而问及于天下也当时君臣日以谈利为事止于一国一己一时而已矣曷尝以天下为心今乃有天下恶乎定之说何其广大仁爱也孟子对之以定于一以为天下之定止在秉本执要之君也又问曰孰能一之其意以为孰能秉本执要乎孟子对之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以为秉本执要之道止在不嗜杀人而已又问曰孰能与之以为谁能与不嗜杀人之君乎顾此一语想见当时以杀人相高如秦有商君齐有孙膑苏秦张仪又以口舌鼓兵革于其间意以为天下之所与者与能杀人者也此乃当时战国君臣思虑朝廷献替与夫㳺谈过客之所以恐喝诸侯者皆以杀人为高耳惟孟子揆之天理验之人情考之二帝三王之道灼知不嗜杀人者天下莫不与也况自春秋以来战伐相寻至于孟子时极矣朝被兵以临城其杀人不知其几何也暮出兵以报复其杀人又不知其㡬何也独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妇生离肝脑涂地尸首异处暴骨如山流血成河冤声杀气遍满乾坤天下之民思得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亦已久矣彼商鞅孙膑苏张数人与夫当时战国之臣方磨牙摇毒血视天下之人以此为进身计而人主亦甘其说以杀人为功业惟孟子深知天理人情与夫二帝三王之道当时天下之心厌听金鼓之声思闻管之奏恶见旌旗之色思观俎豆之陈不愿兵戈相寻也惟思讲信修睦之乐耳不愿父子兄弟相别也惟思骨肉宗支之相保耳故力为当时陈不杀人之说且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苖槁矣此当时人君嗜杀人之象也又曰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此言不杀人者如云雨之降而使民父母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乃所谓浡然而兴之象也汉高祖入秦不戮一人而约法三章民心悦之故卒有天下项籍杀人如麻竟何成哉唐高祖入关不戮一人止诛高徳儒耳民心悦之故卒有天下朱粲辈食人如犬彘竟何为哉五代之际互相屠戮其传不过一再而已我艺祖皇帝仁心如天未尝戮一无辜故天下归心而削平僣乱六合一家则孟子所谓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与夫民归之犹水之就下岂虚言哉余窃谓士大夫之学当为有用之学必祖圣王而宗颜孟帝王之学何学也以民为心也夫自致知格物以至平天下家国尝不以民为心哉茍学之不精不先于致知使天下之物足以乱吾之知则理不穷理不穷则物不格物不格则知不至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出而为天下国家则为商鞅苏张之徒以血肉视人而天下不得安其生矣然则非帝王之道颜孟之说学者安可留心如商君之学苏张之学稷下之学皆先王以为左道不待教而诛者也孟子深辟杨墨岂非出于此欤至于纂组为工骈俪为巧以要富贵而取召声而曰此吾之学也呜呼其亦可用乎余以为士大夫之学当为有用之学必祖圣王而宗颜孟者以此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徳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冝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己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縁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縁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蔵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王曰吾惽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茍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有圣王之学有霸者之学圣王之学其本为天下国家故其说以民为主霸者之学其本在于便一己而已矣故其说以利为主以利为主其弊之极岂复知有民哉饥饿冻殍一切不恤惟吾便而已矣故民糟糠不厌而吾则茹粱啮肥民裋褐不完而吾则裘狐被翠民田庐不保而吾则高堂大厦以至肆并吞之志则虽墟人宗庙覆人社稷不恤也快忿怒之心则虽暴骨成山流血成河不恤也言利不已至秦而极伊阙之战堑二十四万人长平之战堑四十万人利极祸生项籍入关又坑二十万人火秦宫室至三月不灭呜呼祸至此而极矣其本乃齐桓晋文首创利端利门一开稽天烁石波荡焚灼不至秦项之酷不已也呜呼痛哉孔子之门深见其病必至于此故三尺之童羞谈霸道往往其视霸者之学如蜂虿之毒如鸩鸟之药其肯讲论道说哉然以孟子之智辨割烹之非论痈疽之说正武成之书解云汉之诗其博学多闻高识远见顾何书不读何事不知其于齐桓晋文之事想讲之甚精论之甚熟箴其失而知其谋亦已久矣今对齐王乃曰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何哉夫桓文之心主于为利战国之君虽不知其事而其心法固已人人传之矣孟子视之正如蛆蝇粪秽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编顾肯为人讲说乎或曰桓文纠合诸侯尊大周室孔子称其仁曰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曰天王狩于河阳其予桓文亦至矣何为孟子恶之如此哉盖桓文之得以假仁义而其弊处以利为主也以利为主至孟子而大炽至始皇则极矣不塞其源不绝其本非圣王之心也既扼齐王为利之心而开其为民之路乃以圣王之学一洗其陋焉此孟子之本意也其曰无以则王乎是也孰为王乎保民则王矣故予以为圣王之学其本为天下国家故其说以民为主者此也夫霸者之学其本在于便一己故其说以利为主以利为主而使民糟糠不厌裋褐不全田庐不保以至墟人宗庙覆人社稷暴骨成山流血成河此鬼魅道中事也以民为主必欲使天下之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而后已予尝求王道而不知其端今读孟子乃知所谓王道者必保民使如前数者乃所谓王道也呜呼王道岂不大乎夫当世诸侯以利为事耳目观听心思钩索家庭晏语臣下讲究无非利而已矣安有一念与王道相合者乎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彛好是懿徳秉彛之性人所固有谓当时诸候不行王道则可而一槩以为无王道岂不厚诬天下以为无秉彛之性乎孟子之游齐梁正当显王之时其去赧王时不一二十年王室衰替不可救也当时惟秦楚齐为大国而韩赵燕魏宋鲁皆小国尔土地不广人材不多而其君又皆寻常之流无英伟秀杰之气可以兴王道于旦暮者秦楚僣号称王皆强暴之类使其得志无复人道矣惟齐乃太公旧壌而宣王乃帝舜遗裔又恢廓质鲁适在威王之后有纲纪英杰之风故孟子不入秦楚而盘薄于宣王者盖有以也夫孟子默观天下诸侯有可以行道者非一日也闻宣王有易牛之心此圣王之心也顾宣王未知之耳此所以因有保民而王之说而宣王有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之问乃举易牛之事以问之因以大其不忍之心王道至此而大明焉夫不忍牛之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此心即圣王之心也圣王以此心及民故不忍民之饥冻不得其所而为之五亩之宅百亩之田谨庠序之教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而皆不饥不寒不转死于沟壑此之谓圣王也今齐王不忍与圣王同然齐王不忍施之于一牛而圣王不忍施之于百姓此孟子所以指其不忍之心而挽之进于王道焉而王道亦大矣乃止在不忍处傥非异类谁无不忍之心乎是王道人人所固有矣非孟子指出其谁知王道之要止在不忍耶则孟子有功于名教也大矣然孟子之开陈有造化之功学者不可不细考也其曰百姓皆以王为爱也夫既许齐王不忍为圣王之心以开其为善之路又言百姓皆以王为爱以箴其于百姓无慈惠之实岂不以齐王平昔关门之征市廛之赋租敛之入靡不苛刻而凶年饥岁老弱转沟壑壮者散四方而无赈施之政乎百姓习知王之吝啬也故以羊易牛皆以为爱爱非仁爱之爱乃爱惜之爱谓吝啬也使民不信王如此非平时无恩以及之乎故见今日之恩及禽兽反以为以小易大也然孟子既箴其失又进其志故曰臣固知王之不忍也齐王闻此乃不加怒曰然诚有百姓者谓百姓诚有此言也又曰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其辞平易曲折亦可以见齐王度量宽大有容矣此孟子所以喜之也且又解之曰王无怪于百姓之以王为吝啬也以羊之小易牛之大彼又乌知王之本心哉若以为王痛牛之无罪而就死地不知羊有何罪而不恤乎是羊亦可痛也论其无罪而可痛则牛羊一等也又何择焉孟子恐齐王以为百姓不知其心遂有愠怒之意故痛为剖析则孟子之谙练物态备历人情亦已深矣而开陈明白使人心地洞晓岂非学力哉王闻牛羊何择之语乃自知痛牛之无罪而不恤羊之可矜也乃笑曰是诚何心哉然论我本心非爱其财也既以羊易牛以小易大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孟子又恐齐王忘其不忍之路又扩大之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术路也以不忍牛之觳觫是乃仁发见之路也方见牛而未见羊故仁发于牛夫何故以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齐王以孟子深知其心乃大说而举诗为之证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然齐王当时行不忍之心而不识其几因孟子指之为圣贤之心乃识此心之著见处一指之力可谓大矣何以知其为识不忍之心也其曰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夫孟子之言不忍而齐王体之乃知不忍之为戚戚其深得圣王之心也明矣乃能指此心以问孟子曰所以合于王者何也孟子知其几已发不可遏也故急挽之使加于百姓焉加于百姓王道成矣其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是也王既不然以为否矣乃急转其几去其好利之心而又使之进于王道焉其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是也虽识夫不忍为王者之心然其间又在乎能用之者能识而不能用与不识同识而能用乃如乾坤之运六子造化之役四时陶冶一世埏埴万生帝王之功所以为巍巍也孟子论用之说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天下也学而不至于用奚以学为哉齐王能识于俄顷而未能用于天下孟子所以极论用之为大而余因此知圣王之学全在此也齐王犹未逹夫用之之说故孟子有太山折枝之喻而极力论用之所以为王道者其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天下可运于掌是也又引诗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之说为证且终㫁之曰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夫用之之要以老吾老之心用以及天下之老者以㓜吾㓜之心用以及天下之㓜者以吾不忍一牛之心用以及天下之民饥冻而不得其所者一用之力其大如此知所谓用则天下可运于掌握之间不知所谓用则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矣夫思齐之诗言文王雝雝肃肃徳著于宗庙之间知所以用之故用于妻子用于兄弟用于家邦其用也不劳精神不关思虑不移跬步举此肃雝之徳加之于妻子兄弟家邦而已今齐王能举此不忍一牛之心以加于百姓亦不劳精神不关思虑不移跬步而王道行矣孟子恐齐王之未固也又提警之曰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用即推也用以言其大推以言其微学者又不可不考也用则有往来阖辟之意推则有宛转曲折之意今王能不忍于一牛不能不忍于百姓者必其心有物碍之故有此心而不能用于百姓也权称轻重度较长短物有轻重长短皆当以权度称较之况不忍之心轻于百姓重于一牛短于百姓长于一牛可不自以此心权度而称较之乎彼其所以于百姓薄于一牛厚者此心必有所以也岂以未推恩于百姓者以欲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未暇恤百姓乎王亦自知所以未推恩于百姓非欲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之谓也将以求吾所大欲耳是知其未能推恩于百姓者以大欲为病也孟子固知其大欲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久矣何以知其如此也观其问桓文之事其意专主于利欲学桓文纠合诸侯以听其号令耳惟其心在此故其志专在一己而不知以天下国家为心不知以天下国家为心则不以民为意故宁恩及于禽兽而不肯及于百姓也然孟子不直问其所欲在此乃以肥甘不足于口轻煖不足于体采色不足视于目声音不足听于耳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为问何耶盖历数耳目数事人之大欲不过如是而乃于此数事之外不循于理求所难致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非兵革不可用兵革则必独人之父孤人之子使兄弟交哭夫妇生离肝脑涂地尸首异处岂有为民父母而所好如此乎夫用甲兵而土地果辟秦楚果朝果可以莅中国而抚四夷犹之可也况土地未易辟秦楚未易朝中国未易莅四夷未易抚乎以如此所为求如此所欲是犹縁木求鱼以邹敌楚也然而岂终无䇿乎第未知其本耳其本止在前所谓保民是也夫推不忍之心于百姓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则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天下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天下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天下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则虽无意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而此数事自然至矣齐王既知大欲为病而未知其所归趣也故闻孟子之言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观齐王此意亦切矣孟子安得不尽告之乎盖士大夫之学必欲有用而所谓用者用于天下国家也天下国家以民为主耳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夫妇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则吾之学乃无负于圣王而所谓圣王之道正在此也孟子之学学王道也王道者何以民为主也故孟子力为宣王言所以为王之道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茍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呜呼宣王平昔观听钩索晏语讲究曽闻此言乎大槩皆欲辟土地充府库论纵横议战斗而已尝有一语及民耶今孟子乃论士民之心不同而喻民之所以有恒心者在于恒产惟有恒产则仰事父母俯育妻子乐岁皆饱足凶年免于死亡驱而之善如水之就下也其谁不乐今也夺民之产使仰事俯育乐岁凶年一皆失所欲使趣礼义成王道也难矣何谓王道五𠭇之宅树之以桑则五十者可以衣帛而无忧矣鸡豚狗彘无失其时则七十者可以食肉而无忧矣百𠭇之田勿夺其时则八口之家可以无饥而无忧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无负戴之忧矣夫使老者有衣有肉有代劳者而黎民不饥不寒所谓王道岂在虚空高远处乎即此所谓王道也余尝求王道而不得窃取三百篇而读之见夫周家之民其熙恬宴乐如此乃知王道之实亦在民安其生而已矣孟子保民而王一语可谓尽所谓王道之说矣请即诗以明之夫周家君民何其如此相爱也民之于君也则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民爱君如此君之于民也则曰骏发尔私终三十里君爱民如此以天子之尊乃与后世子出入阡陌之间亲以酒食劝劳慰勉耘耔播种之勤而田畯之官又以饮食劳来左右之至亲为尝其旨否其殷勤恻怛之意有足以感动人者其诗曰曽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𠭇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是也又为之言其家人妇子载酒食以慰劳其勤劳之意其诗曰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饟伊黍是也又言其室家劬劳之语目前虽劳他日岁成刈获收敛廪藏囷积饮酒食肉以尽终岁之乐其诗曰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救其角是也又为之言阳气方亨淑鸟应候宜执桑器以图蚕事其诗曰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是也又为之言阴气已应鵙鸟已鸣宜务组绩以为衣裳之用其诗曰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扬为公子裳是也呜呼所谓王道尽见此矣孟子已为宣王力陈而深言之傥能一用不忍之心以加于百姓则夫保民而王之实可兴于旦暮也然齐王终于此而已矣岂非必有九五之大人乃能用九二之大人乎余既惜宣王之不能用不忍之心而又知王道之大止在于不忍之心而已其何幸乎
孟子传卷二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三
宋 张九成 撰
梁惠王章句下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鼔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鼔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孟子养浩然之气亲传孔子之道其正心诚意谁不尊仰往往非心邪思一见孟子皆悉破散何以知之齐宣王语庄暴以好乐及孟子问之乃遽然变乎色以是知宣王凡俗之心不敢对孟子而言其对孟子言者皆自端庄中来也至于语庄暴以好乐者谓好世俗之乐也意不欲使孟子闻之及为孟子所问故其心赧然至变乎色也不敢面欺孟子乃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特好世俗之乐耳其语虽鄙其意则真然先王之乐与世俗之乐岂可交臂而论乎先王之乐咸韶濩武之谓也世俗之乐郑卫之谓也先王之乐自天理中来郑卫之乐自人欲中起今孟子乃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此学者所以敢疑孟子也然而先王之乐莫备于鲁四代之乐时出而用之不闻能已弑君之乱弭三家之彊昭公逐定无正作丘甲用田赋民皆忧愁无聊四代之乐果何补哉孟子知乐之作以天理为主而乐之本以人和为先天理难见人和易明故孟子之谈王道则以衣帛食肉不饥不寒为言言好勇则以安天下为言言好色好货则以与百姓同之为言言好麋鹿鱼鳖好今之乐则以与百姓同乐为言其意専欲实效及于民而以人和为本意至于制作变化固又有待而行耳且观其问宣王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又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余读至此深叹孟子学力之深而造化之用有陶冶一世埏埴万生之象其开导诱掖使坦然趋于先王之路因事立功转邪为正圣道之权孔门之变也其言滔滔轧轧形容物情使晓然知如此为是如此为非非其心深造圣道及有转移抑扬之用讵能至此地乎学者读孟子先当观其用然后可以识孟子之心矣夫转好世俗之乐使与民同乐圣王之道也且赋役烦重兵革交侵独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妇生离肝脑涂地尸首异处暴骨如山流血成河正当此时而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与夫车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举疾首蹙頞而相告病乎至此极矣乃动英茎之乐乃设钧天之奏民何心以听之哉墙下有桑鸡豚有畜百亩有田道路有让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正当此时而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与夫车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乐乎至于此时虽动郑卫之声起啴缓之奏民何往而不自得耶然则所谓与民同乐者非谓同听丝竹之音金石之奏也谓使民父子兄弟室家皆得其乐之谓也然则所谓乐者其在政乎其在音声乎政乐则闻世俗之乐亦乐政苦则虽闻先王之乐亦苦矣大儒之道所以能用天下国家者以其通达变化如此也岂俗儒腐儒守章句拘绳墨而不适于世用之谓乎然而孔子之道甚严至孟子则似乎太宽矣何以明之放郑声者所以告颜子也岂容有今乐犹古乐之说焚咸丘所以书春秋也岂容于好乐之外又进田猎之说以侈其心乎是孔子之道至孟子而一变矣学孔子之严不失为君子学孟子之变岂不容奸而召祸乎呜呼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固在用之如何耳孟子善用圣人之道者也当战国时圣王之道一皆扫地人君甘于广地杀人之说其有举先王之道以陈之于前则掩耳疾趋若将凂之者夫何故以祸在目前未暇求远大之路也孟子傥规规然谨守绳约将视当世为禽兽必如荷蒉荷蓧泄柳干木乃可矣故特于当时人欲中开导其路使骎骎入于先王之道而不自觉如好勇不妨其安天下好色好货不妨其与百姓同之好麋鹿鱼鳖好今之乐不妨其与百姓同乐前挽后推左支右梧其意欲使入先王之道既已入先王之道自将尽变其所好而与圣王同矣此岂浅浅者所能至哉故予以为善用圣人之道者孟子也明乎此然后可以知孟子而破当世疑孟子之说焉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文王之囿乃一国之囿宣王之囿乃一己之囿一国之囿则与一国之民同之一已之囿自适一己之观听耳民何与焉孟子之学深辟为一己之利而以百姓为主以百姓为主即文王之道也夫以一国为囿故刍荛者得往雉兔者又得往民方患其囿之不大者以民皆受其赐也以一己为囿故民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是贱人贵畜民惴惴然惟恐触其禁之不暇其以为大者以民忧其害也孟子能用圣王之学故于开陈之间随机应变宛转屈曲终引之于正道而后已如宣王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使自好之士虑开人主之欲则谨对曰臣未之闻也至于邪佞之臣乘间伺隙必以文王为辞以遂人主侈汰之心夫邪佞之臣固可诛绝而自好之士卫之太严恐人主自是喜与小人同而不乐与君子语则以君子持之太急也以是而观然后知惟孟子能用圣王之学尔何以知之夫问文王之囿则对以于传有之问若是其大则对以民犹以为小使人主乐闻文王有苑囿之乐与我同又乐闻文王之囿如此之大与我同然后举刍荛雉兔与夫杀麋鹿如杀人之说使之自择焉其造化变移几与乾坤之运六子沧海之转百川同功学而不至于能用此腐儒非大儒也然诗云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物皆遂其性如此今刍荛者往则使草木不遂其生雉兔者往则使禽兽不安其所圣王之政果如是乎曰学者之观圣王不当泥于一语局于一说当取先王之书贯穿博取而读之必合于人情乃已礼曰獺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然则刍荛者往雉兔者往则又因天时而后入焉此乃圣王之仁政而合于人心通于天意为万世常行之道是盖孟子之遗意予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劔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昔孔子之论学不止于立必极于权而后已孟子识之故其论三圣人不止于圣必至于智而后已又推而论射不止于至必至于中而后已惟学而至于权圣而又极于智至而又巧于中则能用圣王之道以陶冶一世埏埴万生此造化之道神明之用也孟子识孔子之所谓权其出而见齐梁之君荅问之间变态百出而一归于正岂非识孔子之所谓权而其志不止于圣必欲极于智不止于至必欲巧于中乎何以言之且梁惠王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乃对曰贤者而后乐此卒引之于文王之地齐宣王问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乃对之曰可卒引之于推恩保四海之地齐宣王又问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直好世俗之乐耳乃对之曰今乐犹古乐卒引之于与百姓同乐之地宣王又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乃对之曰于传有之卒引之于文王与民同之之地至于好色好货皆不扼其路必引之于公刘大王之地其他不可胜举大抵无所不可特不当自乐于一己期于与百姓同之而已使人听之乐闻其言而心敬其说援邪心非意入于大公至正之地今语言之馀尚足以起人乐道之心况当时正心诚意精神作用其移易人也深矣学如孟子其力亦大矣顾当时商鞅孙膑苏秦张仪之徒皆以危言险语劫持人君而实中人主之贪心至于稷下先生邹衍田骈又以荒唐诪张之辩以动摇人心惟孟子之说如底柱之在中流众星之有北斗风波不动斟酌自然圣王之道天地之用也今宣王问交邻国有道乎又对之曰有且引汤文王大王勾践之事以发药之以大事小则谓之仁谓之乐天以小事大则谓之智谓之畏天以转齐王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虚骄凌轹之心且其言以为大国则宜事小国小国则当事大国使宣王于秦楚赵魏韩燕宋鲁皆当事之使皮币玉帛珠玉犬马交于四境以讲信修睦而吾国则举圣王故事树桑种田谨庠序申孝弟老者少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不饥不寒无兵革之苦呜呼交邻国如此此圣王之心也邻国既服其徳又悦其礼使其非人则己使其齿于人类其谁不闻风而悦愿交于下执事而听命于馆人乎然齐王虚骄凌轹之心堆积既久磨洗不去一闻大事小之言徒仰其大度而自知其病在于好勇不能为此仁智之事也夫齐王所谓好勇者即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心也此乃以血气为勇非义理之勇也孟子恐齐王错认此心以为勇乃斥之曰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想宣王闻此一语心沮魄动而不知所归矣乃即引之于正路曰王请大之因引文王武王一怒安天下以为说夫遏徂莒耻衡行此文武以义理为勇其心在于安天下而已非虚骄凌轹欲以气压天下势临诸侯以取英雄之名也呜呼始观孟子之言常若不严终考孟子之意常合于天理顺于人情圣王之心周孔之志也以孟子之学历考古人如泄冶之谏灵公陈元逹之谏刘聦宋璟之谏武后直则直矣圣人之门无如是法也故泄冶虽死节而春秋无褒辞元逹傥非刘后上疏宋璟傥非武后晚年事未可知也故士大夫之学必学为上为徳为下为民可也欲致君泽民非学孟子不可学孟子非用圣王之道以造化抑扬格君心之非于一言之下亦不可顾学如泄冶元逹数公吾恐春秋之讥而非孔氏之家法也余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此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徴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梁惠王见孟子于沼上曰贤者亦乐此乎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曰贤者亦有此乐乎余观二人之心亦知宫室池沼之乐非贤者所当为也既己身乐乎此不能自还皆惭见孟子而有此言耳孟子何不于其惭处痛加箴灼而对惠王曰贤者而后乐此对宣王曰有何也盖当世之君一皆甘心于放逸傥吾不少因其乐处而进之乃正言厉色以绝其萌芽彼既内无所得则将忧愁无聊乐与小人处而不喜见天下贤士矣孟子所以深入其中而攻其为一己而不恤天下之病挽而进之使与百姓同乐者此其造化变转之功也夫与百姓同乐岂不惟其饥寒困苦之是恤徒与之同宫室池沼之乐哉盖乐在宫室池沼之前而与民于宫室池沼中同宣其乐耳否则适所以生其忧何乐之有夫民之所乐者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此民之乐处也审吾能使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老者少者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死亡于兵革则民于前数者之乐得矣乐至于此则雍熙辑睦郁乎有太平气象人君亦安得而不乐乎君民犹父子也势分隔绝尊卑阔疏今吾因民心之乐而为宫室池沼与民婆娑乎其间所以通其情合其好同其风也文王灵台灵沼之诗民至于子来成至于不日微至于鸟兽鱼鳖皆乐其乐则以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而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其乐乃在台沼之先故因为台沼以相庆相会而同幸一时之胥合也明乎此说则孟子对宣王以人不得则非其上与夫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之非皦然无可疑者且天生民而立之君固将司牧之岂使厉民以自乐哉故人君本无乐其所以乐者乐民之乐耳人君本无忧其所以忧者忧民之忧耳民之乐处余既已粗陈其一二矣至于民之忧处乃独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妇生离肝脑涂地尸首异处暴骨成山流血成河否则赋役烦重饥寒侵迫乐岁困苦凶年死亡此民之忧处知民之乐处如此忧处如此吾乃尊贤使能讲信修睦使无征战之苦省刑罚薄税敛植桑种田深耕易耨谨庠序申孝悌开仓廪振乏绝使知有生之乐则是忧民之忧乐民之乐矣我以子视民则民以父待君矣君乐在宫室池沼则民将子来于勿亟不日于经营而乐君之乐矣君忧在外患敌国则民将致命尽忠效死而勿去以忧君之忧矣夫人君无乐而乐以天下人君无忧而忧以天下此圣王之心也故曰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不知齐王雪宫之乐为一己乎为百姓乎圣王固不可遽及近如齐景公乃能听晏子之言略施赈恤之政以及民是亦与民同乐之意也宣王将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今反不如景公因游观而补不足顾雪宫之乐何足道哉孟子前对宣王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余因以为孟子博物洽闻高识远见顾何书不读何事不知哉其为此言者所以深绝好利之端而推桓文为罪首也今观陈晏子对景公之问宛转曲折无不记省而引据切当深中宣王之病颜子之后一人而已晏子之言不足复解特无非事者赵岐以为无非事而空行也窃以为未然其意以为天子巡狩诸侯述职所以无非事者以因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也若夫意不在此而徒事游豫劳费供给此非事也非事谓非法度之事也故鲁隐公矢鱼于棠而臧僖伯谏曰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彰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即此所谓非事也人君所以无乱政者以纳民于轨物也巡狩述职所以无非事者以春省耕而秋省敛也此又不可不考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己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往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㷀独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此明堂在泰山下古天子巡狩会东方诸侯而朝于此正在齐地宣王以为今天子不巡狩无用于此而俗人之见皆与宣王同故有皆谓我毁明堂之问然此先王制作宣王犹未敢遽然毁之也此心亦可嘉矣故有毁诸己乎之问夫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其意以为自鲁文公以来例不视朔故子贡欲去之然有饩羊则告朔之礼在使后世人君欲寻先王故事以行之者则饩羊之礼其感发人主之心大矣有羊则礼存无羊则礼亡矣推此以论则明堂安可毁乎夫明堂者王者之堂王政所自而出也有明堂则王政存无明堂则王政亡矣使后世人主有欲行王政者明堂制度尚足以感发其万一也宣王得行王政之说乃曰王政可得闻欤余读孟子之对有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以至发政施仁必先鳏寡孤独呜呼王政之大乃如此其忠厚乎生斯时也其亦何幸哉夫耕者九一则百亩之田得九十亩以遂仰事俯育之心仕者世禄则贤者之后功臣之裔世无贫贱饥寒之患关市讥而不征则商贾乐出于道路泽梁无禁则伐木取鱼养生送死可以无憾罪人不孥则家族保全无横死之苦发政施仁先鳏寡孤独则老幼无依者皆以文王为父母矣夫使为农者足于谷为仕者足于禄为商贾者安肆于懋迁为民者无憾于生死有罪者血食不绝为天下之穷民者困苦有依合一国之间为农为士为商贾为民以至有罪者鳏寡孤独者一皆得其所熙熙然如春台盎盎然如醇酿乃知周家八百年基业造端于此时也余涵泳其意吟哦其风心不忘念口不停诵深仰王政使人如此优裕也呜呼文王之所以为文王其在兹乎其在兹乎宣王有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心其气味趋向正在争斗虚㤭之地一闻此说乃遽然而叹曰善哉言乎余于此又见秉彛之性人谁无之夫宣王正堕蛊惑昏醉中亦知以此言为善孟子可谓能用天下国家矣其言未终乃提其善处而导之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其造化变转乃有如此之用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夫关市无征泽梁无禁则利在一国不在人主矣宣王正欲富国强兵故自知有好货之病不能行此王政也孟子乃又因其乐处挽之使前而以公刘好货为对且曰与百姓同之何害于王政其意以为王欲国富民亦欲富推此富国之心使百姓家给人足无暴敛横赋之患与文王之政何以异乎王又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夫好货之病恐不能弛关市之征开泽梁之禁其言与孟子所论相贯矣至于好色于孟子所论王政自不相关其言如此何也余然后知孟子所以眷眷于齐王以其心可喜者类如此窃原其意深敬文王尊王政乃以为惟正心诚意之君乃可行王政而我有好色之病决不可望文王而行其政其敬文王尊王政如此亦战国之中所难得也孟子又因其乐处挽之使前且以太王好色为对而曰与百姓同之于王何害其意以为王爱妃嫔民亦爱妻子推爱妃嫔之心使百姓室家相乐琴瑟相安㛰嫁以时怨旷无有与文王之政何以翼乎夫战国之君利专一己其与民相绝久矣孟子之学以用天下国家为大故事事挽王与民同之使情意相通血脉相贯此于卦为泰于时为春天地之造神明之功也士大夫不学则己学则当知君民之说然后为有用之学咏月嘲风锦心绣口此犹妇人女子矜组绣之功论装饰之巧于时用何济哉此余所以深戒也然公刘太王之诗本无好货好色之意而孟子乃遽目公刘为好货太王为好色岂所以为训哉夫读诗书贵在于能用诗书本无此意而为齐王援以为证且其归要与百姓同之既足以安齐王之心使于圣王之心不自绝又足以大齐王之志使于百姓之乐无所忘其用诗书乃至于此其与夫讲大礼而至于不法明五经而至于附梁冀者岂可同年而语乎彼二子之学死于语下而孟子之学乃见于有为呜呼颜氏之后一人而已矣
孟子传卷三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四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余读孟子此一节深悟人主左右不可无贤士大夫也夫日与宦官女子处有过不知见恶不谏沉𬪩昏愦卒与桀纣同科其亦可悲也已惟有贤士夫夫常在人主之侧时闻善言必知所警时见善行必知所慕日复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策而进矣然士大夫之学不可不讲也事君之道与其为正言直指使人主有杀谏臣之名不若微辞廋语旁引曲取使知自警之为愈也孟子之学传自子思源流既正故其开陈之际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观懔乎其可戒也齐宣王方为货色侈大所淫蛊昏迷颠倒中乃时闻孟子之微言警论其所得亦已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无贤士大夫也夫宣王意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好大喜功而于民事略不加意土地荒芜不问也遗老夫贤掊克在位不问也四境不治如此此亡国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谏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厌谏之心此径情直行之道非圣门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味托物引喻比类陈辞使听之者不惊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而深注其心此圣王之学所以为可尚也观其有托其妻子之喻是其意以为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托也而冻馁之可乎又有士师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谓诸侯之职分民而治今为诸侯而不问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觉也前则有弃之之对后则有已之之对夫朋友不职则当弃之士师不职则当已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则宣王失职矣推朋友当弃士师当已之义以自反则宣王当何如乎想宣王闻之其心警动可得于言意之表矣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阙〉
而况其上
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进而恶见老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动循故事语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过赏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为必执先世之规摹与己见之成败以为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于恶见也至于新进小生未更世故罔识物情视前圣为迂疏轻一世为流俗随人主之喜怒违先世之典常至于破坏规绳毁灭法度卒之违拂人情放肆淫侈亡国败家而后已此孟子所以拳拳于世臣之论且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谓有世臣而已矣今王无亲信大臣矣昔时所进皆新进小生皆超越老臣而骤用之其言不效败人国事又不知诛绝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谓绝也观此一节岂以齐王意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求所难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皆已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淳于髠环渊等辈肆无稽之谈为高大之说卒之一事无成乎不然孟子何为立此论也宣王闻孟子之言亦厌稷下之论而知前日之错谬也乃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呜呼孟子之对何其劲捷也其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是也夫朝廷进用人材可轻哉常如不得已可也苟不加思虑轻易用人不幸有如公孙彊赵括辈一旦超越于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国小至陷害生灵可不谨欤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亲信况一国之大岂无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国必将为后世子孙计其进用人材也亦未可轻当使扬历内外谙知始终惟经艰难者则不敢轻易惟多败事者则必知审详念世路之难行则言不妄发识物态之难保则动必致思必使下民乡之元老信之吾心安之然后可用耳岂可不问久近不验践扬一言合意骤加进擢而遽使卑逾尊疏逾戚岂不伤元老之意而失一国之心乎故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诸大夫国人之好恶而进退人而杀人也当自致其察焉左右诸大夫国人皆曰贤皆曰不可皆曰可杀而吾必见贤见不可见可杀然后用之去之杀之是也夫所以不轻信于左右者恐小人交结便嬖以进身如柳宗元辈者所以不轻信诸大夫者恐小人交结权臣以进身如谷永辈者所以不轻信国人者恐小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以进身如乡原者其好恶果可轻哉然则不信左右诸大夫国人好恶吾当自以所见而进退之而杀之可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恶安知不出于私情哉惟左右诸大夫国人众口一辞曰是贤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杀也然后吾存之于心验之于事默观其所为阴察其所向必待见其所谓贤见其所谓不可见其所谓可杀与左右诸大夫国人之言一切吻合然后用之去之杀之耳如此则小人无以肆其奸而君子得以行其志杀不妄杀人不苟去而所进之人皆足以保我子孙黎民而为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为轻易故当时有杷椎腕脱之语而一时人材如姚崇宋璟辈皆足以建开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东省闭阁累月南台惟一御史当世人物皆为两河诸侯所用贻唐室无穷之祸今宣王区区战国之间以得士则存失士则亡而孟子教之精选迟久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适秦而魏连丧师韩信陈平去楚适汉而项籍至不保其首领祸福之速如此则将何处乎曰武后之用人未至于卑逾尊而徳宗之精选初不闻有可亲信者其心所谓元老大臣者卢杞而已矣审吾真有元老大臣亦何忧于商鞅陈平辈哉使恵王听公叔痤之言则商鞅必为吾国之忠臣使项籍行范増之计则高祖亦安有后日之望乎然而见贤见不肖见可杀又不可不讲也徳宗见卢杞为忠而用之见萧复之轻已姜公辅之卖直而去之当时亦不听满朝之臣而自见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子深意也夫齐王之见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亲信孟子于一言之下格其非心仁义著见则贤不肖岂能逃其所察哉如徳宗者正自颠倒错乱其贤不肖如何明白其贤卢杞而去萧复等此其不讲学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遗意予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余读此章诵孟子之对毛发森耸何其劲厉如此哉及思子贡之说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门之恕纣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复以君臣论其可怪也予昔观史纣为武王所迫自燔于火而死武王入至纣所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亲以劔击之以黄钺斩纣之头悬之太白之旗余读之掩卷不忍至于流涕曰呜呼武王虽圣人臣也纣虽无道君也武王尝北面事之何忍为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呜呼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岂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岂人心也哉反复求其说而不得将以武王为非乎而孔子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为非耶抑以武王为当然耶隐之于心惨怛而不安验之于事则亲弑君首悬之于旗可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论其意直曰行仁义者乃吾君残贼仁义者乃一夫耳虽尊临宸极位居九五不论也呜呼使孟子当武王之时必为诛纣之事矣夫其心既见其为一夫不见其为人主将何所不至哉且汤放桀武王伐纣周公杀兄石碏杀子皆圣贤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见直与今人不同乎抑无乃此心之震悼乃人欲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劲辞直言略无委曲耶孟子亚圣也岂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说中庸如此说观卫国逐献公晋悼公谓师旷曰卫人逐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无使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縦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焉用之不去何为是知古人直不以放弑逐君为过当也呜呼言之且不可况为之乎夫汤之放桀与夫卫之逐君顾臣子所不当为矣而武王乃至亲射之以劔击之以钺斩之孟子至谓之诛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称大之余读圣贤之书无不一一合于心独于此而惨栗若以为不当为者余一介鄙夫岂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万分之一乎而独如此何哉然而有子贡之说为之据而孔子又无诛一夫之说此余所以不敢决是非俟世之有道君子为之开警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之学自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至于为天下国家其语之甚详其择之甚精矣其在战国时众皆知战争诡诈之计为高而孟子以格物之学穷之乃见天下苦于战争诡诈之说人人思息肩于帝王之道也故其胸中自有一定规模如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幼者皆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仰事俯育不漂流于沟壑使一国行之则天下之心尽归于此不烦兵甲不用诡谋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规模也始见梁王则以此晓之其见齐王又以此晓之谆谆诲语拳拳念虑其意安在哉欲得天下同乐其乐而安于帝王之道也夫使当时人君无意于天下则已傥有意于天下舎孟子之学而欲听商鞅之说孙膑之说苏秦张仪之说稷下先生之说余恐杀人愈多人心愈失秦始皇并吞六国夷灭诸侯晏然自以为日之在天身死未㡬而与鲍鱼同载至其子二世听赵高之邪说杀扶苏残骨肉行督责之政兴骊山之役一夫作难七庙皆隳此战争诡诈之效也天理昭然岂有不以仁义而能长久者乎孟子深悲天下之势必至于如此故勤勤持仁义之说而时君世主闻见既熟思虑既深渐染既久藐然不以为意终使暴主得志宗庙丘墟社稷破灭而后已可胜叹哉观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舎所学之规摹而就其所学之贪暴故孟子设譬以问之曰为大厦则必使工师求大木以为梁栋之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所以喜者以造大厦而有其材则大厦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元非造大厦之手而不量高下不问轻重乃斵而小之是坏大厦之材而宫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厦者必须大材岂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戕贼之则大厦终不可成矣岂有以帝王之学入阴谋诡计而能造天下者乎盖为天下国家必有天下国家之材如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稷下数公之说皆闾阎市井商贾驵侩之材也将以此辈为天下国家之材宜乎乱亡相继至秦而大坏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之学而为驵侩之材之学以遂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志不知轻重矣此无他以习俗之久深入肌骨未易洗除也又为之譬曰今有万镒之璞玉欲取以为珪璧之用王其能自取之哉必使玉人雕琢之吾无与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雕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雕琢也其心手之应思虑之精法度之密岂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责于玉人可也而乃强与其雕琢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制玉如是而作圭如是而成璧使玉人尽弃其心手思虑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谢而去矣国家犹玉之璞也孟子犹玉人之善雕琢者也有国家者王而所以用天下国家者在孟子之学雕琢一听于玉人用天下国家一听于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学而曰效商孙之计效仪秦之策效稷下先生之论以遂吾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志是犹教玉人雕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守以从王之欲为天下国家岂可令人舎其规摹而从市井驵侩之计哉玉人不能施其术则将谢而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将浩然有归志矣呜呼孟可谓特立独行者也当战国之际战争纵横诡诈之说荡如稽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独守帝王之道超然于颓波坏堑中不枉不挠不动不盈余读此时之史见夫战争之说縦横之说诡诈之说遍满天下而孟子之言间见层出于诸说之间是犹粪壤之产芝菌而喧啾之有凤凰也久之诸说消亡灰烬烟灭与粪壤同归于无而吾孟子仁义之说炳然独出与日星河汉横厉古今呜呼吾侪之学当何学乎余所谓祖帝王而宗颜孟者殆不可忽也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世之疑孟子者以为周王在上而劝齐王以文武之举以为无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兴灭国继绝世者乃王者之事今齐人伐燕不出于天子已可诛矣而又欲尽取其国且灭人之国绝人之世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义正之而引文王之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对焉是许齐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论天王矣此所以说者之多疑也然余考之若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鲁哀公曰请讨之夫天子讨而不伐是征讨乃天子之事孔子何为以天子之事望哀公岂不僭乱乎曰是有说也其说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请孔子则将请于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鲁率诸侯以讨之孟子所谓取岂非出于此乎或曰论语孟子所载本无此意而曲为之说何哉曰孔子大圣人也孟子大贤人也后之贤者穷年卒岁讲论师承未能望万分之一而欲以私意置圣贤于不义之地此何心也哉圣贤之生也受天之正命禀天地之间气命世开物与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尔微生不知尊敬乃欲于昏醉之中妄论其施设此余所以独探圣贤意之所在而不问其言之有无也余之意如此乃尊圣贤也尊圣贤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尝以其时考之齐当伐燕时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怀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后元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观之周自平王以来世无令王至赧则极矣此天之所废不可兴也尚忍言之哉下此则秦楚齐为大国秦楚皆僭号称王其无君之心亦世袭其恶矣夫所以能为国者以有礼法也有秦楚専恣不问礼法使其得志必放肆暴横乱名改作帝王之道将坠于地而天下之民将为血肉无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胸次恢廓仁厚博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兴于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于太平也论天下之势不归于齐则归于秦不归于秦则归于楚怀王愚暗天之所废也使楚得志势当如秦而秦乃世有英特之主其势当尽归于秦所可赖者尚有宣王与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陈王道使齐王行之齐傥得志吾道庶有望也奈何宣王终不能行其道而其势卒尽归于秦秦自孝公以来専行刻薄之政为富国强兵之谋一旦并有天下不尊先王之法尽烧六经尽杀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后始皇得志视圣道如仇雠视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乱兵戈四起至汉乃小定而拏戮之令挟书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呜呼尚忍言之哉孟子知其势必至于此也又念帝王之道将灭绝而不复兴而生民之命将为鱼为肉不复得齿于人类也此所以急为齐王陈王道以障溃壤之势焉学者生乎千百载之后不以其时考之而妄为诋訾其亦可怪也已然而子之窃国其罪当诛齐王请于天子而伐之谁曰不然至于伐而获胜已不逃于擅兴之罪而又以一时之邪说以济其贪欲之心所谓一时之邪说者不取必有天殃是也当时六国之为邪者遍持此说以道诸侯为不义之举不问理之是非也为当世之君者亦乐闻其说得以快其私意而甘心焉据而言之以为口实如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何等邪说哉是天使人为不义之举也夫在天为命在人为义顾义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义理之外而妄立一天以诳误当世乎此可诛绝者也夫齐不禀天子而伐燕既伐燕而谋取其国皆义理之不当者也今齐王侥幸五旬而取之乃以为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与之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不问义理而别求所谓天岂非邪说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谓天者不问义理所以以民悦民不悦文王武王之事对之可谓能陈善闭邪矣夫民之所以悦者以义理之当也其所以不悦者以义理不当也义理不可见当以民之悦不悦卜之民心悦是义理之当义理之当是所谓天也然则今燕箪食壶以迎王师不可谓民心之不悦也夫民之所以悦者当子之之乱如蹈水火中谓齐王以亲仁善邻之义来救斯民之命而不许其因乱以取吾之国也顾吾所以处之如何耳处之之道使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燕国之望也若因其悦而欲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此盗贼之心此所谓水益深而火益热也燕国之众将视我如仇雠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问劝齐伐燕孟子对之有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之语是欲禀之于周王也然则圣贤之意皆自有谓故余戒学者当考其时逆其意而勿以语言之间遽以私意议论圣贤之可否以获戾于天也戒之哉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民而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有侈大之心无理义之举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鱼且曰后必有灾宣王之意未必以为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论方且指天画地阳开阴辟以左右推挽之今为取燕之役特小试其志耳而当时恵文王在秦宣恵王在韩襄王在梁武灵王在赵怀王在楚已环视不平矣而又谋人说客鼓动乎其间将以救燕为名一举而尽取之呜呼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果可以兵力胜乎齐王固己为之沮丧况又其大者当何以处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之说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仰事俯育不漂流于沟壑此理义所安也天下方以战斗纵横诡诈为事皆不由理义者也故东服则西反南降则北侵而齐国能信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风徳泽摇荡浸润虽无意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而是数者将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不听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试于燕而诸侯皆欲伐之至于沮丧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计亦可谓失策矣孟子所以言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里而有天下者由理义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义耳何谓礼义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葛伯如此所为无理义之心皆盗贼之计汤为其杀是童子然后征之四海之内坦然不疑皆曰汤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始其规摹远大循理义而行故无敌于天下至于仁风远播徳泽溥临东面而征西极于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则怨汤曰等是民也何为独后于我乎南面而征则北极于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则又怨汤曰等皆民也何为独后于我乎四方望其来征如大旱之望云霓也夫汤之征也动循义理王者之师也何以见其动循义理且以兵临人之国者无不惊惶恐怖盖发人坟墓焚人郊保虏掠人畜俘系老幼使冤气动地哭声震天此常态也而汤之征也则有异焉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如时雨降憔悴于虐政而汤举动如此汤之未来则如岁之大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汤之已至则如时雨之降也其谁不鼓舞而怡愉哉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此之谓也今燕有子之之乱民方皇皇无告齐兵之来亦犹大旱之望云霓以为将拯我于水火之中也而乃乐祸幸灾效盗贼所为杀人父兄系累人子弟毁人宗庙迁人重器天下闻其取燕国已不忿而又闻所为如此人人为之不平四方起兵不为无名矣夫天下固畏齐之强今又倍地其强益甚为四方诸方者安得不为后日之计而谋人说客亦安得不恐动摇撼谈利害论时㡬以必取于齐乎夫齐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皆欲不由理义中行而得之其规模措画无不以并吞贪冒为意略不以生齿为心彼稷下诸公张口缓頬无一人引之于理义以助孟子者皆欲为诡诈贪冒而已矣故其一出不闻善政而效盗贼之计以动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学不可不先立规模规模由理义则举动皆理义规模由贪欲则举动皆贪欲以汤与齐宣王考之盖可验矣夫秦暴虐斯民烧诗书杀学士行督责之政肆𢡖刻之心步过六尺者有禁弃灰于道者有刑汉高祖入关不杀一人乃劳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与公约法三章尔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亦成汤之举也顾此一举乃为汉四百年基地其规模岂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已无可言者矣今欲止诸侯之兵亦岂无术乎且天下之心归于理义而己吾始也不由理义而终也归于理义是虽失之东隅亦可谓収之桑榆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民皆仰之故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改过宣王杀人父兄系累人子弟毁人宗庙迁人重器过孰大焉一闻诸侯动兵乃能引过归已即时改悔出令甚速反其老幼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王者之举也天下谁不仰之乎夫宣王失于始而得于终使诸侯不敢加兵则理义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俗气深入邪说方然终不可尽行孟子之言岂天之将丧斯文欤徒使人悠悠发叹耳
孟子传卷四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五
宋 张九成 撰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㡬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尢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礼曰君以民为体民以君为心是君之与民同心而异形同气而异息岂有凶年饥岁民转沟壑散四方而君拥仓廪府库之资超然自足不以民为事哉是君民相绝血脉不通而身心异处也其罪在士大夫不能通上下之情上之徳意不能宣于下以固结民心下之哀苦不能复于上以开道君意使堂上远于百里门庭远于万里尊卑阔绝而上下之情疏名分深严而廉陛之交绝平时暇日君尊如天有司尊如鬼神高深毖固与下民绝不相知饥荒不问冻苦不収民已绝望于君君亦绝意于民相视已如行路之人耳一旦风尘四起郊垒多兵乃欲使之前即死地以保我国家卫我宗社岂有是理哉夫平时视之如路人有急则亦若路人而已平时饥冻不相知有急则安危亦不相知耳审如是则邹穆公何怪于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欤然而穆公之所以责民者尚未知其故也孟子于是深言其所以谓凶年饥岁民老弱转沟壑壮者散四方而君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不能出一铢一粒以济其急今日乃遽责以死事其可乎故引曽子出乎尔反乎尔之说以为对焉夫今日民之不救有司之死事穆公为之不平昔日有司不救民之饥荒穆公何为邈然不问乎且曰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所谓仁政者饥者食之寒者衣之不得其所者安之如父母之于子孙保䕶爱惜鞠卫抚养使下民之心日亲于君父则缓急之际执戈而前以死自誓以保我国家宗社如子之于父母矣先王审知此理是以周流天下巡狩四方使君民之情常相浃洽熙如酒醴薰若芝兰君念念在民民亦念念在君故迁都一事耳盘庚以天下之尊而至亲临轩陛而使民咸造王庭且人人登进之拳拳曲折告之以所以迁都之意夫国我所有也吾欲迁都谁敢不从有不如令驱之杀之有何不可呜呼此董卓之见盗贼之谋也先王之心岂忍为此哉必低徊下意丁宁辨析明告以利害之原深迹其是非之实使民心晓然相听乃始迁耳不然先王未敢也此三代之所以为令主欤秦自商君以来视民如草芥至始皇而尢甚名分严矣上下辨矣令之则听禁之则止岂不快意至二世则又尊矣深居帘幕如在九霄而不知民心皆离无一人有爱君之心者及陈渉一呼天下响应英雄豪杰奋臂而起有智者设智以亡秦有力者出力以亡秦有谋策者画谋策以亡秦诛降王子婴不当狐兔无一人怜之者呜呼前日之所谓尊严者安在哉深可悲也夫天下相通此天理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在易天地交为泰及考其象乾君也乃居下坤民也乃居上颠倒如此何以为泰乎盖此卦乃画君民之心非君民之位也以为君之心不念下民而巍然在上饥寒不问老壮不知民之心不念君上而颓然在下国家不恤宗社不关此所以为否否者闭也夫孟子言其大槩余恐后世未究也故又推先王之心及泰否之象以见君民不可相忘者至于如此焉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读圣贤书者不当泥其言当观其用势有不同用亦多变以用观圣贤圣贤虽往其心常炯然无今古也且齐宣王问交邻国孟子对以事大事小梁惠问雪耻秦楚孟子对以省刑薄赋与答宣王者异余所谓势有不同用亦多变者此也宣王好大而不肯下人能事大事小则天下服矣恵王一于报怨而不知恤民能省刑薄赋则天下无敌而其耻可雪矣以是知孟子之学渊源甚深随势而为高下天下无有不可处之事也至于滕文公问事齐事楚既不以对齐王之语使下之又不以对梁王之语使上之何也盖滕小国也齐楚非贤君虽下之不能已其并吞之心地势迫蹙难以设施虽行仁政未能感动天下事至于此亦已穷矣将事齐则楚兵在南门将事楚则齐兵在北门蕞尔之国绝长补短不过五十里而齐楚并吞噬啮地方数千里车马之众兵甲之多一拂其心两师歘至犹举泰山以压蝼蚁也其势亦已危矣事既穷势又危然则有何策以当之乎曰圣贤无事不可处其归安于理而已齐大国也梁亦大国也地可以设施民可以陶冶事大事小省刑薄赋随分酬酢自有馀地未当以死言也至于势既不可支事又无可为则其计在死社稷耳夫宣王事大事小理义也恵王省刑薄赋理义也文公效死勿去理义也理义难识固当审处如何耳夫死本非难事以凡俗之心观之无不惊惧至于圣贤以理义为重而以死生为轻曾子以一死易一箦子路以一死正结缨事在理义与事大事小省刑薄赋其用一等也死虽非圣贤所难然势不至于危事不至于穷未肯以死言也傥不观可否不问事势一以死为理义此匹夫匹妇经于沟渎之见也非圣贤之道也夫使齐王以死言则将兴兵四伐而不论理义矣使梁王以死言则将惊惧忧惶失节丧邦矣吾因观文公所对乃知孟子之学千变万转其用常有馀地且以常人观之文公在两大国之间无地可号令无民可捍御疑若无谋矣而于无谋中乃又有效死之策焉夫使民效死而弗去此仁者之政也傥非平昔固结民心岂一旦遽能至此地哉孟子乃以告文公何也曰此又孟子权其人而言之也夫文公之为世子也之楚过宋得见孟子孟子指性善以示之一言之下顿有所入乃能于颓波坏堑中轩然行三年之丧使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是其所得亦可知矣及其问为国之说孟子告以三代之道使毕战问井地孟子告以润泽之语仁风远及使许行之徒负耒耜自宋之滕而愿为其氓则其能行孟子之言而信其所行在战国之间一人而已矣其使民效死弗去固所优为也惜乎无汤七十里又无文王百里之地而介于两大国之间不得稍施其所学使至于此极又可悲也然而使民效死弗去而有死社稷之节其视䩄颜就缚苟活求生如顿子牂潞子婴儿有辱其先人为春秋所诛者天地相辽矣借使不幸文公与民同死国虽已破家虽已亡而凛凛节概犹足以使人兴起也呜呼理义如此之大君子安可不效乎余恐学者读圣贤书不知其用故历数对齐梁之语以较文公之说使知学圣贤者当学其用处然后可以得圣贤之心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彊为善而已矣
余尝论孟子之学千变万转不忧天下之多故也惟变多则策多愈变愈新愈出愈奇极其所归安于理义而已矣夫齐王问交邻国则有事大事小之说梁恵王问雪耻则有省刑薄赋之说语齐者不以告梁语梁者不以告齐今滕文公问事齐事楚则又变齐梁之说而又有效死之说问齐人筑薛则又弃效死之说而又有一说其说云何避狄之说也其变愈多其说愈新其出愈难其说愈奇学不至此腐儒而已矣夫交邻国时理义在事大事小处雪耻时理义在省刑薄赋处事齐事楚时理义在效死处筑薛时理义在避狄彼以时来此以㡬对毫厘有差千里失矣使当时孙商苏张稷下诸人之见问交邻国则曰吾当以智胜之问雪耻则曰吾当以谋胜之问事齐楚则曰齐兵至则事齐楚兵来则事楚问筑薛则曰间其谋主挠其役人使秦楚加兵奔命不暇而莫遑为筑薛之事要皆盗贼之谋侥幸之计非理义之安也而孟子独举太王故事有避狄之说且一等避狄耳有何说哉而孟子于其中又有造化之妙此深得帝王之道者也何以知之且其说曰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呜呼何其远大如此哉太王止能避狄何足道也惟有为善之妙使王季文王武王尊为天子富有天下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在克商之后而不知太王避狄之时已有八百年基本矣呜呼君子创业垂统所凭借者何乎善而已矣善端深大遏之愈流止之愈行善与天合则狄人侵之乃所以发吾善端耳审知此理则齐人筑薛意欲见逼又恶知夫不为吾子孙基本乎夫小不胜大寡不胜众弱不胜强此势也理义苟安虽小犹大虽寡犹众虽弱犹强小也寡也弱也乃在于目前而大而众而强乃应于后世君子之为计将为目前乎将为后世子孙之计乎如其为子孙之计虽寡小而弱亦何足虑也呜呼穷迫之中乃自有广大之路由是见孟子之学未易量也然则其要安在曰理义然而文公之后卒不闻有兴者何也此以利心论孟子也兴与不兴在天而善与不善在我吾知为善而已矣为善乃兴之道也事在秦时天理颠倒而有天下者卒归汉氏汉乃尧之苗裔呜呼天人之际其明如此哉亦何疑也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呜呼读滕文公三问使人凄然不宁深思王道衰微纪纲废坏而强大之国侵凌放横不知理义乃至于此也当时小国不幸介于大国之间不闻有亲仁善邻之长但见有凭弱犯寡之罪王朝无九伐之诛方伯无纠合之长齐横于东楚恣于南秦吞于西岂复知理义哉文公见孟子者凡三问皆言其国存亡之状求急难之策孟子区区欲兴王道如此之急者为是故也然于危急之中设为谋策要皆中于理义或避之或死之皆天下之至计圣贤之常心也自常情观之谋人之国乃使之避乃使之死亦可谓无策矣然圣贤之见则不如是其避也不以为弱其死也不以为屈吾得理义而安焉斯已矣此所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太王避狄不害为周之令王曽子易箦子路结缨乃所以为孔门之高弟审如是说则夫阴谋诡计驾祸于他人而斗乱于邻国以要一日之命者皆圣贤之所不为也故其避也为可观其死也为可法则以理义在其中故也夫文公三问孟子对之不同者以理义各有所在不可不审处也易位而行逆施而处皆有害于大道夫其问事齐事楚则对之效死立定规模当如此也及其有筑薛之问事亦迫矣于效死中又有避狄之说此孟子于规模中深观理义运动处以示之也至其不得免焉之问则亦极矣夫以小事大畏天者也今竭力事之不爱皮币犬马珠玉之奉以致其畏天之诚而齐楚逆天侵凌弥甚孟子于此亦岂无说乎盖理义随在而有顾吾用之如何耳故避狄效死之说再举而陈之使之自择焉夫为爱民之计理义也则有避狄之策为世守之计亦理义也则有效死之䇿此皆圣贤之本心天下之至计不害名教不犯理义顾吾力量如何耳吾心在于爱民则为避狄之大计吾心在于世守则为死社稷之贤君顾何有不可哉然效死之节易明而避狄之心难见也傥其心出于贪生畏死不以社稷为意此春秋之所诛也纪侯大去其国是也孟子肯许人如此乎傥其心出于爱民如太王避狄是也太王于避狄其间自有造化何以知之其避狄也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太王虽往其言尚在使人读之㡬欲堕涕盖诚心实徳孚于中而发于外非作伪所能到也深迹其心广大高明郁乎有尧舜之逊薰乎有父母之慈想其平时发施号令立政造事无非从谦逊慈爱中来民心爱之亦已久矣非当急难方为仁人之语如奉天之诏以解一时之急也然此诏温厚有禹汤罪已之风使徳宗自为之决不能殷然如发金石也此盖陆贽平日所践履所蕴蓄者在此故一出而能感动如此也惟太王心如此所以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而邠人曰此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周家八百年事业迹于此矣夫一等避狄而太王于避狄中乃有造化如此所为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太王之谓也然则何以谓之为善第深诵属耆之语三复而味之蔼然悠然有广大高深忠厚慈爱之心者此所谓善也夫圣贤君子当忧患之来自有安身立命之地者善而已矣善即所谓理义也余恐后世不明为善之说故又推孟子之意而大之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何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余读易至坤之初六观其繇辞曰履霜坚冰至及圣人至此一爻发之曰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余三复斯言乃悟鲁之国祚过周之历至汉之初犹有礼义为项羽坚守而不肯降汉者皆周公积善之所致也然自恵公以妾为妻夫妇之伦乱矣隐公不书即位君臣之伦乱矣所以公子翚擅兵桓公弑立庆父弑子般又弑闵公公子遂杀恶及视季氏三分鲁国而有其二孟孙叔孙各有其一公赋尽入于私家兵权不出于公室以至昭公逐既不得正其终定无正又不得正其始静观二百四十二年间天理颠倒恶气蕴积如此焉得有治安之事乎定公用孔子权相事诛少正卯而男女异路道不拾遗饮羊之风遂息公慎之恶亦亡三都渐堕侵疆来复巍乎已有治安之象矣而女乐坏之以此知平公欲见孟子而臧仓沮之者皆非偶然也夫何故恶气凝结未易消除虽以圣贤之力犹不能消复于冥冥之中况其他人乎盖恶气之生始于微茫积稔不已终于浩大触乎天则日食星陨触乎地则山崩川竭触乎人则为谗夫为女子为不忠之臣以败乱国家颠覆宗社鲁自恵公以来恶气寖盛至于如此故天变地震纷然四出是生三桓为时蟊螣是来女乐远去圣人是有臧仓公沮孟子夫出乎尔者反乎尔此天理也善既有报恶岂无归使圣贤不得行其道者皆天也岂偶然哉夫圣贤得志必将使君安于上民安于下三纲明五常正彛伦叙风俗成顾此大福非祖宗积善岂得有此报乎此孔子遇匡人之围则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遇公伯寮之愬则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孟子遇臧仓则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圣贤深见天意借手于匡人公伯寮臧仓以厄吾道使天下无治安之望而鲁国有衰替之风此皆恶气之积不可遽已也呜呼深观此理则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不欺暗室不愧屋漏曷可已也盖恶气发于一念充于一身行于一家国君则大于一国天子则又放于天下傥知谨独之学于履霜之微识坚冰之至于毫末之起知斧斤之寻敢谓何伤其祸将长敢谓何害其祸将大可也若事至定公平公虽圣贤亦无及矣吁可叹也汉武帝严刑黩兵算及舟车榷及盐铁公卿大夫相随下狱连年出师四边骚动处心积虑非杀人即苦民耳是以内则巫蛊之祸冤及太子外则沈命之法殃及平民恶气如此岂复有治安之理乎是生石显以祸元帝是生昭仪以祸成帝是生董贤以祸哀帝是生王莽以祸平帝萧望之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则望之死王章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则王章死王嘉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则王嘉死翟义不知天意而欲救之则翟义死由是推之终于宗社灭亡而后已则桓帝之杀李固兴党锢献帝之遭董卓遇曹操乃汉明冤狱之报也玄宗不用张九龄徳宗不用陆贽文宗不用裴度使有禄山之乱卢杞之乱甘露之乱若有鬼神阴沮于其间者乃太宗开基之际杀窦建徳诛萧铣之报也由是推之则孟子有不遇鲁侯天也之语其可谓深识天人之际矣然而小人之沮君子其说乃如是之巧不可不知也臧仓嬖人安能为此乃知恶气感物有以使之也其巧如何曰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其言则有理其事则可疑岂非小人之害人其说乃如此之巧乎君子处心无愧巧与不巧吾何恤哉然平公以乐正子一言遽欲命驾臧仓一言遽又诺之不复考问是非询诸左右可谓轻矣如此资质亦安能有为乎乐正子辨析如此不闻有悔悟之言以正臧仓之罪车音既息求贤莫闻此何人也哉余既极天人之理而又述小人之害君子之巧而平公举动之轻以为后世戒
孟子传卷五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六
宋 张九成 撰
公孙丑章句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曽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曽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専也行乎国政其彼如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徳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渇者易为饮孔子曰徳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世皆疑周天子在上而孟子以为以齐王犹反手又曰行仁政而王又曰王者之不作是欲以齐王为王以齐王为王则将置周王于何地吴楚僭号称王春秋比之夷狄孟子乃以夷狄待齐王何也曰学者学圣贤当考其时论其人熟诵其上下之辞深味其前后之意岂可如乘间伺隙掇取一言半辞便不信不疑而遽诋訾圣贤哉孟子受道于子思子思受道于曾子曾子受道于孔子源流甚正不似子夏之后流入于荘周子张之后流入于墨翟之比也岂不知周天子在上又岂不知秦楚僭号得罪于春秋乎当世大贤其识见思虑想亦大过于后世之君子矣借使语之不精考之不详疑之可也非之可乎非之且不可况詈之以比苏张之流乎甚可悲也夫其所谓王者非王者之位王者之道也王者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此王道也当周之盛时王道行于天下周无令王王道废绝而霸道兴霸道又绝而谲诈兴以杀人为功业以夺地为英雄以覆人宗社墟人城郭为得计所谓王道者不复有也孟子悯之力以王道为言其意欲人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岂忍复闻霸者之说乎夫霸者之说假仁义以济其奸者也责楚不贡包茅令燕修召公之政意乃在于伐蔡伐山戎伐原大蒐其意乃在于一战而霸诚心安在哉惟其始之不善故其终也大坏荡如狂澜烈如猛火不可救矣公孙丑渉学未深闻道犹浅乃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此孔子之门五尺之童所羞谈者也而丑乃以期孟子岂不成䙝凟乎其狭劣如此者无他焉生乎齐长乎齐闻见乎齐止知管晏而已岂知其上有皋夔有稷契有伊尹有傅说有周公相二帝三王为唐虞夏商周之盛乎夫曾西不敢比子路乃耻于比管仲傥以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论之子路无有也以管仲一匡天下免民左衽论之子路无有也然管仲之学至此而极矣子路之学方兴而未艾也必欲成就二帝三王之功业不肯因陋就寡取一时之名如管仲而破坏先王之大道也且管仲相桓公霸诸侯自北杏之会殆不过数年尔管仲方死桓公尚在楚人灭江黄而不能救狄人侵卫而不能下身死未㡬公子争立虫出于户而不能保其既死之尸王者之道固如是之促乎方桓公之任管仲也一则仲父二则仲父不为不専首尾二十馀年不为不久今仲死未㡬而国㡬亡此特以智力把持耳岂长久之道也哉子路所学规模甚远帝王之学也宁学未成而无分毫之功不愿舎帝王而成此浅陋之功也曾西所以羞比者乃孔门家法也曽西且不为况孟子志学孔子肯下比管仲乎公孙丑俗气未除邪心犹在止见管晏之功业不知二子之存心乃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其仰慕管晏如此想见丑之识趣也孟子乃直述意之所向曰以齐而行王道止反掌之间耳公孙丑见识偏邪溺于霸道不信王道之易行也且曰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徳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观此所问虽见丑之堕于俗学亦可见丑之博洽考订其学不肯轻易也孟子于是言文王之时纣虽无道然汤至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太戊仲丁河亶甲盘庚相继而出而武丁又中兴于衰微之时纣去武丁其世未久故家遗俗之习尚流风善政之感人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数公左右辅相之尺地一民皆其所有而臣之王道尚未绝也王道未绝文王之心也行不行何容心哉及纣脯鄂侯烹九侯拘文王杀比干囚箕子听妇人之言行炮烙之刑王道至此而绝矣武王不忍王道之绝故起而伐之今赧王在上而号令不行于天下秦楚虽大皆非有为之君使其得志必毁灭典坟鱼肉生民惟齐王有易牛之心有求教之志自言其短而不肯文过自知其罪而不敢尤人又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而齐乃有其地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乃有其民夫地如齐王民如齐王资质如齐王大与文王之时不同可以号令四驰可以鼓舞一世止欠行仁政耳使行仁政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则王者之道行矣齐行王道此其时也夫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使齐王行孟子之言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狗彘酒醴牛羊相宴乐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当一日而千里一息而千古速于置邮而传命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事半古人功必倍之岂虚哉夫孟子之言谓行王者之道耳非据王者之位也使诸侯据王者之位虽苏张等亦知委曲避就而谓孟子为此言乎学者语之未详择之未精以凡俗之心观圣贤之蕴妄有诋訾易生排毁深可悲也故予为之解辨使知孟子所谓以齐王犹反手者谓齐行王道犹反手也非谓据王者之位也所谓行仁政而王者以为行仁政乃王道耳非谓据王者之位也所谓王者之不作者以为王道之不作耳非谓使齐王贪王者之位也所谓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者以为纣虽无道然有天下令诸侯而文王区区以百里行王道势力既小土地又狭其能鼓舞天下也难矣非谓欲据纣位之难也而今而后当知孟子所谓王者皆王道也非霸道也审乎此然后可以读孟子之书而孟子无根之谤亦自此而绝矣学者试深思之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虏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舎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舎守约也昔者曽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舎之守气又不如曽子之守约也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不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稿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舎之者不耘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徳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㳺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舎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徳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㧞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余读此一章见孟子反复辨论引古证今剖微析奥较量圣贤可否诸子周旋委转常超诣不可穷诘此皆所学深远如江自岷山来淮自桐柏来河自昆仑来滔滔轧轧极望无际分流别委皆不失其本宗其盛矣哉至于其志所尚其见所趋未易窥测也夫公孙丑问加齐卿相于孟子孟子则以为告子先我不动心丑问不动心有道孟子乃论北宫黝孟施舎及曽子之勇丑问告子孟子之不动心孟子乃可否告子而有志气之说丑问孟子所长孟子乃有善养浩然知言之说丑问孟子已入于圣域孟子乃论孔子不居其圣而子夏子㳺子张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之说其意亦以圣自许也丑问孟子所安孟子皆舎之而不学其志为何如哉丑问伯夷伊尹何如孟子历论三圣之学而愿学于孔子丑问伯夷伊尹与孔子一等乎孟子则独尊孔子以为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是其学欲欲至于孔子而后已夫秣马北首则燕必到膏车南面则越可趋所志在孔子骎骎辘辘纯亦不已今日不到后日必到今月不到后月必到今年不到后年必到此生不到将来必到持此不已之心何所往而不可哉孟子所见极高所志极远舎颜闵伯夷伊尹而直望孔子而学之其所见所志为何如哉丑问伯夷伊尹孔子有同道之事乎孟子则以得百里之地为君皆能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所不为丑问其所以为异孟子乃引宰我子贡有若之说而独尊孔子焉余寻其问端止谓加齐卿相动心与不动心而问对往来乃发圣贤之深蕴辨诸子之是非宏辞至论大开正路一新见闻伟然战国诡诈之中乃有如此盛大之事也夫齐之卿相如邹忌辈皆能为之顾何足道孟子学二帝三王之道卿相乃其所固有也第恐天未欲平治天下耳如欲平治天下在战国时非孟子其谁哉夫何动心之有公孙丑之知孟子也亦浅矣孟子知当世之士堕于流俗习于旧染以恕待物以宽接人初无忿辞疾言乃告之曰否我四十不动心丑以为加齐卿相不忧不惧其勇如此过孟贲远矣初以孟子比管仲今以孟子过孟贲䙝渎如此亦可怪也孟子又无忿辞疾言但告之曰此亦非难事耳告子尚先我不动心而况于学造圣域者乎丑又问不动心其适然耶抑有道耶夫习射亦末矣尚有连双鸧于青云者习御亦末矣尚有获十禽于诡遇者顾不动心岂无得而然哉然不动心者勇而已矣勇有数等不可概论也北宫黝孟施舎皆以血气为勇者也岂所以语于大君子之门北宫黝一切血气盗贼之勇也如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成济蒋元晖皆能之何足道哉孟施舎虽未免血气然犹以道理为主如视不胜犹胜舎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此似见理也至于谓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岂非未免血气乎曽子所养本于忠恕是见理者也故孟施舎似之子夏所养尚有纷华是血气未除也故北宫黝似之然谓子夏有黝之凶狠谓曽子有舎之直前则不可学者当以意逆之安可徇文辞而厚诬此二君子也其曰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此谓黝舎一等皆是血气大概不相过也然孟施舎无惧其守约大胜北宫黝矣黝舎养勇一则凶狠如盗贼一则直前如武夫皆屠沽之流耳岂闻大勇之说乎何谓大勇曽子尝闻于夫子又尝以语子襄矣其说曰自反而不直虽一介之夫如褐宽博者吾不敢以恶声加之以曲在我也自反而直循理而行虽千万人以为不可吾将循理而往焉且孟施舎一于无惧而不问己之是非岂闻所谓大勇者其约乃在于吾直与不直如何耳丑既闻一等是勇而其间曲折如此是不可以孟贲比孟子之勇矣然不知告子之勇比孟子为何如哉孟子又于是剖析告子之得失而使丑知学之精微盖差之毫厘其失千里不可雷同苟合而不分别明白以至趋于邪径也何谓告子养勇之失其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是也何谓告子养勇之得其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也夫志气之帅勿求于心可乎吾志尚为气之帅况言又远于气耶气体之充则勿求于气之语谓之可则当谓之是则未然请细陈之夫志至焉气次焉是气以志为主也然持其志无暴其气是又志以气为养焉志与气交相养乃至论也丑不明其意乃曰志至焉气次焉而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孟子直指以志气相为用处告之曰志壹则动气以为志之充塞可以动气九韶奏而凤凰来仪春秋成而麒麟自获此所谓先天而天弗违者也气之充塞则可以动志如河出图而画八卦洛出书而演九畴此所谓后天而奉天时者也如其未明且观夫蹶者之惊则心为之震掉趋者之敬则心为之端严气之动志亦可见矣斯理亦妙矣然而此就告子之长短而言之孟子之所养则又异于是矣故因公孙丑之问而极力言之其间造化之妙功用之神与夫学者之病一一剖析至于微言精语可守可充者悉皆具备呜呼孟子真有大功于圣人者矣其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者夫浩然之气非北宫黝之凶狠非孟施舎之无惧亦非告子之以义为外不得于言之学也然而是气也可以心得难以言论其为气也非血气非客气乃理义之气也理义之气无物可并故曰至大无物可屈故曰至刚无物可挠故曰以直此言气之体也此孟子心所自知也此孟子指心之所自得而言之也未尝留意者岂知此为何等语哉大矣刚矣直矣如嘉榖善种当有日夜之息雨露之润当无牛羊之践狼莠之残乃能千仓万箱以为农夫之庆至大至刚以直识此体矣当内自琢磨外求切磋膏之以礼义之泽息之以诗书之训声色货利一不得淫蛊之此所谓养而无害也如此则刚大直之气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其功用所及如乾坤之运六子沧溟之转百川日月星辰岳渎精澜皆吾气之所在也是故敛之则为刚为大为直发之则为道为义终不与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之人相合也凡四海道义之士声气之同臭味之似者皆当来而相应矣其充如此夫何馁哉是刚是大是直虽吾固有之物然岂可以不养哉所谓养者其要在于义耳所谓义者凡吾所当为者则力行之所不当为者则力止之日复一日新而又新则此气完矣是气也是集吾固有之义以生者非义自外来而成之何以验之心为所不当为者是欺暗室愧屋漏不足于心惭生于内颜变于外馁莫甚焉告子不知浩然之气自此而生乃以义为外颠倒如此其不动心者亦血气之胜耳孟子又指其要处使学者知所归焉其要安在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是也此孟子养气之妙处余所谓至言精语者在是也所谓必有事焉者谓心不忘思以义为主也夫心无事则众邪皆入心有事则百物不干此所以必以义为事也以义为事当纯一其思精専其虑优而㳺之使自得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可耳不可动也动则妄生不可急也急则理逆故曰勿正勿正谓纯一専精不可动亦不可急也心勿忘者即必有事之用功处也勿助长者所以力言正之之所以害道也夫必有事者必有正之之病心勿忘者必有助长之病孟子又恐助长之病天下不明知其为害也故力引宋人揠苗为言又恐以揠苗为戒尽废其为养也故又以不耘苗为戒其有功于圣道可见矣浩然之气既已成就则非道非义之言一经吾耳皆能识而辨之以此观之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可乎孟子自养气而知言而告子乃欲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其颠倒可知也何谓识而辨之若所谓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其其所穷是也夫有蔽于心则其言诐而不正有陷于心则其言淫而不正心离于道则其言邪而不正心穷于诈则其言遁而不正顾此等辞生于其心时君用之则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天下被之则害于其事此所以辟杨墨放淫辞而不敢已也曹信公孙疆乃至亡国秦用李斯乃至亡天下圣人复起必以此论为至当矣古之善言与孟子意合者则有其人矣故曰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徳行孟子以为徳行我能言之至于辞命则不及宰我子贡诸公矣丑见孟子论养浩知言之论一洗俗学之陋乃遽然叹曰然则夫子既圣矣乎夫始也以孟子望管晏过孟贲今遽以圣许孟子是知养浩知言之至言精语与夫闳辞妙论足以耸动其精神摇荡其思虑也呜呼盛哉孟子不敢以圣自名故惊而为之语曰恶是何言也且以孔子不居其圣告之夫孔子不居其圣则是既圣矣故又言子夏子㳺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尚皆具体而微况于我乎此微辞也丑不会此意乃曰敢问所安此孟子所以尽舍诸人而不论也其志盖欲宗孔子矣丑又问伯夷伊尹何如孟子又力论二子之道而论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之为孔子而吾不愿学伊尹伯夷独愿学孔子耳其志为如何哉丑又问伯夷伊尹孔子一道乎孟子乃曰否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是孟子所学既不肯在子夏子㳺颜渊之列又不肯在伯伯伊尹之列独委心归计于孔子且欲求自生民以来未有之学不愿为一体具体清任而已也丑以为既皆圣人亦有同乎曰有同于朝诸侯有天下同于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至于异处则生民以来未有出于夫子者且引宰我之所见子贡之所见有若之所见以为言夫三子之所见岂为夸大之辞以自私于圣人哉盖学极其深者乃知其言之不妄耳孟子盖以三人之论为至论故曰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而说者乃谓圣人之道同符合契前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得相逾云生民以来未有也此三子皆孔子弟子縁孔子圣徳高大而盛称之也孟子知其言太过故贬谓之污下亦明师徒之义得相褒扬也此盖未知孟子者夫孟子尝论三圣与孔子矣而曰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犹射于百步之外也其智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其意岂不明甚盖言三圣人圣矣而不知圣之外又有智焉夫圣之外又有智则是此智所以运圣也三圣圣矣皆在一偏未能运也孔子圣而又智非自生民以来未之有乎何得言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夫此语以论舜与文王可也施之于此盖为未当又以为师徒之义得相褒扬此论亦太鄙矣且三圣圣矣然而未中孔子圣而又智而又中则贤于尧舜生民以来未有孔子出乎其类㧞乎其萃皆非私论真有所见而言也孟子所志如此所学如此所见如此而公孙丑以管晏孟贲比之孔子之圣三子或以为贤于尧舜生民未有出类拔萃何孟子之门多流俗之人而孔子之门又何英才之多也世衰道微至孟子而极矣可胜叹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徳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呜呼善论王霸之道无出于孟子矣盖霸者以智术为主王者以至诚为主至诚乃心所固有者智术乃罔念所成者以至诚行仁政是其心出于救民耳非有所冀也以智术假仁政是特假途以要利尔岂以民为心哉如齐桓实欲袭蔡而假包茅之名实欲服诸侯而假葵丘之名晋文实欲伐楚而假避舎之名实欲一战而霸而假大蒐伐原之名虽一时风声威令足以耸动邻国然而天下皆知其心出于智术特以智术之不如故听其号令耳傥智术出其上则将以仆奴待之不然相亢则为敌相参则为参其肯服之乎若夫王者之心则不如是心见仇饷之不仁故有征葛之举心见莒国之不道故有徂莒之征非出于智术也至诚救民而已矣故汤之征葛也东靣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而文子武王之伐纣也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扵四海而万姓悦服此岂以利为心哉故如霸者之所为竭其智术侵人土地取人城邑可以为大国而已矣然而怨结于心特待时而发耳如王者之所为本不为广土地充府库计也故汤以七十里而天下归之文王以百里而天下归之汤之有天下文王之三分皆至诚所感民心归之如子之归父母水之朝东海岂强以智术驱之哉特其心之所愿欲耳孟子知此意故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夫孟子论王霸之民而又发七十子之服孔子之意以明孔子非以智术得诸弟子也不知孟子之指何处见七十子心服孔子如此哉夫孔子一旅人耳非有禄以富人非有爵以贵人以子贡之才辩子路之勇敏冉求之智谞皆足以揖将相而动王公然而甘心饥饿劳苦以从夫子周流于天下傥非道徳之大岂能服其心如此乎乃知霸者之民兵势之壮犹足以使之一旦国家削弱则皆相率而去之有何心于恋慕哉夫王者之民则急难相保穷迫相扶盖平时所以固结其心者皆至诚也故民皆至诚以报之所以太王避狄去邠而从之者如归市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以明王道之大孟子可谓深知王者之所存矣当战国之时时君世主方慕仰桓文之不暇岂能知此理乎言之可为于邑
孟子传卷六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七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世之论仁者或以为爱或以为恕至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则爱与恕推挽不行不免穿凿旁求上害圣人之本意孟子得所谓仁之说故其论仁则荣乃以贵德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明其政刑为仁学者欲识仁之所归当以是而思之孟子此一章大意在国家闲暇明其政刑以取荣不可般乐怠敖自取辱也且夫贵德则言行重尊士则朝廷重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则国家重夫一国之间而贵德尊士贤者能者充周乎朝则治安之象已可想见矣贤者能者所见甚高所虑甚远肯茍目前之计而忽远大之图哉国家闲暇必为子孙千万年之计定纲纪立宪度情伪是非患难缓急皆有以防其微而杜其渐正其本而清其源一旦事出非常变生意外安闲无事谈笑以待之则以吾所以为国家计者其事素定也大国其有不畏乎夫使大国畏之则小国事之仁之必荣理固然也孟子虑天下不明斯理也乃引诗以为证学者之引六经当先得六经之道明于心美于身充于家布于一国行于天下凡吾所以唯诺可否进退抑扬遇事接物立政鼓众皆六经也故得六经之道矣意欲有为皆成六经如论闲暇明政刑则是鸱鸮之诗也求之于古证吾所见耳非如后世别章摘句分文析字终日于传注之间谈说之际使一置书策则胸中茫茫略无所见施之行事无一合于古人之意者明六经之道果若是乎鸱鸮之诗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正与国家闲暇明其政刑之意合是六经合孟子之意非孟子区区求合六经也夫如是则能用六经而非为六经之所用矣俗儒不解动引诗书施之行事乃大谬不然此六经之罪人也孔子解是诗乃不似后世训诂笺注而论作此诗者为知道异哉其论诗也不论章句之意训诂之义乃论作此诗之知道且解之曰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何其高明劲直如此也孔孟之明六经如是学者𨼆之于心果与之同乎不同乎宜自知所处矣孟子深悯当世君臣不得是诗之意当国家闲暇乃般乐怠敖以茍一时之快而昧身后之图流连荒亡去而不反一旦民心已离国势已削小国侮之大国取之祸辱之来岂他人之罪耶皆自取之耳明其政刑而大国畏之是自求福也般乐怠敖而大国取之是自求祸也又以意之所见引永言配命以证仁则荣自作孽以证不仁则辱孟子岂先观诗之意然后有仁则荣之说先观书之意然后有不仁则辱之说哉余所谓意欲有为而皆成六经者此也其见天下之理行仁者荣徐取诗以证之不仁者辱徐取书以证之立意在前诗书在后非先明六经之道而见之行事能如此取舎自由哉余因论仁则荣又发圣贤明六经之道以告吾党之士云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恱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恱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恱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恱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恱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余读此一段坐见帝王之道显然在前巍巍乎真天下之壮观而太平之极功也孟子极帝王之要道指圣贤之本心以此五者图画名貌了无馀蕴非学问精深思虑超诣未易到此当孟子时朝无正士市有征法有廛关又有征耕又有税廛又有布为士者为商者为旅者为农者为氓者一皆不得其所情伪险阻膏火煎熬仕不保身朝不谋夕此何等气象乎孟子悲之所以极帝王之要道指圣王之本心使天下为士为商为旅为农为氓一皆优游怡愉各自适其所适岂不盛哉请试言之今一国之间以言乎朝廷则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岂不人人相庆而愿立于其朝以言乎关市则廛而不征法而不廛讥而不征则天下之商旅岂不人人相庆而愿藏于其市出于其路以言乎田里则助而不税廛而无布则天下之农天下之民岂不人人相庆而愿耕于野愿为之氓乎夫上自朝廷下至田里人人相庆驩声和气充塞宇宙间其风声谁不仰之如父母乎此盖图画二帝三王之太平于数语之间也行此五者虽不道之国欲肆并兼之心起吞噬之意而不知冥冥之中其视我如父母也久矣故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岂有能济者乎如此则东西南北归心于我天下其有敌乎至于此地岂人能为乎夫是之谓天吏所谓王道正在此耳后世欲为二帝三王之事不必远求第于此数句一一行之上观朝廷下考田野与此无一不合则唐虞三代之时即今日是矣何问古今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冶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𨼆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𨼆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𨼆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之学非口耳所传非见闻所有皆其超然独悟深见天之所以在我者而又能造化运用施之事物之间此所以卓卓乎周孔之后而荀扬等辈不可仿佛其万一也夫不忍之心谁其无之能见之者千万人中一人而已就使见之以其所见施于有用使所及者广所济者博则又千百世中一人而已吁可叹也孟子深识此理浩观万古下视当今知先王所以独尊于千古者以能施于有用也方商鞅孙膑苏秦张仪陈轸稷下之学得志于世也顾此等辈皆以进取为功业杀人为英雄时君世主皆波荡从之岂复有不忍人之心哉于千百人中有齐宣王者独有不忍衅牛之心此孟子所以眷眷于齐开陈反复剖析渊微其伟论英辞盖当世绝学也孟子将移齐王不忍一牛之心于百姓又将移齐王不忍百姓之心施之于有用之实效此以先王望齐宣也盖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其能用也故曰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夫有不忍人之心而不能施于有政者何也以其因循茍简不教不学虽择而不精语而不详所以虽禀天与之善心而终不能用之于事物之间也孟子既以其所学用之于身为养浩知言之妙又用之于当世而为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漂流于沟壑之说此所谓以不忍人之心将以行不忍人之政者也既能见之又能用之天下虽大可端委庙堂不动声气不烦笑色而运用于掌握之间也惜乎其无有知之者孟子恐当世之人不悟所以为不忍人心者何物乃直指以示之曰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𨼆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请试𨼆之于心以卜孟子之说夫平居无事忽见婴孩孺子将入于井则凡为人类者其怵惕恻𨼆之心随见即生间不容息顾惟此心岂暇校计内交于孺子父母岂暇校计要誉于乡党朋友又岂暇校计恶其无仁者之声而然哉此盖见随机动心与机生天与良心于此可卜使犬马禽兽立于其旁又安有此心乎哉既有此心则是与先王同心矣呜呼何不于此而径识其所谓本心耶稍涉校计间有秋毫已非此心矣学者不可不力也人有此心而犬马禽兽乃独无之今商鞅孙膑苏秦张仪诸人乃独无恻𨼆之心而以进取为功业杀人为英雄是岂人类也哉既无恻𨼆残民害物偷合茍容而独无羞恶之心焉非人也既无羞恶互相侵夺而独无辞让之心焉非人也既无辞让是不知义理毁坏名教而独无是非之心焉非人也然则孟子视当时所谓权谋诡诈纵横捭阖之人皆非人类中人也今既明指以恻隐之心为仁之端羞恶之心为义之端辞让之心为礼之端是非之心为智之端杂然并举使于一端悟入则四端交通左右逢原颠沛在是凡吾日用中事岂有虚弃者哉折旋俯仰应对进退皆仁义礼智之发见处也呜呼天下之乐其有过于此者乎有此乐事而不能施之于天下是自贼其身者也君有此乐而不能开陈引导使天下受其施是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此则遍告同志之士也知皆扩而充之矣知之为言寤也扩而充谓行不忍之政也行不忍之政者前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是也夫扩充一端其效如此况四端交用造化于其间其风声号令鼓舞陶冶当何如哉学者又当自体之非余言语所能尽书也使行不忍人之政如前所谓亦已大矣孟子乃以为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耳呜呼火之极功可以铄石流金水之极功可以经营中国周流四海今其效如此乃以为特出于始然始达耳使其日复一日新而又新极其功用又当如何哉孟子既言其功矣则又从而断之曰茍能用之如前所谓足以保四海茍不能用虽有四端止见于发用耳至亲如父母且不能事之况天下乎昔汉元帝天资仁柔温厚之诏数下岂无不忍人之心哉然而任弘恭石显杀萧望之京房终为暗懦之君者何也则以有是四端而不能用者也孟子可谓深造自得善取古人之用处自充其所学者也其意专以能用为尚请极陈之夫指齐宣不忍之心其用处已可见矣今又于不忍人之心外又立不忍人之政之说使学者能见此心又能用此心可谓极矣又有异焉者于离娄篇又于不忍人之政外立遵先王之法之说使行不忍人之政者一切求于先王以正之且以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师旷之聪尧舜之道圣人既竭目力耳力心思以比不忍人之心天以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继之以六律五音不可胜用继之以规矩凖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必因先王之道为行不忍人之政之说使行不忍人之心者必为规矩律吕以合先王之法度不似梁武以弱为仁汉明以察为明自师不法以害名教而尊刑法也其论至矣极矣孟子之学如此而或者或非焉或疑焉或几于骂焉此非余之所敢知也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已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余观孟子此一章意为商鞅孙膑苏秦张仪辈设也夫此数人者天资甚敏学问甚工智虑甚精然而其术则杀人而已矣是犹矢人之惟恐不伤人匠人惟忧人之不死也彼其心亦人耳岂若禽兽无知哉然而所以如此者以择术不善也傥以其天资以其学问以其智虑移之于圣人之道在三代时当与伊傅周召同传不幸择术不精以杀人为事业膑刖足鞅车裂秦又车裂径何补哉其归足以自贼其身而已矣当其未死也坐筹决胜张目摇指纵横捭阖无非顺人主所向而导之不复问礼义所在坐高车佩相印自以为志满意得矣然而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为人所役卒归于杀身丧名遗臭千古孟子指以为妾妇之道良可哀哉若夫学帝王之道行圣贤之心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使民视君如父母尊君如神明同心一力以捍社稷而保宗庙者皆其所乐为也所学如此是犹函人之惟恐伤人巫者之惟忧人死也然而矢人匠人未必不仁术之不仁故其心亦不仁函人巫者未必皆仁术有在仁故其心亦仁商鞅孙膑苏张诸人岂皆不仁者哉以学术不仁故其心亦变而为不仁孟子居近坟墓则学治坟墓至其母为之三徙使其无贤母日以治坟墓为业是亦矢人匠人者之心也卒之学于子思乃大明先王之道毅然以圣贤救民为事业而不徇时君之好恶虽当年不克施其志而其七篇之书英辞伟论至言妙道所以排击邪说扶卫正道其功与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孔子成春秋一等岂不伟哉然而孟子所以如此而商鞅孙膑苏秦张仪所以如此者孟子智商孙苏张不智故也何谓智审思慎择不以富贵为心而以圣贤为心者是也然则商孙苏张如此天资如此学问如此智虑乃为人役而不自知使其自知岂得无耻如其耻之罪岂在他人哉犹之射也在此有毫厘之差则在彼有寻丈之失矣故射者正已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已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反求诸己则商孙苏张诸人岂非择术不善乎择术不善岂非不审思不慎择以富贵为心不以圣贤为心之罪乎孟子已没读其遗言如日月河汉使人瞻仰肃敬而商孙苏张死向数千载读其书史无不恶其为人使其魂魄有灵乌知其不悔恨于九泉之下哉其所得亦几何哉吾侪读孟子之书其论邪正之说如此安得不审思不慎择不以圣贤为心而以富贵为心乎其戒之其慎之至于其论择居处不以仁为主则谓之不智是智所以识仁也其曰仁天之尊爵以言其常贵也人之安宅以言其常安也今莫之止而不仁不仁则常为人所贱常蹈危辱之地为人所役使耳然则君子欲常尊贵安泰不为人所鄙贱所危辱若奴隶之为人所役如商孙苏张辈者其于择术安可不审也哉此余所以反复言之而不敢已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舎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余观此一章一节大于一节至于舜可谓大而不可及矣其道襟德量恢廓如此呜呼其所以为圣帝而恭已南面用天下之英才使各尽其道者其必由此也且子路大禹大舜各有门路至舜为最大耳夫子路之心念念求过惟恐失错而不自知也其心正在于此忽有人焉指其过而告之言合其几此所以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也与夫文过饰非者异矣禹之用心则有异于子路子路念念求己之过大禹念念求己之善惟精惟一惟时惟几惟恐其不见也其心正在此善言一来深触其几此所以闻善言则拜也与夫诲尔谆谆听我藐藐者异矣然子路惟恐过在于己大禹惟恐善不出诸己其过人虽远矣比之大舜则又有异焉不以一己之善为善而以天下之善为善善在他人如出诸己保护爱惜惟恐谗邪冒嫉之人有以伤毁之也是故谓之善与人同以为不欲独出诸己也惟其不欲独出诸己所以舎己从之乐取诸人以为善颓然众善之中韬藏晦缩似无异于常人而禹善治水弃善播种契善敷教皋陶善治狱垂善器械益善山泽伯夷善礼后夔善乐龙善纳言一皆随其所长而任之舜独不见其长而以九人之善为己之善焉何其广大如此也夫舜耕于历山耕者让畔陶于河滨河滨之人器不苦窳渔于雷泽雷泽之人分均舜乃略无所见焉孟子识此意乃明言之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夫与人为善则天下之善皆吾之善也岂不大哉不与人为善而欲独出诸己此世之浅丈夫耳谗邪冒嫉皆起此辈昔羊欣作掘笔书鲍照多累句以宋明帝多忌不敢尽其能隋炀帝杀薛道衡曰复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又杀王胄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道此语耶伤哉为天下君乃如此忌嫉则与人为善信乎大舜之为大也汉文帝自谓不如贾谊而魏文帝乃立论有汉文胜贾谊之说是不特与其弟子建争能乃欲与前世之士争能也人主而操此心则谄䛕无能者常得志而刚大多材者常斥逐矣唐德宗终身爱卢杞而以萧复为轻已以姜公辅为卖直者以是故也呜呼礼曰后世虽有作者虞舜弗可及也其是之谓与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又曰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又曰求仁而得仁又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称柳下惠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又曰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夫伯夷柳下惠经圣人品题如此谁敢妄有可否门弟子如颜闵子贡子路诸人夫岂不伟而推尊服膺不见其略有褒贬孟子生乎诸人之后不知何所见而自圣人之所谓贤者谓之隘谓之不恭其曰君子不由岂孟子自待在孔门之上乎盖有说也夫时至孟子圣道湮塞邪说交兴而杨氏为我乃出于子夏之不及墨氏兼爱乃出于子张之过其学皆源于圣人其流乃乱于私智伯夷之清有近于杨氏柳下惠之和有近于墨氏推杨氏之为我必至于无父推墨氏之兼爱必至于无君孟子受道于子思子思受道于曽子曽子受道于孔子顾曽子之传盖正统也如子夏子张辈皆有圣人之一体而非其全也惟曽子之传独出乎诸人之上浑然大成无有畔岸孟子得之故以其所学以其所传以其所见贬剥可否独推尊孔子之道而师之虽具体而微如颜闵冉牛弗学也虽有圣人之一体如夷惠伊尹弗学也其学也学孔子而已伯夷有孔子之清而无孔子之和惠有孔子之和而无孔子之清伊尹有孔子之任而又无孔子之清且和也是以孔子之用可以仕则仕伊尹得之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伯夷得之可以久则久柳下惠得之是三圣人者如子夏子张子游皆有圣人之一体而已而非其全也三圣人圣矣而未智也孔子于圣之外又有智焉三圣人至矣而未中也孔子于至之外又有中焉惟智则能运其所谓圣惟中则可以行其所谓至于群圣之中超然独出卓乎巧妙盖乾坤之造变化之神也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造其极学不造其极则巳学欲造其极舎孔子其谁哉孟子窥见此理故独尊孔子而师之所谓颜子所谓闵子所谓冉牛虽当时亲炙圣人不学也所谓伊尹所谓伯夷所谓柳下惠虽经圣人品题不学也以其所学正天下之邪说近似于道而非真者故明言于天下不学数君子而欲学孔子不学三圣人而独学孔子然后以其所学述伯夷之行而断之曰伯夷隘述柳下惠之行而断之曰柳下惠不恭断学子夏之失如杨朱者曰是无父也断学子张之失如墨翟者曰是无君也则当时所学如泄柳段干木庄周自以为独高一世者闻贬杨朱之说贬伯夷之说岂得不惧乎所学如苏秦张仪陈轸自以为鼓舞天下者闻贬墨翟之说贬柳下惠之说岂得不惧乎孟子之意以为学当学其全学其全则千古无弊不当学其偏学其偏则其归必大害圣人之道而为异端邪说如洪水如夷狄如猛兽如乱臣贼子学其全则阖辟万古变通群圣仕亦道止亦道久亦道速亦道其乾坤之造变化之神止在于审量斟酌之间耳其曰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可之为言审量斟酌裁自圣心圣之外所谓智者在是也至之外所谓中者在是也当卫灵问陈时季桓子受女乐时而一乎柳下惠之三黜不去岂不害道此可以止可以速之时也当见齐景公时楚昭王时鲁定公时而一乎伯夷之坐于涂炭岂不害道此可以仕可以久之时也孟子眷眷于齐宣而决去于梁惠是真学孔子非出于夷惠也夫时在孔子学未有差伪未乱真而孔子固已有恶紫夺朱恶郑乱雅恶利口覆邦家之说况当孟子时苏秦张仪之说驰骋于诸国而杨朱墨翟之言盈满于天下傥不深指其源流之来如伯夷之隘柳下惠之不恭明言而别白之则又安能绝其源而正其本哉此又孟子能用孔子之学见之于当世也学而不能用又安以学为哉呜呼学而求能用之道者其有说乎曰有其说如何曰请观诸孟子孟子传卷七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八
宋 张九成 撰
公孙丑章句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余观此一章盖当时商鞅孙膑陈轸苏张辈日以杀人为功业其论天时地利时日支干五行王相孤虚云陈之术高城深池兵革米粟之说熟矣无一人发明保宗庙安社稷以人和为主所谓人和者即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者是也傥专以天时为主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有不胜者矣夫环而攻之必时日支干五行之利者也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如王莽以兵百万败于昆阳曹操以兵八十万败于赤壁是也天时果可恃乎傥专以地利为主城非不高池非不深兵革非不坚利米粟非不多委而去之如秦据百二之险而子婴降于轵陈据长江之阻而叔宝降于建康是也地利果可恃乎审如此说则夫商鞅孙膑陈轸苏张之说皆不可用矣然则如之何专以人和为主可也三代所以历年长久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者专以人和为主天时地利特辅之而已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呜呼何以得人之和乐哉孟子乃以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所谓道者何道也即前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者是也诚行此道民仰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一旦风尘有急四郊多垒彼以其暴我以其仁彼以其术我以其理使一介之使告谕彼民曰吾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何为以兵加我乎闻其言者谁不起云霓之望致壶浆之迎安忍以兵相贼者傥惟怙终不悛长恶不戒则将自视如子视君如父三军同心众士协力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其锋安可当也此所谓得道者多助彼所谓失道者寡助矣寡助之至则亲戚微子将抱祭器以适周多助之至则牧野之师将倒戈以归我以我人和天下之所顺将以起仇饷之师致徂莒之伐其有不如其意者乎君子不战战必胜矣岂不信夫孟子之学专以爱民为主故其游齐梁之间力陈王道如行其所说则人人皆乐其生皆适其适驩然怡愉鼓舞动荡犹三春之阳九韶之奏也王道不可见而其状如此惜乎其志弗克施其遗言馀意尚可追迹以求之不得志则以其和养吾心得志则推其和于四海使天下心和形和气和而天地之和悉皆应之为麒麟为凤凰为嘉禾为甘露为醴泉而四方歌华黍之诗天下奏丰年之颂岂不乐哉学而不学此道奚以学为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曽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余尝谓孟子学先王之道而能用先王之道者也事变非常其用不一按迹而求每见其参差不合矣即孟子此一章求之亦可以见其用矣夫天下皆知父子主恩君臣主敬皆知召之则来麾之则去为敬王矣而不知以尧舜之道陈于王前之为大敬也天下皆知君命召不俟驾之为礼矣而不知德齿之尊学焉而后臣之之为大礼也孟子大儒也用先王之道者也众皆以召之则去之为敬而吾则独以陈尧舜之道为敬众皆以不俟驾之为礼而吾则独以德齿之尊学焉臣之之为礼是以高见远识卓然出乎世儒之上使其得志尽置商鞅孙膑陈轸苏张之说于无用之地而力行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之道矣夫何故以其所见所识迥与当时所尚不同也齐王有易牛之心有罪已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皆三王之资也孟子尝直指易牛之心以警之而王亦超然自得指此心戚戚之处以示孟子孟子知此机已动此路已入第未能造化变转施之于四海九州也使其于此道念念不舎其德日明其乐日深必将忘千乘之尊降人主之势就见孟子学焉臣之而为三王之举矣孟子待齐王如此是将以成汤待之也其敬君其有礼于君天下岂复有如孟子者哉齐王虽未能然然观其有寡人得见之言有问疾医来之使其拳拳于孟子亦已深矣不知齐王何所见而为此哉孟子知其可与有为故以疾为辞而不朝出吊东郭以见意余静观孟子之心方将卜齐王尊德乐道之心进与不进也夫使齐王深见德之可尊道之可乐忘其千乘之尊人主之势必将虚心屈己降色辞以见孟子矣使其如此是德机已动道路已开徐观其机之所在路之所趋急转而疾策之使三王之道旷然于一言之下而嚬笑应对设施举措不期而为三王矣岂可以俗情凡见以为孟子妄自尊大要君如此哉故观孟子者当以道观之不当以世俗观之也孔子不遇战国之变故所行可信至少出佛𦙝南子之机则子路已不恱矣况当孟子时人皆佛𦙝事皆南子岂得以平时之说凡俗之心以妄论之哉夫成汤齐桓王霸不同然皆学焉而后臣之者也伊尹学极于王成汤不如是不足以王管仲学极于霸齐桓不如是不足以霸余尝读易至山上有泽之为咸乃深悟咸之所以感人者以虚受人也傥先以千乘之尊人主之势自实其中则必不虚心必不屈己必不降色辞道将何自而入乎孟子必欲王来就见是用易道以感齐王也使武王不访箕子则九畴不陈使刘玄德不亲顾诸葛于草庐之中则三国不鼎立而曹操已得志于天下矣余以是知孟子能用先王之道以御当世之变而超绝于凡情俗虑之中顾其炉鞲埏埴岂龊龊者所能知哉后之学者当细观之毋辄议其出处也至引曽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之说其使学士大夫以仁义为重以富贵为轻视当世怀黄结紫腰六印佩双璧以夸骇世俗者为何等人哉学者于此不可不精思也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孟子善用先王之道其所为每出俗情之外非独后世非之疑之詈之而当时如陈臻屋庐子淳于髠之徒或以为非或以为得间或以为无贤而况后世乎故学者之学圣贤当以道观不当以俗情观当得以心不可追其迹其或出或处或嘿或语或辞或受裁自本心一贯乎道盖皆有说岂可以俗情观之末迹考之而比较堤遏使之无所逃哉学圣贤如此是诚何心哉伺常人之过且不可况伺圣贤之过乎观臻之问不受齐王之馈而受宋薛之馈且以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左右关防必欲置孟子于有过之地且曰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异哉臻之用心也孟子不怒不忿徐徐吿之曰皆是也且明言受宋之馈者以将有远行而宋以馈赆为辞事与义合乌得而不受受薛之馈者以有戒心而薛以兵馈为辞事与义合亦乌得而不受至于齐既非远行不可以言馈赆又非闻戒不可以言兵馈使人将何以处之哉傥不问义理不顾可否一以受金为心是齐以货诱孟子而孟子亦以货为人所取也此市井之行驵侩之术也恶有君子而为此态乎学者有疑圣贤之心皆俗情不去也圣贤亦何伤乎如孔子遭陈蔡之难子路遽以为未仁未智然则未仁未智陈蔡之围为当也此无他学未到圣贤者其凡心俗虑自然如此至于颜子则曰夫子道大不容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是三千人中其深得夫子之心而不致疑于其间者颜子一人而已矣审知此理则夫观圣贤者当先致知格物使俗情皆尽天理昭然〈缺〉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㦸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缺〉
心转而为服罪之语其斡旋造化岂语言所能尔哉其当日精神所以感格之者有不能尽记也但见距心轩然自咎曰此则距心之罪呜呼何以使之心服如此哉孟子于能用之中又有用焉者非特以此变距心又将以此变齐王变之如何他日见于王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之言且为王尽诵当时之语是又转以此几感悟齐王王又轩然自咎曰此则寡人之罪也夫知罪在己则必悔悔则必改其功用又有大者特齐王几未发耳以是知学当格物格物则能穷天下之理穷天下之理则人情物态喜怒逆顺形势纵横皆不逃于所揆之理优而柔之使自得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一旦释然理顺怡然冰解皆格物之效也若朱云讪张禹宋璟执昌宗直则直矣圣贤之门无如是法也学士大夫如欲论思献纳使人君听从于俄顷之间无拒容而有逊心者当深观孟子之所用
孟子谓蚳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
孔距心蚳蛙岂皆学于孟子者欤何其屈服力行如此也距心闻牛羊之语遽引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其屈己从善如此可以想见其为人至于蚳蛙闻数月之说则以士师之职论刑颇颣狱之放纷王不用其言乃至致仕而去其畏义循理如此又可以想见其为人夫此两人者一则不以自是为长一则不以官职为意屈己从善畏义循理以求合孟子之意不知孟子何以使人如此哉傥学者守其遗编以为止在牛羊之语数月之说使吾效孟子之说以晓喻当世之士可乎且用距心之说以待人乌知其不文过饰非将致怨于我耶用蚳蛙之说以待人乌知其不据摭细故将致怨于我耶此亦古今之常能心也然则孟子使两人如此何耶余窃以为当时孟子之精神造化所以感悟此两人者盖自其所学中来使其一语之下心自屈服意自力行今之君子傥不先养其源而欲效圣贤之言语以致用岂有此理哉孟子尝曰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则孟子未言之先精神造化所以感悟斯人者在此也人见之者心解意消又其当时语言之间以智知其心以巧合其意以中适其几其屈服其力行自然之理也兹又不可不辨然齐人以为孟子为蚳蛙则善自为则吾不知其语亦难处矣于此又见孟子善用先王之道者也夫齐王有易牛之心有罪己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孟子涵泳其中不忍舎去所以不仕于齐而优游于齐国者盖所以成就齐王也傥孟子一居言责之职不得其言则去所当去去亦何难齐王如此资质其谁与成就之哉所以去齐三宿而后出昼且曰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犹足用为善孟子于齐王如此所以不居官守言责之职而欲久留于齐以开道王之善心成就王之懿德也其精微审处如此此所谓善用先王之道者也呜呼止于此而已矣是齐王负孟子孟子何负于齐王哉天不兴斯文至于如此吁可叹也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余读此一章乃知圣贤之处小人盖如是也夫小人恃权专宠妄自尊大欲人之顺己而不求教于人若王驩者是也孟子既不幸与之同使于滕其情态气味智虑谋议无一相合者傥鳃鳃然与之辨论余恐无妄之灾非意之辱将有不可堪者矣然则如之何一听其所为而勿与之言在我者既无所屈而在彼者又无所怨此正处小人之道也然而出使于外一言之不酬一拜之不中两国至于交兵暴骨以逞傥尽如孟子之意听小人之自为而吾一无所可否事有至于召祸而起兵者则将如之何曰孟子不与之言者皆小节也如其大体吾固将任之吾为正使彼为辅行事之大体固孟子所自任听其所自为者特其辅行之职事尔此又不可不考也予之所取乃在圣贤处小人之道尔他则可以意推也昔杨思朂迎宋璟于广南璟在涂竟不与思朂交言思朂归诉于玄宗孟子之事岂不类此乎曰否孟子特不与之言行事耳至于人情酬酢应对亦岂得绝然不与之通哉夫王驩齐之谄人有宠于齐宣小人朋附之者甚众使孟子如宋璟当亦有泣诉之怨矣使齐王不及玄宗其祸岂不酷哉且吊公行子之丧王驩往吊入门有进而与王驩言者有就王驩之位而与王驩言者一时人情物态谄媚阿附亦可见矣孟子独不与之言驩即有简驩之语同使于齐使如宋璟小人岂能容忍乎孔子对阳货以两不可以顺其情以一诺善其意此圣贤处小人之道也宋璟直则直矣圣人之门无如是法也昔李鄘为淮南节度时吐突承璀为监军互相敬惮一旦承璀还京荐为宰相鄘知出于承璀终不就职夫互相敬惮盖所以处小人也至欲出其门下岂士君子之所甘哉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而李鄘主吐突承璀亦何以为李鄘故余以为处小人其微处当如孟子其平居当如李鄘其总摄大纲当如孟子其不受污染当如李鄘至如交结如元稹而绝物如宋璟皆非圣贤之法也故余因王驩事力陈数大节使士君子自择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恱无财不可以为恱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孟子养浩然之气曰至大至刚以直择之不精语之不详者以趯然远去为大以愤然疾邪为刚以面折廷争为直不加审处动以折槛琐谏裂麻叩墀为美谈而不知孟子所谓刚大直者不如是也何以知之余于葬亲一事知孟子所谓刚大直者类如是其精微也且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夫人有藏万金之璧者缇缄十袭封室九扄从而观之者必三日斋七日戒主人若不得已而一出焉况吾亲遗体岂止万金之璧而已哉其藏当如何哉下锢九泉上漆南山以金银为城郭以水银为河汉如秦之葬始皇岂其本心哉特以为侈大之观而已孝子之心则不如是其贫也敛手足形还葬而无椁于心无悔焉者则以贫故也其达也于礼可以备物于财足以加厚棺椁之大丘封之度吾当竭其力而尽其礼使一物不备一事不厚于心有悔焉者则非孝子也夫人子之心以为吾起居饮食在地上而以吾亲置之土中冥冥长夜其惨怛之心痛疾之意如刲如割傥于礼无害于财无乏备七寸之棺五寸之椁以葬使化者安妥使其遗体不至与土相亲此亦少慰人子之心矣至于此时岂可论俭乎当从于礼称家之有无可也观孟子于葬亲其论精微如此则夫刚大直之用乃至事事如是其审谛也学者欲学圣贤当观其用心处圣贤虽往吾可以得之于千载之下若造函丈若侍左右如亲出乎其时如亲见乎其人者则以见其用处也然则圣贤之用心尚可得而见乎隐之吾心事事详审无愧无悔若葬亲之大其要务在尽于人心者此圣贤之用也心源无际与天同体与造化同用特吾因循卤莽不能少尽其用耳使吾知尽其用则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皆其馀事耳余因论孟子葬亲又发养气刚大直之用使后之学者知圣贤之用心与后世不同者如此
孟子传卷八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九
宋 张九成 撰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士于此而子恱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余读论语见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请讨之夫征伐自天子出哀公安得擅讨陈恒哉曰哀公如可其请孔子将请于天王以鲁君帅诸侯正陈恒之罪矣观圣贤书者当知意外意岂可如鬼之瞰幽蜮之射影乘间伺隙妄以可否圣贤也哉以此意观之则孟子答沈同之问复何疑也傥以为孟子劝齐伐燕则以孔子劝鲁伐齐亦可乎然考孟子之对沈同与孔子之告哀公皆事理所当然者陈恒弑君安得而不讨子之受让安得而不伐第所以讨之伐之者皆有说也傥不尽圣贤之意闻讨则讨闻伐则伐以归罪于圣贤岂不为狂妄乎哀公问孔子曰若之何而讨之孔子必曰上吿天王下帅方伯以正陈恒之罪矣沈同如问孟子曰孰可以伐之则孟子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所谓天吏者即天王擅征伐之权者是也然而孟子何不直吿之以为天吏之说必待其问孰可以伐之何也盖沈同非以王意来问故孟子所吿者特论其大体耳使其以王命来吾知孟子之对则当详于沈同矣盖与沈同言者论其理而与齐王言者行其实不谓沈同假孟子之辞而自行其私意也孟子平时吿齐王者非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即尊贤使能关讥而不征市廛而不征廛无夫里之布耳尝以伐人之国为事哉齐人伐燕取之胜之孟子前吿以文武之事后又吿以反旄倪止重器谋燕众以置君之事则其实亦可考矣余恶小人浮薄闻圣贤之过而诋訾之故引孔子讨陈恒事以证孟子之言使后之学者于圣贤之举详致思焉此亦大舜善与人同之意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余读此章乃知小人事君一心以顺适为意使人君乐闻其言乐见其人而窃权弄柄引进小人诬陷君子以至败国亡家而不悔从古以下小人无有不得志者则以其术如此也夫齐王闻孟子以伐燕为非而燕人果畔乃曰吾甚惭于孟子此有悔过迁善之意君子于此必因其惭处而开陈仁义之说慰劳其既往之过引君于当道乃已陈贾真小人哉齐王有悔过之心而陈贾乃教王以文过之术至目周公为不仁不智以自辨说其无罪小人之顺适人君类皆如此而人君甘心焉呜呼其可以不察乎深迹其言伐燕之谋必贾主之彼心术颠倒思虑偏陂观其引周公事为解事既不类义又不同其援引取舎如此乖谬如此其谋国又可如也夫周公管叔兄弟之情也兄见其为骨肉之至亲弟又望其有委付之大事人之至情傥非不得已岂有不付手足之至亲而逆诈亿度弃九族而委他人乎不幸管叔流言上及周公然则罪在管叔耳周公之过以兄弟之亲也夫平时不见其有兄弟之过谁谓一旦而为此乎谓周公之不幸则可谓周公为不仁不智岂不厚诬大圣也哉夫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彼以爱兄之道来舜亦安得不诚信而喜之哉象日有杀舜之谋故封之有庳而使吏治其贡赋使象其恶未形舜亦将以周公待管叔之礼待之矣兄弟至亲理固然也使其不幸而不肖吾以兄弟而有过亦周公所不辞也周公初以恩义而有过后为国家大计杀管叔而放蔡叔其为国家计亦可谓悔过矣而陈贾何疑焉呜呼余观周公之心岂得已哉管叔虽不肖兄弟也此心天其知之矣周公之过不亦宜乎孟子可谓善言矣陈贾初为齐王密谋欲设此难以屈孟子孟子心术通明知其言之不类事之非常必有说也故力陈兄弟之说且曰古之君子过则改之谓周公也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陈贾怀奸设诈不用鞫讯而手足俱露矣孟子远见如此使其坐庙堂而相天子人材长短谋议邪正诡诈出没岂能逃其所见乎谈笑折之复何难事如陈贾负此说以来意气扬扬自以为必胜矣不烦数语藏形匿迹不复有𫍢𫍢之词使孟子处天下事当如何哉然而小人顺适人君如齐王为陈贾所误此犹其小焉者耳至有国败家亡越在草莽尚爱其顺适而终不悟者古有之矣如齐闵王是也夫齐闵既国破亡昼日步走谓公王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其何哉公王丹曰王之所以亡者以贤也以天下之主皆不肖而恶王之贤也因相与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闵王慨然太息曰贤固若是其苦耶又谓闵王曰古人有言天下无忧色者臣闻其声于王见其实王名称东帝实有天下去国居卫容貌充盈颜色发扬无重国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自去国而居卫也带三益矣夫隳先王之社稷者闵王灭先王之宗庙者闵王贼先王之人民者闵王身受其祸者闵王越在草莽者闵王此亦易见矣而公王丹方且顺适如此闵王终不悟卒有淖齿之酷而亦不悟呜呼小人之不识理义而人主之眷恋贼臣喜乐顺适有至于如此者乎余窃悲之太宗以封德彝为佞人而终爱德彝德宗以卢杞而奔奉天乃终爱卢杞君子之道以献可替否陈善闭邪为长而小人不问理义一心顺适如此所以使人主甘受亡国杀身之祸而终不喜君子之刚正也呜呼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吿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孟子始在齐师之位无官守无言责进退自如故久留于齐不为失节及既为卿矣有官守焉不得其职则去可也有言责焉不得其言则去可也非如前日宾师之比也致仕而归道义所当然也王乃就见孟子且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其言拳拳使人感动不知何所见而然耶则以孟子尝指其易牛之心齐王当时颕脱而出超然自指戚戚处为王者之心故其归也此心不能忘孟子至亲访室庐且有愿见不得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弃寡人而归之言有继此得见之言三复读之见其眷眷孟子有如兄弟亲戚不忍舎去之意然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孟子之志所以不得行者以此盖稷下诸人方且日以权谋诡诈富国强兵为言齐王退而与孟子言进又与诸人言以孟子一人之论岂能胜此众多之口哉又孟子之道在久远而稷下之说有近功齐王虽有易牛之心而又有侈大之欲有此心所以喜孟子有此欲所以夺于众多之论而不能断然不惑也心不胜欲此孟子所以去而齐王所以终不能行先王之道也然齐王之心岂一日而忘孟子也行其言则孟子留不行其言则孟子去既心不胜欲不能行其言使孟子致仕而归然而其心炯炯推置不去岂能恝然容孟子决去而不留也此所以就见此所以有愿见不得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弃寡人而归之言有继此而得见之言而又昼思夜画所以留孟子计第不欲使之与政事而常欲闻其仁义之言似养前日易牛之心故有中国授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皆有所矜式之谋其区区为此计亦已入思虑矣其意以为如此则既可以留孟子使吾心常有所依又不与朝廷计而吾之欲有可肆然而齐王不知孟子之心意在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用之则行舎之则藏岂有既致仕而归而乃恋万锺之养就此虚哗之说哉使孟子如此是其心巧于取利与登龙断而罔市利者何异岂不羞而可怜耶夫君子之仕也为道义也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此道义之行也君子所以留谏不行言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是道义不行也君子所以去去就之计视道义而已矣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而何万锺之足道哉亦安得为此巧谋以抑当日所以见齐王之志哉然则士君子之出处亦可决矣初在宾师之位无与朝廷之谋则进退裕如速不为过久不为失后在卿相之位谏不行言不听则致为臣而归矣自归而外更无他说也齐王虽为筑室之谋不知使孟子于去就何处哉呜呼用之则行舎之则藏此八言耳士大夫所以出处者止在于此耳用而不行舎而不藏乃别为异论以自辨说非奸雄即龌龊之士耳汉之张禹胡广赵戒辈皆圣门可诛者也士君子不可不考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恱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识见高远直与当时后世所见绝不同此所以非所以疑所以詈当年如陈臻屋庐子淳于髠之徒后世如荀卿司马公李泰伯之徒近日如郑厚之徒自信者或至于讥忠厚者或至于疑忿疾者或几于骂矣盖孟子能用先王之道于事变之间使人有不可窥测者且如人皆以君命召不俟驾为敬孟子乃以陈尧舜之道为敬其见果同乎人皆以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为见绝孟子乃以不能安子思为见绝其见果同乎人皆以富国强兵纵横捭阖为国计孟子乃以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漂流于沟壑为国计是其所见迥与当时后世超绝不等夫孟子之学不学颜闵伯牛不学伯夷柳下惠伊尹而独学孔子不学孔子之圣之至之力而已也独学圣之外所谓智力之外所谓巧至之外所谓中学其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皆阖辟变化不可窥测处此皆千圣秘奥传心之法孟子一旦剖决发露使人知圣人有如此事呜呼迥出凡情俗虑之外超然如云龙之变化六子之回旋岂可以私智窥测议论其万一乎窃以为当时后世之人所以合孟子之意者千万人中一二而已矣夫去齐宿昼客欲为王留行此客亦非常士也乃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以常情观之言辞之不文礼貌之不恭虽孔子不能行之于互乡而师冕见及阶曰阶也及席曰席也皆坐曰某在斯某在斯以大圣人亲与小儿瞽者周旋如此孟子乃独倨肆敖慢如此况其所谓客者齐宿而后敢言乎余以是知其非常士矣昔马援受梁松之拜而致祸郭子仪致卢杞之敬而免祸使客为凡俗人吾知孟子却梁松之拜而致卢杞之敬矣惟其齐宿又称弟子此所以知其非常人而孟子乃用先王之道以见之也且客平生知坐而言言而应应而不敢卧之为相亲矣不知不能安子思之为不相亲也其发药于此客使脱其凡俗之心而超然知此外有先王之道如此其亦大幸矣然则为客计当为齐王言所以留孟子者以听其言行其谏使膏泽下于民可也使齐王许之则孟子将还辕而东矣惟其不知出此而区区漫汗以留孟子为勤而不知于道为屈于义为非论其事则贪爵禄论其志则恋名位使孟子将何处哉唯其言之非理事之无策此所以长者自处以先王之道自尊言而不应隐几而卧以启其愤悱之心焉此又可以见孟子能用先王之道者也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学孟子用先王之道以御当世之变惟见识超绝于凡俗之外然后能运动枢极斡旋造化转桀纣为尧舜变盗跖为伯夷而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矣其用如此可不勉之哉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恱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犹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先王之道衰管仲以霸道坏人心五霸之术衰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又以权谋纵横诡计坏人心是以先王忠厚之风略不复见而轻浮浅薄动成群党喋喋呫呫专事唇吻不问圣贤妄有诋訾殊可恶也如陈臻屋庐子皆游圣贤之门而臻设为三问必置孟子于有过之地屋庐子又设为二问必置孟子于有过之地淳于髠又设为三问必置孟子于有过之地今尹士又有三问大抵皆轻议圣贤妄生唇齿纵横左右必欲其私说之胜而圣贤无立足之地呜呼此诚何等风俗哉孟子所以指五霸为罪人指张仪公孙衍为妾妇指杨墨为禽兽皆以其败坏人心术而变乱是非颠倒白黑奴唇婢舌人面兽心略无帝王忠厚敦悫之气故也深诋而力排庶几此风一变圣贤言行皆可以安行于世而无知小子翕翕訿訿灭影绝迹岂不幸欤夫圣贤出处固自有道岂尹士辈所能知哉方孟子为宾师于齐则优游进退不以久近为怀及为齐卿谏不行言不听则致为臣而归又去齐而不肯少留此其审量斟酌大明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之道如尹士小子当瞻仰乐慕之可也乃出私智妄以不明干泽濡滞以名目圣贤何其不逊无礼至于如此耶夫千里见王使听吾言行吾谏下吾膏泽岂非孟子本心哉不遇而去岂圣贤所愿耶况齐宣有易牛之心有罪己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而就见孟子有成汤之举又有前日愿见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弃寡人而归之言有继此而得见之言拳拳恳恳使人不忘于心则三宿出昼于孟子之心犹以为速者此也若夫决去不回以要流俗之誉于尹士则合矣而绝人为善之路于先王之道何取哉孟子出处求合于圣贤之道耳岂为区区尹士哉其曰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又曰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犹足用为善呜呼圣贤乐善之心乃至于此其与孔子谓长沮桀溺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之言同一几尔又与文王不显亦临无射亦保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之言同一数尔学不到于此皆不可以为善学若夫以隐遁为高以决去为善轻视一世骄傲公卿而曰吾之道当如此想见尹士闻之以为圣贤吾恐概以先王之道皆长沮桀溺荷蒉荷蓧愤世疾邪之流也正恐得罪孔子之门然则士大夫所学求合流俗如尹士辈乎抑亦求合先王如孟子者乎宜自知所择矣尹士闻孟子之言知孟子之存心与夫小丈夫之说自知其所学亦悻悻之流而圣贤之心盖如此其大也乃遽然发叹曰士诚小人也惟孟子之心大所以尹士自知其为小呜呼尹士其亦何幸见正于吾孟子不然亦投湘赴渊之资耳何足道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舎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孔门弟子知尊圣人如乡党朝廷步趋言语饮食寝处起居应对皆详观而谨书之如乡党之篇是也至于宰我则以为贤于尧舜子贡则以为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有若则以为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曽子则以为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至于比之日月比之宫墙比之天地覆载比之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其尊圣人至于如此至孟子诸弟子如陈臻则设三问以非之屋庐子则设二问以间之充虞则疑其不豫公孙丑则疑其动心是何门户之同而趋向之异也夫孔子去三代为未远虽经五霸之败坏而齐晏婴宋向戍郑子产吴季札晋叔向诸公皆当时良大夫也其论议风旨时有三代遗风忠厚敦悫尚可想见故天下之士犹未尽如孟子之时至如子路轻率愠见不恱已见黜于孔门矣若夫孟子之时人心愈坏时风愈薄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操阴险事唇吻以动摇当世而得志如意腰金曵紫横翔乎六国之间天下之士波荡从之重于责已轻于议人至秦而极至于烧六经毁尧舜孟子之生也正冲其锐锋正当其颓澜则夫数子之轻易不足怪也今充虞引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之说以诘孟子不豫色之罪良可笑也孟子对之之意则曰前古圣贤得志固自有时后世圣贤得志亦自有时论时则又有大数存其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所谓时数也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以其数而言之则已过其数矣以时考之则天生孟子正当其时矣然而孟子不用于梁乃适齐齐王虽眷眷乃不能大明其道以行于天下今又不遇而去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使天意是欲平治天下乎当今之世超然独出乎商孙苏张稷下诸人之上而变移造化可以转桀纣为尧舜化盗跖为夷齐而使四海之民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舎孟子其谁哉孟子之学以天为乐而天欲平治天下吾则进为而乐天天未欲平治天下吾则退处以乐天何为而不豫哉无知小子妄以私智裁度圣贤使后世之士循沿袭熟好毁前辈轻蔑名流者皆陈臻屋庐子公孙丑充虞辈有以启之也余读至此不觉置书而浩叹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先王之制禄所以代耕也劳心者治人故禄而不耕劳力者治于人故耕而不禄自府史胥徒充而上之以至公卿大夫虽禄有不同然皆所以代耕也其德盛者其爵尊其才大者其禄厚皆惟其称而已则仕而受禄古之道也仕而不受禄岂人情也哉然而孟子于其中又有变化焉此非常人所能知也其说曰于崇吾得见王知王之心不纯不足以行吾道也既见而退即有去志既有去志身虽仕于齐心已去齐矣此志已定不欲改移夫士大夫所学期于不欺心而已矣心已欲去国岂可强受其禄以自欺其心哉虽仕于齐而不受禄盖所以自尽其心也既已受禄则不当有去心既有去心则不可以受禄呜呼圣贤不自欺其心乃至如此盖强勉受禄是欺其心也欺其心者欺其君也欺其君者欺其天也心有一毫之去则禄虽万锺吾视之如粪土耳然吾虽有去心傥事未可去而决意求去则将自取祸患非圣贤之道也此孟子所以优游在朝而人不知其心去国已久矣欲验其去国之心第于不受禄之日考之盖可见也其曰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乃知圣贤其周旋人情谙练世务如此夫心虽欲去然方当其国有兵师之命人心动摇而吾于其间不顾可否以决去为高则上启国君之疑下招小人之谤而民情震恐物论惊惶处世如此学问安在哉孟子所以虽有此心而不敢以去为请其久于齐非本志也既非其志而强颜受禄亦何以为孟子哉余细观圣贤处事如此安往而不乐耶使其不知此义有去志而犹受禄则此心焦然不宁不为投湘赴渊之流则为贪饕无耻之士矣今处之裕如乃见孟子能用先王之道无有不可者也
孟子传卷九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
宋 张九成 撰
滕文公章句上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厥疾不瘳
圣贤之教一而已矣内以此处心外以此治身上以此事君下以此接人观孟子指齐王易牛之心与指滕世子以性善之路岂有二道哉齐王悟于言下乃有戚戚之问世子悟于言下乃有于心终不㤀之说呜呼学先王之道而直指人以要路其惟孟子乎盖其渊源来自曾子曾子直指忠恕为夫子之道曾子传子思子思直指慎独为天命之性子思传孟子孟子直指齐王易牛为王者之心直指世子性善为尧舜之本使人深味其遗言潜得其微旨则夫吾目之视色耳之听声鼻之闻臭四体之受安佚其谁为之哉言至于此乃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也夫孟子既指性善之路使之脱然于言下又称尧舜之道以印其大机犹指齐王易牛之心而陈尧舜之道于其前也此孟子之大机大用造化转移罏鞴埏埴之妙也大道者指也既指其性善处以警其心又称尧舜以大其用则夫人人皆知有贵于己者乃与尧舜同几也人皆可以为尧舜其是之谓欤不有以警之则彼无所得不有以大之则彼不能行有得而不能行其能变化运用于四海九州使人人皆被其泽哉齐王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以不能用也大哉用乎非孟子其谁识之夫齐王受孟子一警之力虽不能行其道至于就见孟子几有成汤之举滕世子受孟子一警之力至于自楚反复见孟子夫就见孟子以何事哉以此心之不忘也复见孟子亦为何事哉亦以此心之不忘也呜呼使人不能指人此心则已有能指之者虽不能尽用其几岂念念能忘所指之人乎此盖天理自然有不可解于心者夫世子之复见时其心乍见天理之广大而旧习犹往来乎其间未能变旧习为仁义礼智之用所以疑尧舜之未易为也孟子又转其几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我有此性尧亦有此性舜亦有此性岂有二理哉何不直而推之举而上之左右以大之何可蓄缩不前委性善为尧舜之事而我无与乎故称成覸吾何畏彼之言称颜子有为者亦若是之言称公明仪文王我师周公岂欺我之言以助其气以赞其决且安慰以滕可以为善国而引书药不瞑之言以廓之直用其机不复疑虑药力既大病势顿消前日纷纷人欲因孟子一指之药忽然不见而吾居为仁由为义履为礼用为智守为信天下乐事其有过于此者乎余因世子之说乃尽发其几有志者其试思之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䘮齐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逹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䘮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䘮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冡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恱滕世子受孟子指性善之路遂大明天理之自然者及定公薨其心见夫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创巨痛深非三年之䘮不能少尽此心也乃知先王制礼皆从天理中来非私智所能及也然虽晓然见此理而人欲犹在未敢自以为是也将欲置之而此心皎皎为不可掩将欲行之而私欲往来未敢必信也故使然友问孟子然后行事其意见滕国不可行三年之䘮与其己警之心参差不合欲取正孟子将尽变滕国衰弊之习而大明一国之本心也孟子遥见其心有在于此遽然叹曰不亦善乎亲䘮固所自尽也且世子使然友问孟子然后行䘮事未及一话一言不知孟子何所见遽叹赏之曰不亦善乎呜呼此孟子所自知他人所不知也夫性善之路一明则见先王之用乃知三年之䘮天理所固有者今使来问孟子是此心之发见也故孟子直指其心而叹之曰不亦善乎且引曾子之言与夫三年之䘮齐疏之服飦粥之食三代共之之说以印之世子闻孟子之言于其已警之心泯合无际故断然不疑定为三年之䘮然世子天理虽明人欲未断一为群言交攻则又不能无疑也故父兄百官皆不欲且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故使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夫所谓学问者果为何事哉欲求性善之路而已今孟子指示性善之路晓然有契于其心是即学问也必待挟䇿读书然后谓之学问乎余以是知世子天理虽明人欲未断者此也使其既断则不复有疑疑者人欲也呜呼习俗之移人深矣哉夫三年之䘮自有天地以来行之鲁自庄公文公皆于䘮纪中娶妇自是三年之䘮不复行于时此风既成父兄百官闻见习熟不以为异见世子力行古道乃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反以为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呜呼是其心宁违三代之圣人不可少变流俗之见也所谓父兄百官者其智虑识见如此与之论庙堂大事事几之会治乱之原彼又安得有早正素治之微高见远识之说乎吁可怪也又曰䘮祭从先祖流俗之人不可与语如此援引宗国以见胁又以先祖先君为口实将以不忠不孝加人非天理皎然至此乌能不动乎此世子所以再遣然友也夫世子受孟子指性善之路复见孟子孟子知其疑心未去故力举成覸颜渊公明仪之言以助其勇以赞其决又引书瞑以决其疑然而人欲未尽脱落故疑心易见虽晓然知三年之䘮为天理之自然而两遣然友不能自决亦可怜也孟子再举前日之意以赞其决曰不可以他求者也是在我而已又引孔子之言听冡宰歠粥面墨即位而哭以实之且有先之之言又有风草之喻又有是在世子之语然则天理晓然如此倘直而推之举而上之左右以大之谁敢不从也盖理义人心之所同然特未有以发之耳故曰莫敢不哀先之也吾以一身先之其精诚感动则彼将不令而从虽无教诰之烦丁宁之切彼将翕然同心如风行草上虽曰无形而动荡鼓舞有不能自已者精诚行于无形之中而感动见于有迹之后此又性善之大用也呜呼其微哉是在世子不可他求一语已足以破其疑而大其用矣世子再闻孟子之言当时疑心尽断乃遽然曰是诚在我此又性善之发见也复何辞让之有五月居庐不言不为此几一行百官族人心已服矣可谓曰知者皆曰知哉世子也然此几之动岂止一滕国而已哉见之者必耸闻之者必悟及至葬四方来观之者见夫世子颜色之戚闻夫世子哭泣之哀则夫理义之心人人发见鼓舞动荡有不能自已者其曰吊者大恱者又使四方之人皆入此几也审知此理则干羽舞而有苗格箫韶奏而凤凰来高宗梦而傅说至成王悔而岁大熟皆可得而知也性善之路其大如此呜呼学士大夫将欲丕变四海振起帝王之道可不于此而尽心乎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茍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馀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余尝怪孟子拳拳于民至论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漂流于沟壑懃懃恳恳若田舎老翁之经营家业而爱惜儿女也及上考从古圣贤之心无不以民为念如尧命羲和为民也舜命九官为民也禹八年于外为民也汤征葛伐桀为民也武王诛纣伐奄为民也且夫孟子之心所以切切于民如此者则以明性善之几故也以孟子之心推诸圣贤其心一皆见天下之人为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其心与圣贤同恱理义同好懿德其可宝可爱孰有大于民乎以孟子见天下之民皆性善也皆圣贤之资也皆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皆恱理义皆好懿德也故其规摹専于救民又见夫战国之时以夺土地为功业以嗜杀人为英雄故力陈先王之所以爱民之术使人君知圣贤之在此而不在彼也夫使不明其性善之几则已使其明性善之几则必拳拳于民矣皆自然之理也滕文公受孟子一警之力乃力行三年之䘮转百官族人不恱之心为称赏启四方来观之心为大恱其用已稍稍行矣其有为国之问此必然之理也夫文公之心虽已晓然知以民为大事然得孟子之言印之则其行愈不疑矣孟子果有民事不可缓之言且引诗于茅索绹乘屋播谷之语为证而论民之恒心系于恒产又论民之陷罪本于罔民又论贤君取民有制之说又论阳虎为仁不富之说为可取其大意本于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漂流于沟壑而已然而为政而不遵先王之法犹竭目力而不继之以规矩凖绳而欲方圆平直犹竭耳力而不继之以六律而欲五音之正岂有此理乎夏之道非不美矣而商人以为野商之道非不美矣而周人以为鬼一等先王之道又在乎圣贤观时与会斟酌审量而用之故论先王之道非难而用先王之道为难大哉用乎非大圣贤其孰能之孟子能用者也观其论夏商周贡助彻之法而又取龙子治地之说力排贡法之非其䇿又引诗以力赞助法之可行贬贡而褒助岂非观时与会审量斟酌善用先王之道乎夫贡法有仁心而未暇论仁术所以使民勤动不得养其父母而老稚转乎沟壑也若夫助法随岁之丰凶以出敛法有年则公田之给足无年则赈贷之法行经历谙练利害是非至此而定矣虽有百亩而彻亦大仿助法而为之耳民既丰足恒心自生吾则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以启其孝弟之心以明夫人伦之大三代设学不过如此而已其效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天下定又其效至于轻任并重任分班白者不提挈君子耆老不徒行庶人耆老不徒食而朝廷之上垂衣拱手论道谟德四海之内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缺〉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卷十>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卷十>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卷十>
夫孟子有如此学有如此造化乃不克少见于施为非因文公毕战之问何以见其万分之一乎想其胸中含藏蕴蓄陶冶埏埴乾坤之造变化之神有千百为国之说有千百井地之学此特自管中见其一斑耳无知小子辄敢妄议可谓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孟子传卷十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一
宋 张九成 撰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㕓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恱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舎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已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已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𫛞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尧之乐非不美矣舜之时已不可用舜之乐非不美矣至汤之时已不可用是故正朔服色学校器械三代殊形夏商异尚此天理之自然也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事与几合时与会通此大圣人之制作也当晚周之时圣人固将决择三代之合于民心者以立一王之法如所谓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许行何人辄欲变大圣人之制作而以区区弁髦土梗无用之迹以鼓惑当世彼愚无知不足道也吾将提耳而告之曰神农圣人也使处晚周之世当亦如孟子之制作矣使许行真得神农之学决见孟子之所为惟其懵然不晓不知神农之心于神农法度又讲之不精择之不详乃有夷狄之法乱其中非孟子力排之则于一杨墨之外又生出一杨墨矣圣道散裂其弊乃至如此乎然而彼不知其心已为孟子造化所动乃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㕓而为氓彼不思曰滕与楚相去几数千里何以使我乐为其民乎则圣贤造化固己可知而滕文公性善之几其见于用者乃能使人如此不特许行又能感召陈相与其弟卒负表耜区区自宋之滕且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惜乎滕地褊小不能尽充孟子之术使齐宣信孟子之说如滕文公则如楚之许行宋之陈相一时号为有知者皆将四面而来而风声所传德音所感凡有人心者皆将襁负其子而至矣则孟子所谓民归之如水之就下此亦可见其一二也夫许行之来固未足多而陈相乃陈良之徒学周公仲尼之道者也特其所见未固耳其好贤乐善之心岂可厚诬彼且来矣而况其他乎此余所以深信孟子之说而惜齐王之不行其道也且许行既为文公之氓受孟子之泽则当自鄙其学之浅陋徙义迁善尽弃其旧习以观圣王之施为而犹自是其学而非圣贤之大道乃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呜呼彼以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为大道乎诚可笑也夫鸿荒之世其民若禽兽然君民并耕岂得已哉事固自有次第且篑桴土鼓决不若箫韶之音穴居野处决不若宫室之安书契之精于结绳棺椁之美于衣薪此数圣人因事之几随时之会乃至周而大备岂有帝王之世天下之民耳之所听者皆钟鼓管之音目之所视者皆青黄黼黻之色而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堂陛之尊圭璋之盛俨如天帝尊如神明一旦乃令尊君下民同霑体涂足同寒耕热耘同供炊㸑之职同作饙馏之事岂不大骇天下而起奸雄窥伺之心乎其亦可谓愚矣不知陈相兄弟何所见闻而恱之夫篑桴土鼓穴居野处结绳衣薪在上古行之不以为异使用于二帝三王之后其可行乎夫可行则为道不可行则为弊为怪民为妖术在法当诛在圣门当绌此孟子所以深恶之穷问诘难往来数叠使其辞穷理极乃扼其要处曰子以为滕有仓廪府库以厉民不知子以粟易械器不为病陶冶以械器易粟不为病农夫乎且许子推不欲病民之心以病陶冶何不自为陶冶使日用所须皆取办于其家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以为烦乎陈相乃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其理穷矣其辞尽矣乃又扼其要处以问之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治天下独可以耕且为乎汝不知夫有大人之职事则当劳心以治人治人者食于人有小民之职事则当劳力以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此天下常行之理也况一人之身百物所须汝以交相养为病则当事事物物皆自为之既为耕夫又为蚕妇又为弁人又为攻金之工攻木之工设色之工刮摩之工率天下之人终日搰搰暴露辛苦乃不为相病耳此岂可行乎汝以为君不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坐受其养以为病民耶当尧之时洪水横流禽兽逼人尧当一味耕田而不忧乎既当忧之则尧舎耕之外不为无事矣举舜而敷治者尧之职也舜使益掌火以驱禽兽使禹疏九河以泄洪水则舜禹益舎耕之外不为无事矣又使稷教民稼穑又使契教民人伦尧又于其间劳之来之以勉其勤劳匡之直之以正其心术辅之翼之使自得之以遂其天性又从而振德之以警其昏谬呜呼尧舎耕之外其职事如此何暇耕耶使其如许行之学专以耕事则圣贤不用禽犬不问洪水不知人伦不正天下几何不尽为血肉为江海为水者也此岂可行乎夫君民上下各职其忧不可相易也君民上下各尽其职则天下大治故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农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农夫之忧舎百亩之外无事也人主之忧忧在天下其忧甚大岂农夫可比也故为天下得人谓之仁不得人则天下谓之不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汝见尧荡荡乎民无能名舜有天下而不与以为无职事乎呜呼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其用心处在天下得人特不用心于耕尔孟子既明尧舜之道以破许行之谬论然后责陈相兄弟所学之不固而为异端所乱也其责之如何如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夫尧舜之道中国之道也许子之说夷狄之说也今相兄弟学于陈良陈良所学乃周公仲尼之道当良自楚北学于中国其识见高明议论中正北方之学者未有出其右者是所谓豪杰之士陈相兄弟事之数十年一旦良死乃尽弃中国之学而悦夷狄之说岂不见孔子没子贡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其不倍孔子之学如此又不见曾子不肯以事孔子之礼事有若且有江汉秋阳之喻其不倍孔子之学如此今许子所习者夷狄来自南蛮言语伧狞有如𫛞舌学之不精考之不详乃敢非先王之道陈相兄弟不审量考击倍其师之所学如下乔木而入幽谷矣又周公膺戎狄而陈相兄弟乃学戎狄夫狸变则豹豹变则虎所变愈大可也今舎中国之道而学夷狄舎周公仲尼之道而学许行岂得为善变乎余观孟子穷诘陈相使无逃避乃大明尧舜之心其辞衮衮不断其意滔滔不穷静观其源可谓见道分明无有疑虑一辞一句皆自胸襟流出乃天下之至论古今之格言可叹可仰可遵可信当战国权谋诡计纵横捭阖之中乃有如此奇特卓异之观正如终日行培𪣻而忽见泰华终年泛污沱而忽浮沧海使人心源廓大眼界通明后世之士乃欲非之疑之詈之亦可谓不知圣贤者矣陈相兄弟邪说深入心术颠倒犹有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之说且以布帛无长短麻丝无轻重五谷无多寡以至屦无大小皆一等之价其意以为君民并耕则人心淳朴不复计较长短轻重多寡大小以相交易矣天下岂有此理乎使天下如禽兽草木之无知则已如其为人岂有不知长短轻重多寡大小者乎邪说惑人乃至于此耶孟子又徐徐以喻之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什伯或千万子乃欲比长短轻重多寡大小而一之是犹指鹿为马以青为黑而乱天下之常理也巨屦小屦同价则足迹大者终身无屦矣是教世之人以短取长价以轻取重价以寡取多价以小取大价相率为伪以取赢馀一身行之且不可况于国家乎呜呼孟子不喜异端乃至于此皆识见高明知其必为怪也如辟夷之之薄葬仲子之非廉白圭之貉道张仪之妾妇以至指伯夷为隘指柳下惠为不恭指杨朱为无父指墨氏为无君指许行为夷狄皆其中晓然所见明白故区别真伪判断是非穷根极本尽窟穴而发之使利害皎然不贰不疑其有功于世道如此学者岂宜以轻心观之哉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䘮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吿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逹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此一章书颠倒失次自汉以来无有辨之者余深入其中乃知其编次脱易辄为改正之其文宜曰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䘮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逹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余读此章乃知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彛好是懿德又知人之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故理义之恱我心犹刍豢之恱我口果不诬也夫夷之墨者之徒也惑于墨者之说遂失其好德之性理义之心尊其师之说执其师之见高设藩篱壁立畔岸惟恐有犯之者惟邪说深入故稍有诘难则议论锋起胜负横生人怀怒心如报私雠此可与言乎今不知何所见乃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未知其人已知其学就其所言则失之不情辟其所守则或以招祸乃逊其词乃下其气以荅之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其言如南风使人愠解曲而不诎婉而成章浩然之气发于施为者乃有如此变化学者以悻悻为直孑孑为义自以为浩然者如是岂不失错呜呼圣贤之待非类其法如此不可不知也既而孟子知夷之葬其亲厚是稍变其师之学矣夫稍变其师之学者是其心之不安也因其不安处可以救药矣至夷之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则有以处之矣夫其心不安则知其师之学不可行知师之学不可行则恐孟子之学真有过人者所以屡却而屡来孟子乘其机会乃曰吾今则可以见矣向之不见以其为墨者之徒今之欲见以其有厚葬之说又曰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徐子以直之之语告夷子稍犯其锋议论即起而胜负即生矣乃攻先王之道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呜呼儒墨之异乃在于此墨子之学以天下之亲为己之亲呜呼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精于一者行于万事父母之礼其爱慕之心勤劳之职止可精专于一人耳倘视天下皆为父母人人事之如己父母则意必有所怠情必有所抑而作伪之心难知之行将乘此而起矣先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者止极其所行在于五十者不负戴六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耳岂能人人如事吾父母冬温夏凊昏定晨省饮膳之节寒煖之宜鸡鸣而起深夜而寐遍走天下人人事之乎且吾父母之于我抚育之勤保惠之切教诲之至天下一人而已矣今视天下皆为吾父母不知此情何自而生抚育弗见也保惠勿见也教诲弗闻也而以其不情之见欲取天下之名乃视天下皆同己父母将置吾父母于何地其忍为此心乎其视天下之亲同己之亲则将视天下之子亦同己之子矣直可笑也夫父母之于子念虑在子出入在子抚育之保惠之教诲之其心切切然惟恐其蹈水火之害惟恐其行邪枉之涂丁宁防卫岂可名言哉今视天下之子同己之子将人人抚育人人保惠人人教诲上事天下之父母下爱天下之赤子不知墨子之身止一身乎其亦有异术为亿兆身乎此岂可行也先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过发政施仁如幼而无父者必先施耳其道当如此也使其自有父母吾乃欲夺人之子以为己子乎爱无差等是何谬论孟子不暇远取且就其近处而譬之曰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夫墨子所以有此言彼亦有所见也苐考之不精择之不详遂不可行于天下为邪说为异端为禽兽人之道夫其所见者何也其见邻之赤子匍匐入井忽然有怵惕恻隐之心欲急趋而救之此时之心见邻之赤子如己之赤子也不知此亦人心之自然耳夫赤子无罪一旦无知入于死地茍吾手足之力可以救援何为而不救之乎此特一时之心耳至于久其抚育久其保惠久其教诲其能与己子同乎夫天之生物也乌子皆黑鹄子皆白桃之不生李而谷之不产麦其气不同故吾之子与吾父祖之气同他人之子则自与其族类同是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以私智乱之乃欲乌子为白乎鹄子为黑乎桃为李谷为麦乎人之子为己之子而有二本乎其理晓然无可疑者既攻其僻见偏辞矣乃提其好德之性理义之心与其师之学不同处以警之其警之如何曰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䘮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之心思以此薄葬易天下矣然而夷子已自不可行而独厚葬其亲以倍其师之说将以师之说为是墨子以薄葬为贵以厚葬为贱胡为夷子以贱事其亲乎将以师之说为非胡为尊其师之说执其师之见以非儒者之道乎夫厚葬之心乃好德之性也理义之心也先王之道也夷子行之而不自知乃极力而语之曰夷子厚葬之心有自来矣孟子即其心而大明之曰上世葬亲者举之于壑此正墨子之道也他日过之见狐狸食其亲蝇蚋嘬其亲其颡有泚睨而不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逹于面目乃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心何心哉孟子指之曰掩之之心乃诚之发见也故曰诚是也其意以为欲识诚乎盖在是耳夫其颡有泚睨而不视此好徳之性礼义之心儒者之道盖在此也墨子之道欲绝人子爱亲之心使就其残忍之说不知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夷子闻之其本心发见知儒者之道正在于此与吾心合此其所以怃然自失其师之说为间以游于孟子之道不觉发言以归诚曰听孟子之所命矣呜呼余观孟子能用先王之道类皆如此方未得夷子要领则善言以却之及既得其葬亲之心则数语之下使之脱然自得于先王之道其转移陶冶乾坤之造变化之神也其可忽诸
孟子传卷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二
宋 张九成 撰
滕文公章句下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舎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余观孟子之时商鞅得志于秦而张仪继之孙膑得志于齐而邹衍淳于髠田骈接子慎到环渊又继之苏秦得志于六国腰佩六印坐谋辎车时君世主拥篲先驱郊迎侧行其见礼如此考其所学非阴谋诡计即纵横捭阖驾倾河之辩肆无稽之谈大要以进取为功业杀人为英雄孟子所学乃二帝三王之道当世所贵乃鬼蜮豺狼之术则不见诸侯意可知矣陈代徒见商鞅孙膑苏张稷下诸公谈笑取将相今孟子独不见诸侯宜似夫褊小而不疏通广大也诚一见之一言遇合大可以为伊周小可以为管晏故引枉尺直寻之志以动孟子焉孟子先以虞人之非其招不往以攻代好利之心次以王良羞与嬖奚乘以攻代枉道之志孟子大意以为虞人尚非其招不往岂有为士君子不待招而往乎夫所谓招者非如拥篲先驱郊迎伏谒之谓也礼义而已矣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今当世诸侯以进取为功业以杀人为英雄礼义安在哉是其所以招贤者非其具也故其所得特商鞅孙膑苏张稷下辈流耳又以为王良羞与嬖奚乘岂有为士君子而枉道以从彼乎夫所谓道者植桑种田育鸡豚蓄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此所谓道也此孟子之志也当世诸侯方以烧夷陵取鄢郢今日虏公子卬明日虏公子申今日杀四十万明日坑百万为得志吾岂可枉道以从彼反不如一御者乎夫虞人知守其节御者知守其法岂有为士大夫学圣王之道乃不待招而往乃枉道以从人乎至于道之将行道之将废有命存焉其所以自守者安可一朝变也樊并通尚书而为剧贼刘歆通春秋而附王莽马融号为大儒而事梁冀祝钦明号为明经而事两张是曾犬彘之不如曾何敢望齐之虞人赵之御者乎以孟子此志观之则夫交结非类依附憸人而要功名而取富贵者皆虞人御者之所羞也其可不自儆乎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圣王道绝习俗风颓以管晏为高功以仪衍为丈夫以仲子为廉以匡章为不孝白圭自谓过于禹许行自谓闻大道各以私智恣为偃蹇纷然四起莫之谁何惟孟子于颓垣破堑中独守圣王之道羞比管晏妾妇仪衍蚓仲子而礼匡章貊白圭而狄许子一扫啾喧弊陋独推仁义之尊高非其中皎然明白安能发为深见远识以区别真伪判断是非如此乎惜乎其道之不行也使其道行彼是数子者固将收召之以变其心术随其才之长短而用之见僻而坚怙终而贼则屏之远方诛之两观不疑矣惟其终不得少行其志而商鞅之学大得志于秦其身虽亡其学犹盛一传再传至赵高李斯而极力行之烧诗书杀学士倡督责之说起骨肉之诛至于诽谤者族偶语弃市惨刻之政至两汉而未除反唇之诛武帝行之南山之诗宣帝戮之此鞅之遗祸也夫商鞅一派之学耳其祸犹如此之烈使此数人者不经孟子之诛纷然并行则天下之民为血为肉何时而已乎此所以见孟子大有功于名教也且仪衍以口舌之辩行捭阖之术膏车秣马曵紫拖金驰骋于六国天下皆见其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皆称其为大丈夫惟孟子知其本心不复问理义所向阿徇茍容乘间投隙志在取富贵而邀爵禄耳是其为术岂有他法哉专顺人主之意操旁僻曲私之心行妻孥妾媵之态是何大丈夫之有乎夫道合则从不合则去其用我也则行大中至正之路以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故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恶有居侧媚立邪僻行诡诈以罔人主而乱天下乎其不用我则卷而怀之物格而意诚意诚而心正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裕如也独行其道如此视富贵贫贱威武皆空中一尘耳其来其去何足以为吾轻重哉古之所谓大丈夫者如此以此而论则衍仪直妾妇耳天下方称为大丈夫而孟子乃见其为妾妇是孟子之见迥出寻常之外而非凡心俗虑之可知也而非之而疑之而詈之可乎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舎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深味周霄之言想见其为人见当世仕宦者类皆权谋诡诈纵横捭阖其得志者皆市井驵侩闾巷小人超然有离绝远去之心见孟子不见诸侯虽见而不受其禄未几而辄去深合其意以为古之君子类皆不仕也故发为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又引公明仪三月无君则吊之语以荅之周霄之心见当时仕宦与意不合深欲脱去而不可得乃闻三月无君则吊之语又与其意大不相侔故曰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以此为急则知其于当世仕宦悠然自守无所轻重矣余观霄之为人亦为君子人也其心高远疏爽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者也充其所见将为长沮桀溺荷蒉荷蓧之徒而非圣人之道也孔子深疾荷蓧丈人之徒故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圣人之道其急于仕者非贪禄而慕位也人伦之大君臣为重仕则君臣之义明君臣之义明则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一皆大明而不昧何乐如之此所以三月无君则吊也夫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家其重如此诸侯失国家则无耕助以供粢盛无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矣粢盛不洁矣衣服不备矣其敢以祭乎是诸侯失国家则五庙祖宗皆不得血食矣是知君臣之义不明则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一皆颠倒失序也士之不仕则无田以供粢盛以至牲杀器皿衣服一皆不备不敢以祭亦不敢以宴夫不仕其患如此之大使吾祖宗不得血食不忠不孝难以齿于人类所以皇皇所以可吊也霄虽闻三月无君之义乃未喻出疆必载质之义也故又更端而问之孟子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舎其耒耜哉夫质所以见君也出疆载质见念念之不忘君也古之人在畎亩犹在朝廷不忘君拳拳之义也所以苏武使匈奴十九年不舎汉节范泰终身不履魏地而坐卧汉车者见念念不忘君也而世之说诗者曰永矢弗过者自誓弗过君门也永矢弗告者自誓弗告君以善也永矢弗谖者自誓弗忘君过也邪说害道贼君臣之大义乱人伦之常经彼又恶知出疆载质之义哉霄平日见驰车击毂腰金曵紫之人类皆乘时射利阴险倾邪乃超然不以仕宦为意以为孟子不见诸侯见而不受其禄受其禄不久而辄去自谓与其意暗合疑古之君子类不以仕为意及闻夫子三月无君则吊出疆必载质之义乃见孟子反如此其急与其意大相舛矣故曰晋国亦吾所仕之国也平生未尝闻仕当如此其急仕果如此其急君子之难仕何也孟子乃以为仕如此其急者乃君臣之大义不由其道又臣子之所羞惟其恶不由其道此孔子所以不主痈疽与瘠环惟仕如此其急此夫子所以适齐适卫适楚适宋而不敢已也然则穴窥之喻乃指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稷下诸公不以正道事君者也霄因此问得闻仕如此其急大明君臣之义又闻不由其道之训足以遂其自好之心悠然萧然挥之不去招之不来一由于礼义而已矣霄亦何幸耶然则善用先王之道又于此可以观孟子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孟子识见高远超然出一世之外故每事与众人不同众以陈仲为廉孟子独以为蚓众以匡章为不孝孟子独加之以礼众以管晏为大功孟子独以为可羞众以仪衍为大丈夫孟子独谓之妾妇众以不朝王为不敬孟子独以不谈仁义为不敬众以君命召不俟驾为礼孟子独以德齿为礼是其所见迥与众人不同使其得志必能尽扫当时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阴谋诡计之陋而独振先王之道于颓弊之中也此余所以拾其遗迹每事三叹之而窃悲夫后世不知孟子之心也今其所见又有异焉者彭更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于诸侯以为泰孟子乃见以为道彭更见无事而食孟子乃见为仁义而食彭更见梓匠轮舆为食志孟子乃见为食功夫彼以为泰此以为道彼以为无事此以为仁义彼以为志此以为功是孟子之所见超然独异于众人也惟众人所见如此所以俗气不除皆景慕商孙苏张稷下诸子惟恐学之不及而风俗薄恶日趋于鬼魅之地禽兽之心将血肉吾民大乱吾中国可胜悲哉惟孟子所见如此所以养浩所以知言所以能深知王道之所在所以直指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漂流于沟壑为王道也孟子所以能指数子之病而一开当世之耳目也呜呼彭更其亦何幸乎向见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之为泰孟子乃直指此见为道且有箪食天下之说向见无事而食为不可孟子又直指此见为仁义且有入孝出弟守先王之道梓匠轮舆之说向见食梓匠轮舆之为食志孟子又直指此见为食功且有毁瓦画墁之说自此以往所见皆新不离蹞步不动毫芒转泰为道转志为功转无事为仁义其视当世之学一皆邪说其视孟子所为一皆先王之大道呜呼更亦何幸乎不知果能如余之所云耶余不能考其必然故就孟子之用而发之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恱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茍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孟子见齐王时乃宋剔成三十八年剔成立四十一年为弟偃所攻偃立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以时考之万章所问宋行王政正偃之谓也偃自东败齐南败楚西败魏之后盛血以韦囊悬而射之命曰射天淫于酒与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于是诸侯皆谓之桀宋偃立四十七年齐湣与楚魏伐宋杀王偃遂灭宋三分其地以是观之偃又安知王政岂偃自篡立之后抑情饰诈欲以王政收人心乎岂初年克己晚岁盈溢而至灭亡乎抑岂万章称道时正王偃修饰时乎皆不可知也观孟子荅万章之问言汤先尽其在我故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岂孟子见王偃身为篡逆之贼讵可行王政乎又言武王出而东征君子实玄黄小人具箪壶以迎周之师岂孟子见王偃未知修德遽欲伐人而人不服乎味此两段则知王偃之为人徒恃血气未能尽其在我徒恃兵革未能服人之心其所谓王政者皆要名饰诈而非其真也使王偃果行王政自致知格物诚意正心来必不篡君而自立既篡君自立复欲窃取王政之名以欺天下呜呼天下安可欺乎齐恶其诈欲自东来讨楚恶其诈欲自南来讨孟子知王偃之心出于诈故曰不行王政云尔茍行王政四海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是王偃胸襟所蓄者孟子知之略无馀蕴矣则其射天射谏者皆其晚岁真情发见也然则以孟子之不许宋则为楚魏所杀以至灭其国分其地者已于王偃未败时见之矣然则矫情饰诈者竟何为哉止足以杀其身而已尔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考孟子所言如此则是王偃恶迹已露已与众小人为偶日夜谋伐齐伐楚伐魏荒于酒淫于色射天射谏者之心已不可遏矣薛居州虽贤者岂能胜众多之小人哉然方当王偃作伪之日万章以为将行王政戴不胜又区区欲王为善是二人者皆信其然矣独孟子知其决不能善终且以汤武之举形迹其本心又以齐楚之喻推明其所好是于二子称许之时孟子已知其杀身灭国为人分其地矣此所以见孟子高见远识迥与常人不同也且心术之不可不正也久矣夫心术正则其所起居正也其所好恶正也其所趋向其所避就正也安得不喜正人而恶邪士乎心术邪则其所起居邪也其所好恶邪也其所趋向其所避就邪也安得不喜邪士而恶正人乎王偃篡立心术之邪如此亦安得不与群小处哉尚容一薛居州者盖欲借以为饰诈之具也昔明皇初即位志在社稷相姚崇宋璟朝廷清明天下无事安得而有小人及惑惠妃其志肆矣相牛仙客而远张九龄且一意于李林甫虽卢绚在朝亦何能为哉以是观之则天下之治乱信乎在用君子与小人而用君子与小人信乎在人主心术之邪正王偃心邪小人之资也以小人在上呼吸群类覆出为恶一薛居州其如之何哉惟大人之事君不问小人之满朝政事之紊乱苐观人主心术如何耳傥君有愿治之心吾则探其非心所在格而正之心术一正小人逐矣政事明矣齐威王一旦晓悟烹阿用墨天下朝齐其事亦明矣余因论宋王又发心术之说以告吾党之士云
孟子传卷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三
宋 张九成 撰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不见诸侯之问陈代公孙丑万章更相致疑于孟子以此见习俗移人虽居圣贤之门洗除不去彼见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驰车击毂奔走诸侯之门以为士之处世当如是耳不知伊尹耕莘傅说筑岩吕望钓渭曷尝仆仆走人门戸哉成汤救民高宗中兴文王行仁或三聘或肖形或亲访然后为陈尧舜之道应霖雨之求作鹰扬之举则孟子之不见诸侯乃古人之道例当然耳寡见浅闻动辄致疑良可悲尔然见与不见古人不以是分优劣也理在可见见梁惠见齐宣非屈也理在不见如陈代公孙丑万章致问之时亦非自高也学至于圣不已又学而至于智故力之外又有巧至之外又有中岂可一途取哉以是而求则见与不见皆非所以知孟子也今公孙丑致问孟子引古人之例荅之曰古者不为臣不见然不见死法耳其中又有变化焉一于不见如段干木逾垣泄柳闭门彼将以不见为高而不知于道为不合也此阳货有赐于夫子夫子则顺礼以见之干木泄柳岂知此义乎一于见如曾子之所谓胁肩谄笑子路之所谓未同而言彼将以见为通而不知于道为失节也此齐宣不就见孟子孟子则以疾而辞之胁肩谄笑未同而言之流岂知此义乎公孙丑问不见诸侯孟子乃非干木泄柳是以见为是矣将以见为是乎孟子乃又举曾子子路之言是又以不见为是矣然则吾将何处乎迫斯可以见未迫则未可以见也吾知格物以知至知至以诚意诚意以正心正心以修身修身以齐家而已至于治国平天下苐观人主用心为如何其心虚则可见自实其中虽见何益盖君子所养养其理义而已理义既明有所见则不为段干木泄柳之固有所不见则不堕曾子子路之言顾理义如何尔非圣而又智至而又中力而又巧者安能至此地哉余因公孙丑之问又发明孟子之学庶几知所择焉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余读史记考孟子时所谓宋王者剔成立三十八年而齐宣王即位四十一年为弟偃所攻败而奔齐偃自立为宋君则万章之问宋行王政戴不胜欲宋王之为善戴盈之欲去关市之征皆王偃时也夫偃东败齐南败楚西败魏荒酒滥色射天射谏者卒为齐魏楚所灭三分其地安得行王政用薛居州而去关市之征乎余尝论之曰岂偃自篡立之后抑情饰诈以王政收人心乎岂初年克己晚岁盈溢而至灭亡乎抑岂万章称道时正王偃修饰时乎以史考之不见其实今以戴盈之问乃知王偃果自篡立之后抑情饰诈以盖前愆也何以知之至欲行什一之法去关市之征所谓行王政者可见于此夫仁义何常之有蹈之则为君子背之则为小人使偃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耶孟子虽知其必败有汤武之说以讥斥之有众楚人之说以诋谯之今又有日攘一鸡之说以切劘之然安敢不告以善道也故有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之说其意甚远其来甚深使王偃不能行此言犹在也诸侯有欲行王政者举斯言以自儆安知不疾趋急策以向王者之路乎呜呼王偃之能不能已可见矣余思孟子攘鸡之说有何待来年之语乃知人不能无过不知其为过尚可言也晓然知其为过讵可不离绝远去如避涕唾如逃水火如却盗贼乎倘惟宿留不前凝滞不散去而复来舍而复取谓今日而有明日谓今年而有明年是皆无志之人甘与恶为徒侣者也孔子曰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以为恶不仁者其谁乎即仁也直指之故曰其为仁矣何以知其仁也恶之之甚至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呜呼其恶如此真可尚也然所以能如此者以能用其力也我未见力不足者是人人皆有去恶之资也其不能断然速去者特无志之人耳斯速已矣非深恶不仁之君子能如是乎余因攘鸡之说乃力排去恶之疾以为士君子之戒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汎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世之论者皆疑孟子以辟杨墨为承三圣以空言配实效夫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孔子诛乱臣贼子其为祸患显然可见至于杨墨之害岂可以洪水乱臣贼子猛兽为比哉余窃谓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之害见于一时而杨墨之害起于无形而贻祸于千百世之后犹未已也且以商鞅论之定变法之令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此令一行民相告讦而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之风亡矣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此令一行民忘六亲而父子相亲兄弟相爱患难相保之风亡矣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形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此令一行民礼义而以力相夸以智相胜以谋相轧之风起矣夫使民相告讦民六亲民礼义此风既成习俗浮刻有锲薄之心无忠厚之气挟兵持力并吞天下倾轧诸侯逮至始皇而烧诗书杀学士至二世而倡督责之说起骨月之诛天下荡然无复人理至西汉而秦风犹在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以至反唇之诛武帝行之南山之诗宣帝戮之三族五族之刑上行之不以为疑下见之不以为怪此皆商鞅之遗祸也夫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之害讵至如此之久乎则夫杨墨之害比洪水与夷狄猛兽乱臣贼子夫复何疑窃尝考之孟子谆谆欲去杨墨求之当世特墨者夷之一见于七篇之书耳所谓杨墨之学其得志于当世者果安在哉余细思之乃得其说夫杨朱不拔一毫以利天下其失也为己太重故其弊为商鞅为邹忌为孙膑为陈轸为苏秦为张仪皆危人以自安害人以自利夺人以自富杀人以自彊其术皆祖于杨朱之为我也墨翟摩顶放踵利天下其失也为人太多故其弊为邹衍为慎到为田骈为接子为环渊为庄周皆黄老之术为同异之辩肆无稽之谈恣荒唐之说其术皆祖墨氏之兼爱也夫杨朱之术至商君而大肆其祸乃至于如此使墨翟之徒得志于天下无复君臣父子之伦奸雄窥伺天下大乱不可复支矣何以言之魏何晏倡虚无之说晋王衍从而和之认庄周老聃以为宗指文王山甫而窃笑倚杖高视挥麈清谈居䘮而酒肉父子而裸袒是致刘石相踵五胡乱华历数百年而后混一至唐太宗而以㛐为妾唐玄宗以妇为妃尚有胡人之风此又墨氏之为害其祸如此之烈也孟子亲传道于子思盖二帝三王周公之正统也其见识高远知与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之害同故力排而深诋之高自比于三圣而不疑诚以其所见者如此也然余嘿观天下之理非大患害不足以见圣贤非大祸乱不足以见圣贤故洪水之患大禹出焉夷狄之乱猛兽之乱周公出焉君臣父子之乱孔子出焉杨墨之徒孙膑商鞅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乱孟子出焉圣贤之去患害除祸乱岂徒然哉必也天理昭著深见患害祸乱之所在而去之除之其大用所及至有乾坤之造变化之神非浅智者所能窥也故禹用此道以治水则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其用为何如哉周公用此道以兼夷狄驱猛兽则诛纣伐奄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其用为何如哉孔子用此道以作春秋则舎赵穿而书赵盾卒楚子而人诸侯其用为何如哉孟子用此道以辟杨墨则羞比管晏妾妇仪衍蚓陈仲而直夷之貊白圭而狄许子其用为何如哉且有邪说必有暴行而邪说暴行不生于全盛之时必起于衰乱之世商君之说邪说也其行法也虏公子卬刑太子䖍步过六尺者罚弃灰于道者刑暴行也岂非有邪说必有暴行乎尧舜之道衰则邪说暴行作故有飞廉猛兽之害周公起而正之文武之道衰而邪说暴行作故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之害孔子起而正之孔子既死而邪说暴行作故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盈天下孟子起而正之岂非邪说暴行不生于全盛之时而起于衰乱之世乎丕显哉文王谟非邪说也丕承哉武王烈非暴行也故启佑后人皆以正而无𧇊缺至于邪说之害入于人心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且商君邪说一入孝公之心其为政事刻薄如此使杨墨之说尽行其为害岂止洪水夷狄猛兽乱臣贼子而已哉孟子辟之其于圣王之道可谓有功其于生民之性命可以同功于造化夫商君之说止入孝公其为害已如此矧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说遍满天下其惑乱人心亦已深矣欲正人心必息邪说距陂行放淫辞此自然之理也孟子谆谆盖在于此然则外人以为好辩者此杨墨之说深入也然而孟子不指辟商君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说而止辟杨墨者此又显仁藏用之意而春秋所以罪冶之意而孔子所以君子伯玉之意也此又圣贤之大用也学者试思之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已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圣人之道大中至正不在放浪高远处亦不在枯槁憔悴处本诸身施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故其言无偏其行无弊行之可久施之可大薰如和气郁如春阳浩乎其无穷悠乎其甚乐倘以私智乱之不堕放浪高远以贼道则为枯槁憔悴以贼道槩之以圣王之法皆可诛者也夫饭禾而羮肉冬裘而夏葛上有父母之乐下有兄弟之情此大中至正之道本诸身施诸庶民考诸三王建诸天地质诸鬼神百世以俟圣人不缪不悖不疑不惑者也言无偏行无弊者也行之可久施之可大者也薰如和气郁如春阳者也浩乎其无穷悠乎其甚乐者也彼陈仲者何师而何学哉此以私意求道此堕于枯槁憔悴者也夫居兄之室食母之食此圣王之道也今乃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弗食也而身织屦妻辟纑以为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弗居也而处于陵以为居是置兄与母于不义之地而自与妻同处于洁廉以要当世之名也此何心也哉此非人心也故孟子以圣王之道格之谓之巨擘以其尚小节也谓之蚓以其无知也倘自以为廉洁而不问天伦之大自陷于辟兄离母之罪是与蚯蚓同一机也夫蚓岂不洁乎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然论其形状则可恶论其智识则甚愚陈仲子迹状辟兄离母岂非可恶也哉仲子知识辟兄离母岂非甚愚也哉蚓异类不足道仲子为士人乃任私意以乱天伦在圣人之门正当诛绝者也呜呼陈仲不幸不出于帝王之世见诛于尧舜文武也幸而出于战国之时见正于吾孟子也倘使其说行则是杨墨之外又有一陈仲以乱圣王之道矣余尝谓人不可不学学不可不求师求师不可不明圣王之道通万世而可行者如陈仲自任私意不知好学又不知求师似此见识其求师也必入杨氏为我而非通万世为可行者其亦可怜也已余原其初心本于为善而非为恶也不知好学不知求师不知明圣王之道乃陷于不孝不弟之恶以得罪于名教吁士大夫立己其可不审处乎窃尝读易乃见陈仲三日不食圣王之门无如是法也夫节固圣王之所同也然不贵苦节而贵甘节九五居中得正乃圣王之节也其辞曰甘节吉往有尚若颜氏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此所谓甘节也使颜子得志饭粱而食牛必知其亦乐矣盖其所谓节者乃品节之节非节抑之节也上九节之太过其辞曰苦节贞凶悔亡若陈仲子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此所谓苦节也苦节之过虽贞亦凶使其知悔则无凶矣此天理之自然也故凡刻意尚难愤世疾邪沽激矜持决去不反如屈原申屠狄之流皆非圣王之道也圣王之道不疾不徐不激不抗悠然自得从容中道如陈仲之苦岂可行之道哉当世方且尊尚之孟子乃独指其避兄离母之罪且蚓之且巨擘之以为自任私意者之戒其于名教可谓有大功矣
孟子传卷十三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四
宋 张九成 撰
离娄章句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云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此一篇大意言有仁心仁闻矣将欲布之天下使人人被其泽者当取法于先王之道也所谓先王之道何道也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者此先王之道也见之法度则谓之先王之法施之政事则谓之仁政谓之不忍人之政上谓之道揆下谓之法守在朝谓之道在工谓之度上又谓之礼下又谓之学其在臣下也谓之事君之义谓之进退之礼谓之责难谓之陈善统而言之其实皆先王之道所由异路故名言亦从而异耳仁心仁闻即尧舜之道也如离娄之明也公输之巧也师旷之聪也离娄师旷公输子虽明虽聪虽巧矣然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是规矩所以行其明而布其巧六律所以著其聪也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而不行仁政不遵先王之法犹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而废规矩师旷之聪而废六律则不能平治天下不可法于后世矣且仁政与先王之法所以行尧舜之道而布仁心仁闻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以言徒有尧舜之道徒有仁心仁闻茍无先王之法不足以为政也又引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之诗而断之曰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又言圣人竭目力竭耳力必继之规矩准绳必继之六律以为方圆平直以正五音皆不可胜用犹之圣人既竭心思必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所谓不忍人之政即先王之道故有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喻以证为政因先王之道之说孟子之心以为先王之道在我时君世主如齐宣有易牛之心可谓尧舜之道可谓仁心仁闻矣然而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则以不行先王之道也使信孟子则先王之法行而齐宣之仁覆天下矣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贼害人君之心术虽人君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顾数人之学皆不足发扬于天下适以启人君好杀之心诡诈之计耳吁可叹也然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乃可以论先王之法茍无其本虽有仁政将安所施哉故曰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播其恶于众则并举先王之法而坏之矣是故上无道揆而肆意下无法守而擅权朝不信道而为颇僻工不信度而为淫巧君子犯义而无忌惮小人犯刑而无愧心此皆不仁在高位并举先王之法而坏之之过也故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仁者在上修之而已尔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仁者在上理之而已尔惟不仁在上则漫无法度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其为灾害也非特城郭甲兵田野货财不治之比也危亡可指日而待矣岂特在上无尧舜之道无仁心仁闻并举先王之法而坏之哉为人臣子者倘无尧舜之道无仁心仁闻则亦并举先王法度而坏之故孟子引天之方蹶无然泄泄之诗为证且言事君无义所谋者利进退无礼所贪者位言则非先王之道所谈者皆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术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陈尧舜之道安知责难之说逢迎人主之恶而不知献可替否安知陈善闭邪之说其心以为何足与言仁义何足以格其非心云尔此贼其君者也此岂非并举先王之法度而坏之哉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不知尧舜之道不知仁心仁闻以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学荧惑人主之心术使人君以杀人为功业辟土地为英雄阿徇人主之意逢迎人主之恶坏先王之法者也在先王之世当服欺君之罪受变乱之诛孟子悯之故历陈先王之法一扫当世鄙陋之习焉其心亦可见矣呜呼当战国衰弊之世乃有如此至言伟论岂天之不坠斯文而留孟子以发扬之乎不然习俗之恶安得有此事耶学者其何幸乎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赋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此一章大意言尽君臣之道者皆当以爱民为主且规矩诚设则天下之方圆自此而出焉圣人既作则天下之人伦自此而出焉人伦之大其惟君臣乎尽君道者尧尽臣道者舜为君臣之法于千古者尧舜而已矣此所以为人伦之至也故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夫舜之所以事尧者何以民为先也其为百揆也举禹治水以救民举益掌火以安民举稷以稼穑食民举契敷五教教民是舜所以尽臣道者以民为主也尧之所以治民者何亦以民为先也其为天子也命羲仲东作以析民命羲叔南讹以因民命和仲西成以夷民命和叔朔易以隩民是尧所以尽君道者以民为主也使为君者不欲尽君道则已如欲尽君道则当法尧之治民以民为先可也使为臣者不欲尽臣道则已如欲尽臣道则当法舜之事君以民为先可也呜呼此所以为人伦之至乎孟子既上推尧舜又引孔子之言幽厉之事为戒其意亦可见矣夫为君者不知以民为心暴其民甚者则身弑国亡如桀纣是也不甚者则身危国削如幽厉是也故又引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之诗以为证原孟子此意所以深罪当时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以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术事其君以杀人为功业以进取为英雄而当时之君亦甘心其说焉如齐宣不以民为意乃以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为心岂闻尧舜所以尽君臣之道而为千古人伦之式者有在于爱民乎岂特齐宣如秦惠王梁惠王宋王偃楚怀王皆当时大国也无非以并吞征战为事至于民之死生存亡一切不问其举幽厉之事为言亦可谓切矣是以孟子区区以王道为言以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为说此正尧舜之心也其学如此而当世君臣方日夜残民以逞可悲也夫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心有所觉谓之仁故草木之实谓之仁以其得土则生也四体不知痾痒谓之不仁故利在一己害及他人而不恤者谓之不仁以其血脉不通也三代之所以得天下者同民休戚也其所以失天下者民有忧苦而不恤也岂特天下国之所以兴且存者亦以同民休戚也其所以亡且废者亦以民有忧苦而不恤也夫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此大舜之告禹也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此伊尹之告太甲也君以民为体民以君为心此记礼者之言也君民之相须如此今民有忧苦而君不恤君有忧苦民亦何恤哉君不恤民犹可言也民不恤君则四海之民皆为仇敌矣其忍言之乎故天子不仁不恤天下则天下之民亦不恤天子而四海不保矣诸侯不仁不恤一国则一国之民亦不恤诸侯而社稷不保矣卿大夫不仁不恤一家则一家之人亦不恤卿大夫而宗庙不保矣士庶人不仁不恤邻里乡党则邻里乡党亦不恤士庶人而四体不保矣此自然之理也夫人道所以长久者以有仁心固结于其间也平时暇日君尊如天民卑如地以为势利吾所固有富贵吾所固有生杀吾所固有𫤌然南面与天下相绝而不相关水旱不问饥荒不知愁苦不顾重赋厚敛以逞其欲争城辟土以快其忿视民之困乏而吾自足所愿驱民之死地而吾自乐其生日复一日民心愈离一旦衅生于内变起于外箪食壶以迎云霓之师前徒倒戈以攻牧野之众其亦何及哉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其斯之谓与岂特天下一介之士一㕓之氓在官则有僚友在学则有交朋闻善相告见善相示直谅多闻以成吾徳切磋琢磨以攻吾短以至乡里族党有往来之情丧葬宾客有庆吊之好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此人道所以长且久也倘惟挟才傲物恃气陵人寒温无慰劳之情吉凶无忧喜之色平居无事亦复何害一旦患难交攻仓卒有变则宾朋亦相摈绝而乡闾不见抚存至于此时小夫贱隶皆为敌国矣呜呼人道所以立乎天地之间者亦有仁造化于其中耳为天子为诸侯为卿大夫为士庶人虽贵贱不同势位殊等其利病深切同归一揆耳而战国之君不知出此以杀人为功业以进取为英雄民困乏而不知驱死地而不问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纵横捭阖权谋诡异日夜讲不仁之术以害斯民孟子直指言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亦可谓切矣而时君不信故六国相继而亡秦并天下自以为安矣兴骊山之役发闾左之戍一夫作难而七庙皆隳身死国亡族灭无种不仁之祸果何如哉孟子于齐宣梁惠之时已见此理奈何国无人莫我知乎此余所以三叹而不已也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呜呼孟子之于圣学可谓有功矣于孔子自省自讼自厚之说曽子三省忠恕之说又发其大用于事为之间使圣道晓然如在目前则此章是也夫仁用以爱人智用以治人敬用以礼人爱人则人当以亲来答治人则人当以治来答礼人则人当以礼来答如影之随形响之从声自然之理也今爱人而人不亲治人而人不治礼人而人不答常人到此不怨则怒吾有怨心彼以怨报吾有怒心彼以怒报则舟中之人皆为敌国四海之内皆为仇雠然则如之何孟子于此有造化之功焉此善用圣学之力也夫射之为技末技也然内志正外体直步立中钩绳弛张合规矩虽不切切然求必中之巧然发必破的虑必中微倘在我有分寸之差则在彼者有寻丈之失矣推此理以观则爱人不亲岂非所以为爱者未中其㡬乎治人不治岂非所以为治者未中其㡬乎礼人不答岂非所以为礼者未中其㡬乎使吾果仁果智果敬则仁举于此亲应于彼智举于此治应于彼敬举于此礼应于彼今而不亲不治不答必吾于发处有偏颇私曲之病故应于彼者有如是之舛迕也倘吾发处正中其㡬则其应也有破的之妙矣夫夫子止言见不贤而内自省见其过而内自讼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曽子止言吾日三省吾身夫子之道忠恕未论爱人不亲治人不治礼人不答之㡬今孟子乃于圣贤微处推而大之发为自反之论然后自省自讼自厚三省忠恕之说愈觉光大余以是喟然叹曰孟子之于圣学可谓有功矣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其说渊微不可以浅心窥测也且干羽舞而有苖格箫韶奏而凤皇来恭默思而传说梦金縢启而天反风则以反求诸己得其正处故彼来应疾于置邮此理深矣安可以浅易观之哉夫爱人不亲治人不治礼人不答常人方堕于怨怒中而孟子乃转为自反之说溯流而上以观其发处正与不正其造化运用乃如此之巧学乎学乎不到孟子安知圣贤转移变化之功与乾坤天地相为表里乎且引自求多福之诗为说呜呼观诗者能如此为用乃可以用六经矣岂𫝊注笺解所能跂及哉语至于此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天下乐事其有过于此乎君子其勉之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大学曰古之欲明明徳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与孟子之言相为表里然余尝考之大学之道始于致知孟子之论始于修身何也盖致知方求其体而修身已见于用身已修则齐家之本也家已齐则治国之本也国已治则平天下之本也所治愈广则收功愈大学而至于修身极矣齐家治国平天下特移修身之道以用之耳非有加损于其间也自修身以先皆大学之事也夫学莫先乎致知致知莫先乎格物格物者穷理之谓也使天下之理一物不穷则理有所蔽理有所蔽则足以乱吾之智虑惟无物不格则无理不穷而内而一念外而万事知其始知其终知其利害知其久近是以念动于中事形于外微而未著兆而未彰吾已知之矣知之则或用或舍在我而已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用舍在我则吾意之所向皆诚而无私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意之所向诚而无私则心之所存皆正而不乱故曰意诚而后心正心之所存正而不乱则身之所履修而无缺故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之所履修而无缺移以治家则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而家齐矣移以治国则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守而国治矣移以治天下则天子以徳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矣深原其本本自修身此孟子之说也原修身之本本自格物此大学之道也余因孟子之论又发大学之说使知修身之本自格物而始然后孟子之学几可
得而言矣
孟子传卷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五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徳教溢乎四海一国之心归于一国之贤者人君能即民心所归之人而用之则一国之人欢欣鼓舞令之则听禁之则止号之则来驱之则去上不疑于下下亦不疑于上则以其间有贤者为之依倚也然而有说焉小人疾其名谗夫害其𠖥则将有擅权之说有朋党之说以荧惑主心疑似君听一入其说贤者不安其位贤者不安其位则一国皆不安其所矣此正国家之大㡬不可不知也孟子深见此理故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者即所谓一国之贤者也其盛徳懿行民心之所素归而信服者也岂强臣世家之比哉如晋叔向齐晏子郑子产鲁季孙行父者是也虽其间未必一一皆当道然必有至谋奇节屡见于设施之间民心服之久矣用之则一国之心乐一国之心乐则上恬下嬉徭轻赋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千人传万以至天下皆慕之矣天下信服则徳教方施已沛然溢乎四海矣然则将欲有为者其可忽一国之贤者乎汉杀李固天下解体唐用卢𣏌四方相吊治乱之源止此而已昔晋悼公即位用魏相士鲂魏颉赵武为卿荀宾荀会栾黡鲍无忌为公族大夫使士渥浊为卿使修范武子之法右行辛为司空使修士𫇭之法以至六官之长皆民望也诸侯皆服晋室复霸此可见也故袁绍主盟而诸侯听命谢安既起则天下归心孟子之言岂特为当时之说哉如商鞅自卫来秦孙膑自魏来齐陈轸自秦来楚苏秦自周游六国张仪自魏来秦稷下诸人慎到自赵来环渊自楚来而淳于髠驺忌驺衍皆以奇计诡迹钓名干禄于一时者也岂知国家之典故朝廷之大体民心之好尚风俗之便习而谙详精练如叔向晏子子产行父诸公乎一旦骋口舌之辞肆纵横之辩行诡诈之术虽得一时之奇功而失久远之大计彼于他人国家何有哉志在腰金佩紫高车驷马以乡里而取名声耳孟子所以有世臣之言今又有巨室之说其意将使时君世主毋喜进少年一时之崛奇而听元老大臣久远之长计也其意顾不深哉然而余惧世之学者不审巨室之为贤者而认世禄之家为重则夫鲁三桓晋六卿齐田氏亦可以为戒矣孟子之言岂为此辈设哉不可不细考也故余谓巨室一国之贤者所以发明孟子之本意求欲断绝小人借此为奸雄之资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徳役大徳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观孟子此论乃知其学极天人之际岂常流所能到也观夫以天下有道小徳役大徳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为天之命且有顺天者存逆天者亡之说又有齐景公涕出而女于吴之说又有今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之说其意以为小国役于大国弱国役于强国虽人情不平以为其徳不足以服人其贤不足以高世徒恃其强大以势相临使小弱之国听使令于下风供贡赋于内府然而天方以强大在彼以小弱处我此岂偶然哉大国役小国强国役弱国此天也小国事大国弱国事强国亦天也天命在是吾其如之何哉安职守分可也论至于天则已极矣无可说矣然孟子之学不委于天而已也其下又有说焉其说云何转移造化之说也可谓深矣大矣不可企及矣不知孟子立于何地见天之际如此其分明也且其说曰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夫既言小役大弱役强之为天今乃又以为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变移天意断然不疑画为年数如执左契以取责于天下岂非转移造化之说乎学至于此则亦深矣大矣不可企及矣夫既归命于天无可说也而天之外又有师文王必为政于天下之说是天命在我而已矣天之外又有文王焉且引商之孙子祼将于京之诗以为证又引孔子仁不可为众之说以为据意以为既为仁人则当在人上不可与众同也故有无敌于天下之说以为超然独尊无有对之者当时诸侯皆行暴政以进取为功业以杀人为英雄虽曰强大皆非仁人也民之居其国如在猛火沸汤中如行王政尽使之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则是行仁政师文王其无敌于天下必矣又何强大之足道哉吾方帅诸侯以事天子复文武之绪犹执热而以濯也又引诗以卒其意焉夫事至于无可奈何则归命于天如楚子围弑君篡位灭陈灭蔡执徐子城朱方号令天下主盟中国皆曰楚为天所相又曰天方授楚如申之会晋叔向郑子产宋向戍皆当时良大夫也然帖首听命不敢可否意亦以天命在楚其如之何哉孔子伤之故书楚子麇卒而以十三国之大夫皆并于淮夷是天之外又有说而当时大夫学之不精至使弑君之贼无复忌惮横行天下所以圣笔于春秋发明天命在我当有以禆赞之转移之如孟子所谓可也故余以为孟子之学极天人之际常流所不可到者诚以其说有如此之大也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识见高远见当世之君听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学士之邪说深入其中变易心术例皆成不仁之君而风俗习尚不知以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尊贤使能关讥而不征市㕓而不征无夫里之布为政而以进取杀人为功业为英雄安可与论先王之道哉故商孙苏张稷下之说皆危亡菑利之说也而时君世主竞行而争蹈之是安其危而利其菑也是乐其所以亡者也彼各自以为晏然如日之在天孟子于其祸患未发时已知其灭亡不久矣宗庙社稷皆当倾覆于他人矣故引孺子之歌孔子之说太甲之说为证且有人自侮家自毁国自伐之论以伤之卒之宋灭于齐魏楚而韩魏赵楚燕皆灭于秦齐在山东四十馀年不被秦兵亦死于松柏之间为秦尽有其地秦复恃兵革杀人为政无国可伐无地可并至乃诛及三族诛及骨肉天下大乱一夫作难而七庙皆隳卒为项羽所有羽又蹈覆车之辙以杀人为心欲以兵雄天下不师仁义而为汉所有汉高祖入秦不戮一人约法三章穆然已有三代遗风继以文帝宽仁东西凡二十馀帝而卜年至于四百岂非仁政之力哉孟子于六国无事时已见此理而发为自取之论不五六十年其言效验如印劵契钥无分毫差然则不欲为天下国家长久计则已诚欲为之则圣主之道其可忽诸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矣虽欲无王不可得矣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茍为不畜终身不得茍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
桀禹之子孙纣汤之子孙皆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不务行仁政以光大汤禹之业而放肆暴虐一则放于南巢一则死于鹿台例皆亡失天下夫其所以至此者以失其民也所以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民归之则为天子民去之则为匹夫然则使其归之道无他焉知其好恶而已矣民之所甚好者仁所甚恶者不仁何谓仁即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者此所谓仁政也诚有举此而行之者民之归之犹水之就下如此其顺也如兽之走圹如此其乐也汤武行此仁政故民归之桀纣反此仁政故失天下汤武行如此而桀纣反如彼是桀纣之民归汤武犹獭之鱼于渊犹鹯之爵于林也孟子识见高远默观当世之君一皆桀纣之资日夜驱逐其民使不附己第未有行仁政收之者耳诚有好仁之君行前数事则四方之民皆争归之则以当时诸侯日夜为我驱逐于彼也然而欲行王政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当至诚行之久而不厌使四方皆信而不疑犹七年之病有三年之艾则火力为愈深其效必速若夫乍出乍入不为久远之计而欲得民于旦暮间岂有此理哉故曰茍为不畜终身不得然如当世之君以进取为功业以杀人为英雄而孤人之子独人之父使弟哭其兄妻哭其夫乡闾族党亲戚朋友使无往来之好鸡豚黍稷酒醴牛羊使无宴乐之情如此用心今虽若安以孟子观之若齐若楚若魏若赵若燕若秦皆当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卒之齐楚赵魏为秦所灭而秦亦灭宗绝祀以归于汉是诗所谓其何能有善终者乎相与归于沉没而已矣夫当诸侯争骛人人自以为英雄时而孟子已知其灭亡则孟子之先见远识岂商孙苏张稷下辈所能仿佛其万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此一章指商鞅驺忌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之所言所为而哀之也夫此数人者为权谋诡诈倾覆纵横之说为荒唐无稽奇险卓异之说考之仁义邈然无有岂非自暴其短乎商鞅为苛刻之法以助秦虐驺忌为倾覆之计以陷田忌孙膑为阴险之术以报厐涓陈轸为鬼蜮之谋以败韩魏苏秦为纵说以取富贵张仪为横说以吞六国稷下学士为无实之辩以邀尊荣考之仁义亦邈然无有岂非自弃其身乎夫仁人之安宅义人之正路彼是数人者志在名位乃肆倾邪之言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取先王之民先王之风俗变坏为衰乱之世夫商鞅独行于秦其为酷至汉犹未已不知斯民为血为肉者㡬亿万风俗为鬼为魅者亦㡬百年皆鞅之学所至也孟子知其必然观天意考人事不至于汉不已也虽欲救之其将能乎然仁者之心亦岂能恝然不动哉所以为哀痛而不能自已也士大夫学术不正有一出于数人之言者皆自暴其短也有一出于数人之行者皆自弃其身也呜呼先王有大中至正之道居仁由义而已用之则可以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不用则根于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而耳目聪明血气和平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明不惭于妻子幽无负于神明胡不体孟子之言而以商孙诸人为戒乎
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此孟子深哀当世将以权谋兵革平天下不知平天下之道甚迩而乃求之于远平天下之事甚易而乃求之于难乎何以知其为远且难也权谋不足以服人心兵革不足以得人心夫平天下在服人心得人心而已今权谋诡诈堕其术中者使人怨恨而不已乌足以服人心乎兵革杀伤受其危害者冤苦而无告乌足以得人心乎当世诸侯将平天下其道其事乃与人心背驰如此岂非求之于远且难乎孟子悯之故一举尽告以平天下之术其为道甚迩其为事甚易也然则如之何亦曰使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已矣夫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其言甚微其功甚大试言其一二圣人躬行孝弟于上而设庠序之教于天下顾念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是其良知良能乃天性之自然者也及夫嗜欲深而忘其亲争斗起而忽其长先王所以家有塾党有庠遂有序国有学讲明孝弟之道而孝弟睦姻则乡闾族党书之不孝之刑不弟之刑则司冦纠之又设为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之法使七十者食肉五十者衣帛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风俗醇厚人心温良人人知爱其亲敬其兄既爱其亲又敬其兄则其心朴粹无麄猛之气其心柔和无忿戾之色使四海之内人人如此是乃尧舜三代之世也平天下之道岂不在此乎夫设权谋恃兵革劳心竭力十无一二成功至于亲亲长长乃人心之自然者特在吾一举以示之耳远迩难易之理亦已明矣孟子之时习俗己成不信孝弟之足以感人而谋权兵革不可一日而舍去极其所知尽其所学行其所见皆亡国灭祀而不悔可胜伤哉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一章乃子思中庸之学而孟子于其中又扩大诚之为用无所不动之意也然世之论诚者多错认専为诚夫至诚无息息非诚也倘以専为诚则是语言寝处应对酬酢皆离本位矣故世之行诚者类皆不知通变其弊至欲诵孝经以御至剧之贼读仁王以消侯景之灾此岂不取天下笑为后世之戒哉夫诚难知也难言也惟子思一语深见诚之本体特学者语之不详择之不精不能深体圣贤之意以至如是之弊也其语安在其曰不明乎善是也夫人性皆善特吾学非其道而世无师友指示之耳使吾知格物知至之学内而一念外而万事无不穷其源流穷其终始穷之又穷之至于极尽之地人欲都尽一旦廓然则性善昭昭无可疑矣此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也使吾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闻其善言而心有所省见其善行而心有所感一旦廓然则性善昭然亦无可疑矣此孟子指文公以性善而能力行三年之丧使百官族人称其为知而四方来观者皆大悦而归者是也呜呼诚如此其大而乃竞指専以为诚使専谓之诚则农夫樵叟皆圣人矣吁可怪也倘性善既明则其身中无一毫私智念念皆诚处处皆诚而其身诚矣诚之为用无不感动以此事亲则吾亲感动而无不悦矣以此交朋友则朋友感动而无不信矣以此事上则在上感动而无不获矣以此治民则天下感动而无不治矣是故不忧民之不治独忧上之不获不忧上之不获独忧友之不信不忧友之不信独忧亲之不悦不忧亲之不悦独忧身之不诚不忧身之不诚独忧善之不明耳使明乎善则吾身吾亲吾友吾君吾民之㡬皆已縂摄乎此矣注之于身则身诚注之于亲则亲悦注之于友则友信注之于君于民则获于上而民治矣呜呼士大夫将以修身事亲交友事君治民其于明善之学可不用心乎昔舜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则以明乎善故无所往而不动也孔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则以明乎善故无所往而不动也孟子又推明之曰诚者天之道使能诚其身则所向皆天安有不动乎思诚者人之道此大学所谓致知格物也非认専为诚也至诚则无往不动以修身则身动而诚以事亲则亲动而悦以交友则友动而信以事上则上动而获以治民则民动而治诚之所在击触转移使天下不知其然者故干羽舞而有苖格箫韶奏而凤皇来高宗思而传说梦成王悔而雨反风其㡬迅速间不容穟学而不至于此其何以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乎三复斯旨使人手舞足蹈安得不想孟子而欲再拜稽首以谢其格言乎
孟子传卷十五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六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孟子开口必说仁政而所以为仁政者必先养老考其养老之说非徒执醤而馈执爵而酳袒而割牲肆筵设席授几缉御主于人君而已也盖使天下皆养老耳其养老之法必以文王为宗其法如何曰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则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则又从而咏文王之法曰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饱不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然则考文王之法岂非使天下人人皆养老乎其政如此则人心温良风俗醇厚穆然已有太平之风伯夷太公其心在此而纣所行之政方且放黜师保方且播弃黎老其政与此二老之心辽乎不合所以一则远遁北海一则远遁东海一闻文王之政皆不惮道涂之远筋力之疲喟然有盍归乎来之叹夫为政莫大于失民心失民心莫大乎失贤者心二老远遁民心亦遁矣二老来归民心亦归矣此孟子所以有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之说也故四皓来而太子安谢安起而苍生喜而汉杀李固天下解体唐用卢杞四方相吊民心所系以贤者为重轻如此则人主于贤者岂可轻失其心乎然文王积徳百年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则以商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诸公相与扶持故百年之远其政未洽若夫在孟子时地丑徳齐莫能相尚孟子以大道观之以天时考之以人事验之形势易行事半功倍有一诸侯举文王为君故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此诚有所见而然非为夸大之辞也其心昭然见天下之势在此而无有一人肯听其说者岂天之不兴斯文留其遗言以俟后之君子乎不然何为其然也吁可伤哉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徳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圣王之学其事君也不在辟土地充府库亦不在约与国战必克如衰世之所尚也止在于正人君心术而已故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夫人不足适则无贤士大夫是可忧也政不足间则纪纲法令一切颠倒是可忧也然大人不以为忧所可忧者人君心术耳惟大人有格物之学充而至于天下国家其㡬甚明其侯甚熟一见人主知其非心偏于何处吾则以言指之以行感之穷其所归扼其旁出使人君一言之下一事之间忽然开悟平生非心一息顿影灭迹绝而固有之心尽皆发见所谓仁所谓义所谓正者皆昭然显露此乃固有之心也呜呼此心岂特人君有之哉天下皆有之特未有以发之耳故人君一明此心其㡬感动则不俟终日旷然丕变此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之谓也至于此时则前所谓人不足适者今一变尽为贤士大夫前所谓政不足间者今一变尽有条而不紊信乎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也大人之学盖在于此冉求游圣人之门所学者大人之学也今仕于季氏已非其正矣而不能推格其非心之学以改季氏之恶而乃公犯圣人之禁使赋粟倍他日岂孔子之门所宜有哉圣人深恶之至欲鸣鼓以声其罪以此而论使孟子得志行孔子之学则如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稷下诸人讲杀人之学以开人主无厌之心者皆当蒙两观之诛受市朝之戮矣故其言有争地争城杀人盈野盈城之说且有罪不容于死之言又次第连诸侯辟草莱任土地之罪而等级之而善战者使服上刑则孟子之心専欲以大人之学事其君而所谓土地府库皆其末耳余观此一章非对当时士大夫言之乃其自著书以明其学不然与门弟子论之耳倘惟公肆此说则如商孙诸小人闻之孟子将何地以处其身乎如孔子作春秋止以授门人弟子其死也春秋乃出此又圣贤处世之大方也余又因而发之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观孟子此论必有所谓岂见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稷下诸人及当时之君其眸子异常而为此论乎夫所谓了与眊者非止明暗之谓也如以目明者谓之正人杨坚目如曙星杨素黒白分明一则篡位一则作乱正人固如是乎以目暗者谓之邪人如子夏左丘明师旷师冕皆失明之人也而子夏四科之贤师旷议论之正左丘明孔子与同好恶师冕孔子与之周旋岂可谓之邪人乎礼曰君子视不上于袷不下于带国君绥视大夫衡视士视五步凡视上于面则傲下于带则忧倾则奸所谓了焉者岂不上于袷不下于带绥视衡视五步之谓乎所谓眊焉者岂上于面下于带以至倾奸之谓乎若商人之蜂目豺声王莽之鸱目虎吻露白赤精梁冀之鸢肩豺目洞精矘盻皆精神不正故见于眸子者如此也眊焉者类当如此夫心正则神正心邪则神邪神正则发于眸子也必正了者神之正也非谓明也如绥视衡视是矣神邪则发于眸子也必邪眊者神之邪也非谓暗也如蜂目鸱目豺目是矣然而必如孟子之心正然后可以识其了与眊耳倘为学不到孟子心地暗昧而又惑于明暗之说遽欲以此铨量天下士大夫则许负唐举之类皆可与圣贤并列矣学者又不可不熟思也夫学至圣贤则其心公如天地明若日月若邪若正一至其前了眊之状神情之见有不可掩者学者第当尽心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学则夫孟子之论自可得之于意言之外矣学未至是遽欲以眸子明暗论人邪正非所以知孟子也余恐学者之率尔故又发明孟子之遗意以风吾党之士焉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余以孟子时时君世主考之此一章当为宋王偃设以孟子答戴不胜一薛居州事观之则宋王偃宜若能礼贤者矣不知其实侮之而天下不知也又以戴盈之问去关市之征观之则宋王偃宜若能俭以足用矣不知其实欲夺之而天下不知也宋王偃礼薛居州窃恭俭名惟孟子识其心知其有侮夺人之实且曰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所以深言其诈也卒之王偃射天射谏者恭安在哉戴不胜受其欺而不知耳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俭安在哉戴盈之受其欺而不知耳孟子乃见于未形之前高识远见天下一人而已矣然孟子不直指其人何也此孔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意也若夫好言人之过如国武子孟子不为也其为此说将以穷天下之理耳何必指其人也余以当世之君考之如驺衍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如燕昭王拥篲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皆出于诚意非侮之也自是驺衍负之耳齐宣王自谓好货亦非以俭求名也独王偃欲行王政去关市之征以惑乱天下窃取一时之名而其实侮夺人如此此孟子所以志之学者读圣贤书不以其时考之妄欲论说恐不足发圣贤之意故余以时考之知其为王偃也如其不然以俟君子
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淳于髠唇吻小人喋喋以惑乱当世观其设隐干驺忌有豨膏棘轴弓胶昔干之说足以知其志之所存矣今观嫂溺援以手之问是其心见孟子论二帝三王之道而不得其说故为此无稽之谈以侮玩圣贤耳然彼之所谈者出于私智此之所得者本于道也彼之辛苦而造作者设于思虑此之优㳺而明析者来于天理髠也徒自露其小人之态耳于圣贤何伤哉论髠之心则小人论髠之难则鄙倍也时君世主开第康庄筑馆稷下収召此辈而欲与之图回国家亦可谓不思矣此盖市井驵侩牙校之徒假口舌以要名宠者也在先王之世所谓学非而博以疑众者也所谓析言破律执左道以乱政者也皆于法当诛而战国乃反尊宠之使之公肆无礼侮玩圣贤则天下国家之法从可知矣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余读此章乃知父子自有父子之法师弟子自有师弟子之法父子以恩为主师弟子以责善为主易位而处在父子则伤恩在师弟子则伤义此天理之自然不可以私智乱之也然能言则学唯能食则尚右手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教之男女之别八年学让九年学数目十年学书计十三年学乐学诵诗学舞勺成童时学象学射御二十时学礼学舞大夏三十时博学无方孙友视志四十时出谋发虑道合则从不合则去自怀抱时教固已行矣乃云不教子何也盖教之者父母之心而所以教之者则在传姆与师耳呜呼过庭之问义方之教圣贤亦岂得恝然无心哉善教者必以正师弟子以责善为正父子以恩为正教者必以正师之正在责善善或不勉在师当继之以怒则谓之义父子之正在恩不在责善倘或责善则谓之不正善或不勉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谓之伤恩夫教者必以正父以恩为正今而责善是出于不正盖父怒其子则伤于慈子违其父则伤于孝父子相伤在天性岂不为大恶乎惟师以责善为正以正不行师怒弟子或榎檚以收其威或鸣鼓以声其罪则谓之义夫在师谓之义在父谓之不慈父子师弟子不可易位如此古者所以易子而教之也然而父虽不以教为正亦安可不谨哉呜呼风声所𫝊习俗所尚其亦可畏也李敬业乃𪟝之子柳瑊乃宗元之子而李固郃之子也陈群亦寔之孙也王祥之后有导魏徴之后有謩是虽不以教为意而言动之间教固已行矣此又孟子之遗意余故表而出之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晳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必曰有曾晳死曽元养曽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馀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曽子者可也
余读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四句毛发森立精神竦然呜呼何其言之切于人心也且又并而言之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又曰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其拳拳反复如此夫此身乃父母遗体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古之人所以守其身者可谓至矣自格物知至意诚心正而守之以至置之则植乎天地溥之则横乎四海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缺〉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天下之本在人君人君之本在一心一心本体有何物哉仁义正而已矣心或有偏所向皆暗以之用人则皆小人以之为政则皆乱政小人得用则呼吸群类朝廷之间无复贤人君子故人不足适也乱政亟行则纪纲法度一皆颠倒无一合人心者故政不足间也事至如此乱亦极矣无可言者矣然而此有要道謦欬嚬笑之间可转危乱之世为治安之时者盖有说焉亦曰格君心之非而已矣夫惟大人内明外映见君心之非在于何处吾从而格之一格之下非心消散心之本体见矣心之本体居则为仁由则为义用则为正君有此心天下亦有此心君举本心之仁以示天下则天下本心随所举而皆仁君又举本心之义以示天下则天下本心随所举而皆义君又举本心之正以示天下则天下本心随所举而皆正秉本执要不俟岁月不烦教告一息之间天下丕变前日小人皆变为贤人君子前日乱政皆变为良法美意何其迅速如此乎夫大人格君心之非犹善医者之治病也在表则汗在里则下虚则补之实则㵼之当其病也精神昏愦气力衰疲使剂中其㡬箴投其隙瞬息之间病已去矣向来昏愦一变而为清明向来衰疲一变而为勇健顾治病无善医治国无大人耳倘或有之夫复何忧乎孟子有治国之术而当时无肯听之君人皆见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稷下之为小人皆见权谋捭阖纵横诡异之为乱政以为人不足适政不足间天下无可为者而不知孟子有格君心之道可兴二帝三王之治于旦暮之间变诸小人为君子变诸乱政为良法其谁肯信之乎其曰一正君而国定何其敏也夫一正而已矣不俟再三顾其正处乾坤之神造化之妙也惜哉孟子有此术而不得施也岂天之不兴斯文与吁可叹哉
孟子传卷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七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毁誉乱真浮薄之俗也浮者轻誉故多不察而伤义薄者轻毁故多求全而害仁卜兴亡者屡有丧师之耻称庐墓者乃有生子之污不深考其用心而轻誉者类多如此心存社稷者乃罪其胡粉饰面志摧奸雄者乃罪其秃巾微行惟务掩人之长而易毁者类多如此此小人所以常得志而君子所以无立足之地也当孟子时南蛮𫛞舌乃以为道避兄离母乃以为廉誉之不度至于如此后以大夫乃以为逾丧父子责善乃以为不孝毁之求全至于如此毁誉乱真无甚于此又有异焉者苏秦入齐则为齐王曰今秦之攻齐倍韩魏之地过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至张仪入齐则曰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内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大王之有也苏秦入楚则谓楚王曰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此霸王之资也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且势不两立王诚能听臣臣请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至张仪入楚则曰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苏秦以不虞之誉以取富贵张仪以求全之毁以取富贵此两人者岂有心于天下国家哉特以口舌觅官为饱暖之资耳一则専以誉而悦六国一则専以毁而恐六国天下性命皆系两人之口舌孟子不幸而生其时以言天下之大体则苏张毁誉乱真如此以言齐滕之小国则陈许毁誉乱真如此所以慨然发为此论以叹浮薄之得志也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诚如三代之民孔子之心则小人窜迹贤人君子亦复何忧乎余泛观万古事理皆然安得不为之浩叹也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
昔孔子删诗为三百篇序书断自唐虞以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自是二帝三王之正统坦然明正诸非尧舜文武之道皆在所黜此孔子之心也所以三代盛时言伪而辩学非而博者杀析言破律执左道以乱政者杀奇言有禁造言有诛故当时士大夫非典坟之书帝王之学则不出诸口出则小者禁大者诛甚者杀淫词邪说其谁敢蓄诸心乎至三代衰落先王之法不行而申商刑名之学鬼谷捭阖之学神农并耕之学田骈慎到驺衍驺奭淳于谈天雕龙炙輠无稽之学并行于世其出无宗其说无理非杀人家国即乱人观听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作于其政害于其事竞相争尚无复忌惮孟子伤之知其所以敢易其言而无畏惧者以先王之法不存无禁诛杀之刑以俟之也故曰无责耳矣使其有责敢为此举乎夫异端之学其始行也常情不以为怪惟智者知其可畏耳所以禁之诛之杀之不如是其祸非使人为血为肉不止也商鞅之学行嬴秦得志天下为血为肉至西汉犹未已也张角之学行黄巾得志天下为血为肉至三国犹未已也庄老之学行魏晋宗尚天下为血为肉五胡乱华至有唐犹未已也使圣王在上禁之诛之杀之于其萌决不至如是之烈也西汉之初异端尚炽董仲舒发愤抗言于庭曰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以黜申商之法韩非之法武帝乃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亦已高矣使武帝尽行六经之说于政事而舟车盐铁之法悉皆罢去神仙太一之说一切断绝行仁义之实去兵革之害则西汉之祚岂易量哉惟其隆虚名而无实用所以功业葳蕤终不若二帝三王之盛也可胜惜哉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圣人之学以逊志为先以好胜为戒故疾行者桀纣之道而徐行者尧舜之道也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曾子指忠恕为夫子之道子张指阶也席也某在斯某在斯为相师之道味此数端则圣人之心从可知矣好为人师此心何心哉好胜之心也好胜之心疾行之心也疾行之心桀纣之道也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此自然之理也当孟子时孙膑以兵法坐□车中为齐王师苏秦以捭阖之说佩六国相印为天下师张仪又以捭阖之法楚王虚上舍而自馆之为楚王师驺衍以谈天之说自任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篲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而淳于髠田骈慎到接子环渊驺奭以炙輠雕龙之辩黄老荒唐之说皆为齐列大夫开第康庄高门大屋以尊宠之彼是数人者闻孟子之说岂不心悦而诚服然而无一人能尽弃其习而受业于孟子之门者以好为人师故宁终身为异端之人终不肯少逊其志以迁善徙义也悲夫此风既成天下四海波荡从之自其结发读书岂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之学哉父兄之所责望朋友之所渐摩乡闾之所称道者皆好为人师之心也孟子伤之故直指当时之失以为人之患所以不到圣贤而入邪说暴行中者以好为人师故也当时之病一语而尽之然则好为人师徒以好胜之心耳使吾侪无此心则可入圣贤之域矣如其有之乃桀纣之心也得不深锄痛扫求格物致知之说以充大其所学乎此孟子之遗意也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㡬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
士大夫之出处当与贤者同心乐正子欲见孟子此心可尚也然自鲁来齐乃从子敖而来子敖何人哉孟子与之出吊于滕未尝与之言者此人也又吊于公行子亦不与之言者此人也其为人可知矣今乐正子乃与之并辔而来夫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此万物之理也茍气类不与之同则交臂而千里肝胆而楚越孟子未尝与之言以气类不同也乐正子游孟子之门乃甘心与之同来是其中必有相合者合于子敖则缓于孟子矣夫为士大夫而与子敖相合亦可耻矣夫乐正子其来也果何为耶为子敖而来则在所不问为孟子而来则其至齐也当席不及煖突不及黔急造孟子之门以见其区区之意虽不择出处己得罪于君子而好贤之急亦不失为贤士大夫矣今乃迟迟而来不知好贤之心何其懈怠而于非类之人何其眷眷也此孟子所以有子亦来见我之说也乐正子失路已深迷途难复乃犹未悟反曰先生何为出此言及孟子有子来㡬日之问亦可以悟矣不闻悔过之词又有昔者之答孟子又有不亦宜乎之对亦可以悟矣乐正子方有舍馆未定之言其为子敖所啖亦已深矣夫好贤之切食不求饱居不求安正乐正子所当然也子敖齐之宠臣今从之而来亦乐其顺适耳于好贤之心自然懈怠而沉溺其中不知自省也至孟子有然后求见长者之问然后有克有罪之词其失路已深迷途难复酬酢数叠方知有罪亦可谓不敏矣呜呼乐正子善人也信人也其资亦已高矣一离本位稍近匪人则起居失错省悟后时甘安煖而忘道义急非类而缓大贤向非孟子有以警之则至美之资沦胥以亡必矣可不惧乎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诗使人三诵不巳而择不处仁之训游必就士之言所以士君子不敢忽也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𫗦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𫗦啜也
余尝谓孔子之于门人其虑念所起平生所志虽未形于颜色发于语言夫子固已得之矣如曽子不问夫子见其何处遽提其名而指之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子贡不问夫子见其何事遽提其名而指之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子夏无一语也夫子忽斥其短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子路无一语也夫子忍斥其短曰由也不得其死然盖以圣人内明外映群弟子至前颜色未萌语言未发其幽隐微密夫子已坐照于不言中矣以此论孟子之谓乐正子徒𫗦啜亦可见圣贤之用也夫子敖齐之宠臣也乐正子贤大夫也岂有贤大夫而与宠臣同处乎不知乐正子所以从子敖㳺者岂以其言可法耶彼便嬖之臣耳何言之可法岂以其行可师耶彼便嬖之臣耳何行之可师岂以其识趣智虑与士大夫同气类耶彼便嬖之臣耳安有识趣智虑此盖见齐宣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以逢迎者也见齐宣好色好货好勇而道之以自快不与百姓同者也使孟子不得行其道者此人也使稷下诸人得肆口辩者此人也其所为如此乐正子乃与之游平时函丈之间指顾之际无非以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为说今一旦从子敖游遽忘求安之义而求舍馆遽忘求饱之义而徒𫗦啜彼亦有何术哉止以顺适以悦于人耳用此术以啖齐王使齐王不悟而缓于孟子又用此术以啖乐正子使乐正子不悟而缓于孟子齐王则无可言者乐正子学古之道而为此人所惑岂不悲哉呜呼便嬖之人其能乱人也甚矣非明哲之士其能断然不惑乎宋公为太子之时恶寺人柳及即位以炽炭之适而喜之唐太宗玩佳树折封徳彛及有何聊之言亦终不能远之则乐正为子敖所啖夫复何疑天地不正之气注之于人为便嬖为女子以败人家乱人国乱人心术非孟子痛指之则乐正子高明之质殆不可知也此圣贤所以有功于天地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赵氏引礼经三不孝之实曰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审如礼经使舜不娶是陷亲不义也是绝先祖祀也岂非不孝之大乎夫为子
娶妇以大嗣续此父母本心也今瞽瞍不为舜娶此以人欲蔽之也岂其本心哉昔陈干昔将死谓其子尊已曰我死必大为我棺使吾二婢子夹我干昔死尊已曰以殉葬非礼也况又同棺乎弗果君子不以尊已为不孝盖将死之际疾病既深精神荒乱故君子从治命而不从其荒乱之语以此意而论则瞽瞍之不为舜娶其亦人欲荒乱而至于此也舜亦从其本心不从其荒乱此舜所以不告而娶也方其荒乱也倘舜以娶妇为请瞽瞍必不使之娶矣不使之娶则过在父母舜不告而娶则好论人过而不原其心者必以过舜矣善则归亲过则归已此正舜之心也岂忍自全其名而置父母于不义之地哉舜之所以不告而娶犹不从干昔之荒乱而从其治命也夫何故为子娶妇本心也吾原父母本心而行之有何不可乎君子以为犹告者理盖出于此也然而舜为有过乎曰有过不告而娶是其过也岂可辩说哉过在一已而全父母之令名此舜所以为舜也故自君子观则见其为无过自常人论之舜岂能逃不告之罪乎此亦圣人之不幸也于不幸中有造化之用以过归已而全人道之大伦正嗣续之大事不遗父母以恶名舜亦可谓善处矣此圣人所以为人伦之至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仁义礼智乐人之所固有也然其谁识之孟子亲见其体故直指以示天下使知圣王之用在此而已其功岂不大哉夫仁不可得而识也孟子直指仁之所在曰欲识仁之实乎当事亲时其心爱慕眷恋者是也欲识义之实乎当从兄时其心庄敬肃恭者是也则又直指智之实在知事亲从兄之心初无去来者是则又直指礼之实在节事亲从兄之心有隆杀者文事亲从兄之心有仪物者是则又直指乐之实在事亲从兄时其心欢欣怡愉者是夫识事亲从兄时欢欣怡愉之心则仁义之道彻天理之本行放诸四海而凖塞乎天地之间仰观俯察远取近取折旋顾盼食息起居是皆事亲从兄之心也故曰乐则生矣生则触物而乐无物亦乐触事而乐无事亦乐吾亲吾兄在前此乐在前吾亲吾兄未见此乐又在未见处也故曰生则恶可已也如此则乐即心心即乐富贵通显亦乐贫贱患难亦乐乐之至极欲罢不能欲止不可是以足不知而自蹈手不知而自舞乃见帝王制作六律五声八音之本钟鼓管磬竽笙之用皆在我而已矣孟子自事亲从兄而识仁义自仁义而识智礼乐之实自乐而上通二帝三王之心乾坤造化之用故其见诸侯也拳拳以仁义为言其论庠序也拳拳以孝弟为说则以其所得者在此也以其亲见仁义之体而旁通贯穿无不见其体者故直指以示人使之领解于言下如指齐王易牛之心为王指蔂梩掩亲之心为诚指好色好货好勇为太王公刘丈王武王使人不移蹞步不动声色不历时岁坐会于一息之间其转移陶冶㡬有天地之用呜呼其学如此而当时间之后世非之疑之至于詈之而不思其亦可悲也已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已视天下悦而归已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余观典谟所以称舜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至孔子称舜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至子思称舜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考孟子所称则异于是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拳拳恳恳専以孝为言今此称舜则言舜不以天下为悦而又论舜之神情以为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皇皇汲汲天下虽仰其道徳之尊而若无所容其身者则以亲之未悦也夫父顽母嚚舜为圣人不幸而处于顽嚚之间其是非当否可不言而喻矣必舜为顽嚚乃合父母之心今舜由仁义行其所愿欲其所取舍其所谋议其所去就必不合顽嚚之心矣然天下知其为顽嚚而舜止知其为父母耳舜不得吾亲之心则徬徨恐怖以为不可立于天地间矣不顺吾亲之心则背违义理以为不可复称人子矣呜呼既曰顽嚚惟顽嚚乃可以得其心乃可以顺其心今舜舍此何以得其心与夫顺其心哉夫心不则徳义之经谓之顽口不道忠信之言谓之嚚舜之心以为父母所以至此者特吾事之未尽其道也使尽其道感于此必应于彼此自然之理也于是负罪以顺适其心引慝以感动其意䕫䕫斋栗以发其悲怜之心顺适则吾亲喜心见感动则吾亲仁心见悲怜则吾亲天性尽皆见矣向也顽嚚与仁义相为阻绝今也人子与父母同归天性瞽瞍底豫以言归于天性也豫者天性也夫化吾亲之顽嚚以归天性则天下之顽嚚亦皆感格矣是以瞽瞍底豫而天下化当瞽瞍底豫时乃天下化之机也转吾亲憎恶之心为父母之慈爱则天下父子之性皆于此而定矣是故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是当瞽瞍底豫时乃天下父子定之机也夫天下化天下之为父子定止在吾亲底豫而已岂不简易乎是不得乎亲诚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诚不可以为子孟子之观舜乃在事亲处其所以濬哲文明五典克从与夫烈风雷雨弗迷所以巍巍所以无为恭已所以为大智者皆自事亲而发见也孟子当时所入其自事亲入乎观夫指蔂梩掩之以为诚指事亲为仁智为礼乐之实指徐行之弟为尧舜之道指孝弟之义为王道其论舜也反复以事亲为言岂非自事亲而入深见舜当日所以用心之微乎夫登泰山者知险阻泛沧海者识波澜倘非身履其中目击其事其言安得如此之切乎以此论舜则孟子所存抑可知矣
孟子传卷十七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八
宋 张九成 撰
离娄章句下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舜生东方近夷文王生西方亦近夷自兖至岐凡千有馀里自舜至文凡千有馀岁风俗不同土地殊尚岁月久远言行辽绝然考舜与文王之心乃不以远近为间不以日月为期发之于言形之于行若肯堂若肯构之父子靣授心𫝊之师资何哉盖地有远近心无远近时有后先心无后先使其不识此心则以商均为子岂曰不同气乃不知舜之心而授天下于禹以四凶为臣岂曰不同时乃不知舜之心而至于流放殛使其识此心则万里犹一堂也千岁犹一昔也岂问地之远近时之先后哉夫尧舜禹汤文武皆圣人也而孟子独举舜与文王何哉则以其声气同也何以知之夫舜自让而入文王亦自让而入舜耕于历山耕者让畔文王治岐又行者让路舜避尧之子于箕山之阴及其即位也而九官皆让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及其为西伯也而虞芮之讼息是舜与文王之入处其揆一也孔子又身入舜文王之所入故艺则执御能则鄙事则吾岂敢未之有得皆舜与文王之心也异时问二三子之志而曾点有暮春浴沂童冠舞雩之乐乃入舜与文王道路中此夫子所以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岂不以圣人之道此路最高乎夫子倡此心于洙泗诸弟子虽于圣人阃奥浅深不同而自此路入者亦何其多也故曾子指忠恕为夫子之道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子张指见师冕为相师之道传之孟子又以徐行为尧舜之道孟子发明徐行之说是身履其中目击其事故断然不疑其论舜与文王乃昌言于天下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倘非在其道中又安敢晓然揭露判别如此乎孟子之说乃前古之所未闻而先圣之所未发也其盛矣哉余因其揆一也之说乃尽见圣贤之用心故表而出之以终孟子之遗意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恱之日亦不足矣
余读左氏见子产相郑卓乎有贤大夫之风如彻郑国之垣墙论郑国之供赋屏楚公子于郊外轩然有大臣之用至其为政也民歌之曰我有田畴子产殖之我有子弟子产教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至孔子入郑见之如兄弟且以兄事之尝称其有君子之道四至其死也为之泣曰古之遗爱也观其为人与夫作用亦尽巧妙矣乃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此特出于一时之事耳以子产之智岂不知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而区区为此小惠哉岂以一时仁心不忍民之徒渉故辍已之车以济其急乎以平昔孔子敬之何至曰惠而不知为政也然余细考子产有仁心仁闻而不知先王之道者也观其论实沈台骀为祟使晋平公叔向称之为博物君子至于先王之学未知讲究以如此资禀而济之以先王之学必能大有为于斯世相郑君尊王室起文武成康之业以惠天下矣唯其学止于如此所以规模褊小造作乖踈如作封洫立谤政铸刑书皆非大人之造与不知徒杠舆梁之制而以乘舆济人一等也夫有不忍人之心必寄之以不忍人之政者帝王之学也不忍人之政乃自帝王心中制作如乾坤之造化四时之运行小大隐显幽明内外无不受其𬬻锤埏埴之妙学而不至帝王而自以私智小识创造法度非特不合人心虽勉强力行终亦不久矣推乘舆济人之心二帝三王之心也傥能取帝王之法以行此心则治天下可运于掌上矣而况郑国哉所谓帝王之政何也且以济人一事言之岁十一月即夏之九月也于是时则为人徒所行之桥十二月夏之十月也于是时则为车马所行之桥九月十月之间水潦既退气候清凉民未病渉也适此时也而为此役民不告劳人获其利其与区区以乘舆济人工拙岂不万万相远哉先王之政每事如此此子产所以可悲也以子产之贤而有帝王之学将进于皋䕫稷契伊尹周公之地何止于惠人而己哉孟子之意非讥之乃痛惜之也故曰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深知此说则子产之失不言可知矣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諌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収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諌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
余读此章至视君如寇仇澘然涕下竦然汗出曰孟子圣贤也何忍为此言乎抱疑于心者十年馀矣一日见杨时先生而问之先生曰子博观万古如此类亦多矣孟子尽天下之理而言之也子又何疑乎余退而考之如舜托禹为股肱而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信如手足腹心之言矣卫懿公好鹤国人不用命遂至亡国信如犬马国人之言矣脯鬼侯醢鄂侯拘文王天下怨之武王一起而纣悬白旗信如草芥宼仇之言矣然则为人君者安得不少警乎古人所以有朽索之喻有舟水之喻有敌国之喻平时暇日君尊如天臣卑如地恃势假权生杀天下有何不可然动不中礼行不由义言者立诛谏者立死忤意者必杀俨然自大自以为千万年之计呜呼怨岂在明祸生非意秦二世杀六亲杀朝士自以为尊矣而陈胜一呼终有望夷之祸隋帝杀薛道衡杀王胄自以为尊矣而玄感一呼终有维之祸孟子坐照万古之理所以勤勤为齐宣王言之学者读孟子当以是思之齐王不识此意乃问礼为旧君有服此不平寇仇之言而为此问也孟子乃言人君礼待去国之君则人臣以礼报之故有三有礼之说又言人君以宼仇待去国之臣则人臣以宼仇报之故有寇仇何服之说呜呼孟子所以为人君计者可谓无馀蕴矣余恐学者専持此说以望人主而不知臣子之义余辄以礼经续于其后以补孟子之遗意礼曰大夫士去国逾境为坛位乡国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彻縁鞮屦素幭乘毛马不爪剪不祭食不说人以无罪妇人不当御其意以为遽舎吾君而去悲辛感慕以丧礼自处自罪学之不精道之不远不能启吾君之心以至于是也岂非臣子之义当如是乎余意人君当闻宼仇之说而以礼遇臣子臣子当守礼经之说而以恩事君父则君尽道臣亦尽道而合吾孔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之说矣昔韩愈作羑里操曰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前辈谓写出文王之心学者宜深味之不可以寇仇之说为口实也此人主所当自知耳非所以论于臣子之前也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昔孔子之戒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谓危乱无道者即无罪而戮民也夫民者邦之本一民不得其所则邦本亦为之摇动圣人所以绥厥兆民扰兆民惠康小民康济小民阜成兆民永康兆民者则以邦之本在此也今乃无罪而戮之是危乱无道之国也在孔子之法则不入不居不见可也夫何故不以民为心无故而杀之是无所忌惮也士当急去不去杀民不己又将移此心以杀士矣杀士不已又将移此心以杀大夫矣此必然之理也君子见微故无故而戮民则士当徙无故而杀士则大夫当去请以汉武观之浑邪王降长安贾人与之交易坐者数百人此何罪哉使有识之士见之则当远去而当时碌碌保位无一人知去就之义故士大夫相继下狱宰相死者凡数人职事优闲无若奉常死者亦数人人皆以为汉武晚年动杀士大夫而不知杀长安民时乃杀士大夫之几也所以赵杀鸣犊孔子临河而逝楚不设醴穆生不日求去深知此理也元帝杀萧望之之后则亰房贾捐之相继得罪桓帝杀李固之后则李云范滂相继诛死故士大夫当以民卜去就之几使人主爱民不杀必爱士大夫亦不敢妄加无礼孟子留此言为士大夫安身之路其可不知所警乎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不为
有大人之礼义有小人之礼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上下有分劳逸有宜若尧舜禹皋陶之在朝廷而民服役于南亩者此大人之所谓礼义也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上下不辨劳逸一等若许行为神农之学者此所谓小人之礼义也礼其所谓礼义其所谓义大则禽兽人之道而有夷狄之风小则奸人迹其间而有兵革之患此岂久长之道哉大人肯为此哉夫大人之礼义若君者出令者也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兄兄弟弟各尽其道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于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以事其上而安其教者也今许行之学不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序一皆以农为务是若鸟兽终日以口腹为事而不知有礼义之大也诚使如此天地何由安其位乎岂特许行商鞅驺忌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岂自以其术为不善哉所学不正或以刻薄为礼义或以权谋为礼义或以倾覆为礼义或以纵横为礼义或以诡异为礼义是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所不为而先王之世当服两观之诛左道之戮者也孟子之所谓礼义者植桑种田畜鸡豚育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转徙于沟壑此尧舜三王之本心而孟子之所谓大人也其为此言视驺商苏张稷下辈皆小人耳皆当诛戮者也所以深辟杨墨者盖欲大明圣人之道庶几使异端闻之知所谓礼义其在此耳岂不深且远哉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仁义礼智固有之谓才是中之与才天之所与我者也然而不中不才者必有物戕贼之而无以养之也今夫牛山之木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是有鬯茂之理矣及牛羊践之斧斤伐之则天地之中气阴阳之美才亦从而败坏矣惟保䕶爱惜不受牛羊斧斤之则可以为大厦之用惟人亦然心与智长道与时会中之与才固日进而月益矣及夫声色摇之富贵淫之贫贱移之威武屈之则喜怒哀乐为失节仁义礼智皆沦胥傥有礼义润泽之师友切磋之是以此之中养彼之不中者不中既去其中自见矣以此之才养彼之不才者不才既去其才自见矣古人所以乐有贤父兄者以父兄之贤教诲渐摩日听其音旨日观其容仪警发其所未知叩击其所未悟则皆中皆才矣夫何故以父兄无弃子弟之心也故中养不中才养不才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如中而弃不中才而弃不才此何心也哉不肖之心也贤者有此心则谓之不肖是则贤与不肖特在一念之顷耳故曰其间不能以寸夫使不中不才则已使其果中果才岂有弃人之心乎则以理当养人故也先王以其中其才设为学校著之礼乐春诵夏以至干戈羽籥学礼读书皆所以养之也养之既成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喜怒哀乐未发以前皆融融而不泯仁义礼智固有之美皆事事而发见岂不韪哉推孟子此意其于商鞅驺忌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徒固将警发而变化之使其有用于世岂有忿疾之心也哉于此可以见孟子之心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孟子此言言当利害不变然后可与当大任也夫平时暇日雍容醖藉风流都雅典诰其言舜禹其行穆穆乎二帝三王时廊庙人也及毛发变故卒起于前则波荡颓坏尽弃所守凡奴婢贱人闾阎驵侩之所羞为者皆安行而允蹈之如此辈流安可与同事君哉若夫恂恂如鄙夫姁姁如儒者未尝以色待物以气加人及仓卒之间缓急之际仁思义色卓然不乱临鼎镬而不惊当𫓧钺而不惧如此等人与之谋家国天下有何难事哉孟子深见此理故昌言于天下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且夫其当不义也毅然不为顾其力何如哉推此心以前则义在可为者以其不为之力而为之其所成就亦当何如哉诸葛亮惟不事曹操所以能成先主之功宋璟惟不与杨思朂言所以能成开元之治杜黄裳惟深斥韦执谊所以能建中兴之盛若乃甘为梁冀客者必肯为杀李固之文甘为曹操用者必肯为杀孔融之文甘为李林甫婿者必肯为王叔文之客此自然之理也然而孟子之所谓不为者岂止诸葛诸公而已哉顾其至大至刚以直之气潜养既久盘薄乎胸中使天下无变则已如其有变则歌不辍当继陈蔡之遗风使人君不用则己如其用之则兵莱人诛正卯道不拾遗客至如归当继会齐摄相之后尘矣如其大用之则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如伊周故事者亦所优为也其所以夷狄许行妾妇仪秦蚓仲子而貉白圭者以见凡战国商孙以下皆孟子所不为也此又孟子之微意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昔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子曰赐也亦有恶乎子贡曰有恶恶讦以为直者彼洙泗之间函丈之论师弟子之心称人之恶下流讪上讦以为直皆在所恶则夫言人之不善者正孔门之所恶也孔门之所恶天下之所恶也天下之所恶祸患之所临也昔子路问于孔子曰鲁大夫练而杖礼与孔子曰吾不知之也桓子死鲁大夫朝服而吊子游问于孔子曰礼与夫子不答子贡趋而进曰练而杖礼与孔子曰非礼也子游他日又问夫子乃曰始死羔裘玄冠者易之而已夫言鲁大夫而问则或曰不知或在所不答不言大夫则对子贡以非礼对子游以易之圣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是言人之不善非圣人之道也昔王叔文用事凶焰滔天羊士谔为宣歙巡官以事至长安公言其非叔文怒欲下诏斩之又欲杖杀之卒致宁化之贬当如后患何岂虚言哉尽言以招过如国武子犯而聚怨如阳处父皆圣贤之所戒也抑尝静观好言人之恶者非凶暴之人即刻薄之人也夫仁人君子务为涵容掩蔽使人有改过之心得为善之路或瞋目侈口或含笑摇吻闻人之恶如得奇货不言可知其为小人矣马援戒其子侄曰闻人之恶如闻父母之名耳可闻口不可道口不可道是矣耳亦何用闻哉嘉言懿行则不可不闻谈人之短攻人之恶是何君子用心虽平生不闻可也此又孟子之遗意余故表而出之彼商孙苏张之徒公犯此禁或至车裂而死有以也夫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昔颜子叹夫子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三千人中独称颜子为好学而其说如此是夫子终不可得而学也使学者可以自勉乎孟子以颜子为具体而微舎而不学极论游夏颜闵夷惠之徒乃轩然自许曰乃所愿则学孔子是必有所见而然也今观其言曰仲尼不为己甚者是孟子果见仲尼之心也其意以为吾心不为己甚处乃仲尼之心也孟子于何地见仲尼而指其何心为不为已甚乎盖孟子于此路极为有力如指徐行为尧舜之道指易牛为王者之心指掩蔂梩为诚指赤子入井为不忍指事亲时为仁之实指从兄时为义之实其与不为己甚同一轨辙耳深味之可见也余所以谓孟子于此一路极为有力则以其所入者在此也夫仲尼不为己甚处于何而见之哉于互乡见之矣于南子见之矣于阳货见之矣于佛肸见之矣顾其心如春阳之敷如时雨之润有成就之仁无鄙绝之意其视荷蒉荷蒉接舆晨门干木泄柳之徒皆鸟兽斯人尘秽一世超然自欲出于嚣尘之外其器量广狭果如何也当时门人如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子张指见师冕为相师之道皆此几也独曽子指忠恕为夫子之道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门人如陈臻之非屋庐子之间陈代以为小公都子以为好辩彭更以为泰充虞以为不豫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函丈之间乃有此难堪之语宜摈绝而不与门墙之列矣然而孟子宛转雍容为之辨析使之心开目明至于斯道而已此不为己甚之心也所以传仲尼之道者在此也至其事齐王也三宿出画且曰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犹足用为善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苐熟读斯言深味此意则仲尼不为己甚之心隐然见于吾心矣余谓使孟子得志将引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以训诲之使其改过迁善则将置之于士大夫之列以为吾用岂故欲绝之哉盖圣贤之心其理如此不如是非天理也何以知之余于易得之矣夫泽上于天夬之卦也其卦五阳在下一阴在上以见君子之众而小人之孤也夬之为义决也天下皆知以刚健为决乃不知以和悦为决夫以五阳决一阴不烦举手不事咳唾但在一息之顷耳然而其卦兊上干下兊说也和也乾健也刚也干兊合徳发而为用当健而说当决而和余观其象而玩其辞观其变而玩其占乃知不为己甚天理也真仲尼之心也其卦象之说非人为也乃自然之理也天理如此则圣人安有绝人之心乎文王不闻亦式不諌亦入不显亦临无射亦保皆天心也孟子之学所造如此而非之而疑之而詈之哀哉
孟子传卷十八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九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昔子贡问士于孔子其对凡有三等而其最下者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言必信行必果谓之小人则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为大人可知矣此孟子推孔子之意而为此说也然使学者鄙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自好者将无所适从而奸人者将假此言以济其诞妄滑稽之欲矣此孟子所以増惟义所在一句而指其归路也其意盖可知矣何谓义孟子尝曰义人路也是可行者谓之义而不可行者不得谓之义也且孔子不以言为信而以义为信如与蒲人盟不适卫而卒适卫且曰要盟神弗听岂非不以言为信而以义为信乎孔子不以行为果而以义为果如自卫而西将见赵简子至于河闻窦鸣犊舜华死乃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非不以行为果而以义为果乎不问言行之信果而一以义断之其比夫硁硁者固相远矣兹所以谓之大人也余尝考孟子之书其论大人者凡数处如所谓有大人之事所谓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今又曰大人惟义所在又曰养其大者为大人统而言之皆言所见者大而不区区以求名也若夫或劳力以取名或直谏以取名或设数以取名或偏执以取名或遍物以取名皆非孟子之学也是何小丈夫之所为乎学者明乎此则知大人之所在矣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不辨善恶不知是非喜怒哀乐未尝当道大人何取于此哉余窃深原之其喜怒哀乐虽未必中节然皆真而非伪况大人之学以思为主先立乎其大者喜怒哀乐皆中节而又不失其真心此所以为贵乎夫作伪之人终不足以动人故强怒者虽严不威强笑者虽亲不和若夫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赤子之真其近于是乎大人不失者在此尔惟赤子之真也故见之无不怜爱而水火在前虎豹在侧皆不足动其心则以其真故有畏惧猜疑之心人以其真亦无畏惧猜疑之意大人体此故至于是邦必闻其政而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则以大人之道甚大而又以真在其间故其功用如此也若夫不知大人之学而徒有赤子之心是亦愚人而已矣学者不可不思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生者人之所悦死者人之所甚恶于人之所恱者加意焉不足道也于人之所甚恶而加意者则其人之所存可知矣且夫人之将死也其气一緫其形百变病之深者耳目口鼻手足声音一切反常其可畏可恶之态岂形容所能尽哉至于既死之后形体可惧臭秽难闻神灵所凭影响犹在使人毛发森竦心志惴栗急走疾避者亦人之常情也至于此时乃独加意不负于冥冥中其可谓不负于天地鬼神矣惟不负杵臼之托乃能立赵氏之孤不负武帝之托乃能拥昭立宣为社稷之臣不负先主之托乃能抗司马懿为三国之忠臣盖于死者如此是不欺其心也不欺其心则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矣使天下无事则已使天下而有事非不自欺者其谁足以当之孟子观人乃于人之所难处以观之而判然号于天下曰惟斯人可以当大事非深见此理能如是乎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此章如孔子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同盖孟子自述其所学也不敢以此自处故泛论之傥非深入其中安能如视青黄黼黻角亢氐房明白如此哉请试言之夫善观水者必穷其源得其源则委流可知矣善择木者必穷其本知其本则枝叶皆可知矣溯流而上经历关山而不止源斯见焉沿叶而下斸掘土膏而不止本斯见焉是则君子之于学非深造之其能得其本源乎故口耳之传不若见闻之亲见闻之亲不若心术所体为切也昔之君子由治天下而造之而知其本于治国由治国而造之而知其本于齐家由齐家而造之知其本于一身由修身而造之知其本于一心由一心而造之乃知其本于诚意由诚意而造之乃知其本于致知由致知而造之乃知其本于格物所谓格物者穷理之谓也一念之微万事之众万物之多皆理也惟深造者自天下之本溯流沿叶进进不已而造极于格物是故于一念之微一事之间一物之上无不原其始而究其终察其微而验其著通其一而行其万则又收万以归一又旋著以观微又考终而要始往来不穷运用不已此深造之学也夫如是则心即理理即心内而一念外而万事微而万物皆会归在此出入在此非师友所传非口耳所及非见闻所到当㡬自见随事自明岂他人能知哉此所谓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异端不能摇暴行不能动死生贫富贵贱忧乐通而为一随所寓而安焉此居之安也居之安则见出乎众人而常若迂阔识超乎几外而常若太早既而利害皎然是非卓然于千载之后亿万数千里之外无一毫与其言不合者此资之深也资之深则纵横理也予夺理也动容周旋理也颠沛造次理也仰观俯察远取近取理也以至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理也萧萧马鸣悠悠斾旌无一而非理者傥非深造自得渠能进于此地乎惟孟子所学如此所以能禽兽杨墨妾妇仪秦夷许子而貉白圭蚓陈仲而死成括则以其深造自得故议论可以超然出于当世之上乃于兵革扰攘权谋诡诈中而独拳拳欲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以扫弊陋之习而开此昏蒙之流也奈何时不我与天未兴斯姑留此学以惠后进耳可胜叹哉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阙〉人以心术之微尽散于礼乐射御书数中而不明言其故盖名数则可以口讲而指画至于精微非心自得之不可也使上智之资由名数而造精微之本而中下之流亦安于名数而为寡过之士此圣王之道所以独高千古而异端之学所以一得其志必能凟乱天下也然而使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造精微之本学而不到精微虽博物及于台骀实沈说稽古至万数千言谓之博学详说则可也谓之圣王之道则不可古之君子所以治诗书礼乐之术而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河渠沟洫茫昧变怪无不探其源而溯其流极其数而考其变大则为图牒以著其象小则分门户以括其遗事事辨其所由物物明其所用纎悉毕具小大靡遗其博学详说如此者盖将以反说约也何谓约即吾所谓精微者是也且以六艺观之礼中伦乐中节射中鹄御中规矩书穷八法数研九九皆约也其名数散为六艺其精微在吾一心夫经礼三百曲礼三千钟鼓管箫之制竽笙琴瑟之声逐禽左鸣和鸾其数为至繁形声意义亿百千万其事为甚众非博学以考其由详说以彻其故则虚无荒唐何足以御天下之变哉然而岂徒为此诵数之学哉意亦有所主也故学礼学乐则体其所以中伦中的者何学射学御则体其所以中鹄中规矩者何学书学数则体其所以穷八法研九九者何其意以精微为主而以博学详说为所入之路耳夫然故一艺之约既彻则六艺之用皆通以其用处发之于治水则排淮泗驱龙蛇而见禹之心发之于朝廷则驱飞廉驱虎豹而见周公之心发之于春秋则翚去公子麇不书弑而见孔子之心发之于战国则息邪说距诐行而见孟子之心乃知圣王之学以精微为主而以博学详说为所由之路耳是以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而孔子以郊社禘尝为治天下之道指蜡为仁之至义之尽指馂为道路州巷之达者皆于博学详说中指其约也若夫学为盘辟纪其铿锵羿分其弓良舍其策则不能以相通者又何足以论反说约之道哉孟子指易牛为王者之心指蔂梩为诚之见指事亲为仁指从兄为义指好色好货好勇为太王公刘文王武王者则以学到精微故无所往而不在也学乎学乎其可不以约为主耶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善一也在乎用之如何耳用以服人小人也霸者之所为也用以养人君子也王者之所为也令燕修召公之政岂曰不善而假此以伐山戎责楚不贡包茅亦岂不善而假此以袭蔡大蒐示之礼伐原示之信晋文之善也而假此在一战而霸耳是其所以为善者意在用以服人岂非可鄙哉故齐桓末年叛者九国晋文初死秦已伐郑是虽区区以善服人谁肯服乎葛伯放而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人遗之牛羊葛伯杀之不以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其仁厚如此文王雝雝在宫肃肃在庙而其化之行至江汉游女无思犯礼伐条妇人勉夫以正以善养人乃至于此三代圣王既以善自养其身又推之于天下国家夏曰校商曰序周曰庠聚秀艾于其中以诗书礼乐教之以孝弟睦姻收之而命乡论秀命司徒论秀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而又闾师族师比长书其徳行道艺书其孝弟睦姻有学者乡大夫又献贤能之书于王王拜而受之其不率教者则小胥大胥以告耆老皆朝于庠习射尚功习乡尚齿以警之不变移之左又不变移之右又不变然后屏之远方委曲周旋如此此皆以善养人之道也所以周家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则以其规模远大蔼然有仁人慈父爱母之心此天下所以心服之也与夫设心促迫急于得利假仁义以济其奸若齐桓晋文者岂可同时语哉孟子之见如此而欲合战国之君宜乎其为迂阔也惜哉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不祥之人凶人也何以知其为凶人颠倒是非变乱白黑腾播若南箕缉织若贝锦营营其杂乱趯趯其善走徒事唇吻而其言一无实迹者是所谓凶人也平时暇日其言无实而无害君子心者已可知其为凶人至于为凶人之实者则又有在焉蔽贤者是也若李林甫误严挺之卢𣏌陷陆贽是矣孟子亲受臧仓所毁如仓者岂非不祥人哉天生贤者仁义礼智所从出者也使在朝廷则福及天下在一郡则福一郡在一邑则福及一邑而乃彼故欲蔽之使不得福被生民岂非妖怪不祥之物乎夫狐狸夜号鸱枭晨啸䑕舞蛇孽皆不祥物也人见之必唾骂以厌之如是则祸患亦所不免况不祥之人而使在人主之侧破国亡家之兆盖见于此矣流放窜殛使与魑魅为伍正圣王所以清朝廷而福天下也然则孟子目蔽贤者为不祥岂非意出于此乎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舎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茍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余读此一章乃知圣贤观六经之道矣夫六经明天下之理者也使吾自格物之学穷天下之理小大不遗幽显皆彻内外一致则六经之言皆吾胸中所欲言者耳随吾意之所在取以用之或断章而取义或逆志而忘辞何所不可关百世而不惭蔽天地而不耻质鬼神而无疑俟圣人而不惑如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本非爱敬事吾取以证天子之孝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本非诸侯事吾取以证诸侯之孝或论云汉之诗或黜武成之书唯如是然后见其造理深远去取在我而六经之道通矣何以知之如仲尼言水哉水哉而不明言其故未知圣人之意果出于何意如江汉以濯之以言其清明也沧浪之水以言其自取也逝者如斯以言其迅速也必观其澜以言其广大也恶知孔子所谓水哉之意不出于此数义而孟子遽然断之曰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未明格物之学者遽为此答则为罔圣深造天下之理者予夺抑进退去取亦安有不可者故吾意之所在理之所在也圣人之所在也意在清明则指此水为清明意在自取则指此水为自取意在迅速则指此水为迅速意在广大则指此水为广大也水哉水哉吾意欲论其本则判孔子之意在本有何不可哉既指此意为本矣故极言有本之说所以言源泉混混昼夜之不舎盈科而乃进卒归于四海也夫江之原自岷山河之原自昆仑淮之原自桐柏原者其本也探其所出可以汎觞耳惟其本在于此故滔滔轧轧与天地同流日月俱运昼夜不息在沱为沱在澧为澧在汇为汇卒之东归于海而后已亦犹君子格物之学自致知而充之以格物以知至以诚意以正心以修身以齐家以治国以平天下而后已则以其知本之所自而充之故其极乃如是之大也江河之水如此至潢潦之水因七八月之雨而集本无根原也一时汪洋不辨牛马亦可悦矣然流未终日扫不见踪迹亦犹小人口耳之学本非心得见闻之传本非力行一时惑流俗名声暴起如黄允以豪桀自置使公卿问疾王臣坐门可谓盛矣未几而阴恶彰闻向非苻融识之其乱天下也必矣如羊祜于王衍盛时知其必乱天下苍生卒下拜于石勒如庾冰于殷浩盛时乃以为当束之高阁未几卒有丧师之丑以是声闻过情者皆学芜其本也是以君子耻之如商驺苏张辈一时盛名使人君尊礼如此而所学不正事业可鄙为千古罪人孟子力言有本者如是岂非为此数辈而为此说哉士大夫学问宜自知所择矣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此章言舜无私欲惟天理而已矣天理者仁义也仁义既明则以此明庶物知禽兽之所以禽兽以此察人伦知人伦之所以人伦夫人与禽兽相去几何耳目口鼻好恶嗜欲一切无异其所以异者特有仁义礼智见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耳徇人欲则为禽兽守天理则为人伦人心何所不有人欲天理之所推焉者也庶民去天理而堕人欲所以有禽兽之行君子存天理而忘人欲所以造人伦之至舜人欲都亡天理昭灼知如是而为人欲所以明庶物之微知如是而为天理所以察人伦之大夫所以能如此者以由天理而行也舜即天理非舜之外复有天理也天理居则为仁由则为义运用在我庶物之沦胥人伦之中正仁义皆得以知之使舜在此仁义在彼是舜与仁义终不相合也其不相合则有物间之矣有物间之则行仁义而非由仁义行也夫仁义我所固有也居此则谓之仁由此则谓之义今仁义在彼则是我堕人欲中矣堕人欲中所向皆暗安能如舜明庶物而察人伦乎孟子所以言庶民去之以堕禽兽君子存之以正人伦舜能明禽兽而察人伦者其何术哉昌言以断之曰以由仁义非行仁义故也呜呼一心之微其可不慎稍堕人欲即为禽兽一明天理即是人伦君子所以慎其独者则以毫厘之差而邪正如此之相辽也呜呼其危哉
孟子传卷十九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余读孟子书乃知其学无所不窥其书无
所不读而独留意于六经之宗周孔之粹其引证取舍一以所自得于圣王者以决择之如三圣之行宰我有若之论孔子之谈诗鲁人之猎较曽子之论有若子思之标使者皆世之所不传者而孟子独昌言以标榜之至如书之武城诗之云汉天下学者谁曰不然孟子乃独以所见可否之是其磅礴万古批断昔人孔子之后未见其比者今此谈周公兼三王施四事则又有异焉其取禹汤文武皆人列一事夫圣人所长亦众矣何独此一事为可取哉又周公之心何从而知之此余所以知其学无所不窥书无所不读而独留意于六经之宗周孔之粹旨者以是也请得以极言之夫禹汤文武之所以为圣人者各有所入之路亦各有所发之处唯识者知之如曽子自事亲而入故其论孝乃有四海而凖之论子夏自洒扫而入故其论门人乃有有始有卒之论孟子自集义而入故其论养气乃有塞乎天地之论盖精于此者神乎此此自然之理也禹之入处在好恶得所汤之入处在操纵得所文王之入处在缓急得所武王之入处在亲踈得所既以此入必以此出入之者精出之则神禹恶旨酒宜重于恶也然闻善言则拜其好乃于此而见焉是不偏于恶也汤执中宜一于操也然旁求俊乂其纵乃于此而见焉是不偏于操也文王视民如伤宜急于救天下也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缓乃于此而见焉是不偏于急也武王不泄迩宜踈于远也然微卢彭濮与有邦冡君同一训誓其亲又扵此而见焉是不偏于踈也闻善言则拜是所谓好善言也旁求俊乂是所谓立贤无方也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是所谓望道而未之见也微卢彭濮与友邦冡君同一训誓是所谓不忘远也夫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何以知其为望道而未之见乎其视民如伤文王之心亦己切矣而纣毒痡四海害虐蒸民文王傥遂其无伤之心则不待武王之时而后伐之也惟其心日待纣之悔过将率天下而事之故虽有如伤之心虽见道在可取然以义断命以仁待君故日夜望纣之悔过而未敢见纣之恶焉纣傥悔过即所谓道也是文王之心虽急于救民而其心缓于责君者可见矣惟此四圣人者其圣各有发见处故周公之思并合三王发处而施之夫其施之也岂拘拘学禹之恶旨酒而好善言汤之执中而立贤无方文王之视民如伤而望道未之见武王不泄迩而不忘远哉大意思其好恶操纵缓急亲踈得所处而施之于天下耳此意惟践履深者乃见之非余口舌所能辨也夫思三王则周公之心入于三王之心矣事之过乎前者千端万绪形迹不同而其理则一也以事而求则有合否以理而求则恶乃为好操乃为纵而急乃为缓踈乃为亲也仰而思之其思愈上思之精则得之深得之深则行之速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之谓也夫周公之心岂有不合于三王者哉余所谓事有不合而理则一者正以明此也周公方以事观则见其不合及以理观则见其得之渊微深眇殆难形容且以一事论之他可类考禹恶旨酒而周公为酒之法曰麹蘖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大酋监之无有差忒则与禹异矣禹好善言而周公征三监邦君御事有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使成王考翼之言而周公不听断然征之则与禹又异矣以事观之岂非不合乎然周公酒制以供祭祀宾客岂敢不䖍亦禹致孝鬼神之理也周公急于安王室岂敢后时亦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之理也故余曰以事而求每见其不合以理而观见其得之者此也此又周公当日之心孟子所见之奥余故表而出之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余尝以诗考之诸侯曰风天子曰雅自平王降而为国风天下无复有雅矣无复有雅虽国风具存王者之迹不复见矣谓之诗亡可也孔子以为诗亡则是王道绝也呜呼王道岂可一日绝哉将以扶王道于既坠续王道于已绝历聘天下天将丧斯时不我与齐欲用之沮于晏子楚欲用之沮于子西鲁欲用之沮于女乐天意如此其如之何孔子思欲见之行事以启天下后世观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虽立意不同然皆记事之史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实录之书耳圣人慨然有作乃以造化之神巧妙之用一寓于春秋凡圣心之所笔者王道自此而见也圣人之所削者王道自此而用也如翚去族麇书卒卫衎曰奔定公无正之类大义炳然王道著矣岂记事之史而已哉故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是义也乃圣心之所存而二帝三王之道也夫春秋将以明王道岂止褒贬而已矣其抑扬进退予夺纵舍若乾坤之运六子沧海之转百川与禹排淮泗决汝汉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同功欲知王道者当观春秋之用是续王者之迹于诗亡者春秋也其义深矣岂口舌所能尽哉惟深格物之学者乃可以观春秋惟明春秋然后可以明王道惟明王道然后尽臣子之职不明春秋而曰吾尽人伦之道焉吾弗信也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善恶之积其流甚远故君子小人之泽至五世而乃已方孟子时虽去孔子未远君子之泽固未泯绝然当商鞅驺忌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炽小人之泽正尔横流孟子自伤学虽不己圣未及智下则未能使三千之徒尽服其教小又未能成中都之化大又未能斥侏儒兵莱人杀正卯使有黜其淫妇者不敢朝饮其羊者道不拾遗者客至如归者故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徒以学于圣人者私善于门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而已然而陈臻非之屋庐子间之淳于髠侮之公孙丑至比管晏过孟贲此皆小人之泽薫染之深孟子力未及孔子未能遽革其心也赖孔子之泽尚在而秉彛之性未尽沦胥聊为之论养气知言之说尽心知性之说尊王黜霸之说以大其所知故曰予私淑诸人也呜呼小人之泽害人如此而时君世主方且拥篲先驱筑馆上舎坐辎车以谋议列康庄以尊大之当是时也出则为名宠之诱入则闻捭阖之议其欲信孟子尽如孔子之徒也难矣可胜伤哉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此一章小充之则止于廉惠勇而已大充之则为金声玉振之条理乃圣外之智至外之中力外之巧岂可轻心浅虑读之哉夫道不在决去不回处乃在参详审谛处可以之义谓参详审谛也取而参详审谛则不至于伤廉与而参详审谛则不至于伤惠死而参详审谛则不至于伤勇呜呼充可以取可以无取而上之岂止不伤廉而已哉与可以仕则仕同一㡬也充可以与可以无与而上之岂止不伤惠而已哉与可以久则久同一几也充可以死可以无死而上之岂止于不伤勇而己哉与可以速则速同一㡬也天下之理求其所谓可而已矣诚识其所谓可则是孔子之圣也记曰当其可之谓时孔子圣人时亦当其可而已矣故学者观圣贤当识其意勿泥其辞如此六可以止以廉惠勇观之而不知与孔子圣之时同一㡬柄岂足以知圣贤之所存哉故余表而出之且就孟子时言之商鞅变法令以取秦相驺忌挟倾危以取齐相陈轸以辩说而取楚使苏秦以捭阖而取六国相印张仪以恐喝而取秦相稷下诸人以口舌取齐卿此皆不问可否一于取而伤廉也秦齐楚六国之君不考其人之贤否不问其学之邪正以国家名器轻予此辈此一于与而伤惠者也其后聂政刺侠累荆轲刺秦王径行直前不顾义理此一于死而伤勇者也使其闻六可以之说而参详审谛之则圣人之道于此而兆矣惜哉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已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叩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余读此章曰呜呼祸福无不自己求也久矣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其谁咎乎肉腐出虫鱼枯生蠧岂自外来哉古人言福则曰自求言哲则曰自贻言孽则曰自作言戚亦曰自贻非深知祸福之故者岂能立论昭灼如此哉商鞅以刻薄事秦秦之报也亦以刻薄至车裂而死晁错以术数教景帝景帝之报也亦以术数至斩于东市反复斯理则逢蒙杀羿庾公不忍害孺子正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实也孟子深识此理昌言以断逢蒙曰薄乎云尔其述孺子之言曰尹公之他端人也夫惟羿之薄故其所以教逢蒙也亦以薄薄之甚则有至于自害其身惟孺子之厚故其所以教尹公也亦以厚厚之远及至尹公弟子不肯以君命之故反道以害其师然则诚如此说君子之学其可不慎其所处乎陈平既封不敢忘魏无知李大亮既贵不敢忘张弼以陈平大亮之心亦可以知无知张弼之所存矣至吕布事丁原则杀丁原事董卓则杀董卓刘牢之事王恭则杀王恭事元显则杀元显以吕布牢之之心亦可以知丁王董马之所存矣然则以此知忠厚之化果周家所以垂八百年之基矣读行苇之诗使人蔼然有三春之乐秦有天下至二世而灭亡刻薄之效乃如此夫商鞅伐魏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其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公子卬以为然乃伏甲士而虏之其刻薄如此此风既成秦之所为无非刻薄张仪刻薄悮楚怀王白起刻薄坑卒四十万赵高刻薄使二世杀六亲李斯刻薄使二世行督责至望夷之祸㷀然独处无一人为助者言之使人酸楚则刻薄之报果如何哉逢蒙庾公之说亦可以为有天下者之戒矣然郑朋游萧傅之门而卒陷萧傅宋之问投王竣以保其生而卒陷王竣萧王何罪哉萧王固贤者也然不知人之罪萧王亦安可自赦乎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萧王虽非薄恶而不知人之戒亦可耻矣夫如郑朋肯附石显宋之问肯事两张其神情态度亦可知矣而使之出入门下与同急难岂非其失乎兹又不可不审天下事固有不可不辨者昔越石父在缧绁中晏子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久之石父乃求绝曰君子诎于不知已而信于知已世皆传以为美谈太史公首纪于晏子传岂太史公自悼无晏子之知乎不然何为而称美也夫石父薄恶人也使其此说行则忘恩者皆将以此而借口且脱石父于缧绁恩亦大矣入阁弗谢事亦末矣石父乃以弗谢之小礼而忘脱免之大恩夫其所谓谢者石父当谢晏子乎晏子当谢石父乎免人于厄而又索谢何其责人之深也遽欲求绝义安在哉虽石父当时谓之贤者以此一事观之皆不足道矣吾侪立身行已当求忠厚之说以上报君亲与所知母惑石父之言以为忘恩贼义之人与逢蒙同一科也此又孟子之遗意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孟子尝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是孟子之心于不中不才者尤加意焉今有西子恶人之论其忠恕之心仁厚之意岂易量哉其所以传曽子之道者于此可见矣夫仁义何常之有蹈之则为君子背之则为小人使平居为君子一旦背仁义则前功尽废其为小人也无疑如西子天资美丽乃蒙不洁之物谁不掩鼻而过之哉平居为小人一旦蹈仁义则前恶都泯其为君子也无疑如恶人天资丑陋而斋戒沐浴则可以事上帝之尊孟子此意以为商鞅孙膑驺忌陈轸张仪稷下诸人资禀英迈如西子之美丽也而蒙权谋诡诈纵横押阖卓异荒怪不洁之学有道君子皆羞道而喜攻之今既若是矣使其一旦迁善徙义革心改过尽弃其不洁之学而斋戒沐浴于吾帝王之道使天下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酒醴牛羊鸡豚黍稷相宴乐则可与皋䕫稷尹比肩交臂同揖逊尧舜之前矣是犹恶人丑陋可以事上帝也呜呼孟子忠恕仁厚乃欲俟商孙诸人改行而斋戒沐浴也岂有忿疾于顽之心哉此其所以为大也以善养人理当如此呜呼人不自重久矣公孙弘学春秋樊并朋尚书戴圣精礼经马融通五经是犹西子之资禀也而乃蒙阿谀盗贼不法依附不洁之物为千古罪人可胜惜哉人能改过卒归于君子也亦已久矣周勃吹箫樊哙屠狗陈俊为下江之盗黄宪乃牛医之子是犹恶人之资禀也然或忠冠社稷或气夺鸿门或功列云台或器量千顷名垂简编芳袭古今斋戒沐浴以事上帝复何疑哉呜呼士君子处心其可不慎乎一念之失蒙不洁也一念反正斋戒沐浴也臭至掩鼻馨闻上天利害贤否宜知所择矣孟子之论不其深哉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茍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孟子尝立性善之论上合千古圣人不言之心下扫诸子邪论之失固尝以水无有不下以校性无有不善矣如孟子之言性非一人之私言也乃天下之公言也以为此言可以关百圣而不惭蔽天地而不耻质鬼神而无疑考三王而不缪者也夫天下之言性何为其论超绝如此哉则以其论非出于私意小智荒唐无稽而言也乃据其实而言也故曰则故而已矣所谓故者实也何以验其实以其所利处为实也且夫牛之性其实顺是其所利在顺也羊之性其实狠是其所利在狠也人之性其实善以其所利在善也何以知其实为善乎赤子匍匐入井则怵惕恻隐之心忽然而见焉岂非其实在善乎先王因此谨庠序教诗书文礼乐诵歌舞以发药开导之高者为圣贤下者为孝友则以其实利于为善也夫其利在善傥以私智汨乱之则人将失其常性而荡如狂澜不可复遏矣世之士不知出此而于其实之外凿私智以乱之天下沸腾奔涌横出旁趋乃严以刑威峻其法令民心愈失一夫呼召天下响应而社稷不保矣此无他以不顺其故而凿私智以乱之也如商鞅孙膑驺忌陈轸苏秦稷下诸人乃为权谋诡诈纵横捭阖卓异荒唐之智以扰乱之秦守商君之说虽并吞天下覆灭诸侯民心己去陈胜一起秦其亡矣此凿私智之明验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则无恶于智矣禹之智何如哉知水无有不下是水之性其实利于趋下也吾不立一毫私智决汝汉排淮泗瀹济漯凿龙门通九川无非因其性之趋下而利导之八年于外虽若多事论其成功特行其所无事尔所谓无事者因其注下之性未尝立一事以汨乱之也使治天下者亦如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因民趋善之性而开导之则謦欬嚬笑之际垂衣拱手之间天下亹亹自趋于治矣以此为智岂非智之大者乎且夫天之高星辰之远宜若不可测识矣然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天之实也如自角至箕七十五度自斗至壁九十八度自奎至参八十度自井至轸百一十二度五星伏见皆有常数此星辰之实也求其实而步之虽一星翁瞽史上推千岁如所谓甲子朔旦在冬日之至者分毫不差岂星翁瞽史之智能如此其妙乎特识天与星辰之性因其故实而推之耳以是知圣王之道无非天下之性耳其为簠簋爼豆管琴瑟清庙明堂辟痈太学者岂好为是多事哉顺民之性不得不尔也语至于此乃知乾坤之造变化之神蕴奥宏深岂浅智所能测哉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恱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王驩齐之宠臣此何等辈吊公行子时乃有进而与之言者有就其位而与之言者一时士大夫无所操守趋炎媚灶奴颜婢膝态度如此则王驩气焰薫灼亦可见矣孟子独不与之言者非忽之也理当如是尔窃读豫卦而知孟子之所守矣豫之六二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夫时当悦豫众皆趋动而六二君子居中守正介焉如石以此处心则其获吉宁用终日乎夫齐国士大夫以一国之宠尽在王驩乃于众人前不顾义理不守名分而趋媚如此上下一心无有知耻者诸子之来为吊公行子来耶为王驩来耶于粪壤中乃有芝菌于喧啾中乃见鸾凤其孟子吊公行子耶一时气象俨然如此道心徳量如天如帝想见圣人之所存矣王驩小人何足以识孟子夫孟子独不与之言亦可以自省矣不知发药之功乃有简驩之怨夫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此朝廷礼也孟子以为礼王驩以为简是凡以非礼见驩者皆驩之所喜也孟子以礼待之而乃独以为简岂不颠沛乎然而孟子闻其简驩之言而引礼为说雍容如此余于此非独见孟子之心而待小人之法亦于是而三省矣昔王叔文当权其门如市或劝张彖见之彖曰是方为国妖祥安可见也彖布衣也而所守如此异时叔文败如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诸人皆屏逐远方万世唾骂而闻彖之名者无不扺几称叹欲友之而不得彖特自守之士耳况吾孟子有圣王之学乎世之士乃非之疑之甚者詈之其可哉
孟子传卷二十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一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
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
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
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
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
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
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
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此一章乃孟子传曽子忠恕之学其施之作用者如此夫其所以无一朝之患者行其所谓恕也其所以有终身之忧者行其所谓忠也行其所谓恕故不罪人之横逆而自反已之不仁无礼不忠其极待之以妄人而不责焉行其所谓忠故非仁无为非礼无行其极欲效舜为法于天下以此而观则孟子处陈臻之非屋庐之间陈贾之问时子之疑淳于髠之侮慢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尹士讥不明干禄濡滞之妄盖裕如也深观其心可谓知所缓急矣其于人之横逆付之无事而不以介意超然求仁礼忠之极而乐焉至于平生所汲汲者以为舜自匹夫为法于天下而我堕于流俗为无所闻知之人惟其操不如舜之心早夜孜孜求其所以为舜者乃得于事亲之间昌言号于天下曰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是孟子之学所以造圣王之阃域者自事亲之道而入也其所以得事亲之道者以其学出于曽子曽子之论孝曰夫孝置之则植乎天地溥之则横乎四海推而放诸东海而凖推而放诸南海而凖推而放诸西海而凖推而放诸北海而凖惟曽子自事亲而入故孟子亦自事亲而入惟孟子自事亲而入所以见舜之用心惟见舜之用心所以拳拳以舜为说而不已也且其载颜子之语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又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又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又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㡬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又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又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其后乃指徐行为尧舜之道使天下后世好学圣王者止于徐行之间卜圣王之用心非其深得舜之道其何能如此哉今此一章尽见其心至为之说曰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其平居所存槩可知矣若夫轩然立论曰仁之实在乎事亲时是也义之实在乎从兄时是也知知斯二者礼节文斯二者乐乐斯二者反复考之其所得于圣王之道为仁为义为知为礼为乐皆自事亲处得之推事亲下气怡色之心推有深爱有和气有婉容之心推善则称亲过则称已之心于天下所以待人以恕而不责横逆之侵责已以忠而自反而求仁自反而求礼自反而求忠呜呼孟子能用曽子之道见于待人处己之间显扬忠恕之说使人晓然日出涣然冰释者其于斯而见之矣颜子之后一人而已矣其盛矣哉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禹稷勤劳颜子优逸勤劳优逸晓然不同孟子乃曰禹稷颜回同道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恵圣之和孔子圣之时皆古圣人也孟子乃曰不同道不知孟子于何地见禹稷颜子之同又于何地见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之不同又论伯夷伊尹孔子曰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又论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是何独尊孔子而卑诸子乎至论禹稷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又何以穷居独处之人遽与功业盛大卓乎千古之上者为一等乎此盖有说也其说安在曰在讲学中庸曰明则诚矣诚则明矣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又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惟天下至诚为能化夫诚一也有天下之至诚有致曲之诚天下之至诚诚之极者也是以可与天地参禹稷颜回之学天下之至诚是以禹稷在庙堂以诚而忧颜子在陋巷以诚而乐禹稷乃庙堂之颜子颜子乃陋巷之禹稷在忧则忧在乐则乐论天下之至诚则一而已故曰禹稷颜回同道又曰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致曲之诚诚之始也其上又有事焉其事云何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惟天下至诚为能化是也孔子天下之至诚也伯夷伊尹柳下惠止于致曲之诚而不进者也故伯夷诚于清而不进伊尹诚于任而不进柳下惠诚于和而不进孔子进进不已故圣之外又有智智之外又有中中之外又有巧此天下之至诚也是以孔子则异乎孟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所以伯夷柳下惠伊尹与孔子不同道而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然则君子之讲学讵可止于致曲之诚而不进于天下之至诚乎诚能尽天下之至诚穷而陋巷何以参天地乎岂不以敝衣败屦有藻衣黼黻之尊荷鉏秉耒有圭璋璧玉之严荜门圭窬有廉陛岩庙之峻妻子奴婢有宾客选抡之机饮食寝处有经纶造化之大参天地者盖在于此方其逹也如同室之斗被发缨冠而救之非赴人急难也以诚当如是也禹稷以之同室而不救则谓之不诚方其穷也如乡邻之斗闭户而不救非无济物之心也以诚当如是也颜子以之乡邻而往救则谓之不诚故学士大夫当学天下之至诚学天下之至诚则可以参天地能参天地则逹为禹稷穷为颜子在禹稷而不惊处颜子而不羡各诚其诚惟其所遭如何耳孟子学天下之至诚得之于子思者也故其论三圣人与夫禹稷颜子同与不同昌言判断不复致疑呜呼何其巍巍如此也盛哉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孟子高见远识卓然在战国权谋诡诈纵横捭阖卓异荒唐中犹北斗在天泰华在地其抑扬予夺进退可否迥出常情之外非深造圣王之道能如是哉观夫卑管仲而狄许行貉白圭而蚓仲子禽兽杨墨妾妇仪衍皆当时尊敬慕羡者孟子一皆极口诋之使不得齿于士大夫之列而弟子倍其学如陈良者通国称不孝如匡章者而乃称道礼貎使天下晓然知其为贤人君子何其好恶与人异趣哉夫圣贤之取人也取其存心而众人之取人也拾其遗迹彼尊管仲以其能霸也事许行以其异众也白圭二十取一欲轻赋也仲子筑室织屦欲求名也杨墨当世之所宗尚仪秦一时以为丈夫孟子观管仲之心本于作伪许行之心欲以惑众白圭之心在于取名而不知中国人伦之大仲子之心惑于小道而不知避兄离母之恶杨墨之心推而至于无君父仪衍之心推而至于逢君恶孟子独知其心而天下不知也使人人从其学则其为害当至于嬴秦之酷而后已所以深攻而力诋之绝其本根不使滋长为天下万世虑也陈良之心悦周公仲尼之道匡章之心有负罪引慝之孝此其所以称道之礼貎之使天下晓然知其为豪杰为孝子以破风俗卑鄙之见疑似之迹其有功于圣道也大矣夫匡章之父以责善为心欲其子之学业出众也然而材有长短当循序而徐进之乃以躁急之心求旦慕之效至于黜屏匡章而不得在人子之列论其志则爱子也论其事则贼恩也古者有易子而教而孔门有过庭之问其意可见也匡章以得罪于父不得小尽孝养之心亦欲深自刻责不敢受妻子之养至于出妻屏子其设心如是有大舜负罪引慝䕫䕫斋栗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之心岂可以为不孝子乎夫其心如此而小人好为讥议乐闻人之过而不一原其心遽以不孝目人使天下无为善之路圣贤岂肯为此事乎所以特犯众恶接以礼仪际以颜色以洗一国之浅陋其有功于名教大矣哉
曽子居武城有越宼或曰宼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宼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宼退曽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宼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宼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宼或曰宼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曽子子思同道曽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师有师之法臣有臣之法为师之法则去留自如为臣之法则死于其职而已曽子闻宼至则去冦退则反为师之法当如是也子思闻宼至则守盖将死于其职焉为臣之法当如是也要两人之心皆所谓天下之至诚也或去或不去各归于诚而已矣曽子授道于子思子思授道于孟子子思中庸极言至诚之说盖曽子之学也孟子识两人之所存故昌言以断之曰曽子子思同道又断之曰曽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惟孟子深造天下之至诚故见二人之存心而同道皆然之语轩然论之而不疑前论禹稷颜子今论曽子子思曰同道曰皆然则以诚有所见也自世俗观之禹稷在庙堂而多忧颜子在陋巷而独乐曽子闻宼至则去子思闻宼至则守其忧乐去留之迹辽乎若霄壤之分如之何其一视之谓之同道谓之皆然也惟禹稷诚在忧劳颜子诚在独乐曽子诚在避宼子思诚在御宼一易其守则为不诚圣贤岂敢为不诚事哉明乎此说然后可以仰观千古俯视来今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皆归于诚而已矣不如是不得为善学
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余读此书乃知齐王之尊敬孟子至于如此也齐王见孟子之学孟子之见孟子之识迥与当时不同疑其异禀而非凡人俗士也故使人瞷之其使者往往若唐举许负之流以相形为说者也夫圣贤之生也果有异于人黄帝生而神灵高辛自言其名帝尧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大禹声为律身为度感玄鸟而生契履帝武而生稷高帝隆凖而龙颜光武隆凖而日角圣贤之生必受五行之间气天地之全形山岳之精粹江河之润泽岂与凡人同哉然而圣王不谈者欲人之自勉也傥恃区区之形貌而其心放于不仁不智之地则生而有髭者不能兴周室之祚尊严若神者不能去淫妒之惑而靣如削瓜者乃为舜之九官貌状甚恶者乃为孔门高弟故昔之慨然恶为此流者乃曰相形不如论心岂非出于此乎夫耳目口鼻四肢百体尧舜亦与人同耳苐尧舜之心用处与凡俗不同所以其道独尊于千古也然而人之形固不可一槩取也至于钦明文思者尧濬哲文明者舜齐圣广渊者汤徽柔懿恭者文王温良恭俭者孔子圣贤徳容亦岂可掩哉诚诸中形诸外此自然之理也学士大夫又不可不考如鸱目虎吻露眼赤睛不言而知其为王莽鸢肩豺目洞精矘盻不言而知其为梁冀岂有圣贤徳容而如此者乎齐王于孟子如此徒知尊敬之而已而不能断然用以为相此亦可怪也昔孟尝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于桓公而功不及于五伯何也白圭对曰魏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桓公也卜相则曰魏成翟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以私爱妨公举在职者不堪其事故功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翊之也如相三士则王功成岂特霸哉齐宣之于孟子亦犹文侯之于子夏诸人也所任者田忌孙膑王驩之徒而其加意于孟子者止如此而已哉可胜叹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㡬希矣
余观此一段其意与妾妇仪衍同科乃知此说为商鞅邹忌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言也彼是数子者或后车数十或三月而相或坐谋辎车或为两国使或握六国相印或执两国相权或筑馆康庄之衢其骄傲当世气凌青云者以为富贵我所自致也然而静观其心不知礼义不闻廉耻揣摩人君所欲宛转而附合之意在一朝之利逹而已与家人婢子迎合主翁之心以求饱煖计曾不少异是何异乞祭墦间骄其妻妾者乎夫君子所见与小人所见不同君子所见者道义小人所见者势利所见者道义故道合则从不合则去非其义也非其道也虽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曽何富贵之足道乎所见者势利则君好兵吾进奇正之说君好利吾进倍赢之说君好辟土地吾进并吞之说君好连诸侯吾进纵横之说其不问理义去就在人而俯仰高下略无所守势利所在性命所在也如此得志尚且意气扬扬蔑视当世之士为不已如可胜痛哉泛观千古得富贵如齐人之乞祭者亦多矣夫妻妾妇女羞之而彼乃不以为羞是诚媪婢之不若也孟子之意商孙以下己不可言矣况又下如商孙者乎扫门若魏勃望拜若潘岳尝粪若郭熙奉溺器若宋之问者类多尚可言乎呜呼士风雕丧乃至于此熟诵齐人之说使人抚几而叹
孟子传卷二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二
宋 张九成 撰
万章章句上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恱之人之所之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恱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事亲自有事亲之法事君自有事君之法此天理也事亲而亲不恱则谓之不孝事君而君不仁则谓之不忠故用之则行舎之则蔵道合则従不合则去行蔵去就一视用舎合否为则焉初无定论也事君之法当如是尔至扵事亲则自孩提以至老死无他法也其心一于婴儿而无变者此事亲之法也夫婴儿之心一于爱父母而已安知其他哉方父母之弗见爱也号泣悲苦万物无可解其忧者天下之士恱之与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妻帝之二女曽何足以入其心乎及既见父母且喜且怒怨父母之不我怜也已乃跳踉喜跃其乐有过于天下就之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妻帝二女之乐也舜之心其事父母常如婴儿则其为父母不喜号泣于天若婴儿之慕者此盖天理当如是也故大孝终身慕父母所谓终身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父母既死其心常悲一见其遗书一执其杯棬则然流涕痛苦有不自胜者此正婴儿之心也老莱七十而慕为五彩之衣为婴儿匍匐扵父母前此心为如何哉欲识舜之为舜当扵婴儿之慕而求之则公明高之说孟子之对万章长息之问大舜之心于此而决矣夫舜之号泣于天孟子止以一慕字断之以解天下后世纷纷之疑非其高见远识超出乎众人之上䏻如是乎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已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舎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不告而娶余既为之说矣帝之妻舜而不告是与舜同心也夫相率以违背父母岂尧舜之心哉以俗人观之则见其为不告而娶以天理而观此尧舜为天下人伦之大不敢洁身以求合也至于象与父母同为焚廪揜井之计及牛羊仓廪干戈琴弤二嫂之说以傲济顽嚚不如是不满其意也凶徳参会而舜生乎其间可谓不幸矣孟子乃有天将降大任之说且曰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可谓善观天意矣理不如是何以见舜之为大圣乎是故无羑里之难不足以见文王无陈蔡之难不足以见孔子无汉中彭城之难不足以成高祖之功无滹沱芜蒌之难不足以立光武之志下至非束缚于莒管仲之功不明非受辱袴下韩信之志不固非刖其两足孙膑乌乎而入齐非拉胁折齿范睢乌乎而入秦虽圣智贤否之不同借此而论之则舜非处顽嚚凶傲大难之间亦何以成就圣徳乎孟子又为之说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扵声而后喻则夫士君子当患难困苦穷迫艰难之时正当识天之意益自奋厉琢磨以合天心可也且忧且惧若将无后日者此闾巷妇女之见岂大丈夫之心乎余于烧廪揜井辄推天意以勉吾徒之不得志者此亦圣贤之心也若夫舜逃厄难而鼓琴不辍乃见圣人之处忧患如此其沛然也至于象有思君之言舜有分治之命又泰然如平时兄弟家庭之间雍穆无间此又见舜之心矣而万章不识此意乃以为伪喜呜呼圣人岂有伪哉有一毫之伪乃鬼蜮耳非天理也夫弟之于兄天理相爱其所以迷罔至于谋杀者乃凶傲所致也方凶傲之起则见忿怒而不见天理及事成谋济凶傲既息天理自生安知其无悔心乎悔心乃天理当然也象以为舜死矣既入舜宫舜突然在前友于之爱不暇计较忽然四起此乃真情也舜安得不以真情际之乎且夫渔者有捕心海鸥为之不下鼓琴有杀心蔡邕至扵旋归况舜大圣人岂不知象之处心乎其欲焚廪也则有不可得而焚其欲揜井也则有不可得而揜则以其杀心已著不得而不避也与夫子知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又知由也不得其死之机同矣及夫凶傲之气已济爱兄之心己生则就其生处以善言导之此又圣人造化之术也夫焚廪揜井凶傲之气也郁陶思君天理当然也舜于其凶傲时则急避之于其郁陶时则乐予之其处忧患人情亦可谓巧妙矣孟子善言此意乃曰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非深知舜之心者不能形容如此也且引子产畜鱼之事为证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夫鱼有始舎圉圉之理少则有洋洋悠然而逝之理故可欺也若夫井有人焉其可欺乎子产以理而信之至于舜则又以圣而见其用心处而造化之子产所不可及也书所谓蒸蒸乂不格奸者此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遗意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蔵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库此之谓也
余读此一章乃见圣人处事如此此盖天理造化之妙也夫天下知象之凶傲而舜第知其为弟耳弟则当亲爱之凶傲则当处之夫一人乘车三人缓带河润九里泽及三族矧舜为天子于吾手足同气岂可追念往昔而不富贵之乎封之有庳为吾弟也然而凶傲之恶及舜一已可也为一国之君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岂可以亲爱之故使不肖之弟肆其凶傲加于一国以遂区区之志乎舜天理也天理中造化真如乾坤之运六子沧海之转百川既不失亲爱之恩可使遂其富贵又不使凶傲及民而可以行吾恵泽可谓巧妙矣其造化如何哉其曰象不得有为扵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岂得暴彼民哉是也夫名为诸侯爵亦贵矣受其贡税禄亦富矣亲爱吾弟使之富贵吾心足矣然而民人之政社稷之事皆朝廷贤者主之象之凶傲何自而肆之于民哉徒富贵而不加亲爱之心以润泽之亦非天理也是以欲常常而见使源源而来故不拘诸侯入贡之例而以政事为名常接见有庳之君使他人皆不与焉此又亲爱润泽之道也既不失国家之纲纪又不废手足之亲爱造化之妙乃至扵此乎夫春秋书郑伯克段于鄢此不知舜亲爱之义也书齐侯使其弟年来聘又书齐无知弑其君诸儿此不知舜使吏治其国之义也春秋之心舜之心也使郑伯知舜之心决不至杀其弟使齐侯知舜之心决不至弟之子弑其伯父后世效舜封有庳而失之者如景帝之待梁孝王是也使其黄屋称制以为亲爱手足也卒有刺杀大臣之恶使其得舜之心讵至此乎又有效舜使吏治贡赋而失之者如齐置典签以専国事至有藕一段一杯皆待命扵典签而后得使皆愁窘无聊如在囹圄使其得舜之心讵至此乎此皆不知天理自以私意为之爱之则至扵太过制之则至扵刻深惟天理中行事事合宜封之而使朝臣主其政制之而使之常常而来见恩义兼行公私两济古人所谓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动而不相害又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余尝思其说而不得今熟味此章深见舜之用心乃知古人之说盖指此用处为言也其至矣哉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勲乃徂落百姓如䘮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䘮是二天子矣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云水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䕫䕫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圣人既没道徳不明利口憸人动以非理之语借圣贤以济其私倘非高明豪杰之士以高见远识深发圣贤之所存而大不然其说则夫篡逆之贼借汤武以为名悖乱之臣借伊霍以为恶事权臣者借瘠环以污孔子事左道者借负鼎以污阿衡其乱天下岂一朝一夕而已哉今咸丘蒙问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借舜以为名且有尧与瞽瞍北面而朝之说此必苏张稷下诸人倡为此说欲动人君使尊大其说以肆无稽之谈以控当世之柄而恣其利欲也倘非孟子以帝王之学立正心之论力抵而深排之则君臣父子之伦自此而大败坏矣夫君不得而臣孟子据尧典孔子之说以正之晓然无可疑者至于父不得而子蒙乃引诗普天率土之意以问亦可谓难荅矣然天下一理也古今一理也死生幽眀一理也岂有作诗者使父不得以盛徳之士为子乎孟子乃解此诗为叹独劳而言非为父子而言也因又使学者先当眀天下之理然后以理探诗人之意是穷理在前明诗在后深明天下之理然后可以识诗人之意故有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之说如曰有周不显又曰其丽不亿其文如此其理乃言其甚显与甚多也是不可以文害辞也一泥其辞而不得其意则如云汉之诗有周馀黎民靡有孑遗是岂周无遗民乎是其意伤旱太甚故其辞如此也判别不显为显不亿为亿靡有孑遗为伤旱倘非深眀天下之理而以意逆志则夫探章摘句据语求是之徒将倒仃逆施矣既眀诗人之意既判普天率土之诗不为父子而说然后借永言孝思之诗䕫䕫斋栗之书以证父不得而子之鄙论其用舎诗书抑扬今古如此真可谓能用先王之道者也孟子不得志故与其徒可否古今而高明奇伟如此使其得志端委庙堂谋谟帷幄以应难办之事以断疑似之说以折无实之辩以破流俗之惑将沛然有馀裕而天下特在其掌握间耳惜哉止于如此而已矣徒使万世之后知其心者徒想味风采而愿与之执鞭焉呜呼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孟子之论言天下不可妄得盖阴有神眀主宰其间历观万古汤之有天下其符见于玄鸟武王之有天下其符见于帝武秦之有天下文公有陈宝之祥汉之有天下高祖有云气之瑞以至楚有六子之产故当时有天方授楚之论赵有帝所之乐故当道有野人致帝之命呜呼小而一国大而天下皆有默定之数第诗书六经所传不贵其有天下顾其修徳如何耳是以中庸曰大徳者必受命又曰大徳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夀然而周公孔子岂非大徳终在臣子之位不闻其有天下也以此知天之历数自有所归天之与舜尧之子不肖矣天之与禹舜之子不肖矣孟子深见天人之际故有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而一归之于天又有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之说余于是知人之行或善或恶其处事或是或非皆天使之非人之所能为也天将兴舜乃使其处父顽母嚚弟傲之间䕫䕫斋栗无格奸之失有允若之心而舜孝行闻于天下矣又使五典克従百揆时叙四门穆穆而处事皆当于人心矣尧荐于天也二十有八载天又使历年既多施泽既久而民心归之又使百神享之百姓安之天意在舜如此尧岂得私其子哉故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于南河之南天使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天虽不言而冥冥之中使天下归之如此此岂偶然哉天意昭然可见矣故孟子又引天视民视天听民听之说以证之呜呼天下之大固岂细事乎曹操欲篡汉民心未厌汉是天未与操司马懿欲篡魏民心未厌魏是天未与懿也天命不可妄得而篡逆之心昭然布在天下为千古罪人使曹操不杀伏后忠事献帝天命在操将自有尧舜之举矣使司马懿不诛凌统忠事魏室天命在懿亦将自有尧舜之举矣天命至重岂奸心贼虑所能图哉操之子丕虽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司马懿之报懿之孙炎虽有天下不旋踵而有六王之报呜呼天命岂不昭灼乎大而天下如此小而一已亦岂偶然黄允公卿问疾王臣在门亦已盛矣忽有黜妻之丑天使之也蔡邕忠谏灵帝力排阉宦亦已盛矣而忽有就董卓之辟天使之也呜呼天命难知其可不兢兢自慎乎祸福之来委之度外而立行处事其可忽耶盖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无为造化所使勿为丑行以害平生勿为恶事以贻后祸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仁义忠信乐善不倦岂不在我乎倘天命之来有出扵非义吾当以义裁正之合扵义者吾受之而不辞悖扵义者吾却之而不受此所以处天命也使蔡邕知此岂肯为董卓客乎春秋申之会所以列楚于晋下而狄十二国之大夫与淮夷不殊会者此盖以义可否天命也此又孟子不言之遗意
孟子传卷二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三
宋 张九成 撰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徳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従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徳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孟子荅万章前问则以行与事皆天今此荅万章所问则以与贤与子皆天又言天之造化之妙如使尧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使二十有八载禹之相舜使十有七年历年之多施泽之久故朝觐者讼狱者讴歌者一皆归之此天之造化欲与贤也天又使禹之子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又使益相禹历年未多施泽未久故朝觐者讼狱者讴歌者一皆归启而不归益此天之造化欲与子也岂特此哉天之意凡有四其一天使若舜禹又使天子荐之荐之而又使历年多施泽久此天意在匹夫欲使其有天下也其二有伊尹周公之圣其在相位历年虽多施泽虽久然使太甲悔过成王亦悔过伊周终身为臣子此天意在继世使有天下也其三以孔子之圣鲁将用之使季桓子受女乐齐将用之使晏子非之楚将用之使子西沮之孔子终身为旅人此天意亦在继世使有天下也其四以益荐于天而历年不多施泽未久是也由是知天将兴商是生夏桀天将兴周是生商纣岂偶然哉故孟子谓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呜呼诚如此说则人之或贤或愚或穷或达或始贤而终愚或终贤而始愚或始穷而终达或终穷而始达皆非人力所能致一归于天而已曰是不然在天有命在我有义妄意求富贵者不可不知天有定数也至于福曰自求哲曰自贻孽曰自作戚曰自诒岂可一委之命哉使命之来出于不正如王莽之聘薛方朱泚之召甄济或逊辞而不受或佯喑而不行此则道义在我当为则为何天命之足问乎故君子之学当置天命于人事而力行道义之大方生与义生死与义死命虽可富不义寕贫命虽可贵不义寕贱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三复斯言深见圣人待天之理至于三聘起莘肖形求傅于命则正于义则公吾徐起而应之尧舜君民霖雨天下有何不可哉此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夫子待天之意也学者又当知此意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此段大意万章问世传伊尹以割烹要汤孟子言汤三聘伊尹乃起以尧舜之道事汤伐夏救民又言枉己且不能正人况辱己者能正天下乎故未闻割烹之说也又言圣人制行或远而在草野或近而在君侧或去而适他国或不去而死其难如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与夫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虽曰不同而其大体所归皆不犯先王名教洁其身而已矣然伊尹平生所学孟子极意而言之余亦安敢忽而不论请得而详说之夫圣贤之出处道合则従不合则去其所谓道者非他道也乃尧舜之道也尧舜之道若何曰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者是也其有不合此道者虽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故一介不以与之一介不以取之以非吾所谓道义也由是知天下合伊尹可也非伊尹求合于天下也汤之始来聘也正犯其一介不取诸人之法也故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夫尧舜之道发于用则可以治天下国家其蔵之身则见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耳方其在畎亩也衣袯襫有藻火之尊秉耒耜等圭璋之贵畜妻爱子有应对宾客之用指奴呼婢有进贤退不肖之机是其治天下国家之具尽在于此矣岂不乐哉汤三使往聘之其意既勤其礼既具其心既虚已入尧舜之路矣吾其可以失之哉失汤则是失尧舜之道也尧舜之道在虚心处汤既虚心必能行吾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之说矣夫使君民皆在尧舜道中行其乐又有大于畎亩故伊尹幡然而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夫上有植桑种田庠序孝弟之道则民亦行尧舜之道矣盖尧舜之道人所固有也尧舜特能发而为用耳民行尧舜之道为何如哉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鸡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乐此民行尧舜之道也伊尹不出则民方放僻邪侈战斗攘敓日在桀跖道中行岂有一人觉吾有尧舜之道者伊尹一出则民心顿变怅前非之失路悟今日之得涂其利岂小补哉夫天生圣贤岂止为一身计耶固为天下计耳伊尹因三聘之来乃大省天之所以生我者将付以天下之重乃有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之说又有天民先觉斯道觉斯民非予觉之而谁之说又有匹夫匹妇不被尧舜之泽如己推而内之沟中之说故相汤伐夏救民取天下于汤火之中而置之安泰之地其学为如何哉尧舜之道当如是耳如荷蓧荷蒉晨门接舆之徒止知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说至幡然而改尧舜君民则不识也枯槁绝灭自以为是岂圣人之道乎徒自苦耳殊可怪也至于伊尹两曰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学者不可不考此伊尹自指其所得以乐尧舜之道也夫尧舜之道具在天下谁其乐之惟以吾自得而入于尧舜道中日以尧舜之道涵养所得此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此伊尹自得处也又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此伊尹以其所自得者乐尧舜之道也其理深矣远矣非践履者不能到此至于割烹要汤之说乃商鞅苏张辈所进不以正造为此说以自济其奸耳然而孟子曰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要之一字不可以后世之心观也道合则服従不合则去何要之有此语乃解万章以割烹要汤之说故力言其以尧舜之道非割烹也以要君为心此春秋所当诛岂君子所当为乎学者不可不察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恱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余尝读易至渐不觉抚书而叹曰士大夫出处其可忽乎夫渐之繇曰渐女归吉利贞而彖曰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进得位往有功也进以正可以正邦也然则观渐之繇则士大夫之出处其可不以正乎班固文冠两京而事窦宪马融经称大儒而依梁兾文章如柳宗元刘禹锡经学如陆淳而附王叔文进不以正皆为千古罪人况乎圣人乃天地之妙日月之眀仁义礼智之宗主诗书礼乐之精神其肯于卫主痈疽之毉者于齐主瘠环之便嬖乎为此言者必进不以正如商鞅由景监而进驺忌由鼓琴而进张仪由郑袖而进造为此言上诬圣人以自济其奸耳孟子即孔子却弥子瑕之说曰有命夫命者理义也岂有为士大夫而主嬖人以求进乎义不当为即命不当为也圣人以义为命是命在我而已矣或进或退一以义为主耳昔元稹由崔潭峻以进为当世士大夫所鄙至以青蝇寄意曰适従何处来今遽集于此余读史至此代为稹羞面热汗下不知稹何以处之官职㡬何而为人所贱如此可谓失䇿矣李鄘为吐突承璀所荐终身不就相位学士大夫义当如此每读鄘传想见其人恨不得与之为友人心不远义方炯然岂可欺乎虽六国小人污蔑孔子如此徒自劳耳人谁肯信乎孟子又言孔子微服而过宋当厄难时主司城贞子假陈侯周臣以逃难夫逃难尚不肯主不正之人况于平居无事时乎以厄难而卜则平居又可见也盖碎千金之璧者不能不失声于破釡凌三军之勇者不能不失即于酒色惟以厄难观人则生平所存可知矣王衍高谈物理见石勒而下拜王坦之刚鲠自许见桓温而倒执手板以孔子过宋时观之痈疽瘠环之谤可一洗而无馀矣夫人主欲观远臣以其所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今圣人自鲁来乃于卫主痈疽于齐主瘠环岂不为人君所薄乎昔汉武帝见大将军而踞厕见汲黯不冠不见也以此卜人君之心其扵出处岂可不谨乎孟子力为辨明岂为孔子计哉正为天下后世士大夫计耳余故首述渐卦以正孔子之出处焉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諌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諌而不諌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余读此章窃疑孟子鄙管晏蚓仲子狄许行于百里奚何取焉百里奚事秦穆公穆公特伯者耳孔子之门三尺之童羞谈霸道而孟子乃为之辨自鬻于秦之说至三称之为智一称之为贤何严于管晏而宽于百里也盖孟子之取人论其存心则甚严论其一节则甚宽盖存心则百行所出故虽管晏皆在所贬论其一节之善则皆可进于君子之涂故虽百里奚亦在所取此孟子造化之术也如其曰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夫无穿窬之心特不为窃盗耳稍自好者皆能行之遽以为仁不可胜用又何其宽也至于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特不知时尔遽以为穿窬之类又何其严也盖孟子取其一念之善则直指之为仁一念之非则直指之为穿窬使人人一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中以入乎仁义礼智之域而不敢微生不善之念其造化岂不大哉百里奚相秦六七年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徳诸侯而八戎来服此其大体也至于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従车乘不操干戈其死也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轩然有晏子之风则其自好可知矣何至于自鬻乎至于不可諌而不谏知将亡而先去知穆公之可与有行而相之孟子三称之为智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孟子一称之为贤此乃孟子深言其自好决不为自鬻之陋而已耳与孔子删书而取秦穆公悔过一节载于周书之末其㡬同也然而深考此篇除咸丘蒙问父不得而子君不得而臣一事外至于疑舜之号泣于旻天又疑舜之不告而娶又疑妻舜而不告又疑舜为伪喜又疑舜封象扵有庳又疑禹徳衰不传于贤又疑伊尹以割烹要汤又疑孔子主痈疽瘠环又疑百里奚自鬻于秦皆出扵万章夫孔子之门群弟子所问不过问仁问孝问政皆切问近思无非为己之学曽何敢僣论圣人妄毁贤者而万章所问大抵好信闾巷之鄙谈敢疑圣人之大节其所存何其猥下也余固言之矣孔子门人去三代未远而齐晏子晋叔向郑子产宋向戍卫蘧瑗皆当时良大夫其风俗议论尚有先王之遗风至于孟子时商鞅驺忌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横议四起敢诬蔑圣贤自尊其说风俗薄恶动肆讥毁陈臻之非屋庐子之间淳于髠之侮玩充虞以为不豫公都子以为好辩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尹士以为不明干泽濡滞何孟子门墙而非意之谤喧喧满耳乎非直此也乃敢尚论前古圣贤则风俗衰替概可知矣惟敢疑圣贤之风不息所以至秦敢焚书诗敢杀学士敢戕六亲敢称始皇尽非前古至天下同为血肉而后此风息耳呜呼痛哉
孟子传卷二十三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四
宋 张九成 撰
万章章句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如已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恵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凂我哉故闻柳下恵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恵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犹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孟子独尊孔子故论三圣人之所得而有金声玉振圣智与夫巧力之说此前古所未发眀孟子独以深造自得之学轩然别白判断使孔子之道迥然与三圣不同可谓奇伟超绝之论矣夫伯夷自清而入圣伊尹自任而入圣柳下恵自和而入圣三人易位而处则圣有所止矣故孟子以子夏子㳺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以比伯夷伊尹柳下恵其意以为伯夷得圣人之清伊尹得圣人之任柳下恵得圣人之和皆得圣人之一体而非其全也至于颜子虽合清和任为一体而未能造其极故曰具体而微惟吾夫子合三圣之清和任为一大体时出而用之可以清则清可以任则任可以和则和千转万变与时偕行故曰孔子圣之时者也且去齐接淅则似伯夷之清去鲁迟迟则似柳下惠之和摄相事而斥莱人诛侏儒则似伊尹之任溥博渊泉而时出之耳故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记曰当其可之谓时可之一字以言参酌审详而非决去不回也在圣之外为知在力之外为巧在至之外为中故又曰金声而玉振之也夫作乐者始以金奏终以玉节诗曰依我磬声是以玉为节也其曰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又曰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伯夷伊尹柳下惠似之故夷终于清尹终于任恵终于和止于此矣犹射则力而非巧至而非中故圣之外未及智也夫智所以运圣也使圣而无智安能造化转移为无所不可乎其曰金声也者始条理也又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孔子既玉振以尽其圣又金声以极其智终之外复有始则圣不止于清清之外复有和不止于和和之外又有任循环往复犹金声而又玉振玉振而又金声比之于射至之外又能中力之外又有巧是圣之外又有智惟圣之外又有智所以能运用此清和任之圣应时而中其会焉此天地之妙造化之神学不至此奚以学为孟子学窥大全深见孔子用处未尝袭蹈古人一言超然于千古之下创为此论以极圣人之大用使学者知圣人门户中乃有如此之变化呜呼其深矣哉非观天地风雷之变日月照临之神四时生成之大不足以知圣人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余读周室爵禄之制法度森严规模远大如二十八宿之在天五岳四渎之在地画然一定不可动摇使先王以私智为之安得如是之横厉也乃知圣人制作皆自天理中来如春秋冬夏风雨霜露雷霆水火其声形态度皆天理也守此者治安舎此者危乱其盛矣哉故自天子一位以下至子男同一位此爵之在天下也自君一位以下至下士一位此爵之在一国也自地方千里以下至附庸此天下之禄也自天子之卿受地视侯至元士受地视子男此朝廷之禄也自大国地方百里至小国地方五十里终之以禄足以代其耕诸侯之禄也自耕者之所获至其禄以是为差此庶人之禄也天子公卿大夫元士大国次国小国君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庶人之爵禄截然整整不可侵紊若天造地植移先王之经纶而图画于此欲知先王之心者庶于此而可得矣然而当孟子时私欲炽盛天理消亡诸侯恶其害已而皆去其籍则焚书坑儒之象已兆于此矣盖人欲方炽何所不可苐见先王之制徒使人不快耳始去其籍欲快其意耳不知其意欲快人人欲快大并小强侵弱后者效前静者思动尽破先王之制而其国亦灭亡矣秦并吞天下并与典籍学士而焚灭之快意不已人人皆欲一快陈胜一倡天下皆起秦氏亦灭亡此快意之效也夫先王之制所以为治安之本也皆守其制则大不敢并小强不敢侵弱各安其分岂不乐乎且楚自以为强大而灭陈蔡灭舒灭庸意亦快矣不知楚之上又有大者而思快意焉秦亦灭楚矣秦自以为强大并吞六国不知合天下之民其强大又甚矣秦既快意天下各思快意故卒受其祸至于此时方知先王典籍之不可去而士大夫之不可杀耳夫先王典籍所以如此之密者盖天理之自然而非私意所出也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可不信哉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徳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恵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羮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余观孟子论友乃以天子诸侯大夫为说且其意専以有位者为主匹夫之贱道徳充于已天子诸侯大夫欲友有不可得者盖友也者友其徳也倘其徳未足云而挟长挟贵挟兄弟而来者皆不可以言友也孟献子百乘之家而下友五人其所以与之友者以无百乘之富故也使此五人者亦有百乘之富则不与之友矣是未免于有所挟而友也费恵公为小国之君岂止百乘而已哉而师子思友颜般事王顺长息所与㳺者皆一时贤士其所存可知矣晋平公又大国之君不止于小国而已其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羮未尝不饱亦可谓能下人矣然王公之友必与之共天位治天职食天禄今平公徒以礼下人如一介之士而不知王公之友不止于此而已昔魏文侯师子夏事田子方敬段干木然其命相乃用翟璜魏成此所以名过于桓文而其功不及五霸晋平公之友亥唐其似之矣尧天下之君不止扵大国而已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其徳可谓盛矣乃馆舜于贰室而尧亦飨舜之所设迭为宾主是以至盛之徳至尊之位而友于匹夫也使之徽五典宅百揆宾四门岂如疏食菜羮不敢不饱而已哉舜以尧有至盛之徳故与之为友不然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可也岂敢与天子为友哉夫以贵贱论则用下敬上谓之贵贵以大徳论则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所以明君臣之义尊贤所以大至公之道两者岂可偏废哉故曰贵贵尊贤其义一也孟子之意以当时之君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孟子寕就庶人之役而不敢就诸侯之召就庶人之役贵贵也不敢就诸侯之召正其名也因万章之问乃历言天子诸侯卿大夫之所谓友则孟子之意盖可知矣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诸侯取之扵民也犹御也茍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观前一章孟子论友及庶人召之役则往役之说又何其严也今观交际教之不改猎较行可际可公养之说又何其宽也大抵圣贤存心无非忠厚如元气埏埴万物皆予生意使小人微起一毫善端圣贤则自此路而应接矣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是其心已自善端中来圣人则涵养其心欣然而与之酬酢齐王有易牛之心孟子三宿而后出昼者眷眷此心也倘其心不虚其意不下轩然以王公大人自高自以为尽善则善端蔽障圣贤自何而入哉所以论友则不挟长不挟贵而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梁恵王自谓无如寡人之用心孟子一去而不复留恋以是故也至扵其间曲折万章之问亦云悉矣请得而详说之万章指交际而问曰此何心也其问可谓切矣孟子直指之曰是恭也呜呼恭者敬之发见也其对亦切矣万章倘识此㡬省扵言下则当如曽子故事应之曰唯使如此应则不失孟子之㡬乃不知观省又问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殊为万章惜也然且就万章之意而卒其说夫交际之心孟子直指之为恭则却其此心者谓之不恭复何疑哉孟子知其失前所荅之㡬故就其所问而荅之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此又圣贤之指人欲其自省终不欲増损一毫芒故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其意深矣远矣夫尊者赐之其交以道其接以礼吾当受其礼意可也不是之顾乃指摘瑕疵轩然问之曰尔之所取者义乎不义乎桀傲如此何恭之有使识其礼意必受其馈而弗却矣万章犹不悟乃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夫其交以道其接以礼圣贤见其礼意故涵泳酬酢之非受其物也受其礼意而已使万章悟孟子直指交际之心为恭则见夫交以道接以礼无不受之唯其既失此㡬止用区区私见以却之为是而受之为非吁可怜也且人以善心来圣贤无不应荅之儿童如互乡叛人如佛𦙝嬖宠如南子圣人无不乐之此心乃天地造化之心也万章学不到圣地必欲求世俗之名遂私见之谬反复喻之终守其见然受孟子一指之力虽不脱然省于言下而其㡬亦略变动矣何以知之其曰请无以辞却之又曰以他辞无受是不欲直情径行而以善言荅之也此意颇有圣贤之风而以心却之之说非圣贤之心也故孟子直指曰斯孔子受之矣孔子受之汝欲不受乎言至于此万章可以已矣万章犹未脱然固执私见乃变其端以御人交以道接以礼为问孟子乃以康诰罔不譈为对余窃疑之夫佛𦙝公山皆叛人也其来召也孔子犹欲往焉使御人果交以道接以礼有悔过之心圣人亦将应接之岂有终身不许其改过之理乎孟子如是而荅岂以万章初学未可以语此乎柳宗元刘禹锡学未望圣门乃与王叔文为偶此亦可以为戒矣姑留此疑以俟君子且就孟子之意以说之以为御人乃凶盗剧贼岂有圣贤与之酬酢乎万章得此语以为其意遂矣辄以今之诸侯取民犹御而君子受其礼际是与受御同也呜呼惟万章失孟子直指交际为恭之义反复不已私意闳大遂入于刻薄中孟子乃以为有王者作将尽诛今之诸侯乎抑将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非其有而取之者谓之盗充取赋扵民之数而增广之者谓之义之尽今诸侯取于民非所谓非其有而取之也乃因其所可有之类而又增广之耳例谓之盗岂不刻薄乎万章之心入扵窄隘如此故孟子以孔子猎较之说以大之万章犹未悟也意欲遂其私意又疑孔子之仕观其意欲以孔孟为非庶得自遂其见何其至愚如此也故敢以孔子之仕为非仕道夫圣人存心见人有一善端则深入其中而应接之与之交臂执手同登扵九仞之上以入圣贤之室而后已鲁人风俗田猎禽兽比较所得以祭祖先祭祖先之心此仁人君子之心也圣人所以眷恋此心与鲁人㳺戏使得为善之路以登大道之中焉非仕道而何万章浅陋见其猎较圣人广大见其善心因其心为祖先而设乃簿正其器取足于猎不以四方之珍异为贵此欲其自尽力扵祖先也其教幽微其义精妙岂凡俗如万章者所能知乎万章私意不息犹以孔子其道不行于朝廷乃至与鲁人猎较奚为不去乎万章止知去耳去止去耳又何功用哉其所以不去必有以也以猎较为兆使天下皆入于此㡬则将推此心而广大之凡政事号令一皆如簿正之法矣天下奚足治乎既形此兆而不我用也去之未晚矣是以扵齐扵楚扵卫诸国未尝有三年之淹也夫孔子之心见扵善端者无不接之于季桓子秉政时孔子摄相事此桓子有善心孔子可行道之时也故行可之仕以季桓子有善心也卫灵公郊迎孔子致粟六万此灵公有善心见扵交际可行道之时也故际可之仕以灵公有善心也孝公以国君养贤之礼待孔子此孝公有善心见扵养贤可行道之时也故公养之仕以孝公有善心也善心之所在孔子之所在也鄙哉万章交以道接以礼以善心来乃欲执私意视之为盗贼而却之此负石赴渊之流圣贤之门无如是法也
孟子传卷二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五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余观孟子此章士大夫仕宦其可不审矣乎夫有为贫而仕有为道而仕不可不辨也为贫而仕者以家贫亲老也其仕主扵为贫不主扵行道也是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抱关击柝之职皆所甘心焉谨启闭严巡警其职尽矣若治乱非所与知也是故简子之诗有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之美而君子阳阳有左执翿右招我游敖其乐只且之说盖为贫而仕虽伶官之贱有所不屑尽执籥执翿秉翟之职不愧其禄而已其色如赭其乐只且盖以无愧也此诗所以谓之贤者又谓之君子以其为贫而仕无愧于心也孔子为贫而仕尝为委吏则会计尽其职尝为乘田则牧养尽其职圣人之道盖在扵此若夫立乎人之本朝此其职也谏不行言不听膏泽不下扵民则当舎之而去乃偃然在位惟𢙢失之天下可耻莫大扵此故士君子知时之不可有为则委心俯首于抱关击柝之贱乘田委吏之职伶官乐人之微尽心其事求禄以养亲焉不敢叨据公卿之位𢙢道之不可行而为天下之大耻也呜呼圣贤大训岂不昭灼而鄙夫患失夸者死权以茍得为心以侥幸为志纡朱曵紫拥节执圭无一补扵君民乃自以为得志而不知其耻有过于市朝之挞也孟子此意以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立乎人之本朝而以阴谋诡计縦横捭阖卓异荒唐为事业或窃相位或坐辎车或佩六印或据康庄扬扬以为得计以圣贤之道观之其耻有过扵此者乎然则士君子仕宦为贫则当居米盐筦库之职以无愧其心为道则当尧舜君民太平一世可也曷可妄据卿相之位乎孟子为宾师则盘礴于齐一为齐卿不旋踵而致仕盖为此也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扵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恱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䑓无馈也恱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恱贤乎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扵畎𠭇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此一篇大抵辨正名分以为士子辞受之大节夫诸侯失国当托于诸侯黎侯寓于卫淳于公寓于鲁是也士非诸侯无托于诸侯之理然而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戸则将如之何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又不可不辨也何谓赐抱关击柝之贱皆有常职既有常职则当受赐士非有职事也何名以受赐哉君大不能行吾道又不能行吾言而曰使𩚑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待之如齐民一等有赒给之义此名之正者也不得而不受夫士不当托于诸侯托扵诸侯则犯分故谓之非礼士不当受赐士而受赐则害义故谓之不恭夫礼义由贤者出而托诸侯受无名之赐以犯先王之典刑安得谓之士乎然则不托于诸侯不受赐于诸侯非谓求名誉流俗也不敢犯名教也然先王之道要在千古为可行非务为沽激崖异使人憔悴辛苦如泄柳段干木屈原申徒狄之见也是故虽不可托于诸侯不可受赐于诸侯而有周之则受之路名分既正礼义不亏退自等于齐民进不犯于名教此先王之道所以通万古而无弊也然而周之之内尚有说乎曰有其说如何曰国君有养贤之义养贤亦周之之义而又有大者也其法如何曰以君命将之吾则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一一以君命来也此养贤之法也尧之于舜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扵畎𠭇之中是也鲁缪公虽得养贤之名而不得养之之法何以言之亟问子思亟馈鼎肉子思以为鼎肉尔使己仆仆亟拜也岂养贤之道乎扵其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是也尧得养贤之义而又得尊贤之义其尊贤也如之何曰使舜徽五典宅百揆宾四门孟子所谓后举而加诸上位是也养贤如此此王公之道也缪公既失养贤之道又有甚焉者其甚焉者如之何曰子思摽使者之后䑓臣自此不复以鼎肉来馈矣孟子所谓自是䑓无馈也缪公不学甚矣呜呼冉有以事为政孔子正之桓子以取为假孔子又正之名分不可犯也名分乃先王之道不可干也若孔子侍坐于哀公赐之桃与黍焉孔子先食黍而后食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公曰黍者所以雪桃非为食也孔子对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谷之长郊礼宗庙以为上盛果属有六而桃为下祭祀不用不登郊庙又闻之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之下者是従上雪下臣以为妨扵教害于义故不敢公曰善哉夫黍桃微物圣人食之其先后有序其名分不乱如此则夫托于诸侯受赐于诸侯周之养之尊之又岂可不辨乎一乱其名是谓败名一逾其分是谓犯分伤于教而害扵义将得罪于先王矣由是知孟子之或见或不见或受或不受盖皆传孔子之心法而世之君子辄疑之非之至詈之何哉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恱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恱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徳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此一章辨庶人无见君之礼而君有就见宾师之礼庶人有往役之义而君无挟贵友臣之义何谓庶人无见君之礼如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市井草莽皆谓庶人庶人不执质为臣故无见君之礼何谓君有就见宾师之礼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如武王访于箕子为其贤也则先主访于草庐故君有就见宾师之礼何谓庶人有往役之义如傅说筑于傅岩是也何谓君无挟贵友臣之义如子思不敢与缪公为友是也盖友友其徳也不可以有挟也使缪公徳与子思同则如尧之友舜无不可也倘徳不及子思论其分则缪公为君子思为臣君无友臣之理论其徳则有徳者宜为师师则缪公当事子思耳不可以友言也夫见贤人当以其道故齐景公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招之非其物也招虞人非其物虞人尚不敢往况招贤者非其道贤人岂肯见乎然则招贤者之道当如何哉礼义而巳礼为贤者出入之门义为贤者所由之路人君能不以富自骄不以贵自大虚心屈己鞠躬下意执宾主之礼讲师弟之义以见贤者此所谓招贤者之道也然则孟子不见诸侯非自大也不敢犯名分也人君不知就见之而欲其犯名教而来见是以非礼非义待孟子也万章之疑可以顿释矣故引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之诗为证夫底以言其平矢以言其直君子所履平直之道故不敢犯名分以见诸侯小人视君子所履平直以为法故虞人亦知死于其职不敢妄就大夫之招万章不悟乃引孔子不俟驾为说可谓不类矣夫孟子方与论庶人及宾师之说非人臣之义也孔子圣人难以庶人为比矣故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古人谨于名分如此非私意也皆天理之自然也一犯其分乱之道也昔司士贲问于子㳺曰请袭于床子㳺曰诺县子闻之曰汰哉叔氏専以礼许人夫唯诺一失节君子得以讥之况庶人无禄辄犯有位之名分而人君自大敢忽宾师之名分哉师友一道耳师且不可以为友而庶人乃得与有官职者同乎深味此义其大矣哉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昔孔子系干之九五利见九二之大人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従龙风从虎又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従其类也明此一爻之意则孟子论友可得而言矣夫徳有小大故友有广狭徳愈高则友愈远尚友古人者非忽天下善士也友天下善士者亦非忽一国也友一国善士亦非忽一乡也友一乡善士非忽比闾族党之间也其势自然也使其徳宜为一乡之师而屈意友宜为一比之师者其念虑精神言论风旨长短不合参差不齐一比之师将求其识虑足以师一比者为友矣而一乡之师亦将求其识虑足以师一乡者为友矣此自然之故也故同声者乃相应同气者乃相求水不得不流湿火不得不就燥云之従龙风之従虎易位则无功用矣是以性本乎天者皆翔于云衢性本乎地者皆群于薮泽自然之理不得不尔也然有志之士岂肯以善足为一乡之师而止哉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必求为一国之善士矣岂肯以善足为一国之师而已哉旦而又旦新而又新必求为天下之善士矣岂肯以善足为天下之师而已哉旦而复旦新而复新必尚论古人而友之古人往矣吾何得而为友也是何言与昔狄仁杰谓狱吏曰方黄卷中对圣贤语何暇与俗吏语耶此盖颂诗读书想像其音容仿彿其一二如出乎其时如对乎其人揽其遗芬味其馀嘬而友之不止此也又以其时考之若西汉尚功名而薛方独尚名节为西汉第一人东汉尚名节而黄宪独尚器度为东汉第一人魏晋尚浮虚而卞壸独尚忠孝为魏晋第一人有唐尚辞章而韩愈独尊经术为有唐第一人然而自东汉以下至李唐求古人之超绝者如此可以止乎曰未可也其上又有人焉其人为谁曰六国奇谋诡计縦横捭阖卓诡荒唐而孟子独守仁义为六国第一人学至孟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春秋尚霸道孔子独得尧舜文武之道而变化之为自生民以来群圣人中第一人学至孔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更当穷孔子无声无臭以为上天之载者而行乎中庸所谓尊徳性而又道问学而又致广大而又尽精微而又极高明极高明而又道中庸道中庸而又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即尊徳𪫬之谓也循环往复无有穷巳其参赞天地调和阴阳直馀事耳诗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文王之徳之纯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天不已文王不已学孔子者其可已乎此又孟子之遗意余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余观此一章孟子因事而谏也夫齐宣王问卿孟子苐当言卿之职可也乃问王所问指何卿而问王有卿不同之对孟子即有贵戚异姓之说盖齐宣之心以爵位吾所固有晏然如日之在天虽有失徳其如予何故孟子对贵戚反复谏不听有易位之说正以中王自安之病也王勃然变乎色是易位正中其病故心为之动摇色为之变乱也孟子苐以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数语以恺康之其语如春风和气自然恱乐孟子造化乃如此之妙始以易位变动其自安之心终以数语开恱其忿怒之意其变动也肃然如秋其开恱也煖然似春春秋造化之柄尽在孟子奏对之间学不如此其能用天下乎自易位之言一入齐王之心初入则色变既定则言深想易位之言困于心衡于虑凡有念虑酬酢其敢自肆乎此齐宣所自知非语言所能形容也一言之益其大矣哉既又问异姓之卿乃曰反复谏不听则去既而孟子不旋踵而去夫反复不听在异姓则去在贵戚则将易位矣齐王之心岂不岌岌乎张良尝得此意矣观夫诸将偶语于沙上高祖自复道而见之以问张良良曰陛下与此属共取天下今已为天子所封皆所爱故人所诛皆平生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为不足用遍封而恐以过失及诛故相聚谋反耳上曰为之奈何良曰取上所素不快计群臣所共知最甚者一人先封以示群臣于是高祖置酒封雍齿群臣皆喜曰雍齿且侯吾属无患矣夫沙上偶语未必谋反也天下已定高祖亦厌乱矣故良因事纳諌以去高祖报怨之心与孟子论贵戚易位之说同矣余深观孟子之学造化如此故得以发之
孟子传卷二十五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六
宋 张九成 撰
告子章句上
告子曰性犹𣏌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𣏌柳为杯棬孟子曰子能顺𣏌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𣏌柳而后以为杯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异哉告子之论仁义也夫性则仁义也居之则为仁行之则为义仁义乃性之自然非私意所能为也告子之意以为性本无仁义乃矫揉以成仁义耳故有𣏌柳杯棬之说又有以人性为仁义之说有以杞柳为杯棬之说当其设辞譬喻其大体则若无瑕而其微处则大害名实孟子学造渊微识高宇宙止以一语尽破其邪见而仁义之路廓如也其语安在曰将戕贼𣏌柳而后以为杯棬是也夫性即仁义而杞柳非杯棬欲为杯棬必斩杞柳而为之审如告子之说欲为仁义亦将斩伐人性而为之乎告子其学简略其见偏颇私立名言挠乱大道呜呼道不可不讲也久矣如告子论性之说一时譬喻似若发扬圣学为足以矜式然其微处乃害道如此则君子之于学其可语之不详择之不精乎易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故君子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盖谓是也孟子之学深造自得故见微知著睹始知终隘伯夷而不恭柳下惠狄许行而禽兽杨墨亦如于杞柳而知戕贼之失也学不如是何足以观古今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之论性错指习为性孟子之论性乃性之本体也观其借水论性以为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谓性随所之而见为善为恶初无分也呜呼善恶习也安可以习为性哉孟子以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辟之所谓天下之至论矣夫人之性即仁义礼智信也以赤子入井卜之则人性本体之善可知矣是孟子之论善非如告子与恶对立之善也直指性之正体而言耳然而叔鱼之生也其母视之知其必以贿死杨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闻其号也知必㓕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何也曰此其气习也非性也所谓习者非一时之习乃气禀之习也繁弱之矢力之激也必至百步而后止江湖之水风之激也必至数日而后定叔鱼食我之生非性不善也其习之深正当其激而不已耳孟子所谓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盖指此而言耳若夫后稷之生也其母无灾其始匍匐也则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忧既生也傅不勤既学也师不烦此人性之本也此孟子之所谓善也凡为人类者皆当如此不幸而为叔鱼食我者非其性也习也正孟子所谓其势则然也然则何以直造性善之地哉曰在讲学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学入精微思极深眇所以隘伯夷不恭柳下惠禽兽杨墨妾妇仪衍蚓仲子而貊白圭狄许行而直夷之者皆以其精微深眇不可乱也学而未至此则必为邪说所乱暴行所移告子之学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雷同茍简就所见而言而不入于精微之义不极乎深眇之思至于以义为外以言为先不知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乃儒者之学也说者谓其出入儒墨之学理或然也观其立言曰生之谓性夫有生皆有性此言未为过也然人与草木鸟兽虫鱼等有生也而其间草木之性与鸟兽不同鸟兽之性与虫鱼不同至于同是草木而其间性亦自不同同是鸟兽同是虫鱼其好恶嗜欲之性亦自不同岂可以生之谓性一语尽该天下万物之性哉孟子知其学不精微思不深眇必害名教必陷偏颇乃以语警之曰生之谓性犹白之谓白与乃对之曰然果茍简雷同无所分析至于如此又问曰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又对之曰然是告子之意以人与草木鸟兽虫鱼同一性也岂非害名教而陷偏颇与夫白羽白雪白玉虽等是白色然比而观之其间不同处迥然与天地相辽惟义入精微思极深眇者乃能分大体于锱铢辨异同于毫末事事如此所以极天下之邪说不能乱其心举四海之暴行不能移其见告子雷同如此茍简如此宜乎以儒学墨以义为外以言为外以言为先也诚如其所见以白羽白雪白玉等为一白则其以犬之性为牛之性以牛之性为人之性无疑矣呜呼此岂非害名教而陷偏颇乎使其说行则人与禽兽一等耳禽兽可猎人亦可猎矣呜呼此豺虎之见也夫豺虎不分人兽一等而食之使人人如告子之见去而莫反远而难追则斯民将如何哉为血为肉同为禽兽登鼎爼而充滋味矣岂不害事乎荀卿有性恶礼伪之说此亦学不精微思不深眇雷同茍简之病也不知其说一行其弟子李斯祖述之得志于秦以性为恶乃行督责之政以礼为伪乃焚六经之籍坑天下之儒荀卿亦岂谓其学遂至于此哉故罪嬴秦者当罪李斯而罪李斯者当罪荀卿罪荀卿者当罪其学不精微思不深眇遽立名言以乱天下以荀卿而观则夫告子之说孟子岂得不穷探而极诋哉然则士大夫学问当如之何武王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其分别如此岂肯与人畜同一性哉惜乎告子不知之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之非有长于我于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告子先以墨子之学乱其中故所见颠倒殆似不可告语者此学非而博顺非而泽言伪而辨行僻而坚执左道以乱政者先王皆在所杀而不以听至于百家之说申商之学非先王之书悉禁无习者董仲舒所以发愤也告子游孟子之门为日久矣而左道之论非圣之说略无忌惮公然信之而不疑呜呼不知在先王之世明盛之朝入可诛可禁之数乎亦可怪也然先王所以待之如此之严者则以乱人心术难遽洗除也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学士大夫可不以告子为戒乎夫食色人欲也乃指为性与前人牛同性之说合矣今又昌言仁内非外义外非内之说以叩孟子且有彼长我长彼白我白皆因于外之说直以义为外而不疑学问乖踈识见偏颇如此良可怜也孟子恐其人马不辨一等而长之又从而白之使人畜莫分以害名教故有无以异白马之白长人之长以箴之且指义之极处而为之言曰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夫彼长我长惟人为然使草木犬马在长者之旁彼岂知长者当尊敬乎然则彼长我长我长者果谁乎当自知仁义之所在矣乃执迷不反遂非不悛而曰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反复无稽紊乱名实噫长楚人之长长吾之长其长之者其谁耶终日驰骛四海奔走九州认路人为至亲而其家庭之间堂寝之奥父母兄弟之亲乃生平未曽识也岂不颠沛乎孟子悯之故有秦炙吾炙之说以指其归且耆炙者其谁耶即长人之长者是也炙有秦吾而耆之者无秦吾亦犹长有楚吾而长之者无楚吾随所寓而见耳使告子识耆之者则识长之者识长之者则义之在内夫复何疑奈何邪说深入沦肌肤而浃骨髄岂易扫除乎物则亦有然谓耆炙之间亦有斯理也学不精微思不深眇乃于日用处失之可不为之大哀耶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季子岂亦学墨者乎何其见识颠沛与告子同也仁义礼智信皆性中发用必欲以义为外者其意欲以尊敬为外事不知所以尊敬者出于谁耶公都子对曰行吾敬亦可谓善对矣季子乃有乡人伯兄之问又有酌则谁先之问公都子有敬兄之对又有先酌乡人之对皆名对也季子见识颠沛必欲紊乱是非以遂其私说亦可谓谬用其心矣何以知之观其指所敬在此指所长在彼以为义果在外亦可笑矣彼其敬之者长之者自何而来耶此理亦易明矣公都子虽学于孟子然而其学未入乎精微其思未极乎深眇一为季子所乱便茫然不知所荅孟子乃代荅其说有敬叔父敬弟之问又逆知有敬弟之对又有恶在其敬叔父之问又逆知其有在位之对又有庸敬斯须之敬以极其谬说季子闻此发药之论可以尽弃鄙见廓然入吾大道中矣乃复执迷不复遂非不悛于无稽之中转肆无稽乃有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意以敬皆因外而生又以其说为得䇿强自解曰义果在外非由内也季子死矣使其有灵吾将提耳而诲之曰敬之者虚空耶墙壁耶抑人耶有人则有敬是敬由人生非虚空墙壁能敬叔父敬弟也不知人之所为敬者自何而来乎长者在前尊敬之心肃然自生必谓之外可乎公都子因孟子代荅之说其心了然不复疑阂乃有冬日饮汤夏日饮水之说岂亦在外之对大明敬之者在我而不在外亦可谓入吾圣贤阃奥中矣然则孟季子乃公都子之药不因季子无稽之问何以得悟义之精微深眇处乎彼季子固吝之病何时而可瘳也哀哉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彛好是懿徳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徳
孟子言性善深合孔子之论而超百家诸子之上是其所见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其补于名教也大矣告子以性为无善无不善此不识性之正体者也或以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以文武民好善幽厉民好暴实之此论染习非言性也或以有性善有性不善以尧为君而有象瞽瞍为父而有舜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此论气习非论性也论染习论气习与夫不识性之正体者皆非善论性者也善论性者莫如孟子夫孟子之所论性善者乃指性之本体而言非与恶对立之善也夫性善何自而见哉于赤子入井时可以卜矣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忽然而发已堕于情矣性发为情乃为怵惕恻隐以情卜性可以见其为善矣夫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人皆有之其用则为仁义礼智此性之所固有者外物岂能铄之哉然而至于不仁不义无礼无智者非天性也特出于不思堕于陷溺卒使至美之才终为弃物吁可惜也如告子辈不知乃不能指其正体而忍以私意紊乱之可胜叹哉使告子之说行则善不善皆无与于性如或者前说行则其罪一归于君上而不知自责如或者后说行则善不善皆归于天而无与于人事伤名败教莫此为甚惟孟子有性善之说则人皆知本有尧舜之资特出于不思耳思之如何求吾性善之本而已矣使求之不已一旦豁然则耳目口鼻皆无虚弃仁义礼智随事发生岂不大哉故孟子有求得舍失倍蓰无算之说欲人自尽其至美之才耳且引诗物则秉彛好徳以证其性善之说夫有物必有则夫物所以引吾善也物者情也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徳夫秉彛性善之谓也故所好者无他懿徳而已矣性善之论复何疑哉荀卿扬雄认人欲为性故或谓恶或谓善韩愈又分为三品皆圣门罪人也恶足以知性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飬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孟子见天下之人皆天地之徳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深知人性善超然异于群生深识先王所以设为学校以辅相裁成之意深识以圣贤孝友之资而至于为愚不肖所以有尧舜与人同之说有圣人与我同类之说有牛山之喻有不能尽其才之叹使孟子得志将取三代学校之制择其可行于时者行之高者使由此为圣贤下者犹不失为孝友必矣其为学校也如之何自礼乐射御书数而教之以至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何有不肖之人乎故有富岁多赖凶岁多暴之说富岁即先王之时凶岁即六国之时也又有麰麦之说且推而极于圣人与我同类之说又引龙子之说引易牙之说天下之口相似耳相似之说又充而极于口同嗜耳同听目同美心同然之说其意止谓人皆可以为圣人耳夫心同然则性善之说也以其性善故心所同然者理也义也何谓理何谓义理即义之本体义即理之见于用者惟性善可以悦理义悦理义所以可以为圣人也且麰麦之丰耗以地肥硗雨露人事之不齐子弟之善暴以富岁凶岁之不齐则人之为圣贤愚不肖惟以学与不学之不齐使地有高下均得雨露栽培则麰麦何为而不丰使人之常心均得遇富岁以自适则子弟何为而不善人之善性均得学校之教育则天下何为而不为圣贤孝友哉呜呼孟子性善故见圣人与我同类荀卿性恶故至李斯而焚书坑儒行督责之政而秦遂至于亡则夫孟子之学真得孔子之正统者欤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㡬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养无物不长茍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昔伯乐见盐车之马而増叹卞和抱荆山之璞而悲泣则以千里之马而乃屈于盐车连城之璧而乃埋于块石故也马玉乃乘驾操执之用耳识者尚为之眷眷况仁义礼智皆生于人其用固有大于玉与马者而世无识者使沦胥陷溺为愚不肖可不为之大哀耶天下皆以民为无知民为至愚民为蚩蚩而孟子独见其为天下之至宝人人具有仁义礼智之性人人可以为士君子为圣人上之人不知保䕶爱惜使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或使之为盗贼或陷之于刑罚或驱之于死地以快其并兼进取之心或坑四十万于长平或斩二十四万于伊阙以取英雄谋䇿之名遂使斯民无复闻圣贤之学而朝不谋夕放意于愚不肖之地以自茍其平生孟子静观默察欲援之于圣贤之域而不可得徒发于啸歌言语以遂其区区之志焉此所以有牛山之喻有日夜所息雨露所润萌蘖之生之说又有斧斤之伐牛羊之牧之说此盖言山之性无非美材而困于牛羊斧斤之坏不得遂其性也又有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之说有放其良心犹斧斤于木之说有日夜所息平旦之气与人相近之说又有旦昼梏亡之说有夜气不存去禽兽不远之说此盖言人有仁义之心而时君世主不知教飬之而乃有前数者之病虽其日夜之所息心开智长童冠胜于幼年四十胜于三十其平旦之气清明静一亦知善之可好恶之当恶然自平旦之后接物遇事父垂老而母多病妻号寒而儿啼饥而又下有权谋以道其诡诈上有吞并以启其斗争自朝至夕无复人理去而复来止而又作如桎梏之拘系左右先后进退前却而不得少休息于仁义之地旦昼已过事则已矣夜气之生无所抑遏宜得遂志于天与之仁义矣然而梏亡之甚犹江湖之浪风虽息而势未定繁弱之矢弓已弛而力方来夜气微薄岂能当此旦昼梏亡之势乎是以梦寐纷纭境色颠沛凡理不当为而事害名教者皆安行而乐为之其去禽兽特夣觉之间耳相去㡬何哉事至于此则亦已矣呜呼世之士不探其本心而观其末迹乃以为民无知民至愚民蚩蚩未尝有圣贤之才岂不厚诬天下乎夫山本有美木人本有仁义之心斧斤牛羊凌践斩伐使美木无自而生安可诬山为无美木哉非礼非义轩轾推挽使仁义无自而生安可诬人为无仁义乎使山有厉禁牛羊不得而入则干云蔽日之材可以为明堂之用矣使人有教育非礼非义不到其前则圣贤孝友可以为国家之用矣故又有茍得其养无物不长茍失其养无物不消之说又引孔子操存舍亡惟心之谓之说夫心有何物哉仁义而已矣有礼义以涵养之则所谓操也将见仁义不可胜用矣无礼义以防范之则所谓舍也将见愚不肖随在而有矣心出入有何时哉操养之则可使至于圣贤背舍之则可使极于愚不肖呜呼以天下为心者其于斯民岂可忽哉于孟子之言亦恶可不三复而味之哉
孟子传卷二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七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奕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奕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此一段深悯齐宣为沈同陈贾王驩及稷下诸子所坏也夫沈同陈贾以兵谋进王驩以宠幸进淳于髠田骈慎到以卓诡荒唐之说进惟孟子一人独以尧舜之道启沃齐宣耳指易牛为王者之心齐宣悟于言下有戚戚之说不可谓无其萌也使齐宣一意孟子尽听其所为如陈贾沈同王驩稷下诸人一皆听孟子之号令则如齐桓之任管仲朝夕晏见无非正心诚意之学而因物而省因机而会者又非一事则易牛之心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尧舜之道坦然在前直而趋之不复回顾率诸侯事周王以复文武之绪夫何难之有惟孟子进则易牛之心见孟子退而沈同陈贾王驩稷下诸子各以其私杂然并进则易牛之心或乱于兵或乱于宠幸或乱于卓诡荒唐之异说此一暴十寒之喻孟子所以昌言而不隐也是则孟子进则齐宣之智明孟子退而沈同之徒进则昏昏不辨每见其不智也且夫学奕者尚贵乎专心致志岂有欲治天下国家不一意于圣贤而杂以众小人之论其能治乎孟子尝以此意有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之说殆亦为齐王而发也呜呼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舎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茍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锺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锺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此一章专主羞恶而言行羞恶之心则义不可胜用矣夫以平居而论莫重于死生以羞恶而论莫重于义士大夫当以义为重以义为重则以死生为轻王衍拜石勒哥舒翰降安禄山李元平拜李希烈此皆以死为重而异时深入微眇之说扫除青海之英高谈阔论之资皆扫地矣颜杲卿骂安禄山颜真卿死李希烈段秀实以笏撃朱泚此皆以义为重而彼凶威虐焰长刀大㦸烈火沸汤视之如平地矣王衍以下至今为士大夫唾骂皆羞道而喜攻之至闻杲卿诸公之名见杲卿诸公之像则端心凝虑肃容正冠再拜稽首瞻仰企慕恨不得与之同时亲见其人焉以是而观死生为重乎义为重乎此孟子所以有舍生取义之说而反复比较以为生亦我所欲然所欲有甚于生者其惟义乎义之可欲有甚于生吾敢为茍得耶死亦我所恶然所恶有甚于死者其惟不义乎不义可恶有甚于死吾何敢辟患耶然羞恶之心人皆有之非独贤者有是心也特识轻重不为死生所乱耳何以知人皆有羞恶之心哉箪食豆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是性命系于此矣然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宁饥死而不受以呼尔之非礼吾宁饥死耳蹴尔而与之虽乞人宁饿死而不以为意以蹴尔之非礼吾宁饿死耳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以羞恶为重故以死生为轻虽行道乞人之无知亦知所轻重矣而况士大夫哉夫能辨礼义弗受于箪食而不辨礼义受之于万锺向也滨于死而不受今也为宫室妻妾所识而受何于箪食时而见礼义如此之明而于万锺时见礼义如此之暗乎岂非失向来之本心乎此孟子所以深指羞恶之心人人具有苐识之于逆而违之于顺耳逆顺虽不同其害礼义一也箪食呼尔蹴尔此非礼义之见于逆意也故虽行道乞人皆能辨之万锺之来其名甚美此非礼义之见于顺意也故虽士大夫之高明者亦堕其中焉此无他逆意者切于心故虽行道乞人羞恶自然而见顺意者乱其位故虽士大夫亦陷溺而不知焉是则遇逆意者不待于学而自明至于顺意之事非学造精微者不能不惑也惟致知格物之学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非礼义之来自顺自逆如伯乐之识马卞和之识玉其驽骀下乘珉石珷玞岂能乱吾之智思乎故欲舍生取义而不为逆顺所乱而失其本心者不可不讲学也此又孟子之遗意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谈仁义其微眇如此学者不可不辨也夫以人心为仁则凡目之所以视耳之所以听鼻之所以臭舌之所以尝四体之所以知疴痒者皆出于心心即仁也傥溯流而上惟精惟一惟时惟㡬以究之一旦人欲断绝心之正体发见然后知仁果人心也然而大体已见未有功用也由此顺流而下以其所以发见者坐照万理之所在森然如通邑大都东西南北高掲明示膏车结驷以往来乎其间或进或退或出或处无所蹊径背驰以失其本宗者此所谓义人路也夫有仁然后有义使义不自仁中来者不为为我之义则为孑孑之义为火妻灰子之义轩然以人欲为之不知已悖于道矣读孟子者当加意焉尝读之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则知所谓义者自仁中出也夫人皆有是心心皆有是路然而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此孟子所以哀之也然欲由其路当求其心心本是仁放之于声色放之于货利放之于惊惧间则人欲为主颠倒错乱如日月本明为云霾噎雾所蔽则所向皆昏暗矣惟云霾一断曀雾四开则本体光辉照临天下九州寰海五岳四渎皆碁分星布整整乎不可乱矣故学者有志于道不忧人路之不明但忧人心之未觉学问之道所以止在求其放心而无与于求路也则以路自心中出义自仁中来故也夫世之所谓学问者止知讲书五车挥毫万字尔不知圣贤之门不以此为高也孟子今晓然指之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所谓无他者当加意识之不当茍简也此盖言所以为学问者此心不可少动也于不动处本心见焉求其放心莫此为径求者谁乎于不动处求之者则不必思驰宇宙力竭岁时而人心得矣此学者当自体之非余言语所能辨也呜呼孟子之谈仁如此而世之儒者止欲以爱恕两字为仁岂不小乎识孟子人心之仁然后知克已复礼其言也讱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以至恭宽信敏恵与夫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之所以为仁矣其径如此而学者不加意焉岂不悲夫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此二章孟子言人拙于见近而工于见远也心近于一身身近于桐梓愈近则愈忽愈远则愈工何哉心地不明不识轻重之义也夫心比身则心为近身比桐梓则身为近今恶指不若人而不知恶心不若人爱桐梓而养之而不知爱身而养之其颠沛如此则以身心太近而不见也使之见心之可恶如见指之可恶见身之可爱如见桐梓之可爱何患其身心之失路哉惟其太近而不见所以知恶指而不知恶心知爱桐梓而不知爱身也然则以何道而使之见心如见指见身如见桐梓乎曰无他道焉反所以见指与见桐梓者默观其心之念虑身之履践为如何凡念虑之起履践之初皆察其始察其终察其微察其著使念虑无所逃履践无所失则邪妄灭迹仁义油然而生矣凡一毫之恶皆在所恶而去之一毫之善皆在所爱而䕶之久而念虑皆正履践皆明心为仁义之宗身由仁义之路而圣贤所蕴一皆印于念虑履践间耳岂不盛哉孟子言知恶指而不知恶心知爱桐梓而不知爱身而未言其所以处之者当如何意欲学者自得也故余发孟子未言之意以告吾党之士云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已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圣王之世天下之士皆以养心为先六国以来天下之士例以养身为主养心者自礼乐射御书数直而上之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可谓识所养矣养身者恣口腹之欲快声色之奉列第康庄坐谋辎车腰佩六印手揖双璧轩然以为荣耀可谓失所养矣夫仁义礼智皆生于心而以身履践之然后为圣贤君子今乃以所以养心者养其身至无尺寸之肤不爱无尺寸之肤不养而不知一体之间有贵有贱有小有大以贵贱论则心为贵而身为贱以小大论则心为大而身为小养身而不知养心则为小人为不善养者矣养心而薄于养身则为大人为善养者矣此孟子有贱场师之说又有狠疾人之说又有饮食之人之说此盖深讥养身而不知养心者也自古圣贤如吾孔子饭疏饮水曲肱而枕养其身者止如此耳乃曰乐亦在其中不知所谓乐者自何而来哉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养其身者止如此耳乃曰不改其乐不知所谓乐者自何而来哉惟其所以乐者在心而不在身此所以为圣为贤为万世标的也且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养身者肯如此乎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养身者肯信此乎使六国之士以其阴谋权变纵横捭阖卓诡荒唐之说以邀养身之具者移以养其心则心所念虑心所愿欲心所趋乡一皆知其所自起而辨其所自来或阖或辟或变或移使邪心妄虑不得投其隙则圣王之用皆将得之于一心之间矣惜哉其倒置而不知自反也此孟子所以为养身养心之说以怜当世之士焉
公都子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心体至大惟思能入之盖心之官为思以思为官则心为主矣耳之官为听目之官为视心之官为思耳目之官其职在视听而无思在其中则视为色所引听为声所引一入声色中则声色为主而视听不见矣声色物也以声色为主则是以物为主矣以声引声以色引色奔驰流荡去而莫挽往而莫来其为小人也必矣是以善学者任思而不任视听其视也以思视故其视明其听也以思听故其听聪凡耳之所听目之所视鼻之所臭口之所尝一以思为主是故行乎声色臭味之中而不为声色臭味所乱当声色臭味之未经乎前也吾则思其所以思者其谁耶惟精惟一惟时惟㡬一旦恍然雾除霍然云消思虑皆断而心之大体见矣然后知吾之所以为天者在此天既在我卓然群物之上卷舒阖辟变化转移无往而不为大向来声色臭味皆为吾用而不能为吾害是故以视而制礼以听而作乐以鼻之臭者口之尝者出而为进贤退不肖之用亦何往而不大哉孟子直指思以示人可谓有功于圣学矣然而孟子之言非私意也乃天理也此思曰睿睿作圣所以载于九畴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此一章言士君子当识所轻重也古之君子礼乐射御书数知仁圣义忠和孝友睦姻任恤体之于心行之于身形之于家布之于乡以为为士君子法当如是不谓比长书之闾师族师书之州长又书之乡大夫又献之于天子公卿大夫来临不容有辞也岂士君子敢忽公卿大夫之尊爵哉盖为士君子当知所先后当知所轻重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所以贵我者此我之所可勉也公卿大夫此人所以贵我者吾何容心哉人固可欺而天不容有伪故公卿大夫如商鞅孙膑驺忌苏秦张仪沈同陈贾王驩稷下诸人皆可以阴谋权变纵横捭阖卓异荒唐之说取之岂非所谓人爵者耶然人既得以贵之亦得以贱之故以公卿大夫为贵一旦小不合意天子发怒収其印绶还其职事则栖栖一庶人耳岂非人可得而贱之乎惟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事在我而不在人取之愈有酌之不竭养之不盈方寸舒之可充四海旦而复旦新而又新充实光辉则谓之大人大而化之则谓之圣人圣不可知则谓之神人天子不能夺诸侯不能取其与公卿大夫之爵等级为如何哉此所以谓之天爵也然而古之人修其天爵如前三代之士知造大人圣人神人之域而已公卿大夫之名其来其去一切任之初无心于其间也此所以谓之从之从之者任之也当孟子时人皆以贼心而修天爵其意在要人爵而已以穿窬之心假仁义忠信之行此天之所诛者也惟其初心之不正此所以既得人爵而天爵亡矣如夏侯胜以为士患不明经经术茍明取青紫如拾芥耳夫明经术所以穷圣贤之心以证吾心也而胜乃意在青紫岂非穿窬之心乎桓荣陈车马于庭曰稽古之力也夫稽古亦所以穷圣贤之心以证吾心也而桓荣意在得车马岂非穿窬之心乎且商贾之蓄金玉谷帛乘时射利以要倍称之息人莫不鄙之岂有为士大夫明经稽古而意在于邀取青紫钩索车马乎是乃禆贩经术懋迁古道以取倍称之富贵也良可鄙哉此风既成道义益薄稍有行孟子天爵之说者世必共诋而力诽之然而士君子当求之于心而已求之于心是求之于天也区区纷愦何足介意哉此又不可不辨也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已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徳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此一章孟子深尊良贵而止天下奔竞之心也夫以公卿大夫为贵而求之不以道取之非其义爵则尊矣静观其身有犬彘之不如者竟亦何为哉天下有良贵其惟人之心乎夫耳目口鼻未足贵也其所以用耳目口鼻者乃良贵也故孟子以为人人有贵于已者所以指用耳目口鼻也用耳目口鼻其谁哉心而已矣诚使以思而入之惟精惟一惟时惟㡬一旦豁然念虑皆断心之本体见矣居之则为仁由之则为义闻于众听则谓之令闻誉于众口则谓之广誉天下之贵其有过于此乎夫公卿大夫之贵上得以予亦得以夺之天下之良贵与生俱生谁得而予夺之乎是故取之而愈有也酌之而不竭也虽衣袯襫俨然有山龙之尊虽操耒耜肃然有圭璧之重饭糗茹草初不异于膏粱荜门圭窬初不间于廊庙虽眇然匹夫之贱而颀然有王公大人之严人之所贵于已者其以是乎孟子又引既醉之诗为证又有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不愿人之文绣之说岂夸大以世俗哉天下之良贵其法如是耳是故舜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何以使人如此哉则以良贵所及无往而不为贵也天下乐事乃有如此之大者举在于我士君子何惜不一经营耶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茍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前一章指齐宣王而言后一章指为仁者之法不可不细考也齐宣王易牛之心犹一杯之水也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欲犹一车薪之火也推易牛之心以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以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则仁术远大进取之心自然消亡矣孟子一指之下端坐不行不知见于运用施于四海而谓仁不能胜不仁区区易牛之心亦将沦胥矣可胜哀哉为齐宣计既悟易牛之心于言下以此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凡饮食寝处出入起居颠沛造次无不以易牛之心运用之使心与机会机与心通日复一日新而又新放诸四海而凖塞乎天地之间其敛而藏之也不见其盈其廓而充之也不见其阙如此则仁之机用熟矣齐宣独有易牛之心而不能习熟往来使于日用间无非此道是犹有五谷美种而无雨露之润耕耨之功使成功废于半涂反不若荑稗之充饥也既得仁之美种当如农夫实方实苞是藨是蔉薅荼蓼去螟□锄稂莠灌以滋泽沃以土膏使根深而苗秀脉润而体坚则千仓万箱可以为一家庆矣齐王傥能保此端绪戒此骄盈薅利欲之荼蓼去邪说之螟□除左右之稂莠日灌礼义之滋泽日沃师友之土膏使易牛之心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溢于中国施及蛮貊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则仁之道大熟而其利充塞天下矣呜呼乃知克已复礼之外又有熟之说也此于穆不已所以为文王坐以待旦所以为周公终夜不寝所以为孔子未见其止所以为颜子也学岂有止法哉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学有要处学而不知其要虽终日孜孜终年矻矻至老且死竟亦何所得哉夫射之要在彀百工之要在规矩志在于彀则有中微及远之功审规矩之宜则天下之方圆皆自此而出矣然则学者之彀与夫规矩之宜其何在乎亦曰心而已矣夫天下万事皆自心中来使自礼乐射御书数以养此心然后致知格物诚意以正此心此心既正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可矣是心者射之彀而百工之䂓矩也论其大体则天地阴阳皆自此范围而燮理论其大用则造化之功幽眇之巧皆自此而运动学而不求其心虽诵书五车挥毫万字赋逼凌云才高吐凤于圣贤之道天下国家之用何所济乎颜子于孔门三千人中独称为好学达不如赐果不如由艺不如求不知其所谓学者果如何哉深考其原特不迁怒不贰过专意积精于正心之学耳一旦发为邦之问夫子乃以三代礼乐告之是待以王佐之才也呜呼士大夫不学则已学舍正心其何自入乎孟子反复借喻以羿之教大匠之诲彀与规矩之说意亦深矣故余断以正心之说发孟子之遗意
孟子传卷二十七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八
宋 张九成 撰
告子章句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此一章所问甚鄙而对有礼之轻者奚翅食重色重之说以行道之人弗受乞人不屑之义考之疑非孟子所对问端鄙甚无足解者姑置之勿论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馀师
曹交躯干雄伟而当一世学权谋诡诈纵横捭阖卓异荒唐之时乃独超然以尧舜为问亦可谓豪杰之士矣然其间有食粟之说自伤其无能也孟子乃以匹雏百钧乌获为与不为之说以大之且径指以尧舜之道㡬无馀蕴说者谓曹交君弟也理或然矣何以知之孟子告以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而独指弟而言不及于孝岂非就曹交日用处径指之哉夫徐行后长者时此心雍容优裕即尧舜之道也疾行先长者时此心凌忽凶傲即桀之道也尧之服雍容优裕之服也尧之言雍容优裕之言也尧之行雍容优裕之行也服尧之服以雍容优裕被其身诵尧之言以雍容优裕养其气行尧之行以雍容优裕接于事则吾自顶至踵其体皆尧矣孟子语之以此岂非交资质之美与仪容相副乎交一闻此言便欲假馆以安孟子而愿受业于门不知有何所见遽慕恋如此哉则知曹交当时所得有精神之造言意之表一迎而自解者非言语所能形容也孟子知其得于言下故指之以此道今若大路然岂难知哉病在不求耳子今既得路矣归而求之岂不有馀师师即吾心也取之愈有挹之不竭子何假于人也此又孟子欲其自得之也夫士大夫之学莫若亲近圣贤其所得盖有非书䇿所能写者如曾子一唯子张书绅齐宣王戚戚滕文公不忘曹交遽欲受业皆一时解会有不能自已者故善言者曰闲习礼度不若式瞻仪刑讽味遗言不若亲承音旨盖谓此也然而圣贤之不世出也久矣吾将如之何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玩语言之味而眇眇乎圣贤之渊源如孔子学琴因音声而见文王之形容者斯亦圣贤之遗法也余又表而出之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巳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䟽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䟽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观六经者当先格物之学格物则能穷天下之理天下之理穷则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矣而况观六经乎盖六经之言皆圣贤之心也吾自格物先得圣贤之心则六经皆吾心中物耳如是以论六经则可否与夺抑扬高下㢠出常情之外超然照见千古圣贤之心惟孟子之学如此所以论诗与当时士大夫绝不相同而合千古圣贤之意且高子当时号为明诗者也然而以私见论诗而不知以天理明诗以私见论诗故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其意以此诗有何辜于天我罪伊何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之语以为其有怨亲之言也孟子以天理观诗见夫孺子之不见父母也则悲凄哽咽哭泣号咷无物可以解其心者既见父母则且愠且笑以此观之怨乎慕乎曰慕也慕不深则怨不极大舜号泣于旻天小弁不见悦于亲其酸辛悲苦盖所以慕亲也故孟子有越人其兄关弓之喻且断小弁之怨为亲其亲之说非孟子深明天理何以知小弁之心如此哉则夫格物之学其六经之原也公孙丑犹以私意诵诗且问凯风何以不怨凯风特无以慰父母耳非若小弁得罪于亲也亲可轻易怨乎亲之过小遽有何辜于天之语是忿厉之气不孝之子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待之如路人亦不孝之子也惟深知格物之学明天理之归则或怨或不怨皆知心之所由归矣孟子不信云汉之诗无取武成之策独信其所得之学而可否诗书之言其见识超迈岂常情所可跂及也固哉高叟何足以议此乎余因孟子论诗乃推格物之学以为观六经者之训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恱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大道之行圣贤出处天下信之而不疑如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自后世观之畎亩之夫骤加进用岂不为往来反复刺深窥伺之士乎然汤安之天下安之虽桀亦安之而无少疑者则以大道素明也世衰道微人各以私智自奋不复尊信圣贤以闾阎下俚驵侩牙校之见上疑圣贤呜呼吾道之难行亦已久矣夫圣贤一出一处一默一语一见一否皆循天理之自然岂私情而可测哉而屋庐子游圣贤之门乃阴伺默窥以小人之见诬度孟子且喜曰连得间矣此诚何心哉夫圣贤所为一一当道使天下后世皆为矜式乃可喜也今以孟子之任见季子为其守一国之权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此何等猥下之见就使孟子如屋庐子之说屋庐子当伤之可也何喜之有是乐人为不善也游圣贤之门而操心如此良可伤哉而不知圣贤之见与不见皆自有说昔淳于髠见梁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客以语髠髠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先生之来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淳于一无稽之士犹能承意观色如此况孟子学造精微思入渊眇其于人之神情岂不能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哉故有仪不及物之说然则其见与不见季任储子之处心积虑盖孟子自知之屋庐子不知何所见而恱也且遽有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之说此又以私意度之也孟子之意岂谓是哉余不敢尽发留以俟君子阐扬之庶㡬知圣贤不可以私智臆度也
淳于髠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𣏌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髠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髠必识之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茍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圣贤视天理以为去就岂常情所可测哉淳于髠不量力不度德以人欲而窥天理以凡俗而议圣贤多见其不知量也夫圣贤所趣各自有路论其所归皆循天理而已如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虽所趣不同要皆归于天理而已仁者天理也安可是伯夷而非伊尹柳下惠亦安可是柳下惠伊尹而非伯夷哉孔子于天理中又造化在其间故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久可以速尽兼三圣之所造而时出之则又非世俗之所知矣孟子学孔子者也其去其就又出乎三圣之外三圣去就尚皆归于仁况孟子去齐岂非仁者当如是乎髠徒事唇吻聂聂呫呫妄以先名实后名实之说欲置孟子于不仁之地岂有圣贤所为反为淳于髠轻重乎孟子有何必同之论语已塞矣不自知其不学乃引公仪休泄柳子思为问以为贤无益人之国意盖讥诋孟子欲以取胜也无稽庸鄙至此何足与语乎圣贤道襟德量广大宏阔有诱人之心无绝人之意故以百里奚为对庶㡬知贤者功用虽小尚足以扶持颓弊保䕶社稷安可谓之无益也髠亦可以已矣其心为理所夺仓皇迫急不复以义理为问乃大肆无稽援引非类以为世无贤者良可笑也夫贤者德之可久上配乎干业之可大下配乎坤乃引讴歌杂流妇女恩怨如王豹绵驹华周𣏌梁之妻以为孟子不如此軰之有功是何等鄙论也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曾西之所羞比则是功利之不足道而道德之可尊也审如髠所言曹操司马懿岂曰无功自今观之果何如人哉此曾西所以不敢遽比子路而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谈霸道也髠不以道观孟子而以功论圣贤是何凡俗鄙猥之流哉孟子引孔子之去鲁以燔肉微罪而行其心不欲置鲁于大过之地尚使贤者之肯来其国与夫交绝无恶声黜妻可再嫁之义同其忠厚仁慈㡬与天地等圣贤存心如此岂众人所能知哉此余所以谓淳于髠以人欲而窥天理以凡俗而议圣贤多见其不知量也呜呼圣贤所为皆自有道而世俗小人不自知其不学动加诋訾呼吸同类唱和成风使圣贤不得少施其所蕴哀哉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㰱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㓜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孟子学造精微思入渊眇静观古今之变如仰观十二次二十八舍之在天俯察五岳四渎沧溟之在地得以品题名目之如析木大火角亢氐房华嵩泰衡江河淮济一经讨论千古是之不可少变其盛矣哉如目五霸为三王罪人今之诸侯为五霸罪人今之大夫为今之诸侯之罪人阅实按据科别区分总其罪而立其目因其目而条其心不知自何处见其然何处得其要余以是知学造精微而思入微眇也其罪之著不烦训解一读可知独逢君之恶其罪大不可不辨也以此知孟子不深罪当时之诸侯而罪商鞅孙膑驺忌苏秦张仪沈同陈贾王驩及稷下诸子也如伐燕之谋王未有此心而沈同发之既齐王甚惭而陈贾解之则以恶逢迎人君之欲于此可见前后左右皆此軰流所以使孟子有一暴十寒之喻有众楚人咻之之喻是则诸侯所以为五霸罪人五霸所以为三王罪人端本清源当案当时大夫之罪为渠魁可也此盖春秋之法也余又因以发之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釐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以帝王之道观战国时其风俗所尚议论所及无一合于道而善于民者茍可以致其意莫不罄尽底蕴而告之其用心亦已切矣夫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预忧其辟土地充府库约与国战必克以杀人为功业首喻以不教民以礼乐而用之以征战者其名曰殃民殃民者尧舜所不赦也正使大国如齐今一战胜之遂有齐南阳之地以先王之法论之亦所不可况未必胜乎胜与不胜使两国之民肝脑涂地骨肉离散父哭其子子哭其父兄哭其弟弟哭其兄以至妻哭其夫其亦何忍乎慎滑釐之意本在征战闻孟子之言遽有滑釐不识之语呜呼甚气象傲很如此此岂可与之言乎自常人之情观之智者则默而不容恃血气者则辞气怫郁与之较胜负矣孟子乃意态闲暇神情雍容遂有吾明告子之言有天子地方千里诸侯地方百里周公太公封鲁封齐地极有馀而止于百里之说夫先王之制皆自天理中造化多之则起侈大之心小之则有狭隘之刺随功高下而建置之岂可少变乎鲁今方百里者五是大违先王之制使明王复兴鲁当在所损今又欲益之乎虽不动一戈不顿一甲徒手而取之犹犯先王之禁而仁者不为况于杀人而求之乎君子之事君务以尧舜之道引其君于仁厚之地所谓尧舜之道者即所谓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修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转尸于沟壑是也以此道引君而游乎仁厚之地岂非士君子所当为乎观孟子之言略无忿怫之心其道襟德量超越常情甚矣孟子因慎子又感发当时事君之徒而世俗所谓良臣者辟土地充府库如商鞅之徒约与国战必克如苏秦之徒而以古先哲王之时论之皆谓之民贼耳君不知乡尧舜之道不知志尧舜之仁而求富之求为之强战是率民脂膏以富桀杀人父子以辅桀此何等风俗哉孟子静观傥不大有变更以移易当时邪僻之见由当时之所谓道不变当时之风俗虽得当时之天下正如赴水蹈火不可一朝居也然则孟子之意将何在乎将行尧舜之道如植桑种田等事且变天下风俗使之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乡闾族党亲戚朋友相往来酒醴牛羊鸡豚狗彘相宴乐而已矣若夫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如当时之所谓良臣者虽得天下不为也圣贤之心盖可见矣
孟子传卷二十八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九
宋 张九成 撰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读此一章乃见先王制作皆因天理之自然而为之如井田之法学校之制什一之征穷天地贯古今不可改也增之一毫则民病损之一毫则国病且夫伏羲画八卦止于干坎艮震巽离坤兊而已至文王方演之为六十四卦当黄帝尧舜时止用八卦而已而孔子系易曰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以至取诸豫取诸小过取诸大壮取诸大过何也盖十三封虽未演而其象数已兆于冥冥之中矣有待而发见也以是而观天理自然如此则先王什一之制是犹十三卦之定数也使学不到圣人则已学造圣人必井田必学校必行什一之法以至凡圣人车舆服御樽罍爼豆必一一行之虽时有不同其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之理酌当今之所可行而通变之以合古今圣贤之心盖凡圣王法度皆自其心中造化一得圣王之心则其法度必自合于圣王其法当如是也如所谓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盖圣人之心既见则其观时会通参酌通变为此一王之法亦犹十三卦之象数也其可变哉白圭何人乃欲以私智变先王什一之法而为二十取一之制论其心虽欲宽民论其法乃出私智一出私智则入夷狄中矣呜呼私智之害人也如此孟子虑其不解也故历为剖析使知先王之心不可以轻易窥也故有万室之国一人陶之问有夷貉五榖不生惟黍生之之说又有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说又有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之说此盖言夷貉非中国比耳法度茍简二十而一何为而不可中国人伦所出君子所居天下倚人伦君子以治者也纪纲肃然法度粲然犹天之有星辰地之有河岳圣贤君子接踵而生仁慈温厚雍熙辑睦风雅雍容什一之法所以为国之计也而区区奋私智效夷貉以干誉于民而废养君子之法岂所谓知道者乎故又有轻尧舜之道者为大貉小貉重尧舜之道者为大桀小桀之说夫尧舜之道疑若难明矣而止在什一中可见则夫上下安帖君民尊泰不至有馀以害民亦无不足以妨公者此正尧舜之道也以此求之则思过半矣孟子指易牛为王者之心指好色好货好勇与百姓同之为公刘太王文武之心今又指什一为尧舜之道其为学者计亦切矣士大夫有志斯道者其于孟子安可忽乎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余观白圭传见其有人弃我取人取我弃之说载其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鸷鸟之发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想其为人不知天理之自然而以私智角胜负揣摩摹写自以为高一世如欲二十取一又自谓治水愈于禹是也而不知其与天为二与道背驰人中之蠧而道中之贼也夫禹顺水之性以治之故导江导河导渭导洛皆注之于海则以海者水之道路也白圭逆水之性而治之茍一国之安而决之于邻国之壑使水逆行而失其性其罪已不可胜诛而以此心为禹可乎夫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而白圭以为长以此而观则凡圭殖财崇利无非逆天理而得之类皆如治水之法而已使尧舜在上当服羽山之诛乃敢对孟子前自谓过于禹则知当时风俗妄自尊大也久矣昔韩非立说于天下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斵茅茨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饮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䟽九河曲九防决洚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靣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也此不肖之人所勉也呜呼欲观天下之兴亡先观风俗之厚薄事至于非毁圣人则天下将亡矣故韩非非尧非禹秦所以敢烧诗书杀学士而天下亡矣韩非之风已见于孟子之时夫陈贾以周公为非圣万章以舜为伪喜伊尹割烹孔子主痈疽白圭自谓过于禹陈臻之非孟子屋庐子之间孟子季孙异孟子子叔疑孟子事至于敢非圣贤此所以积至于韩非之昌言而秦之烧诗书也西晋王衍笑文王之小心诋山甫之匪懈故有骨肉相贼五胡乱华而中州陆沈之变余观白圭之言窃深悲世之将亡也故余以为事至非毁圣贤天下将亡者此也五刑之属三千而非圣在所不赦其虑深远矣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古注曰亮信也不曰信而曰亮者亮有明意以为此信自明处而得之也惟学而至于亮则灼见先王之道灼知邪说之非如孟子羞比管晏妾妇仪衍蚓陈仲而狄许行貉白圭而死成括断舜之怨为慕指舜之喜为诚辨伊尹非割烹辨孔子不主痈疽以至不信血流漂杵之书不信周无遗民之诗非其胸中高明自信不动安能确然自执昌言判断于天下而无疑哉傥为不然见商鞅必喜刻薄之说见孙膑必喜兵革之说见驺忌必喜倾邪之说见陈贾必喜侵伐之说见仪秦则心随而为纵横见稷下则心随而为荒唐卓诡中无所守飞如断蓬泛如漂梗随风高下逐水南北又乌能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其作用与孔子春秋周公兼夷狄驱飞廉大禹决汝汉排淮泗同一㡬用哉然则亮之一门自何而入吾尝学于师矣曰自格物而入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茍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茍不好善则人将曰𫍙𫍙予既已知之矣𫍙𫍙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呜呼圣贤忧天下之心何其深也夫乐正子为政于鲁何与孟子事孟子乃为之喜而不寐余是以知圣贤忧天下之深也常人之情权欲在已不欲在人故舜宅百揆则四㐫不平黄霸増秩则王温舒讥笑唯圣贤之心见天下之善如已之善见人之得志如已之得志深玩喜而不寐之心则圣贤所在盖可得于千载之后也学者于此一语不可忽也然孟子所以喜而不寐者又有说也夫乐正子强不足以决事知虑不足以谋事闻识不足以知事孟子所以喜之者以其有好善之心也且好善之心言之则小体之则大秦穆公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其乐正子之谓也夫断断无他技即所谓强不足以决事智虑不足以谋事闻识不足以知事者也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即所谓好善也且其心休休其如有容想见如房玄龄黄叔度之为人矣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视人之才为已之才视天下之德为已之德天下之有才者在职即如已之在职也天下之有德者在位即如已之在位也保子孙黎民复何疑乎是故英卫善兵王魏善谏而房玄龄独无所长郭林宗铨品人物李元礼楷式后进而黄叔度独无所长而世之论者以玄龄持众美效之君以叔度汪汪如万顷陂乐正子为人如此使之相一国则一国之君子皆得效其所长使之相天下则天下之君子皆得效其所长夫天下之君子皆效其所长则天下虽大运之掌握盖有馀裕矣优于天下岂不信乎夫使天下之君子皆效其所长则四海之士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此自然之理也若夫不好善之人岂愿闻之哉人君如魏文帝谓汉文帝胜贾谊宋明帝至使鲍昭为累句诗羊欣为掘笔书隋炀帝杀薛道衡曰复能道空梁落燕泥否杀王胄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道此语耶人臣如李林甫知明皇喜卢绚则卖卢绚称严挺之则卖严挺之使天下士君子无立足之地秦穆公所谓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逹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者是也人君事于此不类姑特置之夫李林甫惟不好见天下之有才德者则当时在庭之士类皆得牛仙客辈尔谗谄靣谀相与为恶天宝之乱一开其端河北自此非国家所有连绵不已径以亡唐以一李林甫不好善而祸乱足以亡国呜呼宜乎孟子闻好善者为政至于喜而不寐也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貎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能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貎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古之人自能言学唯充而至于四十而仕有何法哉道合则服从不合则去而已颜子与夫子同心亦有何法哉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而已古人言此法孔颜行此法岂不明白简易乎然而孟子乃立为三说何也以是知孟子源流自曾子忠恕而来见当时如商鞅三说干孝公仪秦纵横干六国意在揖相位腰六印快平生报私怨流俗而已岂知进退去就之义哉天下之士波荡从之喋喋呫呫功业止在唇吻道术止在驵侩尔父诏其子兄诏其弟乡闾之所指望朋友亲戚之所琢磨亦止在于富贵而已岂问其他哉孟子将一以古人之学孔颜之道责天下则天下不胜其责矣故立为三说以开为善之路挽而前之使至古人之学孔颜之道而后已其用心岂不忠恕乎故上焉者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此古人之学所谓道合则服从孔颜之道所谓用之则行者也礼貎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此古人之学所谓不合则去孔颜所谓舍之则藏也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此孟子开忠恕之门以収失㡬之士也其下朝不食夕不食至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此孟子又辟忠恕之路以収失节之士也夫士大夫所学在道道不合则去舍之则藏今不由此道而徒恋其区区之礼貎朝夕之𫗦啜当去而不去此亦可耻矣孟子立为此三说使大无耻者知圣人之道有可入之路而进于周之之说已至于周之之说者勉而进于礼貎衰之说已至于礼貎衰之说者勉而进于礼貎未衰之说以合古人之学孔颜之道而后已然则至古人之学孔颜之道其上又有事乎曰有曰其事如何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金声玉振其变不一者是也其上又有事乎曰有曰如之何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纯亦不已盖曰文王所以为文王也此孔子所以不厌不倦颜子之所以未见其止也学岂有止法乎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徴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常人以天委天而圣人以人卜天余观孟子以人恒过然后能改与夫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常亡遂三复于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至增益其所不能乃天之将降大任是常人付天于不可奈何而圣贤止以人事为天命而已其深矣哉然则有志君子其遇艰难逢患难登险阻当安意定志以甘之此乃天之降大任也夫尧将授舜以天下乃以九男事之而嚚讼如丹朱者在其间又以二女女焉以天子女而下嫁于畎亩之夫又与顽父嚚母傲弟交相从事于闺门之内游处之间亦可谓难处矣乃又以匹夫遽使慎徽五典纳于百揆宾于四门纳于大麓天下难事使历试之盖不如是不足以合天意也岂特大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为然哉天将付高祖以天下必使之败于彭城败于荥阳败于成皋収兵而前裹创而战然后付以三代之天下天将付光武以天下必使之迫于王郎危于燕蓟滹沱河麦饭芜蒌亭豆粥然后付以高祖之天下然则观天之意岂固欲憔悴辛苦怵迫困穷然后付之以大任哉盖惟知艰难者然后知人之勤劳其尝冻馁者然后知人之饥寒惟处穷厄者然后知人之困苦高宗旧劳于外所以为商家中兴之主宣帝尝在民间然后为汉室中兴之主此鲁哀生深宫所以有未尝知忧之言晋惠少为太子所以有不食肉糜之问孟子观天意乃至于此呜呼世间祸患夫何足以动之哉盖孟子深得格物之学即一身以观见恒有过者方知其不善而改之困于心衡于虑者怵迫无聊然后㡬用作焉徴于色发于声者羞恶无地然后心术形焉又即一国以观见入无法家拂士出无外患敌国放恣不収俄而宗社绝灭矣以一身而观而知怵迫羞恶之有益以一国而观而知恣心快意之必亡而超然知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者乃天之成就推挽将降以大任也既又断之曰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一章之意此两语尽之矣呜呼人君如文宗者一遇甘露之变遂泣下霑襟不复以天下为事人臣如贾谊者一窜长沙遂赋鵩吊湘终悲哀而至于死此皆所志狭小不识天意所在孟子之言其大后世褊隘之士也深矣学者当细观之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此一章缀之于天降大任之后是孟子体天以教诲也夫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孔子之接孺悲所以愤之使启悱之使发者也孟子不屑之教诲所以困之衡之使作徴之发之使喻者也犹天之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而降之以大任也夫人心何所不有仁义礼智皆其固有之物也然此四端生于忧患之中而死于安乐之际故深宫之中多不惠而孤臣孽子多明道至于有疢疾者有德慧术智焉夫何故困不深者思不发忧不极者智不明如诗颂太平不过数语而疾谗遭难如变雅君子其言何其深切也孟子时用此术以教人盖将以成就之也昔郭林宗呵骂掷杯以待魏昭华佗激怒呕血以治郡守卒之魏昭为善士郡守获安康此孟子之遗意也夫孟子之意得于夫子而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乃见天之运用焉学入精微思极深眇如此此所以在圣贤之列
孟子传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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